将夜 作者:猫腻 内容简介: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   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   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   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与天斗,其乐无穷。   ……   ……   这是一个“别人家孩子”撕掉臂上杠章后穿越前尘的故事,作者俺要说的是:千万年来,拥有吃肉的自由和自由吃肉的能力,就是我们这些万物之灵奋斗的目标。 第一卷 清晨的帝国 开头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很多不可知之地,在那些不可知之地里,有很多不可知之人。   ……   ……   黄昏的荒原远方悬着一颗火球,它散发出的红色光线像一团体积巨大的火焰,缓慢而坚定地逐渐蔓延开来。原野上积雪融化后初生的苔藓,像烧伤后的疤痕一样涂抹的到处都是,四周一片安静,只偶尔能听到上方传来的鹰鸣和远处黄羊跳跃时的声音。   空旷的原野上出现了三个人,他们聚集到一棵荒原不多见的小树下,没有开口打招呼,很有默契的同时低头,似乎树下有一些很有趣的东西值得认真研究和思考。   两窝蚂蚁正围绕着露出寒土的浅褐色树根进行着争夺,或许是因为这片荒原上像树根这样完美的家园难以找到第二个,所以这场战争进行的格外激烈,片刻后便残留了数千只蚂蚁的尸体,似乎应该很血腥惨烈,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片小黑点而已。   天气还很寒冷,树下那三个人穿的衣服却不多,似乎并不怎么怕冷,就这样专注地看着,不知道看了多久,其中一人忽然开口低声说道:“俗世蚁国,大道何如?”   说话的那人眉眼青稚,身材瘦小,还是一个少年,穿着件月白色无领的单薄轻衫,身后背着把无鞘的单薄木剑,乌黑的头发细腻地梳成一个髻,有根木叉横穿其中——那根木叉看似随时可能堕下,但又像是长在山上的青松般不可动摇。   “首座讲经时,我曾见过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   说这句话的是个年轻僧人,他穿着一身破烂的木棉袈裟,头上新生出的发茬儿青黑锋利,就像他容颜和话语中透出的味道那般肯定坚毅。   木剑少年摇头说道:“会飞的蚂蚁最终还是会掉下来,它们永远触不到天空。”   “如果你始终坚持这般想法,那你将永远无法明悟何为道心。”年轻僧人微微阖目,望着脚下正在抛洒残肢的蚁群,说道:“听说你家观主最近新收了个姓陈的小孩子,你就应该明白,知守观这种地方永远不会只有你一个天才。”   木剑的少年挑眉微讽回应道:“我一直不明白,像你这样无法做到不羁身的家伙,有什么资格代悬空寺行走天下。”   年轻僧人没有回应他的挑衅,望着脚下焦虑乱窜的蚂蚁说道:“蚂蚁会飞也会掉,但它们更擅长攀爬,擅长为同伴做基础,不惧牺牲,一个一个蚂蚁垒积起来,只要数量足够多,那么肯定能堆成一个足以触到天穹的蚂蚁堆。”   天空暮色里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叫,显得很惊慌恐惧,不知道是惧怕树下这三个奇怪的人,还是惧怕那个并不存在的直冲天空的巨大蚂蚁堆,或是别的什么。   “我很害怕。”   背着木剑的少年忽然开口说道,瘦削的肩膀往里缩了缩。   年轻僧人点头表示赞同,虽然他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坚毅。   小树下第三个少年身体精壮,裹着些像是兽皮般的衣裳,赤裸的双腿像石头一般坚硬,粗糙的皮肤下能够清晰地看到蕴积无穷爆发力的肌肉,他始终沉默,一言不发,然而皮肤上栗起的小点终究还是暴露了他此时内心真正的感受。   树下三个年轻人来自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三个地方,奉师门之命在天下行走,就仿佛三颗横贯于人间的星辰般夺目,但纵使他们,今天在这片荒原也感到了难以抵抗的恐惧。   老鹰不会惧怕蚂蚁,在它眼中蚂蚁只是黑点。蚂蚁不会惧怕老鹰,因为它们连成为鹰嘴食物的资格也没有,它们的世界里甚至根本没有老鹰这种强大的生物,看不到也触摸不到。   然而千万年间,相信蚂蚁群中总有那么特立独行的几只出于某种玄妙的原因决定暂时把目光脱离腐叶烂壳向湛蓝青天看上那么一眼,然后它们的世界便不一样了。   因为看见,所以恐惧。   ……   ……   树下三位年轻人抬起头,望向数十米外地面上的一道浅沟。浅沟自然不深,里面除了黑色什么也没有,在斑驳的荒原地表上显得格外清晰。   这条沟在两个小时前突然出现,陡然一现便直抵天际,仿佛是只无形的天鬼拿如山巨斧劈出来的,仿佛是位神匠拿如椽巨笔画出来的,令人不寒而栗,不解而惧。   背木剑的少年盯着那道黑线说道:“我一直以为不动冥王是个传说。”   “传说中冥王有七万个子女,也许这一个只是偶尔流落人间。”   “传说就是传说。”背木剑的少年面无表情说道:“传说里还说每一千年便有圣人出,但这几千年来,谁真见过圣人?”   “如果你真不相信,为什么你不敢跨过那条黑线?”   没有人敢踏过那条黑线,那道浅沟即便是骄傲而强大的他们。   蚂蚁能爬过,长肢虫能跳过,黄羊能跃过,鹰能飞过,只有人不能过。   正因为是人,所以不敢跨过。   背木剑的少年抬头向天边望去,问道:“如果那个孩子真的存在,那么……他在哪里?”   此时落日已经有一大半沉入地底,夜色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荒原上的温度急剧降低,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氛开始笼罩整个天地。   “黑夜降临,到处都是,你们又能到哪里寻找?”   那名穿兽皮的少年打破了一直以来的沉默,他的声音拥有与年龄不符的低沉粗糙,嗡鸣振动就像是河水在不停翻滚,又像是锈了的刀剑在和坚硬的石头不停磨擦。   说完这句话,他就离开了,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离开。   数蓬火苗忽然从他两根坚硬粗壮的裸腿上迸将出来,把少年下半身罩进一片赤红色中,狂啸的风让地面的碎石急速滚动,然后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抓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身体提向十几丈上的天空,紧接着呼啸破空落下,狠狠砸在地上,然后再次蹦起,就像一块石头毫无规律地蹦向了远方,看上去异常笨拙却又极其迅猛高速。   “只知道他姓唐,不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   背着木剑的少年若有所思说道:“如果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遇到,我和他肯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徒弟就这么厉害,他那个师傅又会强到什么程度?……听说他师傅这些年一直在修二十三年蝉,不知道将来破关之后身上会不会背一个重重的壳。”   身旁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他有些疑惑地回头望去。   只见那名年轻僧人双眼紧闭,眼皮疾速颤动,似乎正在思考某个令人困扰的问题,事实上自从那名兽皮少年说出关于黑夜的那番话后,年轻僧人便一直陷在这种诡异的状态之中。   感应到目光的注视,年轻僧人缓缓睁开双眼,咧嘴一笑,笑容里原初的坚毅平静已经变成不知从何而来的慈悲意,张开的唇内血肉模糊,是嚼碎后的舌。   木剑少年皱了皱眉。   年轻僧人缓慢摘下腕间的念珠,郑重挂在自己颈上,然后抬步离去,他的步履沉重而稳定,看似极慢,但不过刹那便已经身影模糊将要消失在远处。   树下再没有别的人,木剑少年脸上所有的情绪全部淡去,只剩下绝对的平静,或者说绝对的冷漠,他望向北方尘埃里那颗像石头般不停跳起砸下的影子,低喝道:“邪魔。”   他望向西方那个低着头沉默前行的年轻僧人背影,说道:“外道。”   “不足道也。”   邪魔外道不足道也。   说完这句话,少年身后背负的单薄木剑无由而振,发出嗡嗡异鸣,嗤的一声凌空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将荒原上那棵小树斩做了五万三千三百三十三片,不分树枝树干尽为粉末,纷纷扬扬覆在那些忘生忘死的蚂蚁之上。   “哑巴开口说话,饼上放些盐巴。”   少年唱着歌走向东方,单薄的小木剑悬浮在身后数米处的空中安静无声跟随。   ……   ……   大唐天启元年,荒原天降异象,各宗天下行走汇聚于此,不得道理。   自其日悬空寺传人七念修闭口禅,不再开口说话。魔宗唐姓传人隐入大漠,不知所踪。知守观传人叶苏勘破死关,周游诸国。三人各有所得。   但他们三个人并不知道,就在那一天黑夜将至时,就在那道他们不敢跨越一步的黑壑那头,靠近都城的方向某片小池塘边,一直坐着个书生,一个穿着草鞋破袄的书生。   这书生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那道黑壑所代表的强大与森严,左手里拿着一卷书,右手里拿着一只木瓢,无事时便读书,倦时便少歇,渴了便盛一瓢水饮,满身灰尘,一脸安乐。   直到远处三人离去,直到荒原上那条浅浅的黑壑渐渐被风沙积平,书生才站了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将木瓢系到腰间,将书卷仔细藏入袄内,最后看了眼都城方向,方才离开。   ……   ……   都城长安有一条长巷,东面是通议大夫的府邸,西面是宣威将军的府邸,虽不是顶尖的权势爵位,但官威深重,平日长巷一片幽静,只不过今日却早已幽静不在。   通议大夫府邸有喜,产婆忙进忙出,然而从老爷到丫环,府内所有人脸上的喜悦神色总觉得像是掺杂了某些别的情绪,没有一个人敢笑出声来,那些抱着水盆匆匆走过墙角的仆妇,偶尔听着墙外传来的声音,更是面露恐惧之色。   那位以骁勇著称的宣威将军林光远,因为得罪了帝国第一骁勇大将夏侯,于是再也不复骁勇,被人告发与敌国相通,经过亲王殿下亲自审讯数月,如今终于有了结果。   结果很明确,处罚很简单,就四个字——满门抄斩。   通议大夫府大门紧闭,管家贴着门缝紧张望着同样大门紧闭的将军府,听着对面不时传来重物砍入肉块的声音,听着那些骨碌碌西瓜滚动的声音,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两家在一条巷子里生活了很多年,将军府从管家到门子都和他相熟。听着那些恐怖的声音,他仿佛看到无数把锋利的朴刀切开那些相熟人们的脖子,看到那些有着熟悉面容的头颅在青石板上不停滚动,然后撞到门口,逐渐叠加挤压成了一座小山……   鲜血从将军府门下淌了出来,有些乌黑有些粘稠,像是混了朱砂的糯米浆液,里面还有些像紫薯絮般的肉筋,面色苍白的管家盯着那处,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扶着门佝着身子开始呕吐。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斥喝声,然后是被粗鲁敲打的声音,隐约间听到喝骂仿佛是说将军府有人逃脱,一名亲王府的家将骑在马上厉声喝道:“一个都不能少!”   通议大夫府后宅花园某处墙上,有几道划痕和血迹。   “少爷你听话,你不能出去,让小楚去,让他去吧……”   离此地不远处的柴房内,一名浑身是血的将军府管事,望着身前两名四五岁大小的男孩儿,枯唇微微翕动,声音沙哑的极为难听,满是皱纹黑泥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挣扎,一直挣扎到老泪挤出眼角,浑浊的厉害。   闯进通议大夫府的羽林军没有花多长时间,便找到了这间柴房。看见柴房内倒毙的老少二具尸体,进行查验之后,那名校尉犹有余悸地大声报告道:“一个不少,都死了。”   ……   ……   世外高人这四个字最简单的解读方式就是高人一般在世外,在世外的容易是高人,废话中其实隐着某些道理,他们所恐惧的是凡人无法接触的,他们所喜悦的是凡人无法理解的。   于是俗世不曾知晓俗世外发生了什么,世外的人也不会理会俗世里正上演着一幕幕生离死别或新生喜悦,更不会关心屠夫的秤少了斤两,酒徒家里的窖被老鼠噬出了泥洞,朝廷死了个宣威将军,某文官生了个女儿。   两个世界的悲欢离合从来都不相通。   若能相通,便是圣贤。   都城长安郊外有座高山,山峰半数隐于云中,后山面西的悬崖峭壁之间,有一个人影正在其间缓慢上行,这个男子的背影极为高大,单衣之外穿着一件黑色的罩衣,手里提着食盒。   迎风摇晃行到一处山洞外,高大男子坐了下来,打开食盒,取出筷子,夹一块姜片送入唇中仔细咀嚼,又拈两片羊肉吃了,满足的叹息赞美一声。   夕阳下的都城长安,逐渐将被黑夜笼罩,远处隐隐有积雨阴云飘来。   高大男子望着都城某处,感慨说道:“我仿佛看到当年的你。”   然后他抬头望天,右手持箸指天,说道:“至于你,飞的再高又有什么用呢?”   很明显,这两句话的对象是两个不同的人。   略一沉默,高大男子端起手边的米酒一饮而尽,举着空酒碗望着天地四周都城左右敬颂道:“风起雨落夜将至。”   说风起时,有风自山外来,吹的衣襟呼呼作响,岩间老树急剧摇晃,山石簌簌直落,雨落二字出他口时,远处飘至都城上空的雨云骤然一暗,无数雨丝化为一柱,自最后暮色间倾盆而下,当他说完这句话时,黑夜刚好占据半边天穹,漆黑有如冥君的瞳。   高大男子重重放下酒碗,恼火咕哝道:“真他妈的黑。” 第一章 渭城有雨,少年有侍   唐帝国天启十三年春,渭城下了一场雨。   这座位于帝国广阔疆域西北端的军事边城,为了防范草原上野蛮人入侵,四向的土制城墙被垒得极为厚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墩实的土围子。   干燥时节土墙上的浮土被西北的风刀子一刮便会四处飘腾,然后落在简陋的营房上,落在兵卒们的身上,整个世界都将变成一片土黄色,人们夜里入睡抖铺盖时都会抖起一场沙尘暴。   正在春旱,这场雨来的恰是时辰,受到军卒们的热烈欢迎,从昨夜至此时的淅淅沥沥雨点洗涮掉屋顶的灰尘,仿佛也把人们的眼睛也洗的明亮了很多。   至少马士襄此时的眼睛很亮。   做为渭城最高军事长官,他此时的态度很谦卑,虽然对于名贵毛毯上那些黄泥脚印有些不满,却成功地将那种不满掩饰成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   对着矮几旁那位穿着肮脏袍子的老人恭敬行了一礼,他低声请示道:“尊敬的老大人,不知道帐里的贵人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如果贵人坚持明天就出发,那么我随时可以拨出一个百人队护卫随行,军部那边我马上做记档传过去。”   那位老人温和笑了笑,指了指帐里那几个人影,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意见。就在这时,一道冷漠骄傲的女子声音从帐里传出:“不用了,办好你自己的差事吧。”   今天清晨,对方的车队冒雨冲入渭城后,马士襄没有花多长时间便猜到了车队里那位贵人的身份,所以对于对方的骄傲冷漠没有任何意见,不敢有任何意见。   帐里的人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说道:“从渭城往都城,岷山这一带道路难行,看样子这场雨还要下些时日,说不定有些山路会被冲毁……你从军中给我调个向导。”   马士襄怔了怔,想起某个可恶的家伙,沉默片刻后低头回应道:“有现成的人选。”   ……   ……   营房外几名校尉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惋惜有不舍有庆幸有震惊,但很明显他们都没有想到马士襄居然会选择让那个人去做贵人的向导。   “将军,你真准备就这么把他放走了?”一名校尉吃惊说道。   渭城不大,军官士卒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三百人,远离繁华地的军营有时候更像是一个土匪窝子,所谓将军只不过是最低阶的裨将。然而马士襄治军极严,或者说这位渭城匪帮头领很喜欢被人叫将军,所以即便是日常交谈,下属们也不敢忘了在抬头加上将军二字。   马士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营房四周的黄褐色积水,感慨叹息道:“总不能老把他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推荐信的回执已经下来快半年了,大好的前途在等着那小子,反正他要去都城进行书院初试,恰好和那位贵人的队伍顺路,就算送那位贵人一个人情也好。”   “我看那位贵人可不见得领情……”校尉恼火回答道。   众人身后的营房门被推开,一名模样清秀的婢女走了出来,望着马士襄和校尉们冷淡说道:“带我去看看那个向导。”   到底是贵人的贴身婢女,面对着朝廷边将竟也是毫不遮掩自己的淡淡傲意。   宰相门房、贵人近婢、亲王清客,这是官场上极令人头痛的角色,近则惹人怨,远之惹麻烦,最是麻烦。马士襄实在是不愿意和这种人打交道,随意说了两句闲话,便挥手召来一名校尉,吩咐他带着这名贵人婢女自去寻人。   雨暂歇,轻雨过后的渭城显得格外清新,道旁三两枝胡柳绽着春绿,不过景致虽好城却太小,没走几步路,校尉便领着那位婢女走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处简陋而热闹的营房。   听着门内传出的嘈乱声喝骂声行令声,婢女微微蹙眉,心想难道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在军营里饮酒?门帘被风拂起,里面的声音陡然清晰,果然是在划拳,却不是什么正经酒拳——听着行令的内容,婢女清秀的容颜上闪过一丝羞红恚怒,暗自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我们来划淫荡拳啊!谁淫荡啊你淫荡!谁淫荡啊我淫荡!谁淫荡啊他淫荡!……”   龌龊的行令声往返回复嘈嘈不绝,竟是过了极长时间都没能分出胜负,表情越来越恼怒难看的婢女掀起门帘一角,眼神极为不善向里望去,第一眼便看见方桌对面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约摸十五六岁,身上穿着一件军中常见的制式棉衫,棉衫襟前满是油污,一头黑色的头发不知道是天然生成还是因为几年未曾洗过的缘故有些发卷,也有些油腻,偏生那张脸却洗的极为干净,从而显得眉眼格外清楚,脸颊上那几粒雀斑也格外清楚。   “谁淫荡啊你淫荡!”   与龌龊的划拳内容截然相反,这少年此时的神情格外专注严肃,不仅没有丝毫淫亵味道,甚至眉眼间还透着几分圣洁崇高之意,他右手不停地在身前比划着剪刀石头布,出拳如风,出刀带着杀意,仿佛对这场划拳的输赢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更加重要。   几只在西北恶劣环境下生存下来的拥有强悍生命力的绿头苍蝇,正不停试图降落到少年染着油亏的棉衫前襟上,却总被他的拳风刀意驱赶开来。   “我赢了!”   漫长得似乎要把桌旁对战二人肺里所有空气全部榨干的划拳终于结束,黑发少年用力地挥动右臂,宣告自己的胜利,极为开心地一笑,左脸颊上露出一个可爱的酒窝。   少年的对手却不肯服输,坚持认为他最后在喊谁淫荡时变了拳,于是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激烈的争吵,在旁观战的军卒各有立场倾向,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这时不知道是大吼一声:“照老规矩,听桑桑的!”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房间一角,那里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正在地搬动水桶,身材矮小瘦削,肤色黝黑,眉眼寻常,身上那件不知她主人从哪儿偷来的侍女服明显有些过于宽松,下摆在地上不停拖动,搬着可能比自己还要重的水桶,明显非常吃力。   那名叫桑桑的小侍女放下水桶转过身来,军卒们紧张地看着她,就像是赌场上的豪客们等待着庄家开出最后的大小,而且很明显这种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   小侍女皱眉看了一眼那名少年,然后望向桌对面那名犹自愤愤不平的军卒,认真说道:“第二十三回合,你出的剪,他出的拳,但你说的是他淫荡,所以那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房间里响起一片哄笑声,众人就此散开,那名军卒骂咧咧地给了钱,那少年开心笑着接过钱钞,用手在胸前油渍上擦了擦,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膀表示诚挚安慰。   “想开一些,整个渭城……不,这整个天下,谁能赢我宁缺?”   婢女的脸色很难看,于是一直站在旁边偷偷观察她脸色的校尉脸色也难看起来。他用手攥住门帘,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咳嗽两声,却被婢女瞪过来的两道严厉目光阻止。   阻止校尉惊动对方,婢女远远跟着那名少年和侍女离开了营房,一路沉默观察打量,校尉不知道她想做些什么,只好归为贵人亲近人物惯有的谨慎怪异习性。   一路上那名叫宁缺的少年没有显示出任何特殊的地方,买了些吃食,和街畔酒馆里的胖大婶打了声招呼,显得特别悠闲,唯一让婢女觉得怪异,让她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是:那位瘦小的侍女在他身后吃力地拖着水桶,少年却没有丝毫帮手的意思。   帝国是个阶层森严的国度,但民风朴实,就算是在都城长安那种浮华阴暗地,哪怕是最冷漠的贵人,想来也无法看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弱女童如此吃力而毫不动容。   “军中允许士卒养婢?”清秀婢女强行压抑心头的怒意,对身旁的校尉发问。   校尉挠了挠头,回答道:“前些年河北道大旱,无数流民涌向南方和边郡,路旁到处都是死人,听说桑桑就是宁缺那时候从死尸堆里抱出来的,宁缺也是孤儿,从那之后两个人一直相依为命。”   “后来他报名从军,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把这个小丫头带进渭城。”他看了婢女一眼,小心翼翼解释道:“都知道军中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但他们的情况有些特殊,总没办法把一个小丫头逼进绝路,所以大家都当……没看见。”   听到这番解释,婢女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然而当她看到宁缺提着半只烧鸡晃荡的模样,再看到他身后数米外小侍女吃力拖动水桶而憋红的黑瘦脸颊,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冷声道:“这哪里是相依为命,他分明想要那个丫头的命。”   渭城确实很小,没过多时,前后四人便到了南向某处屋外,屋外有一片小石坪,坪外围着一圈简陋的篱笆,婢女和校尉站在篱笆外向里望去。   小侍女把有她半个身子高的水桶艰难挪到水缸旁,然后站上缸旁的板凳,拼尽全身气力异常艰难地将水倒入缸中,紧接着,她开始淘米洗菜,趁着蒸饭的空当,又拿了抹布开始擦拭桌椅门窗,不多时便有水雾升腾,将她瘦小的身子笼罩在其中。   虽说昨夜下了一场雨,但雨水不够大,门窗上积着的黄土没有被冲涮干净,反而变成了一道道难看的泥水痕迹,这些泥水痕迹在小侍女的抹布下迅速被清除,屋宅小院顿时变得干净明亮起来。   很明显这些家务活儿她天天都在做,显得非常熟练快速,还是孩童的小黑侍女像蚂蚁般辛勤忙碌,像仆妇般东奔西走,累得满头大汗脸蛋通红,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些令人心生同情……   那个叫宁缺的家伙很明显缺乏这两种情绪,他安静或者可以说是安逸地躺在一张竹躺椅上,左手拿着卷有些旧的书不停翻看,右手拿着根硬树枝在湿泥地上不停划动,偶尔沉思入神时,他便随意将手中树枝一扔,掌心向上伸向空中,片刻后便有一壶温度将将好的热茶放到掌上。   渭城里的军卒早已习惯这间小院里的日常生活画面,所以并不觉得奇怪,站在篱笆外的贵人婢女目光则是逐渐冰冷,尤其是看到那个小侍女忙着做饭打扫的过程中,还不敢忘了留意观察少年军卒要求,随时准备沏茶倒水捶背捏腿时,她的脸上霜色愈发重了,仿佛要凝结了一般。 第二章 能书能言穷酸少年   如果真是你的侍女倒也罢了,可你难道不是从死尸堆里拣出的她吗?不是说你们二人是相依为命吗?就算退一万步说她是你的侍女,可你难道不觉得她的年龄还太小,不应该承担这么重这么辛苦的劳作吗?小小少年怎么就养了一身懒骨头,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动动手?   或许是引发了童年时的不好回忆,或许是心中对某些美好情感的想象被某个家伙破坏的太过彻底,婢女迳直推开篱笆走了进去,目光落在竹躺椅上,落在那名少年一直认真读的旧书上,淡淡嘲讽说道:“以为看的是什么圣贤大作,能让你忘记身边发生的一切动静,没想到居然只是市面上随处可买的太上感应篇,莫非像你这种人也奢望能踏进修行之道?”   宁缺坐起身来,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个衣着华贵似乎永远不应该出现在渭城的小娘子,又看了眼表情尴尬的校尉,停顿片刻后解释道:“只能买到这本,所以也只好将就着看,也就是好奇,哪里有什么奢望。”   婢女明显没有想到这少年竟会回答的如此自然随意,弄得自己反而不由一窒,旋即望向门旁正在倒灶灰的小侍女,不悦说道:“我堂堂大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男人。”   宁缺疑惑皱了皱眉头,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正拿着抹布呆站在窗边的桑桑,明白了对方言辞间的锋利由何而来,左脸颊里酒窝隐现,笑着说道:“看你应该比我大,要不然……你就当我不是男人,是个男孩儿吧。”   婢女这一生大概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赖皮之人,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神色冰冷正欲发作之时,目光却落在竹躺椅旁那片泥地上,落在那些树枝画出来的字迹上,心思不由微微一动,眸中隐现异色,让她浑然忘了自己想要说些什么。   ……   ……   渭城条件最好的营房内,那位穿着破袍子的老人正在闭目养神,边将马士襄则是半躬着身子和帐内的贵人对话,谦卑的态度里,有着隐藏不住的惊讶神情。   “您对那名向导不满意?”他疑惑问道:“为什么?”   帐内贵人的声音极其不满,训斥道:“我要的是精明能干的向导,而不是一个满脑子全是修行美梦,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提烧鸡的惫懒少年。”   马士襄轻轻咳了两声,低声解释道:“以末将所知,宁缺虽然年岁尚浅,但这两年来在草原上也斩过好些蛮人头颅,若……只是绑几只鸡,我想应该问题不大。”   大唐以武立国,首重军功,帐后那人虽然身份尊贵到了极点,但既然触及军队最看重的荣耀,马士襄毫不犹豫选择了反击,似是解释其实却有些嘲讽反驳的意味。   帐后那道冷冽的声音稍一停滞,不悦道:“能杀人便能做一个好向导?”   马士襄回答得愈发谦卑:“渭城三百部属,宁缺肯定不是其中杀敌最多之人,但末将敢以人头作保,无论是何等样惨烈的战场,最后活下来的人里……肯定有这少年。”   然后他抬起头来,微笑说道:“因军功累加,他获得了军部的推荐信,这小子也确实争气,半年前便通过了初核,此次回都城,他就要去书院报到了。”   听到书院二字,帐后忽然沉默下来,那位贵人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马士襄离开后,那位穿着旧袍的老人缓缓睁开双眼,苍老而平静的眼眸间难得流露出一丝兴趣,他望着帷帐温和笑着说道:“在这边陲小城里,居然有士卒能考进书院,实在是令人意外,既然如此,那少年想必无论品行还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选,让他做向导倒也不差。”   “离国不过一载,没想到书院这等神圣之地居然也开始招收这等兵痞子了。”   语调依然清冷不屑,但实际态度却已经有了变化,那位贵人至少不再反对宁缺做为自己队伍的向导——只需要一个名字便能够让大人物改变主意,那个简单叫做书院的地方,想来必然极不简单。   老人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神情显得有些疑惑:“先前我去看过他写在泥地上的那些字,抄的是太上感应篇第三节,字体线条简练,却又极为生动,明明只是用了一根树枝,落于湿地之上却有刀锋加诸泥范之感,这名叫宁缺的军卒书法已然入了正途……真不知他是怎样练出来的,师承又是何方。”   “那军卒也只不过空有笔触罢了,先前偶一观之,新鲜之余难免震撼,此时细细想来,也不过是些奇技陡笔的路数,谈何正途,日后约摸也就是都城香坊外一个卖字先生。”   贵人冷淡应道。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您所说新鲜二字便是关键。我不懂书法,但看那军卒枝梢落处,竟真的隐隐能见金石之意,这等字中风骨极少见,真有些像道坛里那些符道大家的手段。”   “您是说神符?”   帐后贵人一怔,旋即嘲讽道:“世上亿万人众,符道大家却不过十数人而已。那些高人或隐于宫中,或静坐于观内,一生冥想苦修方能凝天地气息于金钩银划之间。那少年身上全无气息波动,就是一普通凡人,就算再看五十年太上感应篇只怕连初境都无法踏入,哪里敢和那些大家并列讨论?”   老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虽说他是修行中人,一路上极得对方尊敬,但双方身份地位相差太大,所谓尊敬实际上不过是怜老惜才,既然如此,有些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当然他并不赞同帐后那位贵人的话,关于那名叫宁缺的军卒,老人有自己的判断:俗世之中皆凡人,能够体悟到天地气息从而踏入初始之境的人真可以说是万中无一,起始感应一关最是艰难,绝非易事,然而那宁缺若真能入书院学习,万一哪日因缘际会上了传说中的二楼,走上了修行之道,那手怪异而极富力道的书法,定会对他大有助益。   就算那厮始终无法开窍,单凭那手字就能让书院和道坛里的高人们另眼相看,至不济也能震一震那些文士书家。   ……   ……   宁缺放下手中的书籍,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脸上尤自挂着淡淡的失落与不甘。   这本小时候跟运粮队去开平赶集买的太上感应篇,正如那位贵人婢女所说,是随处可见的大路货色。他很清楚这一点,却依然时刻不忘诵读学习,仿佛这本书就是传说中供奉在昊天道不可知之地的天书七卷。   书籍早已翻的页角发卷,显得破旧不堪,若不是被桑桑用棉线密密缝住书脊,只怕偶一翻动就会化做几蓬纸钱迎风而去祭穷酸的先贤。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书页已翻烂,上面的字句深刻于脑中早已熟烂,他却依然不得其门而入,不要说什么修行之初境,就连书中所言最简单的感应都无法做到。   曾经失望甚至绝望过,后来知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正常人都无法体悟以天地之气,他的心情才变得平静了很多——是的,那些传说中的世外高人们都不是正常人,都是变态人士,因为只有极罕见的变态者方能感悟天地之息,不然那么多本太上感应篇在世上流传,怎么没听说过都城长安的夜空里到处都是飞剑闪来闪去,高人飘来飘去?   而他宁缺很正常,或者说很普通。只是,忽然发现眼前有一座奇妙的宝山,你却只能空着手回去,忽然发现天地间充斥着那种叫做元气的像看不见的白云一般的奇妙东西,你却抓不到一片云彩,终究还是会有些不甘心吧?   ……   ……   “渭城这么穷,草原上的蛮人早就让皇帝陛下打怕了,好些年都不敢过来,所以军功也没办法积的太快,能回都城当然是好的,我哪里会有什么不甘心的地方。”   灯光昏暗的军营内,宁缺向身前的将军恭敬行礼,言辞恳切解释道:“只是距离书院报名的日子还有段时间,我想着没必要这么早离开。这些年在将军麾下虽谈不上突飞猛进,但总被您教诲的像了个人样儿,不然我也不会如此命好考进书院。我是真想在渭城,在您身边多呆几天,能多听听您的教诲……哪怕就是这么多做会儿,多说说闲话也是好的。”   马士襄看着面前的少年,下颌的胡须微微拂动,不知是被夜风吹拂还是非常生气的结果,没好气说道:“宁缺啊宁缺,曾几何时你也变成这么不要脸的家伙了?”   宁缺认真回答道:“只要将军您需要,我随时可以不要这张脸。”   “说真话吧。”马士襄的神情冷淡下来,表情严肃问道:“为什么你不肯当这个向导?”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声说道:“将军,那位贵人应该很不喜欢我。”   “贵人不喜欢你?”马士襄厉声训斥道:“你好像忘记了你的身份,要知道你现在还不是书院的学生,身为帝国军人必须服从上级军令,服从老子我的命令!贵人喜不喜欢你,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至于你喜不喜欢那位贵人,是没有人会在乎的事情!你只需要接受命令,然后完成命令!”   宁缺没有回答,低头看着军靴中间那块泥巴里长出的一根倔犟的青草,沉默表示反对。   马士襄拿这个少年无可奈何,叹息说道:“你到底是要闹哪样?为什么就不肯跟他们回都城?”   宁缺抬起头来,神情极为认真说道:“在外面我看过他们车队,他们在草原上遇过袭,最近那边正在春旱,而去年左金帐的单于死了,那位贵人的婢女皮肤有些黑,所以……我不敢跟他们走。”   车队遇袭,草原春旱,单于死了,婢女脸黑,这些看似没有什么表面关联的词语,被他琐碎的组合在一起,便成为了他沉默倔强反对不肯离开渭城的理由。   马士襄看着他,叹息问道:“你早就猜到了?”   “全渭城现在还有谁没猜到他们是谁?”   宁缺很无奈地摊开双手,望向夜色下军营的那一边,说道:“也只有那位在长安皇宫里长大,嫁到草原上做威做福连自己男人死了都没发现的白痴公主殿下,才会愚蠢到以为这始终是个天大的秘密。” 第三章 唐人的朴素是非观   帝国民风开放,又是深夜军帐私话,但听到白痴公主殿下这几个字,马士襄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变得紧张难看起来。   那位身份尊贵的女子进入渭城后,他是何等样的小意谨慎紧张,哪里想到宁缺居然这般大喇喇做出了如此刻薄的评价,而且他认为宁缺的评价并不公道,所以脸色更加难看。   世人皆知大唐四公主并不是白痴,而是位极贤良的殿下。   以大唐国力之强,兵锋之盛,无论是面对草原蛮族,还是面对中原其余诸国,从来不会考虑和亲这种带有屈辱性质的政治手段,除了早年太祖皇帝几位最忠诚的蛮族部将迎娶过几位宗室女,便再也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然而当三年前草原初现不稳,蛮族最大的金帐部落在大唐敌对国家秘密挑唆支援下隐现反心时,当时正处十三四岁豆蔻年华、深受陛下宠爱的四公主,竟是跪于大明宫前叩阶泣血,不顾举国反对,宁愿舍弃长安繁华,坚持要远嫁草原,给那位金帐单于做续弦。   此事一朝传出,天下震惊,坊间议论纷纷,白发文臣痛心疾首连上奏章,皇帝陛下震怒摔碎了无数盏玉杯,皇后情绪复杂不置一言,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止那位少女公主的决心,而草原金帐单于在知晓此事后大感荣耀,更喜公主性情,遣使者驱五千牛羊马入朝言辞谦卑恳切求亲,最终大唐皇帝只好无奈定下让女儿在天启十一年出嫁草原。   公主嫁入草原不到半年,与单于夫妻相敬和谐,曾经雄心勃勃的蛮族英勇领袖,变成了一只平静的草原雄狮,静守国土,远眺异乡,却不再轻启战衅。   只可惜谁也没有想到数月前,正值壮年的单于便突然暴毙,单于之弟强行继位,边境的局势重新变得复杂紧张起来。   但从当年那个身材单薄的少女跪在大明宫前自行决定婚约开始,整整四五年的时间,唐帝国西北边境一直处于珍贵的和平之中,必须要说大部分都是那位公主殿下的功劳。   传闻中公主坚持远嫁草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开皇后娘娘,然而即便这是真的,在军方重臣和朝中官员们眼中看来,四公主不恃陛下宠爱、面对皇后主动退避、避免帝国上层矛盾激化的行为,也是一种识大体、极贤良的行为。   对于马士襄这种身经百战的大唐边将来说,他们不畏惧战争,更不会惧怕那些蛮人,公主远嫁敌人甚至让他们觉得极为屈辱——但没有谁会拒绝和平这种上天赐予的礼物。   所以他们对那位公主殿下的感觉很复杂,既有些无来由的愤怒,却也难免有些感激,种种情绪到最后,渐渐变成了内心深处不便与人言的一丝尊敬。   宁缺是个普通军卒,不知道能不能理解将军的复杂情绪,就算理解想来也不会在意,因为他现在争取的事情牵涉到他个人安危,而他一向以为没有太多事情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所以他假装没有看到将军阴沉的脸色,继续说道:“我粗略算过马车上的箭眼,那位新任单于下手很黑很绝,我估计公主的护卫队至少损了一半人命在草原上。”   “据说是遇到了马贼。”马士襄说话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大概连他都不相信这个说法。   “就算是金帐单于,也不敢明目张胆袭击我大唐公主,所以当然是……也只能是马贼,只不过谁都知道那批马贼是由谁扮的。”宁缺继续说道:“但这事儿仔细一想又不对了,大家都知道马贼是新单于骑兵扮的,那个蛮子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难道就不怕事后朝廷大怒发兵把他金帐给平了?”   大唐以武立国,民风朴素而争勇好狠,堪称天下最强之国,最是在意尊严,然而如果要彻底平掉草原蛮族金帐,只怕也要让国力损耗大半。   为了一位嫁了人的公主遇袭而让帝国陷入动荡艰难,这看上去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事实上,在大唐的历史中经常出现这种可以说意气用事,也可以说豪气干云的故事。   最著名的一个例子发生在太祖晚年。   其时草原某部屠了白羊道某处村镇,村民一百四十人被斩尽杀绝,帝国使者前去问罪,又被那部落骄奢单于割了耳朵赶回。太祖勃然大怒,当即决定亲征草原,帝国全体动员,支撑一支由八万骑兵构成的浩荡铁骑征北,该部落大感震栗恐惧,闻风而逃,顶风雪直入北部荒原,而大唐铁骑则是紧追不舍,竟是连战数月,最终将对方部族全数屠灭。   连战数月,尽屠敌骑,看似简单的描述,看似潇洒风光的结局,却隐藏了大唐帝国为此付出的可怕代价。   为了支撑这场耗资巨大的战争,朝廷发百万民夫,征河北道三郡牲畜,岷山四周田地荒废,十室九空,南方赋税连翻四倍,民怨沸腾,朝中官员根本无力兼顾政事,天下陷入了动荡甚至垮塌的危险边缘。   大唐帝国最奇妙的气质,便在这种最危险的时刻以及随后的无数岁月对此事评价中呈现了出来。   当帝国铁骑远征荒原之时,南方的反贼义军竟是没有趁此良机加大攻势,甚至反而纷纷潜回山林湖泊之中,看上去就像是他们不想在这时候拖帝国的后腿。造反的草莽们,或许并不见得每个人都会想着所谓民族大义,或许他们当中也有人想抓住这个天赐的良机,然而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往常默默支持他们的穷苦民众,义军中很多底层头领和士兵,在他们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时,纷纷用脚步和沉默表示出了最激烈的反对。   打胜了这场仗的唐太祖的历史地位并不高,就算在帝国内部也是如此。无论是在史书上,还是在酒楼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对这位雄主的评价往往不离好大喜功,喜用小人佞臣,好酷法,求长生而无道,诸如此类。   但不管是最迂腐的文人、最漠视君权的书院教授,还是最恨加赋的农夫商人,他们会找各式各样的理由去痛骂那位开国皇帝,但却从来没有人认为那场只因君王一怒而耗尽国力让黎民受苦的战争不该打。   因为从开国到现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始终坚持信奉并守卫一个朴素的道理:我不欺负你,但你也别想欺负我,就算是我欺负了你,但你……依然别想欺负我!   谁欺负我,我就打谁。   这就是大唐帝国的立国之本。   这就是大唐帝国的强国之路。   这也正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度叫做唐。 第四章 非典型唐人的前路探讨   大唐之所以被称为大唐,就是基于这些简单而很有力量的东西。   宁缺不是一个典型唐人。他在战场上经常显得不够勇敢,更没有置诸死地而后生、把自家房子烧了图一乐的剽悍劲儿,相信他再在渭城生活二十年,也没有可能写就一场从乞儿成长为将军的人生大戏。   但他在军队里呆的时日足够长久,长到他可以精准地把握住这个时代唐人那些可贵或可怖的气质,于是当他发现公主车队上的箭眼时,马上便推论出一些很令人头痛的事情——草原上那位继任的单于,居然胆敢追杀大唐公主,如果他不是真的疯了,那就是帝国内部有真正的大人物与之勾结,向其发出了不受帝国追究报复的承诺。   “四公主现在已经入了国境,进了渭城,结果她依然没有完全表明身份?为什么?因为她现在脑海里已经没有信任这个词。她或者会信任陛下,但肯定不会信任陛下的臣子,比如将军你,比如我们这些边军,甚至是整个朝廷。”   “因为她很清楚,如果没有长安城里某些大人物点头,草原上根本没有蛮人敢对她行凶。能够给蛮人这种承诺,并且让单于相信的人……最多不超过四个,而那四位甚至是连她都惹不起的角色。”   “这种帝国上层之间的战争,就连将军您都只能躲的远远的,更何况是我们这种小人物……”宁缺用脚跟碾了碾微湿的泥地,低声说道:“路上肯定要出事儿,我这种人顶天也就能对付三五个人,参合进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护送公主队伍里多我一个,也就是山路里多具尸首;少我一个,渭城还能多留一个军纪不错的善良小兵。”   “将军大人,您就把我当成是那天地间的元气,没什么太大用处,干脆看都看不到好了。”   马士襄看着貌似谦卑的少年,揉着脑袋闷声说道:“把自己比作天地间的元气?这算是谦虚还是自夸?如果你真想说服我收回这道军令,说自己是一道屁或许更合适一些。”   宁缺嘿嘿笑了两声,回答道:“马上就是要上书院的学生,说话用辞总得雅致一些。”   马士襄没有继续取笑这个孩子,沉默片刻后皱眉解释道:“让你去给公主的车队当向导,其实……也和你上书院有关。你的战功确实够了,初试也通过了,我请上峰为你写了推荐函,军部的回执已到,但莫非你以为这样就能进书院?”   “你这些年一直呆在渭城边塞,就算听过一些书院的传说,但你并不清楚那里究竟个什么地方。”   将军的表情凝重而严肃:“在我大唐军民心中,书院是最神圣崇高的不可触犯之所在,拿了军部回执,只代表你能参加书院入院试,但想要真的踏进书院那扇红门,你至少要跑三个部堂去盖章……”   “像我们这种级别将领写的推荐函,那些部堂哪里会瞧在眼中,就算是军部回执也没有什么力量。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把你参加入院试的时间拖上好几年。近些年来这已经成了常景,除了书院先生们在民间收的学生,任何走朝堂推荐路子的考生,都要花大价钱去疏通门路,不知多少殷福之家,就为了那场考试落了个倾家荡产。”   “我知道这两年你在渭城存了些钱,可难道你以为靠那几百两银子就能把那些家伙喂饱?”   宁缺挠挠头,感慨说道:“以前可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情。”   “因为现在有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所以自然没必要告诉你。”   马士襄看着他不悦说道:“只要路上立下功劳,入了贵人法眼,甚至只需要贵人记得你的名字,到时候公主府里随便一位管事说句话,还有哪个衙门敢不长眼去敲诈勒索你?”   “这就等于说,我必须要拿命去赌一个书院入院试的资格,听上去怎么总感觉有些不划算?”宁缺继续挠头。   马士襄狠狠瞪了他一眼,训斥道:“胡涂!混帐!为了能进书院,不知多少人恨不得卖了自己亲娘,杀了自己亲爹!现在不过是要你小子冒点小风险,你居然还不肯干!”   片刻后将军平伏粗重喘息,劝道:“据我分析殿下应该也明白她的行踪不可能保密。你能猜到她的身份,全渭城人都能猜到,难道她在帝国里的敌人会猜不到?既然如此她还坚持照常上路,说明在道路前方肯定有援兵接应,你的任务只是带着她走山中捷径,尽快与那些人碰头,哪里谈得上赌命?”   宁缺低着头,默默不语,不停盘算着其中的得失利益。   马襄生看着他的神情,想起这少年平日里最令人恼火的那些怪脾气,知道不拿出一些看得见的利益,很难说服对方去冒险,不由叹息一声,压低声音说道:“殿下的队伍里有一位老人,他姓吕,听说修的是昊天道南门。”   听到这句话,宁缺霍然抬头,惯常平静而又惫懒的眼眸竟是陡然变得极为明亮。   马襄生看着他感慨道:“你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就来了渭城,自己靠着甜言蜜语和本事讨好了全城的老少爷们儿,营卒换了一批又一批,就算是东城的肉饼店都换了两个老板,你却始终还是渭城这个土匪窝里最受宠的小屁孩儿。”   他揉了揉宁缺的脑袋,就像看着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说道:“那年前任将军病逝之前,通门路给你弄了军籍,紧接着秋天大家伙去草原上打柴,差点儿被那些蛮子围死,全靠你我们才逃了出来,那时候全渭城人一致决定要好好赏你,我们甚至想好了,就算你提出的条件是要用都城最红的清倌人开苞,我们大家也要凑钱把这事儿漂漂亮亮地给办了。”   头发已然花白的将军话锋一转,苦涩说道:“但谁也没想到你居然想学那些世外法,很无奈啊,全渭城人甚至是整个七城寨,都没办法给你找一个老师,我们只能看着你把那本太上感应篇翻的又破又烂,却没什么主意。”   “但现在是机会!”   马襄生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无论是书院,还是那位姓吕的老人家,你都必须抓住,也一定要抓住。”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低着头轻轻叹息说道:“其实……还是有些舍不得吧。”   窗外星光清漫幽淡,马襄生看着少年说道:“渭城……终究太小,你应该去都城长安,去那些真正的大世界看看,或许那些地方有很多凶龙恶虎,但你这头初生的牛犊儿又真怕过谁?”   “至少……那些地方不会只有一本破烂的太上感应篇。” 第五章 睹无月思怀   渭城南边有一条连小溪都算不上的小水沟,小水沟旁有座连小山都算不上的小土坡,小土坡下边有一个连小院都算不上的带篱笆有石坪的草屋,夜里雨云早散,格外明亮的星光洒在水沟、土坡、草屋上,顿时镀上一层极漂亮的银晕。   宁缺趿拉着鞋慢腾腾地在星光下行走,看着眼前这间和桑桑住了很长时间的草屋,速度不禁变得更慢了些。但只要在走,那么无论多慢总有抵达目的地的那天。他推开那道只能防狗不能防人的篱笆墙,走到门缝漏出来的油灯光前,抬手堵住自己嘴唇,咳了两声,说道:“如果去都城怎么样?”   草屋门被推开,吱呀的尖响刺破安静的边城夜晚。   小侍女桑桑在门口蹲了下来,瘦小的身影被油灯光拉的极长,她用指头按了按木门边,回答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去长安吗?对了宁缺,你什么时候才去火器营里偷些油回来?这门已经响了好几个月了,声音实在是很难听。”   “现在还有谁用那些难玩的火铳,如果只是要油,我明天去辎重营问问……”宁缺下意识里随口应了声,然后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哎!我要和你说的好像不是这个事儿,如果真要走了,还管这破门做什么?”   桑桑扶着膝头站起身,瘦小的身躯在微凉的春日夜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她看着宁缺,用认真而没有夹杂任何其余情绪的声音细声说道:“就算我们走了,可这房子还是会有人住,他们还是会开门啊。”   自己二人离开后,这间远离坊市偏僻破落的草屋真的还会有人愿意来住吗?宁缺默然想着,不知为何突然间多出一些叫不舍的情绪出来,他轻轻叹息了声,侧着身子从桑桑身边挤了过去,低声说道:“晚上把行李收拾一下。”   桑桑将鬓角微黄的发丝随意拢了拢,看着他的后背问道:“宁缺,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那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没有人能拒绝让自己更强大的诱惑。而且那些玩意儿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宁缺知道小侍女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抬头看着桑桑黝黑的小脸蛋儿,挑眉说道:“而且我们两个总不能在渭城呆一辈子,世界这么大,除了帝国还有很多国家,我们总得去看看,就算往小了说,就为了多挣一些钱,升职升的更快一些,去长安也比在渭城呆着强太多,所以这次我一定要考进书院。”   桑桑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因为年龄还小的缘故,小侍女的眉眼并未长发,又因为边城风沙的关系,小脸蛋儿黝黑粗糙,加上那一头童年营养不良造成的微黄细发,实在谈不上好看,就连清秀都说不上。   但她有一双像柳叶似的眼睛,细长细长的,眸子像冰琢似的明亮,加上很少有什么太明显的神色,所以不像是个出身凄苦将将十一二岁的小侍女,倒像是个什么都知道,看透世情心无所碍的成熟女子,这种真实年龄相貌与眼神之间的极度反差,让她显得格外冷酷有范儿。   宁缺知道这些都是假象,在他看来,小侍女桑桑就是一个典型缺心眼子的丫头,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因为习惯了依靠自己思考办事,所以越发懒得想事,因为懒得想事,所以变得越来越笨,而为了掩饰笨拙她说每句话时用的字越来越少,所以就愈发显得沉默冷漠成熟怪异起来。   “不是笨,应该是拙。”他想着某些事情,在心中默默纠正了一句。   沉默了很长时间,桑桑忽然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儿,露出罕见的畏怯情绪,说道:“听说……长安很大,有很多人。”   “都城繁华,听说天启三年时人口就已经超过一百万了,生活所费极贵,长安居,大不易啊……”   宁缺叹息了一声,看见小侍女紧张的神情,笑着安慰说道:“人多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把长安当成一个大点的渭城便好,到时候还是我去和外人打交道,你照老样子操持家里的事情,真要怕你就少出门。”   “在都城一个月买肉菜米粮大概要花多少钱?”   桑桑柳叶般的双眼瞪的极圆,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布裙下摆,紧张问道:“会不会超过四两银子?那可比渭城要翻倍了。”   “如果真考进书院,你总得给我扯些好布料做些衣裳,再加上家里可能会来客人,比如同窗什么的,万一哪位先生看中你家少爷我,也可能来家做做,所以你至少也要做套新衣裳,我粗略算了下,怎么也得要十两银子。”   宁缺蹙着眉头回答道,实际上他只是极为认真地瞎说,他并不是很清楚,十两银子对于书院里的学子们来说,有可能只是天香坊中大酒楼随意一桌酒席的价钱——正如河西道那个著名的笑话:在田里干活儿的农妇闲唠,总想着东宫娘娘在烙肉饼,西宫娘娘在剥大葱,肉饼似海,大葱似山。   然而即便是这个明显缩水的错误答案,也远远超过了小侍女的心理底线,她皱着眉头认真望着他建议道:“太贵了……宁缺,我们不要去长安,你也不要考书院了好不好?”   “没见识的东西。”宁缺训斥道:“入了书院出来肯定能做官,到时候你我一个月花十两银子,我在衙门里随手一个月怎么不得挣个七八十两银子回来?再说长安有什么不好,陈锦记的胭脂水粉不要太多喔。”   胭脂水粉四字竟仿佛是小侍女的要害,她紧紧抿着嘴唇,明显陷入极剧烈的心理挣扎之中,很久之后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道:“可是你读书院那几年怎么办?我的女红一般,长安人眼皮子肯定高,不见得能卖出去。”   “这确实麻烦,听说长安城周边不能打猎,那些山林子都是皇帝老爷的……我们还有多少钱?”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然后极为默契地走到两个大榆木箱旁,打开箱子从里面最深处摸出一个包裹极严实的木盒。   木盒里尽是散碎的银子,像指甲般大小的银角子上明显有铰子的划痕,中间只有一个大银锞,一看就知道是平日点滴存蓄而成,只是数量并不太多。   看着木盒里的散银,两个人都没有数,桑桑低声说道:“老规矩五天数一次,前儿夜里刚刚数过,七十六两三钱四分。”   “看来去长安后必须想法子多挣些钱。”宁缺神情认真说道。   “嗯,我会争取把自己女红水平再提高一些。”桑桑神情认真回答道。   ……   ……   入夜,桑桑跪在炕上整理被褥,干瘦的膝头快速移动,动作麻利快速,小手掌一摁便把枕头中间摁出一弧形,正是宁缺睡的最舒服那弧度。然后她抱起自己的被褥跳下冷炕,走到屋角那两个大榆木箱边开始铺自己的床。   灯熄,宁缺把水碗搁在窗台上,借着星光钻进被窝,双手搭在被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发出一声极为满足的叹息,闭上眼睛,过了会儿才听到屋角传来那阵听了好几年的悉悉窣窣的声音。   这是一个仿佛和过去这些年头没有什么区别的夜晚,他们将伴着帝国边塞的星光沉沉睡去,然而真实的情况是,今天草屋里的主仆二人都没有睡着,或者是因为即将踏入崭新世界的激动不安,或者是因为都城长安的繁华、隐约可见的富贵,还有那些散发着迷人味道的香脂水粉,窗边屋角的两道呼吸声迟迟未能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睁开双眼,看着窗纸上的淡淡银晕,出神说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姑娘都不怎么怕冷,衣裳穿的很单薄,领口开的很大,身子都很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时候年纪太小,都不记得了。”   他翻了个身,望向黑糊糊的屋角,问道:“桑桑,最近有没有犯病?会不会冷?”   黑暗中小侍女似乎是摇了摇头,隐约能看见她紧紧攥着被角,双眼紧闭,唇角却挂着一丝极罕见的微笑,低声喃喃回答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女孩子确实都挺白的,她们天天都用那么好的水粉,能不白吗?”   宁缺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放心,等本少爷以后有了钱,陈锦记的胭脂水粉随便你买。”   桑桑霍然睁开双眼,像柳叶般细长的眼眸里映着明亮的星光,严肃说道:“宁缺,这可是你答应的。”   “刚才说过,去长安后你要记住一定要称我为少爷,这样才显得尊重。”   当年宁缺从道旁死人堆里翻出浑身冰冷的小桑桑,然后辗转来到渭城,至今已有七八年。桑桑虽然在户籍上是婢女,做的也是婢女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喊过他少爷,这不代表别的任何事情,只代表一种习惯。   今天小侍女桑桑被迫要扔掉这个习惯。   “宁缺……少爷……你要记得答应给我买陈锦记。”   宁缺应了声,目光落在炕边地面像白霜般的星光上,心头无来由微紧,很多年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次袭来,回头望向窗外深青色的夜空,看了眼满天星光,然后开始低头思念故乡,喃喃念道:“今天还是没有月亮啊……”   黑漆漆屋角榆木柜子上的桑桑,像个小老鼠般蜷在微凉的被褥里,她伸手到腰后扯了扯,挡住外面的微凉气息,顺便让两个柜子间的缝显得不那么硌人,听着窗边传来的呓语,心想宁缺……少爷又开始说这种胡话了。 第六章 此去长安混人样   清晨,主仆二人醒来,借着蒙蒙熹微的晨光开始整理行李,偶有争执,更多时候是沉默。   宁缺在屋外土墙上掏了半天,掏出一个长长的袋子,取出袋中的弓箭仔细检查半天,确认没有问题递了出去,桑桑在旁接过塞进那张棉布做成的大包裹,又从篱笆架下取出三把带着些微锈迹的连鞘直刀,宁缺接过来用心地擦拭了几下,迎着朝阳看了看锋口,点点头便用哈绒草绳紧紧系在了背上。   他从门后取出一把黑伞,用剩下的最后那截哈绒草绳系紧绑在桑桑的背上,这把黑伞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总感觉上面蒙着一层黑黑的油污,并不反光,显得有些厚重。而且这把伞看得出来很大,就算收拢系紧,背在桑桑瘦削矮小的身体上,竟是险些要垂到地面。   远行的准备做好,宁缺和桑桑一前一后迈过破烂的篱笆墙,二人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青石坪和小小的破草屋,桑桑仰头望着他的下颌,问道:“少爷,要锁门吗?”   “不锁了。”宁缺略一沉默,说道:“以后……或许我们很难再回来了。”   ……   ……   裹铁木轮碾压湿软的泥地,贵人的车伍缓缓启程,向渭城外驶去。前后五辆软索马车,在边塞上任何时节都很能吸引人的目光。今天道旁确实也来了很多送别的人,但他们关心的重点不是这支贵人的马队,而是坐在第一辆马车上的少年和小侍女,时不时有煮熟的鸡蛋递上去,时不时有脸颊黑红的大婶拿脏手绢抹着眼哭着说些什么。   “宁缺你这个缺德的死坏胚,我家那远房侄儿多好,你就不肯让桑桑嫁他,这下好,要这么个丫头跟着你去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告诉你,你可得把我家桑桑看好了!”   坐在车辕上的宁缺脸色极为难看,回答道:“婶儿,桑桑才八岁的时候你就开始提亲,这事儿怎么也不成啊。”   几声带着笑意的骂声后,天上忽然下起了濛濛细雨,仿佛比线还要细的雨丝洒在人们的身上,有些微凉,送行的人们却没有人离开,渭城的军卒家属们忙着和宁缺告别,和他计算最后的债务问题,人群闹腾的没完没了。   后方那辆装饰最精华的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那名骄傲冷漠的婢女探出头来看了眼,秀丽的眉尖忍不住蹙了起来。   就在车队将要驶出这座小小边城前,宁缺从马车上站了起来,向四周拱手一礼。   少年身后背着三把旧刀,站在雨中拳掌相搭行礼,竟陡然生出几分豪壮之气。   “老少爷们儿,大姐大婶儿们,感谢的话不多说。”   说完这句话,他在雨中张开双臂,握紧双拳向上分开,展露自己并不强悍的胸肌和手臂,摆出一个特傻逼的姿式,大声喊道:“此去长安,要是混不出个人样儿,我就不回来了!”   此言一落,就像说书先生落下开戏的响木,又像一颗血糊糊的人头摔落尘埃,道旁的民众齐声叫起好来。   渭城唯一像样的酒馆里,马士襄和几名亲信校尉正在喝酒,贵人不要他们相送,他们也懒得去送宁缺那小子,却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眼前这幕画面,一名校尉想着宁缺站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叹息道:“混不出人样就不回来了?那这浑没人样的小子,看来是真的很难再回来了。”   酒桌旁的马士襄想着昨天深夜宁缺对自己说的那三句简短的话,忍不住轻抚花须,大感老怀安慰,望着渐渐驶出城洞的那辆马车,笑着轻声说道:“不回来也好,你这个缺德玩意儿,去好好祸害外面的世界吧。”   ……   ……   离渭城远了,自然也就离草原远了,正在困扰蛮族部落和新任单于的春旱,并没有影响到这里,春风绿了枝丫草叶然后染上车轮与马蹄,时时惹来几只蝴蝶追逐不息。   骏马奔驰在草甸与丘陵之间,软索时而紧绷如铁时而微垂如叶,铺着数层棉被与毯子的奢华车厢也随之轻轻起伏跳跃,那位容颜清秀的婢女怔怔望着窗外快速后掠的景致,也许是想到了此时黄沙随风而舞的北方,面部表情显得有些僵硬,眼中却又充满了一种对未知前途的期待与热切。   车厢内一名穿着华贵轻裘服饰的小男孩儿正抱住她的小腿渴望地仰着脸,口齿不清咕哝着几句中原话,好像是想出去玩会。   婢女转过头来严厉地训斥了小男孩几句,然后神情回复温柔,把他搂进怀里,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春风拂上已不似当年那般柔嫩的脸颊,婢女微微眯眼望向队伍的前方,脸色并不如何好看。   最前方那辆相对简陋的马车辕上坐着那名叫宁缺的少年军卒,看他不停摇晃点头的模样,竟好像快要睡着了,做为一个向导本应该替整支队伍引领方向,结果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瞌睡,无论怎么看都谈不上称职。   让婢女表情冷淡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个,而因为她看到的画面中的一个细节。   宁缺在车辕上打瞌睡,看上去随时可能从疾速奔驰的马车上掉落,于是小侍女桑桑始终警惕守在旁边,用自己瘦弱短小的身躯努力支撑着他,黝黑的小脸上看不清神情,但能感觉到她已经非常辛苦。   就在这时,车队碾过一条极浅的草溪,宁缺被震的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天色,发现这一觉恰好睡到了黄昏,于是便举起手来,示意队伍停下准备扎营。   睡醒了便扎营,似乎显得有些不负责任和胡闹,但队伍里没有任何人对他的安排提出异议。   离开渭城已有数日,一路上少年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在事后都被证明是正确的,无论是从路径选择、营地选址、安全防卫、用水进食、便于逃遁各个角度上来看,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更令人赞叹的是车队行路的速度还挺快。   贵人在草原里收服的十几名蛮子马贼,本有些瞧不起渭城边军,但现在对那个少年军卒做向导的本事只剩下了佩服。   在溪畔,人们沉默地挖土砌灶拾柴烧水,婢女走下那辆被重点保护的名贵马车,看着不远处像郊游般惬意躺在草地上揉肚子准备吃涮肉的宁缺,看着那名正在吃力取水架锅拾柴的黑瘦小侍女,眉梢皱的愈发厉害。   旁边有名孔武有力的护卫站了起来,看了她一眼,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跟随,沿着溪畔穿过炊烟走了过去。   她承认这个叫宁缺的少年确实很有些能耐,比都城长安那些自以为俊杰的少年贵介强很多,如果他真是一个长安贵公子,那么这般作态或者还能让她生出几分欣赏之意,然而他终究只是个底层的粗鄙少年,却如此压榨本应同甘共苦的小女童,不知不觉间便触到了她的某方心境,令她极为不喜。   走到小侍女桑桑不远处,婢女朝她温和笑了笑,示意对方放下手中沉重柴火和自己说说话。   桑桑向宁缺望了一眼,等到他点头,才走了过去。清秀婢女从腰间掏出一方手帕,桑桑却摇了摇头——做了这么多吃力的活儿,小侍女的额头上竟是没有渗出一粒汗珠。   宁缺这时候终于从草甸上爬了起来,掸掉身上的草屑,抹掉棉衫外的绿色草汁,微笑拱手行了一礼。   婢女没有转头看他,淡淡说道:“我不喜欢你,所以你不用向我套近乎。像你这种人表面上看着犹有稚气,待人温和可喜,实际上骨子里却是充满了陈腐老朽之感,令人厌恶。”   没有情绪的音调,微微仰起的下颌,并没有刻意拉开距离的感觉,但却天然流露出一份居高临下的贵气,做为一名侍奉大唐公主殿下的贴身婢女,即便对帝国大部分官员都可以颐指气使,更何况是宁缺这样的小角色。   宁缺笑着摇摇头,转身向溪畔的土灶走去。   他只有一个小侍女,贵人有无数婢女,唯一的小侍女被贵人的无数婢女之一拉走说闲话,贵人还有其它下人服侍,他却只好自己去动手烧柴煮水做饭。   可能是边塞风沙太大让脸皮变得很厚的缘故,他的笑意中根本看不到任何尴尬的意味。   ……   ……   落日将沉之时,桑桑捧着一大堆奶干之类的零食走了回来。宁缺正痛苦地捧着碗烧糊的肉粥发呆,看见后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然后拼命往嘴里塞着,含混问道:   “她怎么就这么喜欢和你闲聊?也不想想我都几天没吃过正经饭了……这种贵人的廉价同情心,有时候用的真不是地方,看她那笑的,跟想吃小姑娘的狼外婆似的,自以为温和得体,比渭城酒馆里卖的掺水酒还要假。”   “她人不错。”桑桑拾起他身旁的糊粥,掀帘准备离开重新去做,却被他喊了回来。   “这几天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宁缺问道。   桑桑蹙着细眉尖,很辛苦地回忆了很长时间,回答道:“好像……你知道我不怎么爱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草原上的事情,不过我也忘了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听到这句话,宁缺的心情顿时变得好了很多,轻轻哼着小调,嚼着口感极佳的奶干,说道:“以后再找你说话,记得向她收钱,或者多拿些这种奶干回来也不错。”   入夜。   桑桑用溪水浇熄灶火,仔细确认后拖着热水桶向小帐蓬走去,溪畔坡地上的人们看着这幕画面,知道这是小侍女在给宁缺准备洗脚水,不知多少人同时流露出鄙夷的神情。   这份鄙夷当然是送给宁缺的。   洗完脚,宁缺钻进羊毛褥子,然后把对面伸过来的那双冰冰的小脚搂进自己怀里,发出一声不知道是享受还是痛苦地呻吟,打了两声呵欠后说道:“睡吧。”   桑桑白天比他累多了,过不了多时便沉沉睡去。   宁缺却不知何时重新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补了很多疤的帐蓬,落在星空之上,又落在一方手帕上。   回忆起那名婢女掏出的那方金边手帕,他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就算猜到了又能有什么用。 第七章 夜饮,梦了一片海   看着帐蓬顶,宁缺脑中浮现起离开渭城后的点滴痕迹。   一路上那辆豪奢马车始终帘帷紧闭,除了那名明显有蛮人血统的小男孩偶尔会下车玩耍,根本没有机会看到什么公主,只有那位清秀高傲的婢女不时发布指令。   不知为何,那个婢女很喜欢把桑桑叫过去聊天。   还是不知为何,那个婢女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宁缺觉得她是一名很好的演员。因为无论是在渭城中,还是在旅途上,无论是那些草原汉子部属的态度,还是她自己流露出来的气质神情,都很难看出……她不是一名婢女。   正是这一点让他感觉有些奇怪,他一向以为大唐帝国上层那些真正的贵族们,不应该有太多同情桑桑的闲情逸志。   不过这些并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几天内他始终注意的是马车中那位穿着旧袍子的老人,如果猜测的不错,那位表情温和的老人应该就是马将军提到过的昊天道南门高人。   从很小的时候,宁缺便立志于踏入那个玄妙的世界,却迟迟不得其门而入,他愿意跟着这支队伍一同回京,正是因为队伍里有这样一位真正的修士。   可惜这一路上,他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和那位被严密保护的老人说话,只是驻营用餐时,偶尔能和那位老人目光相对刹那,那刹那间他仿佛看到老人目光中的温和可亲甚至是鼓励的意味,这让他不禁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思考分析不得其解,宁缺把注意力收了回来,这才发现怀里那双小脚始终没有被捂暖,还是像冰疙瘩一样寒冷,连带着自己的胸腹间也冰冷一片,不由忧虑地蹙起了眉头。   小侍女桑桑小时候吃了太多苦,在道旁死尸堆里被风雨腐气包裹数日,被他拣到后生了一场大病,连绵数月都未曾好。   渭城的军医看过,他还专程带她去远处的开平府看过,所有医者都是一个相同的意见:先天不足,体质虚寒。   因为极端虚寒的体质,桑桑极少能够出汗,每日产生的废物毒素无法排清,日积月累让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所以宁缺按照医生的嘱咐,让她每日进行保证大剂量的运动,用来稍微改善体内的虚寒环境,这也正是为什么在外人眼中,他总是把这个黑瘦的小侍女当驴马一般使唤的真正原因。   即便每天这样辛苦,也不见得每次都能让桑桑的体质转暖,就比如此时此刻像冰窖般的羊毛褥子一样。   宁缺爬起身来,揉了揉快被冻僵的肚子,从角落里摸出牛皮酒囊,把桑桑拍醒,然后把酒囊递到她的唇边。   桑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很自然地接过酒囊,熟练拧开塞子,仰颈便往唇里倾倒。酒水没有洒出一滴,帐里却依然弥漫着辛辣的酒香,看来应该是草原上割喉的烈酒。   身材瘦小的小侍女捧着大酒囊痛饮,两碗便能抽翻一个大汉的烈酒,竟被她突突喝下去小半袋,直至腹部微微鼓起,这幕画面很难用豪迈来形容,不如说有些诡异。   她抹了抹嘴唇,柳叶般的眼眸在黑夜里愈发明亮,根本看不出像是喝过酒一般,向宁缺笑了笑,便又倒下继续睡觉。   满室烈酒香,怀中冰冷的小脚渐渐变暖,宁缺看着她鼻尖上渗出来的几滴汗珠,终于放下心来,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汗。   裹紧羊毛褥子,宁缺缓缓闭上双眼,离他脸不远处是那卷早已被翻烂的太上感应篇,每天临睡之前他都看几页,即便不看也会默默在心中背一遍,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愿一切众生,具足修行离老死法,一切灾毒,不害其命。”   “愿一切众生,得不老不病,常住命根,勇猛精进入智慧道。”   浅浅睡眠中,他的精神随着书卷上的文字,随着那些看似浅显简单,实际上却是含浑难明的感知之法,缓慢运行起来。   渐渐的,笼罩在他和桑桑身体上的羊毛褥子不见了,简陋的小帐蓬不见了,帐外的青草消失了,小溪也化作了一团白雾然后趋于无形,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而在这片天地中,隐约能够感受到某种以神秘节奏进行的呼吸,天地呼吸之间气息渐盈作海,暖洋洋一片。   这种神奇的感受宁缺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观看太上感应篇后,便经常能在入睡前感应到,但他非常清楚一个悲哀的事实,这并不是冥想后真实的感知,而只是梦。   暖洋洋的海洋,大概只是梦里的错觉吧,因为怀里那双裹着厚棉袜的小脚渐渐热了,不过这也是极美好的错觉。   这样自我安慰着,宁缺进入了深层次的睡眠,一夜黑甜无梦。   ……   ……   第二日清晨醒来,宁缺睡的极好,但他的表情却像是极其渴望再睡上三天三夜,满是惊愕及不满。   “为什么要临时改变路线?”   他看着面前那名神情冷漠的婢女,压抑情绪,尽可能温和说道:“穿过岷山直奔华西道,我选择的路线不会有任何问题。”   包括那名婢女在内,帐内的人们没有谁回答他的质疑。   “我是向导,而且你们对岷山根本不熟。”宁缺看着婢女,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们担心遇到伏击,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听我的,没有谁能拦住你们。”   婢女看了他一眼,就像看着一块石头,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大抵就是你有什么资格要我向你解释?   回到自己帐蓬中,宁缺看着正在打包行李的桑桑,说道:“把他们送进这条大直道,我们就马上撤。”   拿出当年手绘的简易地图,他指着其中一个地方说道:“最远我们也只能跟到这个地方,再往前面走,对方只需要派几个马队过来,就能把这支队伍全屠了。”   “你应该说服他们。”桑桑仰着头说道。   “我估计那边有接应公主的部队,所以他们不会听我的。”宁缺回答道:“要说服一群猪一般的伙伴,我不擅长。”   桑桑没有说话,用眼神询问,既然那处有人接应,为什么你还如此担忧,甚至准备半道溜走?   “我直觉有问题。”   宁缺回答道:“因为我相信,胆敢刺杀大唐四公主的生猛角色,绝对不会像那个女人般白痴,没有几个预案。”   桑桑欲言又止,提醒道:“你……对她说话要客气些。”   “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宁缺眉梢微挑,嘲讽说道:“她是公主又如何?在渭城我就说过,这就是个白痴公主。” 第八章 北山道外,一箭南来   “就算是找人接应,地点的选择也很重要,如果让我决定,宁肯把接应地点放在某条大道上,也不会放在松果岭。”   宁缺看着手绘地图上刚刚标注的醒目墨点,说道:“他们选择从北山道走,却不想想那里虽然是条单路,但有七里长的路途两旁全部都是密林,极易设伏。”   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片刻,把手绘地图放入衣内,摇头自嘲说道:“看来所谓向导,除了把他们带进北山道之外,更多的只不过是想迷惑敌人。那位白痴公主根本就没有相信过马将军,自然也不会相信我。”   “一个白痴带着一群白痴。”想到可能在北山道里遇见的伏袭,想着那些或者有或者没有的接应部队,他的心情变得愈发沉重失落,压低声音狠狠说道:“在草原上呆了将近一年,居然也没能变得聪明些,真不知道她的贤名由何而来。”   锃的一声,宁缺抽出鞘内依然残有锈痕的三把刀,拧开水囊浇湿磨石,开始沉默的磨砺刀锋,进入北山道后或许会有连场血战,临阵磨刀可能晚了些,但至少能平静心情。   “如果进北山道就和他们分开,你想向那位老先生请教的事情怎么办?”桑桑有些惘然问道。   “活着最重要。”宁缺低头磨着刀,动作缓慢有力坚定,“只要能活着抵达长安,总有机会去学那些东西,如果我们两个把小命放在这群白痴手里,就没有任何可能了。”   ……   ……   愈往南气候愈温暖,按道理来说车窗外的景色也应该越鲜活青葱,但因为队伍进入茫茫岷山地势渐高的缘故,车队四周的青草渐隐,变成了夹道相迎的高树,树叶尚未完全青绿招展,仍留着去年秋冬蕴积下来的肃杀之意。   随着天地间的气温微降,一股紧张压抑的气氛也随之笼罩住了整个车队,所有人都清楚,长安城内那位胆敢谋害公主殿下的大人物,如果想要阻止公主殿下平安返回都城,那么在边塞与州郡之间的岷山,是他最后的机会。   在紧张的警惕与搜寻中,车队行走数日,终于抵达了北山道口外围,看着那遮天蔽日的密林,队伍里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像宁缺那样露出担忧的神色,反而显得放松了很多。   那位清秀婢女这些天找桑桑聊天的时间变得少了很多,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第二辆马车上,这天傍晚下车的时候,她的脸上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在决定离开草原的时候,她就已经事先派出使者进入帝国境内,虽然无法在短时间内抵达长安让朝廷出动大批军队接应,但那位使者却拥有足够多的时间去联络忠于她的部属。   十天前接到固山郡方面传回的紧急回执后,她毫不犹豫决定直入北山道,是因为她相信固山郡那位年轻的都尉华山岳,应该已经率领他的亲兵营快要抵达北山道的南麓出口。   离开大唐不过一年,她坚信那些忠于自己的部属依然忠于自己,就算有些人被皇宫里那个女人收买,但华山岳绝对不会被人收买,因为……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总是那样温柔。   距离约定接应地点还有三十余里地时,车队开始在暮色中扎营歇息,深夜穿密林而行,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非常冒险的行为,甚至有侍卫建议她,队伍干脆就在北山道口外等候,等到华山岳的部队前来接应。   对于这个提议,她还在思考,然而无论怎么看,她和小蛮现在已经非常安全,所以微笑重新浮上她清秀的脸颊,压抑了数日的欢歌笑语重新回到了营地中。   暮色中,一个简陋的帐蓬孤单单地设立在圆形车阵外围,公主的侍卫首领提出过疑问,但帐蓬的主人坚持如此,就是不肯搬进由五辆马车和箱柜构成的车阵。   “不离他们的车阵远些,万一出事怎么来得及跑。”   宁缺微嘲解释道。他用草绳捆好那把大黑伞,让桑桑背好,然后在草绳的结打成一朵极漂亮的小花。   桑桑抬起头,看着他刚刚冒出胡茬儿的淡青下颌,问道:“我们逃了,他们怎么办?”   宁缺正在检查弓筋有没有受潮,听到这句问话后转过头来,静静看着小侍女黑黑的小脸,沉默很久后认真说道:“你可能忘了小时候的事情,但我没有忘。”   “你是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而我小时候能活下来,也经历过一般人根本无法想像的悲惨事。”   “桑桑,你永远要记住这一点,我们是很辛苦很辛苦……甚至是拼了这条命才能够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既然我们这么辛苦才活下来,那我们就不能轻易去死。”   说完这句话,宁缺没有再做过多的解释,把磨好的朴刀插回鞘内,然后用草绳绑了几道,试了一下鞘间的距离刚好合适,便负到了身后。   桑桑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开始默默收拾行李,用小手测试每根羽箭的平直度,她知道当夜色降临的那瞬间,就是和宁缺一起投奔茫茫岷山的时刻。她并不害怕,因为小时候她在宁缺的背上,曾经无数次穿行于这样的黑夜山林之中。   就在这时,宁缺握着刀鞘的手微微一僵。   简陋帐蓬的门帘被一只手掀开,那名婢女走了进来,清秀面容上的笑意顿时化作了一片冰寒。   她本是准备来找桑桑聊天,没想到却看到主仆二人收拾行李的这幕画面,很轻易便猜到他们想要离去。   “你们想做什么。”她冷漠盯着宁缺的脸,说道:“在这种时刻,你的这种举动很难不令人怀疑。”   宁缺沉默片刻后笑了起来,准备解释几句,忽然间他的耳廓微颤,脸颊上的酒窝消失不见,变成一路未见的凝重,迅速把三把刀负在身后,极为无礼地扒开婢女走出了帐蓬。   营地在北山道口外,没有密林遮蔽,沐浴在最后的暮光之中,暖洋洋地极为舒服,但此刻却像是染上了一层血红。   有风穿行于刚刚在春天苏醒的林间,呼啸低鸣,像是有幽魂在哭泣,宁缺蹙着眉头望着密林深处,仔细倾听着那些呜鸣声里的细节,忽然大声吼道:“敌袭!”   林风低鸣里的那丝杂音终于显现出了真相,一枝羽箭闪电般自林间袭来,呜呜凄啸,射向车阵中那辆华贵的马车! 第九章 心如磐石的侍卫们   噗的一声闷响!   就像是一根尖锐的金属刺狠狠扎进数十张叠在一起的湿纸,那根羽箭射进华贵马车边一名侍卫胸口,这个蓄留着络腮胡却依然年轻的男子捂着淌血的胸口倒了下来。   在宁缺喊出敌袭的那一瞬间,训练有素的公主侍卫迅速做出了反应。这名侍卫勇敢地跳上车辕,挡住了殿下马车窗口,他并不知道这枝羽箭会射向哪里,他只知道车内的殿下肯定是敌人的第一目标,而他绝不能让殿下生命受到丝毫威胁。   这名勇敢的侍卫赌对了,付出的代价是他自己年轻的生命。   “敌袭!”   “保护殿下!”   “立盾!”   侍卫们暴怒震惊的吼叫声急促响起。   无数箭矢,如暴雨般从密林深处密集抛射而出,嗖嗖作响,瞬间衬得呼啸风声消失无踪,显得格外恐怖。   距离圆车阵还有一段距离的宁缺第一时间卧倒,在倒下的同时没忘记把跟着自己跑出帐蓬的桑桑和那名婢女扑倒。   重重摔倒在林地间,因为地面垫着北山道数百数千年的腐叶松叶,倒不觉得怎么痛,他脸贴着微凉的叶片,听着前方密集的箭矢破空声,听着偶尔从自己头顶掠过的箭声,默默计算着对方弓箭手的数量和用箭量。   北山道口四周全部是侍卫们愤怒焦急的呼喝声喊叫声布防命令声,还有极沉重的立盾声,那些由车厢板零时构成的大盾被侍卫们用力插入车辕边缘,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咄!咄!咄!咄!   羽箭狠狠扎进简易的木盾,发出像战鼓般的沉闷撞击声,却比最疯狂的战鼓更加密集更加恐怖,时不时有箭枝顺着简易木盾缝隙射中侍卫,引发一声闷哼,而那些不幸中箭的马匹则不像帝国男人般狠厉坚强,痛苦地倒地翻滚悲鸣。   箭矢破空声、木盾中箭声、人的闷哼声、马的悲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让先前还被欢歌笑语温暖暮光笼罩的营地变成了一片修罗地狱。   咻!   一根羽箭狠狠射进宁缺身前不到半尺的泥地,溅起的土石砾打在他的脸上,瞬间显现出红印,他面部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安静匍匐在腐叶松针之上,目光穿透叶间的缝隙,越过那根箭杆,望向远处南向的北山道。   对方没有选择在北山道的密林里发起伏袭,也没有选择夜袭,而是选择车队刚刚抵达北山道口的傍晚动手,纵使宁缺自幼对危险就有某种天然的直觉,也依然没有想到这点。   傍晚时分是人们最容易松懈,防备心最弱的时候,而且车队眼看着便要与固山郡的接应部队碰头,难免会有些放松,这些敌人想必正是要利用这一点。   隐约间看到北山道两旁的密林里已经出现很多密密麻麻的身影,通过先前计算箭枝密度加上此时视线所及,他大致判断出敌人的数量大概在六十人左右。   毕竟是在大唐境内,对方想要暗杀的又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四公主,无论是为了事前还是事后的保密,对方都无法动用真正的大部队,只能选择最忠心不二的死士。   既然是死士,人数自然不可能太多,但宁缺很清楚,在战场上厮杀,从来都不是哪一方面人数越多就越厉害,相反一支全部由悍不畏死的死士组成的队伍才最难对付。   帝国大人物安排这样一场惊天刺杀,除了动用死士之外,甚至有可能会请动修行者出手,想到今天可能会在战场上看见那些强者间的对战,宁缺心中竟莫名其妙产生了某种兴奋的情绪,旋即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真是倒霉啊。”他喃喃说道,转头看了一眼身旁那名婢女,发现这小娘子除了最开始眼眸里泛起过一阵惊慌惘然,竟是迅速平静镇定下来,忍不住在心中默默赞许了一声。   两旁密林里的敌人已经涌了出来,那些穿着灰朴唐军制服的男人并没有蒙面,手里挥舞着制式钢刀,像狼群般高速前扑,既然没有掩饰身份,那么很明显必然有一方会被全数屠杀。   车队四周的剽悍蛮子是公主殿下在草原上收服的马贼,被先前那场箭雨早已激发了凶性,有的人竖起短弓开始疾速连射,有的人嗷嗷叫着拔出腰畔的弯刀迎了上去。   北山道口顿时响起一阵激烈的刀锋碰撞声,闷哼狂吼中双方不时有人倒下,刀尖捅入胸腹,刀锋割开咽喉,鲜血从男人们的身上喷洒而出,淋湿染红本已湿红的落叶。   战斗甫一开始便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却没有任何人退却,没有任何人转身逃跑,比拼的除了武技杀人技之外,更多的是敢于流血的强悍战意。   那些效忠公主的草原蛮子箭法极其高超,勇敢而不慌乱,瞬间便将敌人的来袭之势压制住,密林间不时有人影倒下,蛮子们怪叫着反扑而上,逐渐控制住车阵四周的林地,而且他们虽然悍勇依然不失谨慎,并没有盲目扩大阵地。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些草原蛮子护卫的战术选择都非常正确,至少在宁缺看来是这样,所以他非常不解,为什么身边那名婢女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沉郁,似乎在担心什么。   这些骁勇的草原蛮子毕竟未曾经历过中原那种可怕的战斗,她忧虑想着此事,狠狠一咬牙便准备站起身来。   宁缺可不会让她暴露身形,从而让自己和桑桑陷入可怕的境地,右手握成拳挥击她的腿弯,让她重新倒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   婢女愤怒盯着他的眼睛,右手则是悄悄缓慢伸向腰间。   宁缺神情专注看着战场,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质问,当他注意到车阵那处的画面,想到了某种可能,不由身体微感寒冷。   北山道口厮杀正是惨烈,而车阵里则是一片诡异的安静,那十几名应该是陪嫁到草原上的大唐精锐侍卫,就像十几尊石雕般半跪在那两个车厢四周。   一辆车厢前,那位穿着旧袍子的温和老人正闭目而坐,在侍卫们的层层保护下,面向越来越阴暗黑沉的密林深处。   宁缺紧张地舔了舔发麻的嘴唇,把手伸向桑桑,掌心里不知何时冒出了很多汗水,湿漉漉一片。   桑桑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弓箭递了过去,然后缓慢无声解下背后的黑伞,安静放在身边的落叶上。   ……   ……   厮杀还在持续,三人和惨烈的战场之间隔着车阵,看情形那些草原蛮子和那些死士之间的战斗短时间内不会波及到此处,但不知为何,宁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掌心与弓缚绳之间的汗水不知何时竟也渐渐干了。   车厢旁十几名像石雕般半跪于地的侍卫冷冷看着密林深处,微黑的脸上满是坚毅平静,虽然警惕但绝无畏怯。   这十几名大唐侍卫出身长安羽林军,被特别挑选做为四公主的陪嫁进入草原,自是军方最精锐的成员,但今天北山道口外的战斗中,他们的表现却有些异样。   箭雨从灰暗林深处袭来时,他们迅速布成一个圆形防御阵形,沉默避于盾后,待敌方死士血袭而至,他们仍然一动不动保持这个姿式,浑然不顾就在四周发生的惨烈厮杀。   不时有同阵营的草原蛮子横死眼前,不时有无生命的身躯撞在车阵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响,他们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始终一脸冷漠盯着密林深处,心与身皆如钢铁磐石。   侍卫们单膝跪在落叶之上,他们穿着棉衫,棉衫边角隐约能看到甲片,他们右手伸向背后,紧握住斜斜向上的刀柄,冷漠目视前方,把身后的两个车厢团团围住。   一辆车厢华丽沉默,另一辆车厢前,队伍里唯一的那位老先生,盘膝闭目而坐,意甚闲适,膝上横放着一把剑。剑鞘破烂陈旧,就像老人身上的袍子。   侍卫们面无表情守在老人的身周,仿佛根本看不到四周的厮杀,听不到那些呐喊声,偶有敌人快要突进他们的防卫圈,才会有一名侍卫拨刀而起,投身而杀。   因为寡不敌众,那名单身而出的侍卫往往会迅速陷入浴血惨战之中,可即便如此,其余的侍卫们却是毫不动容,甚至眼睫毛都不眨一下,依旧不肯离开老人半步。   宁缺不知道侍卫们为什么如此,不知道侍卫们警惕注视的灰暗林叶间隐藏着什么,但他知道那里必然有大恐怖。   隐约猜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华丽冷酷新世界掀开帷幕将要来到的现实,让他的情绪紧张到了极点,头皮有些发麻,中食二指不停无声摩娑弓弦,过了片刻,他的呼吸反而很奇妙地变得缓慢下来,脸上神情竟比先前更加冷静沉着。   等待未知的危险恐惧,让场间气氛变得极其压抑,车阵四周的激烈厮杀声、刀锋碰撞声,仿佛消失不见。   就在紧张万分的关键时刻,华丽的车厢窗户被吱呀一声推开,一名美貌年轻女子探出头来,髻发微坠,面色微虑。   不等她说什么,车厢旁面色冷厉的侍卫首领低声说了句请殿下小心,便迅速伸手关闭窗户,把她挡了回去,表情虽然恭谨,但或许是因为局势紧张所以动作显得有些无礼。 第十章 有剑横于膝前,有剑穿行血间   “大人物们的牺牲品啊……”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在心中默默想道,却感受到身旁传来两道冷凝的目光,扭头望去,发现桑桑正侧着脸静静看着自己。   对视一秒两秒,平时很短,此时漫长。   宁缺人生中再一次在自己的小侍女面前败下阵来,在心中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腿部肌肉微紧,脚尖插入厚厚落叶,插入微湿的泥土之中,随时准备发力。   远处因为太阳落山愈发阴暗的北山道深处,那些灰黑色的枝丫之间,忽然无来由袭来一阵大风,枝头上新生的嫩丫隐藏在旧树皮的保护下未被伤害,倒是地面上不知积了多少年的树叶被卷至半空之中飞舞,簌簌作响,然后纷纷落下。   春时,无边落木萧萧下。   一名穿着深色轻甲,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北山道深处,随着一声雷般暴喝,一道淡蒙蒙的土色光芒渗出他身上的轻甲,闪耀而逝,仿佛天神自云头偶现一瞥。   他两根像大树般粗壮的臂膀猛然上举,把一块不知从何处拾来的重石化为呼啸而出的石弹,猛地砸向那辆华丽的车厢!   何其恐怖的力量,竟能让一个人变成一台远程投石攻城机!   重石呼啸裂空高速袭来,半途中有枝丫触着一丝便粉碎,沿着一道弧线,无可阻挡地穿越上百米的距离,准确而冷酷地击中第一辆车厢!   只听得轰的一声闷响,装饰华丽内构结实的车厢顿时散作一团废柴烂布,里面隐隐有断肢鲜血。   一直握刀单膝跪在车厢外围的大唐侍卫们表情依旧冷漠,似乎看不到身后车厢已经变成垃圾,看不到他们誓死保护的公主殿下已经粉身碎骨,他们的脸上甚至连惊讶的神情都没有,反而甚至隐隐能看到一抹释然平静之意。   “前列,射!”   侍卫首领一声低喝。   三名下属保持半跪姿式,右手早已放开刀柄,平端威力巨大的军用弩箭,瞄准林子深处迅速抠动扳机。   九根弩箭闪电般射穿犹在缓慢飘舞的落叶,准确射中那名天神般的大汉身体,然而那名魁梧大汉只是挥了挥手,拂去袭向面门的两枝弩箭,对射中自己胸膛的弩箭根本未予理会。   大汉像石头般的手掌被高速弩箭震的有些发麻,胸膛上的弩箭夹在轻甲里,像站不稳的长腿虫般颤抖两下,然后落到地面,箭尖隐有血渍,大概只是受了些轻伤。   因为距离太远,这波弩箭除了上述效果之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侍卫首领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望站北山道深处那个高大人影,高举右手喝道:“待!”   三名侍卫放下弓弩,右手重新握住斜斜向天的刀柄。   ……   ……   因为桑桑,宁缺本来打算寻找一个机会救出车厢里可怜的替罪羊,然而战局变化的太快,他完全来不及反应,那名天神巨汉便出现在众人眼前,那颗重石便自天外飞来,华丽的马车和车里的女子便尽数化为一片带血的齑粉。   同情那个无名女子,还是觉得身为主人愧对小侍女的信任?总之他这时候目光落在北山道深处,脸色有些难看。   通过使用某种修行秘术,让那名巨汉拥有了如此狂暴不可思议的力量,但将重逾千斤的巨石抛出如此远的距离,依然让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只见他脸色一片潮红,汗浆喷涌出轻甲上的箭洞,双腿微微颤抖,竟似有脱力的征兆。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如此好的机会,那十几名表情冷漠的侍卫没有选择出击,而是依然警惕地守护在第二辆马车四周。   穿着旧袍子的老人坐在这辆马车上,双目依然闭着。   忽然间,老人花白的头发动了起来,像是银色的溪流般在脏旧袍子不停流淌,膝间那把横置的旧剑开始嗡嗡鸣叫,鞘内的剑身不停碰撞着内壁,似乎急不可耐想要出世饮血。   瓮……瓮……瓮!   锃!   一声清鸣!   雪亮的短剑自行脱鞘而出,在老人膝旁陡然一横,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剑光,卷叶裂风而去,无声凛冽直刺北山道深处,仿佛要将那尊天神般的巨大身躯贯穿!   ……   ……   北山道口最后的暮色与阴暗密林之间,仿佛有一面无形的镜子,当雪亮短剑自老人膝上鞘中飞出,化为流光而去,只见密林那方,有一道隐约可见剑身的灰影呼啸而来!   那抹如梭如电的浅灰影子,前一刻还在漫天飞舞的落叶中,后一瞬便来到了北山道口厮杀的战场上,最开始的低沉嗡鸣在眨眼不及的时间段内变成风雷般的咆哮。   灰影速度奇快,所携的威势直接震碎周遭数尺范围内的所有树叶,如丝如絮的碎叶在影子后拖成一道笔直的线条,线的尽头正是那位膝上已然无剑的老者。   “大剑师!”   看着那道已成风雷之势的灰影,始终如石雕般冷静待命的侍卫们终于面色微变,有人大叫示警。当己方最强大的老人动手,剑出膝上旧鞘直指林子深处那名巨汉时,一直隐藏至此时的敌方最强之人,也终于现出了踪迹。   一现便是风雷大动。   在帝国境内,对方为了刺杀公主殿下,居然出动了两名超出凡世力量的修士,甚至出动了一名大剑师,这个事实令众人感到有些不寒而栗,然而侍卫们的脸上依然看不到丝毫胆怯,只有绝然情绪,侍卫首领断喝一声:“斩!”   锃锃锃锃一连串密集的刀锋出鞘声连绵响起,十数把锋利钢刀带着一往无回的气势决心,伴着侍卫们全力施为的轻吐浊气声,一刀一刀向身前空旷处斩去,唰唰唰唰!   每一道刀光都是那般凌厉强横,割破空气,斩断意想中的山丘,布成一道密织的刀网,把膝上无剑的老人紧紧护在其中。   高速穿梭的灰影掠至刀阵之前,眼看着要被那些凌厉的刀势斩落,却陡然间在半空做了一个诡异的停顿,然后侧向一绕,奇妙地避开刀阵集锋之所向,嗤的一声飞离。   出现在北山道密林里的那一瞬,它是已成风雷之势,看似无可抵挡,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进入真正的战斗之后,那抹灰影竟然走的是灵动诡异之势!   如梭灰影转向那一瞬间,速度急剧下降,终于能够隐约看清楚了它的本体,好像一片极薄极黯淡的剑影,似乎随便一阵风就能将它吹到九霄云外去。   这样一片薄如蝉翼,给人感觉并不比纸片更坚硬的剑影,轨迹难以捉摸,灵动有若幽魂,在嗤的一声转向飞离过程中,贴着一名侍卫的刀锋闪电上遁,擦过了他的下颌,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下一刻淡淡血痕迅速扩展,鲜血狂暴喷出,这名侍卫右手提着刀,左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颈部,鲜血自指间狂溢,怒目圆睁盯着林子深处,缓缓前倾倒下,直到死亡的这一刻他依然没有看到那名强大的剑师。   灰色剑影在空中画了道圆融的弧线,闪电般再次穿掠回刀阵之前,倏然在前,倏然在后,轨迹鬼神莫测,根本无法捕捉,转瞬间又有两名侍卫被杀。   血珠在空中缓缓飘落,侍卫首领表情冷鹜平静,双手紧握细长的刀柄,盯着那抹灰淡的剑影,忽然左脚向前一踏,腰腹骤然发力,刀锋斜斜向下闪电劈下,同时暴喝一声:“合!”   随着这声刀阵口令,他身前身后四名等待机会已经很久的侍卫把手中钢刀舞成雪花,把那抹灰淡剑影硬生生逼进一个狭小的空间,而那处空间马上便被侍卫首领凝聚全部精气神的斜斜一刀所震破!   灰淡剑影速度奇快,眼看着要被刀锋所斩,却强行在极小的空间里做了一次停顿。侍卫侍领对此早有准备,只听得他闷哼一声,左手握住长刀柄末端强行一摁,正向斜下方斩去的刀锋闪电般翘起,正好击中那抹剑影!   噗的一声轻微的闷响,灵动的灰色剑影像是被打中七寸的细蛇般跌落尘埃,落入厚厚的落叶腐泥之中。   这是交战以来,大唐侍卫刀阵第一次砍中敌方大剑师的剑影,然而没有人欢呼,准确来说是没有时间欢呼,因为地面上的枯叶开始剧烈的震动拱起,就像是一条苏醒过来的巨蛇,在侍卫们的脚下快速穿行。   枯叶飞湿泥溅,灰黑色的剑影激射而起,贯穿如电,轻松划破一名侍卫大腿外的棉甲,割破了足以致命的大动脉!   压抑的闷哼不时在刀阵内响起,侍卫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偶尔能够砍中那抹灰淡剑影,却始终无法将它完全斩成一段死物,侍卫首领的表情渐现悲愤之色,压抑悲壮气氛中,他往前再踏一步,双手横握长刀柄,暴喝一声再斩!   “合!”他厉声吼道。   最后存活下来的侍卫们齐声暴喝,不要命般向那道灰影扑了过去,以自己的身躯和手中的刀光布置了最后一道屏障。   嗤的两声轻响,两名侍卫的身躯毫无气息地摔落于地,侍卫首领的耳垂被整齐的切掉一半,鲜血滴落,身上多了几道淋漓血口,像是某人醉后放肆的狂草。   那道灰色剑影第七次被侍卫们的刀锋斩中,速度比最开始时已经变得缓慢了很多,然而终究是没有被击落,振鸣着缓慢飞行,突破了刀阵,来到了那位穿着旧袍的老人身前。   这时候众人终于看清楚了那道灰暗剑影,那是一把没有柄的小剑,黯淡的剑身极为纤薄,没有残留丝毫血痕。   浑身浴血的侍卫首领拄刀单膝跪下,低头咬牙不甘想道:只差一刀……只差一刀自己和兄弟们就能完成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大剑师终究还是大剑师啊!   ……   ……   看似漫长的战斗过程,其实不过是刀风几次凌厉,剑影几次飘浮,鲜血几次喷洒的时间罢了,在这段过程中,坐在马车上的旧袍老者自膝上剑飞离后始终闭着双目,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没有人注意到,老者轻轻悬放在膝头上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双手拇指快速在中食指的两道横纹上按下,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似乎正在进行某种极为复杂的计算。   就在那把无柄小剑飞到他身前,距离他眉心不足一尺时,老人终于睁开双眼望了过去。   一眼望去,无柄小剑便悬在空中如凝固一般,动不得丝毫!   密林深处那名快要被众人遗忘的巨汉,看着宽大手掌间被自己揉成破铜烂铁的雪亮飞剑,怔怔发呆,终于猜到这是怎么回事,抬起头来惊慌失措怒吼道:“他不是剑师!”   “……他是念师!” 第十一章 那剑悲鸣赞叹   仿佛听懂了那名巨汉的怒吼,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那把灰暗哑光的无柄小剑开始在空中剧烈地颤抖起来,震的四周空气发出嗡鸣利啸,就像是只左突右奔想要逃跑的鸟。   老人双手搁在膝上,望着眉心前不到一尺外的无柄小剑,目光静柔如丝如缕,然而这些丝缕蕴着恐怖的力量,紧紧裹着想要逃离的无柄小剑,让它根本无法动弹。   老人目光所触之处温度急剧降低,无柄小剑上瞬间蒙上了一层薄霜,挣动的愈发厉害,嗡鸣阵阵,然而却始终无法挣脱。   这样徒劳挣扎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无柄小剑终于悲鸣一声摔落在落叶之上,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   就在无柄小剑跌落尘埃同时,北山道密林某处,距离车阵并不遥远的一棵树后响起声痛苦的闷哼。   老人平静的眼眸里闪过一道放松之意,双手撑着膝头,整个人干瘦的身躯忽然从车厢旁弹起,仿佛被大风吹动,倏乎间飘至北山道内密林深处,飘至那名巨汉身前。   巨汉暴喝一声,如蒲扇般大的手掌自上而下猛击,气势威猛,如一座小山直接压向老人干瘦的身躯,仿佛下一刻手掌便会轻易地将老人扇成一蓬血肉粉末。   老人面无表情看着将要临头的大手掌,枯唇微启说了个无声的字符,满是泥垢的双手在身前交叉而叠,做了个手印。   随着这个无声音符出唇,随着双手叠加为印,老人身上那件脏旧袍子忽然变得极其坚硬,每道皱纹都被撑平,看上去不是他穿着一件袍子,而是袍子支撑住他干瘦的身体。   掌风戛然而止,在老人的头顶不停颤抖,却没有办法拍下来,巨汉身体其余部位的动作也变得极为缓慢僵硬,他的眼角开始淌下血水,下颌抖动不停,显得极为痛苦。   老人的脸色非常苍白,看起来也非常吃力,他艰难地抬起右臂伸向巨汉的胸膛,动作显得格外缓慢。   巨汉此时仿佛被某种奇异力量控制住,眼睁睁看着老人的手掌一寸一寸靠近,却无法做出任何举动阻止对方。   老人的手掌无声无息按在巨汉的胸膛上。   嗤嗤劲风从手掌和巨汉胸膛间喷射而出,随着喀喇一声闷响,巨汉像石头般的胸膛骨断筋折,猛地塌陷下去!   借着手掌间劲风吹拂,老人身体微缩疾退,林风扰着袍角,呼呼作响,瞬间退回车厢旁复又盘膝坐下。   进退趋转不过刹那时光,老人去而复回,双手轻落膝头,身上袍子重新变得皱巴脏旧,仿佛根本未曾动过。   北山道密林深处那位巨汉,此时终于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始终未能击下的那一掌轰的一声把地面打出一个大坑,然而一切都晚了,他看着自己胸膛上的血坑,发出一声不甘绝望的怒嚎,如座山般轰然倒塌。   盘膝坐在车厢旁的老人望了那处一眼,开始俯身剧烈的咳嗽,甚至有殷红的血点被咳到了袍子上。   侍卫们布下刀阵,舍生忘死与那把无柄小剑拼杀,争取了极宝贵的时间,老人在这段时间内计算并且捕捉到对方那位大剑师藏匿的方位,再以无柄小剑为桥梁,动用念力直接隔空击伤对方,完成这一击,对他心神损耗极为巨大。   紧接着他飘至北山道里掌杀巨汉,看似非常轻松,实际上也是极为冒险的举动,气海雪山里的念力为之荡然一空,身体变得极为虚弱。   好在大局已定。   北山道口的战斗已经结束,追随公主殿下的草原马贼们战斗中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勇气和强大的战斗力。微弯的蛮刀斩杀所有敌方死士,他们也为之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幸运活下来的人浑身浴血,早已无力站立。   活下来的、能站起的侍卫人数更少。   老人神情复杂望向那棵距离并不遥远的树。   夜色入侵,北山道口一片安静,那棵大树的树皮片片剥离,就像是一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老去,不祥的斑点出现,身躯有了腐朽崩坏的征兆。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中年书生从大树后缓慢走了出来,肩后斜斜背着把空空的圆形剑鞘,此人神情俊朗,虽然年龄稍大,但若在长安青楼画舫上,想必当得起翩翩二字。   只可惜此时他的模样怎么也谈不上翩翩,无数极微小的血珠从脸手上毛孔里渗了出来,把他变成一个面容恐怖的血人,青色长衫有些部位也已被血渗透,看来被衣裳遮蔽住的身躯如同露在外面的脸手一样,同样被那些小血珠铺满。   中年书生抬袖擦了擦眉上的血汗,看着车厢旁的老人,看着老人身旁那把空着的剑鞘,低声感慨叹息道:“一着错,步步错,昊天道南门供奉吕清臣居然……弃剑修念,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不知道会令多少人震惊。”   略一沉默,他慨然道:“更没有想到的是,你年岁已大,居然还能成功晋入洞玄境界,昊天道莫非有什么秘法不成?”   老人叫做吕清臣,他和声回答道:“跟随殿下北上一载,在草原上看到些不一样的风光,不一样的人情,有所触动,于是境界有所增益,倒和本门道法无涉。”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解释,中年书生微怔片刻,若有所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望向拄刀单膝跪于落叶间的侍卫首领,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   “自我晋入大剑师境界,便一直以为世俗武力再无法与我相抗衡,今日你和你的属下给我上了一课。”   中年书生向落叶间的重伤侍卫们拱手一礼,赞叹道:“有像你们这样英雄无畏的军人,是我大唐的骄傲。”   侍卫首领微微颌首一礼,没有说话。   “长安的大剑师不多,我却不认识你。”吕清臣老人看着浑身浴血的中年书生,说道:“书院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听到书院二字,北山道口林间幸存下来的人们,都忍不住露出了疑惑震惊之色,难道这件针对殿下的刺杀居然和地位崇高的书院有关?   宁缺下意识里望向身旁那名婢女,只见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明显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中年书生愣了愣,摇头怅然说道:“没想到你居然看出了我的来历,只是我这个不肖后生实在不敢让书院蒙羞……我只是一个被开除出书院的笨学生。”   他浑身是血,身体摇晃,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然而面对这样一个、这样唯一一个敌人,车队方面活下来的草原蛮子和侍卫们却非常紧张,如临大敌。   宁缺也很紧张,但更多的情绪是兴奋和无措。   在渭城住了很多年,学习太上感应篇很多年,通过那些市井传闻想像这些强者很多年,今天北山道口的战斗却是他这一生第一次亲眼目睹真实的强者战。   大唐帝国军方那些强悍的将军听闻也有各自的霸道手段,只是边境承平多年,他一个边城小小军卒根本没有机会在战场上见识这种战斗。   无柄小剑飞行漫天落叶之间,力士气拔山兮掷石破车,双眼闭阖之间念力纵横,隔空伤人,这些极不可思议的神奇方面在很短的时间内连接上演,让他心神摇荡无法自安。   书院,开除,笨学生,这三个词进入他的耳朵,让他稍微冷静清醒了些,却又马上让他感觉到头皮开始发麻。   一名被书院开除的笨学生,凭一把暗哑无光的无柄小剑,便能杀死近十名大唐最精锐的侍卫,那么书院里真正的学生,会拥有怎样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   “应该是夏侯的人。”婢女在旁边低声冷漠说道。   听到夏侯两个字,宁缺的表情微凛,身体变得有些僵硬,过了数秒时间才重新回复正常,只是他投往场间的目光已经由先前的赞叹变成了冷淡的评判计算。   “你修的是浩然剑道,所以猜到你出身书院并不是难事。”   吕清臣说道:“只是看来有些可惜,你被逐出书院之前并没有在二层楼里多学些东西,起始剑出时已有风雷之势,却被你强行转成了灵动诡秘之境。”   “浩然之气首重正直无碍,你走进了偏路,这选择实在鸡贼无趣,若二十年前你遇见正值壮年的我,即便没有进入洞玄境界,你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中年书生低头微微一笑,满是细微血珠的俊朗脸庞浮现出的笑意显得格外惨淡。   做为一名踏入洞玄境界的大剑师,这名身着青衫的中年书生应人之邀前来刺杀公主殿下,在知道公主身旁那位老人实力后,本以为这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   然而为他提供情报的那方势力,并不知道公主殿下身旁的那位老人在草原上踏入了洞玄境界,更令人感到震惊的是,那位昊天道南门行走居然选择了弃剑从念。   即便如此,本来今夜也不会完全没有再战之力,只是这位大剑师没有想到,那些车旁的大唐侍卫竟能给自己造成如此大的麻烦,从而被吕清臣计算出了自己方位。   被同境界的强者尤其是念师算出方位,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吕清尘先控制住他的剑影,再以无柄小剑为桥念意相伤,面对着杀伤速度最快的念师,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出应对,直接被对方的念力袭入识海雪山,震的腑脏俱裂,鲜血暗涌。   今日注定要死在北山道口,他对吕清臣老人那几句点评自然毫不在意,然而即便是死,有些事情他也必须完成。 第十二章 魔宗断指与边军闪箭   吕清臣说完这番话,又开始剧烈的咳嗽。   念师在俗人想像中最为玄妙神秘,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看似神奇的念力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在杀伤敌人的同时,也会对念师自己的精神识海甚至肉身造成极大损害。   他看了一眼远处那位巨汉小山般的尸体,想到帝国珍贵的强者资源经此一役便要少上两人,不禁感到万分可惜,甚至产生了某种看着子侄辈不成器的痛惜感,摇头叹道:   “我大唐虽然强者辈出,但有大剑师境界的人并不多,以你之能,既然出身书院,本应为国效力,怎可从贼行事?”   “贼?何为贼?清臣先生,你既出身昊天道,那么你应该知道当年钦天监被人抹掉的那句评鉴:夜幕遮星,国将不宁!”   中年书生通过侍卫们的表情早已确认己方此行的刺杀目标并不在车中,死的那个女子只是个幌子。他看了眼已经变成堆垃圾的华丽车厢,冷笑说道:   “夏侯将军想些什么我不关心,我只知道他和我的目的相同,那就是杀死你们队伍里那名妖女!”   吕清臣想起十几年前那件闹得沸沸扬扬的钦天监事件,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书院精神不论六合之外,我出身昊天道况且不信这些神鬼之说,你又何必。”   “我跟随公主殿下已逾四年,从不认为她是应兆之人。”   听到这番帝国下层民众绝对不会知道的秘辛,宁缺隐约间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公主殿下执意要嫁入草原,而为什么对她宠爱有加的皇帝陛下最终居然会同意。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转头向身旁望去,只见那名清秀婢女的表情变得极为难看,眉眼间布满寒霜。   中年书生缓缓敛去脸上所有情绪,不再回答吕清臣的话语,而是闭目深深吸了口气,随着呼吸,他身周的落叶开始卷动,身上的青色长衫随风猎猎作响。   “你还想做些什么?”   吕清臣老人皱眉看着他,说道:“我等了你七十七息的时间,你始终未能调息成功,证明你腑脏已碎,气海已毁,加上本命剑已废,现在的你连个普通军卒都不如,难道临去这一刻你依旧不愿获得安宁?”   在普通人的心目中,无论是剑师还是念师,这些能够调动天地元气的修行者都是非常神秘莫测的人,有些愚夫村妇甚至相信那些最强大的修行者可以超生脱死,所以哪怕明明看着中年书生已经到了灯尽油枯的时节,身负重伤的草原蛮子和侍卫依然不敢放松,警惕万分。   直到他们听到吕清臣的话,他们才终于相信那位可怕的大剑师真的已经不行了,疲惫与伤势瞬间开始侵袭精神和肉体。   只有宁缺依旧警惕,从战斗开始到现在始终像个鹌鹑般藏在落叶中的他,盯着大树旁那名浑身浴血的中年书生,握着弓箭缓慢逐寸移动着身体,寻找着最佳的冷射位置。   大唐帝国看待荣誉重于生命,无论是士大夫还是市民阶层都格外推崇风范气度,在他们看来,敌人苦战将死之时,应该得到和他实力身份相符的尊重。   此刻将要死去的是一名地位尊崇的大剑师,所以侍卫首领会颌首还礼,哪怕对方杀死了自己很多忠心耿耿的下属,所以吕清臣会和他说话释疑,让他完成生命最后的言语交待。   宁缺从来就不是一个典型的唐人。   他看重荣誉,但坚持认为荣耀即吾命是废话,并不认为世界上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即便有也不会是荣耀。   他是个小小的边城军卒,根本不了解这些强大的修行者战斗的方式,甚至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战斗。   但今天那位大剑师既然成为了他的敌人,那么他就会一直保持警惕,时刻准备出手用任何方式去杀死对方。   从小艰辛流浪,在边塞里与蛮人刀口见血数年,让少年养成一个根深蒂固的认知:只有死了的敌人才是安全的敌人,才是好敌人,也只有到那个时候,他或许才会脱下军帽,对敌人的尸体行注目礼,表示自己极有限度的尊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或者说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发生了。   漫天落叶在大树旁快速舞动,中年书生被血打湿的青衫忽然急剧膨胀,数道血流从他的五官里喷涌而出,仿佛有股恐怖的无形力量正从那些落叶间,从天地间向他的身体内灌注进去,将他所有的力量混着鲜血逼了出来!   “纳天地于内!”   看到这一幕,吕清臣勃然变色,看着中年书生愤怒呵斥道:“书院中人用魔宗手段?你……你居然敢欺师灭祖!”   北山道口战斗凶险惨烈至极,然而自始至终这位老人都不曾动容,在唐人看来既然敌我阵营已存,那么无论胜负生死都是寻常之事,并不涉及所谓道德正义,可当他发现中年书生动用了魔道的自毁手段,终于第一次忍不住动了怒!   “若为正道,何惧用魔手段。”中年书生缓缓抬起右臂,遥遥指向车厢旁的老者,淡然说道:“若这是沉沦,那便让我沉沦入冥界,永世不得超生罢。”   话音落处,他右手食指根部骤然多出一道深刻的血痕,隐现白骨,只听得他一声闷哼,食指扯离手掌,陡然加速,变成一道血影呼啸喷出,直刺吕清臣的面门!   纳天地元气于体内,不惜暴体崩坏,把自己的肉身修成本命飞剑,凝毕生功力于一击,正是最典型的魔宗手段!   对于护送公主的队伍来说,吕清臣老人是他们最强大的倚靠,尤其是此时草原蛮子和侍卫们死伤惨重,几乎没有人还有再战之力,于是老人的作用便显得格外关键,他若死在这根断指之下,谁还能够抵挡一名大剑师临死前的暴击?   两名草原蛮子狂嚎着向中年书生扑了过去,然而没跑两步,便是一个踉跄摔倒在落叶之上,手里的弯刀也震了出去。   半跪着的侍卫首领猛地向地面扑倒,拖着血水向前方挣扎爬行,离他不远处有名牺牲侍卫留下的弩箭,然而他虽然已经拼了命,但明显还是慢了,当他握到弩箭时,只怕车厢旁已经虚弱到不能再战的吕清臣已经被断指刺中。   幽暗的北山道口林间,没有人预料到一名出身书院的大剑师,居然使出了魔宗手段,谁都没有准备,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名大剑师击杀成功,然后全队尽丧。   宁缺有准备。   他准备了很长时间。   当那名青衫中年书生淡然感慨之时,他毫不为之所动,警惕注视对方的一举一动,缓慢挪动着身体,寻找着最佳位置。   当中年书生开始吸纳天地元气入体内,林间落叶狂舞之时,他已经双脚一前一后站立在了枯叶之间,举起手中那把看似寻常的黄杨硬木弓,瞄准了对方。   右臂用力,劲传腕间,弓弦被猛地拉开,如一道满月,坚韧的弓弦承受巨大的力量,发出一阵嗡鸣,弦上的羽箭微微颤抖,然后迅速变为平静,像待要弹出的蛇。   当中年书生断指飞出时,宁缺右手的中食二指微微一松,弓弦上的稳置器一拧,弓弦嗡的一声鸣啸弹回,一根羽箭如电般射出,穿透数片落叶,直冲其人胸膛。   嗡嗡嗡!   弓弦急速振动,黑色的箭羽残影闪电般前行,刺破落叶,撕破夜色,就在那位青衫大剑师以魔宗手段逼出的断指刺中老人吕清臣面门之前,提前抵达了他的胸膛!   修行者的肉体并不比普通人更强大,尤其是剑师念师符师因为长年冥想,身体反而会更加孱弱,需要格外注意近身的防御,除了像侍卫们那样的近身死士之外,他们一般还会在长衫棉袍之内穿着轻甲,以防止被刺客偷袭。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这位出身书院的大剑师不惜动用魔宗手段也要杀死敌方最强大的念师,意念可见坚决,所以当他察觉到对方有人用弓箭偷袭时,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的意念识海之中,现在只剩下天地元气汇聚而成的荡漾湖泊,断指就像一条破浪的黑线,艰难的前行,此时此刻他必须集中全部的精神力量,才能完成这最后的一击,他不会允许自己被任何事情打扰,即便是将要临体的冰冷羽箭。   而且青衫之下是精密的软甲,他相信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根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的冷箭,根本没有能力射死自己。   噗的一声闷响,一根羽箭扎进他的胸膛,箭头很诡异的高速旋转着,比普通的羽箭旋转速度不知要快上多少倍,锋利的簇锋瞬间撕裂青衫,挤进了轻甲的微小缝隙之中!   羽箭入肉三分,鲜血初现。   中年书生依然没有理会,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脸上的细微血珠流淌成小溪,在紧皱的眉头处写出一个愁苦的川字。   箭锋入体很痛,但不会死,所以那又如何?   但宁缺射出的不止一箭。 第十三章 青衫红花湿   咻!   第二根羽箭闪电般接连而至,伴着令人心悸的入肉声,射中中年书生的胸膛,箭没处,正是第一根羽箭破开青衫破开软甲的所在!   第三根箭仿佛没有先后,瞬间再至,同样射中那个被逐渐扩开的破口,箭锋之前再无阻碍,竟是狠狠射穿了他的身体!   没有人知道宁缺如何做到,在电光火石极短的一瞬间内,用手里那把看似普通的黄杨硬木弓连续射出三枝羽箭,更没有人能想明白,为什么这名看似普通的少年军卒,竟拥有如此恐怖的箭术,竟能连续三次射中同一块极小的区域!   中年书生觉得一根坚硬粗壮的木棍重重撞向自己的胸膛,被硬生生震的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热,那股热度到最后竟变成了滚烫。   他下意识里向下望去,看见一根羽箭没胸而入,青衫外残留着一小截箭杆和箭羽,鲜血侵染,就像是开了一朵红花。   中年书生不可置信盯着胸前青衫上湿润的红花,满是血水的脸上显现出一抹荒谬错愕的神情。   他慢慢无力跌坐进地面的落叶腐泥间。   即便是修行者,即便是用魔宗手段吸纳天地元气入体的修行者,在心脏被射穿后也没有办法再继续操控自己的意念。   天地间那根无形的线,就在他跌坐的那一刻戛然断裂。   失去控制的那根染血断指,已经无法再威胁到一位念师,虽然那位念师现在已经虚弱至极。   吕清臣微一挑眉,将眼前的断指震飞。   断指擦着他苍老面容激飞而过,落在老人身后的车厢上,只听得噗哧数声脆响,半截车厢坍塌分崩,化为废砾。   这截断指里凝结着中年书生先前强行吸纳的些微天地元气,虽然已经失去意念控制,依然能造成如此恐怖的效果。如果没有那三根羽箭,这截断指肯定会对老人造成极严重的伤害,那么这场刺杀肯定也会迎来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场间活下来的人们都很清楚这一点,中年书生自然是最明白其中关键的那个人,他痛苦看了眼胸前的箭羽,艰难抬起头来,望向车阵后方,想要看看那个箭手究竟长什么模样。   在最关键的时刻射出闪电三箭,以强悍无敌的箭术强行破开精密的轻甲,近乎不可思议的杀死一位大剑师,挽狂澜于即倒,拯救大唐公主殿下于危难之际……是时候享受众人目光中的震惊感激甚至是崇拜了?   宁缺并不这样认为,脸上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依旧紧握着手中的黄杨硬木弓,箭在弦上,弦已拉开,瞄准着树下箕坐的大剑师,耳朵却在听着树林上方的轻微声音。   他在警惕。   “夏侯。”   “夏侯!”   “夏侯……”   当婢女告诉他,那位大剑师应该是夏侯的部属,而对方先前也已承认这点后,宁缺一直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夏侯并不叫夏侯某某。   他姓夏名侯。   做为大唐权柄最重的四大王将之一,此人武功霸蛮不可一世,战功昭著,性格更是骁勇冷酷至极,长年驻守在军法森严的猛柳营中,以嚣张好杀闻名于天下。   他自己本姓为夏,却不允许自己的子女姓夏,而是把自己的全名变成了他们的姓,长子夏侯敬,次子夏侯畏,诸如此类,当朝中某学士提出疑问时,夏侯桀傲应道:“吾当开创一流传万世之姓氏,吾当为祖,故当以我名为姓。”   “是为夏侯氏。”   ……   ……   夏侯将军是名人,但宁缺一直在心中默默念着他的名字,从叙述到震惊再到淡淡惘然嘲讽,自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从他四岁时开始,这个仿佛蒙着血水散着嚣张光焰的名字便一直深深藏在他的脑海之中,从来不曾忘记。   他没有见过夏侯。   但他知道夏侯的喜好厌恶,知道夏侯曾经最宠爱的小妾是谁,知道夏侯为什么要烹杀那位小妾,知道夏侯每顿要吃三斤最肥美的羊肉,甚至知道夏侯每天上茅房的时间规律。   他相信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这位大唐名将的人,因为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自己更想杀死这位大唐名将。   那位将军霸蛮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冷厉聪慧之心,冷酷残忍好杀是事实,但此人永远只会相信自己的手,所以他绝对不会把刺杀公主的野望,全数寄托在青衫中年书生这个明显并不是嫡系的大剑师手中。   那个人一定会派出自己最忠心的死士盯着这场刺杀,观察事态的发展,甚至有可能在某些关键时刻跳出来结束一切。   在宁缺看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刻。   半边车厢垮塌,半边车厢完好,一个满脸灰尘的小男孩儿哭泣着探出脸来,清秀婢女紧张地提起裙摆,向那边跑去。   宁缺右手闪电般探出,把她重重摔倒在地。   头顶细树枝碎成一片,啪啪作响,迷朦遮人眼,碎砾之中,两名穿着黑衣的蒙面人现出身形,呼啸向下方掷出两粒金属丸,同时背后长剑反抽出鞘,冰寒刺骨!   那两粒呼啸而至的金属丸漆着红点,是大唐边军精锐才会极少量配备的火油弹,燃烧威力极为恐怖。   宁缺常年厮混在边塞军营之中,自然不会陌生,用最快的速度扔掉弓箭,双手同时伸向背后的刀柄,大声喊道:“伞!” 第十四章 我有三把刀   一个伞字。   前面没有动词。   宁缺也没有喊出桑桑的名字。   主仆二人自幼一起生活,山林草原上艰难共度数载寒暑,早已心意相通配合默契,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字便能让对方明白自己想要做些什么。   就在伞字响起一瞬之后,桑桑像个小狸鼠般快速跑到婢女身旁,双手握住伞柄用力一错,那把和她瘦小身体相比夸张巨大的黑伞忽的一声被撑了开来,如同一道漆黑的天幕出现在已经入夜的北山道密林中,挡住了繁星。   两颗火油弹落在地面,迅速燃烧起来,蓬勃的火焰把地面上的落叶卷起,然后这些树叶让火势变得更加旺盛,顿成熊熊之势根本无法阻挡。   车队四周还活着的侍卫和草原蛮子们,看着冲天而起的火势,想着藏在那处的贵人,浑身上下陷入一片寒冷,他们受伤极重,根本无力赶来支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炽热的火墙瞬间把那里的一切吞噬,发出绝望的嚎叫。   然而他们并没有看到,那把大黑伞并没有被烧毁,高温炽烈的火舌喷吐在油腻粘乎的黑伞布面上之后,很奇异的变得微弱起来,这把黑伞的伞面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能像黑色天幕般遮住繁星,同样也能够挡住烈火!   在大大的黑伞下方,瘦小的桑桑紧张地低着头,闭着眼,抿着唇,两只小手紧紧握着伞柄,抵挡着近在咫尺的恐怖火焰,握着伞柄头的左手一时绷紧,一时又无措地放松,显得极为紧张,又像是心里正在挣扎着什么。   婢女也在黑伞之下,微卷的发丝荡在清秀眉眼间,她感受着一伞之隔的高温,看着透过黑布伞的点点火光,心情紧张到了极点,而当她的目光顺着黑伞侧方的空隙,看到正要展开的战斗画面时,眼眸里更是流露出了一抹惘然和震惊。   隐藏在林梢里的黑衣人,已经敛气静神了很长时间,沉默旁观公主车队的应对,判断对方的应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刺杀目标在何处,然后他们移动身形,借着大剑师和巨汉成功吸引了吕清臣老人的精力,悄无声息靠近此地发出了攻击。   漫天碎木,自林梢繁星间跳落人间,两名黑衣人选择的时机非常精妙,非常狠准,一出手便是两枚火油弹,然后快速靠近对手进行近身狙杀,让宁缺根本没有施展神奇箭技的可能。   他们并不是强大的修行者,但他们是比那些修行者更加专业的刺客。   繁星间跳落两名黑衣刺客,宁缺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更没有慌张,像扔破鞋般扔掉手中的弓箭,然后在两枚火油弹刚刚掷到落叶的那一刻猛地跳了起来。   腰腹与腿部的肌肉骤紧骤放,他双腿仿佛安装了某种机簧,没有助跑也没有起势,就在原地突兀跃起。   此时火油弹也正好开始燃烧,他的人影正在火墙之上,看上去就像是踩着炽热的火舌,借着火势飘行。   人在空中强行穿掠过烈火,双手虚握成空心的拳头,随惯性很自然地从脸侧摆向身体后方,双腿向后斜掠,身体向前倾斜,动作显得异常自然协调,像鸟儿滑行般美妙,而身后斜斜背着的刀柄,马上便要插入他握成空心的两只手中。   跃过火墙飘过空中,宁缺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始终盯着那两名黑衣蒙名刺客,目光中没有任何杂念,专注冷静到了极致,从而显得异常从容平静。   黑婢女透过黑伞下极小的那道缝隙,看着他跃出火墙的身影,看到火光映照下少年眉眼间的从容平静,不知怎的觉得浑身上下变得异常寒冷。   在这一刻,她想起半年前随单于在草原狩猎看到的那幕。   当时那头年轻的猛虎跃过灌木向她扑来,前爪微握,后足轻灵微缩,眼眸里没有任何残忍血腥的神情,异常平静专注,在那电光火石间的一刻竟有了某种从容甚至是雍容的气质。然而那头猛虎的眼神却是她这一生所见过最可怕的眼神,甚至有时午夜还会被睡梦中从容平静的虎视而惊醒。   ——没有情绪的平静代表强大与自信,专注代表着意志和决心。猛虎捕食,去势专注冷静而不冷酷,因为将一切敌人撕成碎片,并不是它想要发泄什么,而只是它生存的天赋本能,只是它习以为常必须知道自己很擅长的天份或者说天赋。   火光之中婢女看着宁缺的脸,做如是想法。   ……   ……   一生都在夜色中杀人的刺客,是对危险最敏感的生物,那名婢女都能感受到宁缺平静专注神情下隐藏着的凶险,两名黑衣刺客盯着跃过火墙的少年身影时,更是下意识里感觉到了紧张,甚至比当年他们刺杀燕军游骑时更加紧张,握着长剑的手有些莫名其妙的僵硬。   呼啸风声中,宁缺跃入二人中间,身上棉袍被灼燃的衣角,在夜色密林间带出数道微弱火线。   两把带着锈迹的长刀自肩后闪电拔出,像风雨般挥洒了过去,林间骤然响起一连串极为刺耳的金属刀锋碰撞声,劲风起处,燃烧的棉袍带出的微弱火线被吹拂成更加细微的火星,却将战场照耀的比先前更加明亮。   刀剑相撞,宁缺身体向前一弹,双脚在落叶上连错数步强行插入两名黑衣刺客之间,手腕一转刀势转劈为拖,顺着对方的剑背闪电般斜抹而上,根本不给对方变招的机会,以势压势,噗哧两声砍入对方的肋下!   沉重的刀锋从斜下方狠狠砍断两名黑衣刺客的胸骨,砍进他们的胸腔,鲜血与肉片被挤出刀面,两名黑衣刺客惨嚎一声,在临死之际暴发出大唐军人强悍的意志力,弃剑用手用自己的身躯死死困住了宁缺的双刀!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黑衣刺客像鬼魅般落了下来,双手握着的那把短刀雪亮一片,一往无回地斩向宁缺后颈!   林间还有第三名刺客!   无论怎么看,那两名刺客都应该是在进行最后一次尝试,没想到他们居然还伏着后手,这种手段看似冗余多余实际上却饱含着以同伴和自己生命为枯叶的狠辣!   没有人能够预料到这样的情形,或者除了宁缺自己,或者除了黑伞下的小侍女。   “六!二!”   黑伞下的小侍女紧张瑟缩着身体,就在第三名刺客砍向宁缺时,她紧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两个字。   很简单的两个数字,能够提醒宁缺什么?是暗语还是方位指示?可她明明应该看不到那名刺客,或者即便她能够精确判断出刺客的方位,宁缺此时的两把刀还在先前两名刺客的胸腔和满是血污的手中,他又能做些什么?   “六?二?还真高啊。”   听到桑桑焦急的大喊声,宁缺在心中默默埋怨了一声,然后毫不犹豫松开双手,任由那两名临死前小宇宙暴发的黑衣刺客用生命和双手攥紧自己的两把刀,而他则是把空出来的双手高举过头顶,在快要黯淡的火光中,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握住了那个硬梆梆裹着吸血棉布的柄,猛地拔出了自己身后的最后一把刀!   双手紧握长长的刀柄,唰的一声厉然出鞘,宁缺看都没有看身后一眼,腰腹部骤然发力,拧身而转,将全身气力灌注长刀之上,以燎天之势向夜空中劈去!   仿佛脑后长了眼睛,这猛烈的一刀异常准确地劈中那名正在急速下落的黑衣刺客,锋利的刀锋狠狠砍飞刺客手中握着的短刀!   然后长刀毫无阻碍地砍进他的颈骨!   刀锋去势不尽,竟是深深锲进去一半才停了下来!   这名黑衣刺客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从林梢跳落,便摔落枯叶之上,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   宁缺退后握住先前一名刺客胸上的刀柄,用力拔出,走回这人身前反手斩下,刀锋从此脖颈另一面砍了进去,与先前那抹刀锋颈骨间相会。   鲜血喷洒,黑衣刺客的头颅喀嗒一声掉了下来,骨碌滚过他的双膝,滚过落叶,在林间滚了极远极远。   当年在大唐与燕国的战争中,夏侯将军率领的先锋部队曾经刺杀过无数燕国游骑,那些神秘的刺杀组由精锐军士组成,并没有修行者,然而在战场上却表现的十分强悍,甚至有过成功刺杀修行者的战例。   一般人都不知道夏侯将军麾下神秘的刺杀组究竟是怎样的建制,但宁缺知道。   他知道夏侯麾下的刺客组惯常是三个人一起行动。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的后背上一直背着三把刀。 第十五章 他是梳碧湖的砍柴者   对于自幼行走在山林草原兽群中的宁缺而言,精于黑夜刺杀的杀手并不可怕,神秘的修行者才是他不安的原因,所以他双刀斩落刺客头后,第一时间掠回犹有残火的缓坡旁,快速拣起黄杨硬木弓箭,重新瞄准远方那位大剑师。   这一次他的警惕显得有些多余,那位穿着青衫的中年书生已经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倚靠在大树上,血脸之上的那双黑瞳静静看着火光中的少年,喃喃低声说了句话,然后微微一笑摊开双手就此死去。   宁缺瞄准着大剑师的遗体,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双臂开始颤抖起来,才缓缓放下弓箭,顿时开始感觉到疲惫与酸痛开始入侵自己的身躯。   他没有回头,问道:“有没有事?”   火油弹带起的火焰点燃了落叶,但北山道口腐泥湿漉,火势渐渐熄灭,那把大黑伞哗的一声重新收拢,桑桑半蹲在地面,仰头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似乎她知道自己不需要说话,少爷也能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婢女知道宁缺不是在关心自己。她站起身来,提起裙摆快步已经快要变成废墟的车阵跑去,发疯了般掀开那些沉重的厢木碎砾,然后一把将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搂在怀里,满脸疼惜地轻轻拭去他脸上的灰尘。   大约有六七名草原蛮子和大唐侍卫还活着,他们挣扎着起身,艰难地走到车厢废墟周边。那位受伤极重的侍卫首领带着众人单膝跪下,以头触地沉痛说道:“属下作战不力,令贼子惊扰公主殿下,实在罪该万死。”   繁星与残存的火星光泽照耀间,浑身浴血的男人们跪拜一名抱着孩子的婢女,并不悲伤,反而透着股铁血的悍意或者说悲壮。   桑桑走到宁缺的身旁,两个人静静看着这幕画面,早就猜到那名婢女的真实身份,也懒得再伪装出什么震撼吃惊的神情。   稍作喘息,侍卫和蛮子们艰难地帮彼此包扎伤口敷涂伤药,待到呼吸稍定便开始打扫战场,抬回几名受伤极重的同伴,同时将那些还有几丝余息的敌人全部砍死,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这些剽悍的男人们下意识里向后方望去。   看着那名棉袄微焦的少年,侍卫们眼睛里的神情很复杂,有些震撼有些不解甚至有些隐隐畏惧……他们看到了宁缺先前的出手,知道这名少年武技精悍,箭法超群,但并不是个超出世俗想像的隐藏强者。   在此次狙杀中,是侍卫和吕清臣老人一直在硬抗敌方最强大的两名修行者,是他们干掉那位大剑师绝大部分生命,宁缺最后才有机会有可能三箭杀死对方。   然而越是如此,他们越发觉得这个少年是个很可怕的人物。   选择出手时机角度无比精确狠辣,温和稚嫩少年外表下隐藏着冷静的大心脏,尤其是最后三把刀杀死那三名黑衣刺客,更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如此小的年纪,他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切?他在草原边城上究竟杀过多少人,砍过多少脑袋?   侍卫首领拄着一根树枝,艰难走到宁缺主仆二人的身前,拱起双手深深鞠躬一礼,他没有说一声谢字,但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感激已经全部体现在这个动作之中。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让到侧方,不肯受他这一礼,就如已经死去的那位大剑师所言,公主殿下带到草原上的这批大唐侍卫,在战斗中展现出来的铁血风范和严明军纪,值得任何一个敌人或朋友尊敬。   “看的出来,你的武技没有什么套路。如果空手相交,我想你应该不是我的对手,但即便是我,在刚才三名刺客出现的瞬间,只怕也无法抵挡住他们的刺杀,更不要说如此干净利落地杀死他们。”   侍卫首领望着宁缺稚嫩的脸,压抑住心头的震惊,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少年郎,我很好奇你这一身杀人的本事,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宁缺挠头略一沉默,微笑说道:“杀人的本事,自然是通过杀人学到的。”   他自然不能告诉这位侍卫首领,从四岁的时候知道夏侯这个名字开始,他就一直在做着某些准备,准备被对方杀死,或者杀死对方。   那位权重一方的大唐骁勇大将根本不知道,在遥远的边塞小城中,有一个少年每天刻苦练刀砍柴,在分析他麾下所有的强者战斗风格,总结出了无数套对策。   所以对宁缺来说,今天死在他刀下的那三名黑衣刺客,只不过是这十余年来每天艰苦练习修行的必然结果。如果换成别的敌人,比如面前这位侍卫首领,他都很难获得如此漂亮的战果。   今天北山道口的战斗,宁缺终于和夏侯将军的下属碰面了,或者这只是意外,又或者是命运的安排,总之复仇的刀与箭终于开始展现出它的寒意。   侍卫首领抚着受伤的胸口,皱眉望着满脸无谓的少年,喃喃问道:“你不过十五六岁,难不成杀过的人比我还多?”   “如果把畜牲都算上,我杀的还真不少。”宁缺笑着回答道。   “我说是的杀人。”侍卫首领加重语气问道,旋即解释道:“我不是在质问什么,只是确实很好奇。”   宁缺揉了揉脸,沉默片刻后望着他说道:“边城最大的收入是杀马贼,我们一般把这事儿叫做打柴,这几年渭城打柴的事儿都是我带着去做的,说起杀人,这些年倒也确实杀了不少。”   有名草原蛮子跟在侍卫首领的身后,也准备向这名少年军卒表示番感谢,他的心中也有相同的疑问,然而在听到宁缺的回答后,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隐约能看到他的脚步有些乱,肩膀有些微微发抖。   一名草原上的同伴看着他疑惑问道:“都木,你怎么了?”   叫做都木的草原蛮子一屁股跌坐在火堆旁,艰难地抬起伤臂,拍打着因为恐惧而发麻的脸颊,说道:“那个少年……应该就是梳碧湖那边传说的砍柴者。”   这句话一出,火堆旁的四名草原蛮子脸色同时剧变,再也没有说话,有人偷偷抬起头来,望向那边的宁缺,然后迅速低头,像是恐惧让少年看到自己在窥探。   这些蛮子被公主殿下收服之前,都是草原上著名的马贼,以极度凶悍著称,但对于他们来说,大唐强大的边军才是真正的马贼,那些边塞城池里的帝国骑兵,每到季节变更后勤不济之时,便会进行一项业余致富活动——洗劫草原马贼。   大唐边军把这项活动称为打柴。马贼们则把这种血腥战斗称作砍柴,他们把最凶残的大唐骑兵首领称为砍柴者,而梳碧湖的砍柴者……则是最凶悍恐怖的存在,是梳碧湖变红的原因,是草原马贼夜晚的噩梦,是火堆旁的恐惧故事。   只不过在今夜之前,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那位砍柴者居然如此年轻。 第十六章 他从山中来,带着小姑娘   一场血腥惨烈的战斗结束,活下来的人望向宁缺的目光,对他的态度默然间发生了一些极微妙的变化。离开渭城这些天的旅途中,他们或者尊重宁缺做向导的本事,真要遇着某些大事件、重要决断时,宁缺在侍卫们的眼中也不过就是块大些的石头而已,但现在人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下意识里去征询他的意见。   禀报公主殿下批准,侍卫首领听从了宁缺的意见,没有立即撤出北山道口,而是决定全体伤员就地休养待命,希望北山道南麓的接应部队能够在天亮时赶到。   虚弱的老人吕清臣静静望着火堆旁的少年,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右手拇指轻轻在食指腹纹上缓缓摩娑,然而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   车厢旁点燃了两个火堆,虽然密林风厉,好在腐叶上承着夜露,倒不担心会引起麻烦的火灾。侍卫首领和伤员们聚拢在一个火堆旁,将另一个位置更好的火堆留给殿下、老人和小男孩儿,即便是现在这种狼狈状况,依然没有忘记尊卑之分。   绑扎用药进食,草原上的蛮子忍不住战后的饥渴,小口地饮起酒来,火堆旁的人们传递着酒囊,递到桑桑处时,小侍女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那名叫做都木的蛮子表情异常恭敬地走到宁缺身旁,双手将酒囊递了过去。   某人看着这幕画面,清秀的眉梢微微蹙了起来,她很清楚这批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草原蛮子,在被收服之前是纵横草原桀傲不驯的马贼,极少会对除了自己以外的旁人表示尊敬,更何况此时他们的尊敬里带着明显的惧意——就算那位少年在先前的战斗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让他们感激,但是惧从何来?   宁缺接过酒囊喝了口,被烈酒灼的眉头皱了皱。他看着火堆旁的老人,心头微动,用双手撑起疲惫的身体,向那边走了过去,然而没等他或鞠躬或拱手甚至如小时候想像中那般双膝跪地行个大礼请求赐教,便被一道淡淡的声音拦截。   “坐吧。”   宁缺转头看着火堆旁的婢女,看着她脸上被火光照耀的愈发清丽的容颜,在心里轻叹一声,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规规矩矩坐到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虽然他坚持认为和世人传颂不同,她就是个白痴。但就算是白痴,双方的身份地位相差就像是繁星与稻田里的泥鳅,所以他必须注意自己的礼仪,必须恭敬。   因为她不是婢女,她是大唐四公主李渔。   李渔静静看着少年的侧脸,那张青稚面容看上去十分普通寻常,除了偶尔笑时绽开的小酒窝和那几点火光下并不难看的雀斑外,找不出来任何特殊的地方。   然而就是这样一名普通的少年军卒,在战斗中的表现,让她不止一次联想到草原上那头冷漠跃过灌木的猛虎,不知为何,刚刚经历一场惊险的刺杀余悸未消的她,只要看着离自己不远的宁缺,便觉得心情变得放松平静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少年如猛虎守在自己身旁。   可问题在于她并不喜欢这个少年。从渭城划拳驭侍再至一路所见,无论伪装成婢女,而是现在回复公主身份,她都极为不喜这个边城军卒的做派。   更令她感到不悦的是,她总觉得宁缺对自己的恭敬只是表明功夫,看不到任何诚意,甚至总觉得他应该会在某些阴暗角落里暗自嘲笑自己——不得不说女人的直觉永远是很可怕的武器,无论是乡村里的农妇还是深宫里的怨妇。   大唐帝国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只要认为某个底层军卒在嘲笑自己,她都应该愤怒,然而现在这位公主殿下的感受是,和对方坐在一起,坐在火堆旁,便会感受到放松的安全感,感受到被保护着的感觉。   她喜欢这种感觉,却不喜欢这种感觉是因为宁缺而出现的。所以反而有些莫名其妙的羞恼,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的侧脸,说话的语调刻意变得冷淡很多。   “刚才敌袭时,看你动作似乎是想去马车里救本宫?”   本宫是什么宫?大明宫?离下宫?反正那时候真正的本宫并不在马车中,现在本宫说你当时想要救本宫,自是讽刺你心中只想着立功。   “其实……从在渭城的时候我就知道殿下是殿下了。”   宁缺看着她认真解释道,殿下是殿下,那车里的本宫自然就不是公主,在诱敌方面或许会有些用处的小手段,其实在真正聪明人的眼中只能是些低级障眼法。   李渔微微皱眉,她没有追问宁缺何时以及为何能够看穿自己的身份,大概还是先前的战斗以及随后的安全感,让她对少年的能力有些极不错的判断。   她忽然冷冷问道:“先前你说一身杀人技都是在军中所学,可你今年不过十五六岁,当年渭城募军时只怕还是个小孩儿,边军又凭什么要收你入营?”   宁缺心想你丫也就是个十六岁的丫头,还不一样远嫁草原,正准备随意唬弄几句时,桑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走了过来,坐到了他的身旁。   看着静静依在身边的真正的小丫头,他心情微柔,看着身前飘起的火苗,回忆说道:“殿下应该知道桑桑这丫头是我小时候在路边拣的,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误打误撞闯进了茫茫岷山,就在快要饿死渴死的时候,我们碰到了一个老猎户。”   他抬起头来,看着公主清丽的容颜,说道:“老猎户不是什么世外高人,他救我们两个也不见得是起了什么好念头,但总之他教会我打猎,我的箭法就是那时候学会的,后来……老猎户死了,我就带着桑桑在岷山里打猎为生。”   很简单的讲述,公主殿下眼中却浮现出极生动的幅幅画面,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背着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在满是凶兽悬崖密林的茫茫岷山间艰难前行,他的手里提着一把小小的黄杨硬木弓,小女孩儿身后背着一筒简陋的木箭。   有时候会几天都射不到猎物,有时候会被豹子追赶的摔落山坡,偶尔射中一只灰兔两个小孩儿便欢欣雀跃,有时他们远远看着亮着灯火的山寨却沉默离开。   在李渔眼中,宁缺的那张脸再也没有先前那般可恶了,她蹙眉问道:“山里如此凶险,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官府?我大唐对于孤寡的怃恤应该做的极好。”   宁缺低下头拣起一根焦柴,低声说道:“活着,其实在人少的地方反而更容易些。”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不知道隐藏着多少生存艰辛与血泪,李渔怔怔看着火堆旁的主仆二人,忽然蹙眉问道:“那个老猎户……怎么死的?”   宁缺抬起头来,平静回答道:“我杀的,用刀杀的。”   至于为什么要杀死那名老猎户,他没有解释,不会向这位身份尊贵并不曾体会世界底层最阴暗污秽部分的公主殿下解释,以后这辈子大概也不会向任何人解释,他只是溺爱地揉了揉桑桑的小脑袋,把她揽进了怀里。   ……   ……   (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写这种章节会更感觉到幸福啊。) 第十七章 火堆旁的童话   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从公主李渔身旁探出头来,好奇地看了一眼那边,吸了吸鼻涕,学着桑桑的模样,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小脸蛋儿胡乱蹭着,脸上的鼻涕糊蹭到了她的衣裳上。   李渔取出手帕有些笨拙地给小男孩儿擦了擦,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然后转过头来向宁缺淡然说道:“去长安后跟着我吧,我会给你一个好前程。”   宁缺早已猜到这名蛮族小男孩儿的身份,只是没有想到公主会对自己的继子如此疼爱,尤其是那个替他擦拭鼻涕的小动作,让他对这位殿下的观感发生了些微的变化,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反应便不免慢了些,微微一怔后应道:“尊敬的公主殿下,到长安后我就要去参加书院的入院试。”   人类对于同一句话依循不同的解读方式会听出很多不一样的意味,这句话听上去可以说宁缺是在说自己没时间替殿下效命,也可以听成是他委婉地表示拒绝,里面还带着那么一点骄傲:进了书院自然有前程,不需要殿下费心了。   “你确定你真的能顺利参加入院试,而且能顺利地通过入院试?”李渔冷冷看着他,说道:“我大唐虽然以才取士,但这个取字却极有讲究,若你以为有才之人便能寻找到才华的施展之地,前朝那位柳先生又何至于悻然混迹青楼一世。”   宁缺看着她清秀的眉眼认真说道:“我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此恳请公主能够帮我去掉那些不应该有的障碍,我只希望不要因为自己穷而失去进入书院的机会。”   李渔带着毫不掩饰的猜疑之色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想不明白这个少年军卒为什么会如此冷静而直接地拒绝自己的拉拢。   要知道她是最受皇帝宠爱,臣民爱戴的大唐四公主,以宁缺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能够如此近距离接触到她,已经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换成别的边城军卒,就算有资格参加书院入院试,可得到她的赏识示意,谁不会感动涕零投体便拜?   长时间的安静,她淡然说道:“我答应你,因为这是我欠你的。”   说完这句话,她失去了和宁缺交谈的兴趣,抱着小男孩儿怔怔望着面前的火堆,眼眶渐渐湿了起来,此时火堆旁边吕清臣老人正盘膝冥想恢复,另一边的侍卫们已经沉沉睡去,林夜深沉,偶有被繁星惊醒的鸟儿胡乱鸣上两声。   宁缺惊讶地望着她眼中的晶莹水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她正隔着火堆看着道旁堆在一处的侍卫及草原蛮子的尸体。   想着先前她替小男孩儿擦鼻涕,看到她此时对下属的悲伤感怀,宁缺对这位公主殿下的印象又有所改观,默然想着就算是个白痴,也还算个有人性的白痴。   桑桑伏在他的膝头上沉沉睡去,火堆旁还睁着眼睛的只剩下他和李渔二人。两个人就这般静静地坐着,忽然间那个蛮族小男孩儿从她怀中挣了出来,揉着眼睛说睡不着要听故事,李渔一脸尴尬,心想自己幼时在宫中听的那些故事早就忘光了,少女时期爱听的那些才子佳人小说又怎么能给小孩子讲?   蛮族小男孩儿也不怎么闹腾,只是委屈不甘地望着自己名义上的母亲,看着有些可怜兮兮,宁缺在旁微笑看着陷入窘迫的公主殿下,轻轻咳了两声。   “小麦是金黄色的,燕麦是绿油油的……那些鸭蛋一个一个崩开,有只最大的蛋却始终没有动静……鸭妈妈看着又大又丑的孩子,看着它在水里游的欢腾,骄傲地说:瞧,它不是可恶的吐绶鸡,它是我亲生的孩子。”   “可是它太丑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野鸭子说,只要你不和我们族里的鸭子通婚,倒也和我们没有太大的关系。”   “一天晚上,当美丽的太阳向着西边荒原落下时,丑小鸭看到一群大鸟从林子里飞了起来,小鸭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美丽的东西,它们白的发亮,颈项又长又柔软,展开美丽的翅膀飞向温暖的国度。”   “过了一个冬天,丑小鸭被几只大天鹅包围,它感到羞愧,它觉得自己是那样的丑陋,然而大天鹅温和地啄着它的羽毛……它忽然看到池中的自己竟是那样的美丽……春天到了,太阳无比温暖,紫丁香在它面前把枝条垂到水里,人们看着它兴高采烈地跳起舞来,唱起歌来,快活地喊道:看那只漂亮的天鹅!”   宁缺拿着根焦柴,在脚旁的地面随意勾画着线条,低着头微笑讲了一个很老很老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这样的简单,但却又是那样的悲伤和幸福,蛮族小男孩儿趴在公主的身上瞪着眼睛听着,李渔自己也渐渐地听入了神,桑桑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她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了,但依旧静静听着,脸上露出儿时的笑容。   夜色更加深沉,听完故事的孩子们终于进入了香甜的梦乡,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说道:“你这个故事太深奥,小蛮听不懂,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提醒我这些东西……我会像那个鸭妈妈一样把他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我会以他为骄傲,回到长安后,我绝对不会让他被别的人嘲笑歧视,至于将来他能不能像天鹅般一飞冲天……那只能看他自己将来的造化。”   宁缺挠头笑了笑,说道:“其实我没有想这么多,这是小时候我给桑桑讲过的故事,她一直觉得自己又黑又丑很是自卑,我就给她编了这么一个故事安慰她。”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好故事。”李渔微笑望着他,说道:“被人瞧不起的丑小鸭,凭借自己的努力,最终变成受人尊敬喜爱的白天鹅,很励志。”   宁缺握着焦枝的手微微一僵,抬起头看着她认真说道:“您说错了,这个故事只会让很多人感到绝望,因为丑小鸭是不会变成天鹅的,它……本来就是天鹅。就像殿下您以及您怀里的小王子一样,而真正的丑小鸭,永远都是丑小鸭。”   李渔静静看着少年的脸,想着这段话,心里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第十八章 怪你过分美丽   由一个童话衍生出来段似乎颇有深意的对话,看似往人生的湖泊里扎了个猛子便要变成沉渣不再泛起,但仔细想来,进行对话的二人,一旦脱掉身上尊贵公主殿下以及梳碧湖砍柴者这样的衣服后,其实不过是两个十五六七岁的少年男女。   在某些极端的环境比如井底冰窖之类的地方里,年轻的人们惯常会忘记自己的身份责任或是别的一些东西,变得纯粹很多,在这个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的北山道夜林火堆旁,大唐公主李渔和宁缺就变成了很简单的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   因为四周的伤员们在沉睡,所以讲故事的声音压的有些低,因为要听清楚故事,所以听故事的人必须凑的更近一些,因为所以,他们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肩与肩并着,凑在火堆旁说着一些没有什么意义的闲话,直至睡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夜色逐渐褪去,繁星把林梢上的天空让位给熹微的晨光,北山道南方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吕清臣老人和宁缺同时睁开双眼,对视一眼然后唤醒身周的同伴,一名草原蛮子伏地而听,片刻后举起右手做了个手势,握拳重挥然后快速扇动,向同伴示意南方来人极多,而且是重骑。   火堆已然将熄,焦黑的木条下落着灰白色的灰,残着点点火星,侍卫和草原蛮子们艰难爬起身来,取出早已备好的军用单弩,对准依然显得漆黑一片的北山道,众人伤势极重根本无法快速移动,而且既然知道来者强大,那么便更没有隐藏的必要,只需要平静的等待——等待被救,或者战死。   北山道上的落叶被劲风卷起,熹微黯淡的天光里杀出数十名骑兵,骑士和马匹的身上裹着极厚的黑色重甲,这般狂速奔来,蹄声如雷压的大地阵阵颤抖,火堆里的余烬残灰更是被震地飘了起来,如晨烟一般。   大唐帝国最精锐的重甲玄骑!   全身包裹在重装甲内的骑兵群,在战场上一旦发起冲锋,天下难觅敌手,就连那些强大的大剑师都无法对这些重甲骑兵造成有效的伤害。   然而众人看的清楚,自晨光里狂奔而出的这批重装骑兵身上有清晰的箭创刀痕,明显曾经遇袭,可能是在南麓遇到过伏击,在这种的情况下,这支绝不适合密林作战的重装骑兵还要强行连夜穿越北山道,可以想见心情之迫切焦虑。   数十骑重甲玄骑呼啸杀出北山道口,距离两个火堆还有三十余丈,最先方那名披甲系着红色大氅的青年骑士看着远处火堆旁的众人,大声喝道:“固山郡华山岳在此!殿下何在!”   听到华山岳这个名字,端着弩箭的侍卫表情顿时放松了警惕,大声回应了一句。宁缺低头看了眼靠着自己肩旁的李渔公主,看着她的眼睫毛微动,似乎在将醒未醒间,忍不住笑着挑了挑眉头,默默收回左手的黄杨硬木弓。   像闪电锤击般的马蹄高速踏破北山道,将落叶卷起或者踏碎,那名自称华山岳的青年将领一拍鞍头,自马上飞奔而下,快速跑至火堆旁,啪的一声单膝跪地,抱起双拳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山岳救援来迟,罪该万死,请殿下恕罪。”   此时数十骑重装玄骑奔到了林间,面露疲惫之色的大唐精锐骑兵纷纷下马,依队列跪倒在华山岳的身后,齐声道:“请殿下恕罪。”   李渔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好像是刚刚醒来又或许……已经醒了很久。   她看着跪在身前的固山郡都尉华山岳,看着这名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青年将军,看着那些明显经历过浴血厮杀才赶至此处的骑兵们,眉眼间满是鼓励神情,微笑说道:“还不快快起身,难道真要本宫降罪不成?”   她很喜悦,这些漏夜来援在北山道南麓遇着伏击担忧她生死一夜的大唐骑兵们,时隔一年终于又看到了贤良的公主殿下,他们又怎能不激动?   华山岳激动抬起头来,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看见公主殿下正靠着一名少年军卒肩膀而坐,而且表情显得格外自然。看到这一幕,他的心脏不知为何微微一紧,眼眸里流露出一丝诧色和不喜,眉头微微皱起。   一直在注视这些重装骑兵的宁缺,在这名青年将军抬起头来的那一瞬,看清楚了他的脸,那是一张俊秀丰朗的面容,双眉若剑,平添了几分飒飒英气。   如此年纪便已经是固山郡的都尉,统辖整整一旗重装玄骑,华山丘毫无疑问是大唐帝国青年一代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无论城府气度能力都是上上之选。   只可惜他这一生始终有一道门槛无法迈过,数年前甚至在这道门槛上狠狠摔过一跤——这道门槛便是他一直深埋在心间,却早已被全大唐人知晓的那份爱意。   那份对大唐四公主李渔殿下最深沉、也最炽烈的爱意。   华山岳陡然低落微寒的情绪,自然不是针对李渔,即便杀了他他也不敢对公主殿下有丝毫不敬——他只是非常厌恶殿下身旁那名少年军卒,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离殿下如此尊贵的身躯如此之近,不是太近,而是已经接触到了!   他这一生都未曾与公主殿下的香肩靠近如此近,他这一生都未曾享受过如此美妙的待遇,如果可能他恨不得这时候就抽出刀来把那名少年军卒肩劈下来!   这种嫉妒冷酷的情绪,华山岳隐藏的极好,至少在公主殿下的身前他会掩藏的很好,所以李渔只看到他眼眸里一闪而过的诧色和不喜。   她微微一怔,然后感受到手臂处传来的温暖,才明白这位年轻的将军眼中异色由何而来,下意识里抬手理了理鬓旁的发丝掩饰尴尬——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居然和宁缺肩并肩靠着在火堆旁过了一夜,虽是情势使然,但对于大唐公主来说,和一名年轻男子表现的如此亲昵确实有些不妥当。   公主李渔缓缓站起身来。   于是听故事的婢女便不复存在。   二人臂膀间残留的温度被晨风迅速吹走。   片刻沉默,宁缺摇头笑了笑,望向她的侧脸,忽然觉得晨光映照在她的脸颊上,眉眼显得格外清丽,比前些日子的旅途上不知可爱了多少。   冷漠骄傲当然不及平静雍容那般美丽。   但他还是觉得火光映照下的少女最好看。 第十九章 雪山里什么都没有   华山岳看了眼四周的密林,这才注意到林子里敌多双方留下的多具尸体,看着那些鲜血和打斗的痕迹,尤其是接过那片薄薄的无柄小剑后,这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的狙杀何等样惨烈,不由面色微变。   他示意下属备马,说道:“殿下,来援后队已经上路,我们应该迅速离开。”   李渔公主点点头,同意了他的安排,在重装骑兵的重重拱卫下走了过去。   这时候华山岳冷冷瞥了火堆旁的宁缺一眼,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让人觉得有些寒冷,他在猜忖这名少年军卒和公主殿下之间真正的关系,然而无论怎么想也觉得这名军卒不可能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于是目光便愈发淡了。   这种目光中的淡然,其实隐藏着很多可能性,宁缺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静静看着华山岳的背影,联想起先前这人眼眸中的灼热与温柔,知道他不会对白痴公主不利,但看来这占有欲着实是过于强烈了些。   青年将领对公主殿下的狂热爱意,说实话和宁缺这种层级的军卒确实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宁缺非常不喜欢华山岳此人最后那一瞥里的淡然,他知道这种淡然代表着强大实力为背景的随时扑杀,代表着某种不屑一顾二顾乃至三顾。   宁缺不喜欢,所以他站了起来,看着正要上马的女子,仰起下颌微笑说道:“公主殿下,其实从在渭城开始,我一直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   华山岳霍然回首,晨光中白马上的美丽公主蹙眉转身,静静看着火堆旁的少年军卒,似乎想要训斥几句,终究只是淡淡说道:“回长安后再说吧。”   出发之前,华山岳低声询问了侍卫首领几句,大概明白了公主入境以来的遭遇,也知晓了宁缺在昨夜刺杀中的表现,他沉默片刻,走到宁缺身前表情平静说道:“你此番立下大功,回长安后朝廷必有重赏……小家伙,干的不错。”   宁缺带着桑桑去缓坡处的简陋帐蓬收拾自己的行李。   桑桑有些别扭地把大黑伞重新捆好在背上,忽然仰起尖尖的下颌,蹙眉望着宁缺疑惑问道:“少爷,刚才你是不是故意说……你有句话要说?”   “是啊。”宁缺把刀锋上凝固的血渍刮了下来,随口回答道:“那个叫华山岳的家伙太虚伪太无聊,我看着他不爽,所以得让他不爽一下。”   “少爷你刚才准备对公主殿下说什么话?”桑桑停下手上的动作,好奇问道。   “我怎么知道。”宁缺插刀入鞘,看着她耸耸肩,说道:“总之不可能说什么从在渭城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深深地迷上了你,狂热地爱上了你的……”   “可华都尉或许会这么想,殿下……说不定也真的以为你想说这句话。”   “白痴会有白痴想法,这一点不足为奇。”宁缺回答道。   小侍女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你很无聊?”   宁缺偏偏头表示默认。   桑桑摇了摇头,片刻后再次望向他,问道:“少爷,是不是在你眼里,天底下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是白痴?”   宁缺一边绑着刀鞘一边认真地思考,思考很长时间后认真回答道:“这个问题不在于我,在于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白痴人做白痴事。像华山岳这种天之骄子本来不能算白痴,但居然会信奉爱情这种玩意儿,不免也就白痴了。”   桑桑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严肃认真问道:“在你眼里我也是白痴吗?”   宁缺看着这张黝黑的小脸蛋儿,严肃认真回答道:“你不是白痴,你是笨。”   众人离开北山道口之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固山郡骑兵留下数骑看守现场。胆敢刺杀大唐公主的死士们肯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所以他们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为了守护那些这些遗体,大部队到后所有遗体都将运回长安下葬——无论生死不扔下一个同伴,这是大唐军队的铁规矩。   同袍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列在林间,敌方的尸首则是胡乱堆积在地面,等着被一把火烧成焦干飞灰,轮到处理那位青衫中年书生尸体时,骑兵有些为难,他们知道这是一位大剑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给予对方与身份相应的尊重。   华山岳微微蹙眉,决定把这位大剑师土葬,而就在这时,吕清臣老人对他们轻声说了句:“此人已入魔道。”   听见魔道二字,年轻的将军面色微凝,再看那具被青衫包裹的尸体时,早有没有任何敬意,只有不屑掩饰的鄙夷,像赶苍蝇般挥了挥手,说道:“扔进去烧了。”   ……   ……   清晨驶出北山道南麓出口,正午与固山郡北上的大部队相遇,在数百精锐骑兵的重重保护下,大唐四公主李渔一行继续向都城长安进发,至此时,无论是帝国内部还是其余诸国的敌人都无法威胁到她的安全。   此后数日,李渔和那位蛮族小王子一直留在车中,没有出现在众人眼前。   虽有数百轻骑护卫,活下来的侍卫和草原蛮子依然不顾伤势,坚持骑马守护在车厢四周,老人吕清臣在第二辆车厢里,受了重伤的侍卫蛮子在后面几辆马车中,至于宁缺和小侍女桑桑,则是坐着自己那辆简陋的马车,远远落在了最后方。   在固山郡边区,重骑全部换成了轻骑,队伍的速度顿时变得快了起来,前面那些坚固的马车还能跟上,宁缺主仆二人的马车则是显得有些吃力。   一名骑兵驰马来到他们马车旁,恼火呵斥道:“你们的速度太慢,加快!”   就像刚离开渭城头几天的春风旅途一般,宁缺这时候又是坐在车辕上犯困,看上去摇摇欲坠,看上去随时可能跌下,全靠桑桑在旁边吃力地扶着。听到那名骑兵恼火的呵斥声,他睁开眼睛看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   看着那名骑兵的背影,桑桑抹了抹额头上那三两颗汗珠,眯着那双柳叶细眼说道:“少爷,我们好像被嫌弃了。”   “嫌弃这个词用的好,如果用被人遗忘这四个字,就会显得太过酸涩骚情。”   宁缺看了一眼最前方那辆马车,想着再也没有露过脸的那位公主殿下,笑着说道:“对于我们这种拼命才能活下来的可怜家伙,任何酸涩骚情都很恶心。”   在火堆旁与公主并肩而坐一夜童话,这种画面无论放在长安还是草原上都显得那样的梦幻,那种画面才是真正的童话,并不真实。   一个小小的边城军卒,机缘巧合救了位贵人,事后拿到相应的封赏,然后从此天上人间老死不相往来,这才是真实世界里面的故事。   这个世界有英雄史诗,但同样没有什么童话,如果罗密欧不是贵族的儿子而是个掏粪工,想必朱丽叶为他去死的时候心理挣扎会激烈很多。   宁缺对这种事情的认识一向自认为非常清醒,他知道火堆旁少女的侧脸只是一种虚妄的影像,最关键的是他未曾真的动心,只是有些欣赏那样一个女子也有那样一个时刻,所以心中并没有什么怅然感慨。   ……   ……   在固山郡补充给养之后,队伍并未暂时休整,而是选择继续一路南下,看来公主殿下真的是很急于回到长安,回到疼爱自己的父皇身边。   华山岳应该也摸清楚了宁缺的底子,知道他只是名最普通的边城军卒,那么自然不会真误会他和公主之间有什么,所以宁缺也没有受到固山郡方面的刁难。   扎营休息,桑桑去河边打水淘米宰鱼,做了顿极丰盛的晚饭,主仆二人把主菜扒拉到饭碗里,然后对着几根酸菜辣椒开心地吃着,吃到满头大汗,浑体舒畅。   一名面容冷厉的男子走了进来,看着眼前这幕,摇头笑道:“叫你们去那边吃大锅饭你不干,我们几个还以为你是心里有怨气。现在看来原来是嫌我们那边的伙食太差……有这样一个能干的小侍女,真不知道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如此的夸赞对于地位卑下的侍女来说,其实已经有些过了,但桑桑却没有什么感觉,笑了笑继续埋头吃饭,宁缺则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来人叫彭国韬,北山道血战里表现出色的大唐侍卫首领,深得公主信任。只不过他带着部属跟随公主深入草原一年,回国又遇着连番血战,忠心耿耿的下属现在只剩下了七个人,这位首领的心境想必也复杂感伤的厉害。   双方是在北山道里同共生共过死的战友,鲜血浇淋出来的交情要比一般交往来的扎实很多,而宁缺在战斗中的表现想必会一直刻在在场诸人的脑海里。   所以这些天被固山郡骑兵们嫌弃的马车,倒经常迎来彭国韬和其余的侍卫做客。那几名草原蛮子也给宁缺主仆送了些烈酒,却很少愿意靠近他身旁十丈之地,更极少和他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梳碧湖那个传说的缘故。   “我知道你们自己去都城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跟着骑兵大部队一起走,确实也让你们不是太舒服,但是你的要求我报上去后,一直没有回音。”彭国韬望着抱歉说道:“你是渭城派过来的人,殿下没有发话,你就不能走。”   宁缺挠挠头,说道:“那就再跟一段吧。”   ……   ……   前往长安的旅途似乎就要这样无惊无险又无趣无聊地过去,然而就在第二天晚上,宁缺忽然收到了一份来自第二辆马车的邀请,吕清臣老人要见他。   有些意外有些喜,宁缺拧着眉头想了半天,然后决定什么都不想,随手用盆里的鱼片粥烧熄车旁的火堆,便带着桑桑向前方走去。   车厢帘幕掀起,昏暗的灯光暖融融照耀着,念师吕清臣看着宁缺和那名小侍女恭恭敬敬向自己行礼,心情有些惊讶,暗道这少年应该清楚自己喊他上车是为什么,难道他就不担心自己因为有第三个人在从而不愿意为他解惑?   老人忽然想起那夜在北山道口火堆旁听到的那些往事,那个他纵使在冥想也忍不住想要听的……小男孩小女孩儿扛弓背箭于茫茫岷山拼命生存的故事,自以为明白宁缺带着桑桑的原因,于是释然,于是看这少年愈发顺眼。   其实宁缺没有想太多,带着桑桑只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罢了。   老人双手在膝上相握,态度温和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找你是为了什么。”   宁缺沉默无语,用左手压在右手背上,然后按在身前的地板上,双膝着地,身体缓慢前倾用前额触及左手背,行了一个帝国最重的大礼。   有大恩才行大礼,老人吕清臣虽然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做,而且极有可能老人也没有办法帮助到他,因为那是一个向来只有真正变态的天才方能触及的世界,但只有像宁缺这样自幼翻阅太上感应篇苦苦思索却不得其径的人才知道,一个修行者愿意去指点一个明显没有潜质的普通人,那代表了怎样的怜悯与气度。   看到宁缺行了大礼,桑桑虽然不是很理解少爷的举动,却也是赶紧挪动双膝来到老人的身前叩拜下来。   吕清臣老人看着这幕,不由捋须微微一笑,然后扶起宁缺,收敛心神,阖起双目,将两手枯干的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与腰后某处,片刻后,车厢内的暖融油灯光线不知因何变得有些模糊,仿佛有无数极细微的灰粒在光线中飞舞弥漫。   一片死寂般的安静,时间不知快慢的流逝着。   浑浊的油灯光渐渐变得透亮清明,老人缓缓收回手掌,静静看着面容平静、眼眸里也看不到期待,实际上双手在微微颤抖的宁缺,轻轻叹息了一声。   “天地之间有呼吸,那道气息便是所谓元气,修行者能感知元气之存在,全凭意念致知,所以能否踏入修行之境,首先便要看你之意念能否积蓄显质。”   “在渭城时我就去看过你,确认你身上没有丝毫气息波动,今日细细察看你体内,发现果然如此,你的雪山与气海之中空空如野。”   “……什么都没有。” 第二十章 三分两分画里桃花   听到这句断语,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头望向老人,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就像拿着一把弓弩想要自杀般,认真询问道:“念力或者说意识这种东西,难道不是从脑子里面产生的吗?”   老人吕清臣温和望着他,缓声说道:“这种说法倒也不能说不正确,然则念力虽由头而发,却如何与身外的天地之息互知互通?”   “所谓修行,乃是将意念容于胸前之雪山,腰后之气海,雪山气海周缘有十七气窍,就如钟离山底之千繁洞,洞穴迎风纳水,呜咽做响奏一妙曲,上有呼者下有应者,如此方能令天地通晓你我之意,从而互相呼应。”   “人之身体腑脏气窍开合或闭塞,乃胎里形成,先天带来,后天再如何修行也无法改变,所以有种说法,所谓修行……只不过是拣回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罢了。”   “我先前看你体内雪山气海周缘十七窍,有十一处堵塞,所以无论你将念力修至何等境界,都无法与天地自然相接触。”   “不过你也不必因此而悲伤失落,世间亿万民众,雪山气海十七窍能通十三窍者极为罕见,像你这种身体倒是正常不过……”   老人缓声安慰,宁缺低头微涩而笑。   在渭城时他曾经做过无数次自我安慰,说只有那些真正变态的天才才能修行,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如果按照这种标准说法,老人提到的那些通了十五六窍的天才还真是被上天垂青,就像是随意走在路上忽然被天上落下的馅饼砸了个跟头。   “我怎么就没有中超级大礼包的命?”   他在心中遗憾慨叹,向老先生表示了真挚的感谢之意,便带着桑桑走下了马车。   车厢里的油灯光芒黯淡,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帘幕被再次掀开,大唐四公主李渔坐到了老人的身前,身体微微前倾,请教道:“一点可能都没有?”   吕清臣很欣赏宁缺,但一位已经进入洞玄境界的念师,不惜降尊纡贵耗费念力替宁缺查探梳理身体,自然还有别的一些原因,比如殿下有命。   “意志力坚定,性情纯净的人,往往能够通过冥想获得极浓郁的念力,宁缺毫无疑问就是这种人。所以我本来也对他有所期待,心想或许他只是十七窍通了十窍,正在醒悟边缘,却因为在边城修练不得其法,所以未能引动意念进入初境。只可惜他体内竟有十一处气窍堵塞,昊天对其并无厚爱,潜质再优秀也没有用处。”   老人满脸遗憾,在他看来如果宁缺真的能够修行,哪怕是只通十窍的下下之资,凭他心性和那手好字,前途也未可限量,只可惜这少年的命运实在是有些不济。   “既然如此,那便不用再多费精神了。”连日的奔波让李渔的眉眼间略显疲惫,她低头沉思片刻,平静说道:“为此事辛苦先生,实是不该。”   吕清臣老人花白的眉毛缓缓挑起,静静看着公主殿下的脸,知道先前那句话便决定了宁缺的前途,在确认宁缺无法修行之后,她直接断了培养此人的念头。   老人沉默片刻后劝说道:“长安城内高手如云,像宁缺这样的年轻人,也许并不显得出奇,但我相信这个少年若再成长几年,一定能成为大唐最优秀的军人。”   李渔没有想到老人对宁缺的评价如此之高,眉头微微一蹙,缓声解释道:“那少年武技心性都属上乘之选,若他还在渭城,或者只要是留在军中,我都必然不惜大气力也要留他为我效命,只是他如今要考书院走文途,待漫漫宦途磋磨至能影响朝局时,想必他人已老我也已老,那还有什么意义?”   老人沉默很长时间,忽然开口说道:“虽然他体内十七窍只通了六窍,依一般常理而言绝难踏入修行之境,但……昊天轮转,世无定事。”   “我的境界终究太低,而他则是有可能进入的书院则是高妙圣洁之处,另一番天地,日后他万一……我是说万一他真能登上书院的二层楼,谁知道会有什么奇妙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也许他真的能踏上修行之途?”   “二层楼?”李渔摇头说道:“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走进书院二层楼?宁缺这少年虽然不错,但您对他的信心未免也太足了些。”   吕清臣望着她微笑说道:“您先前说他要考书院走文途时,似乎也从未想过这少年不能考进书院,要知道入院试的难度也极高,由此观之您对他的信心也是十足,那么谁敢肯定这个边城的小军卒将来某日……不能登上那第二层楼?”   李渔微怔,不知该怎样回答老先生这句反问,此时细细想来,似乎自己真从没想过宁缺会考不进世间最难进的书院,自己对他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是因为火堆旁边听的那些故事还是跃过火墙时少年如猛虎般从容平静的神情?   她下意识侧身向车窗外望去,看着走过火堆的主仆二人背影,沉默不语。   ……   ……   宁缺知道自己的心性意志适合修行却无法修行,事实上他已经习惯这种初被惊艳后被惋惜的待遇,七年前在岷山东麓燕境处碰见那个小黑子时有过,两年前在渭城立下军功然后被军部察看潜质时也有过。   如果他能够踏入修行之境,以他在渭城立下的军功,说不定早就已经成为大唐军方重点培养的对象,何至于要自己辛苦拼命杀马贼积军功再考书院。   因为有心理准备所以听到坏消息后他并不如何失落,但吕清臣老人终究是他最近距离接触到的一位大师,所以他总还抱着那么三分两分希望,只可惜希望就像水彩画里面的那三分两分桃花,总是藏在园角,都是虚妄。   就在他准备振作精神放弃幻想,一路苦练刀法直抵长安去谋世俗快乐时,没有想到第二天夜间驻营时,吕清臣老人再次邀请他登上马车。   这一次桑桑没有陪他去,大概是那位公主殿下有些怀念春风旅途中婢女和侍女聊天的感觉,又或者是那位蛮族小王子想念桑桑,总之桑桑被召去了公主的马车。   “我相信那本太上感应篇你已经烂熟于心,但这么多年都不能感知到天地之息的存在,如此看来我的判断并不为错。”老人吕清臣微笑望着他说道。   宁缺挠挠头苦笑说道:“老先生,您今天喊我来,想必不是为了再次打击我。”   “你回长安之后便要去考书院,我年纪大了可能也会停留在公主府里静养,再要见面就不容易,所以想找你说说话。”吕清臣慈祥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世人对修行道的好奇与想像,虽然你无法踏入此道,但或许有什么是你很想知道的事情。”   “我有很多。”宁缺很老实地回答道。 第二十一章 问道无矩   吕清臣老人微笑问道:“那你想知道哪些事情?”   宁缺认真思考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想知道……什么是修行。”   吕清臣笑道:“你真的很贪心。”   宁缺脸上全无尴尬之色,说道:“那么……您能告诉我修行分多少境界,不同境界有怎样不同的能力吗?”   “依然是出乎我意料的选择。”吕清臣老人微笑说道:“要知道这些东西虽然世俗普通人确实不是很清楚,但终究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算不上秘密还是秘密。”宁缺笑着回答道:“我会替您守住。”   “好吧。”吕清臣老人笑出声来,略一沉吟后问道:“你知道昊天道吗?”   宁缺看着这位昊天道的南门行走,点了点头。   “我出身昊天道南门,奉命游历世间,世人常常把我们称作门下行走。所以既然你想知道与修行相关的一些东西,那么我就从昊天道讲起。”   “昊天道祭奉昊天,乃天下唯一修行正门,因为昊天照耀人间,天地万物方能随之而呼吸,这呼吸正是我昨夜所讲天地之息或是元气,所以昊天为一切之始。”   “人本乃万物之一属,懵懂居此天地逆旅间,偶蒙昊天降下启示,方始明悟自然造化之理,故以意念控天地元气,行种种玄妙之事,是为修行。”   “修行之路漫漫修远,繁复艰辛最考意志,而这条道路被我们分成五个段落,也就是你所说的五个境界。”   “初境称作初识。是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气海雪山外放,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   “第二个境界称为感知。这一阶段修行者能够触碰到天地间流转飘浮着的元气,并且能够与之和谐相处,甚至进行一些感觉上的交流接触。”   “第三个境界称为不惑。指修行者此时已经能够初步明白天地间元气流动的规律并且加以利用,世人口中所谓剑师符师便范指此类。”   “第四个境界称为洞玄。进入这个境界的修行者已经能够把自己的意识与天地元气融为一体,对于念者而言,意味着他可以通过自己的意识直接攻击敌人,在这个境界里浸淫日久,或者能够做出一些格外玄妙的手段。”   “少年,你不用这般看着我,我确实进入了洞玄境界,只可惜临到老时才极为勉强地把右脚迈了过去,如今我油将枯,灯将尽,大概这辈子也没有希望把后面那只脚也拖进门里,不然……当夜要杀一位大剑师又何须那般麻烦。”   车厢内油灯光线暗淡,似乎真的是有些缺油,吕清臣老人笑着说道,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脚,慨叹着年华易逝,时间从不等待。   “第五个境界称作知命。”   “所谓知命,便是知天命。”   “进入这个境界的修行者不再仅仅是从表面上明白天地元气流动的规律,而是从本质上掌握了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明白了昊天与自然万物之间的联系,明悟了世界的本原。进入这种境界的人,或许才可以看为真正的得道吧。”   宁缺津津有味听着这些东西,发现老先生讲完了,赶紧举起手来问道:“先生,五个境界之上是不是还有更高的境界?”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吕清臣颇感兴趣望着他。   他回答道:“如果修行真的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那么这条道路肯定没有尽头,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正走不通的路,所以我想肯定会有些更高的境界。”   “你这少年连初境都迈不进去,想不到没有消沉,反而兴致更浓了。”   听着老先生的笑骂,宁缺笑的更加无辜,说道:“就算是我好学吧。”   “我从未见过世上有好学像好色那般的男子。”吕清臣微笑道。   宁缺在心中默默赞了这句,然后摊开双手修正道:“那便不是好学,是好奇。”   吕清臣沉吟很长时间,抬起头来望着他,缓声说道:“传说中知命之上还有诸多玄妙境界,而真正在典籍上出现过的只有两种,一者为天启,一者为无距。”   “所谓天启,是指修行者能够直接聆听昊天启示,以虔诚奉拜祭道门神术,于空无之境中暂借昊天威势光明,昊天普照世间,纵是威势光明中之一缕,寄于一修行者之身,亦可想见那是何等样的大境界大威势。”   宁缺遥想世间某大神通,白衣飘飘跪叩上苍,云开雾散有光柱落下,其一挥手便云卷山撼,不由心神摇晃,难以自安,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轻微沙哑。   “无距……又是怎样的境界?”   “典籍之上只是记载人世间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境界,却没有具体描写,只有廖廖一句形容:从心所欲而无距。”   吕清臣老人微微蹙眉,面容却是一片安然宁静,悠悠说道:“以我之猜测,所谓无距境界,那些圣人意念所至便能抵万里之外……这该是何等壮阔。”   从心所欲而无距……宁缺被这七字所深深撼动,然而究竟是无距还是无矩?   隐约间他仿佛捕捉到这两个字里藏着的某种悍然气质,并不像老人那般悠然以为壮阔,只是觉得潇洒无碍到了极点。   “关于无距……也许书院里面的记载会更多翔尽一些。”   吕清臣老人看着少年出神的稚嫩面容,感慨说道:“能入这两等境界的大修行者想必都是圣人,古谚虽云千年圣人降,但人世间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出现过圣人,所以这些……只不过是神话传说,听听便罢了,苦想多无益。”   宁缺俯身再拜表示受教。   老人笑道:“我本以为你会问如今世上有哪些出名的大修行者,哪些出名的世外高人,看上去年轻男子本应该对这些东西更感兴趣些,没有想到你会问这些。”   宁缺双手扶膝,沉默很长时间后抬起头来,看着老人认真回答道:“知道那些人世间的最强者,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是高飞在天的雄鹰,我只是在地上艰难爬行的蚂蚁,他们眼中不会有我,所以我的眼中也不必有他们。”   “那你……问这些修行基础的原因是?”老人神情异样看着他。   宁缺认真回答道:“那些大修行者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然而进入长安我极有可能会遇到一些相对普通的修行者,比如像那位青衫书生般的大剑师,我自己不能修行,就越要弄明白什么是修行,知道他们的战斗方式……”   “你的目的是?”老人的花眉缓缓挑了起来,似乎对他的答案极感兴趣。   宁缺低头微笑,然后抬头平静应道:“如果将来某日,我被迫要和修行者做战,今天您教给我的这些事情,对我战胜他们提供很大帮助。”   “一个普通人与能调动天地元气的修行者做战?而且你要战胜他们?”   老人盯着宁缺的眼睛,喃喃重复问着,忽然间他的眉毛颤抖了起来,枯瘦的身躯里暴发出一阵极欢愉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   大笑声渐渐停歇,老人看着渐露尴尬之色的宁缺,微笑说道:“很豪迈,我喜欢。” 第二十二章 旅途上的学习   夜已深,宁缺走下马车,吕清臣掀起车帘上的布帷,看着少年的背影,听着夜晚田野间隐约传来的边塞小曲声,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做一位踏入洞玄境界的修行者,哪怕只有一只脚跨过了那道高高门槛,也足够他们在任何国家任何城池受到极大的尊重,根本不需要和普通人打交道。念师需要更多的时间用来冥想培念,所以吕清臣的时间真可以用光阴似金来形容。   可他仍然愿意花去一两夜甚至更多的时间和宁缺闲聊,讲些看似很琐碎无谓的事情,是因为他确实很喜欢宁缺——他喜欢少年温和稚嫩外表下藏着的冷静自强,还有像先前那刻般偶尔迸发出来的豪迈气——豪迈壮阔自强冷静是大唐人最赞赏的品质,而吕清臣老人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唐人。   今夜他告诉宁缺的这些,都是昊天道南门的入修课,虽然谈不上是什么不传之秘,照门规确实不能让普通人知道,可他还是说了只因为他相信一件事情:   “我总觉得你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修行者。”   明知道宁缺气窍不通,绝无可能修行,可是老人没有道理、没有原因,就是觉得这个少年能够踏上他现在正艰难行走着的这条道路,而且他祈望这个少年能比他走的更踏实,走的更远。   老人望着窗外渐小渐模糊的少年背影,喃喃自语道:“老死临身夜将至,才开始胡乱放肆一番,盲目跟着直觉走遭,或许……这就是昊天对我做出的启示吧。”   ……   ……   回到简陋的营帐,桑桑已经回来了,宁缺问了句公主唤她去做甚,不出意外又得到了个含混不清记忆缺失的答案,他早已习惯自己这位小侍女在动脑方面的懒惰,笑骂了几句对饮了数杯二人便草草洗漱睡觉。   第二日,车队在数百名骑兵的护卫下继续南下向着都城长安进发,宁缺主仆二人的日子却变得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无聊无趣。   不到夜间,吕清臣老人便会唤宁缺上他的马车陪他聊天,公主殿下也时常召唤桑桑去作伴,好在彭国韬派了侍卫去驾那辆简陋马车,不然宁缺还真要被逼无奈玩一招无人驾驶。   车厢聊天中,宁缺知晓了更多修行知识,比如修行者用意念控制天地元气的各种方式,比如修行者可以通过某些特殊物品加强自身与天地之间的联系,又比如剑师是怎样用意念把元气压缩成无形的绳,然后缚住那片轻薄锋利的无柄飞剑。   增强修行者与天地之间联系的特殊物品,并没有非常严苛的标准,昊天道多用拂尘木剑,佛门多用念珠木鱼,至于符纸飞剑则是非常常见的标准配备,相对比较罕见的是有些大修行者会使用笔墨法杖之类奇怪的东西。   “以念力封天地元气入符纸之内,这就是符师;封天地元气于阵法内,便是阵师;凝天地元气于剑内,便是剑师;以念力直接调动天地元气,便是念师;以……”   吕清臣老人端着杯清茶,靠着车窗极为享受慢悠悠说着。   “喂喂喂,您这不是在说笑话吗?那如果把天地元气封在马桶里战斗该叫什么师?马师还是桶师?”   聊天聊的久了老少二人自然也熟了起来,宁缺逐渐展现出自己惫懒无礼的那一面,咬着一根蘸着墨汁的毛笔,挥舞着右臂,表示自己的强烈质疑。   老人放下茶杯,瞪了少年一眼训斥道:“约定俗成,你懂不懂什么叫约定俗成?叫了几千几万年,有什么问题?俗成就是要通俗好记,别泛那些酸劲儿!”   “好吧。”宁缺在几千几万年所代表的时间厚度面前惨败而归,在摇晃不停的车厢里悬腕静神,稠黑的笔尖在雪般的宣纸上快移缓钩,做着笔记。   “关于修行者战斗的手段,剑师用的叫剑术,符师用的叫符术,我这种念师用的当然就是念术,进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则很难具体这般区分,我曾经听闻过前代师门长辈中有人习的是神术,具体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名字……不够大气啊。”宁缺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咬着毛笔杆的尾巴,望着老人含混不清说道:“感觉完全可以通称为法师,他们用的都叫法术。”   老人的花白眉毛蹙的极紧,严厉看着他说道:“问题是法之一字何解?”   宁缺再次败退,摊开双手表示无辜。   “除了上述各类修行者外,其实世间最常见的修行者是武者,他们对天地元气的感知度不如其余各派,但就战斗力而言同样极为强悍。武者作战时能将天地元气布满身躯各处,就如同从头到脚套上了一层重甲,而平日修练时,他们又会调动天地元气刺激自己的肌肤血肉,从而锤练出一身钢筋铁骨。”   “北山道口那名泛着土黄光泽的巨汉就是武者?”   “不错,只是那人境界并不是太高。像我大唐帝国四位大将军都是人世间最顶尖的武者,箭簇就算能刺破他们身上的盔甲,也无法刺破他们身上的护体元气,就算箭锋极劲穿透护体元气,也不见得能对他们铁铸般的身躯造成任何伤害,面对这样的强者,你的箭法就算再好,也没有用处。”   听到这番话,宁缺的脑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夏侯这两个字,他低头平静抄写着笔记,心里则不停思考着对付这种强者的方法。   “选择拉近距离和这些强者进行近身战,那更是找死,你的力量虽然不错,但和他们比起来就像是田鼠和雄狮,你全身发力都撼不动他们丝毫,而他们只需轻轻合指便能喀喇拧断你的脖子。”   “如果把元气附在箭上……对武者的杀伤力如何?”宁缺忽然抬头认真问道。   老人沉思片刻后缓缓摇头:“极少有修行者尝试把天地元气附在箭上,因为箭与飞剑不同,为了保证速度质量必须很轻,于是很容易受到自然的感应干扰,又无法在上面刻符,附着元气消散太快……当然如果有人能够解决元气消散的问题,这种羽箭毫无疑问是很可怕的远程攻击手段。”   宁缺若有所思。 第二十三章 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异禀……   “都说长安城内武者多如狗,剑师遍地走,毫无疑问这种说法过于夸张了,不过毕竟是帝国都城,天下第一雄地,自然藏龙卧虎,修行者众多,你若去了长安,若在书院自然无事,可在书院外当谨行慎言,少招是非。”   “是。”宁缺应了声,然后试探着问道:“吕先生,不知道长安城里有没有什么需要警惕……或者说难招惹的强者?”   吕清臣看了少年一眼,淡淡嘲讽说道:“那夜是谁说不想知道这些来着?”   宁缺笑着挠了挠头。   “说这些没有意义。”吕清臣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只需要记住,天下的修行流派众多,但归根溯源无外乎佛道魔三宗再加一个书院,佛宗多居于僻地,道家多在各地设坛开观,魔宗不用去提它,道宗便是我所属的昊天道门,历代强者辈出,于俗世备受各国皇室尊敬供奉,若你听过西陵神国,便应该知道那里便是我昊天道总坛之所在。”   “各国皇室尊敬供奉?帝国对昊天道也是这种态度吗?”宁缺蹙眉问道。   吕清臣苦笑了一声,做为天下第一强国的大唐帝国,应该算是世上唯一敢不给昊天道颜面的世俗皇室,昊天道确实也拿帝国没有任何办法,只是他身为大唐人却在昊天道,处境未免有些尴尬。   “魔宗呢?魔宗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强者?”宁缺察觉到老人神色有些异样,于是迅速转了话题,微笑说道:“说起来那天在北山道口您说那名大剑师用的是魔宗手段,我真是不是很明白什么样的手段算是魔宗手段?”   听到魔宗二字,吕清臣的神情变得凝重严肃起来,说道:“这一段你不要记,以后在外面也不要与人去说。”   “是,先生。”   “无论道佛还是书院,这些正派修行都是以人感知天地之息,然后和谐共存,所谓控制元气,更准确来说倒应该是向天地借力而用。”   吕清臣眯着眼睛,似乎是在回忆些什么事情,幽幽说道:“而魔宗走的路子与各宗都不相同,他们竟是强行吸纳天地元气进入自己体内。”   “这……有什么不对吗?”宁缺想来想去,也没觉着这种修行方法有什么不妥之处,单从字面上理解,似乎还要更加直接一些。   “以后不要说这种胡话了。若在书院或是昊天道门中,你要敢对魔宗手段发出如上评论,轻则被逐出师门,重则要受更严厉的惩罚。”   吕清臣神情严肃警告道:“与天地相较,人之身躯如蝼蚁,体内雪山气海容纳自身念力已是勉强,强行吸纳天地元气入体内,人身如何承受?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像北山道口那位大剑师暴体而亡。”   “可魔宗既然称为一宗……”宁缺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语气,恭谨问道:“想来在世间还是有不少修行弟子,如果吸纳天地元气便会暴体而亡,他们如何传承?”   “魔宗自有一套邪法帮助他们改造身躯,从而可以容纳些微天地元气,只是这个过程极其血腥残酷,据前辈所言,魔宗修行选材百名,最终却只有二三者能够顶过最初的暴体之苦。”   “确实残忍。”   宁缺蹙眉说道,心中却默然想着世间有修行潜质的人极少,魔宗这种搞法只会大量消耗修行基数,只怕那些佛道正派不容其宗派存在,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吕清臣老人大抵猜到少年心中所想,语气更加严肃,寒声说道:“魔宗强行改造身体,那改造后的他们又怎么能算是一个正常人?”   “人乃天地间一人,天地乃人外一天地!”   “要纳元气入体内,魔宗等若是想把己身化做一天地。”   “而身为天地者,唯昊天而已!”   “所以魔宗所思所想所修,实为逆天大恶之行!”   ……   ……   快要靠近长安的某个夜晚,宁缺再次来到老先生所在的马车旁,只不过这一次他是不请自来,夜空里的繁星把营地照的一片银亮,显得他的身形格外鬼崇。   车厢里的油灯还亮着,吕清臣老人正在看这些天宁缺写的笔记,看着白纸上那些蝇头小楷,看着那些清纤秀丽的字迹,有些想不明白在颠波的马车上,那少年悬腕而书怎样能够写出如此漂亮的一手字来,脸上忍不住满是赞叹神情。   忽然他眉头微皱,缓缓放下手中纸张,望着门帘处说道:“进来吧。”   宁缺走了车厢,以手扶膝跪坐在白天的位置,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吕先生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明白,既然我没有修行的潜质,为什么您还会对我教诲有加?”   少年抬起头来,眼睛显得异常明亮,声音微颤问道:“您是不是看出来我天赋异禀,所以才会对我另眼看待?”   吕清臣老人愕然望着他,嘴唇微张,片刻后犹疑问道:“你的异禀……在何处?”   于是轮到宁缺表现吃惊,他张着嘴看着老先生,尴尬问道:“如果我知道自己有什么天赋异禀……何必还来问先生。”   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指着他的鼻子微微颤抖,实在是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   “吕先生,其实我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宁缺看模样依然没有放弃说服一位洞玄高人相信自己是天赋异禀男主角,紧张地揉了揉脸,说道:“来到这……渭城之后,别人眼里面我特别懒,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犯困,包括坐在马车上都随时随地可能睡着的样子,但实情并不是这样,我犯困的时候其实都是在进行冥想。”   “您不用露出这种表情,这是真的……您也知道边城的生活没有什么娱乐,我每天就爱写个字儿,因为我擅长这个而且我写起来就觉得开心,除此之外所有时间,我都在看太上感应篇。您应该还知道太上感应篇实在是有些枯燥乏味,所以我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但我现在想来,那应该不是真正的睡觉。”   宁缺看着老人极为认真诚恳说道:“因为在刚刚入睡的时候,我经常能感觉到身边的建筑人与别的什么东西都离我远去,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我甚至隐隐约约能感受到某种以神秘节奏进行的呼吸……”   吕清臣的神情渐渐认真起来,在睡梦中进行冥想,虽然极为罕见,但在昊天道的典籍里面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记载。 第二十四章 好家伙   宁缺认真回忆着梦里的感受,说道:“在我的梦境中,那些连绵仿佛不曾间断但又能听出规律的呼吸最后变成了某种实质化的存在,暖洋洋的一滴滴汇在了一起,最后把我的身体包融其中,只是无论我怎样去摸去捧都没有办法握住那些仿佛比水还要轻滑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我的指缝间溜走。”   吕清臣强行压抑住心头激动,沉声问道:“你在梦里面感受的范围有多大,不,应该是说像什么?一盆水?一条小溪?还是一方小池塘?”   宁缺抬起头来,怔怔回答道:“好像……是一片海。”   吕清臣身体微僵,然后颓然无力跌坐回软垫之上,沉默很长时间后自嘲笑了笑,笑容显得有些疲惫,喃喃道:“是啊,怎么可能呢?”   宁缺从他神情中已经大致猜到事情并不如自己幻想那般,却依然不死心问道:“吕先生,这是不是您所说的初境?我感觉到的是不是天地之息?”   吕清臣老人拍了拍他的肩头表示安慰,声音微涩说道:“初境便是初识,前些日子我曾对你说过,这是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气海雪山外放,开始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换句话说,这是世俗人睁开眼看到这个全新世界的第一瞬间。”   “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决定了这名修行者日后的前途,因为他眼中所见心所感受便是天地自然万物元气在他心灵上的投影,而这名修行者冥想所得的意念越纯越净越强越紧致,所感受到的元气范围便越大。”   老人静静看着宁缺,说道:“资质差些的修行者在初识时,只能感受到身周小范围内的天地元气,在心灵上的投影就是一盆水罢了,资质好些,能感受到的天地元气范围更广,投影也不过是一方小池塘,若他能感受到一条小溪甚至是一方湖泊……那他日后必将成为世上尊崇的大修行者。”   宁缺皱了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老人阻止。   老人继续说道:“当今世上知命境界巅峰人物极少,而其中犹以南晋剑圣柳白资质最为惊艳,这位剑圣当年不到六岁便入了初境,一入初境便看见一道奔流不息的黄色大河!这就是真正的天才!这就是为什么他凭一手黄河剑意纵横南方,现在被世上修行者公推为最有可能突破五境之人!”   看见一道黄河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么看见一片大海呢?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虽然隐藏着很多秘密,但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天才,更何况还是这种比举世公认的天才人物更变态的天才,然而依旧有些……不甘心吧。   “也许这话听上去有些狂妄,有些没有分寸或者说……自恋。”   他仔细选择着词语,低着头缓声说道:“有没有可能,我真的比那位南晋剑圣,不是说更强……只是因为我冥想多年,所以踏入初识时感受的范围更大一些?”   “比奔涌大河更宽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无边无垠的大海,因为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吕清臣老人看着低着头的宁缺,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孩子,你可知道初识时的大海代表着什么?那代表着这整个世界的天地元气。”   “没有人能够在进入那个崭新世界时睁眼的第一瞬间,便看到那整个世界的所有事物,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传说中的圣人,都无法做到。”   他再次轻拍少年微僵的肩膀,微笑安慰说道:“虽然只是梦,但也是个不错的梦。”   宁缺沉默离开。   他本已对修行之事看淡,若不是吕清臣老人最近这些天来的耳提面命,让他产生了一些多余的想法,此时的心情大概会好很多,正所谓如果没有希望,自然无所谓失望,若一开始就绝望,那一开始的希望就根本不会出现了。   小侍女桑桑把热水盆端到他身前,麻利地拧起毛巾,然后把向微烫冒着水雾的毛巾盖到他疲惫的脸上,好奇问道:“少爷,你今天晚上去问了些什么?”   宁缺的声音从热毛巾下方透了出来,仿佛被水雾变得湿润了很多,嗡鸣低沉:“我去告诉吕老头儿我有一个小秘密就不告诉你但既然告诉了你那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已经看出了我的小秘密然后对着我这个天赋异禀的修行天才五体投体?”   桑桑在脑子里把这段话不间歇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觉得有些头昏眼花赶紧揉了揉眉心。她扯下宁缺脸上的毛巾在水里搓洗两遍,拧腰把水泼向车外,说道:“少爷,这次看起来好像是你变得比较白痴了。”   确实挺像一个白痴,宁缺转过身去,隔着车窗看着田野上方的繁星,手掌下意识里摸上脸颊,去摸那些根本摸不出来的小雀斑,低声咕哝道:“会玩飞剑很了不起吗?轩辕剑老子会玩你们会不会?”   桑桑听着他又在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胡话,忍不住摇了摇头。   宁缺坐起身,摸出那本已经破旧不堪的太上感应篇,没有翻开,而是就这样沉默地盯着封皮盯了很长时间,仿佛要看出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把洗脸盆拿过来。”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平静了很多。   点燃火折,凑到书的一角,片刻后,这本黄旧书籍开始燃烧,他轻轻松开手指,任由这本陪伴自己多年的太上感应篇落入黄铜盆中,烧的越来越快。   桑桑在旁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书页在火苗中卷曲变黑然后猛地一挣弹出火舌最后变成层层叠叠的灰,宁缺扶在车窗旁的右手微微一紧,觉得心脏处变得有些空落落,好像有种陪伴自己多年的朋友就此远去不再回来,又像是少年时的梦想像个泡泡般破灭无踪。   “我是不是挺废柴的?”他问道。   桑桑摇了摇头。   宁缺微笑说道:“没人比我的箭法更好,没有人比我的刀更狠,和我一般大的人都没我杀的人更多。我不是废柴,我是梳碧湖的打柴人,只不过是不能用飞剑玩杂耍罢了,日后若有机会我像杀马贼一样杀几个他……妈的大修行者给你瞧瞧。”   桑桑紧紧抿着嘴唇,笑着点点头。   这不是自暴自弃后的自我安慰,而是宁缺坚定的认知,北山道口那些勇敢的侍卫都差点战胜一位大剑师,那么他凭什么不可以?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无敌的人,那些世外高人依然是人,那么他就可以战胜他们。   那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发现自己能力其实很差,无法完成一直以来的梦想时,他们会失落会痛苦会自卑甚至自闭,然后有很多人会沉浸在这种痛苦或是成功的幻想之中,把自己关在心灵的囚笼之内不停挣扎希望回复从前。   发现自己写不出能够藏诸深山流传千世的新四大名著之青楼梦便把自己关进山村三十载天天喝点稀饭披着头发拿左手当红袖添想便以为自己是曹雪芹?   宁缺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做不成曹雪芹他就去做金庸,做不了皇帝他就去做书法大家,做不了将军就做大学士,做不了修行者那又如何?   在一条路上走到黑走到死的人并不能算错,虽然他们身边的人会受苦,但他们最后甚至可能获得成功,可是有意志决心马上选择一条新路的人或许更值得尊敬。   生命这个好家伙,让他猛回头比让他一直走其实更需要勇气。   ……   ……   (没错别字就是红袖添想,不是添香,我喜欢这句和最后一句话,虽然酸了点,但还是蛮有劲儿的哈。) 第二十五章 第一个梦   几天在希望失望之间周转折腾,宁缺的心情有些不痛快,然后痛快不再去想,无论痛快还是不痛快,都非常适合饮酒谋一醉,恰好这个夜晚桑桑的病又犯了,小脚冰的像两根冰树枝般,于是主仆二人拍开一罐烈酒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   一大罐烈酒小侍女喝了大多半,宁缺却是先倒下的那个人,桑桑艰难把他搬到垫子上,然后把被褥掀开搭上,自己也钻了进去,习惯性地把小脚塞进他的怀里。   伴着弥漫的酒香,宁缺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感觉身边再次出现那片暖洋洋的大海,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般伸手去捉去捞却发现自己只能徒劳地捞到一场空,应该是吕清臣老人的话起了作用,这一次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做梦,所以他站在那片暖洋洋的海里,像一个陌生人或者说旁观者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在梦里面笑着想起一句话:“一切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可能是因为前所未有冷静的缘故,这一次宁缺非常清晰地看清楚了梦中海洋的模样,那片无边无际占据全部空间的大海竟然不是蓝色而是绿色的,色调极深却又极透明,就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翠玉。   他站在这片绿色的海面上,没有弯腰伸手去捞那些缓慢流淌的绿,而是静静看着它,在心中猜想着它们下一刻会流向何处,会变幻成怎样的形状。   绿色的海中忽然生出两朵白色的花,花瓣一味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也没有那些普通花朵常见的色丝芯蕊,就是单调而枯燥的白。   海水拍打着白花的根部,如果它们有根部的话,在绿色海水的滋润下,那两朵白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长大,花瓣片片脱落,落在海面上又变成新的白花,如此这般白花迅速扩延开来,占据了他视线中全部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际。   宁缺看着如斯神景,心神摇晃无法自安,遂抬步而上花朵,踩着花瓣向天边走去,赤足与娇嫩的白花花瓣相触,微弹而起而落,感觉柔软弹嫩非常美妙。   ……   ……   田野旁的车厢内,宁缺侧卧在垫子上,身上的褥子早已被掀开一大半,他的额头上全部是汗水,怀里紧紧抱着一双小脚,小侍女脚上的肌肤比身上别的地方要好很多,纯白似雪,看上去就像两朵瑟瑟的小白花。   他蹙着眉头不时撇撇嘴,不知道梦里面在想什么,双脚在褥子里下意识里蹬动着,不知道触到了何处,觉得很舒服,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不再动弹。   ……   ……   心神渐迷离,宁缺早已忘记自己是在一个梦里,他心神摇晃却又异常平静地在海面上行走,在如海般的白花间行走,忽然间心头一动,整个人的身体缓缓飘离花瓣,迅速向着海面上的高空飞去。   飞到极高处,他低头向下方望去,只见绿色海洋上的白花早已消失不见,隐隐能够看到海水深处有一层红色的平面,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他破开海水,向绿色海洋深处潜去。   不知道潜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那层红色——那是一层粘稠的深红色的浆液组成的水层,腥红无边,像是番茄酱,但更像是将要凝固的血。   血水忽然打破了平静,变得沸腾起来,里面有无数没有五官的人类缓缓站起,然后仆倒,再次站起再次仆倒,他们挣扎着,无声的痛嚎着,可无论他们怎样的挣扎痛嚎,五官上的那道薄膜始终把他们禁锢在永恒寂静的血色世界之中。   一抹生命最深处的恐惧缓慢而不可阻挡的占据了宁缺的身体,把他变成了一座石雕,就这样无知无识无觉地站在红色血海旁,眼睁睁看着那些无声的残忍画面。   血色的海洋变成了陆地,于是也有了天空。   宁缺站在天空与地面之间,发现自己身处荒原之上,自己脚下和远方倒着无数具尸体,那些尸体有大唐帝国的骑兵,月轮国的武士,南晋的弩兵,还有很多草原蛮子的精骑,无数的血水从这些士兵的身下流淌出,把整个荒原染红。   三道黑色的烟尘稳定地悬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着这方,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天要黑了。”   “我说过,天要黑了,但从来没有人相信我。”   有一个人用轻蔑的口吻在宁缺耳边说道。宁缺霍然转身,没有看见是谁说话,却看见很多人正抬头望着天空,那些人中有满脸惘然的小贩,有满脸不甘心的官员,有怯生生的小姐,有疯癫般狂笑的僧侣,不管衣着神情有怎样的差别,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都高高仰着头,像等着被喂食的肥鹅。   荒原上无数人惊恐抬头看着天空,宁缺下意识里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发现这时候还是白昼,因为天空之上挂着烈阳,但不知道为什么荒原上的温度很低,太阳的光线很黯淡,天地昏暗有如夜晚将要来临。   一片黑色从天地线的那头蔓延过来,没有什么特殊处,只是绝对的黑,就像梦开始时他看见的那些白花一般,没有任何杂色,就是人类梦境最深处的黑。   看天的人们很恐惧,宁缺很恐惧,而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恐惧。   宁缺四顾右盼寻找着先前对自己说话的人,想要问问那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天会变黑,然而无论他怎样找也没能找到那个人,只隐约看到一个极高大的背影穿过人群,向荒原外面走去。   他冲着那个高大背影高声喊道:“喂!是你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高大男子没有转身,离开人群的背影极其萧索,直至消逝不见,而宁缺的喊声却惊动了荒原上抬头看天的人们,有人埋怨道:“天都要黑了,你不好好看着,非要打扰我们最后时刻的安宁,真是令人厌恶的小东西。”   埋怨的人是少数,荒原上绝大多数人收回看天的目光,吃惊地看着宁缺,他们眼眸里的神情发生着奇异的变化,有的越来越惊愕,有的越来越炽热,有的甚至缓缓流出眼泪,一个酒鬼和一名屠夫站在宁缺身旁静静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所有这些目光汇聚在宁缺身上,仿佛他就代表着某种希望。   被全世界目光注视的感觉很奇怪,被当成希望的感觉很怪异,宁缺觉得自己瞬间变得伟大崇高甚至神圣起来,但他只是个极普通平凡的人,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这将夜的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很恐惧不安心悸到胸口撕烈般的痛。 第二十六章 雄城,好久不见   宁缺痛醒过来,眼瞳里满是惊恐之色,一把扯开衣裳,双手在胸口紧张摸索,只摸到一手滑腻的汗水,并没有摸到破裂胸骨外悬着颗破碎心脏,不由后怕的拍了拍胸口,急促的呼吸过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变得平缓。   他望向脚那头熟睡中的桑桑,看着小丫头黑黑鼻梁尖上那颗可爱的汗珠,忽然觉得活着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关于那个给他带来大恐惧的诡异梦境,他不准备告诉桑桑,他不准备告诉任何人,因为即便只是想起梦境中某个片段画面,他都会觉得很难受,所以他决定忘记。   第二天,简陋的马车在吱呀摩擦声响中启程,远远随着越来越大的护送骑兵队继续南行,大概上午十点钟的样子,队伍在长安城外一处小镇停下——来自都城的宫中使者、朝官代表和繁复讲究的公主仪仗,从数日前就一直在这座小镇里等着公主殿下的归来。   宁缺跳下车辕,站在热闹的队伍边缘,向镇边天外望去,隐隐可以看到一处灰暗色的城廓影子,只是距离实在有些远,纵使他用力扯着眼角,也不能让那片灰暗色的影子变得更清晰些,只能在心中默默猜测——那里应该就是长安吧?   浩大繁复的仪仗缓慢重新启程前行,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喊这对主仆二人同行。   宁缺和桑桑站在道旁,看着缓缓自身前经过的那辆华贵阔大马车,看着紧闭的车窗,他想着里面的公主和那位虎头虎脑的蛮族小王子,想起那个火堆,忍不住摸了摸脸,然后笑了笑。   第四辆马车经过他们身边时,窗帘被掀起了一角,吕清臣老人轻捋颌下花白的胡须,向站在道旁的宁缺微笑示意,宁缺深深长揖及地还礼。   侍卫还有那些草原蛮子经过宁缺身边时,并未下马,就在马背上拱手告别,脸上带着抱歉的笑容,帝国仪仗森严,彭国韬这位侍卫首领回长安后想来前途不差,只是此时当着朝中官员的面也不敢造次。至于那几位草原蛮子在和宁缺抱拳告别后,脸上的神情明显变得放松愉不少,再没有梳碧湖砍柴者的影子存在于四周,他们想像中的长安繁华日顿时变得鲜活愉快起来。   负责殿后的固山郡骑兵满脸警惕注视着四周,单手持缰而行,他们的首领都尉华山岳瞥了一眼宁缺,然后加快了速度,眼中仿佛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也许他真的已经忘了这个小人物的存在。   宁缺不应该在乎对方的态度——进入长安城,对方是高门权贵之子,大唐军方年轻一代最出色的人物,而他如今脱了军籍,只是一个最底层的百姓,如果他运气不错进入书院,也不过是帝国官僚体系里一个不起眼的砌墙砖。无论怎么看,他和这位曾经流露敌意甚至是杀意的都尉华山岳都不会再有关联。   但他会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他不会甘心,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和这位骄傲的年轻将军肯定有再会的那日,而且那天应该不会太远。   公主车驾和护送骑兵离开后,小镇里的人顿时少了一大半,然而却比先前要变得热闹了很多,方才不敢出来摆摊的小商小贩不知从何处街巷里钻了出来,那些为了避免麻烦关上大门的卖肆也重新打开了大门,开始抓紧时间经营生意。   把那辆破烂马车以破烂价钱卖给镇上某家连破烂都要收的铺子,宁缺拍了拍桑桑瘦削的肩头表示安慰,旧车老马在渭城跟着他们很多年,就这般卖了想必谁都会有些不舍,只是长安城便在眼前,回忆感伤实在不是很合适的情绪。   没有选择可以容纳八辆马车并排而驰的宽敞官道,二人顺着官道旁的田垄漫步向前,身旁田畦里的菜花开的正盛,蝴蝶在春风中缓慢地扇着翅膀,恼人的蜜蜂嗡嗡不停到处乱窜,小侍女眼角的泪痕渐渐干了,双手紧紧握着包裹的系带,拖着那个看上去比她人还要大的包裹,在田垄上走着看着,偶有笑容。   阳光下,宁缺接过沉重的包裹,与小侍女说着闲话打着趣,虽然经常得不到回应却依然乐此不疲,目光则是贪婪地在身旁农田乡村景色上掠过,看着不远处田里休息的农夫便挥手打打招呼,看见自面前飞过的蝴蝶便作势要扑。   他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长安,此后一直在茫茫岷山和草原荒原以及小小边城里度过,身边只有险恶的密林、乏味的草原和无处不在的危险,如今回到了帝国的腹部,看到这些平静而恬美的景致生活,难掩喜悦兴奋。   一路打望前行,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阴影忽然从前方的小溪桃林蔓延到了他们的头顶,宁缺心想还没到入夜时分,先前看着天空也没有落雨的征兆……   他疑惑抬头望去,只见一片黑色城墙突兀的出现在眼前,这片城墙极高高到仿佛没有尽头,遮住了半边天空也遮住了还未落的烈阳,定睛望去,隐约可以看见城墙高处的空中有三个黑点在不停盘旋飞舞。   向左望去没有看到城墙的尽头,向右望去也没有看到城墙的尽头,这座巨大的城廓竟是看不出方圆有多少里,煌煌然沉默无言立于天地之间,桑桑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座雄城,看着不远处官道上拥挤的人群,问道:“这就是长安城吗?”   天空中那三个黑点飞的低了些,原来是两只老鹰正带着它们的孩子练习飞翔,这时候它们将要回到鹰巢,而他们的巢就在这片斑驳城墙之间,这座城墙历经千年雨水冲洗风化,表面看上去已经有些破烂,但城墙内部依然坚不可摧。   雏鹰学会了飞翔然后回到了它的巢——宁缺仰头看着这座天下第一雄城,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他在外游历多年,今天终于杀回来了。   长安城,好久不见。 第二十七章 我与长安相见欢   天下第一雄城长安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因为这座城池实在是过于巨大,帝国竟是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开了十八个城洞,可即便如此,每天进城出城的达官贵人和百姓们依然不时把这些城洞堵塞,在官道上排起极长的队伍。   宁缺和桑桑排着漫长的队,一直等到时间真的快到黄昏才挤到了城门洞处,看着那些满脸严肃仔细翻检行李包裹的军士,挤的满头大汗的宁缺忍不住联想起某个世界京城的大堵塞景象,摇头笑骂了两声。   他骂的声音很小,身周的长安本城居民则是骂的声音特别大,大唐帝国民风纯朴又剽悍,对于那些看似严肃的军士,还真没有几个人害怕,不过也没有谁敢无视帝国森严律法就这样闯过去。   终于轮到了宁缺和桑桑两个人。军士接过他递过去的军部文书,发现这个少年居然是同袍,而且在前线立下过不少军功,脸上严肃的表情顿时变得温和了很多,但当他目光落到宁缺背后斜戳向天的三把刀柄时,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是家传宝刀,先祖曾经有交待……”宁缺小心翼翼解释道。   “刀在人在,剑亡人亡……”军士无聊地看了他一眼,挥手轻蔑说道:“这种话我每天要听八百遍,小家伙你就省省吧,把包裹解下来,这么小两个家伙扛这么大个包裹,你们这哪像来考学,感觉整个就是一搬家嘛。”   他转头望向桑桑背后那把大黑伞,蹙着眉头问道:“这是什么伞?怎么这么大?”   桑桑背过手去握住大黑伞的中段,仰着小脸冷冷看着这名军士,说道:“伞在人在,伞亡人亡。”   军士望着这个小黑丫头,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这个说法……有新意。”   宁缺在旁边解着包裹的系带,青涩的面容上满是苦笑,心想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自己知道桑桑这句伞在人在并不是玩笑话,而是真的。   大包裹里有被褥毯子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唯一值得特别注意的,就是那把黄杨硬木弓,还有那几筒羽箭,军士翻到这些东西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变。   ……   ……   长安城的城门洞长且阴暗,城内那面的出口很远,看上去就像是个会发亮的小洞,隐约能够看到一轮夕阳在远方落下,红色的光线斜斜洒了进来,却侵漫不了多远便被阴暗嘈杂所吞噬。   宁缺和桑桑随着人们向那处走去。桑桑吃力地掂了掂身后沉重的包裹,让系带在肩上的位置更舒服些,好奇问道:“少爷……长安人都像那个军爷一样话痨吗?”   “差不多。”宁缺回答道:“这全天下的财富权势都集中在这座城里,长安人难免骄傲些,可越骄傲他们表面上就越对外面来的人客气宽容,因为他们要表现自己的风度,而且他们确实是群很有风度的家伙。”   “可是有骄傲不表现出来,换谁都会憋的慌,那长安人怎么办?……他们说话!从马车行到部衙门子,所有长安人都极擅长的闲唠,上到皇室秘闻下到青楼佚事,仿佛天底下就没他们不知道的,当然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以一种风轻云淡的口气去说天下诸国或是大唐诸郡的战争人事,好像他们每个人都是宰相一般。”   桑桑格格笑出声来,这表明她被宁缺这番话逗的确实很开心。   先前在城门洞里被检查没有出现刀毁人亡的惨烈画面,大黑伞现在背到了宁缺的背上,宁缺背上的三把刀则是被收进了包裹里,那把黄杨硬木弓也下了弦,完成这些之后,那位话痨军士便把他们放行,没有做任何刁难。   唐人尚武,要他们手头没有几把趁手的家伙,这比要了他们亲命还痛苦,所以帝国对这方面的管制向来很宽松,长安城内允许佩剑,但不可以佩刀,允许持有弓箭,但弓箭必须下弦,禁军用弩,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限制。   至于你走进城后会不会偷偷把弓弦上好,把刀再拿出来,没有人会管你,长安府不会管,军部不会管,就连深宫中那位皇帝陛下都不怎么关心这些事。   宁缺二人习惯了边塞生活,渭城每到夜里除了酒馆之外便再也看不到任何灯火,除了军卒们赌博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所以暮时进入长安城,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一座安静将睡的城池,却没有想到入夜的长安城依然是……   无处不热闹。   满街灯火把平坦的青石路面照耀的有如白昼,街上行人如织,或驻足摊前或指星看天,驻足摊前的男女应该已经在一起,而指星看天大约才刚刚开始勾搭的过程。   唐人的穿着尤其是长安城里唐人的穿着都偏简单朴素,一身紧袖短衬平履显得格外利落,偶有广袖男子,袖口也截的极断,双手悬在袖外,应该是为了方便拔出他腰间鞘中的利剑。   有穿着青衫的男子佩剑而行,长须在夜风中飘拂,看上去就像是个不世的剑客,然而看到街畔有杂耍,那人也会停下来和一群大姑娘挤在一处瞪着眼睛紧张地看着,然后拍红了手掌大声叫好,可当杂耍艺人收钱时,他又回复了不世剑客的冷酷模样,意思是说要掏铜钱那等腌臜物是断断不能的。   长安女子的打扮也很简单朴素,换个词就是叫清凉,再换个词大概便是裸露,在这春日初暖时节,街上看到的妇人少女竟都将手臂裸在纱笼袖外,更有些妩媚少妇竟是大胆地穿着抹胸上街,胸口那片白嫩煞人引人注意。   街道上,袒着胸口的蛮人系着酒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戴着翅帽的月轮国官员捋着胡须,熟门熟路地穿梭在各酒肆青楼之间,南晋的商人在楼上倚栏观星饮酒,不时将故作豪迈的笑声传到街上,不知何家宅院又传来一阵丝竹,旋律悠扬。   整个世界的财富风流与气度仿佛都集中到了长安城中,热烈地令人兴奋,浓郁的令陶醉,壮阔和温柔依偎并存,刀剑与美人儿相互辉映。   宁缺牵着桑桑的小手,心神摇晃行走在这片灯与人的海洋之中,那副怔然赞叹的模样像极了乡下来的兄妹。   画眉的青雀头黛,涂脸的香粟迎蝶粉,玉簪粉和珍珠粉,那个叫玫瑰膏子的东西就是胭脂?那个小瓶就是传说中的花露水吗?   被宁缺牵着手的桑桑,瞪大了那双柳叶般细长的眼睛,看着街边摊上的瓶瓶罐罐,觉得有些走不动道了。   有个小娘子腰肢摇曳在眼前走着,那裙裾下丰盈的臀儿怎么这般弹?有梳着垂尾辫的青春少女格格笑着从身旁挤过,那淡淡体息怎么像兰花?在那些在摊畔随男人挑选花枝的媚丽少妇,你为什么要抛媚眼,难道是觉得那少年有些可爱?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开心地看着四周,浑然不记得幼年时的长安竟是如此风景别致的地方,觉得自己也有些走不动道了。   走不动路了那便慢慢走着,街道终于变得清净了些,然而还没有得这两位边城来客稍微平静些放松心神,只听得前方不知道是谁一声大喊,呼啦啦啦,从四面八方不知涌出了多少长安百姓,把前方某个街角堵了个严严实实。   “决斗啦!”   隔着黑压压的人群,隐约能够看到两名腰间佩剑的男子正仇恨地盯着对方,两个人的右袖都被剑割下来了一片,扔在两人间的地上。   世界变得安静了下来,所有看热闹的民众都紧紧地闭上了嘴,保证决斗的公平性深入每个唐人的血脉之中,即便是看热闹也有看热闹的规矩。   “决斗的规矩是割袖代表挑战,如果你接受,就把自己的袖子也割一块下来。”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向人群外挤去,向她解释道:“这种决斗叫活局,只要分出胜负就好,还有一种不死不休的决斗叫做死局,需要经过官府确认。死局的挑战者要在自己的左手掌里割一刀,如果对手接受,也要做同样的动作。”   “能不能不接受?”桑桑问道。   “当然可以。”宁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拍了拍桑桑身后那个大包裹,确认没有小偷光临,继续说道:“只不过有时候人,尤其是男人很容易变白痴的,比如为了女人啊爱情啊尊严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发狂的时候。”   二人挤出人群,桑桑仰着黑黑的小脸不解问道:“我们为什么不留下来看?我记得在渭城时你很喜欢看热闹,那年杀猪的时候,你蹲在旁边看了整整一宵。”   “杀牛杀羊看的多了,那年杀猪可是渭城有史以来头一遭,这么稀奇当然要仔细看看。决斗这种事情,长安城里哪天不发生个几起,要看的话以后有的是机会。”   宁缺平和说道:“而且这里是长安城,我只想老老实实进书院读书,可不想惹出什么麻烦,从今往后啊,我们就要像两条狗一样,把尾巴夹起来做人。”   桑桑摇了摇头,心想我可不想做母狗,至于少爷你,在长安城里少杀几个人就好,夹起尾巴做人这种事情,实在是很不适合你啊。   “找间客栈。”仿佛读出她的心思,宁缺带着失败情绪说道:“我困了。”   桑桑指着前方街边某幢建筑,说道:“看,那儿有间客栈。”   ……   ……   (有间客栈……想起周星驰和间客了。) 第二十八章 将军府外   有间客栈那客栈自然不可能真的就叫有间客栈,随意凑合一夜,宁缺和桑桑第二日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走出客栈大门时,都还没有把这间客栈的名字记住。   在街头寻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妈妈问清楚道路,主仆二人便向南城走去,一路穿巷过街问路再问路,终于看到了两棵大槐树。   从看到槐树的那一刻,小时候应该模糊实际上非常清晰的记忆一股脑地涌进了宁缺的脑海,他闭着眼睛想了会儿,然后带着桑桑走了过去。   两棵大槐树中间有一条幽静的街巷,宽窄可以过马车,但也并不显得如何奢阔,街道两旁不知是何家的宅院,没有传出一丝声音,很多参天大树从院墙里伸出来,搭在三两行人的头顶,遮住春日的清光,洒下一片阴凉。   走到街巷中段,有两处府邸大门相对。右手边那家阶旁肃立的石狮格外干净,上面没有显眼的灰尘落叶,朱门紧阖,铜环无声。   左手边那家却显得要衰败很多,门上漆皮脱落,两道封条颓然无力地在风中飘中残余的片段,石狮只剩下了一个,另一个不知道被搬去了何处,即便剩下的这一个也已残破,缺耳漏爪,基座后方积着黑糊糊的老泥,有些像凝固的血。   宁制用看着前方那座残破的石狮子,想起小时候和小顺在狮旁嬉戏打闹,然后被府里大人捉去家法收拾的往事,紧接着走过府旁那道角门小巷,他仿佛又看到了四岁那年为了躲避先生的木板,带着那个小家伙勇敢离家出走的画面。   桑桑的目光在两扇大门和宁缺的脸上往复,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黯淡复杂而低落,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也低落伤感起来,觉得这间巷子里的风有些冷。   那座破败的院子正是前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府邸。天启元年皇帝陛下巡视南泽,长安城内爆出通敌卖国大案,亲王殿下亲自主持审理,宰相及诸公卿旁视,最终确定林光远叛国罪名成立,林府被满门抄斩。   这个案子早已被办成铁案,朝野之间根本没有人想到去翻案,即便有些记得此事的人偶尔想起那些本不应该死去的仆妇管事之流,痛惜之余更是痛恨林光远此人罪恶滔天,不止让自己身败名裂而死,还拖累了这么多无辜。   将军府被朝廷收回后的十余年间曾经有几次要被赐出,只是受赐的官员一听说是此凶地,纷纷敬谢不敏,左右长安城地阔宅多,他们倒也不怕自己没地方住,只是这样一来,这座府邸早便一直空在这条街巷中,变得越来越衰败。   走过将军府大门时,宁缺眼眸里的黯然一闪而过,面容上再也看不到任何异样的情绪,他没有停留,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变得停缓一丝,依旧如常迈步走着,于是背着大黑伞的桑桑只好依旧如常近乎小跑般艰难跟着,大大的黑伞在小姑娘的背上被弹离然后落回,啪啪响着就像是代表时间流逝的鼓点。   二人就这样平静走过长巷,走过朱门和破门之间,寻寻常常,就像是两个最寻常的外乡游客春日误入长安城内某街巷。   ……   ……   “那处凶宅没人要,对门的宅子却很抢手。为什么?当年宣威将军和通议大夫对门而居,宣威将军满门抄斩,通议大夫却是扶摇直上,现如今已经是文渊阁学士,他老人家当年住过的府邸,你说该有多少四五品的官员想沾沾光?”   街巷尽头拐角一处饭馆,宁缺和桑桑二人坐在角落一张小桌上,安静地吃着小菜喝着稀粥,耳朵却听着那些街坊老户的闲唠。对于这些在街坊里住了数十年甚至几辈子的老户们来说,最值得他们聊的事情,自然是当年将军府的叛国案和通议大夫的青云大道,每日围着这些说来说去也不嫌腻,倒合了主仆二人的心意。   “说起曾静学士,他老人家当年不过是个通议大夫,后来却忽然间青云直上,这里面有件妙事,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   “这事当年闹的那么大,甚至连宫里都发了话,住这片坊市里的人谁没听说过?”   一中年汉子摇头嘲讽说道:“堂堂通议大夫却娶了个悍妻,正室夫人因妒生恨,居然对妾室的肚子下手,这不出奇,结果那妾室千辛万苦地生了出来,她还要对那可怜的孩子下手,最后要不是宫里下旨,谁知道这府里会闹成什么模样。”   “你们只知道是宫里发了话,那你们知不知道是谁发了话?”先前说话那人冷笑一声,双手向着长安城北遥遥一揖,“好教你们知道,那是圣皇后知晓此事后勃然大怒,亲自手书一封信交给曾静大人,命他好好管教自家婆娘。”   “皇后娘娘啊……”   桌旁饮酒那数人对视一眼,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全天下人都知道,大唐帝国有位极了不起的皇后娘娘,深得陛下宠爱绝对信任,甚至手中握有批阅奏折臧否官员的大权,但这位皇后娘娘当年只不过是宫中很普通的一名妃子,用民间的话说,她当年是皇帝陛下的小妾,后来才续弦成为正妻。   有这样出身的皇后娘娘,对通议大夫府里的家事如此上心,因为大夫正妻凌虐小妾谋害妾生子如此愤怒,大家都能想到是什么原因。   “曾静大人正妻出身清河郡大姓,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一直多有忍让,只是没想到别人眼中的怯懦文官,狠起来也是真狠!皇后娘娘手书送进府后后,曾静大人连夜召集家人,当众杖杀三个谋害妾生子的管事,然后又用两记耳光和一抬小轿把夫人送回了清河郡,竟是这般干净利落地休了妻!”   “话说老大人当年如此决断,多半也是在皇后娘娘威势之下迫不得已的自保之举,只是却未料道他做的干净利落倒入了娘娘的青眼,觉得此人堪用,再加上后面一些缘故,竟让这位老大人从此官运亨通,如今已是入了文渊阁!都说福祸相倚,可谁敢设想,家有悍妻杀妾灭子,到最后竟能成就男人的一世功名?”   ……   ……   (本只想用故事解释,但看到反应有些重大,所以放在这里解释一下,穿越不穿越这个真的重要吗?有朋友说既然不重要为什么要穿,嗯,那自然是对情节还真的是很重要了。   为穿而穿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干的,只是不能说,说了剧透了这事儿就没法玩儿了。当然你要我承认这是穿那我现在也是打死不干的。) 第二十九章 重逢七年间   酒桌旁众人一片唏嘘感慨,宁缺和桑桑在角落里拨着碟中的咸菜丝,默默听着,喝稀粥的声音也很唏嘘。他对那位曾静大人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但对那位悍如猛虎的夫人却是记忆深刻,至于这场家斗斗到宫里去的大戏,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论对错,反正这些事情与他也没关系,他更关心的是大夫府对面的情况……   “和曾静大人相比,那位林光远将军就算是倒了血霉……这话也不对,丫的敢叛国谋逆,死一千遍也算是便宜了他,只不过府里……那些人真是可怜。”   老人拿起筷尖戳破碟中咸蛋,就着那抹滋味饮了口便宜的莲花白,啧啧叹息道:“你们都没亲眼见过,我那天刚好在,将军府里杀声震天,人头落地就像西瓜落地般迸迸直响,那血啊……从大门下边漫了出来,真是惨啊。”   “我不是想替那个贼人说话,只是这世上的事情有些时候想起来、琢磨起来确实挺不是滋味,当时街坊都知道,朝中有几个官员和宣威将军交好,可事发之后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将军说话,事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老人放下酒杯,下意识看了看饭馆四周,看了看门外的街道,压低声音说道:“听说过城门郎黄兴吗?他是宣威将军从边塞带回来的裨将,结果首告将军叛国的就是他,要问这个人现在在哪里……人投靠了亲王殿下,现在混的好着哩!”   “还有当年那位昭武校尉,据说现在也挺不错,也不知道这些人每日介花天酒地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宣威将军府里的人头,如果想起来又是啥感觉。”   ……   ……   筷尖蘸蛋黄就酒,虽然慢但还是会吃完,酒桌旁的长安闲人们把家中悍妻规定的每日莲花白份额喝光,便结束了闲唠,笑着拱手告别。   宁缺和桑桑依然坐在角落那张小桌旁。桌上的清粥早冷,腌白菜的边缘都被风吹的干卷了起来,却明显没有离开的意思。   “少爷,你和将军府究竟有什么关系?”桑桑看着他认真问道。   宁缺笑着回答道:“自然是有关系的。”   “我是问……什么关系,不是问有没有关系。”桑桑认真地纠正道。   宁缺沉默片刻,渐渐敛了笑容,一本正经说道:“可是这关系不能说啊。你现在是我的侍女,一旦说出来,朝廷会把我们一起砍头的。”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是在说笑话,摇头说道:“少爷,你这是在说废话。”   “在我大唐,废话害死的人可不比蛮人杀死的人少。”宁缺笑了起来,回答道:“有时候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就不能说,因为一说就要死人,所以非要我们说的时候,那我们就一直说废话好了。”   说完这句话,他重新拾起木筷,卷起右手上的袖子,目光在桌面上的五小盘咸菜和两碗冷粥间来回,犹豫着接下来该用什么打发时间。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进了饭馆,这个男人身材很瘦小,长相很普通,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黑,黑糊糊的脸像是用了多年的铁锅底,比桑桑还要黑很多。   桑桑大概很少看见比自己还要黑的人,忍不住抬头好奇地看了两眼,又觉得这样显得有些不礼貌,正准备收回目光时,却惊讶地发现这个黑瘦的年轻男人竟朝着角落走了过来,她身体微微一僵,右手伸到背后握着了黑伞的中段。   黑瘦男人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径直坐到与他们相邻的桌边,伸手要了几个酒菜,桑桑心情稍微放松了些,没有注意到这名黑瘦男人正和宁缺相背而坐,距离极近。   黑瘦男人走进饭馆的时候,宁缺并没有认出他来。毕竟当年在燕境山林里相遇时,他们的年纪都还很小,对方叫他小宁子,他叫对方小黑子,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宁缺已经变成了少年,对方也已经变成了气度沉稳的青年人了。   宁缺挟起一筷子咸菜放进嘴里,噗哧噗哧嚼着,就像是姑娘家忍不住掩嘴而笑那般,直到嚼了好几下,才发现是自己最不爱吃而桑桑最爱吃的醋泡青菜头。   “看来这些年混的不错嘛。”他忍着笑意说道。   桑桑的筷子刚伸到醋泡青菜头的碟边,脸上露出些微抱怨神色,心想少爷今天怎么转了性子和自己抢这东西吃,忽然听到宁缺的问话,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问那个刚走进来的黑瘦男人,筷尖不由僵在了碟边。   黑瘦男人肩头微微抽搐两下,似乎也是在忍笑,说道:“怎么也没你混的好啊,就你这缺德玩意儿居然也能通过书院的初核,居然还把当年那个小丫头骗成了自己的小侍女,真他妈缺德啊……说起来她好像不认识我了。”   “七年前她才多大点儿,她又不是我这种生而知之的天才。”宁缺端起粥碗没好气回应道:“赶紧说正事儿,当年杀我全家的那些杂碎你究竟帮我查到了几个?还有屠你全村以及后来帮着夏侯遮掩的家伙你又查到了几个?”   黑瘦年轻人回答道:“当年首告林光远叛国的人,全天下都知道是谁,不过里面那几个出来作供把这案子钉成铁案的家伙,就不是那么清楚了。只查到有两个家伙八年前就出了狱,还在长安城里,说起来很妙,这两个人现在混的都很一般,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当年的决定。”   宁缺没有回头,沉默思考,黑瘦年轻人却忽然回头过来,蹙着眉头说道:“为什么要背对背坐着?为什么寄信要转那么多弯?你这个家伙从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怎么总觉得咱俩像敌国奸细在碰头?”   宁缺无可奈何捂额叹息,看着他那张黝黑朴实的脸,说道:“他妈的不是说现在奉军部令在什么帮派搞卧底吗?我哪里知道你们这些卧底这么不专业。”   黑瘦年轻人嘿嘿笑着,张开双臂说道:“管他俅的卧底,这么多年总要看看你和桑桑变成什么模样才是。”   宁缺心不甘情不愿地张开双臂,在这间破饭馆的阴暗角落里和对方拥抱了一下。   黑瘦年轻人叫卓尔,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朋友。   他们两个人相遇的时间很巧,相遇的原因也很巧,巧到两个人只用了讲述两个故事的时间便决定成为彼此人生道路上的同伴,永不背离。   因为他们的人生道路有一个相同的目标:杀死夏侯。   或者还有那位亲王。 第三十章 我见朱雀多肃杀   天启六年,大唐与燕国开战,夏侯将军率领的右路军失期不至,被朝廷严旨训斥,夏侯将军回禀在黄风岭一地遇到燕国伏骑,右路军斩之再追,故而失期。   长安城里的人们并不知道,夏侯率领的右路军斩杀的燕国伏骑,其实全部都是黄风岭一带的帝国边民,数个村落被右路军屠杀一空,夏侯用那些壮年村民男人的头颅冒充燕骑首领,事后却把这些村落被屠的责任推到了燕国人那边。   整个村子被屠,无论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大事,尤其是在大唐帝国,所以朝廷并未就此相信夏侯的辩解,派出得力官员前去调查,然而那些村落早已被屠空,没有任何人证,调查官员也有些问题,于是朝廷事后得出的结论是夏侯所言属实。   因为屠村一事,燕国人付出了河西一带大片沃土,又派出太子为人质,才勉强平息了唐人的怒火,只是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些被砍掉头颅又被放火焚烧的村民将在阴间悲号着怎样的冤屈,也没人知道有个黑瘦的少年从村子里逃了出来。   那个黑瘦少年就是卓尔。   他与宁缺在岷山边相遇,然后被一位修行者带走,直到今日。   “喂,你现在是个什么境界?不惑还是洞玄?”   “哟,你个修行白痴居然也知道境界这个东西?”   “那当然,修行这么简单的事情本来就很白痴。”   宁缺其实只是在久别重逢的朋友面前炫耀一下自己刚学到的那些知识。   “洞玄你个头,我那位可怜可敬的师傅直到死的那天才刚刚踏进不惑,至于可怜可悲的我啊……现在还在初境里面苦苦爬着,不然老子用得着当个屁的卧底!”   宁缺嘲讽看着他说道:“也真不知道当年那个老头儿瞧中了你什么,老子死乞白赖要跟他走他偏不要,就看中你这根憨蠢的黑炭头了。”   卓尔出奇地没有反驳,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小宁子,其实后来我一直在想,我跟着师傅什么都没有学到,你这么聪明,那时候如果是你跟着师傅走,会不会更好一些,至少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在军中混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混到夏侯的身边,上层的那些消息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到。”   宁缺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谁说你没打听到什么,至少现在我们知道夏侯现在一天上几次茅房了不是?”   “这些东西对杀死他没有任何帮助。”   “有帮助。”宁缺认真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来的路上,我杀死了夏侯的一个刺客组,全部都要靠你这些年给我的消息。”   卓尔很清楚夏侯属下的刺客组拥有怎样的实力,他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想不明白七年不见,这个家伙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奇遇,竟能做到这件事情,但他没有说出心中的疑惑,只是笑着问道:“第一次杀夏侯的人,感觉怎么样?”   “感觉良好。”宁缺回忆当时三刀砍出去时的感觉,悠悠说道,忽然间蹙起眉头,盯着卓尔黝黑的脸说道:“被人发现你我之间的关系,那可不大妙。”   “长安城很大,不要以为随时都能看到敌人。而且你应该明白一件事情,对于那些大人物们来说,将军府的人已经死光了,我们那个村子也被屠光了,所以你和我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人,自然没有谁会警惕我们。”   “说起来你堂堂夏侯将军亲兵队御用打杂人员,怎么摇身一变成了你说的那个什么……金鱼帮的金牌打手?”   “我跟着上司述职回京,没想到军方把我要了过去做谍子,另外,我们那个帮不叫什么金鱼帮,叫鱼龙帮。上司要我去盯着我们帮主,因为有人怀疑他和月轮国有关系。你知道的,朝廷贵人们很多生意甚至是军方的物资运输,有时候就要靠这些帮派维持秩序打理,如果他们和敌国勾结起来,问题会很严重。”   “我们帮主?”宁缺皱眉看着他,说道:“这四个字有问题,说明你很尊敬这位帮主大人,你现在甚至已经把自己当成帮里的当红打手在看待,小黑子,你要清醒一些,我虽然没有当过卧底,但看的就多了,知道卧底这种角色不能动感情的,一旦动了感情,最后下场肯定非常悲惨。”   “我们帮主是个好人。”卓尔低下头,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宁缺认真说道:“其实……他应该已经看破我的身份,但他没有对我做任何事。”   宁缺还想再劝他两句,卓尔举起右手坚定地表示拒绝,说道:“他是我大哥,是我很尊敬的大哥,你不用再劝,相反我有件事情要求你,如果将来我出什么事情的话,我希望你在方便的时候,替我还些恩情给我大哥。”   宁缺沉默,静静看着他,他不清楚在那个都城长安最大的帮派里曾经发生过哪些故事,但他看出来了卓尔的严肃认真,不由对那位帮主大哥生出了好奇,那是一个怎样的江湖大佬,竟能让卓尔如此服气,即便死了都担心还不了恩情?   七年之后第一场谈话的末端,两个人简单述说了一下最近的情况。   卓尔听说了北山道的刺杀事件后,震惊问道:“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搭上公主那条线?就算她和咱们的阶层差的太远,但只要你拿出当年对我师傅死乞白赖那劲儿,这世上哪有人能够拒绝你?”   宁缺摇摇头,很坚决地说道:“不行,那位公主殿下看似贤良多思,实际上天真愚蠢白痴,跟着她走随时可能丢掉小命。”   双方就在小饭馆分手,宁缺和桑桑先行一步离开,再次开始问路问路再问路,眼看着便要走到客栈所在的坊市,天却丝丝缕缕下起雨来。   蓬的一声,大黑伞像朵黑色的莲花盛放在二人头顶,把满天雨丝遮住,桑桑用两只手紧紧握着伞柄,仰起小脸疑惑问道:“你为什么总要说公主是白痴?其实她人真的很不错啊。”   “很不错吗……”宁缺看着面前雨中的道路,缓缓摇头。   直直通往北方皇宫的朱雀大街本是灰色,被雨丝浸润后却变成了黑色,宁缺和桑桑站在道旁望去,只觉得像是一道又黑又长又直的缎带,佩在壮阔长安城的胸口,清丽庄严而又令人心悸,尤其是大道中间雕绘的那方朱雀绘像,两个眸子不怒而威盯着他们,竟似要从石块间飞起来扑杀自己一般。   黑伞下的主仆二人同时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那股肃杀古意,恐惧从身体最深处狂暴涌出,牵着的两只手瞬间变得冷冰无比,僵硬的无法迈动脚步。   他们就这样撑着大黑伞艰难地站在道旁,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直到最后风消雨停,阳光重新笼罩长街,行人穿行四周,他们才回过神来。   定睛望去,那片深刻在御道上的朱雀画像却没有任何异样。 第三十一章 一文钱难死主仆俩(上)   第二日清晨从客栈醒来,主仆二人梳洗完毕然后准备打扮,因为今天要去各部堂跑手续,拿到书院入院试的准试凭证,所以想要打理的精神一些。宁缺坐在窗前,迎着初升晨光,拿着卷书似看非看,眯着眼睛准备享受身后桑桑梳头,却没料到头发被扯的一阵生痛,他转过头来,无奈看着小丫头说道:“梳个头有这么难吗?”   “要不然少爷你自己梳一下试试,往年在渭城都是随意梳拢个髻就好,你今天却要学那些书生,我可没学过。”桑桑把握着梳子的手缩到身后,没好气说道。   “瞧瞧你这态度,你也知道叫我少爷啊!”宁缺恼火说道:“到底谁是少爷谁是丫头,说你两句,居然叫我自己去梳!你要明白,少爷我马上就要进书院,那就是正经的读书人了,你不会就去学嘛,以后天天都要梳那样式儿的!”   从昨天在朱雀大街雨中看着那绘像之后,主仆二人的情绪便一直有些问题,只不过他们根本无法理解当时的感受,更无法确定当时的感受是不是真的,再加上一些很隐晦的理由,所以并未就此事交流过。   宁缺看着桑桑比原本更黑的小脸,笑着说道:“好了好了,办完正事儿了我带你去陈锦记。”   听到这句话,桑桑抬起小脸笑了笑,转身从包裹里取出一把刀递了过去。宁缺接过刀走进客栈后方的小庭院,开始伴着晨光练刀,动作精准看上去剽悍强劲,只是那乱糟糟蓬松的头发也随着动作一抖一抖,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   大唐帝国是整个天下的中心,长安城是受万国敬仰崇拜的地方,而书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则是大唐帝国的中心,是深受万民敬仰崇拜的地方,甚至有时候竟隐隐超出了皇室的影响力。   从小时候知道书院这个地方开始,宁缺那颗被庸俗阴谋论洗过的脑袋,就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大唐帝国,或者说皇室会允许这种地方存在,所谓人的头顶只有一片天,天上只有一个太阳,那么一个帝国怎么能有两个声音?   无论他在今后的岁月里能不能想明白,至少这一整天的经历,终于让他切实感受到了书院在大唐帝国的崇高地位,也体会到了朝廷对于书院的尊敬甚至是敬畏。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书院入院试资格凭证,居然就需要六部当中的三部盖章确认,而且只有郎中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进行此项工作。   军部吏部礼部,宁缺这一天见到的五品以上高官比他前十六年加起来见的还要多,如果不是军籍尚未转为民籍,他甚至还需要去户部衙门跑一趟,春日虽然温暖宜人,可在长安北城这般一通周折,也是累出了他满头大汗,忍不住暗自想道,就算是朝廷要对南晋出兵,只怕也不会需要这么麻烦吧?   帝国部衙那是何等样阶层森严之所在,宁缺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边城小兵,他本以为自己会遇到无数轻蔑冷待,没有想到那些官员看到他的名字后,虽然没有特殊的表示,却也没有做任何马士骧将军警告过的刁难,轻轻挥手便放他过去。   宁缺仔细一想知道应该是公主府派人来打过招呼。公主自草原归来,途中又遇到刺杀,回到长安后想必是百官齐贺,宫中大宴,又要暗中严加调查,依然记得他的事情,若换成旁人想必会感激不已。但他却不会这般想,因为这是先前就和那位殿下说好的事情,虽然说的时候是在火堆旁边,殿下还不是很像个殿下。   在礼部盖完最后一个章,天上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欲落,好在大唐帝国官僚机构并不是太官僚,效率颇高,负责发放书院入院试资格凭证的衙门距离礼部不远,而且到了这个时间还开着门,门口围着三两名刚刚拿到凭证的年轻人在小声议论。   “老住在客栈也不是个事儿,没办法和同窗们多多亲近。”   “提前搬去书院住倒是不错,说不定还能认识一些师兄师姐。”   “书院住着可不便宜,比长安城最好的悦来客栈独院都要贵些,说起来还是太祖皇帝那时候好,那时候书院可是食宿全免。”   “何至于省这些小钱,依我看能提前一天去书院也是好的,多熟悉一下环境,通过入院试的机率也大些,我可听说军部这次发了疯,推荐了七十几个准考生……”   宁缺正准备往里面走,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那名年轻书生揖手一礼,问道:“这位兄台,您刚才的意思是说……现在书院不包食宿了?”   那三人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宁缺,大概是想说连这都不知道,你还考书院做甚?   宁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背着人当着桑桑兴高采烈嘲笑他人是白痴,这时候被人当面表示你是白痴,自然无法接受,转身进了大门。   待再次他出来时,大门口那几名年轻书生早已不见,不然看到少年微白的脸色,肯定会好生嘲弄一番。   桑桑一直等在门外,她举着大黑伞挡着夕晒以免自己的脸变得更黑,正眯着眼睛高兴于这主意不错时,忽然看到宁缺的模样,顿时紧张了起来,小跑到他身前,颤着声音问道:“怎么了?书院不准学生带侍女?你有没有和里面的大人说,我可以给书院做帮工,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行。”   “不是这个问题。”宁缺嘴唇有些发干,看着她声音微哑说道:“我刚才问清楚了,原来书院根本就不包食宿,也就是说我如果考上了,每个月都要出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桑桑下意识提高音量,尖声喊道:“那还读什么读!”   这句话说出口,她便知道没有任何意义,蹙着眉头愁苦看着宁缺说道:“少爷,我们这些年存了七十六两三钱四分银子,这一路上跟着公主走一个铜板都没有花过,加上卖掉马车的钱,将军的资助还有最后收的赌债,拢共加起来也不到二百两银子,这到长安后又住了两天客栈,吃了五顿饭……”   宁缺阻止了小侍女的碎碎念,不安说道:“入院试一个月后举行,看来我们还要住一个月的客栈,你得把这笔开销算进去。”   桑桑这时候如果能够看到自己的脸色,想来她的心情能稍微愉悦些,因为那张微仰着的小黑脸因为震惊和不安变得白了很多。   ……   ……   (这本书往阴暗欢乐的路子上走,至于什么叫阴暗欢乐,哎……反正挺好玩的吧。) 第三十二章 一文钱难死主仆俩(下)   和昨天差不多的时间,长安城又下了场差不多大小的春雨,雨点击打在大黑伞厚实的伞面上发出噗噗闷响,就像是水珠坠入灰尘一般。没有一滴雨水能够渗过伞面,大黑伞的面积似乎大到足够为整整一支马球队遮风蔽雨,但不知为何,站在黑伞下的宁缺和桑桑依然觉得自己被淋了个透心凉,身体寒冷快要变成冰雕。   “找个地方躲躲雨吧。”他声音微哑说道,然后想起昨天在街上那件怪事,补充了一句:“别去朱雀大街了。”   于是主仆二人顺着街畔的青树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距离,然后在长安北城一条偏街安静的檐下站立,收起了黑伞,之后两个人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眼前的密织雨丝和靴前不远处的点点水花完全无语。   “我堂堂大唐帝国……”此时宁缺说出堂堂大唐帝国这六字时的口气,全然没有往常的自信骄傲,反而带着些许幽怨,“……居然还靠教育挣钱,实在是令人不耻,即便你不包食宿,难道收费不能便宜些吗?而且要知道我可是救了你家公主,就喊人传句话便罢了?也不说打赏我们千八百两银子用用,一点儿都不大气!”   和针对国家大政以及贵人气度问题的空谈比起来,桑桑明显更关心那些具体的事情,她蹙着细细的眉头,低着小脸看着青石板上的水花,扳着手指头算道:“这一个多月住客栈肯定不行,咱们没那么多钱,如果少爷你坚持要考书院,那么就算我们去破庙也没有意义,因为拢共就二百两不到的银子,还得天天往外面花,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怎么省钱,而应该是怎么挣钱。”   “怎么挣?”少年以伞为杖,做沧桑状慨然叹息:“这是一个问题。”   春雨淅淅沥沥,主仆二人在街畔一边躲雨,一边愁苦地想着生计问题。   打猎自然不行,休说卖猎物能不能挣到那可怕的每月三十两白银,关键问题在于长安城附近根本没有打猎的地方。在渭城时宁缺就意识到了这点,长安周边的山林都是皇上老爷子的,那山里的猎物自然也是皇上老爷子的,如果他把那些山林里的猎物在两个月内搜刮干净,说不定会落下一个盗窃皇家园林的可怕罪名。   桑桑仰起小脸,怯怯说道:“女红不行,那天夜里我仔细看了街边的摊子,长安城里的手艺比我好很多,有很多式样我都没瞧过,那些针法更是看都看不明白。”   宁缺望着面前雨丝,感慨道:“可惜长安城周边没有马贼也没有山贼,不然去杀几窝怎么也能趁够足够多的银子,说起来刚到渭城那阵年纪实在太小,做事实在太蠢,杀马贼抢的钱全都老老实实地缴了公,也不知道留点儿私房。后来等明白杀马贼打柴的主要目的,梳碧湖那边的马贼又他娘的变成了穷鬼。”   桑桑细声细气责怪道:“我当时就说过你杀的太狠了,结果梳碧湖那边的马贼派人成天盯着渭城,只要发现你带队进草原,他们立马收拾金银细软逃跑,这种搞法哪里还能抢到钱?结果弄得去年整整一年都没进帐。”   “当时年纪小,经验不是太足。”   宁缺尴尬说道,忽然他眉头一挑说道:“混帮派怎么样?我不好直接去向小黑子借钱,但通过他的关系混进帮派,然后争取在十天之内上位,去收黑钱如何?”   “你说过书院还要考核学生的德行,如果让书院知道你混帮派欺压良善,也许会直接把你除名,那时候你就不需要挣这笔黑钱了。”桑桑提醒道。   宁缺很痛恨自己的小侍女在需要展现记忆力的时候总显得憨拙懒散,而在不需要表现记忆力的时候又总是表现得聪慧善记像极了天才儿童,他恼火说道:“那你说怎么办?又要能挣钱又不能让书院知道,那只能去当杀手了!”   “问题是杀手组织在哪儿?我总不能在长安街上碰见一穿黑衣服的就凑上去腆着脸问:劳驾您哩,我想知道咱大唐帝国最厉害的杀手组织咋走,烦您指个路?”   桑桑对他的老羞成怒浑然不惧,认真说道:“少爷,我知道你觉得很丢人,可是咱们总得想个挣钱的法子,不然咱们还是干脆回渭城吧。”   “我说过混不出个人样儿,我死都不回去。”宁缺恨恨说道。   在岷山在渭城在草原,无论身逢怎样艰难贫苦的局面,他和桑桑都能撑过去,而如今到了繁华胜锦富庶冲天的长安城,生存对他们来说反而成了很严重问题,一文钱能够难倒英雄好汉,也把这对主仆二人难得头痛不已。   宁缺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有了!我们卖皮蛋!不,应该说是松花蛋!”   桑桑蹙眉重复道:“皮蛋?”   他微微一笑说道:“毫无疑问,我做的皮蛋是全大唐最好吃的。”   桑桑看着他认真说道:“但是全渭城的人都不爱吃,我也不爱吃,太苦了。”   宁缺敛了笑容,看着雨中狼狈的行人,故作平静说道:“其实我是在说笑话。”   桑桑仰头看着他的下颌,犹豫很长时间后鼓足勇气说道:“少爷,其实要挣钱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宁缺转过头来,瞬间觉得小侍女这张小黑脸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眼和漂亮,温和说道:“现在而今眼目下,只要能挣钱,哪里会有什么不愿意做的事情。”   桑桑回答道:“少爷你字写的那么好,咱们卖字儿吧。”   宁缺表情一僵,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桑桑,你变丑了。”   “嗯?”桑桑很迷惑。   宁缺恼火教训道:“什么叫卖字儿?那叫书法!书法懂不懂?读书人的事儿怎么能拿来卖呢!这东西我是宁肯卖身也不卖它的!”   桑桑愤怒喊道:“少爷,你不是读书人,你就是一个砍柴的,你不是常说自己写字儿比杀人更在行吗?既然你愿意靠杀人挣钱,为什么不能靠写字儿来挣钱!”   宁缺很没有底气地弱弱反驳道:“说了那不叫写字儿,叫书法。”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靴子,看着脚边自己刚刚用黑伞淌落雨水写的字儿,知道自己的人生再一次败给了小侍女。   那行雨水写就的潇洒字迹如下:不患贫,患家有悍婢。 第三十三章 笔落临四十七巷   “要卖也行,但我有个条件。”   “少爷,什么条件?”   “不能在街边摆摊,怎么说也得要个门面。”   “门面很贵的。”   “就是要它贵,因为我的字也要卖的贵,不然我可丢不起这人。”   “好好好,都听你的。”   在小侍女面前一败涂地的宁缺,在决定投降之后依然进行了一段艰难的战斗,确定能够谋取些许福利或者说颜面,终于同意了开店铺卖字的提议。现如今摆在他们二人面前最实际的问题便是如何寻找一个合适的铺面。   前夜想找客栈便有间客栈,今天想找铺面一转身便看见一转租的铺面?像这般好的事情,即便是恩宠世人的昊天也不会给太多机会,这种事情必须要找中介行。   中介行管事拿出一幅地图,像指挥行军般为主仆二人指点着空闲的铺面,随口提了几句价格,于是在桑桑的强烈要求下,选择铺面的区域从皇城四周退到部堂衙门四周再退出北城避开富贵西区清静南城最后落在了以杂乱著称的东城一带。   长安城占地极大但人口更多,铺面的租金真可说的上是寸土寸金,即便是地价最廉的东城,想要找个合适的铺面也不便宜,他们二人拢共只有不到二百两银子,于是挑选的余地更是小,连续两天跟着中介行管事东奔西跑,还是没有结果。   到了第三天终于传来了好消息,那位眼睛都快要被熬绿的中介行管事,兴奋挥舞着手臂告诉宁缺,东城临四十七巷有家小书画店要转手,里面一应纸墨家什俱全,月租十五两银子,转手费另算计五十两银子,租契还有一年半,所有的这些条件,都非常符合宁缺……主要是桑桑的要求。   宁缺和桑桑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惊喜,这个价钱确实不算贵,而且在地图上看位置也不错,只不过任何事情都需要眼见为实,更何况开店卖字这件事情干系到今后数年他们在长安城里的生存问题,所以他们并未一口应下,而是要求去那间小书画店看看再说。   出租店铺的东家不在,原先的老板也不在,管事拿钥匙打开蒙灰的木门,三人走了进去。这间店面很小,四周白墙上挂着一些条幅斗方,东墙的木列架上陈设着笔墨纸研之类的物事,最令人满意的是,这间铺面前店后宅,后面小宅院里还有一口井,宁缺二人四处随意看了看,想到低廉的租金,心下便有些愿意。   “这些字画我不要,转让金得再减点儿。”宁缺看着那满墙密密麻麻的条幅,看着那些条幅上生硬冒充古拙的破字儿,皱着眉头说道:“那些笔墨纸砚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拢归能将就着用,我当收破烂接过来,但得算是你送的。”   桑桑仰着小脸看着宁缺,满是赞赏微笑,心想少爷这话说的漂亮到位。中介行管事欲哭无泪,心想这两天已经知道你们主仆二人抠门到什么地步,可没想到你们能这么抠!我只是个管事又不是你家仇人,一个劲儿折磨我算什么事儿?   折磨来折磨去,总之这件事情算是谈妥了,桑桑从包裹里取出银匣子,仔细数了半天才把定约银子递了过去。双方草签了个文书,从这一刻起,这间位于东城区临四十七巷的小书画店,就正式归了宁缺。   愉快笑着送走中介行的管事,桑桑搁下包裹,取出手帕蒙住头与脸,又不知从何处抽出块大毛巾,从宅后打了桶井水便准备开始打扫卫生。   想到今天可能要签文书,二人直接从客栈退了房扛着行李过来,能省一天客栈钱他们绝对不会客气。那位中介行管事明显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不然他可能会开价更狠些,但更有可能他会被这对抠门的主仆吓的屁滚尿流直接昏了头。   小书画店里弥漫着灰尘被水打湿的味道,瘦小的桑桑吃力搬动水桶,搭着凳子爬高蹲低打扫着卫生,偶尔抬臂擦擦露在手帕外的额头,虽然上面没有一滴汗珠。   宁缺向来不会理会这些事情,迳自搬了把凳子坐到了门旁,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皇城一角,看着清静寂廖的临四十七巷,看着眼前街道两旁的槐树荫影,心想此地清静无扰颇有文气,日后铺子的生意定然不错,而且只花了这么些钱,不由大感欣慰,笑着喝道:“少爷手痒了!”   忙碌的桑桑今天心情明显也非常好,脆生生地应了声,说道:“晚上吧。”   “好咧。”   草草用过晚饭,桑桑在擦的锃亮的长案上摊开纸卷,取出墨锭石砚,注水入砚,卷袖提腕悬指,捉住墨块在砚中缓缓画圈磨着,不多时水墨渐浓。   所有物事都是前东家留下来的货物,虽谈不上好倒是齐备,宁缺早已在旁握笔静待,右手前的笔架上斜搁着五六只毛笔,看不清楚是什么毫尖。   劣墨化开并无香气反而有些墨臭,笔架上的毛笔看上去也不怎么好,但他并不在意这些,脸上满是期待的笑容,背在腰后的左手拇食二指不停搓弄,像是很痒。   所谓手痒不是想去偷银子,不是想打小侍女的瘦屁股,只是想写字儿了。   宁缺喜欢写字。就算身旁并无纸墨笔砚,只有一根枯树枝或是一把被雨水浸湿的大黑伞,他都会在泥地或青石板上不时写着。十六年来,笔墨毫尖间的挥洒享受,毫无疑问与冥想并列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   粗豪入墨缓缓一拖,吸足墨汁至精神饱满,宁缺双肩并肩而立,静静望着身前纸卷,提笔出砚如厉刀出鞘,落笔入纸如刀锋入骨,手腕微动纸上便多了一竖。   这一竖粗墨重锤,像是某浓眉大汉慨然挑起的眉梢。   随着破纸第一触,他的笔势顿挫却又紧接着圆融而下,这多年来,落笔行字早已深入他的骨髓血脉,并不需要刻意去筹划经营,只需随意而行便能自然行于纸卷之上,随着笔锋抹触渐向左趋,一股质拙而又纵放自如的气息跃然而出。   他在长安城里写的第一幅字只有十六个字。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 第三十四章 老笔斋的第一位客人   有好笔有好墨有好纸有好砚还有好夜色,身旁有漂亮侍女,身前有清茶一盅,桌旁有燃香三枝,窗外有明月一轮,卷袖尽心意而书,待意尽抬头时轻弹手指,一把无柄飞剑自梁上破空而至千里之外斩了某位大将,这便是宁缺的理想生活。   在临四十七巷宅子里过的第一夜,他觉得自己无限靠近了自己的理想,虽然笔墨纸砚都是些廉价货,虽然夜色寂廖而不幽旷,虽然只有清水没有清茶,桌上只有充饥的稀粥烧饼没有燃香,虽然窗外依然没有明月,虽然侍女实在是太小而且太黑而且太难看,虽然他现在觉得修行就是一个很臭的空心屁……   虽然有这么多虽然,但当笔锋可以放肆在雪纸上舞蹈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很幸福,甚至觉得桑桑提议卖字儿实在是个天才主意。   渭城苦寒谈不上贫困却也难称富庶,军部运送的物资里更不会包括笔墨纸砚这些东西,所以从前想要写上几卷字花费可是不小,现在而今眼目下,笔墨纸砚可以任情使用,而且可以换钱,桑桑更不会低声埋怨什么,人世间哪有更快乐的事?   痛苦煎熬的时间总是度日如年,幸福享受的时间才叫逝水流年,当他终于抬头,端起碗灌了半肚子清水,揉着发酸的手腕肩背决定休息时,门外早已是晨光渐作,远处隐隐有倒水声和叫卖声传来。   写了整整一夜身旁早已堆满了纸卷,除了最开始为了宣泄情绪整了两幅狂草,后面他都写的很老实,尽写着桑桑看来比较好卖的东西,看似没有规划的书写,实际上有立轴有横批有长卷甚至还有一幅大中堂,只是还没有装裱,桌上脚旁胡乱堆着的纸卷看上去只是些形状大小有差别的墨纸。   苦练多年临摹万卷,宁缺对自己的字很有信心,只不过那些他最有信心也是最得意的手段却没办法在长安城里施展,不然若看客问你声永和九年是哪年,会稽山又是何山你要如何应去?所以他只好抄些现世的诗集,还有些流传颇广的经书,但他相信即便如此,待这些纸卷挂上墙后,必然有无数达官贵人名流文士慧眼识书,闻风而至。   “哎呀,门槛过两天就会被踩断了,看来得提前备着修。”   宁缺得意无比地想道,右手伸至墙上,把原东主留下来的纸卷胡乱扯落,就像是扯掉一堆垃圾,正准备喊桑桑去寻间装裱店,再把自己的大作挂上,却发现小侍女已不知何时在房角抱膝沉沉睡去。   “正说让你去买两碗长安出名的酸辣面片儿来尝尝。”   他看着睡的香甜的小丫头,忍不住摇了摇头,取过一件短衫盖在她的身上,然后推门而出,在舒服的晨光下循着那诱人的葱花香和叫卖声觅了过去。   “大叔,面片儿多少钱一碗?”   “这么贵?”   “您瞧我店就在那边,都是街坊,算便宜点儿怎么样?”   “对对对,就是那间铺子,还没取名儿。”   “名字早想好了,就差去做招牌,什么名儿?”   “老笔斋。”   ……   ……   为了和小贩套近乎买两碗便宜点儿的酸辣面片汤儿,就把铺子名随便定了,这事儿无论怎么看都有些说不过去,所以桑桑本来对铺名没有任何想法,还是忍不住因为这事儿念道了她少爷好几年。   总而言之,这家有一个老板兼书家,一个侍女兼打杂,一个古怪的名字的书法作品专卖店,终于在临四十七巷书墨登场了。   宁缺对这铺子唯一的不满就在于离装裱铺子太远,而装裱又太慢,偏生他自己并不擅长此道,于是只好耐着性子又等了两天。   某一日长安城再次落下雨水,临四十七巷的铺子悄无声息地开张。宁缺穿了一身崭新的书生青衫,左手捧着把廉价的红泥小茶壶,站在满墙书卷之前门槛之后,仿佛看到新的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而那新生活的模样很是俊俏可人。   “春雨贵如油,好兆头!”   他滋滋啜了口茶,站在槛内看着槛外风雨,慨然道:“茶香醉人,墨香醉人,真可谓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啊。”   面容稚嫩的少年穿着一身书生青衫,怎样也穿不出潇洒之气,反而显得有些滑稽,又捧着茶壶做老态,用老气横秋的口吻说着这样的话,就显得更可爱了。   槛外檐下有人在避雨,恰好听着宁缺这句话,下意识转身看了宁缺一眼,微微一怔后,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人是个中年男子,一身磊落青衫畔随意系着把剑,清俊眉眼间自有一份洒脱之意,笑容浮现那瞬竟把檐外雨丝都照亮了几分。   宁缺这才发现槛外有人,知道对方听到了自己的酸言腐语,不免有些尴尬,低咳两声转头望向雨天远处的皇宫一角,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中年男子大概有些无聊,转身走进铺子,负着双手沿着墙壁随意看了一圈,眼中流露出赞赏惊诧之意,看上去却没有掏钱的意思。   正所谓读书人的事儿总要有点儿读书人的劲儿,宁缺懒怠去招呼什么客人,虽然对方是老笔斋开门以来的第一位客人,深具历史重大题材意义。   中年男子看完一圈,踱回宁缺身前,微笑说道:“小老板……”   没等他把整句话说完,宁缺笑着纠正道:“请叫我老板,不要因为我看着年纪小便叫我小老板,就像我不会看间您佩着一把剑就称呼您为剑……客。”   “好吧,小老板。”中年男子并没有改变称呼,笑着说道:“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愿意租这间三个月都没有人愿意租的铺面。”   宁缺回答道:“地方清净,环境不错,前店后宅,我没道理不租。”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这间铺子之所以这么便宜却一直没有租出去,不是因为别人比你傻,而是因为户部清运司库房要扩建,长安府一直想把这条街的铺面收回去。你知道官府给的补偿向来极少,租这里铺面风险太大,随时可能血本无归,你说此地清静,难道没注意到旁边的铺子全都关着门的?”   宁缺微微蹙眉,望着此人问道:“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情?”   中年男子平静回答道:“因为这条街两旁的铺面,全部都是我的。” 第三十五章 那一场微凉的春雨   铺子开门,第一位客人就是有资格收房租的东家,怎么看好像也不是好兆头,又听到了那么一个令人烦恼的内幕消息,但宁缺心情倒也没有变得太差。   他相信一个能在长安城里拥有整条街铺面的男人,绝对非富即贵或者身后有大靠山,既然那位东家向自己做出了承诺,他再去担心旁的不免有些多余,又因为老笔斋是这条街上唯一的租客,那中年男人离去前很大方地表示要免收三个月房租,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主仆二人的心情变得开心起来。   真正令他烦恼的是生意,是那凄惨淡如鸟冷水秋如烟的生意。   长安城这场春雨竟是一下便是四五天,淅淅沥沥绵绵不绝,竟似没有个头,空气阴冷道路湿滑,人们自然不愿意出门,这条长街现在只有他一家铺子开着,前后的铺面都紧闭着大门,无法聚人气,便显得愈发冷清,每天除了三两行人外便只有三两只麻雀踮着小脚跳来跳去,哪里又能有什么生意。   开张第一日宁缺挂在嘴边的春雨贵如油,早已变成了春雨贱如尿,他坐在槛长的圈椅上看着店外雨丝,叹息连连唏嘘不已,如果人的目光真的能够有力量,如果他是一位踏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念师,大概他那双充满幽怨愤恨的目光,足以将那堵灰墙直接掀翻。   那位中年男子说临四十七巷两侧都是他的铺面,但并不包括老笔斋对门这段灰墙,那段灰墙后方是需要扩建的吏部清运司库房,正是宁缺不爽的原因之一。   中午时分,终于有人踏进了冷清的铺面。是名大腹便便的富商模样胖子以及两名随从,宁缺本以为来者不善,可能是帝国拆迁部门请来的黑脸说客,难免有些警惕,待听了几句才知道不过又是两个躲雨顺便逛逛的闲人。   既然是闲人,宁缺自然懒得起身招待,双手捧着微温的劣质红泥茶壶,望着店外雨帘,眼帘微睁像是惬意地要睡着般,实际上那颗急着挣钱的心脏早已急到肿了。   那位胖子富翁背着手,把脸凑到墙上仔细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数日来廖廖几位进入老笔斋的人都习惯性把手背到身后,似乎想以此表现自己眼力很不错。这位富翁久居长安,附庸风雅多年倒也薰出了一些眼力,看了片刻后对身旁随从说道:“你别说,就这么一个破地方,居然还能有些不错的字儿。”   这句话应该算是称赞吧,只是显得有些轻佻和居高临下,如此口吻当然很难引动宁缺的知音情怀,依然安坐圈椅之中看似毫不关心,实际上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听着这位富翁接下来会说什么,盼着能卖出第一幅字去。   “少年,店里这些字是谁写的?”胖富翁转头问道。   “我写的。”宁缺身子微微前倾,礼貌回应道。   胖富翁没再说什么,又看了会儿后摇头惋惜叹道:“啧啧……可惜,可惜了呀,有几幅字倒称得上秀丽,只可惜书者年岁尚浅却要强行冒充大书家沧桑老态。也罢,今日既然避雨瞧见了,算你运气不错,三儿,把这幅字取下来,我要了。”   宁缺转身望向三人问道:“这位客人,不知你出价几何。”   “这幅字放在香坊外摆摊,顶多能卖五百文,你这既然有店面之费,而且我看你年少可期,给你二两银子。”富翁笑眯眯说道。   宁缺端起茶壶喝茶,放下茶壶骂娘:“滚。”   富翁骤然变色,恼怒训斥道:“你这少年,怎如此不识抬举!”   “年少可期不是年少可欺。”宁缺摇头应道:“先前你说我年岁尚浅偏要强行学大书家沧桑老态时,我已经准备让你滚了,只不过想看看你出价如何,如果你出价够高,那我让你侮辱一番倒也无所谓,只可惜,你出的价钱还不够侮辱我。”   满脸铁青的富翁带着随从拂袖而走,卷着袖子洗菜的桑桑从后宅里冲了出来,看着早已消失在雨中的三人背影,脸上满是遗憾不甘神情,小身子一拧盯着坐在椅子里的宁缺恼火说道:“少爷,那可是二两银子!”   卖出去两枚墨锭,三刀书纸,这就是老笔斋开张数日来所有的进帐,虽说那位中年男子免了他们三个月的房租,但想着今后书院里的可怕花销,桑桑每天夜里睡觉都睡不踏实,所以难怪她会对先前那幕表现的如此恼怒。   反正没有生意,吃过午饭宁缺干脆关了铺子,美其名曰安抚小侍女严重受到伤害的幼小心灵,实际上大概不过是自己想散散心,带着桑桑穿街过巷去传说中的陈锦记脂粉铺逛了一圈,然后顺便在一家叫澹泊书局的地方买了几本闲书。   散心的效果很不错,桑桑一手提着绳子捆好的书册,一手提着陈锦记的脂粉匣子,黑黑的小脸上遮不住的欢喜,宁缺心情也极佳,右手撑着大黑伞,左手伸在伞沿外接着雨水,雨水击打在伞面和他的掌心上啪啪作响,脚上的靴子踩在积成小洼的雨水里啪啪作响。主仆二人像两只小麻雀那般蹦蹦跳跳便回了临四十七巷。   忽然间,黑伞微微一震,宁缺站在距离铺面还有十几米外的雨中,看着那段被雨水刷黑的灰墙,看着箕坐在墙下的那人,看着那人黝黑此刻却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发青的脸,握着伞柄的右手骤然一紧。   啪的一声若战鼓激荡!他左脚猛地踏进青石板上的水洼中,溅起一片水花,身体里全部的力量积蓄至腰腹,便准备向那片灰黑的墙下冲去。   然而就在这瞬间,墙下那个浑身是血的黑脸汉子看着他艰难抿起唇角笑了笑,然后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胸腹间有一道极为凄惨的伤口,黑衣尽碎血水横淌,骨裂脏现,就算是那些传说中进入无矩境界的大修行者也没办法救活他。   宁缺看到了这一幕,看懂了他的决然,然后听到巷口处传来的密集脚步声与追喊声,于是缓慢而笨拙地收回左脚,握着伞柄的右手无来由地剧烈颤抖起来。   “军部追缉奸细!闲人走避!”   数十名浑身劲装的大唐羽林军冒雨冲至街巷中,将墙角下的卓尔团团围住,表情肃然凝重而警惕,领队的那位将军看见卓尔的伤势明显松了一口气。   这场春天的雨下的越来越急越来越大,把那段灰墙冲洗的更加漆黑,顺着墙面若小溪般淌下,把卓尔染到墙上的那些血水迅速冲刷干净。 第三十六章 贯心肝,静容颜   羽林军对临四十七巷进行了封锁戒严,但四周围观的长安百姓还是越聚越多,浑然不顾微寒的雨水把他们的身体淋湿,人们或紧张或不安或兴奋或惋惜望着墙下那名黑脸汉子,纷纷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缺撑着黑伞站在雨中,隔着人群远远看着箕坐在雨中的卓尔,脸上表情平静,看的非常专注认真,似乎想要把那张脸永远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七年前在岷山相见时,这张脸就是这么黑,你怎么就这么黑呢?比锅底还黑比桑桑还黑比夜还黑,只是七年不见,小黑子变成了黑汉子,这张脸终究还是有些久违的陌生吧,所以在这最后的时刻他要认真的去看,死死地记住。   永远闭上眼睛的卓尔被羽林军军士抬离临四十七巷,围观的民众散开,宁缺和桑桑依偎在黑伞下走回铺子,看似平静,但桑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眼眸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神采,就像是一个失去了魂魄的躯壳。   铺子门关上,宁缺坐到圈椅中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声说道:“晚上吃面条。”   “好。”桑桑用最快的速度回答道,把书册和脂粉匣子扔到一旁便进了后宅。   吃了一碗桑桑特意做的有三个煎蛋的汤面,宁缺的情绪似乎已经完全回复了正常,甚至放下碗筷后还打趣了她两句,只是笑声难免有些干涩。   夜深人静雨停之时,宁缺走出了铺子,确认黑夜之中无人窥视,缓慢走到铺子对面那堵灰墙前蹲了下来,他抬起手臂缓慢摩娑着那道墙壁,湿漉冰凉的墙上早已没有了那个家伙的体温,他不知道那个家伙重伤将死之时来到这里做什么,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在冰冷的雨中等了多久,等的时候又想了些什么……   细长的手指摸到一块砖头上微微一僵,那块砖角有抹极淡的血痕,还有一道极细微的小刻痕,如果不用手指去摸,单凭肉眼绝对无法发现。   ……   ……   走回店铺,宁缺将手中几张用油浸透的薄纸递给桑桑,嘱咐她好好保存,然后极为罕见地自己烧了壶开水烫了脚,便钻进了带着湿气微凉的被褥。还是像以往那样,桑桑乖乖地睡在床的另一头,整个身子缩着,像只老鼠。   “七年前我和他在一起也只呆了十几天,然后他就被他那个死鬼师傅带走,只不过那些事儿你都不记得了。这些年他跟着那个死鬼什么都没有学到,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军部的谍子,混的实在不算好。”   “中间确实通过书信,但隔了七年才又见面,我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变成了怎样的人,要说和他之间有多深的感情……未免也太矫情了些。要说我和他的关系倒还真是互相利用居多,更准确地来说是我利用他知道夏侯的那些事儿。”   “但他就这么死了,这事儿很麻烦啊,他们那些村子被屠的事儿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当然我没有把你算进去,那岂不是就落到了我头上?但我现在身上已经是背了一堆麻烦,哪里还有精神去管这事儿呢?”   桑桑知道他这时候只是需要宣泄或者说是自我说服,并不需要有人搭腔,所以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渐渐的竟像是真的睡熟了。   宁缺却无法入睡,他睁着眼睛看着屋角被雨水沁渗形成的斑痕,忽然间坐了起来,披了件单棉袄去了小院,从柴火堆里抽出三把旧刀,在井檐低头磨着。   磨完刀还是没有睡意,他走到铺面里点燃灯火,注水磨墨润笔,随意扯了张破纸,笔下墨汁泼洒如白天那场大雨,草草写出几行字。   “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小宁子顿首顿首。”   宁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静,与纸上那渐趋凄苦激越的字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知道什么时候,桑桑从床上爬了起来,小侍女披着单衣站在他身旁,默默看着字上的那些字,然后抬起小脸疑问地看着他。   “这些字是一位前人所写,我只是临摹。”宁缺解释道:“那位前人当年祖坟被掘,虽然马上被修复,却无法赶回去看,所以他悲痛郁愤写了这么几句话。”   桑桑点了点头,但看她眼中的迷惘神情,大概还是不大清楚,宁缺笑了笑,没有做更多的解释,临摹这篇名帖至少不下十回,唯有今夜,他才大概明白什么样的痛能够贯穿心肝,何样的事能让人临纸感哽不知何言。(注)   ……   ……   天亮后,雨便停了。   那轮被春雨洗过的太阳格外清丽,照在幽静临四十七巷上,把所有建筑檐角还有那堵灰墙都涂上了一层秀色。老笔斋铺门大开,宁缺坐在圈椅中捧着卷闲书看着,偶尔被书中内容带的眉头微蹙或是喜笑颜开,便端起茶壶饮一口茶。   那本看似很闲的闲书中间夹着一张被油浸透了的纸,永远不会被雨水打湿的字迹在油纸里显得非常清晰,他此时没有看书而是在看这张纸。   这张油纸是卓尔临死之前塞进墙砖里的,上面记录着廖廖几个人名,一些行踪喜好之类的情报,宁缺不知道这张纸和卓尔的死亡有没有关系,但他至少清楚一点,如果要让卓尔死的有价值或者说死后能快活一些,那么他应该做些什么。   油纸上的第一个名字是张贻琦。   张贻琦官居帝国御史台侍御史,负责纠察百僚、弹劾不法,这位张御史当年还是位署监察御史时,负责襄助审理宣威将军林光远叛国一案,而当他升为御史台主簿时,又是调查燕境灭村案官员中的一员。   十三年时间从正八品上升到从六品下,怎么看也算不上是官运亨通,但宁缺并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此人在那两椿案子里面扮演的角色,夏侯大将军能够借事杀敌,能够从屠村案脱身,这人明显发挥了一名御史能够发挥的作用。   那么,你便死吧。   ……   ……   注:王羲之的丧乱帖。 第三十七章 寻寻觅觅青楼何在   御史台品秩不高权力不小,从六品的侍御史,在帝国官僚体系里实际已经可以算做是重要人物,这种人进出之地戒备森严,无论在衙门还是在府邸身边都会有不少下属护卫,一个穷卖字儿的少年要在唐帝国的都城长安杀死一位御史,这听上去有些玄幻,而且还是惯走个人英雄主义的东方玄幻。   但宁缺根本没有考虑过怎样才能杀死对方。在他看来,杀人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他这段生命历程的最初便开始于一场谋杀,其后在岷山在边塞在草原在北山道口,他的刀锋箭尖之下不知倒下了多少野兽和人类。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情——怎样杀死御史张贻琦还不被人发现——再如何信任自己的杀人技,可面对着强大唐帝国的治安衙门,想到长安城里那些深不可测的强者,他很清楚如果事后不能迅速脱身,自己肯定也只有简单去死这个下场。   油纸上关于张贻琦的资料很少,对宁缺的计划而言也并不合用,除了其中一条:御史张贻琦性情方正严肃,但是听说暗底里好色之疾极为严重,私底下经常出入风月之地。只是此人家有悍妻,又背着御史的名声,所以去买欢时格外谨慎小心,卓尔毕竟只是军部的一个底层谍子,始终没有查到此人经常去的青楼是哪家。   “长安城里有这么多楼子,你会去哪家呢?”   宁缺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推翻了先前跟踪对方找到那间青楼的念头,既然军部的专业谍子都没能用这种常规方法查到张贻琦的销魂屋在何处,那么这名御史一定有自己的一套法子。而像这等官员的起居喜好,想必茶馆里爱唠的长安百姓们也不会太在意,所以他很难从市井巷坊里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事情变得有些麻烦。   撑着下颌盯着雨后清阳怔怔看了很久,他忽然站了起来。   他此刻心情豁然开朗,终于明白这事儿和在岷山里打猎、在草原上砍柴没有什么两样,既然想知道那头老熊那窝马贼在哪里,又没有老猎人心好的将军给你提供地图,那么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这双脚走进岷山走进草原,去看树皮上磨损的痕迹、野草里干了的粪便,被埋在泥下的火堆余灰。   他是个好猎人,优秀的砍柴者,他能够通过这些细节判断那头老熊藏在哪个山坳、可曾受伤,可以判断那窝马贼有多少人、可曾离开梳碧湖。那么他相信自己一定也能通过亲自观察到的那些细节,判断出一名大唐御史的起居习惯,找到无声无息杀死他的方法,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走进长安城。   “我要出门逛逛。”宁缺伸了个懒腰,对桑桑交待了一句,便走了出去。   桑桑追到门口扶门问道:“你要去哪儿?要不要我跟着去?”   宁缺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笑着回答道:“有些地方你可不能跟着去。”   ……   ……   走在阳光清漫的长安街头,宁缺的心情变得不错起来,那场春雨里的血被他刻意淡忘,然后把自己变成一个异乡游学的少年书生,先去那间书局退掉已经看完的几本闲书,然后便开始在御史台和张府之间不停游荡。   接下来的一天,他走在柳树荫下,站在糖人摊旁,隔着人群远远注视着那位面容方正、不怒而威的御史大人出了御史台,回了自家府,看着这位御史大人身旁孔武有力的随从,看着街巷间纪律森严的治安军,看着偶尔疾驰过身旁的羽林军骁骑,愈发确定自己不能用当街暴起杀人这种莽法子。   整整一个白天看似没有什么收获。傍晚时分张府府门大开,御史大人似是赴某人正式宴请,御史夫人和几位穿着打扮应该是妾侍的女子相送出门,街上的闲汉们笑着指着那处说着艳羡的话,在茶铺里喝凉茶的宁缺却注意到了一些细节,除了那位表情冷漠身材干瘦的夫人之外,那几位妾侍生的都极为丰腴。   男人对女人的审美爱好,向来不是通过妻子体现,而是通过小妾或者说情人体现,娶老婆有时候是因为门第因为金钱因为前途……可能还有爱情这种虚妄的东西,而他们收小妾或是情人的目的很简单,纯粹是要符合在性方面的想法。   “喜欢丰满的姑娘啊。”宁缺望着像鹌鹑一样老实站在主母身后、眼睛里却不时流露出得意狡黠的妾侍们,笑着在心中默默想道。   跟着御史大人的轿子走出四条街,看着那轿进入某处巍峨壮观的亲王府邸,宁缺静静看了亲王府大门两眼,然后转身随意走到某热闹地,寻了位闲汉问道:“这位朋友,我想知道,咱长安城里面有没有哪个楼子的姑娘以丰腴著称?”   这话问的很蠢,但在递过一块银角子之后,再蠢的问题都能得到不那么蠢的答案,在那名闲汉眼中,宁缺顿时变成一个外地来长安的有钱脸嫩土包子书生,取笑了两声后,却极有职业道德地抱着茶壶向他好生介绍了下长安城里的风月行当。   听着那比书院入院试真题卷还要繁复的名称,宁缺揉了揉眉角,苦笑说道:“太多了,话说最贵的是哪几家?而且要环境安静些。”   ……   ……   拿着几家著名青楼的名称地址,宁缺在灯火通明的长安街头寻寻觅觅,在那风流之地流连犹豫,有的楼子他并没有进去,只看外观和周遭环境便确定那位御史大人肯定不是此间常客,这纯粹是一种猎人的直觉。   问题是他实在是不擅长在这种地方打猎,被那些门口的龟公殷勤招唤客气相送却始终没有进去,不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待走到名单上第四家青楼外时,他已经发现自己这种方式不止是蠢而且是极蠢。   长安城里这多青楼,环境清幽贵气不少,而哪家楼子里不会有些身子丰腴的红牌姑娘?这般像头熊瞎子般去胡乱碰撞,想碰到那头老熊的机会是不是太少了些。   当他在这家青楼外流连半晌后悻悻转身离去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声音,那些清脆的笑声在长安街上飘的极远,引来无数人的注视。   宁缺蓦然回首,只见那处青楼灯火阑珊,尚未开工的伊人们倚栏而笑,楼间红袖乱招,似是在取笑某个脸嫩不敢进来的少年。   “太欺负人了!”   他掂了掂袖子里沉甸甸的银袋,看着楼上那些眼波流媚格格直笑的漂亮妓女们,把心一横,把头一仰,一掀书生衫前摆,意气风发便走进了他的新时代。 第三十八章 花酒果子,意料中事   进青楼是为了查张贻琦的行踪,进青楼是为了替卓尔报仇,进青楼是为了给燕境惨被屠杀的村民们寻公道,进青楼是为了为将军府惨死的满府人觅正义!   ——宁缺这般想着走进了这间青楼,然后很诚恳地认识到这些借口都很操蛋,如果他坚持这种看法,小黑子肯定会浑身雨水自冥间归来狠狠给他一脚。   因为想着这些事情,也是因为即将掀开人生一个新的篇章,他的心情很紧张,进楼后才想起自己没有看清楼外挂着的招牌,而事实上这间青楼根本没有挂招牌。   在两个小厮的殷勤招呼下,他走过一方小院,走进灯火通明的楼里。   随意扫视楼内大堂几眼,宁缺脸上表情虽然平静如常,心情却有些惊愕,发现这家青楼外面看着热闹欢腾,里面却是非常清静,和一般的青楼极不一样。当然他没有进过青楼,只是当年带着桑桑去治病、去买太上感应篇时,曾经在昌平远远看过两眼妓寨,那么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这间青楼和他的想像非常不一样。   大堂内案明几亮,丝竹清盈而不淫,中间一方铺着红毯的舞台上,几名腰身袅婷的女子正在拨琴弄弦,神情专注于乐器,清丽的眉眼间一片温柔,却并没有向台下三三两两的客人投以投好或挑弄的目光。   进得大堂,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先前楼内那些姑娘们倚在栏边招着红袖取笑他的声音,变得极远而不可闻,只是紧接着,楼上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宁缺猜到肯定是那些姑娘们冲到这边来看自己,赶紧低头掩饰脸上的尴尬。   小厮轻声询问他需要些什么服务,倒没有因为他年纪小又是楼里姑娘们打趣的对象便有丝毫不恭敬,宁缺捏捏袖中的银袋,暗自猜忖从桑桑处偷来的几十两银子大概在这地界儿也玩不了什么,便随意指了张角落里一方酒桌。   一壶清酒,两盘瓜子硬果,四碟甜酥点心,冷热毛巾各一,即便是盛瓜子壳的小桶也是件极清美的漆器,黑漆间点着红梅,十分漂亮。所有这些加起来,直接让宁缺掏出了四两银子,但他觉得一点都不冤,因为此间的服务与豪奢陈设细节,对他这个在边塞呆了多年的苦孩子而言,实在是从未经历过的享受。   酒喝了两盅,果子吃了几粒,舞台上的丝竹换作了舞蹈,轻衫下裹着的胴体随乐声旋转跳跃,举手有白腻现,投足便见紧绷线条,先前一片清静的大堂气氛也随之变得暖洋洋暖昧起来。   大厅里那几桌客人身旁都坐着巧笑倩兮身眉眼柔顺的姑娘,此时气氛如夜将至,男女之间的距离自然也就变得更近了些,依偎相伴你侬我侬,偶有朱唇奉上便浅尝辄止,至于那些笼在广袖里的手正在摸索怎样的柔软,就不得而知了,但或许是这楼子规矩大,倒也没有什么太出格的亲热画面出现。   只是如此一来,一人坐在角落里的宁缺便顿时显得与场间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孤家寡人般的他身旁没有姑娘相陪,在这种地方着实有些尴尬,尤其是楼上栏边那些打趣望着他的女子再次发出笑声,那些被客人们搂在怀里的姑娘甚至都时不时以促狭有趣的眼光看他两眼,这种尴尬便变得有些无以复加。   有名年轻公子看了一眼宁缺,瞧出他的些问题,只是看少年身上新衣,倒没想过宁缺是手头不便,以为他只是面嫩不好意思,哈哈一笑,示意怀中女子过去邀请宁缺过来同乐,以免太过孤寂。   唐人性情疏阔大方最好热闹,心肠也是最热,怕等青楼酒肆偶一相遇便并桌痛饮的场面经常发生,宁缺受到邀请微微一怔后,倒也不愿意失了气度,拱手诚挚一礼,便任由小厮把自己那略显寒酸的酒菜搬了过去。   欢场之上从无刚碰面便要互报家门的道理,所谓同是天涯寻欢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名年轻公子也不问宁缺是谁,只是一个劲地闹酒欢笑,宁缺又饮了几盅酒后也放开了,他也是个极能唠极能闹的人,回应数句,桌旁顿时热闹起来。   年轻公子心情看似极为不错,斜乜着眼睛不怀好意打量了宁缺两眼,对管事豪迈说道:“给这位小兄弟安排两位姑娘,年龄大小无所谓,也不拘是何方水土养的女儿,只求知情识趣惯会服侍人的。”   宁缺心想这意思岂不就是年龄不是差距,国籍不是问题?他没想着长安城的人们居然会有如此同样潇洒的论述,正在那儿乐,忽然明白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由悚然一惊,连连摆手急道不用不用。   “确实不用……不用客气。”年轻公子低声笑着,笑声非常之猥不凡,“小兄弟,如果我没有看错,你现在应该还是一位处男吧?”   宁缺尴尬皱眉,脸颊上那几颗不显眼的雀斑忽然明显起来,他暗自想着,难道我这时候应该拱手为礼,然后大叫一声:兄台,你真是好眼力!   管事眯起眼睛堆起皱纹连声笑应,道了声您且放心,便转身离开去安排。那位年轻公子见宁缺脸上异样神情,不由微微蹙眉猜忖道:“莫非小兄弟你不喜欢年纪大会疼人的熟妇,就喜欢娇俏袅袅的小娘子?”   宁缺像木头般呆坐桌旁,眼神飘忽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间他将心一横,腆笑说道:“说句心里话,我还是欢喜年龄和我相仿的。”   “好好好,这才是男人本色,坦坦荡荡不拘心不羁身。”   年轻公子拍扇赞美,旋即眉头乱挑笑道:“你是个小少年,若要和你年龄相仿的,必然入门尚浅,想不到小兄弟你居然好这清淡井水这口。”   宁缺眉头微挑,正准备讲讲自己积累了多年的春风几百度人生幻想时,忽然有一名小婢女从楼梯上蹦蹦跳跳跑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走到他们桌前,用清脆的声音说道:“这位小公子,简大家有请。”   眼看着能在一位好心公子的资助下走进新时代,却忽然有一名小婢女前来打岔,宁缺微微张嘴,瞬间想起无数传说故事中的情节。那些男主角每每意气风发逛青楼之时,总是会被这样那样的意外,到最后毫不意外地打断,那些意外或者不意外包括青楼被烧,强者决战,青梅吃醋,或者是家中悍妻忽然现身……   想到这里,他不由感到十分紧张甚至提前开始沮丧,根本没有去想邀自己见面的简大家是谁。而大堂里的几桌客人听到简大家这个名字,却是骤然露出惊喜疑惑之色,纷纷用艳羡甚至嫉妒的眼光望向他。   年轻公子愣了愣,嫉妒地拍了拍宁缺的肩膀,大笑说道:“你命真好。”   宁缺被他带着极深怨念的重重一掌拍醒,然后才注意到大厅里人们脸上的神情,微微一怔后不禁对那位简大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当然还有很多的曼妙遐想。 第三十九章 简大家红袖怒招   很多年后在那座孤峰山崖边,宁缺回忆起第一次看见简大家时的情景,依然忍不住回头望向那处唏嘘良久,脸上满是自嘲的笑容和感慨。   当时他满怀憧憬拾阶而上,觉得今夜的自己就是那位传说中幸运值满分的卖油郎,一路行走仿佛能看到那位漂亮的花魁正在珠帘后等着自己,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那位小婢女推开红门掀起珠帘后,看到的竟会是那样一位妇人——   这位妇人年岁已长,眼角鱼尾纹非常清晰,身材倒是保养的极为完美,丰胸细腰肥臀笼在一件布衣间,但她额头极宽极大,就像是草原中隆起的光滑沙丘,眉眼朴实和蔼,直鼻之下厚唇之上还生着层极淡的茸毛,说不上难看,但也绝对不能说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和花魁这种生物更是搭不上任何关系。   年龄相仿的漂亮小姑娘他喜欢,年岁稍长的小娘子也挺好,即便是年过三十的妩媚熟妇想来也别有一番风致,可简大家并不属于这三类人当中任何一类,她只是位年过四十、气度平静从容极像男人的普通女人。   宁缺微微一怔,旋即觉得自己的神情有些不礼貌,强行平静心情,堆起真诚的笑容,向那妇人揖手一礼,问道:“不知道简大家唤我前来,有何吩咐。”   “你是谁家少年?”简大家微笑望着他问道。   宁缺倒也并不隐瞒,将自己的来历说了一遍。   “虽说今年军部推荐的名额多,但你能过书院初核,想来也是个有才干的。”   简大家赞许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过既然你来自边城,想来应该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初次见面便能快速平静,少年你的心性倒是沉稳。”   宁缺费了极大的气力才低下头去,刻意不去看她那副比草原还要宽广的额头,不去看她唇上的淡淡茸毛,听着这话下意识里谦虚了两句。   通过这位妇人简单几句介绍和那位小婢女骄傲的添油加醋,他终于知道了楼下那些人为什么会对简大家这个名字格外关注。   三十年前,南晋新君晋位时,一个名为红袖招的歌舞行在大典上赢得了最多的掌声,声名渐播天下,就在三年之后,大唐皇帝因为红袖招内部有诸多大唐女儿,特意亲笔写信请求红袖招迁入大唐,南晋国君根本无力相抗,只好从了此请。   自此之后,红袖招便一直停留在长安城,近二十年间,她们只为大唐宫廷起舞弄歌,已经不再参加别国盛事,在民间声名渐隐。   但对于那些真正的达官贵人们来说,这个被最强大帝国特意相召,常年驻在最伟大长安城里的歌舞行,毫无疑问仍然是这天底下最好的歌舞行,她们所在的这间青楼虽然没有名号,却永远是天字第一号青楼。   无论是南晋使节,月轮国前来朝贡的官员,还是草原上的蛮族王子,只要来到长安,总会来这楼中请红袖招的姑娘们歌上几曲,舞上两场,而传闻中那位燕国太子七年前被当做人质送来长安城后,便是靠着红袖招度过了最难熬的前两年。   简大家不是天下花魁。   但她是红袖招歌舞行的会首,一手带出了天下无数位花魁。   ……   ……   “你只是个小小少年,既然要入书院,前途自然可期,何必非要学那些酸腐书生作派,似乎不出入几次青楼就永世无法成为名士。”   简大家脸上的微笑仿佛是用刀子刻出来般,无论她的话语是冷淡是质问或是劝导,笑容总是那般平静恬淡,眉角的鱼尾纹永远是那么多根。   但宁缺感觉到了这位会首大人情绪间的微妙变化。先前她召自己上楼的意图尚不清楚,但听到自己马上要参加书院入院试后,妇人的口吻下意识里变得严厉起来,这种严厉并不是敌意,反而有些像长辈看着晚学后进的模样。   这种情绪变化让他有些无措惘然,揖手一礼后轻声解释了两句。   “我是月轮国人,但在长安城里也住了二十多年,当然知道你们这些唐男是怎样的禀性,说的好听一点讲疏阔大方,说的难听一点就叫热情过度,太爱面子。”   简大家不再微笑,蹙眉看着宁缺,看着少年青涩而满是朝气的脸庞,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骑着小黑驴仰头骂天嚣张走进长城的青衫小书生,恨铁不成钢说道:   “你可知道那位年轻公子是谁?那是东城七贵禇老爷最疼的独生子,荷包里有花不完的零花银钞,他可以大方,但你怎么办?以你们这些唐人的性子,被人请了肯定要想着回请,你就算囊中羞涩,可下次若再遇到他,把家里书卷都卖了也要把他请回来,我说的对或不对?”   宁缺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暗自佩服这位妇人看事情的目光,虽然他不是一个典型唐人,但在这种事情上,骨子里还是有那么几分唐风的。   简大家见他那模样,不知为何更是恼火的厉害,解下腕上的乌木珠啪一声扔到榻上,连番质问像暴风骤雨般袭了过来。   “这等销骨夺魂地,你身子骨都还没长好,人魂都没养齐,怎么就敢走进来!”   “都穷成这样了还想到处花花,书院的学费食宿费筹齐了没有?”   “你入院试准备的怎么样了?真题有没有买?买了哪几套?”   ……   ……   本想着独占花魁,却遇着位极具道德感的花魁她妈,还被这位花魁大妈破口痛骂,怎么想这件事情都很悲惨。若换成别种情形别种局面,宁缺或许会在心里嘀咕:就算你简大家交游皆权贵,地位尊崇,但你又不是我妈,凭什么一见面就教训我?   但简大家并没有以势压人,只像个殷切教诲紧张唠叨的长辈,眉眼额头上写着个大大的痛字,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出言反驳半字,只好期期艾艾应道:   “第一次来长安……就是好奇来着,先前也只是想着在楼外偷偷瞄两眼,哪里想到楼里的姐姐们取笑我,这脑子一热就……莫名其妙地走进来了。”   简大家微微一怔,转身对那位小婢女寒声训斥道:“陛下因为公主殿下归来开宴设礼,这是何等大事,就让那些小浪蹄子们休养几天,好好练练舞,结果一个二个都痒的忍不住啦?居然连个少年读书郎都要勾搭!”   小婢女唯唯诺诺,根本不敢反驳什么。   简大家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角,抬头看了一眼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的宁缺,忽然想到自己先前只不过是偶尔瞥了眼大厅,觉得这少年身上味道和那个死鬼有些像,便忍不住喊上来问几句,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便毫无来由地发了一通火。   更没想到少年居然不辩不怒,就这般乖巧地任自己训斥,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挥手说道:“既然好奇,我就让人带你去看看,看完了就早些回家歇着吧。” 第四十章 溪畔翩翩一少年   虽然简大家变成了简大妈,但既然对方最后给出这样一个提议,宁缺自然不会用拒绝来装傻,他没有忘记自己在长城安里寻寻觅觅青楼踪迹的真实目的,而且一个囤子里来的少年,能够像贵宾般参观长安最好的青楼,这种待遇他很知足。   从西厢的楼梯走下去,楼后是剪的极平的草地,从草坪间石子路穿过一道白色围墙,便有一道溪水出现在满天星光之下,流溪两侧散落着几方小院,隐隐有歌声混着悠扬中正的丝竹声传来,想来便是那些准备宫中庆典的舞伎。   那位贴身婢女被训斥后心情本就不好,这时看着宁缺背着双手四处打望,居然真像个游览风景名胜的游客,脸上更是寒霜渐盛,嘲讽说道:“也不知道简大家今儿是怎么了,居然对你这个穷酸如此好。你明明是个读书人,居然也不知道婉拒婉拒,也对,穷酸成这样还要逛楼子,某人的脸皮想必是极厚的。”   既然被人说脸皮极厚,宁缺当然要表现出脸皮厚实的模样,当做根本没有听懂小婢女言语间的讥讽,温和回应道:“既然那位禇公子愿意请客,我总不好阻了他的兴致,这等男人间的事情嘛,说起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   “就是个男孩儿,还自夸什么男人。”小婢女嘲笑道:“被人请饮几杯酒倒也罢了,居然连花钱都要别人代出,他和你非亲非故,你怎么就下得了那手。”   听到男孩儿男人这句话,宁缺不自禁地想起在渭城小院第一次见到李渔时的场景,当时的李渔不是公主只是个小婢女,今夜又有一个小婢女谈到这些事情。那个画面没过去多少日子,怎么感觉好像已经是数年之前的事情?   那个婢女已经回到了深宫,无数官员百姓为了她的归来而兴奋忙碌,而自己也来到了长安,然后极莫名其妙地开始逛青楼,并且抢先听到了那些为了欢迎她回来而特意编排的曲子,想到这节,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小婢女蹙着眉尖斥道。   宁缺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意见,他这时候只想打听些那些事情,并不想和这位小婢女斗嘴从而浪费掉这难得的逛青楼机会。   知道了红袖招歌舞行在达官贵人心目的地位,他隐约有种感觉,那位御史张贻琦寻欢之地应该就是在这里,因为只有这里才足够隐私,足够层次。   该怎样打听试探?装愚蠢或是装天真都不合适,他开始说些边城发生的闲话趣事,相信这些带着粗砺风沙味的故事,对于身旁这位成日生活在脂粉堆里、却听过不少边塞将士传奇的小婢女很有吸引力。   对付婢女这种角色,宁缺向来极有手段,这和那位远在深宫的公主殿下没有关系,而是因为这些年来,他身边一直有位最不爱笑最冷淡的小婢女。连桑桑这种世间极品冷脸侍女都被他收拾的服服贴贴——当然这只是他的自我认知,可能并非事实——对付简大家这位小婢女更是不在话下,手到擒来。   果不其然,在溪畔走不过几步路,那位小婢女便眉开眼笑,兴奋地开始与宁缺交换各自行业里的八卦趣事,宁缺明白了歌舞团为什么还要做风月活儿,知道了后院里的漂亮姑娘们谁最红,谁被包了,而又谁独家侍侯的老爷在朝里官最大。   漂亮姑娘越多的地方越容易靠着漂亮去挣钱,因为这种方法很轻松,而且投入产出比实在很是惊人,要知道红袖招里出去的花魁,成为各国高官妾侍的比例真的极高,这一生银钱挣够了,最后还有个好归宿,谁不愿意?   简大家当年创办红袖招时,何尝不想做个干净的歌舞行,只是要在男人为主的世界里生存,看似风光极受尊敬的歌舞行又哪里抗得过各国王公贵族们甚至是皇室的压力?于是最末她也只有屈服在现实之下,甚至开始迎合现实。   溪畔花树正在盛花,星光倒映在潺潺流淌的水波间碎成无数片,白墙后的世界显得如此干净曼妙,宁缺负手走在星光之下,像极了一位诗人,然而看着这般干净的景致,他却感觉不到太多轻松的情绪。   小小少年,不能有烦恼。   宁缺想了会儿小婢女说的八卦话语,摇摇头便将脑中的情绪甩进了溪水中,沿溪漫游,偶尔碰见石径间走行的漂亮姑娘便微微侧身礼貌相让,表现的极有风度。   正如前文说过的那样,将将十五六岁的少年书生郎要扮出一身沉稳气度,总会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好在丑人滑稽令人厌,但滑稽若是加上稚嫩便变成了可爱。   进入长安城后,洗浴比渭城要方便太多,他那头在边塞时肮脏油污的微卷黑发,早被桑桑那双小手洗的干净清爽无比,再配上谈不上英俊但足够干净清楚的眉眼,自然有份儿清透味道。   尤其是临四十巷头那个摊贩卖的酸辣面片儿实在是太好吃,汤里烫上几片薄薄的牛肉片更是风味大佳,这些天他和桑桑一直主吃这种食物,竟是都被养的胖了几分,现在的他的模样看上去可爱无害,极容易讨人喜欢。   那些得到让路礼遇的姑娘们好奇地回头打量他,见他生的清稚干净便有几分喜欢,待有人发现是那个被哄笑激进楼子里的少年时,更是忍不住掩嘴而笑。姑娘们在楼内见过不知道多少奇怪故事,但简大家命人带着一少年逛楼子还真是头一遭遇见,众人好奇兴奋之余竟把宁缺团团围住不肯放他离开。   小婢女被挤在一群莺莺燕燕外面,恼火地看着里面,心里充满一种独属自己的玩具被大姐姐们抢走的挫败感,气愤地叉着腰把简大家搬了出来,做小母虎状怒吼道:“别祸害人家小孩子,这少年可是要考书院的读书人,而且还是……那什么,你们舍得封那大红包吗!都给我散开!”   “哟哟哟,看我们家小草急的,姐姐们只是看着这少年稀奇,借来玩玩,你急什么急?噫,居然是要考书院的大才子啊,那更要好好看看呢。”   一连串语速奇快却又微显沙哑的声音响起,诸家姑娘人群微分,一个媚丽夺目的女子轻挪莲步走了过来,只见这女子约摸双十年华,身材极为丰腴,露在纱裙外的手臂腰身真可谓是珠圆玉润,走起路来招摇惹风,仿佛能荡出水来一般。   偏生她生着一张小脸,便把身上的脂肉尽数遮了下去,根本感觉不到丝毫臃肿甚或妩媚丰腴,极奇妙地透着股清秀碧玉味道。   看见这女子,宁缺眼睛骤然一亮,在心中默默喊了声:就是她! 第四十一章 莲花瓣上滚烫的水珠儿   宁缺此时的模样,落在诸家姑娘和那位叫小草的贴身婢女眼中,那就是被那丰腴姑娘弄的心驰神迷,变成了一个走不动道的呆头鹅。小婢女愈发不喜,盯着那名丰腴却又不失清秀的女子,说道:“水珠儿,这可是祖奶奶交待下来的话,你难道敢不听?”   水珠儿是红袖招正当红的姑娘,虽然连续两年都没能参加花魁竞选,但凭那张清秀小脸和满身水漾般白脂,行情向来极为红火。可即便是她也不敢反抗简大家的命令,只见她眼珠儿一转,笑嘻嘻上前牵住宁缺的手,说道:“既然是祖奶奶定的规矩,我哪里敢不依,只是这小孩儿我瞅着就喜欢,姐姐我最喜欢小孩儿害羞的模样儿了,来,跟姐姐去院里玩会儿。”   宁缺自然不会反对,迳由她拖着自己的手顺着溪边便往花树间一处小院走去,身后那诸家姑娘只是低声取笑,却也不拦他们,只有那婢女小草喊了声:“祖奶奶说了,谁都不许做他生意!”   “啊?有这事儿吗?”   宁缺悚然一惊回首望去,心想以那位简大家在天下风月行里的地位,若这话传出去,只怕整个长安城的青楼将来都不会做自己生意了,这可如何使得?   婢女小草得意望着他说道:“难道祖奶奶没那意思?”   宁缺无言,心想难怪史书上都说皇帝不可怕,惯于假传圣旨的太监最讨厌,想到那等前景,心中不禁泪流千行,说不尽的凄楚沧桑——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必须跟着那位叫水珠儿的红牌姑娘走。   进了小院,倒没有什么旖旎故事发生,水珠儿姑娘盘膝坐到榻上,使侍奉的小丫头端来各色杂果,殷勤招呼宁缺,自己却是倚栏嗑着瓜子,有一言没一语问着他和简大家见面时的情形,又问了些边塞那边的情形。   这种事情宁缺向来很擅长。渭城的酒馆、军营里的赌坊,都是他磨练嘴皮子功夫、锻炼察言观色本领的好战场,今夜先对简大家,后抚小婢女,现在面对着长安城当红的妓女,他也毫不怯战,极为自然地吃果子闲聊,感觉就像在自己家一般。   说话的目的是套话,水珠儿姑娘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嗑了半碟瓜子儿,话题便从渭城转到了长安城,聊天的内容也从蛮人姑娘是否漂亮转到了来红袖招的客人都是些什么人物,谁最好妒,谁家老婆最好妒。   谈论恩客隐私似乎有些违背职业道德,但说实话,这确实是青楼姑娘们琴棋书画歌舞之外并不多的业余享受,水珠儿自也不会觉得异样,反而说的越来越带劲儿。   宁缺低头在盘子里挑着果子,看似不怎么在意,只是随意问问随意听听,其实耳朵早就竖了起来,不停过滤着那些穿进耳朵的名字,忽然间他的手指微微一僵。   “我就从来没见过这么怕老婆的人,四五品的官儿,居然每次来楼子里玩还要乔装打扮,而且那家伙死没用,就嘴上功夫还行,真不亏是铁嘴能言的御史大……”   御史大人铁嘴能言的评价,居然被青楼女子们刻薄的用在此处,宁缺想到在张府门口看到张贻琦那几位妾侍满足的神情,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位白发御史整天趴在妾侍腿间辛苦万分的画面,险些把嘴里的果子喷了出来,呛的连声咳嗽。   水珠儿那句评价刚出口便觉得不妥,本指望这少年可能听不懂话中隐指,却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夸张,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感觉有些尴尬,佯怒捶了他肩膀一拳,粉脸微红嗔道:“你们在边城整天都做些什么呀,你一个小孩儿都懂这些。”   笑闹几句,侍奉丫头走过来凑到水珠儿耳畔说了两句什么,宁缺看了眼院外,知道夜渐深是该告辞的时候,遂站起身来诚挚行礼道别。   水珠儿抿着唇儿想了会儿,从靠枕旁的匣子里取出块银锭递了过去,笑着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大红包,但你陪我聊了这么时间也不能白聊,你可别瞧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和你说话特痛快。”   宁缺心想那是自然,你要和客人们说话总要讲究一个风情谈吐,哪能像陪我这般如村里大婶子斜歪在榻上,三句半便要说两句脏话,不过他也极喜欢水珠儿姑娘爽利谈吐以及……清丽面容和丰腴身子,倒也并不矫情,接过银锭说道:“就算是姐姐送我的见面礼好了。”   听到这话,水珠儿眼睛一亮,上前把他搂进怀里,对着他的脑袋一通乱揉,喜笑颜开说道:“虽说祖奶奶不知道为什么要看着你,但若没事儿时不妨多来看看我。”   她从事的是风月生意,而宁缺是个读书少年郎,在青楼里小院间可以相坐对言,若在别处还是两个世界的人,被宁缺喊了声姐自然开心,但她并没有就此认了这弟弟——长安女子,哪怕是一名长安妓女都有自己的气度和骄傲。   ……   ……   回到临四十七巷店铺中,桑桑随意提了句下午有两个人过来问老板在不在,宁缺并不在意,让桑桑烧了壶热水烫烫脚便睡了。   灯火熄灭,满室俱黑,如往常那样宁缺抱着那双小脚,脑子里却在回忆今夜在红袖招的所见所闻,先想了一阵御史张贻琦的事情,后来脑中出现更多的却是水珠儿那张宜喜宜嗔的小粉脸,还有那身如水般荡漾的细脂嫩肉,尤其是最后被她搂进怀里揉头那阵,脸畔柔软弹嫩的触感和如兰般的香气此时仿佛都还在。   想起斯景,此时便有些热,抱着桑桑的小脚觉得更热,待膝盖顶到那处此时虽瘦日后必丰的地方时,更是觉得被褥里热的不行。   人总要长大的,总这般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宁缺掀开被窝坐了起来,望着被吵醒的丫头,笑着说道:“长安比边城热的早,看来得提前分床了。”   小桑桑揉着眼睛,迷糊说道:“可这里没炕,我觉着比家那边还冷哩。” 第四十二章 御史张贻琦之悔怅   要弄清楚御史张贻琦什么时候会去青楼,进入青楼后的行走路线,离去时间之类的细节,不可避免的,宁缺近几日经常出入于那间名叫红袖招的青楼。只是不能让人发现他关心这些事情,以免事后顺藤查了过来,所以他在青楼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混玩闹。   他与那名叫水珠儿的丰腴姑娘厮混的越来越熟,就连楼内其他的姑娘小厮也都习惯了这位穷酸少年出入,左右是简大家上心的读书人,谁也不敢多什么话。   虽说因为小草假传简大家的规矩,宁缺只能和姑娘们执手拥抱假蹭亲热一番,并不能真的做什么,自然也不需要付缠头度夜之资,但脸皮再厚的人进楼后总得要打赏小厮婢女们些铜钱,所以几番下来,铺子里急剧减少的银钱终于引起了桑桑的注意。   当夜回来,面对小侍女的疑问,宁缺没有做任何隐瞒,把自己这些天做的事情简单讲了讲,说道:“总是要变成常客,日后那楼子里出了些什么事情,官府才不会疑心到我身上来,不然若我就去了一次,恰好那御史便死了,这种巧合足够长安府产生怀疑。”   接着他笑着继续说道:“这件事情办完后,自然不需要再去那楼里打磨时间,不会再多花钱的。”   “我怎么听着总觉得少爷你心里满是不舍之情。”   桑桑仰着小脸看着他,认真建议道:“可如果御史大人死后,你就再也不去青楼,岂不也会惹人怀疑。”   宁缺怔了怔,才发现这确实有些问题,并不烦恼反而有些欣慰,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事后还真得再去几次,你看看还有多少银子。”   桑桑应了声,便准备去做数银子这个她最喜欢的工作。宁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连忙唤住她,从怀里取出一盒脂粉,犹豫片刻后递了过去:“这是楼子里的水珠儿姑娘送的,她……人不错。”   事实上这盒脂粉是他腆着这张嫩脸向水珠儿讨的,目的就是想让桑桑高兴,至于加上人不错这三个字,则是担心她嫌弃那楼里姑娘们的身份,觉得东西脏。   桑桑一把将脂粉盒子接了过来,黑黑的小脸蛋上满是喜悦神情,被拉的愈发细长的柳叶眼里满是笑意,哪有什么厌憎,说道:“早就听说那些楼子里的姑娘们都有自己的独门秘方,有的甚至比陈锦记的还要好。”   “喜欢吗?”宁缺笑眯眯望着她。   桑桑双臂环绕紧紧抱着盒子,仰起小脸看着他,抿着小嘴不肯答他,小脸却早已经眉开眼笑。   把盒子与前几天买的陈锦记脂粉匣藏在一起,端来微烫的开水仔细伺候宁缺洗了脚,就着剩下的温水把自己的脚也洗了,桑桑铺开两床被子,解了外衣快速钻了进去,咕哝了声没有炕好冷之类的话。   夜渐深,铺外隐隐传来打更的声音。桑桑一直没有睡着,盯着屋顶的细长眼眸里光彩明亮,像黑宝石中间的闪耀,她忽然开口问道:“少爷,那位御史大人……什么时候会去那间青楼?”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轻声回答道:“明天。”   桑桑不知道长安城是一个比岷山比草原更要凶险万分的狩猎场,所以她并不担心少爷的安危,反而很操心一些别的事情。她用双手攥着被沿,用力低头望向床的那头,认真说道:“少爷,既然明天那位御史大人就要死了,死之前你总得告诉他这是为什么吧?”   “对。”宁缺望着天花板,蹙眉说道:“报仇这种事……对方死都不知道我报的什么仇,确实有些不得劲儿。”   “那就对他说。”   “因为有些件事情,所以我就要代表昊天消灭你?……这么平铺直叙会不会有些随意而不庄重?有没有什么比较庄严肃穆或者说很有范儿的套路?”   桑桑皱着眉头,努力思考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半晌后她在枕头上用力点点头,说道:“少爷,写首诗吧。”   “诗?这个玩意我可不擅长。”   “那我写一首?”   “好啊。”   桑桑很认真地念了几句现编出来的诗。宁缺很认真地听完再品再琢磨,最后认真说道:“这诗比我写的好。”   ……   ……   大唐帝国御史台侍御史,从六品,负责纠察百僚、弹劾不法,品秩不高权力不小,如此清贵位置不论换谁来做都应该满意才是。然而张贻琦从来没有满意过,因为他十三年前就已经是前途无量的监察御史,结果苦苦熬了这么久,现在还不过是个清贵无用的御史。   但他对此不敢有丝毫抱怨,因为他很清楚造成自己官路滞塞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当年参合进宣威将军林光远一案后,他升官的速度便慢了下来,而七年前燕境屠村一案审结后,他从御史台主簿升为侍御史后,更是再也没有向上进一步!   替亲王殿下和夏侯大将军办事,酬功之赐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如果说是那两位大人物不想当年阴私被人知晓,那么也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杀死,而不是就这样把他晾在御史台里,难道他们就不怕张贻琦心怀怨念,从而把那件事情揭出来?   为了自己停滞不前的前途,张贻琦苦苦思索两年时间,于四年前终于恍然大悟,然后浑身寒冷。   能够让一位风头正劲的御史就此沉沦,能够轻描淡写便将亲王殿下和夏侯为他铺就的青云大道直接斩断,并且根本让人看不出有丝毫发力的痕迹,整个大唐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那就是皇帝陛下。   在世人眼中,唐帝国这一任皇帝陛下虽然谈不上昏庸,但与祖辈相比还是显得有些保守懦弱。   说起来有些荒唐,让全天下得出这个结论的最有力证据就是:皇帝陛下就位以来,帝国在与他国的交往中不再像过往那般蛮横无礼,而开始讲起道理来了。   虽然大道理肯定还是掌握在大唐帝国手里,但肯讲道理的强盗,在人质和肥羊眼中总会显得可爱些。   但张贻琦和绝大多数朝臣都非常清楚,他们这位皇帝陛下绝对不是保守懦弱之人。   陛下只是自幼喜好文学书法,黄金龙袍之下藏着几分书生意气,故而性情有些宽和懒散。   可陛下终究姓李,身上流淌的是大唐皇室骄傲而暴戾的血液,若是有人触着他的底线,绝对会看到什么叫真正的天子震怒。   宣威将军叛国及燕境屠村两案,所有疑点都被抹掉,没有留下任何人证物证,但皇帝陛下不见得相信臣子们的调查,只是没有证据,即便是龙椅上的他大概也懒得去搞什么翻案风,但那些引动他疑心的官员们这一辈子却休想再有什么前途可言。   亲王殿下是陛下疼爱的幼弟,夏侯是陛下赏识的大将,所以陛下能暂时容着他们,而他张贻琦一个区区御史又算得了什么? 第四十三章 御史张贻琦之入港   想明白了这一点,张贻琦心丧若死,就此放弃了在官场上钻营攀爬的念头,一门心思扑到了俗世享受之上,硬生生顶着家中的悍妻连娶数房妾侍,隔一段日子便会去长安城里著名的青楼流连一番。   只是风花雪月醉生梦死依然需要金钱和官位的支持,张贻琦可不想被人抓住丝毫把柄——御史嫖妓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但如果这种事情是发生在他身上,想必宫中那位皇帝陛下绝对会毫不留情地把自己贬落凡尘,再狠狠踩上三脚。基于这个理由,御史大人每次出府寻欢之时总是格外小心翼翼,就如做贼那般。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张贻琦绝对是长安官员进出青楼最小心的那人,也是最难被找到行踪的那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卓尔始终没能查到他的去处,宁缺也为之耗了好几天时间和最后的几十两银钱。   一辆马车停在了红袖招侧门外,乔装打扮成一寻常富翁模样的张贻琦御史下车走进门内,向身后挥挥手,几名随从侍卫早已跟熟,自去巷内寻间饭铺等侯。   张贻琦进门后示意引路小厮离开,顺着院墙青竹掩映下的一条石径向溪畔某处院子走去,进得此间,铁肩御史正式变身成为老嫖客,他脸上的忧国忧民之色终于消失不见,换做了难得的舒爽惬意。   早就走熟了,自然不需要有人带路,他也怕被谁看到,红袖招楼后全是独立分隔的小院,极为私密,而且他每次来前都会预约,也不虞有撞车这种尴尬事。   至于安全他更不会担心。长安城的治安向来极好,除了那些割袖割手玩决斗的莽夫,北南西三城里极少发生命案,至于红袖招这座楼子,更没有人敢来惹事。   谁都知道这楼子东家有长安府的背景,那位简大家的后台更是正站在峰顶看天下的皇后娘娘,虽说四公主已经从草原归来,但除了她还有谁敢来惹简大家?   这位简大家可真是了不得,被先帝强行从南晋讨了过来,硬是就此奠定了红袖招天下第一歌舞行的名声,这些年来她又一手教出了无数位花魁,生生夺了天下风月场大半光辉,而最令张贻琦感到佩服的是,这样一个老鸨般的角色,居然能够出入宫禁无碍,甚至有传闻在私下时,皇后与她竟是姐妹相称!   一路踏石而行,张贻琦望着越来越近的小院,脑子里却在想着简大家的传奇,暗道若有人能够得到那妇人亲睐赏识,那宦海之上必然是一帆风顺,事实上若不是他实在拉不下颜面,只怕早就已经扑过去了。   御史大人并不知道,就在数日之前,有位刚到长安不久的少年莫名其妙进了简大家的眼,虽然如今还谈不上什么青睐赏识,但总算结了一次眼缘。他更想不到的是,那位少年这时候正半倚在三楼某道栏边,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的背影。   整件事情做了粗略的计划,应该不会拖累水珠儿姑娘,但为了更保险些,宁缺今天下午就到了红袖招,没像前几日那般去水珠儿所在的小院盘桓,而是直接上了主楼觅婢女小草说话聊天,弄得小草大感惊讶,带着一丝微羞喜意嘲笑他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张贻琦从侧门走进来的那一刻,宁缺就发现了他,连续跟着这位御史大人上下值几天,哪还能记不住他的背影。他倚在栏边微笑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在竹中,并没有任何动作,为了不想牵连水珠儿,他今天连院子都没去,自然不可能选择在那院子里动手。   “就让你这个老东西最后享受一下艳福吧。”   宁缺看着目标的背影,忽然记起水珠儿那晚说的话,想着呆会儿老御史龌龊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默默念道:“这算是给你最后一次服侍姑娘的机会?”   小草婢女服侍简大家事情极多,接过宁缺递过来的蜜饯盒子甜甜一笑便离开了,宁缺笑了笑,依旧站在栏边看落日看幽竹看白他妈的粉墙。(注)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熟门熟路找到后楼梯,借着楼体阴影绕到侧门,看见那辆做了标识的马车,极随意地走了过去,手掌在车辕上某处按了按。   车辕前方的马儿疑惑回头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响鼻,宁缺在渭城生活多年,常在草原上纵深劫掠,对付马羊最是拿手,随手在马臀上拍了一记,那匹疑惑的马顿时老实了,舒服地蹶蹄在地面轻轻蹬了蹬。   侧巷饭馆的一名护卫下意识往那边看了眼,发现没有人,又继续低头对付菜盘里已经残留不多的食物。   ……   ……   每个院子里都有洗澡用的木桶,但张贻琦每次完事之后,基于心中某些隐晦的自卑感,总会去侧门旁的蒸浴房,搓个背会让他感觉能够恢复些体力,单独房间也让他感觉很安全,而出门便上马车更是方便。   今天同样如此,御史大人随意冲洗了一下身体,只穿着一条丝绸亵裤,便躺在了裹着棉布的短床之上,等着惯用的那名搓背妇人过来。   搓背时要用精盐牛奶木油,总要准备些时间,他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在等待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开始回忆先前在小院里的香艳画面,想着水珠儿那身好皮肉,他又开始浑身发热,只是脸上却有些怨毒神色。   今天水珠儿姑娘再次拒绝了单独侍奉他的请求,张贻琦心情极为糟糕,低声狠狠道:“不就是一个千人骑万人骑的臭婊子,得意个什么劲儿,本官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银子你还推三阻四,实在是太不近人情。”   “嫌本官官小?女人就是没见识,我从六品的御史大人,放在各部堂里怎么也得换个正四品,不!从三品的大员!”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脚步声轻微响起,向床边走来。   张贻琦停止了咒骂,闭上眼睛等着享受,当微烫毛巾敷到背上时,他忍不住痛快地呻吟了一声。   然而马上他便再也不能呻吟了。   因为另外一条滚烫的毛巾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紧接着他的手脚一紧一痛,被紧紧地捆在了短床之上。 第四十四章 御史张贻琦之绝望   张贻琦拼命地挣扎起来,只穿着一条丝绸亵裤的白胖身子,在短床上就像一条恶心的蠕虫般弹动,被毛巾堵住的嘴不时发出含糊的呼救声。   把他手脚捆在短床上的毛巾打着奇怪的结,岷山里横行霸道的野猪被这种结捆住后,即便挣扎一夜都无法挣开,更何况他如今年岁已长,身体大不如前,这几年又被酒色淘空了身子,所谓挣扎只是徒劳,而且滑稽,至于那些含混的呼救声实在不比蚊子叫声更大。   张贻琦马上绝望地发现了这一点,毕竟是敢无视数百条冤魂的大唐官员,在这紧张关头竟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再挣扎,而是侧耳倾听四周的声音。   房间里有人,很明显那人也并不想遮掩,脚步声稳定而清晰地从张贻琦身后响起,逐渐靠近,马上便要走到他的身前,张贻琦正想看看是谁敢如此大胆妄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浑身一阵僵硬,在恐惧的压力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闭上了双眼。   敢在红袖招捆绑客人意图不轨的凶徒,可以想像是怎样的悍勇狠辣,若让他发现自己瞧见了他的脸,自己哪里还有活路可以走?是,自己确实是御史,但大唐的史书上,死于市井莽汉之手的官员可不少啊!   “这件事情不如我想像中的好玩啊。我本以为被塞住嘴后,你还会含混声明老夫不爱这个调调,那我就可以用手上这东西让你痛且快乐一下,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老实下来了,好吧,把眼睛睁开吧。”   声音很清脆,平静之中带着淡淡嘲讽,根本不像是个凶徒在说话,倒更像是长安某坊里的少年在和人说笑。   张贻琦认为自己不能上当,紧紧闭着双眼,甚至闭的眉心都痛了起来,死活不肯睁眼,心里却是在不停猜忖着这个年轻人是谁,为什么要对付自己。   “把眼睛睁开吧,不然我真会拿手里的东西爆了你的菊。”那道年轻声音很平静,但透着股说到做到的味道。   张贻琦再不敢去猜对方的心意,战战兢兢睁开双眼,惊恐向前方望去——   只见一名少年正半蹲在短床前,隔着不到半步远的距离含笑望着自己,像是在它乡遇到故知一般,而手中却握着一根足有两尺长的桌腿,此时此景,这等神情这等专注打量,不免显得有些癫狂。   宁缺很认真地看着这位御史大人挣红的脸,笑的很温和:“我把你嘴上的毛巾解开,但请你控制自己的音量,如果你的音量太大,我只好马上杀了你,我知道咱大唐的官员有很多是不怕死的,但肯定不包括你。”   但在张贻琦眼中,这张犹有稚气的脸,这些温和的笑容,却透着股最寒冷的味道,对方没有蒙脸,不担心被自己看到,甚至想让自己看到,那么只有两个可能:少年身后有极大背景,根本不担心一名御史被辱后的愤怒反扑,或者……他要杀死自己。   “我们有仇吗?”   张贻琦强行压抑下心中恐惧问道,心里快速回想着自己的政敌,曾经惩治过的犯官后代,然而他悲哀地发现,这几年他被陛下无形的冷淡镇压在朝堂边缘,根本没有资格去得罪任何人,犯官又哪里能有后代?   “一般的故事里,很多复仇者这时候会说,我和你无仇无怨,只是为了天下苍生疾苦,所以要代昊天行事,诛尔等奸臣,但是很遗憾……”   宁缺遗憾摇头,说道:“我们真的有仇。所以我不是大侠,也不是美少年战士,我只是个记仇的小人物。”   “你才多大,我们能有什么仇?”张贻琦颤声问道。   宁缺咳了两声,然后开始用最深情的腔调,最饱满的精神缓缓吟诵道:“我来自山川啊,要取你的命;我来自河畔啊,要取你的命;我来自草原啊,要取你的命;我来自燕境无人的小村庄啊,要取你的命;我来自长安城无人居住的将军府啊,要取你的命。”   听到燕境无人村庄和长安城无人居住将军府这两句时,张贻琦眼前一黑,险些就此昏厥过去,他终于知道了面前这少年和自己有何仇怨,然而已经晚了。   如果说不停赞美便能让对方停止复仇的话,他绝对不介意把这堆狗屎不如的短句赞美成大唐天启年间最完美的诗篇,但他知道这不可能,无论是屠村还是宣威将军被灭门,都是世间不可能化解的仇怨。   张贻琦眼神黯淡绝望看着面前的少年,心里已经不指望今天能够活下去,却还想拖延一下时间,哭丧着脸说道:“我是受人指使的,我只是……”   他准备大声呼救,他相信看似绝望地求饶,最后变成尖声呼救,这个少年应该反应不过来,只要救命两个字出口,无论是自己的护卫还是青楼的打手,肯定会做出反应,到时候这少年也必须替自己陪葬,甚至……说不定少年慌乱之下会忘记杀死自己。   这计划看上去很美,然而久居长安的御史,根本不知道岷山里的猎户在割猎物肉分猎物皮之前,会对看似死亡的猎物存有怎样的警惕。就在他刚有吸气动作,肺叶中的气流离声带还有极远距离时,宁缺的手掌便已经从短床的空洞里插了进来。   像钢铁般的掌尖狠狠戳中张贻琦的咽喉,皮肤上没有露出丝毫破损,里面的软骨却已经片片尽裂。   宁缺站起身来,手掏出根随意拣来的铁钉对准御史脑后某处,用带着黄锈却依然锋利的钉尖在对方脑间量了一下,然后右手握着桌腿用力砸了下去。   噗的一声轻微闷响,就像是草原蛮子们锋利的弯刀捅破盛满酒皮囊发出的声音,锈蚀的铁钉穿透了张贻琦的脑骨,深深扎了进去直至尽没。   宁缺迅速把一块雪白的毛巾放到他的后脑处,对准锈钉没入头骨的位置,双手按着毛巾用力下压,双脚踮了起来,竟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因为用力过猛,那张短床都开始嘎吱嘎吱叫了起来,仿佛快要散架。 第四十五章 御史张贻琦之死亡   片刻后宁缺停止了下压,取下毛巾仔细察看了一下张贻琦的后脑,他用手指拨开那处的头发,发现锈钉进入头骨的创口缩的极小,极细微的血点也已经凝固,如果仵作不打着光源刻意寻找,应该极难发现。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毛巾,发现雪白毛巾的正中间有一个铜钱大小的血污,有些发乌像是败坏的腊梅。   很奇妙,张贻琦并没有马上死,而是痛的在短床上不停挣扎抽搐,想要痛嚎声音却非常沙哑无力。他的眼珠不停向上翻着,露出大部分眼白,看上去极其恐怖。   他感觉到后脑处一阵剧痛,还以为是被宁缺用棒子来了一记狠的,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如果知道有根铁钉已经插进自己脑子里,只怕吓都要吓死了。   “受人指使就要有代人去死的觉悟。不过……如果你能跑到自己马车旁边,或者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说完这句话,宁缺解开他手脚上捆着的毛巾,扔进旁边的桶里,便消失在了将将到来的夜色之中。   人在死亡边缘时听到的任何话,都像是他在滔滔黄河里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会下意识按照对方的话去做,更何况此时的御史大人已经痛到恐惧到难受到没有任何思维判断能力,如果最后残存了些许理智,也只不过是惘然的本能反应:无论那名凶残的少年会不会放过自己,他肯定都要跑到自家马车旁才能安全。   宁缺站在离侧门不远处的一片竹影里看着那边,发现比预想的时间要晚了些,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正有些担心的时候,便看见御史张贻琦踉踉跄跄地跑出了侧门,此人本来应该光溜溜的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件衣裳,身体剧烈颤抖东倒西歪,眼神已经涣散,拼命张嘴想要呼喊什么却什么话也喊不出来,像极了一名醉汉,更像是一条将要渴死的鱼。   侧门外马车旁的随从满脸焦虑,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异样,大声喊道:“老爷,听说夫人得了确信,知道您在这儿,要带着那些妇人过来闹事儿,咱们快走吧!”   张贻琦嘴里嗬嗬作响冲了过来,脚步虚浮,只是将要冲到马车前,终是没能撑住最后那几步,直接向着地面便倒了下去,他绝望地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抓住那名随从的衣服,灰白的脸上眉眼抽搐,极为扭曲难看。   或许是这种可怕的表情,吓得那匹马儿受惊大乱,只听得轰隆一声,车厢竟在这时候垮了!   像积木般零散崩开的车厢辕木,就像座小山般直接把张贻琦压在了最下方!   灰尘渐伏,那几名随从护卫像傻瓜一样愣愣站在破烂的车厢旁,看着脸上鲜血直流,明显已经没有呼吸的老爷,有些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我们知道夫人确实挺凶悍,老爷你今天喝了不少酒放大了恐惧,听到我们的呼喊惊恐之下跑的急了些,但你……怎么能冲着马车就撞过去呢!还有这马车怎么就这么脆弱,居然一撞就塌了呢!   ……   ……   侧门处的动静早就惊动了红袖招的打手和管事人员,他们满脸铁青地围了过来,也不理会那几名随从护卫惊恐未褪下口齿难清的解释,直接把在场的所有人控制住,然后派人马上去通知长安府。   围观的百姓并不知道被马车压死的那个老胖子是何许人物,只当是一个倒了血霉的可怜嫖客,纷纷在旁指指点点,但红袖招里的人哪会不知道此人身份,一名御史就这么死在自家青楼门口,他们往哪儿说理去?   御史张贻琦成为了大唐历史上第一个因害怕悍妻从而慌张登车于是不幸惊马最终惨死于车厢之下的官员。   而当该名御史进行自己生命最后一次奔跑时,该事件幕后真凶少年宁缺正站在阴影中紧握着双拳,在心中不停替此人默默加油呐喊打气。   用利刃破小脑进行狙杀会有极短的一段缓冲期,在草原上跟那些蛮人刀客学宰野牛时,他试过很多次,但用在人身上这还是头一遭,他也不知道这个身体极虚弱的御史能坚持多长时间,算是一个小小的赌博,至于惊马把车厢拖烂对他来说倒不是什么难题。   “果然不能低估官员们贪生怕死的强大意念啊。”   看着最终成功跑到马车旁,然后被一大堆破烂木布压到最下方的御史大人,宁缺默默感慨了声,迅速转身离开,握着那块雪白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是他在长安城里第一次杀人,难免会有些紧张,然而此时此刻他想的更多的却是,张贻琦最后冲出来时,身上竟然套了件外衣,这等生死关头,御史大人还是不肯让人看见自己的光身子,十分顾及颜面,真可谓是道德楷模,衣冠禽兽。   这时候红袖招前楼后院的管事都已经知道了消息,不知多少双眼睛正试图发现有没有可疑之处,宁缺当然不会选此时离开。他顺着溪畔去了另外一位相熟的姑娘小院,陪着最近几天来亲戚休假的她聊了聊闲话,大概是闲着无聊,那姑娘见到他来极为开心,宁缺也是极为开心,满脸笑容说的唾沫横飞,只偶尔会用手里那块看似雪白内藏乌梅的毛巾轻拭唇角。   ……   ……   夜色笼罩临四十七巷,老笔斋后宅的床上主仆二人正在说着先前的事情,床边的盆里是毛巾焚烧后的痕迹。   桑桑在床的另一头紧紧裹着棉被,好奇问道:“如果这叫伪造犯罪现场,那为什么不直接伪造成马上风?”   宁缺惊讶问道:“你知道马上风是什么?”   “不知道,小时候听你讲故事讲过。”   “我讲过这种故事?好吧,也许我忘了。”   “如果御史大人是在青楼里得了马上风,那位夫人怎么可能不继续闹下去?朝廷怎么可能不查?一旦惊动了刑部那些真正的断案高手,我可没太大信心。”   “所以我们最重要的目的,是让长安府相信这是一次交通意外——只有交通意外才不会惊动朝廷——但更要的是,这个结论最容易让长安府逼御史府闭嘴。”   桑桑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声羞怯说道:“很复杂,我听不太懂,少爷你想的事情可真多。”   “所以你老不想事儿?”宁缺拿出简大家对付自己的作派,恨铁不成钢道:“老不想事儿会越来越笨的。”   桑桑很坦然地回答道:“丫头嘛,笨点儿也应该,人不都说笨丫头笨丫头?”   宁缺无语,沉默片刻后关心问道:“今儿两头送信累不累?张府那边有没有人瞧见你?”   “没事儿。”桑桑应道。 第四十六章 长安城的拆迁户   夜深人静,宁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很自然地想到,如果小黑子现在还活着,自然不需要桑桑冒险给张府传信。   关于今天这场刺杀,值得总结的东西并不多,准备了这么些天,要干净利落杀死一个没有护卫的老文官是很简单的事情,当锈钉插入张贻琦头骨后,那个人就已经死了,绝对不可能留下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后面那些手段只是附加动作,就如他向桑桑解释的那样,御史死于交通事故总比死在妓女床上更符合朝廷的预期。   至于杀人的感觉?他没有太多感觉。他在大唐的人生开始于一场谋杀,成长于无数场谋杀,他杀过的人很多,用过的杀人方式更多,比今天这种方式更残忍血腥的也不少。杀人后会感觉到恐惧恶心欲呕甚至会怕黑?这种情况只可能出现在那些整日浸淫诗文间的书生身上,至于他,虽然也将参加书院的入院试,但他骨子里终究不是书生。   ——他是杀老猎户的猎户,他是杀小马贼的马贼,他是天生的杀人者。   但今天杀死的这人终究是大唐高官,是他积蓄了多年复仇意志的目标,眼前天花板上闪过四岁那年将军府里流淌的鲜血,老管家和那个小家伙惊愕而无生气的眼睛,宁缺开心的笑了起来,觉得胸腹间的闷气终于流失了一丝。   床那头桑桑的小脸上也满是笑容,她知道他今天心情肯定特别好,所以她决定等少爷把所有仇人包括那位夏侯将军全部杀死之后,再把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那个盒子拿出来给他看,相信那时他再看到那张纸时的感觉肯定和现在不一样。   那个盒子里藏着宁缺这几年来随意丢弃、但在桑桑眼中非常不错的一些字纸,而其中最新的一张正是卓尔死的那夜宁缺写的丧乱贴,宁缺以为那张纸早就已经混着垃圾扔掉,哪里想到自己的小侍女偷偷藏了起来。   又安静了很长时间,宁缺忽然叹息了一声,带着些许遗憾说道:“昨儿夜里听你写的那首诗倒也没觉着不妥,可今儿当着那家伙面念出来时,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嗯,仔细琢磨感觉有些傻气。”   这说的自然是那首“我从哪里,要取你的命”,单调的重复,刻意地加深,粗拙愚笨的字词,实在是连打油诗都不如,只是这主仆二人很明显缺乏文学方面的才华,在拟定复仇范儿的那夜,竟都觉得还不错。   “那我再修改修改。”桑桑神情极为认真回答道:“少爷你打算啥时候去杀第二个人?把时间告诉我,我保证一定能在那天之前改好。”   在截稿之日前修改完毕?这感觉怎么像是在写一篇煌煌巨著?宁缺哑然想着,然后笑着回答道:“既然这样那倒是不急,纸上第二个名字好像有些麻烦,我最近不打算动手了,等张贻琦的事情安静些再说,另外我也要准备准备入院试。”   “在渭城的时候,少爷你经常担心不等复仇开始,那些老家伙就抢先病死老死。”   “但既然已经等了十几年,相信昊天老爷总不可能连几十天都不给我。”   ……   ……   复仇是一项综合工程,尤其是当你只是一个小人物,而你复仇的目标都是帝国上层的大人物时,这项工程会复杂庞大到难以想像的地步。宁缺没有某位伯爵的幸运,也没有某位太监的隐忍,所以他必须更加谨慎小心。   在临四十七巷里呆了两日,去市坊里打听了一下长安城里发生的有趣事,他发现御史张贻琦之死果然没有引发太多风波,只是引来长安百姓们的无数八卦和群嘲,关于青楼侧门发生的事情,出现了无数个版本,但大部分的讲述者,都倾向于把御史的死亡和惧妻倒霉联系起来。   正如宁缺所料,御史府那位强悍的夫人现如今正在长安府衙里不依不饶的闹着,但红袖招只不过停业一日便重新开张,看来虽然朝廷还没有对此事件定性,但也基本上都认为御史的死亡没有蹊跷。   到了第三日,宁缺知道自己应该再去红袖招一趟了,不然和前面的表现差别太多,楼子里的姑娘还有那位婢女小草,肯定会觉得有些奇怪。   这次他决定带着桑桑一起去。桑桑把自己的头发盘了起来藏进帽子里,又换了身宁缺以前的粗布衣裳,再不用做任何乔装打扮,配着那张黝黑的小脸蛋和那普通到了极点的眉眼,怎么看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厮。   “今儿没下雨,何必带着那个惹人注意。”他指着桑桑背后的大黑伞说道。   桑桑摇了摇头,坚持自己的意见,宁缺便不再理她,知道她是在担心御史张贻琦死后的余波,带着黑伞二人总要安全一些。   然而他没有想到,主仆二人刚刚关上老笔斋的大门,便被一群人堵住了。   这群人都是精壮的汉子,在阳春天里敞着胸口,露出强劲的胸肌和三两根黑色胸毛宣告自己的威武勇猛,而远处树下那两名看着有人闹事却面无表情的长安府衙役,更是表明他们的威武勇猛是得到了官府认可的那种。   桑桑的小脸上露出警惕神情,右手下意识伸到身后,紧紧握住大黑伞的中段。宁缺却是毫不紧张,看着远处树下两名长安府的衙役,注意到对方手中一应链铁手板都没带,便猜到了这群精壮汉子的来历。   精壮汉子领头那人约摸三十岁左右,他并没有如宁缺想像那般上来就一通暴吼辱骂再命令手下冲进老笔斋来一通打砸抢,而是极有礼数的拱拳行礼,用嗡沉的声音说道:“你就是那位小老板吧?前几日我来过一次,可惜你那时候不在,所以有些事情没办法谈。”   宁缺侧身看了桑桑一眼,正想询问一下,忽然想起她曾经对自己提过一嘴,转过身来望着那汉子温和回答道:“不知这位大哥有何见教。”   “相信小老板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临四十七巷就只有你一家铺子开着的。”那名汉子很直接地开口提出条件,“你的租铺合同我直接拿二百两银子买断,你自去寻别的铺子,这中间如果有什么损失,你也可以提出来,如果合理我们也愿意赔付,而我们只对你有一个要求,那就是……马上搬走。”   这些条件真是不错,宁缺感慨望着这群汉子,心想长安城果然不愧是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就算搞拆迁都搞的这么大气。 第四十七章 竹竿空空两头响   宁缺看着那汉子很诚恳地说道:“我必须承认,您的这些条件确实极好。”   汉子笑着回答道:“在下替官府做事,自然手脚要做的漂亮些。小老板,明和你说了吧,朝廷不差钱,我也不至于从中间吃你太多,只要你肯搬走,价钱方面还可以商量,总之一句话,你好我好大家好。”   要说对方这价钱出的已经是极公道,甚至已经是超出了公道的范畴,宁缺若是结了老笔斋就此搬走,非但不会有什么损失,还可以从中间捞一笔。当然他也明白,自己这家店铺等同于那位东家手里捏着的一张小牌,虽然牌面不大,但那东家和官府谈判时总能多几分底气,若非如此,自己这张小牌也值不了这么多银子。   他下意识看了桑桑一眼,想瞧瞧她是个什么想法,然而桑桑的小脸还是一如往常般没有任何情绪,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他有些想应,想起老笔斋开张第一天进门的那位腰间佩剑的中年东家,又觉得这事儿透着份猜不透的意味。   那汉子看了宁缺两眼,皱眉说道:“小老板,不论成或不成,你总得给句话吧?”   宁缺凑到汉子身旁压低声音笑着说道:“这位大哥,我是从小地方来的,并不是刻意和您做对,就是有些好奇,如果这事儿不成,您几位打算怎么做?”   话说这句话要换成那些大腹便便的店铺老板来说,那汉子只怕真要以为对方是在挑衅自个儿,早就一巴掌忽了过去,但宁缺仗着个脸嫩态度又好的优势,那汉子微微一怔后竟认真地解释了起来:“在你家铺子门口倒了几车垃圾,半夜扔砖头,这种事情总是难免的,如果真把大家弄急眼了,偷偷进你家铺子把后宅那道机井污了也说不定,小老板你也知道,我们就是靠这个挣饭吃。”   听着这回答,宁缺微微一怔,在心中默默感慨道:如果这大唐帝国的夜空有明月,那真是唐时明月曾照今人,古今并无两样啊。   围住老笔斋的这帮汉子明显都是混江湖的不良人士,而且他们这是在替长安府衙门和户部清运司做事,招惹起来异常麻烦,宁缺很明白,别看这些人眼下是在好言好语相劝,如果自己真坚持不搬,谁知道会有多少腌臜事发生。和江湖人士对上倒不会让他害怕,关键是他刚刚杀死那名御史,再过二十来天便要参加书院入院试,他可不想这中间多出太多事情来,不禁对这项提议有些心动。   而就在这时,临四十七巷那头传来一道密集整齐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极为尖细的声音,说出的话极为刻薄阴酸,又透着股蛮不在乎的狠劲儿。   “倒垃圾,扔砖头,污机井?你们这群杂碎什么时候有这么大胆子?还是说你们曾经在临四十七巷做过?如果你们做了,怎么你们的手还好端端在腕子上呢?”   一群身着青衣青裤青布靴的男人从街巷那头走了过来,说话的那人眉细眼细声音又细身材也细,身上的青衣仿佛就像是晾在一根竹竿上随风摆动。   他走到老笔斋门口,先对宁缺拱手行了一礼,然后转头望向那边的汉子们,嘲弄说道:“一帮子南城出不了头的混子,居然敢学别人玩逼拆?就我刚才说的那些事情,你们有哪一件敢在临四十巷做出来?真不怕爷爷把你们的腿卸了!”   先前和宁缺谈条件那汉子脸上明显露出一丝畏怯,看了一眼身后树下的衙役,重新挺起胸膛冷笑说道:“齐四爷,这话得说明白了,咱们不做那些事儿是觉得那些事儿脏,这小老板既然是通情达理之人,我凭什么那么做?”   那位齐四爷鼻孔向天,一口唾沫吐到那汉子脚下:“呸!顾小穷你丫给我闭嘴!如果不是因为临四十七巷是我家哥哥的产业,你们这群杂碎会他妈的装书生?”   顾小穷扯着脖子喊道:“怎么嘀吧?我一没动刀二没动棍,我规规矩矩和人小老板谈生意,我花银子买他的租铺合同,难道这也不行?如果你说这触犯了唐律哪条,咱们上长安府打官司去!”   齐四爷又呸了一口,转头望向宁缺随意再拱手一礼,说道:“这位小老板,你肯把铺子开在这儿,那就是给我们三千兄弟面子,你且放心在这儿开下去,如果谁敢不长眼动你,四爷我斫了他的脑袋给你赔罪。”   眼看着两边对上了,宁缺脸上略有焦虑不安,心情却是毫不紧张,饶有兴致看着长安城里的黑帮如何行事,片刻后便看出租铺子给自己的那位中年人,很明显在长安黑道里的地位非常了得,官府方面想动用混子做事难度不小。他正在那儿津津有味当着黑帮片的观众,猜忖什么时候开打,不料问题又转到了自己这儿,连忙笑着拱手说道:“这位齐四爷,先前贵东家免了我三月铺租,我已是感激不尽,只是今儿这位顾小……顾先生开的价钱确实不错。”   话有不尽才好说话,说到此节他便不再多言,顾小穷听着这话脸上满是喜色,看着齐四爷笑着说道:“四爷,您可听好了,这话可是小老板自己说的。”   齐四爷打鼻眼里憋出一声哼,转头望向宁缺,问道:“他许你多少银子?”   “二百两现银。”宁缺伸出两根手指,想了想后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如果生意受损失,顾先生还答应再补些。”   齐四爷嘲讽看了宁缺一眼,忽然指着脚下青石砖厉声说道:“二百两现银?满长安有这么公道的价钱吗?你们别说还真有,就在这条临四十七巷!为什么?因为我家哥哥仁德护着这条街上所有铺面老板!不南城那些人没办法,才他妈开这么高的价,结果最后呢?这些狗日的小老板拿了银子都他妈走了!”   顾小穷面露尴尬之色。说起来,这条街的事儿也闹了近半年,闹来闹去双方背后的靠山闹出了火气,竟是根本顾不得盈亏,就是要抢这条街,官府方面不好直接出面,他们这些被使唤的南城混混却又不敢得罪那位东家,最后只好拿银钱开道,有些店铺老板得了实惠就跑了路,有些老板两边不敢得罪宁肯赔钱低价随便转出手中的铺子,但不管如何,他们这些南城人总得无血无泪地挣着了钱。   宁缺听着这话,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发现那位东家如此行事倒还真不如把这份利益卖给官府,如果对方真是为这些店铺老板着想,还真谈得上仁德二字。   齐四爷冷冷看着宁缺,正准备发作,忽然想起大哥的叮嘱,强行压抑下火气,大声说道:“他们给你两百两银子?我们免你一年租金!还免费替你维持治安!” 第四十八章 受伤的衙役以及坛旁的老道人   顾小穷傻了眼,看着他说道:“四爷,你这不厚道啊,哪有这么抬价的?”   齐四爷吼道:“厚道你妈啊!你们打我家哥哥产业主意,我还跟你厚道!”   顾小穷被骂的满脸通红,把牙一咬对着宁缺说道:“一口价!五百两银子!实话和你说,我这是在把前两个铺子的雇银都砸了进去,再高我怎么都拿不出来。”   齐四爷冷笑看着他,嘲讽说道:“瞧瞧你这小家子气,宋铁头就这么教小崽子的?做事儿一点不大气,让爷告诉你价是怎么开的。”   他转向宁缺,傲然说道:“这位小老板,只要你肯继续在这条街上把铺子开下去,那只要我齐四爷活着一天,就没人收你租……”   最后一个金字还没说出口,宁缺挥手止住,温和笑着问道:“四爷,您先前说免一年租金?”   齐四爷怔了怔,回答道:“是啊。”   “那成。”宁缺转过身对着顾小穷及那帮精壮汉子团团一揖,温和笑着说道:“实在不好意思,这间铺子我打算继续做下去,诸位请回吧。”   听到这句话,围在老笔斋四周的人群顿时愣住了,让他们发愣的原因不是因为宁缺的选择,而是明知道齐四爷这边马上便会开出一个天价,等于把这间铺子白送给他,结果他却抢在对方话出口之前答应了头前那个条件。   齐四爷愣了半天,脸上神情渐渐变得凝重严肃起来,极正经地拱手一礼,声音铿锵有力说道:“老板你年岁虽小,做事却是大气仗义,就冲您这句话,以后有甚事儿只管报我的名号,别的不说,东城这块随您横趟!”   顾小穷也愣了半天,呆滞的目光在宁缺和齐四爷之间的往返,想着大哥宋铁头临行前的怒骂,想着大哥的大哥在大哥脸上留下的那巴掌,想着大哥的大哥的靠山开的最后期限,不由下意识里转过头去,望向树下那两名衙役。   今日临四十七巷黑帮聚集,虽然文斗始终未曾发展成为武斗,但树下那两名长安府的衙役始终不闻不问,明显已经失责,直到接到顾小穷求助的可怜目光,两名衙役方始轻咳两声,握着腰间佩刀走向老笔斋。   齐四爷看着两名衙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悲痛事,眼中情绪骤然变得极为寒冷愤怒,对宁缺寒声说道:“小老板,先前我是不是说过东城随您横趟?”   不知道为什么,宁缺居然选择在这时开腔搭话,笑着应了声是。齐四爷冷笑一声,说道:“那我今儿就先让您看看,为什么我敢夸下这个海口来。”   “你们聚在这儿做什么?想闹事啊?”衙役走到人群前方,厉声呵斥道。   “是啊。”齐四爷淡淡应了声,然后把手一招,说道:“我就闹事了,而且还想把事情闹大,兄弟们,上去把这两位官差大哥招呼好。”   话音一落,那群青衫青裤青布靴的汉子哄的一声便围了上去,也不知道是谁递的第一拳,片刻之后拳脚如风雨般砸向那两名长安府衙役的身上,两名衙役先前还在厉喝痛骂,亮明自家身份后想要拔刀,却被一脚踹倒,片刻后他们便被打的头破血流,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哪里还骂的出声音来,只剩下了痛苦的呻吟,甚至就连那两把代表他们身份的腰刀,都不知道被谁扔出了人群。   宁缺先前只觉得长安城的黑道做事有规矩有气度,此刻看着被扔出人群的两把官刀,才知道原来长安城的黑道狠起来那是真狠,居然连官府的人都敢打!   他惊讶地望着铺子口外面的这场混战,看着那两名头破血流的衙役,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站在不远处的顾小穷和那些南城混混,表情更是极为精彩。   从涉入临四十七巷之事以来,他们并没有真正和那位东家的势力对上,此时才知道对方原来嚣张到了这种地步!   “好了,别打了。”一直环抱双臂冷眼旁观的齐四爷发话,青衣汉子们散开,他走到那两名衙役身旁,寒声说道:“敢阴死我兄弟,就不要怪我下手不客气。”   那名稍微年轻些的衙役狠狠盯着他的脸,说道:“敢殴打官差,你们就等着被砍头吧,你要不要这时候直接砍死我,说不定还划算一些。”   宁缺暗自感慨不已,果然长安人民多壮志,哪怕是名小小衙役,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显得那么强硬。   齐四爷蹲下来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别拿这话吓我,大家都是大人们养着的狗,你们这两只狗只不过比我多穿了一件衣裳,当然,你们这身衣裳很金贵,就这么杀死你们自然是不敢的,但你说大街上狗咬狗,那些大人们会在乎吗?”   说完这句话,齐四爷转身向宁缺行了一礼,便率领手下潇洒嚣张离开,顾小穷等南城混子聚在一处商量了会儿,也上前扶着两名头破血流的衙役离开,没有人看宁缺主仆二人一眼,因为众人都清楚,齐四爷既然已经发了话,那么在压住对方气势或者杀死对方之前,恐吓宁缺除了让自家显得下作小气,没有任何意义。   临四十七巷的纷争就这样结束,没有后续,正如那位齐四爷所说,这种狗咬狗的事情,双方身后的主人并没有干涉的兴趣,可宁缺还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衙役虽然是小人物,但他们穿着的官服佩着的官刀,代表着朝廷的颜面,帝国的尊严,就算齐四爷身后那位东家——也正是那天进铺子躲雨的中年人背景再深,当街殴打官差依然过于嚣张找死,更何况那位齐四爷不收拾那些南城混子,却毫无道理地对长安府的衙役动手,这怎么说也说不通。   除非双方之间刚刚结下了极深的仇怨。   想到自己的猜测,想起那件事情,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然后重新舒展开来,今日的目的是去红袖招露脸,同时逛逛街消散复仇第一步所带来的快感,那些麻烦的、但日后必须去解决的新仇怨,留在今日之后再去思考吧。   从临四十七巷到红袖招有极远的距离,平日里宁缺一般是坐两文线一次的穿城马车,今天有桑桑为伴,不怕路上无聊,自然便选择了步行。二人都没把先前那场对峙放在心上,宁缺是见惯了血腥危险场面,桑桑则是除了某些重要事情外脑子里根本没容量放别的,所以穿街逛巷的心情倒是不错。   他们去了盛华坊、通达街,逛了书局,买了便宜的荷叶饭,用最快的速度穿过朱雀大街,然后发现了一处热闹所在。数十名长安百姓正在一个穿道袍老者的带领下,对着某处祭坛叩首。宁缺问了问旁边一同看热闹的人,才知道原来这是昊天道南门某道观正在进行祈福仪式,希望能把长安城的春雨移些至干旱的北境。   只见祭坛旁那道士银发长须,道袍迎风飘摇,看上去真是飘然若仙,手中一把木剑在空中嗡鸣作响,数张符纸在剑锋指向处不停摇动,隐现朱红字迹,片刻后只闻得嗤的一声,木剑破空而起,插入面前祭坛黄沙之中,而那几张符纸早已不知何时随风而燃,变成了片片灰烬散于黄沙表面。 第四十九章 帝国道门两相厌   跪在祭坛前虔诚叩拜的百姓们依然虔诚,围观的百姓们却是齐声喝了道彩,这场面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杂耍人在香坊卖艺,中间抖了个险活时看客的反应。   祈福移雨仪式正式结束,小道童们正准备把祭坛和做法物事搬进道观里,不料天光此时忽然一暗,淅淅沥沥的春雨又落了下来。桑桑双手一撑把大黑伞打开,仰起小黑脸得意看了宁缺一眼,四周没有打伞的围观百姓则是嗡的一声散开,躲进街旁檐下,望着那几名有些狼狈的道童指指点点,甚至隐隐听到嘲笑的声音。   宁缺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再望向那位在细雨中佝偻着背的老道时,眼神中除了可怜更多的则是震惊。   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先前那些木剑符纸不是戏法,那么就只可能是……修行手段!用吕清臣老人教他的那些知识来看,这位老道人就算没有进入修行的第三层境界不惑,至少也在第二层境界感知里浸淫已久!   整个天下除了西陵之外,大概就属长安城里的修行者最多,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带着桑桑随便逛逛街便能遇到一位修行者,而且这位已经快要踏入实境的道人,甚至可怜地需要靠这些手段来表演。   只可惜道观想用这种方式招揽信徒,他们祭拜的昊天老爷却不怎么给面子,说来也是,就算是吕清臣老人曾经提到过的那些进入无距、天启境界的圣人,想来也没有能力呼风唤雨,更何况是位修行境界不足的老道士。   宁缺微微皱眉望着道观渐渐阖拢的观门,想起了一些事情。   昊天道号称世间唯一正教,在各国地位尊崇,道观占田无数从不交税,各分门神官更是身份尊贵极受崇敬,像大河国和南晋这种国家,他们的国君登基之时,甚至需要由来自西陵的道门大神官予以赐福认可。   不过看刚才围观百姓们的讥笑嘲讽,便可以知道昊天道在大唐帝国的地位远不能和那些国度里的同道中人相提并论。虽然昊天道南门神官被封为大唐国师,但全天下都知道,昊天道南门与昊天道祭天主观所在的西陵关系一向若即若离,大唐各道观观主封鉴认定的权利,全部都在皇帝陛下手中,西陵完全无法插手。   甚至有传闻,大唐帝国开国之初时曾经禁止昊天道在境内传道!   按道理来讲,号称天下第一正教,拥有数亿信徒,实力异常强大的昊天道不可能忍受这种打压和羞辱,事实上他们确实也没有忍,所有人都相信,当年十七国伐唐的历史帷幕之后肯定有西陵神国的影子。   当年号称百万的十七国联军攻入大唐帝国境内,却被如初升朝阳般蓬勃的帝国铁骑直接碾成碎片,紧接着,大唐的军队如浪潮般顺势攻出阳谷关、席卷天下,破城无数。经此壮阔一役,所谓联军如冰雪般消解,其中三国被大唐直接征服,成为如今的河北道三郡,而这三郡也正是大唐太祖皇帝征北时被压榨最苦的三郡。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是,在这场波澜壮阔的天下之战中,西陵神国一直置身事外,昊天道门无数隐藏着的强者始终没有出手。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在战后进行势力重新划分时,大唐帝国并未刻意针对昊天道再行征伐,昊天道也终于得到了在大唐境内传道的资格。   经此一役,唐帝国奠定了自己天下霸主的地位,昊天道依然拥有天下最多的信徒,一在世俗,一在宗教,坐看两相厌,因为对彼此都没有动手的把握,于是装作看不见对方,从而渐渐丧失了对彼此动手的兴趣。   如此局面维系了千年,到了如今也没有任何改变。于是昊天道在别处依然高高在上,在大唐境内哪怕最小的道观也必须交税,在别处所有的民众都是昊天道的信徒,而在大唐境内,即便是被朝廷控制的昊天道南门想要招揽信徒,也不得不令人心酸地出动修行者在街头表演戏法给大唐子民观赏……   走在雨间,走在大黑伞下,宁缺想到先前那幕,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说起来那老道还真可怜,不知道咱们大唐的国师大人在宫里会不会也是这个劲儿。”   桑桑用右手和肩膀挟着大黑伞,左手拿着块不知道从哪间小摊上买的老婆饼在吃,口齿不清说道:“少爷,看来你挺喜欢长安啊。”   “一方水土一方城池养一方人,但人的味道反过来也能改变这座城的味道。”宁缺笑着回答道:“说喜欢长安倒不如说是喜欢长安人。”   正说着这话,他眉头忽然微微一蹙,说道:“三四,七……八。”   桑桑愣了愣,把老婆饼塞进小小的嘴里,左手快速伸到他背上某个位置挠了两下。宁缺皱着眉头,接过她手里沉重的大黑伞,修正道:“不对,还是七七。”   “知道了。”   春雨绵延的长安城,在直街曲巷之间,在飞檐高楼之间,在打着伞穿着蓑衣的行人间,行走着一把如同黑色蒙尘莲花的大黑伞。大黑伞下桑桑一手拿着老婆饼,一手不停替宁缺挠痒,主仆二人的脸上全是欢愉满足神情。   ……   ……   除了卖雨伞和做马车行的,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生意人会喜欢长安城每年雨水充沛绵延的春天,青楼也不例外。因为前几天发生在侧门外的那场意外事故,红袖招被强行停业一夜不说,也传出去了些不大吉利的风言风语,如今楼外细细雨丝倒适合弹琴作画,但大白天的看上去着实有些冷清。   有资格在拥有独门小院的姑娘们,今日也忍不住寂寞聚到了楼前,拜见过简大家后便凑到了丝竹房内百无聊赖地嗑瓜子闲聊打发时间,直到宁缺主仆二人踏槛而入,这种情况骤然得到改变,一时间银铃般的笑声充斥楼堂。   最顶层一间幽静的房间内,一名约摸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望着这一幕,看着手下的姑娘们的模样,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低声不悦斥道:“一个个还真把自己当没事儿干的大小姐了,蒙三,问问简大家……记得态度要恭顺些……那少年是谁,如果没什么来历就把他赶走,我花钱养的小姐,可不是来陪他闲聊的。”   “我劝你最好不要对那少年动粗,因为……他是我最后一位租客。”   小酒桌旁,一位中年人看着他微笑说道,腰间那把佩剑安静搁在一旁,此人正是临四十七巷所有铺面的主人。 第五十章 改变长安江湖历史的一场谈话   宁缺并不知道红袖招的老板,这时候正在顶楼冷冷看着自己,更不知道这位老板对于他逗弄着姑娘们闲聊而不务正业已经发怒,依然如常坐在水珠儿姑娘身旁,一面闲聊一面不着痕迹打听着张贻琦之死可曾引发什么怀疑。   “我就喜欢你笑时候的模样,瞅这小酒窝多可爱。”水珠儿眼波流转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要考书院可得正经读读书,不然若考不进去,到时候外面肯定传是我们这些女子把你祸害了,到时候你可怎么赔我们?”   “别说我们,宁缺每日过来也就是陪你说话,干我们什么事。”有姑娘打趣道。   水珠儿姑娘那话看似打趣,实际上却是真的关心,宁缺心头微温,笑着应了几句,左右就是功课已经准备好,不用担心之类的废话。桑桑在旁边低头嗑着瓜子,和婢女小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心想少爷这些话不是废话而是假话,书院入院试共计六门,自己天天催你又看了几课?   虽说她这小样儿不需要伪装便能扮成小厮,但青楼女子何等样毒辣的眼光,从她入门第一眼便看出她是个小丑丫头,小草在旁边陪她聊天,在心中暗自同情想着,宁缺这家伙肯定是嫌弃桑桑难看,所以才天天不要脸地往楼子里面钻。   顶楼房间内,那名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到红袖招幕后东家身旁,并肩站着向楼下望去,看着那名坐在椅中与周遭姑娘们温和交谈的少年,忍不住洒然一笑,清俊稳重的眉眼骤然明亮了几分。   “如果这少年是临四十七巷最后一个租客,那我更没道理容他。”那男人微笑说道:“把他赶走,所有租约都到了我的手上,到时候我再将这些租约转给衙门,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长安府对那条街的征用?”   “临四十七巷所有的店铺老板都曾经被你们赶光过,但你可曾见我低过头?”青衫中年男子微笑说道:“更何况……这个少年你赶不走。”   “赶不走?”那男人安静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是啊,就凭你春风亭老朝这五个字,谁又敢随意动作?”   青衫中年男子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转身坐回椅中。   先前他已经收到老四传过来的话,知道今天临四十七巷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外地来长安的备考小书生,当着两帮眼看着要血斗的黑帮竟是毫无惧色,甚至还借此起价,生生从自己手里夺了一年的铺子租金,更令他琢磨不透的是,那少年并没有漫天起价,做事显得极为老练而有分寸感,换句话说就是表现的很有气度。   老笔斋开张第一日,他去临四十七巷并不是为了躲雨,而是有些兴趣看看究竟是哪里的糊涂蛋居然胆大到敢租自己的铺面,谁知道一瞧之下,他才知道那少年或许不知道长安城江湖里发生的事情,但绝对不是一个蠢货。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蠢货能写出那么好的一手字,也没有哪个蠢货的虎口之间能留下那么厚的刀茧,想起那些挂在老笔斋墙上的淋漓墨迹中透着的劲道甚至还有那丝隐约的杀意,联想起齐四对今日画面的形容,中年男子甚至怀疑那个少年是不是杀过人……不,应该是怀疑那少年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十五六岁年龄便杀过很多人,在常年在夜色血色间行走的他来说,都是一个很难相信的事实,对于这样一个少年,只要他自己不肯搬,那谁能逼他搬?   “老朝,我今天毕竟是代表王府在向你问话,你能不能尊重一些?”   中年男子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因为想那少年的事情竟有些出神,不由面带歉意微微一笑,王府二字竟似对他的潇洒心神没有丝毫影响。   今日和他谈话的那男人姓崔名得禄,虽是个很俗气的名字,但绝对不是个俗人,能够打理号称长安第一青楼的男人不可能太俗。绝大多数长安人都以为这间楼子的背景是长安府某位高官,但只有中年男子这样的人物才知道,崔得禄靠着的是亲王府的大管事,甚至有人怀疑这间青楼本身就是王爷的产业。   “红袖招最近出了些麻烦事,我是真没想到崔兄你还有空闲谈那些事情。”   崔得禄面色微冷,说道:“临四十七巷不是王府要的,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只不过是因为军部户部不方便出头,才转托给了我们这些跑腿的闲人,谁知道你一直硬扛着不放,惹得部里的大爷们不高兴,这事儿才闹到现在这么大,前些日子长安府扫你场子被你扛了下来,结果最后羽林军都出动了……”   听到羽林军三个字,中年男子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那处有些隐隐作痛。   看他神情,崔得禄话锋一转,笑着说道:“当然您应该知道,王府替那两个部衙办些事情,总归是要收些好处,但大管事说了,王爷比较欣赏你,曾经有一次酒后还提到过你的名字,说你在长安城里做事有规矩,懂分寸。”   中年男子始终沉默,但眉宇间的那抹暗色却是愈来愈显眼。   崔得禄继续严肃说道:“你也知道我这间楼子前两天死了位御史,这事儿很麻烦,那个倒霉催的自己横死,家里却闹到了长安府去,亲王殿下和那位御史有旧,这种当口也没法儿说话,所以只好由我自己处理,如果你有办法替我把这件事情平了,那么临四十七巷那边的事情,我从此不再插手。”   虽然对方只是个青楼老板,虽然他口口声声说的是我是我还是我,但中年男子非常清楚,对方代表的是亲王殿下的态度,传的是那座王府里的声音,略一沉忖后微笑问道:“就算殿下和那御史有旧,可要平了这事儿也太简单不过,何至于需要我们这种混江湖的人物出手?”   崔得禄面色阴沉说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做不懂?如果是前者,从此我眼中就再没你春风亭老朝这号人物,因为你太蠢。如果是后者,从此我眼前也不会再有你春风亭老朝这号人物,因为你太聪明却又不识抬举。”   中年男子平静回答道:“临四十七巷的事儿不算事儿,对王爷不算个事儿,对我春风亭老朝而言也不算个事儿,如果真是朝廷哪处部堂衙门需要,我心甘情愿双手奉上,但……你们不该用这事儿来压我。”   “我春风亭的规矩就是不参合朝上的争斗,无论是殿下还是军部还是户部,只要事情和这些有关,我就会走的有多远便多远,你越压我我就会走的越远。”   “你春风亭老曹是长安城最大的黑帮头子,手下几千号人跟着你混饭吃,朝廷把漕运押解这些活儿都赏给你在做,结果你说你想走掉?你觉得你自己能走掉吗?你想走到哪儿去?你手下那三千兄弟能走到哪儿去?刑部大牢还是边塞军囚?”   崔得禄眼神阴森盯着他,说道:“前些年朝堂之上风平浪静,明哲保身或有可能,但现如今四公主已经回来了,她一心要保自己的亲弟弟当太子,却忘了皇后在位,而皇后娘娘也是有儿子的!这些天家大事当然和你没关系,但这时候如果你还不表明态度当哪家的狗,那……哪家都不会容你!”   “做条狗,原来一定要找个主人吗?”中年男子长叹了一声,看着他问道:“所以你要替亲王殿下收服我?”   “不错,现在整个长安城但凡有资格出声音的人都在压你,为什么?因为你是条没有主人的狗。这种情况下如果你肯投靠任意一家,无论是军部还是谁,只要你有了主人,别人再想打你就要看一看牵着你绳子的那人面子了。”   “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中年男子忽然微笑着说道。   “请。”   “在皇后和四公主之间,亲王殿下会支持谁?”   崔得禄斩钉截铁说道:“当然谁也不会支持,殿下永远对皇帝陛下忠心不二,只要陛下说是谁,那殿下就支持谁。”   中年男子听到这个回答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微笑回答道:“抱歉,做为大唐男人,我还是真不习惯做狗。”   崔得禄怔住,强行压抑下心头恼意,苦苦劝说道:“人这一生总是会当狗的,有的人是想当狗还当不成。”   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将佩剑系在腰间,潇洒拱手,说道:“崔老板,你真不是一个称职的说客,因为你不知道我春风亭老朝的性格。”   崔得禄的脸色有些难看,起身沉声说道:“你是不是担心这个决定不能服众?你放心,王爷说过了,只要你肯低头,哪怕是象征意义上的低头,他都会让军部给你一个交待,给你两颗人头,你堂堂帮主难道还不能震住下面那些小的?”   谈话到此时,他再也顾不得用王府大管事做那层过滤网,直接搬出了亲王殿下,然而中年男子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直接向门外走去。没有人注意到在崔得禄说出堂堂帮主四个字时,他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   “老朝,你给我站住。”崔得禄阴恻恻盯着他的后脑勺,“看来这些年你和你的兄弟在长安城混的风生水起,早就忘记了敬畏两个字怎么写,但我必须提醒你,这些贵人是真正的贵人,那不是你一个在阴水沟里爬的蟑螂能明白的世界。”   中年男子缓缓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第五十一章 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崔得禄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阴冷说道:“我知道你倚仗什么,不就是常三齐四、刘五费六陈七这些人吗?我知道你能打,你这些兄弟也很能打,但你不要忘了,常三费六是羽林军的校尉,刘五是骁骑营的头目,陈七更是侍卫处退下来的老人。大人物们轻轻翘根手指头,你就会被压进冥界最深处永世不得翻身。”   中年男子霍然转身,蹙眉望向他的双眼。   “这些年你最可靠最能打的兄弟死了不少,除了齐四那个废物,你就只能倚靠这几个家伙,可你根本不明白贵人们的力量。他们只需要一句话,一纸行文,便可以把你最倚重的这股战力困在军营之中。这长安城里被你压了十几年的牛鬼蛇神们,一旦知道这消息,想必都很乐意跳出来狠狠把你咬上一口吧?”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脸上神情渐趋平静,继续向门外走去。   崔得禄在他身后冷笑说道:“春风亭老朝……你的手伸的太长了,居然已经伸到朝廷里去了……如今你举目皆敌,我倒要看看谁还能容你!”   中年男子右手放在房门上,沉默片刻后说道:“只要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   ……   红袖招顶楼的这场谈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决定了长安城地下世界的历史自然进程,当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大人物,忽然有兴趣关心江湖之上的野草时,无论那些野草的生命力如何旺盛,活着的欲望如何坚强,都必将如野火烧过后的草原,只留下焦黑的腰肢和残存在土壤里的草根,再也不可能重复此前的茂盛。   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御史张贻琦的夫人这一辈子其实很习惯这种味道,所以当张贻琦忽然身亡之后,她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带着那帮去青楼闹事的娘子军领了老爷尸身回家后大哭了两天,然后开始在大理寺和负责都城治安的长安府衙门之间奔波,只可惜这一次轮到她嗅到这股权力的味道,这味道便变得有些糟糕了。   “我家老爷怎么可能如此短命?他和我说过,二十七年前国师大人曾经给他看过命相,说他必然长命百岁,依我看,我家老爷肯定是被那楼子里的狐狸精害死的!京兆尹大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啊,如果你敢包庇那楼子,我就去亲王府求殿下为我家老爷主持公道!”   坐在台上的那位官员年龄约摸四十出头,三角眼酒糟鼻,颌下一络稀稀落落的胡须,样貌实在不雅,在讲究丰神形朗的大唐官场,此人没有被遣往下方诸郡州,而是留在长安府,实在是个异数。   官员看着堂下站着的那位干瘦妇人,被她的话弄的头痛不已,好在大唐官员都很清楚国师大人的传奇人生,他仔细掐指一算才明白过来,二十七年前国师大人还只是昊天道南门一个烧火道僮,还没能遇见当今圣上从而发迹,当时他替张贻琦算命只怕是骗钱的成分居多,想到此节,他忍不住咳了两声后威严说道:   “咳咳……夫人请节哀,首先你要明白,本官是长安府司法参军上官扬羽,而不是京兆尹大人,其次,御史大人的遗骸已经经过仵作详细勘验,确实是因为车厢意外倾倒压垮,而导致脑部遭受重击死亡,实在不是谋杀案。”   御史张贻琦死在青楼侧门,这事儿在长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但都是嘲笑讥讽居多,而在官场之上更没有人把这件事情和什么谋杀联系在一处,长安府为了避免那帮穷御史借题发挥闹腾,两天前便已经早早把此案定为交通意外。   可谁也没想到,那位御史夫人竟是不依不饶直接闹到了大理寺。御史的工作就是得罪官员,人缘自然不可能太好,虽然张贻琦人已死,但靠山亲王殿下还在,所以没有官员会趁机落井下石泼脏水,但也没有人想多管闲事,于是大理寺又毫不客气地直接把御史夫人重新推回了长安府。   京兆尹先前听到敲鼓声,再一打听是那位剽悍不好惹的御史夫人,早就已经偷偷从侧门溜回了后宅,然后吩咐下属说自己今天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上官扬羽身为长安府司法参军,主管刑名查案,却是找不到由头溜掉,而且他也并不想溜,在别的官员眼中御史夫人是位不好惹的悍妇,可在他眼中,所有的官员夫人都是纸老虎,只要拿准她们怕的事情随便吓吓,就能把她们搞定,而且说不定还能从中捞些好处。   这种时刻还不忘捞好处,足见这名司法参军的贪婪,而这便要从他的出身来历说起。上官扬羽祖籍南晋,先祖迁入长安后五代定居于此,世代居住在贫困东城,偏生家中就没出个有出息的男丁,不是好赌就是好色,整整五代也不过攒下来了两间破瓦房和十几两银子,直到到了上官扬羽这一代,他才幸运通过了录官笔试,然后从最底层的狱吏熬起,熬到现在终于有了真正的官身。   当上司法参军之后,上官扬羽不再像这些年来那般低调谨慎,对贫穷的恐惧和对金钱的狂热追求,让他开始了自己的受贿之路,长安府被朝廷上上下下盯的紧,又是吃赋税的可怜衙门,想要贪赃自是无法,然而他却可以枉法。   御史张贻琦一案,他不敢枉法冤枉那间青楼,但却想试着能不能从死人老婆手里敲榨些银钱出来,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干瘦的御史夫人,不等对方愤怒反驳,招手示意对方走近前来,压低声音说道:“夫人,人证是你自家护卫随从,物证现在还堆在衙门后院,御史大人身上还有脂粉味道,而且那天你带着那群仆妇拿着木棍冲过去时,半个长安城的人都看到了。你说……御史大人不是因为害怕你要去青楼捉奸,从而慌不择路一头撞死在自家马车上,谁信呢?”   御史夫人咋然变色,正准备厉声痛骂之时,上官扬羽微微一笑,三角眼眯成了铜钱中间的小四方,继续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本官也明白,御史大人死的太离奇太窝囊而且……不好听,您总得闹一闹,才能显得自家心思无愧,也免得被人说是您逼死了自家老爷,再说了,如果真闹起来,那间楼子还不得赔您一大笔银钱?唉,这人死入冥界便再也顾不得生人,朝廷发的那点儿抚恤和遗禄,又能值当个什么用呢?能拿笔银子自然是最好的。”   御史夫人干瘦的脸上表情极不自然,很明显被上官扬羽说中了心思,她讷讷半天后,忽然满怀期盼望着他,压低声音说道:“这事儿若成,我分你……两成。”   在公堂之上就敢直接拿唐律做交易,这事儿若让御史台或是宫里知道,无论是上官扬羽还是这位御史夫人大概都逃不了一死,不过今天整个长安府衙门的人都因为惧怕御史夫人撒泼而避开,公堂之上倒是清净的厉害,她也不担心被人听到。   然而出乎御史夫人的意料,上官扬羽骤然脸色一沉,一拍手中惊堂木,厉声喝道:“好大胆的妇人,因你夫为御史我才敬你三分,居然想自找死路!”   一声断喝直接把御史夫人吓呆了,上官扬羽那张脸仿佛是画出来的般,又迅速变的和蔼可亲,语重心长说道:“本官斥你是要救你,你可知道那家楼子的靠山是谁?你居然还想从那里讹银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御史夫人扶着案台颤声说道:“这……这……还得请您多指教。”   上官扬羽自然不能说长安府在那楼子里占了几分干股,故作神秘地伸手指了指天,压低声音说道:“那是皇后娘娘的产业。”   “啊?”御史夫人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顿时吓得慌了手脚,甚至感觉自己膝盖有些发软,颤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你如果坚持要闹下去,我可不担保御史大人身后的名声能不能保住,毕竟有人是看到他从青楼里跑出来的,而且当时他还喝醉了。”   上官扬羽望着她正色说道:“御史嫖妓,若让宫里知道了,就算死了只怕也要被除去官职,免掉一应遗禄,到时候你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御史夫人惊恐问道:“那……那……可如何是好?我不告了成不成?”   “问题是这事儿已经闹出去了,不过如果能把那边楼子里主事的人打点打点,务求不要让这件事情传进宫里去,尤其是那位的耳朵里,或者事情还能办。”   “那就办啊!”御史夫人早已没了主意,干瘦的脸上满是惘然和紧张,问道:“您看这事儿该怎么打点?”   上官扬羽微微一笑,知道马上又会有笔银钱入帐,不禁觉得身上每一根毛孔都舒展开来,面前御史夫人干瘦的脸也变得怡目不少,在心中得意想着:吃男人哪有吃女人来的简单,吃活人哪有吃死人来的舒爽。   他出身贫寒甚至可以说低贱,先人没有遗泽,身后没有靠山,生着一张难看的脸,吃起原告被告来就像蝗虫般贪婪,拍起上级马屁来就像野猪般皮厚,品德性情无任何可观之处,但只要昊天老爷没有收他,他便会继续这样执着坚定丑陋地活下去,正所谓只要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   ……   春雨连绵又下了两天,临四十七巷的生意还是那么冷清。   宁缺并不知道长安府有位叫上官扬羽的司法参军,因为骨子里的贪婪从而替他解决了刺杀御史张贻琦一事最后的小麻烦,此时的他正端着微烫的面碗,望着被雨水不停冲洗的青石板,想着不久后的入院试,想着昂贵的学费和住宿费,心情有些郁闷,感觉有些冷,下意识里用左手紧了紧衣领。   虽说从那位背景神秘的东家手中免了整整一年的铺租,细细一算等于是平空挣了三百两银子,但这银子并不是现银,只是纸面上的东西,若那东家真的扛不住官府的压力又或是老笔斋即便无租金也经营不下去,便等同于零。   想到这点,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低头用筷尖挑弄着碗里的面条,戳弄着鲜嫩的葱花,完全没有吃东西的欲望,这两天他连写字的兴趣都没有,更何况是这碗吃了好几年、闭着眼睛不用闻都能猜到放了四颗花椒、三十粒葱花的汤面。   铺子外面的雨下的越来越大,哗哗击打着地面,水花四溅成雾,视线越来越差,那户部清运司库房的外墙都快看不清了,宁缺端着面碗走到门槛上,半蹲着继续看雨,然后开始低头吃面。   忽然他抬起头,向右上方望去。   一名中年男子撑着把油纸伞出现在老笔斋门外,嚣张的雨水把他身上那件青衫打湿大半,腰间的剑鞘上也满是水珠,正是免了宁缺一年租金的那位东家。   被雨水打湿了青衫,前襟后摆上的颜色有些发深,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奇妙的是这名中年男子没有丝毫狼狈感觉,撑着油纸伞静静站在槛门,看着眼前毫无间断的雨丝,神情从容平静,就像看着满街桃花一地阳光。   宁缺仰头看了他片刻,没有说话,继续低下头来吃面。   长时间后沉默,中年男子忽然低头望向他,微笑说道:“面很香。”   宁缺蹲在地上回答道:“吃的次数太多了,再香的面也就只是那么回事。”   “我没有吃过。”   “虽然你免了我一年租金,但我不打算请你吃。”   “我喜欢你写的字。”   中年男子话题转的奇快,就像二人眼前淋漓的雨水,渗不透雨伞便顺伞面滑落,从这点可以感觉到此人平日只习惯发布命令,并且不允许下属质疑自己命令。   “我也喜欢。”   “写的很好。”   “我知道我字写的很好。”   中年男子笑了笑,说道:“字里面的……杀意很饱满,我很少见到有人杀意如此饱满无碍。”   宁缺低头沉默,看着手中捧着的面碗问道:“你今天晚上要去杀人?”   中年男子感慨回答道:“是啊,天能容我人不能容我,那我只好杀人了。” 第五十二章 春风亭,老朝小树   宁缺仰脸看向他,问道:“想杀人就去杀吧,杵在我铺子门口做什么?”   中年男子应道:“我在等雨停,也在等几个人。”   “等雨停的时候往往雨不会停,等人来的时候往往人不会来。”宁缺好心劝道。   “人不来肯定是有不来的道理。”中年男子微笑说道:“不过能不能让我和你聊两句比较严肃认真的话,而不是像那些苦行僧一般试来探去?”   “这个态度就对了,我也不喜欢尽在云山里转来转去。”宁缺笑着回答道:“不过我不喜欢蹲在地上和站着的人说话,因为高度有差距。”   “你可以站起来。”   “为什么不是你蹲下来。”   中年男子笑一笑,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蹲了下来,湿漉漉的青衫下摆遮住了老笔斋的门槛。然后他看着宁缺犹带青涩的脸认真地说道:“我现在很吃力。”   宁缺低头吃面,等着下文。   “很多大人物想要我表态,但我现在的情况是不能表态,所以我现在正在被围攻,我和我的兄弟们做事很干净,官府若要用唐律治我罪不方便,所以他们决定今天晚上直接把我灭掉,趁着这场夜雨,南城西城的对手都已经涌了过来。”   “你等的那些人呢?”   “我有一个兄弟前些天死了,剩下的兄弟大部分都在官府里有差事,那些大人物很轻易便能用差事把他们困在军营和衙门里面,所以今夜我的人很少。”   夜雨依然在继续,而且似乎有越来越大的倾向,中年男子等的人看模样也是等不到了,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平静温和讲着自己当前面临的情况,没有做任何掩饰,然后他看着身旁的宁缺,微笑说道:“但所有这些都不是问题,我今夜的问题在于,我的身边必须要有一个人,但那个人我找不到。”   宁缺看了一眼他腰畔的那把佩剑,猜测里面那把剑应该很小,问道:“你身边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   “够快够狠够勇,杀人的时候不能眨一下眼睛,不能让任何东西落在我身上。”   “不包括雨水吧?”   “自然不。”   “那这个要求倒不高。”   宁缺挠了挠有些湿气的头发,说道:“为什么是我?”   中年男子的目光落在他端碗的右手上,说道:“我打听到一些事情。虽然梳碧湖的砍柴人在长安城里没什么名气,但我很清楚一个专杀马贼的少年能做些什么。”   宁缺沉默片刻,然后笑了笑,说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有什么好处?”   中年男子很欣赏少年的直接,伸出手指弹掉油纸伞上的雨水,微笑说道:“整个长安城没有人知道我的底牌,今天晚上如果我赢了,那张底牌就能掀开来,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真的是一根很粗的大腿,很值得你抱上一抱。”   “既然今夜这么危险,为什么你不把底牌先打出来?”   “因为底牌不是一张牌,是一个人。我无法命令他,相反他能命令我,他需要我赢了今夜这场战斗,因为他想看看对手的手里有没有藏着牌。”   “好吧,我对这种风格的对话实在是有些厌憎了,我只想说你这根大腿或许很粗,但对我真没有太大吸引力。你既然知道遥远的梳碧湖,那你一定知道我曾经有机会抱住一根看似很细,但实际上是大唐最粗的腿之一,可我没有去抱。”   宁缺说的自然是大唐四公主李渔,说完这句话他再次沉默,把手中面碗搁到湿漉漉的地上,与中年男子蹲着并肩看雨,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某个自己很喜欢的故事里的某一幅画面,想到小黑子在小馆里的交待,于是做出了决定。(注)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你习惯直接开价?”   宁缺对着恼人的雨水伸出手掌打了对方一个耳光,干净利落说道:“五百两银子。”   中年男子蹙着眉头建议道:“太少了,是不是再加点儿?”   雨夜书铺门槛旁,二人讨价还价的画面着实有些诡异,主雇竟然觉得钱太少了。   宁缺转头看着他问道:“你估计今天晚上我要杀多少人?”   中年男子想了想后说道:“至少五个。”   宁缺回答道:“在草原上,我杀五个马贼说不定还搜不到五两银子,所以你放心,为了五百两银子,我绝对可以拼命。”   “我不需要你拼命。”中年男子微笑望着他说道:“如果到了需要拼命的时候,你可以先行离开。”   宁缺摇头说道:“那不是我做事的风格。情义比金坚确实是句很白痴的话,但既然是做生意,当然要遵守基本的从业道德。”   中年男子微笑伸出手来:“成交。”   宁缺伸手和他轻轻一握然后松开,说道:“我姓宁,安宁的宁。宁缺。”   “我姓朝,大唐朝的朝,朝小树。”   “好嚣张的姓,好温柔的名。”   “长安人都叫我春风亭老朝,你可以叫我朝哥。”   “朝小树比较好听一些……我说小树啊,你就是鱼龙帮的帮主?”   “你可以叫我老朝……另外,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是鱼龙帮的帮主,我只是集合了一群兄弟,做些朝廷不方便做的事情罢了。”   宁缺最终确认了他的身份,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长安第一大帮的帮主还这么谦虚,小树啊,你这就显得太虚伪了。”   ……   ……   从柴堆里抽出那把样式普通的刀,从箱子里找出那把黄杨硬木弓和箭筒,从粗陋青瓷缸里拣起大黑伞用旧布层层包裹,然后全部系在了背上,接着他在箱子底部摸了半天,摸出一块不知多久没洗过的黑色口罩。   仔细穿好贴身的软甲,外面套了件压箱底的旧年短袖箭袍,把头发散开重新系成月轮国人常见的样式,用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宁缺对着铜镜仔细端详半天,确认没有什么漏洞,走到小厨房外探头向里面说道:“我走了。”   桑桑在收拾厨灶,洗涮锅碗和笔砚,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柳细般细长的眸子里隐约有些孩子气的烦躁,不知道为什么,小侍女今天搁碗涮笔的动作很大,时不时发出砰砰闷响,抹布用力擦着锅底竟似要把黑糊糊的锅底擦穿。   宁缺微怔,然后明白了一些,温和解释道:“能挣些银子总是好的,而且我看那家伙应该很有背景,给对方一个人情,将来我也用得上。”   啪的一声,桑桑将抹布重重摔到灶沿上,端着沉重的铁锅自去倒脏水,小丫头腰身一扭,竟是当做没看见他这人,没听到他的解释。   宁缺揉揉蹙起的眉心,沉默片刻后说道:“小黑子那个白痴随随便便丢了一句话就嗝屁,我就算想推托也没办法跑到冥界去找他,那么今夜算是替他还帐。”   说完这话,他不再理会小桑桑的小情绪,直接出了后宅走入前方的店铺。   春风亭老朝身为长安第一大帮鱼龙帮的帮主,在江湖上飘荡经年,不知见过多少奇人异类,他知道老笔斋的少年老板肯定也是奇人之一,早有思想准备,但此时看见宁缺这身打扮,依然忍不住感到一丝诧异。他看着宁缺身后那根被破布裹成粗棍子般的神秘物事,微微苦笑说道:“看你这身打扮不像是去杀人,倒像是欠了赌债准备连夜逃家的破落户,你莫非打算把所有家当都背在身上?”   “我只背了一把刀,你就知足吧。”   宁缺走到他身旁,看了一眼临四十巷里的风雨,注意到长巷两头并没有人影,忍不住皱眉说道:“希望你的兄弟里没内奸,希望你的兄弟们能把这条巷子看好,我可不希望跟着你风萧萧去杀人的画面明儿就变成长安府里的索图。”   春风亭老朝低头看了一眼遮住少年大半张脸的黑色口罩,微笑说道:“其实不用这般谨慎,如果过了今夜你我二人还活着,那么今后只要你不触犯唐律,为非作歹,这座长安城甚至整个大唐帝国都不会有人再敢来找你麻烦。”   听着这话,宁缺心想谁说长安第一大帮身后没有背景,然而他并没有摘下口罩去光明磊落杀人的想法,清稚的声音隔着黑色口罩透了出来:“我习惯低调。”   春风亭老朝笑了笑,不再劝他什么。   春夜的幽静早被淅沥的雨声打扰,此时又多了脚步声,宁缺走出门槛,朝小树撑开看似破不禁风的油纸伞,二人同时抬动脚步向夜色与雨中走去。   桑桑冲了出来。她站在门槛内,双手抱着那口沉重的大铁锅,看着桌上那碗还剩了很多的面,看着风雨小巷里那个背影焦虑喊道:“少爷,你面还没吃完!”   宁缺回头笑着望着她,说道:“先搁那儿吧,回来继续吃。”   桑桑抱着大铁锅,瘦小的肩膀靠着被雨水打湿的铺门,大声喊道:“冷了不好吃!”   宁缺用力地挥了挥手,笑着大声回答道:“那你再煮一锅,等我回来吃。”   桑桑紧紧抿着小嘴,怔怔看着他转身而去,最后喊了声:“我多放些葱花儿,少爷你要记得回来吃!”   宁缺不再回答,黑色口罩外那双眸子里的笑意却上越来越浓,看着越来越黑的巷景,看着越来越急的雨丝,忽然开口问道:“小树啊,咱们现在去哪儿?”   “春风亭。”   老朝平静回答道:“我的家在那里……敌人也在那里,另外我还是建议你称我为老朝,因为你才是一颗小树。”   巷中风雨依旧,不知春风亭那处如何。   ……   ……   (注:温瑞安《说英雄谁是英雄》王小石白愁飞初遇苏梦枕。) 第五十三章 亭畔谁人青衫湿   绝大多数长安人都知道,基于某个没有人知晓的缘故,春风亭老朝向来不怎么愿意提及自己帮派的名称:鱼龙帮,他更愿意把这个长安第一大帮叫做春风亭。很多人猜测这是因为他自幼住在春风亭横二街的关系,敌人们则是暗自嘲讽,认为丫就是杀人太多黑钱捞的太多坏事做的太多又不乐意别人说他粗鄙,于是硬要把自己、自己帮派和春风亭这个看似很雅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春风亭地处东城贫民区,建筑破烂不堪,从白昼到夜间充斥着小摊小贩走街串巷的闲人,连清静都算不上,自然没有什么风雅可言。但今天的春风亭一带格外安静幽静,静到雨落的声音有若雷鸣,静到春夜凉风刮过破旧饼铺招牌的声音有若松涛,从横四街到横一街一片街巷,看不到任何冒雨行走的路人,甚至连婴啼声都没有,仿佛除了风雨和被肃杀之意笼罩的街巷外,其余的都不存在,静到要死。   从临四十七巷走到春风亭,距离并不是太远,两个人像散步的游客般慢悠悠走着,也没走多久便走进了这片静街暗巷里。   前方的春风亭隐藏在夜色里,隐藏在风雨声中,只能模糊看到一处破旧的小亭,却不知道有多少敌人同样隐藏在这夜色风雨中的春风亭内外。   戴着黑色口罩、背着一大堆东西的宁缺,撑着油纸伞老老实实走在朝小树的身后方,把一名助手侍者的角色扮演的极好——不知何时,他接过了朝小树手中的伞。   朝小树则一如既往目不旁顾负手走着,纵使身上青衫已被油纸伞淌下来的雨水打湿大半,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笑意,将伞外风雨夜色都照亮了几分。   破烂小亭四周一片死寂。   埋伏在此间的人全都没有想到,没有他们想像中的三千青衫兄弟,只有春风亭老朝一个人,然后带着一个沉默的少年、以风雨为伴闯了进来。   长时间的沉默,确定只有春风亭老朝和宁缺二人,隐藏在夜色风雨中的敌人不再隐藏自己的行踪,伴着连续不断的脚步声,靴底踏浅泊的啪嗒声,利刀缓缓抽出刀鞘的磨擦声,数百名脸色肃然的江湖汉子从亭后从巷中从宅侧走了出来。   春风亭老朝和宁缺站在离破烂小亭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四面八方涌出来的黑压压人群。朝小树微微一笑,没有问身后少年怕不怕这种无趣的问题,抬起手臂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着人群最中间某个微胖的中年人说道:   “这个人叫蒙老爷,南城当家,他身旁那个剃光头的大汉叫宋铁头,蒙老爷是宋铁头的大哥,宋铁头就是那天去你铺子闹事的那个谁谁谁的大哥。”   随着青衫中年男子一抬臂,雨夜围击的人群骤然一阵骚动,手持利刃站在最前排向自家老大展示悍勇的汉子们表情微僵,下意识里齐齐向后退了一步。宁缺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这一幕,大致了解了鱼龙帮在长安城黑夜世界里的地位,了解在了这些江湖人士心中,春风亭老朝这五个字拥有怎样的威慑力。   朝小树笑了笑,没有出言讥讽对方,指向东侧人群深处一个瘦高个说道:“这位叫俊介,西城主事,手底下也是有好些位汉子,平日我那些兄弟没少与他亲近。”   紧接着,他望向亭后站成一小圈的人群,微微皱眉说道:“那些都是猫叔的人,猫叔向来跟着长安府混的,下手极没有规矩,令人厌憎。我自然不会怕他,但他小姨子既然是长安府录事参军的妾室,给他些颜面罢了。”   “那几条汉子比较麻烦,都是城门军退下来的,手底有真功夫,更麻烦的是,因为我管的那几条货运线路向来不用给他们上贡,所以城门军本身就对我很有意见,把他们杀了,不知道城门军那边会不会愚蠢到继续闹事。”   春夜风雨之中,数百名长安城黑道人物聚集在春风亭四周,就为了围杀他这位长安第一大帮帮主,然而面对此情此景,他却极温和地替宁缺介绍今夜来了哪些人物,无一遗漏,显得格外有耐心,或者说有信心。   宁缺压低声音说道:“玩介绍可以,但你可别介绍我啊,这些可都是长安城黑道大拿,要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在长安城里还怎么混?”   “过了今夜,这些人如果没有被杀光,大概也会被杀破胆。”春风亭老朝负手望着雨夜中的人群,平静说道:“既然如此,你何必还要怕他们?”   宁缺撑着伞,看着他的背影很认真地解释道:“我不怕杀人,但我怕麻烦。”   就在伞下二人轻声交谈这际,雨夜里的人群终于忍受不住对方这种视长安英雄为无物的羞辱,几番商议后强行推出南城蒙老爷为代表说话。   眼下虽然看着春风亭老朝是必然毙命的下场,然而说实话,不到亲眼看着此人闭眼,依然没有谁敢在对方面前放肆,南城蒙老爷也是如此,但此时场间他的人最多势力最大,平日里也被鱼龙帮压的最狠,不出面怎么也说不过去。   “解粮,移库,军部后勤支援,户部库房外围看守,咱大唐最挣钱的暗活,这些年全部让你们鱼龙帮给霸占了,连一点清汤都不拿出来分润下众家兄弟,圣天子在位,这世间真有这样的道理吗?”   南城蒙老爷冷冷看着朝小树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什么叫犯众怒,以往众家兄弟看在你春风亭老朝的经年字号上敬你三分,然而眼下既然朝廷都要收拾你,你却依然油盐不进,那你就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混江湖的人文化水平向来不高,所以他们翻来覆去也只会说这么几句话,早年前我需要亲自出面与人谈判,这种话实在是听的快要起老茧。”   朝小树站在伞下,看着侃侃而谈的南城蒙老爷,微笑轻声说道,他这话自然不是说给对方听,而是说给身后的宁缺听。   南城蒙老爷见他如此轻视自己,面色变得极为难看,重重一顿手中拐杖,喝道:“鱼龙帮号称三千青衫,但你我都清楚,敢为你做亡命之战的顶多不过二百来人,现在如今你那几个最能打的兄弟,全部被贵人们镇压在羽林军骁骑营内,今夜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脱身!”   朝小树看着他微微抽搐的肥脸,忽然展颜一笑答道:“先回你第一个问题,无论是解粮,移库,还是漕运,我能霸着这些生意如此多年,自然是我有资格霸着,不管是你还是俊介还是猫叔,你们没一个人有能力霸着这些生意,甚至这些生意放在你们面前,你们都不敢吃。”   “你也不用再试探我有没有后手,我可以告诉你,春风亭兄弟没有一个人会来春风亭四周,齐老四不在,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不用奇怪,他和兄弟们已经去了你们的家,相信这时候,南城东城还有你猫叔的外宅那里已经开始不清静了吧。”   随着这句话响彻破旧小亭周遭,雨中人群顿时变得更加骚动,他们在这里围朝小树,一直派人跟着朝小树的行踪,哪里想到朝小树竟是拿自己当诱饵把他们诱在此间,却又把鱼龙帮剩余的所有力量都派去了他们的老巢!   “祸不及妻儿家宅!”城门军退下来的汉子们厉声喝斥道:“朝小树你欺人太甚!”   朝小树面色微寒,旋即微微摇头说道:“你们在我家门口围杀我,如果不是我提早把家中人口散走,这算不算祸及家宅?不过你们放心,我春风亭老曹做事向来有规有矩,我不打算把你们杀死在自己家门口,让你们的父母妻儿伤心欲绝。”   略一停顿,他看着众人平静说道:“不过今夜之后,你们别想还在长安城内有家。”   你们别想还在长安城内有家。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场间众人脑海中顿时出现很多画面——春风亭老朝这五个字就是信义保证,他说不动众人亲眷便肯定不会动——然而微寒春雨夜,家中老父老母病妻幼儿被人粗鲁地赶出家门,紧接着自己经营多年的宅院铺子被那些鱼龙帮的青衫汉子变成废砾,谁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南城蒙老爷肥脸再次抽搐,手下撑着的雨伞没有遮住所有雨水,这一抽搐竟是把肉上的雨珠弹出去了几颗,他寒声说道:“没有宅子可以再起,而人死了没办法重活,只要杀了你春风亭老朝,江湖从此不一样,长安城……就是我们的!”   “长安城永远是皇帝陛下的。”朝小树微嘲一笑,低头看了眼腰畔的佩剑,抬头展颜露出令人心折的一笑,说道:“说到杀死我,你们见过我出手吗?”   他身后的宁缺收拢油纸伞,随意扔到脚下,右手上举伸向后背斜指雨云的刀柄。   朝小树缓缓伸手握住腰畔剑柄,就在修长手指与沾着雨水剑柄相握的一瞬间,只见他身上那件青衫微微一振,无数雨滴被弹落成细微水粉,如迷濛的雾。   温和微笑的中年男子骤然变得杀意凛然,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周那些凄寒雨丝仿佛感受到了一些什么,摇晃倾斜沉默避开,再没有一滴敢上那一身青衫。 第五十四章 雨夜里,传奇重现   这些年来,整座长安城都是鱼龙帮的天下,所有人都知道鱼龙帮上层有一批能征善战,浑然不似普通黑道人物的狠厉角色:常三冷、齐四狠、刘五横、费六凶,陈七阴。除了从江湖最底层爬起,以狠毒立位的齐四,其余那些角色随意放在西城或是南城,都绝对能轻松打出一片江湖。   很多人以为他们会不甘心现在的位置,以为他们会离开鱼龙帮自觅天地,会找机会出头,甚至背叛上位,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五个男人依然紧紧跟随着他们的大哥,一步都未曾离开过——因为他们的大哥是春风亭老朝。   长安城内很少有人见过春风亭老朝出手,更准确地说,早年前那些见过春风亭老朝出手的老人早都已经死了,但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更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一个只会侈谈兄弟情义却毫无雷霆手段的纸老虎。因为谁都明白能把常三等人镇的死死的人物,腰间的佩剑不可能仅仅是书生的佩饰。   春风亭老朝这个名字,是飘浮在他所有敌人头顶的一片阴影,他们想看见此人腰间佩剑出鞘后会带来怎样的风雨,却没有人敢去试,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此人腰间佩剑出鞘,长安的黑夜必将迎来一番血雨腥风。   感觉到己方所有人都被朝小树握剑那个动作震慑住,南城蒙老爷瞪着大眼睛,声色俱厉嘶吼道:“他只有一个人,又不神仙,都给我上!”   黑道里永远不缺少热血冲昏头脑的莽汉子,寻觅杀死江湖传奇一举成名机会的隐忍者,被身周同伴数量鼓起悍勇气息的从众之人,随着南城蒙老爷这声厉喝,数百名长安帮派众举起手中钢刀,大喊着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   “我只是想要回家。”   朝小树看着冲上来的敌人们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呛啷一声惊破雨中的破亭旧巷,腰间的佩剑如蛟龙出鞘,外象缓慢实则迅捷刺向冲在最前面那个人。   宁缺看着朝小树的后背,右手已经握住刀柄,却没有拔出那把最近磨的极锋利的朴刀,因为他想看看这位长安黑夜传奇的真实实力,同时他觉得小树君先前说的那句话过于装逼,有些担心自己拔出刀来会被一道闪电误劈至死。   朝小树的剑样式很普通,普通长普通宽,开锋处也无甚特别,只是在雨珠被高速移动剑身拍散的那一瞬,隐约能够看到剑上有很多细纹,那些细纹并不是某种符文,而更像是数道缝隙被水银补满。   过于牛逼的人说句实话,就会被人误以为是装逼,宁缺盯着那把剑,看着那把普通的剑在最后那一刻改刺为拍,准确而轻松地拍到那名汉子的胸膛上,终于明白春风亭老朝那句话并不是装逼,而是这个人确实很牛逼。   平直的剑身在空中被某股力量强行拗成弯状,与它的速度相比,自夜空降下的雨珠缓慢的令人发指,而就在剑身拍打在那名汉子胸膛上时,那股力量骤然自剑身递出,啪的一声直接将那片胸膛击的深陷下去!   一声如击重革的沉闷巨响!   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嚎!   那名悍勇冲在最前的南城帮众,连朝小树的脸都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便被直接拍成了一只风筝,极为凄惨地破空而飞,飞过了破旧的春风亭,落到了十几丈外!   ……   ……   正自喧嚣喊杀的数百帮众骤然一静,他们的目光下意识随着那名同伴在雨夜空中画了一道极长的弧线,然后迅速被恐惧占据身体,挥刀的手变得寒冷起来。   他们曾经想像过春风亭老朝腰间佩剑出鞘之时可能会刮起一阵腥风,或许会落下一场血雨,但从来没有想像过,一把单薄的青钢剑竟能把沉重的一个人击飞如此之远,薄剑一挥间蕴藏着的恐怖力量竟像是天神手中的大锤,一动天地四方动!   不,那把剑不是天神手中的铁锤,更像仙使手中的一条钢鞭!   冲到朝小树身周的那些江湖汉子,被这雷霆一击震骇的僵立原地,朝小树却没有停止在雨中向前的脚步。他潇洒执剑而行,每一步踏出便手腕微提青衫微振挥出一剑,挥舞之时,平薄剑身嗡嗡作鸣,极尽弯曲弹放之态,像条钢鞭般呼啸挥舞,裹着雨珠凉风啪啪击出,每一剑出便有一道人影飞起!   剑身及胸,有人横飞撞到巷墙,吐血滑落;剑身及腿,有人翻着跟头滑破夜空,骨拍喷血堕地;剑挥破雨,沉闷嗡鸣,人影不停横飞而出,惨嚎恐惧之声响彻先前还是死寂一片的春风亭。   一路前行的朝小树挥剑动作轻松随意,甚至可以用毫不在意来形容,就像是在夏日里驱赶夜蚊子,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如常。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宁缺却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在夜雨中无比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震惊之色。   用轻薄的剑身击飞敌人,而不是选择更简单更省力的刺死敌人,朝小树的出手在前一刻让他有些不解,此刻才明白,只有这种方式朝小树才能始终保持身周始终有一片空地,避免被对方一围而上。   但这样霸蛮甚至嚣张的战斗方式,显然很消耗体力与精神,朝小树如果不是想用这种方式震慑住当场数百名凶悍的汉子,那便是他有自信直接把所有敌人拍死!   宁缺看着朝小树的背影,看着这个在夜雨中嚣张前行的中年男子,看着在他剑下不时惨嚎飞起的汉子,看着那些在远处泥水里呻吟不起的人,抿唇想道:   “我知道你强,但我没有想到你这样强。”   躲在人群之中的那几位长安城大佬,此时早已心神俱裂,他们今天终于看到了春风亭老朝出剑,但他们宁肯这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平日里他们在鱼龙帮的阴影下活的挺好,自以为双方差距不大,如果拼命去做犹有一搏之力,直到此时此刻,在凄寒的春雨之中,这些人才无比凄寒的发现事实原来如此残酷。   他们能够活着,只不过是因为鱼龙帮和那个中年男子根本不屑多看自己一眼。   传奇就是传奇,无论江湖、青楼还是官场上,能够在人们记忆中成为传奇的人,必然有他们成为传奇的道理,而这绝对不会因为传奇多年未曾出现就有所改变。 第五十五章 朝小树!朝小树!   眼看着平时悍勇无比的下属被那个中年男子轻轻一挥衣袖便拍飞,眼看着对方越走越近,南城蒙老爷、俊介、猫叔这些在南城西城挥斥夜色风流的枭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无法压抑地生出强烈退走的欲望。   然而想到站在己方身后的真正的贵人,想到府里那两位真正的强者,他们咬着牙,发出最狠厉的吼叫:“大家一起冲上去围死他!飞斧!”   厉吼回荡在春风亭四周的街巷里,很诡异的是,听到围死他这三个字,那些鼓起余勇拿着钢刀嚎叫前冲的帮众们用最快的速度散开,拼命远离朝小树和宁缺身边,前方人群散开,露出两排精壮的汉子——那些汉子腰间系着粗糙的布带,布带里夹着四把小斧子,手里已经拿着两把小斧子,正要投出!   大唐民风尚武,朝野之间流淌着剽悍气息,所以都城长安并不禁携佩剑,即便是朴刀之类的武器,只要你不在热闹坊市拿出来到处乱晃,官府也不会管你,然而对于弓箭这类的远程武器管制却是比较严格,尤其是威力巨大的弩箭,更是严禁民间拥有,在这种情况下,数十把破空而至的飞斧就成了最可怕的手段!   雨夜厮杀至此时,朝小树脸上的平静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他看着远处墙下的两排飞斧手,并无畏惧之色,甚至连警惕都没有,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只是觉得有些麻烦,摇头说了句:“你知道该怎么做。”   这句话自然是对宁缺说的,然而宁缺……并不知道此时自己该怎么做,如果对方的飞斧像雨点般飞来,他相信自己能够逃离,但他同时相信朝小树在杀死或者击溃所有敌人之前不会选择离开,就在这一瞬间,他看着朝小树的背影,忽然想起北山道口的那场战斗,想起吕清臣老人说过的那些话,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仿佛听到他脑海中的那声震惊之音,朝小树手中那把单薄的青钢剑嗡的一声响了起来,以极恐怖的速度高速震动,将剑身上的雨水血水尽数震成齑粉,然后咻的一声消失,化做一道灰淡流影撕裂雨帘,飞向那两排飞斧手!   似一道灰淡流影,实为迅捷之剑,剑迹精微妙渺,剑锋所向,那些纷纷扰扰扰着春梦的仿佛悬在夜空里的雨滴被粒粒刺破,刺破雨滴最外那层皮,刺透它的心,再贯穿而出,刺破人身最外那层皮,再刺穿它的肉与骨,再贯穿而出,紧握着斧柄的手指像藕节般段段落下,然后断口处才开始喷出鲜血!   巷间墙前只听到噼噼啪啪剑尖刺穿雨滴的声音,锃锃锃锃割断手指的声音,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根紧握着斧柄的指头就这样随着雨滴一同散落,然后沉重的小斧纷纷随之落地,砸在满是雨水的地面上发出闷响,最后才是无数声惨嚎!   有两名反应最快动作也最快的斧手,在春风亭老朝起剑之始,已经扔出了手中的斧头,然而就在电光火石下一刻,那抹灰淡的剑影便掠过了他们的手腕,只看见血水一飙,他们竟是把自己的手连同斧子一同掷了出来,然后画了道凄楚的血线,惨然堕落于不远处的地面,画面看上去异常血腥!   夜雨下的春风亭一片死寂,朝小树站在雨中,看着四周数百名长安城帮众,看着自己那把飞剑时隐时现引发阵阵惨嚎,一脸平静毫不动容。   南城蒙老爷脸色苍白,颤抖指着亭外的朝小树,像疯妇般癫狂尖叫道:“朝小树!……朝小树!朝小树你怎么能是……修行者!你……你怎么能是个大剑师!”   ……   ……   “你身边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   “够快够狠够勇,杀人的时候不能眨一下眼睛,不能让任何东西落在我身上。”   宁缺盯着身前朝小树的背影,看着中年男子悬在青衫薄袖外的双手微微颤抖,身体忍不住感到有些僵硬,那柄薄剑化为无声无息的灰影终于证明了他的猜测,他终于懂了先前在铺子里的那番对话。   北山道口那场战斗中,那位书院弃徒大剑师身边有一位武者近侍,吕清臣用计诱杀那位大剑师后,在第一时间杀死那位武者近侍,正是因为剑师念师这类修行者在战斗中时,最怕被人近身格杀,就如同此时终于展露真实实力的春风亭老朝。   此刻朝小树的心神元气全部系在那抹不可捉摸的飞剑之上,看似强大到不可一世,然而剑已不在手,他已经失去了全部的防御能力,如果对方有人这时候能够突破那把飞剑,或者说悄无声息靠近他发动偷袭,他会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   想必朝小树往年那些凶险战斗时,身旁肯定有那些传闻中极凶悍的兄弟当近侍,然而今夜他的兄弟们都被官府死死锁在各自的营地里,所以他需要找一个人,找一个可以信任而且强大到可以保护他近身安全的人。   所以他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去到临四十七巷,走进那家叫做老笔斋的卖字儿铺,站在槛外湿漉漉的地面,望着那个正在哀声叹气吃面条的少年郎,微笑说:   “我要去杀人。”   “我的身边需要一个人。”   朝小树只知道宁缺曾经做过什么样的事,但并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就这样看似随意地把自己的安危甚至生命托付给他,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赌博。   这场赌博,或者说信任,让宁缺感觉肩头有些沉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虎口微微一紧,握紧背后斜斜向天的刀柄,缓慢拔出那把雪亮无痕的朴刀。   ……   ……   雨水落在地面,迅速被平日积着的灰尘染脏,渐汇成溪流向街畔的下水道,又迅速被经年的污泥薰臭,正是长安城老鼠们最爱的环境。一只皮毛有些溃烂的老鼠用两只脏黑的前爪扑着一根人类的断指,兴奋地不停噬咬,偶尔歇阵舔舔毛上沾着的血水,在高处视野里发生的那些人类厮杀与它没有关系,它只希望那道淡淡的影子能多割几根手指头,企盼雨水能把那些指头冲到自己身前,昊天老爷保佑,一家大小这些天的食物就靠您赏赐了。   啪的一声,一坨东西呼啸着砸了过来,就砸在这只老鼠的身前,溅起满地污水和血水。昊天老爷觉得自己太贪心了所以要砸死我?老鼠惊恐万分地快速跑开,快要钻进院墙脚下的鼠洞时,有些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眼快要被啃噬成白骨的那根手指,然后毅然决然甩尾钻了进去,如果它仔细看两眼,发现那坨溅起雨水血水的东西是一个人类的脑袋,它一定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老鼠钻出鼠洞,便再也没有办法后悔了,在被那只坚硬的唐军军靴踩成肉泥的那瞬间,不知道它的遗憾是不是没能告诉同类人肉的味道有多美妙。   一名唐军精锐士卒缓慢收回穿着军靴的脚,看了一眼脚边血肉模糊的老鼠,听着院墙外的声音,缓步退回队列,用手式向同僚比划了一下外面战斗的情况,然后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弩箭,确认雨水没有让机簧出问题。   数十名穿着深色雨披的唐军精锐沉默无声站在院墙后方,手中拿着弩箭,墙外那座破旧的春风亭四周此刻杀声震天,却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存在,这些军士沉默的像是一群石雕,无论是风雨还是厮杀都无法让他们面上的表情有丝毫变化。   在这些唐军精锐后方,在那被层层雨帘锁住的开楼木地板上坐着两个人。一人是位眉眼清俊的中年人,一身星白色长衫,身旁木地板上安静搁着把尺寸有些小的剑,另一人戴着笠帽,看不到容颜,但从他穿着的僧袍、阔大肮脏的一对赤足和身前雨檐下的铜钵来看,应该是位苦行僧侣。   那位长衫剑客微微蹙眉看着眼前如丝如缕的雨帘,轻声说道:“居然是位剑师,难怪需要动用到我们两个人。”   苦行僧侣低着头没有说话,他听着墙外传来的隐约飞剑破空劈雨之声,盯着木阶下的铜钵,看着钵内的雨水被新来的雨滴扰的惊动不安,渐渐觉得自己的气海竟也变得有些不安,于是头更低,手指更加缓慢而坚定地拔弄着腕间的铁木念珠。   这座府院是朝府,春风亭老朝的府第,这座木制开楼是听雨楼,春风亭老朝闲来无事扮文人时听雨的小楼,这些唐军精锐和这两位强者,在等他回家。   在朝府另一面的院墙外春雨淅沥的巷口处,停着两辆马车,车前神骏的马儿被雨水淋的有些不耐,时不时想打个喷鼻却无法发声,想要蹶两下前蹄却不敢动作,一辆马车死寂沉沉,另一辆马车里却时不时传来低沉的咳嗽声。   没有人知道谁在这两辆马车里,但如果朝小树此时能看到站在马车旁的那位中年胖子,就一定能猜到车厢里的人不是一般人物。那位看似普通的中年胖子在长安城里不是名人,他身上没有任何官面身份,然而很多官员看到他都会曲意讨好,因为很多人都知道,亲王殿下某些不方便办的事情,都是由他进行处理。   然而这样一位比宰相管家更厉害的人物,纵被冰凉春雨淋的浑身湿透,也不敢坐进车厢避雨,微弯着腰老实站在车厢外,态度格外谦卑。 第五十六章 雨中的马车,再而三的剑   冷雨夜,春风亭,朝府外的巷口。   那位中年胖子站在车厢旁,站在雨中,弯着腰压低声音说道:“朝小树果然是位修行者,看样子境界还不低,现在局面有些棘手……”   车厢里那人咳嗽了两声,淡然说道:“着什么急?府里不是还有户部请来的两个异乡人?如果连他们都挡不住那个混江湖的家伙,我们再出手也不迟……至于那些江湖人死便死了,这长安城的阴水沟里哪几天不死几个老鼠?”   数百名长安城悍勇的江湖汉子,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在世外高人眼中如阴水沟老鼠的他们,在这生死关头暴发了极惊人的战斗力和血性。   然而春风亭老朝是修行者,他们只是普通的江湖人,双方实力上的差距就像是鹰与蚁之间的距离,剑影穿腿而过带起一蓬血花,绕颈而过掉下好大一颗头颅,握斧的汉子断了手指,挥刀的汉子仆倒在雨水之中。再强悍的战斗力在那道时隐时现的剑影面前都不值一提,再强悍的血性在同伴不时倒下后总会绝望的溃解。   朝小树平静前行,身上青衫早已被雨水打湿,然而就像宁缺每次看到他时那样,谁都不会觉得这位长安黑夜第一人狼狈,他走在春雨里,就像春雨一样自然,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就像春雨一样滋润大地,令人无法抵御甚至不想抵御。   来自长安西城南城的帮众们看着雨中行来的中年男子,仿佛看到一个恶魔正温文尔雅地向自己点头示意,然后举起魔爪轻松将自己捏成碎片,满心震骇的他们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恐惧,不知道是谁发了一声喊,众人终于散去。   南城蒙老爷西城俊介还有猫叔那些人物已经不知何时悄悄溜走,破旧的春风亭四周除了那些被雨水不停冲涮的尸体,那些重伤呻吟的重伤员,再也看不到一个站立着的人,天地间一片清静——如果忽略那些雨水中的尸体和伤者,忽然掉雨水都无法冲淡的血腥味还有春风亭被撞塌的一角。   宁缺沉默跟着朝小树身后向前走去。他双手紧握住刀柄,雪亮的刀身横于胸前淋着雨水,从始至终他没有出过一刀,这场单方面的屠杀便就此结束,但他没有放松更没有什么尴尬歉意,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凶险还没有到来——如果你有机会跟着一位修行者战斗,那么你遇见的敌人就极有机会是一位甚至几位修行者。   一步两步,朝小树走到自家宅院门前,身畔鞘中无剑,那剑此时不知正在哪方夜雨中穿行,他伸出空着的双手轻推,被雨水打湿的门轴发出一声有些怪异的呻吟。   院门被推开,数十名穿着深色雨披的唐军精锐端着弓弩相迎,表情坚毅冷漠;雨帘之后的听雨楼木地板上,那名穿着星白长衫的中年男子眉头微蹙,身旁鞘中短剑低鸣;戴着笠帽的苦行僧缓缓抬起头来,手中念珠微微一僵;远处巷口那两辆马车依旧安静,其中一个车厢里咳嗽的声音不知去了何处。   安静还是安静,轻微的风声在树叶与梁柱间轻绕,淅沥的雨声在庭院和小池间轻响,彼此看着彼此,没有任何人选择抢先动手。   沉默也许很长,也许很短,朝小树的目光越过那群持弩的军士,落在楼间的苦行僧与剑客身上,淡然说道:“这是我的家,请你们出去。”   “没有人会出去。”身着星白长衫的剑客平静回答道。   朝小树看着此人身旁轻振欲鸣的那把短剑,若有所思,忽然开口问道:“前些天那场雨里,就是你杀了我那位小兄弟?”   长衫剑客身体微微前倾,示意自己正是那人。   朝小树唇角微微翘起,看着他说道:“那你今天会第一个死。”   雨一直在下,顺着听雨楼顶的瓦片屋檐流淌而下,变成水帘,那位苦行僧身前的铜钵一直承着雨水,渐蓄渐多,就在这一刻终于溢了出来。   朝小树出手。   他抬起右臂,隔着重重雨帘,隔着那些持弩严阵以待的唐军精锐,遥遥指向听雨楼里那名长衫剑客。   随着一指点出,雨夜里骤然响起一道凄厉的鸣啸,那把始终隐藏在夜色春雨间的薄剑终于显现出了踪迹,自听雨楼上闪电般破空而至!   长衫剑客眼瞳剧缩,悬在身旁的右手中指一扣一弹,身旁那柄已经跃跃欲出的短剑一声清呤震鞘而出,化作一道清光护在自己身前。   朝小树说了今天第一个要死的人就是他,朝小树隔雨帘一指指的也是他,然而朝小树第一剑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他身旁那名苦行僧!   那位苦行僧虽然始终沉默,但却一直警惕注视着周遭的动静,上空天地元气稍有波动,他便知道朝小树已然动手。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这一剑的目标,然而佛宗弟子的本能让他枯掌重重一拍身旁木板,木板缝隙间烟尘一震,木阶前那只铜钵仿佛被人踢了一脚,猛地弹了起来,在空中荡出无数水花。   灰淡的剑影破空而至,穿透那片晶莹透明如琉璃的水花,却被铜钵挡个正着,锋利高速的薄剑与笨拙厚实的铜钵狠狠相撞,发出一声令人耳膜欲裂的脆响!   苦行僧侣露在笠帽外的脸有些微黑,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苍白,明显吃了些亏,而就此时,长衫剑客双眉一挑,见机奇快地手腕一翻,中食二指并为剑决指向站在府门处的朝小树,在他身周刚飞舞半圈的短剑去势陡转,化为一道青光直刺朝小树的面门,此时朝小树的飞剑正与苦行僧的铜钵相撞,又如何护得住自身?   紧握长刀柄沉默站在朝小树身后的宁缺动了,他身体快速向左闪去,就在将要闪出朝小树身体时,却强行收住了脚步,他不是畏惧那名长衫剑客的手段,不是害怕那道青光短剑,而是发现现在依然不需要自己出手。   因为朝小树的飞剑在与苦行僧铜钵相撞后,虽未能破钵而出,却也未颓然堕地,而是借着那道猛烈的撞击力量,单薄青钢剑上那些不知意味的缝隙线条,在那一瞬间骤然放大脱离,极为奇妙地在空中化作了五片极薄的剑片疾飞而射!   无中能生有,一而再,再而三,再三便是五。   朝小树一剑化五。 第五十七章 两个人的战斗   朝小树一剑化五。   三枚剑片嗤嗤作响绕过铜钵的方位,射向苦行僧的身体,其余两枚剑片没有回援己身,而是根本无视长衫剑客的青光短剑,犀利一掠斜斜刺向他的面门!   纵是修行者的战争,这青衫中年男子依然在其间贯注着长安江湖的凛厉狠辣意味:你若杀我你便要死,我在长安江湖夜色里修行多年,我不惧生死之别,你在名山大川师门庇护之下修行多年,怕不怕死?   长衫剑客怕死,面色微白的他并指剑决一散一勾,把刚飞出半箭之地的青光短剑强行召回,在最危险的那一瞬间,击飞了两枚袭向自己眼睛的剑片,就这一个动作便让他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隐现。   旁边那位苦行僧神情凝重看着袭向自己身体的三枚剑片,已经来不及召回笨重的铜钵护体,只见他拙喝了一个意味含糊的字眼,左手虎口间搭着的那串念珠飘浮而起,围绕着他的身体呼啸旋转,只见一片火花四溅,瞬间内竟是不知道与那三枚踪迹诡异的剑片发生了多少次碰撞!   剑影破空而至,铜钵荡水而起,青光短剑直刺府门,灰淡剑影化作五枚剑片,青光短剑闪电遁回,念珠悬浮护住,每一个环节都蕴藏着极可怕的凶险,只要有一处处理不当,这三位强者便会有人溅血而亡。   强者的世界里时间尺度本就不一样,这看似繁复凶险漫长的过程,在真实的世界里只是极短的一瞬间,其时那只铜钵泼出的水还在空中化成片片琉璃未曾落下,满院的雨水还在缓慢地编织着雨帘,而那些持弩的唐军精锐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突!突!突突!   唐军精锐们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做出了反应,迅速抠下扳机,数十枝箭矢携着强劲的破风声射向府门,此时那五枚剑片正在听雨楼内与那两位修行者相斗,朝小树全无自保的能力,眼看着只能被那些弩箭射成刺猬。   而就在此刻,在弩箭快要抵达朝小树身前时,一片雪亮的刀光耀亮了庭院,将层层雨帘照的清晰无比,将那些密密麻麻的弩箭全部卷了进去!   靴底踏在朝府正门的水洼里,仿佛钉子般锲进地面,紧握长刀柄的双手像钢铁般坚定,宁缺不知何时绕到了朝小树身前,手腕与小臂上的肌肉以难以想像的速度绷紧放松,带动那把雪亮朴刀绕着手腕快速转动起来,化作一片银色圆盾,把他脸上那张黑色旧口罩照亮,把那些密集弩箭震飞。   当当一片清脆碎响声在二人身前暴起,十几枝弩箭被坚硬的刀面强行震飞,高速斜向乱射,扎在朝府正门的木门匾额之上,紧接着发出一阵笃笃闷响。   数十枝弩箭骤如急雨,纵使宁缺刀法再好,也无法完全阻挡,然而他此时瞳孔微缩,眼神锐利至极,就像是草原天空上飞翔着的鹰,将身前的一切细节都看的清清楚楚,他的心神也如鹰一般冷静,凭感觉捕捉着弩箭的射击角度,只对那些能够伤害到自己和朝小树的弩箭挥刀,而对边缘方位的那些箭枝毫不理会。   在这一瞬间,这些年经历过无数场生死搏斗的少年,完美地展现出被那些大恐怖打磨出来的危险触觉和判断能力,那些看似极其凶险的弩箭擦过他的耳垂,穿透他衣衫下摆狠狠扎进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缝隙,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进击!”一名唐军精锐首领厉声喝道。   随着这声命令,发射完一轮弩箭的唐军精锐们分成两组,一组迅速拉簧上箭,另有十余名士兵拔出腰间钢刀沉默着向朝府正门处冲来。   蹬!蹬!蹬!蹬!一名唐军高手双脚连蹬湿漉的地面,仿佛紧随着最后那轮弩箭冲了过来,距离府门尚有一段距离,只听得他暴吼一声,双手持刀高高跃起,以不可抵挡之势,向宁缺的头顶劈下。   露在黑色口罩外的那双眼睛眼帘微垂,宁缺看着身前的雨地,似乎没有看见马上便要临头的这凶蛮一刀,只见他手腕一翻,刀锋化作一道白光,精确无比斩掉最后两枝弩箭,然后……刀光忽敛,消失不见。   雨夜漆黑深沉,楼内隐有灯光,刀起时锋面映光大动便成光面,若要刀光消敛无踪,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把刀现在处于静止状态。   他手中那把样式普通的朴刀,这时候静止在那名唐军高手的脖子里,朴刀深深楔进那人颈间大概一半的距离。   刀锋破开皮肤骨肉紧紧夹住,血水从那道极细微的锋间涌出,然后迅速被越来越大的夜雨冲洗干静,宁缺左手正握刀柄最下端,右手在刀柄前方反握,微微低头看着一滴雨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浊花,保持着沉膝转腰的姿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但它不会真的停止。宁缺闪电般一拉左臂,刀锋在那名唐军高手的脖颈上带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声音,那是金属与强壮颈骨磨擦的声音。就在这名唐军高手瞪着死不瞑目双眼倒下的过程中,宁缺左手紧握刀柄向前一推,刀锋携着雨水猛然跃起,刺入第二个敌人的咽喉。   双手相错交握朴刀长柄,脚步如草间灵豹在极小的范围内跳跃趋避,宁缺一记错手平斩,砍翻左侧袭来的敌人,紧接着身形一转骤然发力,刀锋砍破雨帘,砍断自夜色中递来的刀身,砍掉第四名敌人半片肩膀。   甫一照面,四名唐军精锐便死在他的刀下,血水从残破身躯上四处喷洒,竟仿佛比雨水还要更加密集,宁缺做到了自己的承诺,没有让一个人一枝弩箭伤害到朝小树的身体,至于那些越来越磅礴的雨水,不是他关心的事情。   三名修行者正在以天地元气为舞台做着生死之际的战斗,那些唐军精锐本以为自己捕捉到了最好的出手机会,然而他们没有想到,那个沉默站在朝小树身后的少年,竟是如此生猛的角色,大概是被宁缺犀利诡异的刀法所震慑,唐军精锐们眼中的那幅黑色口罩竟变得有些可怕,前冲的脚步下意识放缓了些。   宁缺双手握刀,被雨水打湿的黑色口罩缓缓起伏,眉头皱了起来。   大唐军队是世间纪律最严明,战斗力最强大的军队,今夜出现在朝府中的这些军人则是大唐军队中的精锐,像这样的军中精锐,无论遇到再强大恐怖的敌人,只要上级没有下达撤退命令,那么他们便一定不会撤退,只要没有军令,就算面前是万丈深渊,他们也会勇敢地冲过去,绝对不会畏怯地放慢脚步。   嗖嗖嗖三道极细微的机簧声响起,暴雨哗哗落下,击打在听雨楼的楼顶上,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雷鸣般的声响,成功地将这三道细微的声音掩盖。   但宁缺一直没有放松,他盯着那些看似畏怯不敌的唐军精锐,双手紧握着刀柄,专心凝听着雨夜里的任何声音,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内捕捉到那三声极细微的机簧声,同时在第一时间内做出了自己的判断:神侯弩!   神侯弩是唐军单兵携带的最恐怖武器,内藏弩匣,能一次性发射十枝弩箭,更可怕的是,神侯弩的机簧经过特别设计,发射出来的弩箭速度奇快。这种武器曾经在大唐帝国征战天下的历史中创造无数辉煌,只可惜由于制造神侯弩所需的特种钢材越来越少,所以才会逐渐退出唐军标准配备,没想到今夜居然会出现。   埋伏在朝府里的唐军精锐一开始没有动用神侯弩,是因为他们没有信心能够用神侯弩击毙处于完好状态下的朝小树,而那名戴黑色口罩的少年,不值得使用神侯弩去应付。他们本想用普通弩箭配合苦行僧和长衫剑客逐步消耗朝小树的实力,最后才用神侯弩发动致命一击,然而眼下的局面由不得他们这么做——因为不动用神侯弩,他们连那个戴黑口罩的少年都无法杀死,更何况朝小树。   一颗黄豆大小的雨珠从黑色口罩的上沿落到下沿,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宁缺想明白了这么多事情,而同时他的左手早已悄然无声离开细长的刀柄,伸到了自己的身后,指尖快要触及被粗布包裹住的那把大黑伞。   他不是那些强大的修行者,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虽然无数场血腥的厮杀战斗让他变得有些不普通,但他终究没有信心就靠手中这把朴刀去应付神侯弩。   就在这时,雨中的朝府再次响起一连串细微而又清脆的声音,这些声音比雨珠坠落琴弦的声音更清脆,比最玄妙的琴师拔动的野蜂飞舞还要迅疾。   丁丁丁丁……丁丁丁……丁丁……丁!   五道极黯淡的剑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自听雨楼间归来,在庭间像野蜂般高速穿梭飞舞,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仿佛有灵性一般准确地捕捉到神侯弩每一枝弩箭的射击轨迹,把那十根弩箭尽数拦截,然后一一击飞!   朝小树站在雨中,略有些苍白的脸上除了平静没有任何情绪,只见他悬在袖外的右手缓缓张开,那五枚剑片嗖嗖作响飞回身前,笼在四周啸鸣高速飞舞,二人身周的雨水被剑片所挟气息割出一道道口子,显出道道白线。 第五十八章 风雨夜色皆能进   五枚剑片在雨夜里高速飞行,发出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的鸣啸,像是某种诡异的乐器,各自占据着朝小树宁缺身旁一处空间,然后不停轮换方位,五道流光前后相联,把把雨水拍打的青枝和积水的青石板间的庭院空间全部织满。   在雨水中时隐时现的剑片流畅飘逸而飞,时而擦着地板低掠而过,溅起一蓬雨水,时而在墙上割出道道深刻的剑痕,时而飞过那四名被宁缺砍倒的军士身体,在他们身上再添几道血痕,还未死透的军士被剑片割过时便会一阵抽搐。   朝小树和宁缺二人就站在五枚剑片织成的这片无形剑网之中,织成这道网的每一根线条都代表着锋不可阻,代表着死亡,无论是坚硬的青石板,被雨水打湿的墙壁还是地上躺着的唐军尸体,都无法让那些线条缓慢一分,温柔一分。   风能进雨能进夜色能进,人不能进。   没有人敢踏进这道占据方圆三丈范围的无形大网,即便是最勇敢的唐军精锐,也不会明知走进去就是死亡还要强行踏入,至于听雨楼间的苦行僧和长衫剑客,这时候正面色苍白的急于调息,铜钵念珠及碧光短剑安静地悬浮在他们身周。   来自南晋的长衫剑客一脸震骇看着雨中的朝小树,苦涩说道:“想不到长安城一个帮派头子……都是位洞玄上品的大剑师,甚至……只差一步就能踏进知命境界,莫非这就是大唐帝国的实力和底蕴?然则,你应该很清楚,杀你是你们大唐贵人的想法,你赢不了的,贵人们说了,只要你肯降就会饶你不死。”   朝小树抬起左手,摘下湿透衣襟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青叶,然后抬起头望向长衫剑客平静说道:“你杀了我兄弟,那么不管你降不降,你都必须死。”   长衫剑客沉默无言。   那名戴着笠帽的苦行僧看着朝小树身旁的宁缺,看着他脸上的黑色口罩,看着他那熟悉但细微处有些怪异的发髻,皱眉问道:“少年,你是月轮国人?”   宁缺沉默回望着这名苦行僧,没有做任何回应,只是黑色口罩上的眉头微微蹙起。   朝小树望向庭院那头的唐军精锐们,目光渐趋寒冷,沉声说道:“一个是南晋的大剑师,一个是月轮国的苦行僧,而你们……是我大唐军人,为了那些所谓权贵的乱命,居然和异国人勾结,实在是令人不耻。”   那名唐军首领微微低头,似乎是不想被磅礴的雨水迷了眼,又像是有些羞愧,无法正视朝小树冷冽而逼人的目光。   但凡有修行强者参与的战斗,那么整个战斗必然是由修行者控制,宁缺和那群唐军精锐这样的普通人只能从旁协助支援,并不能左右战斗的进程。修行者在战斗中精神体力以及最重要的念力损耗极其迅速,在无法一击制敌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选择暂时退避进行调息,而先前那刻,唐军使用了神侯弩,朝小树担心宁缺无法应对,冒险召回剑片,于是才有了此时雨夜里的简单对话。   “让这件事情结束。”   朝小树平静说出这句话,然后抬起右臂指向听雨楼的方向,他的实力境界在月轮国苦行僧和南晋剑客之上,所以他有实力有资格选择何时开战。   就是此时。   在庭院间高速穿梭飞舞的五枚剑片,仿佛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命令,运行轨迹陡然一转,鸣啸骤然变得更加尖利,嗤嗤破开雨夜,刺向听雨楼!   苦行僧面色骤然一紧,双目圆瞪,双手在膝间快速变幻着手印,悬浮在身前的铜钵嗡鸣飞起迎敌,那串铁木念珠也随之飞起,绕着他的身体高速旋转。   南晋剑客闷哼一声,脸色苍白如雪,嘴唇却是鲜艳如血,念力透过气海雪山诸窍进入听雨楼内外的天地之息里,控制那柄碧光短剑闪电般飞起。   “不对!”   苦行僧眼瞳猛地紧缩。那些灰淡的剑影在磅礴春雨的遮掩下隐约似有若无,直到啸鸣飞抵听雨楼时,他才看清楚只有四枚,而不是五枚!   最后那枚剑片去了何处?   苦行僧正想提醒身旁的南晋剑客,然而却已经晚了。   一道极微弱的剑影悄无声息地绕过听雨楼檐梁,避开楼中二人的感知,顺着木柱滑下,然后在半人高的位置骤然加速,如热刀入雪般穿透极粗的木柱,下一刻便出现在南晋剑客的脑后!   南晋剑客感应到脑后的那抹寒意,心中生出极大恐惧,悬在袖外的双手一阵狂招,空中那抹碧光短剑陡然一顿,却已经无法救主。   噗的一声轻微闷响,那抹剑片刺进他的后脑,然后戳破他的喉骨,挂着血水肉丝,像只噬血的怪虫般歪歪扭扭地飞了出来!   南晋剑客瞪着眼睛,看着雨中的朝小树,捂着喷血的咽喉重重向后仰去,直到死的这刻,他才最终确认,对手的回复速度果然远远超过了自己。   主人已死,失去念力控制的碧光短剑颓然堕入雨水之中,弹动两下便静止不动。先前那刻正与碧光短剑缠斗的两枚剑片厉啸一声,和另外三枚剑片合在一处,高速向苦行僧身体袭去,只是五粒极黯淡的小点,却像是场狂暴的风雨!   雨空之中,五枚锋利的剑片与坚硬拙重的铜钵不停撞击,与高速舞动的铁木念珠不停撞击,清脆刺耳与铿锵嗡鸣的声音交错响起,仿佛没有间断,苦行僧身周一片如蒲公英般的金光小花,不时绽开不时被凉风吹散。   刹那间,苦行僧那身旧僧袍上便多了无数道口子,佛宗苦修不像一般修行者那样习惯穿软甲护体,鲜血从那些口子里不停渗出,把他变成了一个浑身浴血的血人。   朝小树静静看着听雨楼内,悬在袖外的双手没有任何动作,但那楼内的五枚剑片就像他五根无形的手指,不时点弄弹拔着杀人的弦律。   被雨水冲洗的脸比先前白了一分,朝小树眉头微微一挑,发现苦行僧意志坚定超出了自己的预计,只见他潇洒一掀青衫前襟,竟是浑然不顾身周弩雨,不顾那些正厉喝着冲向自己的唐军精锐,就这般在磅礴大雨间坐了下来。   他在自家府门槛旁,盯着自家楼内的敌人,剑眉渐敛渐平,袖外右手修长五指却是骤然一紧,随着这个动作,楼内那五枚鬼神莫测的剑片厉啸而聚,重新凝为一剑,无任何花俏就这般直直刺向着那只铜钵!   就在此时,另一面围墙外被瓢泼大雨洗至幽静无人的街口,两辆马车中的一辆终于缓缓动了起来,驶向朝府的大门,蹄声车轮声被风雨掩盖的无迹无痕。 第五十九章 长安乱   五枚剑片归于沛然一剑,朝府庭院内的雨丝莫名多了份焦灼,仿佛夜空里多了一轮无形的太阳,听雨楼近处的雨水竟是开始高速变成白雾。   看似是沛然一剑,实际上是蕴着人间锋利极致意的无数剑,朝小树强大的精神随着他的目光落在听雨楼内,让那把薄薄的青钢剑高速刺向铜钵,然后闪电缩回,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再次刺下,在刹那间竟是连刺数百剑!   比啄木鸟啄树要快无数倍的剑击,极其恐怖地落在铜钵正中央的位置,发出笃笃笃笃的声音,由于剑刺频率太高,声音与声音之间根本听不到任何间断,于是庭院里的人们只能听到一声拉长了的闷击声!   “他也不行了!近身杀死他!”   唐军首领看着盘膝坐在雨中的朝小树,注意到他脸色越来越白,厉声喝道,此时这些军士们已经不再需要什么纪律荣耀来支撑自己的行动,他们清楚自己必须马上杀死朝小树,不然若等那把薄剑破开铜钵,杀死那名月轮国的苦行僧,他们便再也没有杀死对方的机会,更准确地说是他们都会死。   密集的弩雨再次射出,十几条剽悍的身影再次袭来,这一次唐军精锐们显得更加坚绝更加强悍,因为这是被绝望逼出来的坚绝和强悍。   可他们还是没能靠近朝小树的身体,杀死这位境界可怕的大剑师,因为朝小树的身前一直站着一名少年。   宁缺在积雨的青石板上不停移动,并不灵动而显得格外沉重,每一次靴底踏下便要溅起一蓬水花,而每蓬水花溅起时,他的刀锋便会收割一名唐军精锐的士兵。   朝小树盘膝坐在暴雨间,便等于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全托付给了他,所以他始终守在朝小树的身前身后,把自己和手中那把朴刀变成先前那道死亡的网。   右肘一挫,刀锋下沉割断一名唐军的膝盖,宁缺不及拔刀,左脚一抬像块飞石般弹了出去,狠狠踹中另一名唐军的阴部,紧接着错握细长刀柄的双手一转,刀锋由下向上挑起,破开第三名唐军的腹部。又有人影悍勇扑来,半蹲在地面的他腰部一拧,单手执刀借势狠狠一划,刀光绽现,不知砍断了几根小腿。   黑色口罩早已被雨水打湿,透出的呼吸带着一股湿意,露在口罩外的眉眼却平静一如往常,甚至显得有些麻木,他的动作极其简单,但杀伤效果却异常惊人,在他身前刀下,那些悍勇的唐军精锐就像是一根根木头,不停被砍倒踹翻。   无论弩雨多密,刀光多寒,他始终站在朝小树身前,一步不退!纵使肩头被弩箭划伤,纵使腿侧被刀锋划破,他半步不退!   听雨楼内传来一声极为难听的巨响,就像是一口铁锅被人用砖头砸破,苦行僧身前的铜钵终于在那沛然万剑之下崩裂而碎!   苦行僧头顶的笠帽随着铜钵破裂同时裂开,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绝然之色,手印再次变幻,一直守护在他身躯四周的念珠停止了旋转,骤然变成一条黑色的蛟蛇,嗖嗖作响缠上正要刺向自己面门的那把单薄青钢剑,让剑势为之一顿。   朝小树沉默看着楼内,露在袖外的右手自身旁积水里划过,掬起一捧雨水洒向身前,听雨楼内那柄单薄青钢剑随着他的这个动作,陡然开始嗡鸣振动,如将要破云的真龙,强硬地不停向前突进!   黄豆大小的雨珠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啪的轻响,被风刮断的新枝发出啪啪的轻响,听雨楼内也发出了啪啪的轻响,那把困住青钢剑的铁木念珠四处迸散!   苦行僧苦笑着闭上了双眼,青钢剑鸣啸着穿过楼内空中那一百多粒铁木念珠,深深刺进他黝黑的眉心,鲜血缓慢渗出,苦涩的笑容就此定格。   朝府正门处,宁缺看着不远处的敌人们,缓慢把朴刀从一名唐军士兵胸口里拔出。   嗒嗒嗒嗒,迸散的念珠撞到梁柱上墙壁上,然后落到木地板上。   还活着的唐军精锐们,看着盘膝坐在暴雨里微笑的中年男子,看着持刀站在暴雨中沉默的蒙面少年,心中满是绝望的情绪。   巷子里传来了马车的声音。   朝小树的眉头缓缓挑起。   ……   ……   长安南城,蒙老爷手中最挣钱的勾星赌坊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被砸烂的赌具扔的满街都是,平日里代表银钱的筹码被浸泡在污臭的雨水里,没有人敢去拣,道路旁,有女眷孩子围着十几名被打断腿的赌坊管事护卫哭喊不停,却没有一个人敢用言语去咒骂那些该死的行凶者,甚至连怨恨的表情都不敢有。   四十几名青衣青裤青靴的春风亭帮众冷漠站在四周,他们在维持秩序,同时也是向南城所有人宣告自己的进驻,人群最前方,齐老四从下属手中接过一方青色手帕,擦掉嘴角的鲜血,脸上没有任何得意骄傲神情,反而显得有些焦虑不安,因为他知道虽然鱼龙帮今夜趁势侵占了大量地盘,但大哥此刻却在春风亭横街独自面对那些强大敌人的埋伏,他的身旁没有任何人。   同样的故事相似的画面,今夜在长安城各片坊市之中不停发生,猫叔控制下的典当行与妓院被一群剽悍的青衣汉子砸烂,另一群青衣汉子控制住俊介养的三个外室,然后直接把那三间奢华的小院推平。   凉瑟的春雨一直在淅淅沥沥的下着,而且有渐大的征兆,今夜长安地下世界各大势力借着官府这张虎皮,全部涌进了东城,对领袖长安江湖多年的春风亭老朝发起了进攻,而谁也没有想到,那位黑夜传奇人物竟是用自己为饵,趁着南城西城势力抽调一空的时机,派出帮中全部兄弟控制住了全局。   今夜之后,只要春风亭老朝还活着,那么他和他的兄弟们便可以把夜色中的长安城全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是……今夜的朝小树只有孤身一人,随他浴血多年的那些兄弟们都不在,他能活下来吗?   ……   ……   长安北城,戒备森严的羽林军驻地,羽林军偏将曹宁看着身前两名被反缚双手的校尉冷笑道:“常思威?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为常三?费经纬,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为费六?真没想到我羽林军中竟然会藏着鱼龙帮的两位当家。”   常思威是名性情温和的中年人,他望着直属上司微微一笑说道:“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军营里挣外手钱的人很多,据我所知将军您在蒙老爷和猫叔那边好像都有些干股。”   费经纬保持着沉默,只是冷冷盯着曹宁的脸,仿佛要把这张老脸盯出花来。   曹宁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说道:“现在说这些事情有何意义?只不过是争些言语上的功夫,你们两个只是小小的校尉,若不是看在春风亭的面子上,我何至于要和你们说这些废话?不过你们也莫要以为靠着春风亭撑腰,就能在本将面前摆谱,本将只需要一纸命令,你们便不能出营,只要你们敢出营,本将就能不请钦命直接斩了你,而你们不能出营,春风亭今夜必死。”   “春风亭死定了。”他缓缓入下茶碗,淡然说道:“所以你们就没用了。”   常思威微笑说道:“这世间很多人都死了,我大哥也不会死。”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杀不死的人。”曹宁盯着他的脸寒声说道:“我大唐如此多的贵人想赏春风亭脸,他偏不要,我倒要看看,这么多贵人要他死,他区区一个长安江湖人物还能怎么翻盘!”   话音落处,门帘被掀开,微寒的夜风裹着几粒雨滴飘了进来,曹宁微微一怔,正欲发怒训斥,忽然间表情一僵,下意识里站起拱手行礼道:“林公公……这么夜了,您怎么会过来?您……您这是?”   身材矮胖的林公公满脸笑容看着他,说道:“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是宫禁门那儿听说今儿夜里羽林军提高了警戒等级,我过来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然后林公公转身望向被反缚双手的两名校尉,皱眉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   ……   骁骑营营地里火把照耀马场,纵是连绵雨水都无法浇熄,骁骑营副统领楚仁愤怒盯着对面马上那名国字脸汉子,咆哮道:“刘思你这个混帐东西!封营是军部发出来的军令!你胆敢闯营,我就敢砍了你的脑袋!”   国字脸汉子身材极为魁梧高大,即便坐在骏马之上,仿佛双脚也快要垂到地面,听着副统领的训斥,他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右手缓缓抚摩鞍畔的铁枪,目光穿透夜雨望向长安东城某处叫春风亭的地方。   他叫刘思,鱼龙帮排行第五,当年春风亭老朝靠着一把剑硬生生在长安城里打下一片江湖时,正是此人寸步不离站在朝小树身畔,而今夜他无法站在大哥身旁替他挡箭,只有默默希望大哥看中的那个小子能把事情办好。   刘思回首望向营门口的楚仁副统领,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军卒,面无表情说道:“统领大人,卑职不敢违抗军令闯营,但自十年前被你亲手撕掉晋级命令后,我一直很想和你战上一场,不知道你敢还是不敢。”   ……   ……   皇宫某处偏僻安静的房间内,响起一道带着浓郁河北道口音的声音:“老陈啊,你可是侍卫处的老人了。虽然早年间你就已经去职,但你当过一天大内侍卫,那一辈子就是大内侍卫,你是皇上的脸面,哪里应该参合这种江湖是非?我知道你和老朝交情好,但今夜这事儿你应该很清楚是那位爷亲自做的计划,谁敢去拦?”   ……   ……   雨中那辆马车缓缓停止,距离春风亭朝宅只有十丈的距离。 第六十章 奔跑射箭的少年   不远不近正是十丈距离,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数字没有任何意义,对于洞玄境界的修行者而言,这个距离却代表着危险甚至是死亡,因为无论是剑师符师还是念师,只要他们踏入了洞玄的境界,那么他们便可以对十丈内的任意目标进行攻击。   磅礴的春雨哗哗落在那辆马车上,落在辕上那名魁梧车夫的身上,车帘偶尔被风掀起,只能看见古朴长衫一角,却看不清楚里面的人——古朴长衫的主人是位面容古朴的老人,花眉愁苦下坠,脸上皱纹丛生,就像是黄连的老根一般涩且凄苦。   他叫萧苦雨,大唐帝国军方奉养的强者,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经进入洞玄境界,数日前因为今夜的清洗计划,被军部从南方阳关秘密召回京中。   马车外凄风苦雨,车厢内的萧苦雨却似一无所觉,搁在膝上的枯瘦双手微微颤抖,拇指在食指中指的四道横纹上不停掐动,就像是枯干的树枝不停点着干涸的黄土地。他双眼闭着,脸前是厚厚的车帘,但只需要轻轻掐指,便能准确地看到朝宅正门处的画面,望向盘膝坐在暴雨中的朝小树。   春风亭横街上方的雨丝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扰动,开始变得招摇倾斜,数道没有人能够看到甚至无法察觉的波动,开始在天地元气之中凝聚。   坐在暴雨中的朝小树嘴唇微抿,今夜战至此时,中年男子微白的俊朗眉眼第一次出现了凝重肃然的神情,对于那辆神秘马车里的念师,他必须凝聚全部的精神去应付,所以他眼帘微垂,再不看身前那十几名绝望的唐军精锐,露在袖外的右手呼啸重击在身旁的积水之中,裹着泥色的雨水哗哗溅起。   随着手掌重重击打在雨水中,听雨楼内,那柄深深刺进苦行僧眉心的单薄青钢剑嗤的一声高速退回,在雨空里闪电般转身,凄厉啸鸣着,以从未展现出的速度化为一道流光,瞬间飞越院墙,刺向那辆雨中的马车。   安静的雨中马车内响起一个极淡然的字:“咄。”   如流虹般的青钢剑,仿佛被这个字里挟着的力量所击中,又像是被雨空里丝丝缕缕无形的元气波动所束缚,刚刚飞越院墙便骤然一顿,然后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凄然斜飞撞到了街巷对面的墙壁上,随雨水堕地!   雨中马车里的那声咄,仿佛已经能够超脱空间与时间的范畴,起于十丈之外,却同时在朝小树的耳膜里气海里雷霆般响起。   咚!咚!咚!咚!   朝小树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开始剧烈地跳动,像战鼓般不停捶打,瞬间失去了对飞剑的控制,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做出任何应对,下一刻,这面战鼓便会被沉重的鼓捶击裂,自己的心脏便会被马车里的那人捏碎。   那辆雨中马车里的人,究竟是他们从何处找来的大念师?   朝小树薄唇紧抿,右手闪电般抬起,在自己的胸口上连拍三掌,啪啪雨水震出青衫,他强行封住自己的气海,身体却已经借着先前击地那一掌斜斜飘离地面,飘出自家宅院大门,飘到了被雨水笼罩的街巷上。   双掌重重踩在地面,朝小树感受着空气中无所不在元气波动,感受着那数道阴寒气线在身体四周织成的网,深吸一口气,抬步向前走去。   他向那辆雨中的马车走去,脸色越来越苍白,而那双眸子却是越来越明亮,平日里的平静从容早已被冷漠坚毅代替——纵使每走一步,巷中的元气波动便会对他的身体精神造成极大的伤害,纵使再走一步,车厢中那位厉害大念师对他的气海刺击便会更锋利一分,但他依然坚持向前走,因为他必须靠近那辆马车。   就在朝小树胸内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的那一刻,宁缺便感觉到了异样,在哗啦雨声中,他听到了那若战鼓般的响动,他知道那可怕的声音来自朝小树体内,以念力控制天地间的元气直接攻击敌人体内的腑脏!   这种手段看上去是那般的神奇而无法抵御,站在雨中的他,身体开始变得僵硬,握着刀柄的手骤然觉得非常寒冷,他知道真正可怕的敌人终于出现了。   朝小树向雨中的那辆马车走去,没有对宁缺做任何交代,因为他的精神完全投放在与车中敌人的对抗上,他没有时间精神去告诉宁缺应该怎么做。   宁缺看过吕清臣老人的出手,他知道念师是怎样恐怖可怕的存在,所以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必须将心中的恐惧全部压下去,他很清楚再强大的念师,相对更加脆弱的身体都是他们的致命弱点,想要让朝小树活着,想要让自己活着,那么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伤害到车厢里那人的身体,打断对方的冥想。   朝宅正门与那辆马车之间隔着重重雨帘,隔着十丈的距离,大念师可以操控天地元气无视这段距离,无视任何时间空间的限制,直接攻击敌人,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应该选择怎样的手段去打断对方的冥想?   右脚重重蹬在青石板上,脚掌四周绽起一圈微浑的积水,凭借着巨大的反震力,宁缺的身体像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嗖的一声横掠出朝宅正门,跃至半空。   人尚在半空之中,锃的一声,他右手握着的朴刀准确插回身后的刀鞘,然后握住箭筒里的羽箭,左肘一翻,黄杨硬木弓在雨中绕了个圈出现在身前。   他飘掠在雨中,猛地拉开黄杨硬木弓,筋索崩紧再放,弦上四枚羽箭齐射!   四枝羽箭闪电般射向雨中的马车!   宁缺的双脚踩进水泊,身体重新落在地面时,那四枝羽箭已经越过了朝小树的身畔,可以想像他的反应速度和出箭速度是怎样的惊人!   既然要求的是速度,那么便没有道理停顿,只见宁缺双脚再踏街上积着的雨水,身体像豹子般前倾,向着那辆马车狂奔,手中的黄杨硬木弓平端在身前再次张开,弓弦嗡嗡作响,羽箭如电再次射出!   他在雨夜中奔跑,他在奔跑中射箭。 第六十一章 从天而降的亿万滴雨   转瞬之间,朝宅正门与雨中马车之间的空气里多出了十四枝闪电般的羽箭,这些羽箭越过朝小树的身畔,刺破密集的雨滴,极诡异地避开马车辕上那名魁梧的车夫拦截,然后在那道车帘上留了十四道空洞,嗖嗖射了进去。   车厢内的萧苦雨皱着眉头,本就极为愁苦的苍老容颜此时显得更加枯槁,盯着眼前的空间,体内仿佛无穷无尽的念力充斥着车厢,竟隐隐然让厢内弥漫着一股淡淡兰香的味道,就在这片如兰的空气中,是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   在车厢外如同闪电一般的羽箭,一旦近到这位苍老强者的身前,如同进入了相对静止的空间,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速度,变成了静止的死物!   十四枝羽箭竟是全部诡异的静止浮在空中,没有一枝能够沾到他那身古朴衣衫,一枝羽箭悬浮在车厢内的空气中,距离萧苦雨紧蹙的眉心只有不到三寸的距离,两枝羽箭静止在他的眼前,更多的羽箭在他的双手之前静止悬浮不动!   静止的羽箭轻飘飘地落下,就像是车厢外的雨水,更像是被雨水击落的青嫩树叶,再锋利的箭簇,再坚硬的箭杆,一旦失去了黄杨硬木弓和绞筋弦所赋予的速度,便失去了所有的杀伤力,像垃圾般落在萧苦雨的脚下。   但为了应对这十四枝闪电般的羽箭,纵使是军中强者萧苦雨,精神也不免为之有所牵动,念力对车厢四周天地元气的控制出现了一丝漏洞。   对于朝小树这样的人物,敌人的任何漏洞都是他的机会。他感觉到心脏处的层层丝裹松了一分,气海处万针刺下的痛楚弱了一分,稳定的脚步骤然一挫,只见他清啸一声,青衫振雨卷袂而飞,整个人的身体变成一片落叶向马车上飘了过去!   辕上那名魁梧的车夫闷哼一声,手中那条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的马鞭猛地抽打过去,身上粗布衣衫内极黯淡的土黄色光芒乍现即隐,很明显是位武者。   一位年老体衰境界惊人的大念师身旁,必然会有武力强悍的近侍,就连宁缺都能想到这一点,朝小树自然也不会误算。   一鞭挥下,风雨辟易,朝小树身上湿透的青衫被劲风吹的鼓鼓作响,而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片落叶,极柔极轻避了过去,左手中食二指并为剑决,隔空戳向这名车夫近侍的身体,指尖所向,被吹乱的雨丝里骤然现出一场白线。   车夫再次闷哼,回鞭在空中一绕画了道弧圈击碎这一指,正待再次挥鞭阻止朝小树时,却被小腹处的剧烈痛楚打断。   他瞪圆双眼向下看去,只见一把样式普通的朴刀,正深深插在自己的肚子里!   在雨中一路狂奔一路射箭的宁缺,明知道车厢里的大念师和车辕上的马夫都是修行者,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比朝小树稍晚片刻跑到了马车之前,然后他就地一个翻滚,钻到两匹骏马身下,避开那名车夫近侍的目光,弃箭抽刀。   他人在马腹之下,右手紧握着的朴刀却是从马臀后方,从车辕下方斜斜向上捅去,这阴险的一刀极准确地避开对方身上可能穿着的软甲,深深捅进了对方的小腹!   刀锋入腹并不是致命伤,宁缺面无表情一翻腕,手中朴刀一拧一绞,顿时把马车近侍腹内的腑脏绞成一塌糊涂的乱物。   车夫看着那把在腹中不停绞动的朴刀,面露惊恐绝望之色,喉中嗬嗬作响,被雨水冲洗多时的金属刀面本就是冰凉一片,他却觉得无比灼烫。   宁缺此时没有心情去欣赏对手临死前的表情,手掌搭在车辕上,身体灵巧翻起,从车夫近侍的身边冲了过去,紧随着朝小树的身影杀入那辆神秘的马车之中。   帘起凄寒春雨入。   朝小树脸色苍白,眼眸明亮,一挥手击开萧苦雨迎面袭来的那柄短杖。   萧苦雨面色骤变,调集体内所有念力,想要将这名难缠的江湖人物直接毙杀。   宁缺从朝小树膝间钻过,闷哼一声猛地向前跪倒,手中锋利的刀尖狠狠刺穿萧苦雨的脚掌。   萧苦雨像一头苍老将死的野兽般痛嚎起来,因为脚掌上的剧痛,冥想再次被打断,但他那双苍老如枯枝般的手掌已经像蒲扇般张开,将要拍下!   面无表情的朝小树狠狠一头撞进老人的怀里,撞散对方凝聚全部念力的一击,反手自靴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狠狠扎进对方的脖颈!   噗!   一刀。   两刀。   三刀。   十四刀。   朝小树跪在萧苦雨枯瘦的身上,左手死死摁住他的右肩,右手拿着锋利的匕首不停地捅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鲜血喷在青衫上,化做意味莫名的殷色花朵。   直到最后老人的脖颈处只剩下一层薄薄皮肉相连,纵是昊天老爷也无法复活,他才收回手中的匕首,在车厢里慢慢站起身来。   ……   ……   巷口另外那辆马车一直没有动,一直安静地停在磅礴的春雨之中,无论是最开始的屠杀,朝府里的惨烈战斗,还是街巷间这场惊心动魄的箭刀斩念师,都没有让车厢里那位微胖的青年人动容,他只是静静看着自己如藕节般的手指出神。   在修行者的世界里有几条被公认的定律,同境界的念师基本上可以横扫同境界的剑师符师同侪,正如北山道口吕清臣老人可以稳稳压过那名书院弃徒,然而今夜这场战斗最后的结果却有些出人意料。   “同样是洞玄境界上品,大剑师居然杀死了大念师,实在是令人有些想不明白啊。不过朝小树你真是了不起,修行者间的战斗竟被你硬生生打出了壮阔铁血味道。”   微胖青年人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亲王府的供奉,他在心中默默赞叹感慨朝小树的强悍生猛,眼眸里却依然全是漫不在乎的意味,先前他是不屑出手,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出手,无论朝小树和那名没有见到的家伙如何强大,都只有死路一条。   因为他是……天命以下无敌王景略。   “走吧,让我去为这位长安黑夜传奇送上最后一程。”   王景略轻轻搓着光滑肥嫩的手指,微微一笑说道,话语里充满着强烈的信心,还有那么一丝掩之不住的兴奋,每次要杀死一位真正强者之前,他都很兴奋。   马车没有动,也没有人回答他的命令,王景略微微皱眉,紧绷宽大的额头上出现极少见的几丝细纹,他眯起了眼睛,隔着厚重的车帘感知着马车四周的元气波动,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也没有发现有人正在巷内窥侍。   车厢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哗哗的雨声陪伴,这位号称天命境界以下无敌的年轻强者心中生出强烈的警兆,却又觉得这种警兆毫无来由。他静静坐在车厢里,沉默了很长时间,听着车外的雨声,忽然伸手掀开面前的厚重车帘。   车帘掀起一角,忽然那片帘角就此轻飘飘地浮了出来,飘出去半丈远,然后轻飘飘落在地上。   王景略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雨水间的那片帘角,右指微屈一弹,身前车帘再次荡起,然后毫无意外再次割裂,变成雨水里的布片。   马车旁似乎有一把无形的刀。   没有感应到任何修行者的念力波动,只有天地间的元气在车帘被切割飘离的瞬间发生了些极细微的变化,如果他不是大唐年轻一代的强者,或许连那丝天地元气的细微变化都无法察觉。   想到某种可能性,王景略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微发白。   片刻后,骄傲终究是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他闷哼一声,双手十根胖乎乎的手指像养份过足的白百合般绽开,强劲的波动瞬间从车厢内侵至外围,把车窗车门尽数震开,紧接着他清吟一声,便要掠出车外。   然而下一刻他极为狼狈地停住了身体,变成了一尊雨中的石雕。   整个巷口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他试图突围的动作直接引发了天地间凶险的气机,地面青石板上积着的雨水开始剧烈颤抖,不时跃至空中然后落下,就像大河国春日祭里男女们疯狂的舞蹈!   而巷口上方的夜空则变成了昊天老爷的神奇作坊,所有从那处夜空里坠落的雨滴,都变成了锋利不可抵挡的小刀子!   无数雨滴如无数把锋利的小刀,从夜空上方落下,落在巷口里这辆马车上,落在厢板上,厢板片片碎裂,落在车辕上,车辕变成木粉,落在辕前两匹骏马身上,马儿鸣都未曾鸣一声便瞬间被雨滴切削成了肉泥!   万滴春雨落入巷口,雨中的马车外围所有事物崩解粉碎,很诡异的是落在车厢里的雨就像真正春雨那般温柔,击打在王景略苍白的脸颊上,没有留下一道血痕。   雨中的王景略看上去异常狼狈,凄惨坐在身下仅存的那块车板上,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几络湿发有气无力搭在额头。他有些惘然地抬头望向夜空里落下的雨滴,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惊恐的缘故。   他艰难地低头望向身周夜色里的四道巷子,看着巷子里地面上舞动的雨水,看着由四道巷子和雨水组成的那个隐约“井”字,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喃喃自言自语道:   “井字符?”   雨水从额前湿发上淌下,王景略失魂落魄转动着头颅,在雨夜中搜寻着敌人的踪影,平日里的骄傲自信早已变成了绝望和恐惧,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弯着腰身,用手重重拍打着身边的雨水,像被欺负了的小孩儿般哭嚎道:   “不可能!怎么会有神符师!”   “谁画的这个符!” 第六十二章 杀人锄田别样累   四岁初识,六岁能感知,十一岁便不惑,十六岁进入洞玄,又用了十来年的时间从洞玄下品攀升至洞玄上品,用连续的胜利打下知命以下无敌的名头,无论怎么看,大唐宣府人士王景略都是一名修行道中的天才。   但王景略很清楚,一天没有和那些偶尔从不可知之地出来的年轻男女对上,自己身上这份年轻修道天才的名号并不扎实。   所以他更希望别人说他是个沉稳老练的修行者,而不希望世人称赞他是所谓的修道年轻天才,他想拥有与境界高深的修行者相衬的气度风范,于是即便很年轻,身体也很健康,并没有什么肺病,他总会时不时咳上两声。   但此时狼狈坐在春雨之中的他,是真的在咳嗽,因为恐惧和惘然他被雨水呛着了,他脸色苍白看着巷口渐渐现出身影的那个瘦高道人,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   走出巷口的那个瘦高老人穿着一件肮脏的道袍,袍子上不知有多少油痕污垢,脸上三角眼里目光闪烁,配上那几根稀疏的长须,看上去异常猥亵下流,根本没有任何世外高人的模样。   “我花了半天时间画这道符,你觉得怎么样?”   瘦高道人隔着层层雨帘,望着跌坐在巷口里的王景略认真问道。在他的脚下,亲王府那位胖子中年已经变成了一具死尸,身上的衣服甚至是衣服下的皮肤,就像是经年脱落的油漆片般片片绽裂,看上去异常恐怖。   王景略惨然一笑,望着瘦高道人丧气说道:“我大唐符道大家不过十数人,愿意穿道袍的自然是昊天道南门四位神符师之一。”   “需要前辈这样一位神符师足足花了半天时间画出来的符,以街巷为基,以雨水为墨,这道井字符自然可怕……我只是不明白前辈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那位昊天南门的神符师微微蹙眉,挥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字,赶走身周恼人的春雨,摇头说道:“月轮国的和尚,南晋的剑客,军部的老头子,这些人死便死了,但你不一样。我奉命不让你出手,就是为了保全你。”   “王景略,你年纪轻轻便已经站在了知命境界的门槛上,实在罕见,听闻书院里传出过消息,国师和御弟也都对你做过点评,认为四十年后你极有可能触到五境之上的那层纸……我大唐出个年轻天才不容易,所以你要尽可能努力争取再活四十年啊!”   王景略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停。   “你不要回亲王府了,去前线效力三年赎罪。”   说完这番话,神符师转身向幽黑的巷中走去,喃喃说道:“春风亭老朝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如果他这么好杀,难道十几年前我不会去杀?”   ……   ……   青袖轻振,堕入雨水间的单薄青钢剑嗡鸣飞起,回到朝小树的手中。   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宁缺,确认除了一些小血口少年并没有受到严重伤害,点了点头收剑回鞘,离开那辆马车,向街巷前方走去。   走到春风亭横一街口,朝小树停下脚步,望着雨帘后方那处,宁缺抬臂擦掉额头上的雨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了去,沉默很长时间后,他问道:“你还在等人?”   “嗯。”朝小树右手按在剑柄上,应道:“一个叫王景略的人,但好像他不会来了。”   宁缺皱了皱眉,把朴刀从右手交到左手,问道:“为什么。”   朝小树回头看着宁缺脸上的黑色口罩,微笑说道:“我大唐出一个修道天才不容易,可能是有些人不想看着他死在我们手里。”   “我可没有你这种自信。”宁缺回想着今夜的连番战斗,想着那几名强大的修行者,心想如果没有朝小树在前,自己早就死了,感慨说道:“如果是你那张底牌起的作用,为什么他不早些出手,偏要你打生打死?”   “在临四十七巷我向你解释过,那张底牌一旦亮出,整个长安城便无人敢动,那么便无法知道那些贵人们手里究竟有多少张底牌,以及他们的心意。”   朝小树忽然开口说道:“陪我逛逛?”   宁缺抬起右臂,用袖子抹掉刀锋上的雨水和血污,插回背后的刀鞘,点了点头。   雨比先前小了些,淅淅沥沥落在春风亭四周的街巷里。   朝小树的手离开了剑柄,负到身后,行走在安静的街道上,身上那件青衫依旧笔挺,面容依然平静,只是比战斗之前苍白了数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宁缺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走着一边撕下衣角扎住左臂上的伤口,那几道血口虽然又浅又细,但自岷山里走出来的他,还是习惯节省每一滴血和力气。   雨巷湿街,他们二人围着春风亭四周走了一圈,就像是一对刚刚经历血战后开始巡视自家领地的狮兄虎弟。   走回朝府正门,朝小树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疲惫之色,他揉了揉眉心,一掀青衫襟摆,就在这样坐在了湿漉的石阶上。   几名残余的唐军士卒大喊着向他冲了过来。   宁缺反手抽出背后的朴刀,向着身前砍了下去,每一道刀光便会砍倒一名对手,冲到石阶前的唐军士卒们就像是树木般依次倒在阶前,同时他的嘴里不停喃喃念着:“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我一刀砍死你,我两刀砍死你……”   朝小树坐在湿漉的石阶上,疲惫地用剑鞘撑着身子,看着眼前这幕,眼眸里的亮色越来越浓,他早已看出宁缺的刀法带着军中刀法的影子,但更多的出手时机方位精妙选择,却是只有生死之间才能悟出的道理。   宁缺的刀势沉稳甚至简拙,但偶尔却又如雨点般诡异飘忽,始终禀持着一个原则,那就是出刀最为省力,落刀处却必然是对手最薄弱的部位。   “这是真正杀人的刀法。”   朝小树看着片片刀光,回想战斗中那些画面中,宁缺表现出来的强大意志心性以及绝佳的判断能力,再想到他的真实年龄,不由在心中默默感慨道:“可惜小家伙无法修行,不然大唐帝国的未来,必将占据极重要的位置。”   看着府门前被雨水浸泡如烂木般的尸体,看着扛着朴刀喘息的少年,朝小树微微一笑说道:“杀人能不能杀的有点儿诗意?你杀人的时候更像是在锄田。”   宁缺转身,扛在肩上的朴刀带起一道血水,他看着石阶上的中年男子,指着从天而降的夜雨,气喘吁吁说道:“湿意一直都有,至于锄田……哪里有砍人这般累?” 第六十三章 一世人,两碗煎蛋面   临四十七巷夜色深沉,老笔斋的大门被人推开,然后又迅速关闭,里面黯淡的灯火像星星般闪了一丝便重新熄灭。   宁缺解下身后沉重的武器,撕掉大黑伞外面的布套,又脱掉身上湿漉沉重的外衫,递给站在身前的桑桑,寻常问了句:“饿了,面煮好了没?”   桑桑把手里的干毛巾递给他,重重点了点头,开心说道:“我给你端上来。”   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依然是四颗花椒,葱花却比平时多了不少,面上摊着的那面金黄嫩白煎蛋更是极为罕见。砍人确实比锄田还要累,宁缺此时浑身湿漉,腹内更是饥肠漉漉,哪里能够抵御住加葱煎蛋面的诱惑,顿时眼睛一亮,放下微湿的毛巾,拣起筷子,忽忽大口吃了起来,显得香甜至极。   桑桑见他吃的高兴,黝黑的小脸蛋儿上满是高兴神色,拿起那块微湿的毛巾,站到他身后开始替他擦头发,时不时提醒一句太烫了不要吃的太快。   就在这时,昏暗的店铺内响起两声咳嗽声。始终无人理睬,仿佛隐形一般的长安城大佬,看着这对主仆对自己视若无睹对话交谈,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面很香。”   数个时辰前,朝小树来到老笔斋第一句话也是这几个字。   桑桑继续替宁缺擦头发,就当做没有看见这个人,没有听见这句话。宁缺的反应却和稍早前有了一些区别,低头吃着汤面含混说道:“给他也来碗。”   一会儿功夫,第二碗汤面端了上来,朝小树看了一眼四周,发现除了圈椅之外没有什么坐具,也并不在意,就在宁缺身旁蹲了下来,拿着筷子吃了几口,却发现自己的面似乎和宁缺碗里的面有些不一样。   标准的四颗花椒,三十粒葱花,但是没有煎蛋。   他忍不住拿起筷子轻轻敲了一下宁缺的碗沿提醒,宁缺用余光瞥了一眼,险些笑出声来,转头对桑桑劝说道:“别太小气,再煎个蛋。”   煎蛋终于来了,宁缺和朝小树捧着小盆似的海碗快活地吃着面,桑桑蹲在二人身前不远处,把那件衣服和布套放进铜盆里烧,店铺里没有人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缺放下手中的面碗,舒服地向后仰去,揉了揉微鼓的肚子,看着身旁蹲着的朝小树,说道:“我杀的人超了五个,你再重新报个数……别太小气,我可是让桑桑给你加了煎蛋的。”   朝小树端着面碗,看着他苦笑说道:“原来在这儿等着我,两千两。”   “成交。”宁缺看似随意,心情却是有些小小激动,至于蹲在铜盆旁烧衣服的桑桑,更是紧紧地握住了小拳头,暗自盘算着两千两银子得有多大一堆。   桑桑准备去洗碗,朝小树有些恋恋不舍地将还有小半碗面汤的碗递了过去,然后眉头微微一蹙,缓缓抬起袖角掩住双唇,放下时袖上已经多了些斑斑血痕。   宁缺看着他的衣袖,知道在先前的连番战斗中,这个极强大的中年男子终究还是受了不轻的伤,沉默片刻后问道:“没事儿吧?”   朝小树接过桑桑递过来的一碗粗茶,微笑表示感谢,喝了一口后平静说道:“不用担心,我自幼在东城贫民巷弄里长大,这一辈子不知道打过多少场架,比这重的伤不知道受过多少次,每次仇家看着我浑身是血,以为我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我总能爬起来给他们致命一击。”   宁缺自嘲说道:“一个只知道打架斗殴的混混儿居然能够修行,而且还这么厉害,我如此心系修行之道,却连初境都摸不到门,昊天老爷真是瞎了眼睛。”   朝小树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终生浸泡在长安城黑夜江湖里的帮派首领,最后能够成为洞玄上品的大剑师,其间自有一些机缘,但那些机缘不足道也。   “你说过,过了今夜你的底牌就能翻出来。”   宁缺的目光透过铺子的木门,落到远处的宫墙一角,说道:“现在我大概能猜到你的底牌是在宫里,有这么深的背景,难怪你可以不用看长安府脸色。”   “今夜之后大概整个帝国的人都会羡慕我,因为我身后站着那样一个人。”朝小树平静说道:“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为之付出了什么。”   “替宫里贵人做事,需要你付出什么?”宁缺问道。   朝小树洒然一笑,说道:“如果这些年不是被俗务缠身,宫里那位偶一动念,我便要去处理无数琐碎小事,或者我早就已经突破洞玄,踏入天命境界。”   “就这些?”宁缺继续追问道。   朝小树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笑容变得有些疏淡,缓声说道:“还需要你付出血性,做事情要顾大局,那么有时候便不能快意。因为要逼出对手所有底牌,需要我隐忍数月,所以我甚至没能护住自家的兄弟。”   听到这句话,宁缺的右手微紧,知道这是在说小黑子,但他没有接话,没有说出自己与小黑子之间的关系,低头问道:“你那兄弟怎么死的?”   “我那兄弟叫卓尔,是个谍子。军部让他潜伏到我身边,让他查我有没有和月轮国勾结,其实只是想找个对春风亭动手的借口,甚至有可能直接对我进行栽赃。”   “但兄弟终究是兄弟,他把所有的内幕都告诉了我,自然也不会替军部查我,更不会按照军部的军令栽赃我,而他身为我大唐军人,又不可能出卖部衙同袍的秘密,所以这几个月他夹在中间非常痛苦。”   朝小树眼帘微垂,说道:“现在想来,即便会让宫里那位动怒,我也应该早些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也许他终究会死,但至少那段时间里不会那么痛苦。”   宁缺随意问道:“可你还是没有说他是怎么死的。”   “谍子是最危险的一种工作,他没有倒向任何一方时,便随时随地有可能死去,而当他决定倒向其中某方时,他更可能会迎来死亡。当日他终于决定把军部的计划告诉我,结果被军部察觉,于是便被清洗,就死在这间铺子对面。”   朝小树望向铺子的木门,望向看不到的那面灰墙。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动手的就是先前那名南晋剑师?”   “是。”朝小树回头望向少年青稚的脸,微笑说道:“从今以后就是兄弟了。”   宁缺眉梢微挑,笑着回答道:“会不会太儿戏了些?”   朝小树笑了起来,说道:“一世人两兄弟,这种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   “一世人,不过两碗煎蛋面。”   宁缺摇头笑着说道:“兄弟这个词有些滥大街,而且我知道的那些著名兄弟们,如果不是其中某些人幸运先死,那么这些兄弟们最终都会反目成仇,今天晚上我只是想帮你,顺便挣些钱,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俗气,在生活里找点儿别的意义?”   朝小树的眉尖缓缓蹙起,饶有兴趣打量着宁缺,有些意外于会听到这样一个答复,问道:“似你这般年纪,眼中的世界却是如此灰暗……我现在真的很好奇你的过去,日后如果你有兴趣讲给我听,请记得一定要喊我,我请茶。”   宁缺回答道:“那些事情我自己都不想回忆,更何况是当故事讲给别人听。”   朝小树微笑说道:“好吧,那除了煎蛋面之外,你所以为生活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生活的意义当然是事业与爱情,或者说金钱和女人。我知道你觉得这句话很妙,觉得我这个人也很妙,但你能不能不要笑的这么莫测高深?”   宁缺无奈地摇了摇头,为了让这位长安城大佬明白什么叫意义,指着刚走过来的桑桑问道:“你觉得红袖招里哪位姑娘适合做你家少奶奶?”   桑桑把小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蹙着眉尖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说道:“我觉着坐在你左手边第二位姑娘就挺好的。”   “那是陆雪姑娘。”宁缺想着那位姑娘的柔软腰肢,笑着追问道:“为什么你觉得这位姑娘适合当我老婆?”   桑桑睁着那双柳叶眼,认真回答道:“脸上妆粉抹的匀细,笑起来感觉挺干净,牙齿白齐,看着觉得很健康,而且我偷偷看过她腰臀,将来应该很好生孩子。”   宁缺回过头,冲着朝小树得意地一笑。   朝小树看着他左脸颊上的小酒窝,怔然想道,天天守着一个铺子,和自家未成年小侍女讨论哪个妓女适合生养,适合当自己的老婆,难道这就是生活的意义?   忽然间他想到离开老笔斋前倚着铺门的小侍女,想到回到老笔斋后两碗热腾腾的煎蛋面,想着先前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自己,想着这对主仆二人间自然到无法让任何人插入的感觉,渐渐明白了一些什么,微笑说道:“原来生活的意义就是生活。”   宁缺摇头笑着说道:“酸了,这话就太酸了。”   朝小树看少年神情,知道他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自然也不会去点破那些东西,站起身来走到铺门处,回头微笑说了声:“我该走了,今天夜里的长安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银子明天有人会来给你,然后他会带你去个地方。”   听到这句话最后几个字,宁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警惕神情,他没有问去什么地方,而是直接问出事情的关键核心:“能不能不去?”   朝小树推开店铺木门,干净利落说道:“不能。” 第六十四章 御书房   今天晚上的长安城肯定很热闹。经历了一夜战斗的宁缺很累,但雨夜里的刀光血水又让他有些兴奋,想象着此时正在各坊市里发生的画面,猜着朝小树的底牌,推测明儿要去的地方是哪儿,辗转反侧,怎么也没办法入睡。   他隔着薄薄的被子把桑桑蹬醒,就这些事情聊了会儿还是没有聊明白,桑桑见他神色憔悴却无法入睡,偏着脑袋想了会儿,披了件单衣下地端回一坛烈酒,二人分坐在床的两头喝了起来,如以往那样,绝大多数的酒水进了桑桑的小肚子,宁缺不过喝了几口便难胜酒力,终于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上午,缠绵了好些日的春雨忽然停止,清丽的日头招呼都没有打一声便从雨云后方钻了出来,当空照着树梢里雀跃的小鸟,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停在了老笔斋的门口,车上走下来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径直推开半闭的店铺木门,望着刚起床的主仆二人微仰下颌,冷冷说道:“走吧。”   这大概就是朝小树说的来接自己的人。宁缺看着那小厮,注意到此人眉眼宁和却似有若无流露着几丝傲气,从对方平平的喉结还有与普通人有些细微差异的站姿中看出,这家伙应该是宫里的哪位小公公。   昨夜就知道朝小树的后台靠山在皇宫之中,今天一个小太监来接自己,宁缺自然不会觉得太过震惊,他只是想着要不要塞红包,要塞多大的红包。   在他那些被小说故事培养出来的印象中,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另外一面意思就是皇帝好惹太监不好惹,故事里的主角但凡遇着太监,不拘对方是总管大人还是执事小役,都会择个时机“毫无烟火气”递过去几张薄薄的银票甚至是一块剔透的玉玩物,他看那些故事时最大的疑惑便是,那些主角身上哪儿来这么多玉器?(注)   宁缺眉头一挑看了桑桑一眼,用眼神询问是不是得准备点儿啥,桑桑向来是个极抠门的主儿,微微一怔便扭过头去,全当没有看明白是啥意思,话说她少爷也不是个大方的人,略一思忖决定自己也干脆装傻,省些银子是些银子。   那小太监负着双手在铺子里随意打量了一番,像老人般点了点头,用清亮的声音说道:“听说这巷子里有些好字儿,今天来看看,果然不错,宫里有贵人想瞧你写字儿,你赶紧梳洗梳洗随我走吧。”   宁缺心想这由头倒是不错,看了眼身上穿着,向那小太监揖手一礼,笑着说道:“平日里也就这般穿的,穷酸书生,哪里还能梳洗出朵花儿来。”   他本有些担心对方没有收到红包会不会刁难自己,没想着这位小公公倒是不以为意,反而微微一笑似是有些喜欢他的谈吐,冲着他点点头走出了铺门。   有些逼仄的车厢里,小太监一路闭目养神,看他先前在临四十七巷的表现,应该不是对宁缺有什么意见,也不是不屑与他说话,而是在宫外习惯性的谨慎。   宁缺反而觉着这样清静,掀开车帘一角望向街畔景致,只见清丽阳光之下,长安百姓面带笑容行走于坊市之间,各处早点铺子生意兴隆,时不时能听到几句呼朋唤友的喊叫,哪里能看到半点昨夜江湖血斗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排柳荫遮住了视线,一片舒服的阴影掩住了整辆马车和马车通行的石道,阴影不是来自柳树,而是来自柳树之后、护城河之后的那座皇城。   大唐乃天下第一雄国,长安城乃天下第一雄城,大唐皇城用天下第一雄奇宫殿——皇宫用雄奇二字形容,或者有些不妥贴,但大唐皇宫禀承着千年唐人壮阔气度,朱墙坚厚黄檐似剑气象恢宏肃穆,不似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清晨流脂汇聚成的风流贵地,而更像是一座矗立在大唐中心的雄关。   宁缺仰头望向气势庄严的皇城,目光顺着极高的朱色城墙望向城头像黑点般大唐羽林军士卒,表情平静依常,心中却在默默赞叹。   只可惜马车并未经由朱雀正门而入,而是顺着护城河绕了半圈,然后从一道极不起眼的侧门驶了进去。马车进入皇宫,在那些并不宽敞的车道上缓慢行驶,不知转了多少道弯,视线全部被车旁的高墙飞檐所遮挡,只看得到被檐角切割成碎片的天空,他根本没有机会一睹皇宫全貌,只觉着里面的宫殿极高极高。   在远远能看见一片碧湖的杂事房处,那位小公公带着宁缺下了马车开始步行,二人顺着湖畔的密密竹海走了约摸几盏茶的功夫,穿过由红柱支撑的一片阔大雨廊,走到一排并不起眼的小殿前才停下脚步。令宁缺感到有些疑惑甚至警惕的是这般长的一段路途,他竟没有看到任何侍卫,甚至连太监宫女都没有看到一个。   那位小太监转过头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里就是御书房,我只能带你到这里,你就在这里等着,见完之后自然有人带你离宫。”   宁缺本不如何在意,正背着手饶有兴致看着殿前那些异花奇树,看着远处垂柳遮掩的湖中花舫,正想看有没有可能瞅着几位漂亮宫女,忽然听到御书房这三个字,身体不由微微一僵,转身震惊望向身后这些不起眼的房间。   男人最隐秘的地方不是卧室,而是书房。   冬天的雪晨他可以在书房里看禁书,夏天的黄昏他可以在书房里全裸看春宫,春天的暖午他可以在书房里与人写着暖昧的情书,秋天的深夜他可以扯过红袖坐怀里揉捏。   这里没有黄脸婆的打扰,没有孩子的嬉闹,一应私秘快活事都能借着墨卷书香光明正大而行,没有谁会来打扰你。   皇帝也是男人,御书房自然也是他最私秘的地方,历史上不知多少大事,多少宫廷阴秽事都发生在御书房中,若非是皇帝最信任的亲信或是准备赋予绝对信任的亲信,绝对没有资格进御书房。   武则天进了御书房,张居正进了御书房,魏忠贤进了御书房,韦小宝进了御书房……宁缺怔怔看着御书房紧闭的房门,慨然想道,有多少伟大女性多少前贤大阉权臣就因为进了这间小小的书房就此飞黄腾达,不可一世,想不到今时今日这种机会居然会降到自己的头上。   昨夜猜着朝小树的后台就是宫中某人,而宫中那人很大可能就是皇帝陛下本人,然而猜忖与证实是两回事,前十六年颠沛流离艰难生存的少年,骤然发现自己似乎拥有了一步登天的机会,心中难免有些震撼,他终于明白朝小树昨夜说的话比真金白银还要真,这真是全天下最粗的一根大腿啊。   “半个小时辰之内,没有人会来这里,如果有人问,你就按我先前教的回答,就说是禄吉带你进的宫。”   满怀感慨地想着,宁缺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位小太监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当他醒过来时,发现御书房四周已经空无一人。   身处陌生而森严的皇宫之中,身旁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荫凉宜人的环境顿时变得有些阴森起来,纵使是胆大如他,也不禁感到有些微微不适,站在廊前等了片刻,他忽然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进去?   他和桑桑进长安城就像土包子般赞叹惊讶良久,更何况这里是皇宫,他根本不懂那些规矩,只是按照常理所论这般想了,于是也就这般做了,轻轻咳了两声,假模假式地向御书房里拱拱手,便推门走了进去。   所谓水到渠成理所当然都是假的,宁缺就是想进去。他这些年来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除了冥想习武便是书法之道,今日极难得地拥有了进入御书房的机会,当然渴望能够看看这间传闻中拥有无数名家神贴的书房,这种渴望是如此的强烈,甚至强烈到他完全忘记了所谓规矩。   推门而入,入眼处依着墙壁是极高的一排书架,书架横平竖直,样式极为普通简单,但用的木料却是极名贵的东屿黄花梨,书架上密密麻麻阵列着各式书籍,摆放参差不齐,但却都是极名贵的孤本珍品。   书桌上铺放着几张书纸,一枝毛笔像清潭细筏般搁在砚中,浸在墨里,另外的数根毛笔则是凌乱搁在笔架上,纸是宣州芽纸,笔是横店纯毫,墨是辰州松墨,砚是黄州沉泥砚,无一起眼又无一不是珍贵的贡品。   这些笔墨纸砚若能拖回临四十七巷卖去,能卖出多少钱来?宁缺怔怔看着四周,心中无来由生出这般混帐念头,旋即目光被三面白墙上挂着的幅幅书法所吸引。   看着这些被收入深宫世间难觅的传世法贴,他震惊难言,脚步缓慢移动,目光落在那些或方硬扑拙,或平整秀媚的名家真迹,还有那些题记印章上,右手下意识里随之在空中画动,开始临摹起来,脸上满是赞叹喜悦神情。   绕至书桌之前,他看着纸上五个浓墨大字,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喃喃叹道:“陛下欣赏水平倒是极高,可这字写的实在是不咋嘀啊。”   (注:写庆余年时用了一句毫无烟火气递银票,被人说了,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坚定而执着的用,另外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姓曹,娶的女人叫初瑜。) 第六十五章 鱼跃此时海(上)   微有细粒感的整幅宣州芽纸之上,墨迹淋漓不羁,写着五个字:“鱼跃此时海。”   看整幅墨卷构书框架,纸上本应该还有下面一句,但不知为何,书者写了这五个字便倦然辍笔,海字的最后一钩中段挂白,隐隐透着丝不甘之意。   这五个墨字构体严谨气度隐现,若是普通人写出来算是不错,可在宁缺看来,却不觉得有任何可观之处,尤其是他刚刚饱览了一番前贤真迹,自然更觉着鱼跃此时海这五字实在是相当糟糕,纵使猜到这字是皇帝陛下写的,也不会改变观感。   想着今日入宫是借着书家名头,宁缺心头微微一动,暗想若日后自己这手字入了皇帝老爷子法眼,就此一路青云直上,做个不受人待见却极风光的弄臣倒也不错。   正这般想着,忽然听到御书房后方远远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那声音浑厚有力而又显得格外暴躁,只是由于距离太远,只能听清楚那位骂人者最愤怒时的几个字。   “白痴!……白痴!……一群白痴!”   白痴二字被那人骂的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浑厚若战鼓,清脆若击磐。   宁缺怔怔站在御书房内,听着这仿佛从天外传来的白痴二字,渐渐不由听痴了,心中大感亲切,暗想不知道是哪位总管大人,骂起白痴来居然颇有自己几分风骚。   大唐皇宫是何等样庄严肃穆之地,就算是权柄极重的太监总管,也不敢用这么大的声音骂人,更何况此时骂人白痴的声音是从议政殿里传出来的。   宁缺不清楚皇宫里的建筑分布,当然也不知道御书房一带向来守卫极为森严,而议政殿刚好距离御书房极近,所以他能听到无数句白痴,而别人却不见得能听到。   ……   ……   议政殿内,玉柱上缠着蟠龙,金帘上绣着天女散花,御榻左手坐着位美貌宫装妇人,约摸三十来岁,眉眼秀丽,顾盼间妩媚而不失度,极显温婉,略有些厚的双唇紧紧抿着,又添了丝坚毅之色,看她头饰凤服,正是大唐皇后娘娘。   御榻右侧坐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眼帘微垂正在用纤细的手指分茶,清丽容颜配着这副静谧神情,显得极为大气雍容,在草原上奔跑晒出来的微黑脸颊,如今不过数十日便回复了白皙,正是大唐四公主李渔。   在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中间,御榻上坐着位中年男子,黑发很随意地束在脑后,身上穿着件极宽大的袍子,声音温和有力而不容质疑,偶尔说到那两个字时,音调便会像浮云袭山般猛地跳起,雷霆响彻殿宇。   在御榻之前的地面上,跪着十几位官员,他们深深埋着头,身体微微颤抖,显得格外惭愧恐惧,而有资格坐着的亲王殿下和两位老臣脸色也极为难看。   大唐向来不重世俗规矩,即便是君臣之间的日常议事交往,臣子往往也不用跪拜叩首,只需要长揖行礼,尤其是到了这一代以宽仁著称的皇帝陛下,平日议政殿里君臣相逢,陛下甚至会连长揖之礼都挥手免了。   然而今日宽仁君王骤然暴发雷霆之怒,大唐群臣终于重新认识到,陛下平日不要自己跪那是因为他不乐意,当他不乐时,议政殿便变得可怕起来了。   御榻上的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大唐皇帝——昊天世界里世俗权力最大的那个人。他望着身前跪倒在冰冷金砖上的大臣们,平静里透着一丝嘲弄的目光缓缓拂过众人的脸——中都督,上都护,怀化大将,这都是军部的大佬,尚书右丞,中司侍郎,户部的老少爷们,京兆尹,黄门侍郎,长安城的两座雕像,还有坐在椅中的亲弟弟,还有那些老的不成人形的家伙,究竟对这件事情知晓多少?   “一个帮派,能够拿河运生意,能够移粮解库,凭什么?你们都是朝中大员,府中管事一句话,便不知有多少人颤栗惊心,凭什么朝小树就敢不听你们的话?你们真的是一群白痴吗?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原因?”   大唐皇帝陛下像看着一群混帐子孙般看着自己的大臣,右手抚着有些隐隐生痛的后脑勺,因为愤怒和失望甚至产生了想要失声大笑的冲动。他瞪着众人,用力地拍打着扶案,斥道:“你们想看这个长安第一帮派的后台究竟是谁的,现在你们知道了,知道是朕的,有没有觉得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白痴!”   “鱼龙帮!鱼龙帮!你们都是饱读诗书之辈,惯见风雨之吏,居然就没一个人想到过鱼龙潜服这四个字?若不是朕的意思,这长安城谁敢用这个名字当帮名?朕对你们很失望,不是失望于你们无视律法欺压百姓,而是失望于你们愚蠢!白痴!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看明白,你们不是白痴谁是!”   长安城里春雨夜乱斗,最后确实成功地逼出了朝小树的底牌,然而这张底牌一现,顿时风雨消失于无踪,因为这张底牌实在是太过强大,强大到只需要一句话,便可以将所有人定义为白痴,然后开始秋后算帐。   跪在殿上的大臣们委屈难过不知如何言语,默默想着这多年来,谁也没发现鱼龙帮和宫里有任何瓜葛,再说您是贵不可言的真龙天子,鱼龙帮只是长安阴水沟里的小鲫鱼儿,地位相差千里万里,完全不是一个世界里的存在,谁会想到这之间竟然有联系?   这就像是县衙里的师爷去为难后厨一个小帮工,结果闹到最后,师爷们居然发现这个帮工是户部尚书罩着的!可问题在于,有户部尚书罩着的家伙,又怎么可能在县衙后厨里当个小帮工!   如果朝小树是当年陛下您在民间遇着的旧识,二者有情份,那他怎么会这些年一直在江湖这条臭水沟里泡着?只要您一句话,帝国哪里找不到个四五品的官缺给他?这哪里是王爷大臣们白痴,这纯粹是陛下您把我们都当成白痴在玩啊。   跪在冰冷金砖上的、不安坐在椅中的,大唐权贵大臣们俱自满腹牢骚,但却没有人敢在此时跳出来与龙椅上那位争执两句。   对于这些帝国的大人物来说,争取或者说收服春风亭老朝只是一件小事情,结果却碰到了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心里清楚必然会倒霉,而更关键的是,他们的下属副手负责具体操办这些事宜,在其中动用了朝廷甚至是军方的力量,这已然触碰到了陛下的底线。   此事该如何了局? 第六十六章 鱼跃此时海(下)   户部尚书邢成瑜从未觉得议政殿的金砖这般硬过,事实上除了大朝会时,他确实很少下跪,更何况跪了这般长的时间。   他偷偷抹掉额头上的冷汗,觉得腰椎已经有了折断的倾向,为了寻找某种心理上的慰籍,偷偷向旁边瞄了一眼,看到那几位军部大佬丧败的脸色,果然觉得安慰不少,心中油然升起幸运和后怕两种情绪——   清运司库房想要临四十七巷的那些地面,看似是此次冲突的主因,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引子,而且我虽然知情但始终未曾插手,可你们军部此次却是涉事极深,听说那个雨夜里有二十几名羽林军精锐被杀,还有一位洞玄境界的念师丧命,试问此等状况下,陛下怎能轻饶了你们?   龙椅上那位中年男人充满嘲弄和愤怒味道的话语继续响起,最后化为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朕当年搞出这么一个帮派,替帝国在民间做耳目,瞒了十几年时间好生辛苦,结果就被你们这群家伙因为一些蝇头小利而硬生生逼到明面,从此之后再也无法起到朕想要的作用,朕骂你们为白痴,难道有何不对?”   圣上喟叹唏嘘,群臣唏嘘喟叹,此时他们都已经知道所谓鱼龙帮,正是陛下还是太子爷时游逛长安一时兴起的产物,各自在心中默默想着,这只是您的玩物罢了,哪里又能有如此多的说法。   就在此时,皇帝陛下声音变得低沉寒冷起来,一应嘲讽味道尽数消失不见,盯着群臣尖锐质问道:“问题在于,你们真的只是为了那些蝇头小利吗?朕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朕的妻子女儿又岂能容你们这群找死的白痴挑拔?你们打着皇后和公主的名义在长安城内搞风搞雨,可你们肯定不知,朕的皇后一向都很清楚那个小帮派和宫里的关系,而渔儿她小时候更是被朕亲手抱着去春风亭玩过!”   训话至此时,殿上群臣们终于再也无法承受这一波又一波荒唐而冰冷的打击,军部怀化大将和黄门侍郎同时双腿一软,从跪姿变成了惶恐的箕坐。   皇帝冷冷看着他们二人,说道:“大唐军人的职责是护土开疆,而不是用来帮黑帮抢地盘!尤其令朕不齿的是,居然抢还没有抢赢!既然如此,中都护你去长宁城替朕好好训兵吧,训个三年五载,什么时候确认你手下的兵能够打赢长安城的黑帮了,再给朕滚回来。”   长宁城地处帝国西南,夏日闷热冬日湿寒,山间多林多瘴气多毒物,向来被大唐官员视为险途,至于说三年五载还要打赢长安城黑帮……任何语都是陛下金口所说,他说你没打赢那便是没打赢,那你又如何回来?   轻描淡写一句话,一位军部大佬便被分配苦乡,而且极有可能终生不能回还中枢,处置不可谓不狠,殿上群臣愈发惶恐,倒是中都护本人听闻颈上头颅还在,毫不犹豫重重叩了两个头,连连谢恩不已。   皇帝陛下今日连骂数十句白痴,有些疲惫,看着这些不敢还嘴的大臣,也觉得有些厌倦,自李渔手中接过一盏茶饮了两口,挥手示意。   林公公自御榻侧方闪身而出,枯瘦的双手缓缓拉开明黄色的圣旨,面无表情念道:“天启十三年……着户部尚书邢成瑜归府静心反省三月,朕等你的辩罪奏章。”   所谓辩罪奏章只是个说法,陛下这是给朝中大臣颜面,让他自己主动请辞返乡,邢成瑜叩首以应,想着自己的宦海生涯竟然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因为长安城里一个黑帮而中断,撑着身体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随着林公公面无表情宣读圣旨,一位侍郎下狱,户部清运司库房从上到下进行了一次清洗,长安府数名官员被就地免职,京兆尹大人神情黯淡地被逐至天水围,黄门侍郎交由有司审理相涉罪状,而军部遭受的打击则是最为沉重——夏侯大将愤怒来信,要求军部向他解释,为什么他得力的校属卓尔会被军部谋杀——于是皇帝陛下斩了军部七个人头向那位远在边疆的重将解释,又或者说是向朝小树做了解释。   在宣读圣旨,贬杀涉案官员的过程中,无论那些官员或叩首出血,或大声喊冤,或感激涕零,皇帝陛下始终沉默一言不发,只是当吏部尚书征询京兆尹替代人选意见时,他蹙着眉头想起了一个名字。   “长安府司法参军……那个谁谁谁叫上官的?”   “上官羽扬。”吏部尚书说道,他看了一眼陛下神色,猜忖着他的心意,轻咳两声后继续说道:“该官员考评颇佳,早年前也是正经科举出身,只是因为容颜实在有碍观瞻,所以……”   “朕要的是治民之官,又不是挑选美人。”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那就是这个人了。”   议政殿里臣子或逐或退,渐渐只剩下了几个最重要的人物。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像石像般安静坐在椅中的亲王,终于再也无法安坐,从椅上站起走到御榻之前,掀起王袍前襟,啪的一声跪了下去。   大唐皇室或者说当今这位皇帝陛下向来极为重视家庭亲情,皇宫之中少见史书上那些倾轧争夺,对于亲王这位唯一的兄弟,皇帝陛下更是信任有加,在臣子面前绝不会落他面子,但亲王知道所谓面子都是自己争取回来的,今日自己如果还要面子,那么他的皇兄便会非常没有面子。   果不其然,今日皇帝陛下极为罕见地没有唤他起身,而是居高临下冷冷打量着他的脸,观察着自家兄弟眉眼间的那些沉痛有几分真实,那些伤悔有几分是演技,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才在身旁皇后的劝说下面色稍霁,寒声说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亲王殿下缓缓抬头,直视御榻之上那道夺魂的目光。   “王景略是你府中供奉?”   “是。”   “朕让他去军中效力,你可觉得可惜?”   “臣不敢。”   “朕让他随着许世打磨,自有他的好处。”   许世乃大唐第一名将,王景略号称修行天才,在那位铁血将军麾下,想必心性必能有所进益。亲王微微一怔后连忙谢恩。   “不用谢恩,至少不能由你代他谢恩。”   皇帝看着自己的兄弟,寒声说道:“我大唐出个人才不易,所以朕才想着保全他,但我大唐的人才只能替大唐效命,绝不能成为你的私有财富,懂不懂?”   此言诛心,亲王骤然觉得心脏一紧,汗水如浆渗出后背,瞬间把王袍打湿,他不知该如何言语应答,只有重新低下头去,以谦卑之态祈求原谅。   “这些年朕赏了你不少好东西,最近内库有些吃紧,你做些贡献,朕记你的好。”   “臣弟不敢。”   “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   皇帝笑着说道:“堂堂一个亲王,居然纵容管事去开青楼,若不是简大家与皇后是早年间的手帕交,朕不知还要被你瞒多少年。”   不是冷笑,话语里感觉没有什么机锋,但亲王却觉得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再增几分,后背汗浆涌出的速度越来越快,紧张等着陛下后续的旨意,但等了很长时间,却没有听到,不免有些狐疑。   皇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平静看着他说道:“朕此番不肯重罚你,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替你家管事看红袖招的那人替你说了一句绝对忠于朕的话。”   亲王恍然大悟,那日朝小树去过红袖招后,管事曾经转述过崔得禄的汇报,虽然他自认对龙椅上那男人忠心不二,却也不乐意下属说的太多,总觉着有些失颜面,今日想来却还要多亏那人说的那句话。   ……   ……   天启元年以来,大唐风调雨顺,朝野和光同尘,也就出了两椿比较大的案子,一椿是当年的钦天监事件,另一椿便是近日发生的这事,被人们唤做:春风亭案。   春风亭一案中,明面上有十几位官员被贬逐去职,军部还有七人被斩,但在暗底里还有一些关键位置的关键人物提前便被清洗,只不过因为那些位置涉及到皇宫安危,影响太坏,所以消息被封锁的很死。   那个春雨夜里,羽林军偏将曹宁迎来了宫中的林公公,也迎来了自己的死亡。先前还是阶下囚的常三常思威,费六费经纬拿着陛下亲笔圣旨,直接将此人斩杀在雨中,然后报了因病暴毙。   同样是那个春雨夜里,鱼龙帮刘五刘思,纵马驰枪,于骁骑营操场上,一枪挑了骁骑营副统领楚仁,报了十年前被阴之仇,也完成了陛下交付的使命。   也是在这场春雨夜后,大唐帝国上层的很多人知道了春风亭老朝这个名字,或者说开始正视这个名字,那些人也很想知道他身旁杀人如麻的蒙面月轮国少年是谁,却无处问去。   朝小树站在御花园湖畔,静静看着这片叫做离海的大湖,身上一袭青衫在湖风中微微摆动。   有太监宫女经过他身周,便会谦卑的侧身避让,人们现在已经知道他是谁,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前程,毫不掩饰眼中的羡慕好奇甚至是敬慕。   朝小树仿佛一无所觉,脸上没有昨夜杀人时的冷厉,也看不到江湖草莽人物进入皇宫后应该有的紧张,神情潇洒从容。   一尾金鲤鱼从离海里跃起,跃过宫女们用花环编成的龙门,然后欢快地重新落入水中。   在很多人看来,朝小树于今日之长安城,正如鱼跃此时海,声名大震之余必将青云直上。   但他并不如此想。 第六十七章 花开彼岸天(上)   议政殿内正在发生大唐天启年间最大的一次风云震荡,各部衙中不知多少官员正在震怵猜测自己和上司们的下场,御书房里那个少年正在兴奋地东张西望,站在御花园某处的朝小树却像是自己和这些事情全无关联,他沉默站在这片叫做离海的大湖畔,微笑看着那些五花六色的鲤鱼跃出水面,跃过龙门,然后幸福地重新摔落湖中,摇尾乞怜乞食而去,偶有叹息。   十几年前,他是进京考书院却被如今那位皇帝领进长安江湖的少年书生郎;十几年后他是剑下斩尽无数头颅伫立长安夜色中的青衫落拓客,站在湖畔想着过往年岁,想着日后前路,心头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并不觉得那条青云路有何诱人之处,只觉着还想回到最初日夜苦读一心向道的旧日时光。   一阵环佩轻鸣打破了湖畔的沉默,容颜清丽的少女公主带着两名近身宫女缓缓走了过来。李渔的目光落在湖畔中年男子身上洗的有些发白的青色长衫上,微微一怔后笑着半蹲行礼,柔声说道:“见过朝叔叔。”   大唐四公主李渔,备受圣上宠爱,民众疼爱敬仰,即便是遇见亲王殿下也不过淡淡唤一声叔王,何曾对一名男子用上过如此亲近的称呼?   “草民不敢。”   朝小树侧身相让,口中连称惶恐不敢,脸上神情满是惶恐不敢,然而身形微闪,湖风动青衫一角,哪里有半分惶恐不敢的感觉,只是礼貌上的尊敬里透着一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警惕。   看见朝小树的反应,李渔搭在腰间的双手微微一僵,身后的两名宫女嬷嬷勃然变色,然而不等她们有何动作,李渔微笑抢先应道:“说起来小时候父皇让侍卫抱着我出宫玩耍那阵,在赌坊里很是见过叔叔几次,只不过毕竟那时候年岁小,后来竟是渐渐忘了,朝叔叔可是抱过侄女的,今日又何必如此见外。”   “殿下此言,实在是令草民惶恐,草民何德何能,岂敢以公主长辈自居。”   朝小树微笑回应,湖水映着天光再落在他英俊丰朗的面容上,哪里有半点刻意谦卑做小之色,只是谨守着君臣间名分,不敢向前迈出那一步。   李渔三番两次示好,朝小树三番两次不软不硬挡了回来,湖畔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紧张甚至压抑,李渔静静看着这位中年男子的脸,想着从昨夜到今日父皇表现出来的愤怒,表现出来对此人的回护之意,愈发确认这人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极其重要,挥手阻止身后宫女嬷嬷们的小声劝告,微笑继续说道:“我从草原上带回来了一些蛮子侍卫,听说前些天有人向他们打听过一些事情,那人姓陈,好像是你的兄弟?”   朝小树稍一沉默,应道:“他叫陈七,是我的兄弟。”   听到这个回答,李渔笑了起来,目光移向那片海似的湖面,看着被水底游鱼扰动的荷叶,问道:“那个少年好用吗?”   “公主殿下,我没有用他,我只是请他帮助我。”朝小树回答道:“是携手,而不是利用。”   “如果是携手,那他也成了你的兄弟?”李渔转过头来,眉尖微蹙问道。   朝小树想起老笔斋里的煎蛋面还有宁缺的回答,自嘲一笑说道:“某人看这世界似乎比我还要更冷些。”   他看着李渔的眉眼,认真说道:“殿下,他不想被人知道,所以还请殿下替他保守这个小秘密。”   李渔微微一怔后嘲讽说道:“那个白痴难道以为这件事情能瞒很长时间?戴个黑色口罩梳个月轮国的发式,便想永远隐藏自己的身份?”   朝小树回答道:“他马上会考入书院,而且他会考进第二层楼,到那时他自然不用再害怕被人暗算。”   李渔想起吕清臣老人对宁缺的评价,蹙着眉头问道:“为什么你们对他的评价都这么高?”   朝小树微笑说道:“因为他值。”   想起北山道口的刀光,想起火焰间的虎跃身影,想起火堆旁的故事,李渔脸上的表情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起来,但声音却依然显得有些清冷嘲弄:“当初我给过他机会,但他不肯抓住,我本以为他是个视前程权财如浮云的另类,没想到他只是觉得那种出场方式不够精彩,非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在长安城登场。”   “不过不管怎么说,是我把他带进了长安城,那他就是我的人……”李渔似笑非笑望着朝小树,“朝叔叔你把我的人用的这般狠,是不是应该提前向我打个招呼?”   言语上的交锋考较的终究还是心理上的抗衡,四公主李渔在年轻一代里自然是这方面最优秀的女子,但在惯看血风血雨的春风亭老朝面前,却休想占到丝毫便见,只见朝小树洒然一笑,说道:“如果他是公主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间小铺子为难成那副模样?而且我相信公主也应该看得出来,那个小家伙永远不会成为谁的人,他只是他自己的人。”   几番试探竟是没有找到丝毫可趁之机,连讲述正事的缝隙都没有找到,李渔沉默片刻,挥手示意跟在身后的宫女嬷嬷离开,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朝叔叔……”   朝小树再次避身,重复说道:“草民不敢。”   李渔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今日之后,春风亭老朝不可能再是父皇藏在民间的那位草民,不再仅仅是长安第一帮的帮主。无论是侍卫首领大臣还是外放,天下必将有你一方位置。”   “你是春风亭老朝的时候,那些大臣就敢打着我或是皇后娘娘的名义去招揽你,慑服你,现如今你已跃海而出,难道你以为从此便能置身事外?”   李渔静静看着他,语气诚挚而毫不隐晦:“皇后娘娘是聪明人,我也不笨,所以我们不会做任何父皇不喜欢我们做的事情,但是我们必须做些事情。”   “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小时候你是抱过我的,你也抱过我弟弟的,你见过我母亲,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弟弟皇位旁落,忍心看着我母亲在冥界幽泉之中,满怀不甘悲怆?”   大唐无所谓夺嫡,由谁继位全在皇帝陛下一念之间一言之间,那位看似懦弱实则清醒无比的皇帝陛下,不会允许自己的妻子儿女做出任何有伤国体,超出他忍耐限度的争斗,但他却想看看究竟谁表现的更加优秀。   这个世间,那些史上,极少出现像大唐皇室这般透明而开放的例子,但李渔今日在湖畔对朝小树说的这番话,依然显得太过开诚布公,甚至有些赤裸裸,极不符合寻常人对此类宫廷阴谋的想像。   朝小树沉默了很长时间,看着她和声说道:“公主殿下和您母亲真的很像,英慧无比,知道对我这种江湖粗人任何试探利诱都没有意义,反而用江湖口吻比较合适,然而这终究是圣心独断之事,我只是大唐这片海里的一条小鱼,纵使有幸化鳞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朝叔叔太过自谦,要知道这些年来,我从未见过父皇这样相信一个人……而且他把当年惊才绝艳的书院备考生硬生生压在东城阴沟中不放,一压便是若干年,我想父皇心中对你肯定觉得极为愧疚。”   李渔坚定地看着他,说道:“最关键的是,您身在大唐这片海中,那么即便跃出海面,终究还是会重新落入海里,您总有一天必须选择向哪边游动……”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朝小树笑容一展,英朗逼人,抬臂挥青袖指大湖,说道:“我是一条小鱼,但我并不喜欢在池子里呆着,即便是一片像海那般大的池子,终究还是池子,所以如果真的需要我选择往哪边游,或者最后我会干脆选择上岸。”   李渔眉尖微蹙说道:“鱼上岸会渴死。”   “但在死之前能呼吸到足够多的空气。”朝小树笑道。   “朝叔叔坚持认为朝堂就是那方池子?可难道您能在天下找到比我大唐更大的池子?”   “江湖虽然小些,但轻松随意一些,相较之下,我确实宁肯身处江湖之远,也不愿意站在庙堂之上。”   李渔蹙眉看着湖畔的落拓青衫中年书生,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很能理解某些人,叹道:“江湖险恶并不少。”   朝小树微微一笑,说道:“但江湖够远,所以自由。”   李渔摇了摇头,说道:“能有怎样的自由呢?”   朝小树像看晚辈般疼惜看着她,道:“不选择的自由。”   ……   ……   宁缺的手很痒,这是多年习惯养成的痒,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血脉之中,根本无法驱除,只有苦苦忍耐。   安静无人的御书房中,他从门口走回书桌,从书桌走到书架,又从书架走到门口,藏在袖中的右手不停搓动着手指,却始终无法止住那股从最深处钻出来的痒。   看见墙上的名家碑贴痒,看着胡乱搁着的横店纯毫痒,嗅着辰州松墨特有的气味痒,触着宣州芽纸的细微皱起更痒,目光落在皇帝老爷子写的“鱼跃此时海”五字时,他更是痒的开始挤眉弄眼,难以自抑。   何以解痒,唯有执笔。   然而在御书房内动御笔续陛下亲书,这是很愚蠢的一种选择,可能会被重责,甚至有可能要领受更严重的惩罚,但真的痒啊……当朝小树在湖畔谈论选择与自由的时候,宁缺也正在经历这场痛苦的选择。   “写了便赶紧撕掉。”   找着好借口,宁缺快活叫了声,冲至案前像大口吃肉喝酒的好汉那般化墨捉笔铺新纸,将心中积了数息的痒尽数化为快意,一挥而就淋漓尽致五个墨字。   “花开彼岸天。” 第六十八章 花开彼岸天(中)   鲁班门前弄斧,杜康铺前卖酒,夫子门前晒书,当然是最不自量力的行为,可如果换一个角度思考,当鲁班看见门前弄斧那厮,杜康看见铺前卖酒那厮,夫子看见门前晒书那厮,尤其是发现那厮在世俗间别方领域乃是最神圣至高的存在时,他们会不会打从内心最深处生出如宁缺这般的痒来?   我要做一木鸟告诉那厮飞机的雏形是这样嘀,我要酿一壶美酒告诉那厮亡国的佳酿是这样嘀,我要写几篇唠叨话告诉那厮这才是心灵高汤,我要续写几个字告诉那厮什么样的字才叫字——纵使你是人皇天帝,也要给我乖乖听着。   此时此刻的宁缺,便正沉浸在这种极端的快感之中。他满意看着宣州芽纸上渐干的墨迹,幻想自己正在聊充皇帝陛下的书法老师,用那些笔触墨块潇洒抽着那位老爷子的手掌心,轻蔑不屑地厉声训斥。   “又写错了!把手伸出来打手板!”   他对自己写出的五个字非常满意,甚至觉得是近年来写的最好的几个字,除了笔墨纸砚均属佳品,地处御书房这种奇妙地域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在房间里积蓄了太多的痒,更是因为前五字是皇帝亲笔所书的关系。   他津津有味欣赏着自己圆转的用笔,平直宽博的架构气势,一时间竟有些不舍将这张纸毁掉,于是准备待字纸干透后收进衣袖,悄悄带出宫去,然而就在此时,一直安静无声的御书房外,忽然响起一道愤懑的低吼声。   “那个混帐东西跑哪儿去了!”   宁缺一惊,抬头望去时只见御书房的门一只手推开。   他眼瞳微缩,反应奇快地手指头微微一弹,搁在晾纸台上的墨纸轻飘飘地滑进了书架一角的空隙处,紧接着他一转身,负起双袖装作认真看书架上的藏书,衫袖拂过时,书架那排藏书已然换了倾斜的方向,将那张花开彼岸天严严实实地压在了最里面,谁也看不出来有人曾经动过。   走进御书房的是一名身子矮壮的中年将领,身上穿着宫廷侍卫服,腰间系着根黑金系带,显示出他极高的位阶。这位中年将领看到书架旁的宁缺,看着那个像书痴般专注忘神看书的少年,气的眼睛一翻,厉声喝道:“谁他妈让你进来的?”   宁缺状似忘神实际上耳朵一直竖着在听后方的动静,听到这句话时他的心里咯噔一声,猜到这件事情中间有些误会,应该是那位小太监交待注意事项时自己听岔了些什么——应该不是白虎堂之类的阴谋,宫里如果要收拾自己这个小人物,根本没有必要做这么多手脚——然而未有旨意擅入御书房这种罪名可大可小,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自己陷入这种麻烦里。   他像一个被陛下藏书迷花眼的可爱小书生般转过头来,揉了揉眼,看着门口处那位矮胖侍卫头子,满脸惘然说道:“我奉旨入宫觐见,不知有何问题?”   那名矮胖的侍卫头子微微一怔,大概他从未想像过,有人在御书房内被人抓个正着,却还能如此坦然如此平静,脸上不由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痛苦地用手捂着额头,愤愤自言自语道:“老朝你这个浑蛋!也不说提前教些规矩!”   宁缺自书案后走了出来,拱手一礼疑惑问道:“这位将军,您认得朝大哥?”   在临四十七巷,在春风亭,无论朝小树怎样表现意气干云,宁缺始终不肯认那兄弟二字,此时此刻他却毫不在意把大哥二字自然说出口,正是为了自保,至于反问则是反守为攻,反正目的是要把对方的注意力从御书房转移到别的地方。   矮胖侍卫头子确认御书房四周没有人,满脸警惕不安看了看房内阵设,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有些后怕地再次捂了捂额头,痛苦望着宁缺说道:“你小子赶紧给我滚出来,老子在外面找了你小半个时辰,哪里想到你居然敢走进这里,你给我记住了,你今天没进来过,你这辈子都不要想着和人炫耀这事儿,不然我灭了你!”   宁缺跟着一路埋怨唠叨的侍卫头子离开了御书房,向西侧稍转了两步,便来到了不远处的春和殿侍卫值日房内。   在阴暗的房间中,他终于知道,面前这位矮胖和气、一口河北道腔调,每个字都仿佛带着股大葱味儿的家伙居然就是大唐宫廷侍卫副统领徐崇山,也正是朝小树昨夜所说要他今天来见的正主儿。   “陛下酷好书法,你刚好是个卖字儿的,所以才把你用这身份带进宫里来,只是为避人耳目,结果你小子倒好,居然不吭不响就一头钻进了御书房!你丫难道真以为自己是啥书坛圣手!你丫真以为陛下请你来赏字儿!”   徐崇山愤怒地指着宁缺的鼻子低声咆哮,唾沫星子满天飞溅。   宁缺有些窘迫地揉了揉鼻子,暗自想着陛下倒是没有请自己来赏字儿,但我已经在御书房里写了幅字儿,你又能拿我怎么嘀?想到此节,想到那张压在书架最角落里的花开彼岸天,他暗自琢磨着以后得想个什么辄把那东西拿出来?   徐崇山骂的有些累了,气喘吁吁扶着粗实的腰杆,说道:“说正事儿吧。”   宁缺笑嘻嘻应道:“您请讲。”   徐崇山有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异道:“你这少年嬉皮笑脸的,哪里有半点儿老朝嘴里说的模样?”   “那是因为统领大人您虎威太盛。”宁缺很认真地解释道。   金山银山铜墙铁壁皆能穿唯马屁不能穿,哪怕是再稚嫩笨拙的马屁也有其作用,更何况拍出马屁的这家伙本身就是一个看上去有些稚嫩笨拙的少年,徐崇山的脸色稍好了些,轻咳了两声后问道:“你现在应该知道老朝是谁的人了吧?”   宁缺微微蹙眉,装傻问道:“朝大哥是统领大人的部属?”   “我可没那胆子去使唤春风亭老朝,另外……以后你不要叫他朝大哥,当年那些老人已经很少了,我们习惯叫他朝二哥。”   徐崇山正色道。紧接着他想起昨夜那场春雨里的杀戮,想起老朝对这少年评价,看宁缺便顺眼了些,话锋忽转微笑问道:“昨天夜里你为什么要去帮老朝?”   “我收了五百两银子。”宁缺很诚实地回答道。   没有谁会为了五百两银子,就去替一个刚刚相识的人出生入死,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一个十六来岁、即将入书院学习的少年,徐崇山不相信他的解释,所以并不认为他贪财,更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性情中人,顿时愈发觉得他顺眼起来。   “陛下喜欢性情中人,我也喜欢。”徐崇山微笑望着他问道:“那么接下来我只需要问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愿意为了帝国献出你的生命甚至是名誉吗?”   宁缺微微一怔,皱着眉头想了很长时间,一方面是在猜忖这位大人物询问这个问题的真实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名誉二字前要用甚至,难道名誉会比生命更重要?   这个问题很大很宽泛,很严肃很神圣却又很令人捉摸不到头绪,他想了很久,想起渭城的前后几任将军,想起那些生死与共的同袍,想起长安城里的热情百姓,认真缓慢回答道:“如果逼急了,生命倒是可以献的……”   说到此节他忽然想到昨夜的某个场景,朝小树依依不舍放下半碗面汤后,遥望店铺对面灰墙的那番寂廖自叙,于是他迟疑着加了一句:“但有些东西不行。”   徐崇山严肃看着他,发现少年没有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做出掷地有声的回答,而是认真甚至是为难地思考了半天,对于这一点,副统领大人非但不怒,反而极为欣赏,因为他清楚经历过思考后的审慎回答比慷慨时的热血冲动更为可信。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大唐侍卫里的一员。”   没有更多的问题,没有任何考校,就是简简单单几句对话,徐崇山便决定吸纳这位少年进入大唐宫廷侍卫的队伍,其中有朝小树做保的因素,更多的原因是他确实有些喜欢这少年回答问题时展露出来的性情。   于是便轮到了宁缺震惊无语。他看着手中那块乌木哑光的腰牌,看着上面的身份标识,沉默很长时间后,茫然说道:“打了一架就打成了大内侍卫?”   “鱼龙帮被朝中那些白痴大臣逼到了明处,不要这么看着我,白痴二字是陛下昨夜大怒亲自下的评语,所以我们需要重新安排一些藏在黑夜里的人手。”   徐崇山冷声解释道:“这是大唐子民的荣耀,你不要想着拒绝。”   “不是拒绝不拒绝的问题。”宁缺无奈说道:“问题是朝廷需要我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最关键的是,我马上就要参加书院入院试了。”   听到书院二字,徐崇山脸色微微一变,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做为侍卫处的老人,他很清楚朝小树当年遭遇了一些什么,也正是因为那些往事,如今这一批的暗侍卫拥有了当年不曾有的待遇。他带着温和笑容看着宁缺,说道:“放心吧,你能进书院便进,从书院出来后,终归还不是替朝廷效力,二者并不冲突。”   “您还没说我需要做些什么。”宁缺坚持问道。   “鱼龙帮被摆到了明处,但长安城的江湖已经不再有任何问题。”徐崇山微微皱眉说道:“你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搜集情报,具体任务以后再说。”   江湖如果不再是问题,那么皇权之外最大的问题自然是修行者的世界,联想到自己马上要进书院,再想着副统领大人含混不清的交待,宁缺很自然地想到了某种可能,朝廷是不是要对书院下手?   手掌里握着的侍卫牌子被汗水浸的有些湿,但他知道这些事情不容自己拒绝,只希望日后事情的走向和自己的想像并不一样。 第六十九章 花开彼岸天(下)   假如生活要怎么样你,而你无法抗拒,那么你就只有如何如何,如果你并不是非常抗拒,那么如何如何起来,想必会变得轻松很多。基于这种认知,宁缺从震惊苦恼情绪中摆脱出来的速度极快,他挠了挠头,目光越过徐崇山厚实的肩头,穿过幽暗值日房的窗花,说道:“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徐崇山干脆利落回答道:“能答的我就答。”   “为什么是我?”宁缺问道。   徐崇山回答道:“老朝很欣赏你,他认为如果你的运气再好些,将来成就甚至会在他之上,另外因为昨天夜里的事情,常三陈七他们也很看重你……按照侍卫处的规矩,无论是明处的人手还是暗侍卫,前辈的意见相对来说更重要一些。”   “大人……”宁缺捂额说道:“如果这么多人知道我暗侍卫的身份,那我很想请教一下暗侍卫里这个暗字究竟做何解释?要不要我回临四十七巷点几挂鞭炮,再扯两道横幅告诉全天下的人我做了这差事?”   徐崇山当然听出了他话语里的不满恼怒,微微皱眉解释道:“大唐是个有规矩的地方,就算是宫里贵人知晓你的身份,也没有谁敢冒着陛下震怒的危险揭穿你。至于常三他们几个人……早已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可靠。”   宁缺放下手臂,摇头说道:“只有时间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注)   “他们已经用十几年的时间证明了这一切。”徐崇山面无表情说道:“不过你小子这句话我很喜欢,可惜你要考书院,那就只能走暗路,不然凭老朝对你的欣赏和这句话,我倒是真有培养你当我接班人的念头。”   “我徐崇山虽然出身军中,还留了几分血性,可我做不到老朝那般潇洒,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就敢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你的手中,毕竟侍卫关系到陛下的安危,所以侍卫处事先已经查过你的祖宗十八代。”   “可惜侍卫处查你的资料只查到你七岁,确认你是个孤儿,没能查到你的祖宗,但你在渭城在军寨里的表现我们很清楚,而且我们很喜欢。”   徐崇山伸出宽厚的手掌,重重一拍宁缺的肩头,说道:“你从军的履历,历年积累下的军功,已经足以证明你对陛下和大唐的忠诚。”   听到侍卫处已经查过自己的底细,宁缺并不惊慌,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桑桑和已经死去的小黑子,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他缓慢捏弄着掌间微湿的腰牌,沉默片刻后接着说道:“按您先前所说,应该不会有人主动联络我,那么我有情况怎么向您汇报?我想以后见面应该不会是在宫里吧?我从来没有想像过,这种事情可以放在如此光明正大的地方进行。”   “为什么不行?”徐崇山傲然说道:“全天下没有比我大唐皇宫更最安全的地方。”   宁缺叹息一声,无奈地接受了事实,然后抬起头来,仰着脸满怀期盼说道:“名誉上的赏赐也不能让人知道,那么我……什么时候面圣?”   徐崇山怔怔看着他,旋即失笑出声,揉着滚圆的肚子笑道:“你这小子……难道你丫以为今天入宫是要面圣?”   “难道不是吗?”   “贵庚?”   “十六。”   “贵姓?”   “宁。”   徐崇山看着他认真问道:“你不是百岁老人,又不是皇族远亲,那你脸比别人大?”   宁缺摸了摸自己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脸颊,摇了摇头。   徐崇山叹息了一声,看着少年摇头说道:“常三他们几个已经好些年都没有见过陛下,那你究竟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单独面圣?”   宁缺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我的字写的真不错,万一陛下喜欢,说不定就舍不得让我做侍卫,直接把我宣进宫来做侍读什么的。”   徐崇山敛了笑容,看着他嘲讽说道:“除了侍卫,能长年呆在宫中的就只有太监。”   宁缺表情微僵,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   徐崇山是大唐侍卫副统领,理所当然很忙,今日他特意抽出时间、最后无奈花了更多的时间单独召见这个少年,已经是给了朝小树天大的面子,谈完事情后,自然毫不犹豫地把对方赶走,然后赶紧跑回议政殿旁伺候着。   宁缺走出空无一人的侍卫值日房,正忧愁自己该怎样出宫,呆会儿会不会像误入御书房那样,误入某处春柳宫院,遇着某宫怨冷妇,发生某些很操蛋的事情,或者会不会撞见某位被他定义为白痴但偶尔还是会想起的公主殿下……然后他看见那位把自己引进宫来的小太监像个幽魂般不知何时站到了身旁。   虽然很想质问对方交待事情不清楚让自己在御书房里受了笔墨毒品诱惑以及惊吓,但基于安全角度考虑,他最终还是紧紧闭上了嘴,老老实实跟着小太监穿过寂静无人的湖柳花径石门,坐上那辆逼仄马车,穿过洗衣局向宫外驶去。   就在马上要穿过洗衣局那片宫巷建筑时,宁缺忽然偶有所感,胸口一阵发闷,顾不得身旁小太监表示警告的严厉眼色,掀起车窗帘帷一角,蹙眉向外望去。   目光穿过重重窄巷天光,越过片片梆子声和弥漫巷间的皂角味道,落在远处某座宏伟宫殿一角,高淡碧空中那处檐上蹲着八九只神态各异的檐兽。   他不知道这些檐兽叫什么名字,是何方祥瑞谁家怪物,怔怔望着那处,只觉得自己的胸口越来越闷,心脏跳的越来越快,仿佛马上便要崩断自己的肋骨跳将出来,而随着心脏跳动加速,视线中那些遥远的檐兽变得越来越清晰,被风雨吹洗了不知几百年的瓦石线条越来越灵动,似乎下一刻便会变成活物。   他闷哼一声,捂住自己的胸口,不自禁想起那个雨天和桑桑初见长安朱雀像时的感觉,坚狠望着那些皇宫里的檐兽,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却不肯挪离目光。   ……   ……   稍早时间的御书房内,暴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争吵,侍卫副统领大人徐崇山和大内副总管林公公就像两座雕像般守在御书房外,无论听到任何声音,脸上都不敢流露出丝毫表情,因为这二位大人物内心深处此时都坐着个孙子,害怕恐惧疑惑震惊到了极点,同时觉得御书房里那位实在是太他妈有种了。   大唐天启已有十三年,谁也没有见过皇帝陛下如此震怒,即便昨夜发生春风亭事件后,陛下也只是重重拍了几下桌子,骂了三十几句白痴,可今天御书房内的皇帝陛下不知摔碎了几盏茶杯,骂了多少句绝对不能让人听到的脏话。   “朝小树!如果你还这么不识抬举,休怪老子收拾你!”   “怎么收拾你?朕……朕……朕还真他妈的不知道!”   “你个愚顽到极点的家伙,怎么连点儿人世间的道理都不懂!”   “好好好,我今天最后叫一声朝二哥,你到底留还是不留!”   御书房内骤然安静,门外的徐崇山和林公公忍不住转头互视一眼,确认看到了对方眼瞳里的震惊羡慕之色与自己并无两般,极有默契地再次转头无言看花看树。   房间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响起朝小树平静温和却极为坚定的声音。   “不留。”   啪嗒一声沉闷的脆响,应该是那位大唐皇帝陛下摔碎了自己最珍爱的那方黄州沉泥砚,守在门外的徐崇山和林公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尤其是徐崇山十分担心陛下震怒之余会做出一些事后肯定会后悔的决定,抢前两步便准备叩门苦谏。   就在这时御书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袭青衫的朝小树平静跨过门槛走出,待身后房门重新关闭后,回身一掀长襟,双膝跪倒在地,极为严肃认真地三叩首,行了个君臣相见不再见的大礼。   然后他站起身来,微笑向徐崇山和林公公拱手一礼,离开御书房向宫外走去,身旁没有太监宫女引路,他就这样孤身一人缓步走着,如同游园一般,十几年前他来这座皇宫的次数很多,很有感情,这些年来进宫的次数少了很多,很是怀念。   行至那片叫离海的大湖畔,朝小树若有所思,负手于青衫之后静静看湖,看着湖中金鲤欢快游动,忽然间唇角微微一翘,绽出个阳光透柳荫的清爽笑容。   他平静含笑的目光落处,那些欢快游动的金鲤身形骤然一僵,竟变得完全静止,仿佛是悬浮在晶莹绿波之中的玉鱼儿般,生机盎然却全无生意。   朝小树喃喃念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天地是樊笼人被困,心是樊笼身被困,把心上樊笼破了,天地樊笼自也破了。   ……   ……   御书房内,金冠被胡乱扔在一旁角落废柴里,大唐皇帝恼火盯着案上那幅凌晨亲笔所写的“鱼跃此时海”,脸上满是不甘与遗憾之色。   他并不知道在书架的角落里,有人偷偷替他续了句“花开彼岸天”。   忽然间他抬起头来,隔着窗户望向御花园的方向,眉头缓缓蹙起然后缓缓舒展开来,最终化为一片平静和解脱,淡淡自嘲说道:“也许你真是对的。”   ……   ……   某处宫中,一位约摸四十岁左右的道士正在替皇后娘娘把脉,忽然间他的眉头猛然挑起,手指极为无礼地在娘娘丰腴手腕上挠了一道,怔然转头向身后望去。   皇后娘娘微微蹙眉,心想国师大人向来宁静温和,为何会如此失态。   那道士怔怔看着那处,忽然间捶胸顿足干嚎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当年我就该劝陛下早些放小树离开,或者干脆就让他进书院……”   “以夫子的能耐,以小树的悟性心境,这些年来我大唐必将再多一绝世强者,甚至说不定可以和南晋那厮战上一场,可惜啊可惜啊,可惜硬生生晚了十几年啊!”   ……   ……   洗衣局某偏巷中,宁缺坐在马车上执拗地盯着远处那几尊仿佛要活过来的檐兽,脸色越来越苍白,心跳越来越快,忽然间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不见。   ……   ……   皇宫朱雀门前。   中年男子回头望向正殿檐角上那些石兽,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异常潇洒旷朗,没有一丝杂意杂念,那些檐兽仿佛听懂了他笑声所传达的意思,重新回复平静安详。   潇洒笑声之中,他青衫飘飘走出皇城正门。   今日之后的长安城少了位叫春风亭老朝的黑道领袖。   这个世间多了位观湖鱼而入知天命境界的强者。   ……   ……   (注:这句话我始见于陈风笑写的官仙。另: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这是我在网上看到的句子,不知道原出处在哪里。朝小树当然是重要角色,我喜欢,所以他肯定会回来或者说出现,另外提前剧透一个,皇帝是个好人,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强人,我也喜欢他。) 第七十章 告别的长街   回到临四十七巷,推开铺门进到后宅,宁缺从怀中取出那块乌木哑光腰牌,很随意地扔到床上,就像是在扔一块废柴。   桑桑坐在床头,畏寒的两只小脚塞在暖和被窝之中,正在专心地缝补他的旧外套,看了被上的腰牌一眼,好奇地拿了起来,对着屋顶透明天光瓦洒下来的光线,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天,问道:“少爷,这是什么?”   “大内侍卫的牌子……暗侍卫,就是见不得光的那种。”宁缺坐到桌旁,提起水壶灌了几大口,想起今日进宫竟是连口茶水都没喝着,不免有些郁闷。   知道宁缺有了官面身份,如昨夜所判那般抱上了一根天下最粗的大腿,桑桑眯着那双柳叶眼开心地笑了起来,不过她对事物关心的重点向来比较直接。   “每个月能有多少俸禄?”   宁缺愣了愣,放下手中茶壶回忆先前的谈话,犹豫说道:“怎么也得有四五十两银子吧?”   桑桑蹙着细细的眉头,黝黑的小脸上满是不满,说道:“没想像中多啊。”   宁缺摇头笑着教训道:“咱现在有两千两银子的身家,以后做事说话得大气些。”   桑桑听着这话,脸上的不满顿时消失无踪,笑嘻嘻望着他招招小手,说道:“少爷你先前走后,那边就悄悄把银子送了过来。”   宁缺有些疑惑不解,迳直走到床边歪在小侍女身旁,好奇问道:“放哪儿了?”   桑桑神秘兮兮地向外面看了两眼,放下手中的针眼活儿,用两只小手捏住腰间被褥两角,有些紧张拉开一条缝,微抬下颌示意他往里面看。   宁缺眉梢微挑,有些不可置信向被褥里望去,只见桑桑两条细细的腿旁,竟是密密麻麻摆了一层银子,纵使被厚实的被褥遮住,只有极黯淡的光,也能瞅见令人眼花的银晕。   他微微张嘴,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激动,状作镇定教训道:“都说过……咳咳……要大气点儿,就两千两银子,看把你兴奋紧张成什么样儿了……我就觉着奇怪,大白天的你窝在床上做甚,原来是担心这些,难道你就不觉得银子硌的慌?”   桑桑仰着小脸看着他,很坚定认真地摇摇头,表示银子这种东西一点都不硌人。   宁缺再次咳了两声,宠溺地揉了揉小侍女的脑袋,说道:“两千两银子还能用一床被子掩住,将来你家少爷挣个八千上万两的,到时候你咋办?”   ……   ……   长安的春天很美,一场赶似一场的春雨时不时地下着,将满街满巷的青叶嫩花全部催生了出来,无论你是站在槛内还是立于亭间,都能看见满眼的生命颜色,东城临四十七巷仿佛也随着愈来愈浓的春色一道活了过来,热闹渐现。   春风亭事件之后,户部尚书被贬,清运司从上至下被清洗一空,闹腾了好些个月的征地事宜自然也无疾而终,围墙那边的清运司库房死寂的就像一座大墓。鱼龙帮虽被迫登上了光明的舞台,也没有忘记顺势把整座城市的黑夜梳洗了一遍,至此时再没有人敢对朝小树的这条街做任何手脚,甚至看上一眼都不敢。   本就是极好的地段,闹中取静的行商妙地,如今没有了官府的压力和黑势力的威慑,那些紧闭的铺门自然重新开启,无论是新接手的老板,还是见机奇快重金买回租契的旧老板,都卷起了衣袖准备借这春日暖时好生大干一场。   商业便是人业,讲究的便是个聚财气汇人流,往日临四十七巷就一间铺子开着,从骨子里透着股半死不活的衰败劲儿,自然没有什么人愿意来逛,生意极差,如今临街铺子全开,春树之下一片热腾,人流便自然而然凝聚过来。   和相邻铺面比,老笔斋的生意依然算不得极好,但较诸刚开业那阵冷火秋烟的情形不知道好了多少,桑桑天天忙的不可开交,小脸蛋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多,而且还坚持不肯让少爷多请帮工。   至于宁缺骨子里终究还是有点儿少年书生的酸腐气息,看着眼前热闹,想着旧时冷淡,便愈发瞧那些买书画的客人不顺眼,如今手头有了两千多两银子,也不怎么把老笔斋的收入当回事,于是干脆把书卷价格狠狠地向上提了一大截。在他的想法中,既然爷现在不差钱儿,你们又这般贱的要上门来买,那自然要多花些银子,如此方能对得起自己,方能让自己一吐前日怨懑之气。   然而事情发展总是出乎他的想像,老笔斋的书画价格一提再提,最终提到了刚开业时的五倍,却没想到来买书作的客人竟是越来越多,虽说老笔斋的名声还是迟迟未能在长安城里打响,但在东城某个小范围内,已经算是块牌子。   “原来应该这么玩啊?”   宁缺捧着小茶壶,倚在门口打量着铺内那些客人,美滋滋地啜了两口茶,听着旁边新开的那家伪劣古玩铺里的吵架声,觉得生活真他妈的美好。   街上店铺老板们并不知道,临四十七巷能够重获新生,他们能够赚的盘满钵满和老笔斋里那位小老板之间的关系,他们不知道如果不是宁缺帮助朝小树在那个春雨夜大杀四方,这条街只怕还是会像当初那般死寂,如今在他们的眼中,老笔斋的少年老板就是个不会挣钱只会奴役侍女的废物罢了。   生意好了,银子挣多了,人们自然容易高兴起来,但也容易产生一些新问题,饱暖思淫欲,如今生意刚好了四五日,那家伪劣古玩铺子里的老板便有了纳妾的打算,今日这番激烈的吵架声,正是老板和正妻为这事儿在开战。   “就凭你这模样,居然也有脸想纳妾?”   “我为什么不行?”   “老娘说你不行就不行,你要把我逼急了,我就告上长安府去!”   “这事儿皇后娘娘都管不得!长安府凭什么管!宁缺那小子都能有了小侍女,你天天要踹我下床,老爷我讨个暖脚的又有什么不行!”   “你想我给你暖脚?朱雀门儿都没有!除非宁缺那小子做了皇帝!”   “他又不姓李!做哪门子皇帝!”   “月轮国,南晋,大河,只要这天下有的,随便哪国皇帝都成!”   宁缺抱着茶壶美滋滋地啜着,津津有味听着墙角,暗自赞叹我大唐帝国果然民风剽悍,开放如斯,居然夫妻吵架都敢提到皇位这种事情,忽然间他表情一僵,才想明白过来,这吵架里居然提到了自己,不由有些恼火。   正好这时铺子里的客人散了,桑桑正在收拾桌案上的摆设,他气冲冲地走了进去,嚷道:“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两公婆吵架居然拿少爷我说事儿,还敢妄自议论朝政,当我这个侍卫大人是死的?我明儿就进宫参他们一道,把他们满门抄斩!”   这话倒也并不虚假,他身上有暗侍卫的腰牌,本就负有替朝廷侦听民间舆情的职责,坊市里有人在谈论皇位之事,当然可以向上级汇报,只是大唐律法虽然严苛,治民论心却是极为宽松,这等夫妻吵架时的气话,别说侍卫处,就算是把案卷递到皇帝陛下案前,想来也只能搏那些贵人们一笑。   桑桑倒是因为他这句话想到这几天里自己的担忧,蹙着细眉尖问道:“少爷,小时候你给我讲的故事里,做谍子总会死的很惨,你现在是暗侍卫大人,会不会有麻烦?”   宁缺放下茶壶,摇头道:“虽说那是块见不得光的腰牌,不过本身就是不入品的小人物,谁会在意我的身份,再者如果日后真有麻烦,难道我不会躲开?”   稍一停顿后,他看着桑桑轻声解释道:“我接受这个身份,还有一个原因,日后真要去查那些事情,杀那些人,有个大内侍卫的身份总会方便些。”   桑桑本就是懒怠想事情的小侍女,听着他的解释觉着有理便不再去想,说道:“伞套刀套和外套做好了,少爷你什么时候去杀那第二个人?”   “刀怎么样?需要不需要再磨磨?”宁缺问道。   桑桑认真回答道:“就算是杀猪,杀了十几头的刀肯定也会有问题,当然需要磨。”   这对主仆的对话向来跳跃飘忽,不是他们彼此绝对会有些交流障碍,尤其是二人脸上平静寻常到极点的神情,若让外人听着,绝对不会想到他们是在说那个春雨夜里杀人刀损以及磨刀再去杀人的血腥事情。   就在这时,临四十七巷那头传来一阵响亮的说话声,有人群向那个方向涌去,宁缺好奇走到铺门,往那边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变。   只见在一群青衣青裤青靴汉子的拱卫下,那名依旧一袭潇洒青衫的中年男子,正在拱手与各位店铺老板谈话,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不时拱手谈笑,大意是说我走过请诸位老板放心经营,若有余事尽可交待下属办理。   随着中年男子的交待,始终沉默站在他身后的那五六名汉子拱手为礼。   那青衫中年男子在每间铺子前都会停留片刻,说上几句话,显得极有耐心,身周的帮众下属也随他缓慢走动,逐渐走向街巷这头。   街巷这头有间卖字墨的铺子叫老笔斋。 第七十一章 书院   春风亭老朝手中不知有多少条像临四十七巷这样的产业,他往日交往的枭雄达官不知凡几,似这等人物若要离开长安城,需要告别的对象绝对不应该是临四十七巷里的这些店铺老板。然而今天他离开之前,却特意来到临四十七巷,与那些店铺老板们和声告别,若在帝国那些上层贵人们眼中,大抵会认为这是中年男子想通过这条引发春风亭事件的街巷,做出明显的警告:自己走后你们也不要乱来。   但宁缺知道这肯定不是他来到临四十七巷的真实原因——他要来向自己告别,向那个曾经在春雨夜里并肩战斗,并排吃煎蛋面的伙伴告别,只是因为宁缺想要隐藏身份,如今又是宫里的暗侍卫,所以那男子才会与所有店铺老板耐心寒喧告别,以免让长安城内的有心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一念及此,即便自认为性情冷漠的宁缺,也不禁觉得胸怀间温润温暖一片,看着越来越近的众人及众人中间那个面带微笑的青衫中年男子,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来到老笔斋门口,朝小树看着铺内的少年与小侍女微微一笑,揖手一礼道:“宁老板,有礼了。”   宁缺看着被堵死的店铺门口,还有那些围在人群外看热闹的民众,微涩一笑,也学他那样装模装样揖手还礼,和声道:“见过朝二哥。”   朝二哥三字他是自徐崇山副统领处听来,自以为这个称呼亲近又尊敬,极为得体,不料却让朝小树微微一怔,然后露出难以压抑的笑声,站在朝小树身后那几名气势逼人的男子更是连连摇头,看着宁缺的目光不免带了几分善意的戏谑——长安城里的人都称呼朝小树为春风亭老朝,鱼龙帮内兄弟则是称呼他为帮主或者大哥,知道朝二哥这个称呼的人已经极少,宁缺在不知不觉间便露了馅。   “我马上就要离开长安城了,所以带着帮中兄弟们来与诸位老板见见,宁老板日后有甚不方便之处,可以去寻他们。当然我相信宁老板只要用心经营,必将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到时候还请不要忘了帮助一下我这几位兄弟。”   朝小树微笑望着他说道,右手指向身后那几名气势逼人的男子,说道:“齐四你已经见过,他们是常三刘五费六和陈七,都是我信得过的兄弟。”   所谓用心经营必将直云直上,朝小树在别家店铺里也说过,但对宁缺这样说,自然藏着些别的意思,宁缺听懂了,老笔斋门口那些男人们也听懂了,常三刘五等人互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讶异情绪,然后向前踏出一步,沉默向宁缺行礼。   他们知道那个春雨夜里发生了什么,对未曾见过面的宁缺已经极有好感,同时他们也知道朝小树对这少年评价极高,只是没有想到竟会是如此之高,甚至隐隐约约里透着股郑重托付的意味。   常思威看着宁缺温和说道:“宁老板,日后若有甚不协之处,不免会来打扰你。”   通过昨夜宫里那番谈话,如今的宁缺已然明白,眼前这些男人都是大唐皇帝陛下当年洒在民间的暗侍卫,如今既然明了身份,或许过些天便会重新进宫任职,他自然不会怠慢,只是听着这些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常三冷、齐四狠、刘五横、费六凶,陈七阴,这是长安市井间对鱼龙帮几位大将的评价,只是此时看着常思威温和神情,宁缺怎么也没办法把他和冷字联系在一起,更没有想到这男子内心深处已经动了把自己缠住的打算。   既然是要掩人耳目,朝小树众人自然无法在老笔斋里呆的时间太长,显得特殊,不过是随意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朝小树微笑看着宁缺,说了两个字。   “走了。”   又是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细而温柔,很多行人们连笠帽都懒得戴一个,宁缺默默站在临四十七巷巷口,看着远处那些渐行渐远的人影,看着那个依旧潇洒随意的青衫中年男子背影,忽然觉得心中生出了些许遗憾。   “兄弟这种事情,当然是需要靠时间证明的,你说做兄弟我就答应你做兄弟,那我岂不是显得太没面子?我本想着再过些年,如果不错,和你做做兄弟也无妨,但你丫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结果弄得我还是很没面子啊。”   宁缺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回头牵着桑桑的小手往巷中走去,身旁巷墙上方伸出来的几枝初绽桃花,不知何时被春雨切下数片,零落离枝落在青石板上。   城门处的青石板上同样花蕊零落,某间酒铺旁,朝小树与诸位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用长安城内的桃花下酒,痛饮数杯然后告别。   ……   ……   春雨一场一场,刚刚认识或者刚刚重逢的人们生离或者死别,来自渭城的少年和他的小侍女不知不觉间度过了他们在帝国都城的第一个月,然后终于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日子,如果把那些生死间的事件全部不计算在内的话。   今天书院开学,没有说错,确实就是开学,因为书院开学第一天同时举进入院试,能够通过入院试的,便将成为长安书院光荣的一名学子,而没能通过入院试的备考生,他们看到过庄严的开学仪式,见到过书院的真实模样,想必这段回忆将成为今后生命中难忘的一段,有所安慰。   清晨五点钟,宁缺和桑桑就起了床,开始梳洗打扮用早饭。书院开学对整个大唐帝国,甚至是整个天下而言都是件大事,至于长安城的民众,更是早已翘首期盼多日,各式小贩都提前开始营业,所以主仆二人很幸运地吃到了酸辣面片汤。   宁缺不停打着呵欠,揉着有些发涩的眼睛,明显昨天夜里没有睡好,桑桑更是顶着两个比肤色还要深的黑眼圈,看模样比她家少爷还要紧张几分。   礼部有专门接送备考生的马车,但因为宁缺要戴着桑桑同去,所以选择租马车单独前去,车行的马车知道这位主顾的身份,不敢怠慢,半夜就已在巷口待命,所以他们主仆二人出了老笔斋,便马上动身向南进发。   在东城时还好,马车一入南城便变得寸步难行,此时正是黎明的黑暗时,宽敞的朱雀大街上显得有些阴暗,被数百辆马车塞的死死的,天空中飘着微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数不清有多少车轮在移动,有多少马蹄在恼火地踢着雨水。   礼部接送备考生的马车当先放行,拿着入院试凭证的考生马车也在城门军的指挥下,艰难地挤出一条血路,沿着鼓楼冲着朱雀门的方向排成了一条长龙,今日的长安城书院备考生是最重要的人物,那些参加开学大典的各部衙官员甚至是王族亲贵的马车,都被挤到了旁边,至于那些买了入场门票准备去看热闹的富商书生们,更是被毫不客气地赶到了最后方。   考生比官员重要,比那些能为帝国带来税收的富商们重要,这看上去有些不可想像,但就是事实,而且看那些安静的华贵马车,和面色如常的随从护卫们,可以想见过往无数年间,书院开学时都是这副模样。   宁缺和桑桑坐在车厢中,时不时掀起车窗帘角看看周遭的动静,略有些紧张焦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当马车终于驶出长安城南门,顺着宽敞官道向着南方那处仰之弥高的云中高山进发时,他甚至有了心情欣赏景色。   春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但那处陡然从河渭平原间拔起的高山却不受丝毫影响,因为山峰之前一片清明,而山峰更是在雨云之上,初升的朝阳投射出的光辉,被山崖反射,向世间洒出片片光芒,感觉十分温暖。   车行细雨之中遥望前方朝阳下的山峰,宁缺的心情骤然变得极为平静,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里有很吸引自己的东西,有自己很喜欢的某种味道。   长安之南,大山之下,便是书院。   正是那座经历千年风雨,始终没有名字,比大唐帝国历史更为悠久,为大唐和天下诸地培养了无数前贤名臣,并不神秘但近乎神明的书院。   也正是宁缺费尽千辛万苦,一定要走进去的地方。   ……   ……   大山无名,陡然起于平原河流之间,直冲天穹。   书院无名,默然现于红尘浊世之间,屹立万世。   数十辆马车依次驶抵大山脚下,那些车厢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前来参考的学子们并未有感受到任何气势压迫,只是因为心中的尊敬而必须沉默。   朝阳清丽光线之下,山脚下是一片面积极大,由青青草甸丘陵组成的缓坡,起伏不定有若凝固的海浪,青草茵茵如画,画间隐现十数道交综复杂的车道,道旁隔一段距离便栽着几株花树,草甸中央更是花树成群,白白粉粉不知是杏花还是桃花的颜色,并不规则却极为美妙地涂抹在山坡间,美丽到了极点。   车窗旁,宁缺和桑桑望着这片人间仙境,看着草坡上方那片并不高大却绵延不知多少间的黑白双色书院建筑,不禁有些出神,沉默很长时间后,他回头望着桑桑极为严肃认真说道:“我一定要考进书院!”   桑桑仰着小脸忧虑地看着他,说道:“少爷,入院试的几套真题……你做完了吗?”   宁缺沉默良久,半天后憋出一句话来,恼火道:“吉利话!你个小孩子懂不懂什么叫吉利话!” 第七十二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一)   (注:章节名来自网络,我是在WB上看到的,虾万福的WB。)   ……   ……   近了书院,进入草甸,才发现那些粉粉嫩嫩的花树并不是一种,如今开的最旺的是杏花,但株数最多的还是桃花,那些清淡的初桃避在杏花后方,仰着小脸偷偷看着这些来打扰自己清静的人们,满是羞怯。   桑桑仰着小脸,好奇地攀着宁缺的肩头向窗外望去,看着越来越近的书院,看着书院后方那座被云雾遮蔽大部分容颜的大山,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细细的柳叶眼笑的眯了起来,满是开心。   书院待考的学生们依次下了马车,在礼部官员和书院教习的指挥下在一处宽敞石坪前排队,然后进入坪旁的两排掩雨廊间休息。   待考的学生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大部分是书院教习们亲自在大唐各郡村塾挑选而出,剩下的则来自各部衙的推选,其中仅军部就推选了七十几名准考生,人数非常多,然而这么多学生坐在石坪两边的掩雨廊中,竟是丝毫不显拥挤,可以想见地方何其宽敞。   石坪上方是书院的主要建筑,隐于花树淡雾之中,却因为建筑本身极为高大,两道斜斜的甬道如同凤凰的双翼,所以没有什么小家碧玉之感,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利爽朗味道,显得极为大气。   宁缺此时关心的重点不是书院的模样,如果他能考进书院,日后有好几年时间可以好好用双脚来衡量书院的宽广,用双眼来打量书院的美丽,他现在更关心的是,此时掩雨廊间的待考生只怕已经超过了五百名,而书院只会录取两百名,五中取二这可不是什么太高的比率,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掩雨廊下的待考学生们个个敛神静气,没有左右交谈闲聊,也没有谁拿出怀中的真卷试题做最后的冲刺,众人是大唐乃至整个天下最优秀的青年——是的,虽然其中有年过三十出身边塞满脸苦寒风霜色的校尉,也有被教习从某偏鄙乡间村塾带回长安满脸稚气懵懂不安看着身周不满十四岁的天才小孩儿,但总归都能算做是青年——没有谁愿意在这时候展现出自己的信心不足。   宁缺的信心越来越不足,右手微微颤抖,几次准备伸向桑桑讨要她包裹里的真题试卷,却又强行收了回来,就在他最后准备破罐子破摔,不要什么颜面也要进行一把自己最擅长的阵前磨刀时,石坪四周忽然响起一阵中正庄严的宫乐之声。   羽林军到了,仪仗到了,各部官员到了,然后花钱买票的看客们到了,宫廷侍卫到了,亲王殿下到了,皇后娘娘到了,皇帝陛下到了,于是掩雨廊里的待考学子们活动一下久坐微酸的腰身,拱手长揖,山呼两声万岁,便再也没有最后苦读的时间——噫?宁缺在心中做如上唠叨时,忽然看见石坪上行过一位容颜清丽、衣着华贵,气质宁和的少女,不是公主殿下是谁?   大唐四公主李渔在太监宫女嬷嬷们的拱卫下,缓步走过石坪,走过廊间青年未婚学子们炽热羡慕爱慕的眼光,走过大臣们惊讶难安的目光和低声议论,顺着长长的凤翼甬道走上书院正间,来到石栏畔对着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微福一礼,然后安安静静站在了皇帝陛下的左手旁。   和世间其余国度那些敌人不怀好意的想像不同,和某些阴谋论偏执狂比如宁缺想像的不同,大唐帝国内部并没有皇权与书院对立的情况,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当今的大唐天子少年时曾经隐姓埋名在书院学习过两年,而他登基之后无论大小节庆也都会来书院稍憩,入冬之时甚至可能整个月的时间都呆在书院之中。   如果说大唐皇权真的在隐隐忌惮甚至制衡书院的势力,那么书院开学之时,朝廷绝对不会摆出如此大的阵仗,那位天子更不会把自己当做第二个家。   朝中诸臣知晓陛下对书院的感情,知道每次书院开学大典对陛下的重要性,所以才会在看见四公主李渔时,难以抑止心中震惊发出阵阵惊呼,他们遥遥望着高处栏畔,看着分别站在陛下左右两方的女子,心情不免复杂到了极点,四公主自草原归国不足一月,便向天下展示了自己所受到的无双宠爱,不知道此时安静站在陛下另一侧的皇后娘娘,此时此刻会想些什么。   山后鸣钟被清脆击响,是为书院入学试的第一次召集,掩雨廊里的数百名待考学子在书院教习的指挥下鱼贯而出,走过书院正楼栏下平道,向院内走去。   大唐皇帝看着那些俊朗潇洒的学子,在自己注视下鱼贯而入,不由微捋细须,露出满意喜悦的笑容。   四公主李渔见着父亲神情,微笑说道:“恭喜父皇,天下英才皆入您之彀中。”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不以为然却也不以为忤。   皇后娘娘却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微笑仰脸望着自己的夫君,眼神里满是爱慕敬仰神色,丰软的右手在他手上轻轻搭了一下,表示鼓励。   皇帝陛下看着身畔妻女,两侧大臣,无数帝国日后栋梁,不由大生满足之感,忽然间他觉得自己身旁好像少了一人,眉头微蹙,对身后一名大臣问道:“夫子……还是不肯来?”   那位大臣惶恐一揖及地,说道:“院长说书院入学试乃是为陛下、为帝国挑选人材,他……就不需出面了,他要准备行李,过两天便要离开。”   皇帝陛下才想起这事,脸上满是遗憾神情,就像是做了件好事,却没有得到父亲表扬的孩童,轻拍石栏叹息道:“险些忘了,夫子今年去国的时间把以往要早些。”   他回头看了一眼书院后方那座在云雾间似隐似现的大山,沉默片刻了拜了拜。   距离这座大山约有十来里路的某处道畔离亭内,有一僧一道正在相对饮茶手谈,尚是清晨时分,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这般好兴致。   那位僧人约摸三十来岁,容颜清俊宁和,自然生出脱尘之意,目落枰上纵横线间,继而抬起望向远处那座高山那座书院,忽然开口问道:“听说……夫子很高。”   那位道人平日里外像庄严,今日却显得极为佻脱随便,伸手轻轻一弹空中,应道:“夫子……当然极高。”   “有多高?”   “我这种小角色怎么知道?”   “大唐国师都不知道?”   “你是大唐御弟,不也一样不知道?” 第七十三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二)   这时候宁缺正盯着一个男人在看,盯的很认真,盯的肆无忌惮,他是数百名考生中一员,而那个男人站在数百名考生之前侃侃而谈,本来就要迎接数百道仰望敬畏甚至灼热的眼光,所以他不担心会被那个男人发现,就这样死死盯着,仿佛要把那个男人吃进墨如深夜的眼瞳里,要把那个男人噬进墨如深夜的回忆中。   那个男人穿着一件袖口下摆领口皆红、大面却黑缀金的深衣长袍,容颜俊朗,双眉如剑,薄唇直鼻,笑容可亲,笑时眼角偶有几丝皱纹,往成熟里看可以说他已经四十岁,往年轻里看也可以说他将满三十,总之这是一个极有魅力的男人。   他是李沛言,大唐帝国权力第二大的男人,皇帝陛下唯一的亲弟弟,素有贤名的亲王殿下,也正是那个十三年前,趁陛下出游大泽之机,联合数重要部堂,与大将夏侯联手,将宣威将军林光远以叛国罪名下狱,并且把将军府满门抄斩的元凶。   自天启元年逃出长安城,到今年自渭城归来,整整十三年间,宁缺在人世间痛苦地挣扎求存,仇恨不止没有变淡,反而因为那些刀前迸出的血花,肉体与精神上在生死前的痛楚、那抹藏在内心深处的自责歉疚,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   长安城里有很多他必须要杀死的人,亲王李沛言毫无疑问是名单上的第一名,而今天在书院中,他才第一次看到自己必杀的对象,所以他看得非常认真,要把这名容颜俊朗风度翩翩的王爷模样烙在脑海中,记住他的眉记住他的眼记住他眼角笑时的皱纹记住他说话时薄唇张开的模样,然后在将来某个时刻撕毁这一切。   亲王李沛言温和微笑劝勉,如一道春风:“诸位青年均是天下俊杰,今日必要拿出全身的本事来应对这场入院试,但切不可过于紧张,入了书院更要好好学习,待学成之时,我大唐帝国自有无数位置静候,候着诸君为帝国增光添彩。”   宁缺盯着他,轻轻眨眼,睫毛剪断春风。   亲王李沛言望向左手方,看着那些衣着异于唐人的考生,张开双臂朗声一笑,如满地阳光:“诸君虽非唐人,但我大唐书院向来有教无类,请勿担心录取公平之事,而且若诸君在书院学业有成,我大唐依然静候君之效力。”   宁缺盯着他,眼色阴冷,瞳影黑了日头。   专注可以理解为灼热,仇恨只需要用两抹别的情绪冲淡便可以理解为敬畏,书院外等着考试的学生看着正在做考前训话的亲王殿下,流露出这样的目光很容易被人理解,所以没有任何人发现宁缺的异样,只有桑桑抬起小脸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悄悄伸出手去,探进他的袖子轻轻握住那只有些微微颤抖的手。   此时有位燕国考生鼓足勇气与大唐亲王进行了几句对话,不知道那位亲王殿下说了几句什么笑话,惹得场间本来极为紧张的考生们笑出声来,李沛言借着机会又笑着说些闲趣事,意图想让众生能够放松些,众考生倒也识趣,不复先前静立严肃模样,该搓手的搓手,该揉腰的揉腰,该闲聊的闲聊,该赞美的……赞美。   “大唐果然有位贤王啊。”   “亲王殿下之贤,果如传言中那般,似春风清阳令人心喜。”   “贤。”   诸位考生倒不见得都是在拍马屁,但听着身边传来的话语尽是这般,宁缺忍不住低着微微蹙眉,想着李渔那个大唐贤公主的称号,喃喃嘲讽道:“有不贤的吗?”   “有,稀粥不咸。”   身旁一名考生非常严肃认真地回答道,不知何时,宁缺身旁站着的人换成了一个年轻公子,这位年轻公子穿着一身熟绸长衫,腰间夹金带上挂着块名贵的玉佩,一看家中便是非富即贵,而且是他的熟人。   “禇由贤?你居然也要来参加书院考试?”宁缺转头看着那人,惊讶问道:“前些日子去楼里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过?”   这位年轻公子是东城七贵禇老爷最疼的独生子,也正是当日宁缺第一次踏进红袖招被简大家借来一通痛斥的座标人物,此人姓禇名由贤,性情疏阔大方,最好呼朋唤友,当日初见面便准备请宁缺吃顿花酒,只可惜事有不协,后来宁缺去红袖招陪水珠儿等姑娘们闲聊时,与他又碰见过几次,喝过几盅酒,算是熟识了。   禇由贤正襟看着前方,目光则是斜乜着宁缺,满脸痛苦说道:“家里老头子非逼我过来考这试,说什么长安城里要是没考过入院试,将来结亲的时候,非得被女方家多挑剔几分,彩礼都要多送几分,我实在是被那老头子逼的不行,只好来了。”   宁缺转过头去,看着正在与考生们依次说话劝勉的亲王殿下,低声说道:“初核早就已经过时间了,你是怎么通过的?”   禇由贤抬起手在他面前比了个二字,目视前方说道:“走的军部门路。”   宁缺知道军部今年推荐的待考生比往年要多很多,原本以为是朝廷担心军中青壮将领青黄不接,哪里想到里面竟有这多内幕,想起自己这几年在边塞草原上拼命杀敌,努力砍柴,辛苦积累军功才通过初核,不免大感不平,低声骂了几句,感慨说道:“两千两银子……半张被子也就盖住了,居然能买进书院!”   听着这句话,一直安安静静站在他另一边的桑桑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少爷你心里不高兴,何必非要拿那件事情一直说事儿?   “两千两?打发书院门房都不成!我家老头子死乞白赖求人哭着喊着掏了两万两……而且就是一个入院试的资格,根本不保证你能进!”   禇由贤不屑看了他一眼,说道:“咱大唐根本就没有哪个部衙敢收了钱便保证你能考进书院,因为这事儿别说那些尚书大人,就连陛下说了都不算。所以你也甭鄙视我,我家老头子说了,今儿就是来考一场镀镀金,今后说婚事底气足些。”   二人这般闲唠着,亲王李沛言在官员和教习们的陪同下走了过来,目光直接忽略了宁缺和禇由贤,落在了桑桑的身上,看着这个矮小瘦弱的小女孩儿,笑着回头对教习说道:“想不到还有年岁这般小的女考生,这比先前看到的临州王颖只怕还要小两岁吧?”   临州王颖,便是那位被书院教习自村塾带回长安的少年考生,今年十四岁未满,先前是被官员们向亲王殿下介绍的重点,众人却没想到,在这边能看到一个稚气更胜的小黑脸丫头,只是看她那衣着打扮,实在是……   “这是我的侍女。”宁缺温和揖手为礼,解释道。   亲王李沛言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脸色不免有些尴尬。身后的官员们见机极快,骤然将眼睛一瞪,望向书院教习说道:“开学大典,怎么能让侍女之流入内?”   那位书院中年教习,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官员们的恼怒,淡然回答道:“侍女仆妇进书院并无限制,这是参加大典,又不是入考场,稍后不让她进去便是了。”   被这教习顶了这样一句,官员竟是无法动怒,毕竟无论他身份多高,权力多重,在书院这种地方,都没有半点作用。亲王殿下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宁缺的肩膀,不再多说什么,领着众大臣继续向前。   宁缺用肩头轻轻撞了下禇由贤,看着李沛言身旁的那位教习,低声赞叹道:“贤啊,这才叫不淡不咸,我越来越喜欢书院这个地方了。”   钟声第二次敲响,便是最后一次召集。   书院教习面无表情讲述了一遍考场纪律,考生们却紧张地没有记住,因为入院试的考场纪律竟是如此宽松,不戒闲聊不戒提问,只是不准互相告诉答案而已。   踏着钟声,踩过青石板上零落的碎桃花瓣,长衫飘飘的学子们拾阶而上,进入各间教室,准备迎接考试,只剩下桑桑孤伶伶一个人站在外面的石坪上,就在这时,春雨又飘了几滴,她仰起小脸眯眼看着,打开了身后背着的大黑伞。   书院考试和大唐科举内容相似,总计分为六科:礼科、乐科、射科、御科、书科、数科,分别计算成绩,然后以总分招生。入院试上午进行的乃是文试,便是礼书数这三科,而最先开始的则是唐人最不擅长或者说最不乐理会的数科。   考中一片安静,墙壁上的窗框框着室外白墙粉梅,就像是一幅幅宁静美丽的粉彩画,营造出非常合适动心动念的环境,然而在拿到数科墨卷之后,先前还正襟危坐于桌前的学生们骤然一乱,发出低声的哀叹。   “怎么会是综合题?”有学子痛苦地揪着头发。   “我们的运气太不好了吧?”有学子脸色苍白。   因为考场纪律中并没有严禁喧哗一条,所以学生们忍不住用各式各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和哀切,历年入院试便数综合题最难,往往是由文学博士和通数教授一起出题,考生们有时候甚至连题目真正想考什么都看不懂。   宁缺将毛笔搁在砚台上,深深呼吸一口微凉的空气,然后掀开墨卷,只见墨卷上只有一道题目,约摸数十个字,上面写着:   “那年春,夫子去国游历,遇桃山美酒,遂寻径登山赏桃品酒,一路摘花饮酒而行,始切一斤桃花,饮一壶酒,后夫子惜酒,故再切一斤桃花,只饮半壶酒,再切一斤桃花,饮半半壶酒,如是而行……至山顶,夫子囊中酒尽,惘然四顾,淡问诸生:今日切了几斤桃花,饮了几壶酒?” 第七十四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三)   因为自幼过着很苦的日子,所以宁缺很擅长控制情绪,或者说擅长可怜地压抑内心情绪,把黑夜化为阳光现于脸上,很少会伤春悲秋闪现那个遥远尘世的画面,然而今日入了书院进了考场,看着窗外桃杏,听着身边响起的诸如综合数科之类的话语,他难以自抑地想着那段寒暑不辍文理双修的苦逼生涯。   不过也正是幸有那些苦逼生涯,墨卷上这道题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难度,心中快速闪现答案后,他忍不住低声感慨了声:“这题也太他妈二了吧?”   确实挺二的,因为答案就是二。   宁缺运腕磨墨蘸笔,非常仔细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答案:“夫子饮了二壶酒,斩尽满山桃花。”   ……   ……   远处道畔离亭里,那道人看着棋枰上的黑白子,右手伸在空中不停弹拔,像是在弹琴又像是在玩耍春风,忽然间他的食指微微一顿,随着这个动作,棋枰旁的棋瓮内跳出一颗哑光黑子,啪的一声落入棋枰,恰在纵横线相交之处。   做为昊天道南门领袖,大唐帝国的国师,李青山轻松潇洒玩出这样一手自然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他此时的眉尖蹙的非常厉害,好像对对面的那和尚有些忌惮。   那和尚自号黄杨,如今驻在长安南城万雁塔寺,传闻中此人曾经远赴荒原某不可知之地,得以修行无上佛学,数年前又机缘巧合与当今大唐天子相遇,结为槛内外兄弟,从此便有了个大唐御弟的名头,但这僧人奉行苦修,平日里枯坐万雁塔内诵经译册,极少与寺外之人打交道。   黄杨和尚安静看着棋枰上的棋子,眼睫缓缓一眨,一颗白色棋子缓慢地从棋瓮中升起,缓慢地来到棋枰之上,再缓慢地落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柔和至极。白子落下封死某处气眼,也没见他如何动作,只是目光轻移便有一粒被吃掉的黑棋子挪到了棋枰之外,那处已有七八子。   大唐国师与御弟下棋,自然无人敢上前打扰,那些小僧小道均自离道畔极远,没有机会看到这两位高人的对弈,不然若让他们瞧见这般神妙画面,定会大加赞叹。   李青山看着棋枰上的黑白子,摇了摇头,转道:“陛下在宫中,便留一人,陛下出宫,便有两个要候着,这是从什么时候成的规矩?这世间还有谁敢对大唐皇帝行不测之事?更何况今日陛下是去书院,难道还有人敢在书院闹事不成?”   黄杨微微一笑,看着他说道:“我不知道。”   李青山怅然道:“朝小树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吧?实在可惜,若他十余年前便能进阶知命境界,何至于我们两个家伙还得天天跟着陛下当保镖。”   黄杨摇头应道:“若无这些年江湖历练,又在宫中观湖而得机缘就此悟化,即便才智过人,谁又敢言必能入知命?”   李青山摇头说道:“那些年你应该还在那座寺里砍柴烧火,所以不知具体情况,朝小树本有机会考入书院,以他之才质必能进二层楼,若他能进二层楼,有幸得夫子亲自点化,要入知命又算得上是什么难事?”   黄杨沉默良久,轻声应道:“若能入书院得夫子点化,那确是幸事。”   李青山看着他那张干净的脸,忽然自嘲一笑说道:“朝野都称你我二人青山黄杨不相见,哪里知道我们与书院才是真正无法相见。”   亭中僧道二人是佛宗正统山门护法和昊天道南门领袖,不论他们内心做何想法,身份地位注定他们不会踏入书院半步,就好比今日大唐天子率领群臣参加书院开学大典,这对大唐帝国最受尊崇的世外强者,也只能安安静静坐在远处下棋。   “夫子什么时候走?”   “开学之后就会离开长安。”   “夫子辛苦。”   黄杨和尚静静望着国师李青山说道:“我还是很想知道,夫子究竟有多高。”   李青山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先师曾经说过,夫子有好几层楼那么高。”   黄杨和尚微微一怔,脸上缓缓浮起一丝真诚的笑容,紧接着双唇微启却是一声叹息,叹息有若春风过柳,说不清楚意味:“二层楼就已经很高了,夫子居然有好几层楼那么高……那可是真高啊。”   ……   ……   上午文试,数科结束之后紧接着便是书科和礼科,先前还自沾沾自喜隐有得意之感的宁缺顿时傻了眼——桑桑忧虑的极有道理,一个成天忙着吃酸辣面片煎蛋面、去红袖招陪姑娘闲聊天、顶着雨去春风亭杀四方,忧愁今天挣了几两银明天能抱几条腿的可怜少年,确实没有时间把那几套入院试真题墨卷背下来,而且就算背下来也没用,长年生活在深山草原里的家伙,哪里会那些东西,如果要让他默写太上感应篇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别的想都不用想。   宁缺不打算当白卷英雄,那样太装逼,就像书院外离亭里的国师御弟一样装逼,所以他老老实实地换了兼毫小笔,极为认真地把两份试卷从头到尾全部填满,至于答的内容和题目究竟有没有半毫关系,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只奢求漂亮整洁的卷面能够让书院教习们给些同情怜悯的分数。   在答题的过程中,他还动了些小心思,因为他知道在这两科自己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字比旁人要写的好很多,所以从数科开始,他就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笔墨之上,而且……他刻意用了自己最少写的簪花小楷。   用簪花小楷不是为了隐藏什么,好吧,确实是为了隐藏他的性别,想让教习认为这张考卷的主人是个漂亮白痴精于书的官家小姐,从而再给些不可言说的分数。   钟声再次敲响,文试结束,宁缺有些意兴缺缺地走出考场,对着满脸企盼之色的桑桑摊开双手,露出无辜的表情,陪专程寻他的禇由贤草草吃了餐书院准备的午饭,然后开始准备下午的武试。   对于下午三门乐射御的考试,宁缺极有信心,所以面对着书院教习和礼部考官殷切的目光,对着那满屋子的乐器,他毫不犹豫选择了……放弃。   我又不是红袖招里的琴师,哪里会这些拔弦吹箫的本事,他恼火想着这些操蛋话,随着考生人流走到书院外的大草坪上,草坪之上不知何时牵来了数十匹军中骏马,来自军部的主事校尉站在一旁,冷漠看着或跃跃欲试或脸色苍白的学生们。   射科就是射箭,御科则可以自由挑选是骑马还是驾车,宁缺当然选择骑马,在渭城草原上这些年,他始终在和马匹箭羽打交道,相信不会比任何人差。   远处草坪旁,举着大黑伞的桑桑攥着小拳头为他鼓劲。   他笑了笑,振作精神向场间走了过去。   ……   ……   参加入院试考生们进行后三科武试时,书院某个开阔清明的房间内,教习们正围在一处进行上午三科试卷的批阅评分,绝大部分教习已然白发苍苍,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等场景,自然不会紧张,捧着茶壶含着烟杆,悠哉游哉,不时落墨评分不时抬头与同侪闲聊,有教习点评今日试卷难度说道:   “今年入院试是大师兄出的,他性子温和自然不会太难,若还像上期那般是二师兄出题,谁知道今日考场里会不会又哭厥过去一大片人?”   “礼科书科倒还罢了,数科这道题纯是送分,谁都知道夫子他老人家嗜酒,一壶之半再半续半化为一滴,难道夫子还要运剑将那滴酒斩成半滴?这么简单的数科题居然还有这么多考生答错,真不知道他们的脑子是怎么做的!”   有教习好奇问道:“说简单倒也不简单,不过我更关心的事情是,夫子当年去国游历初入西陵神山时究竟喝了几壶酒?斩了几斤桃花?”   有人笑道:“夫子那年春天喝了七大壶酒,拔光了西陵神山上全部桃花。”   “不过有个传说,当年喝酒的是夫子,拔光西陵桃花的却另有其人,是随夫子游历的小师叔,我也觉着夫子雅性,还是小师叔那暴烈性子比较合适。”   提到小师叔三字,教习们稍一沉默,便重新回复正常,有人笑着说道:“但咱们书院草坪上那些桃树可是夫子亲手栽下的,西陵昊天殿那几个老道士每次来的时候,脸色难看的比死了妈还惨,我真觉得夫子很坏啊!”   阅卷室内的书院教习们哈哈大笑起来,嘲弄世间最神圣西陵神殿,对于他们来说仿佛是一种日常的例行娱乐活动,笑声显得非常嚣张。   必须要说,长安城南的书院,真是一个很妙的地方。   教习们渐渐止了笑声,开始专心阅卷,一位教习看着手中墨卷念出声来:“夫子饮了二壶酒,斩尽满山桃花……答案正确,先前在场间我注意过,这个叫宁缺的考生答的最快,可以列入甲等。”   “甲等无异议,只是我有一个疑问,那考生为什么要答二壶酒却不是两壶酒?”   “或者这是他的个人习惯?还是说这个二字有什么讲究?真是令人不解。” 第七十五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四)   教习们纷纷摇头,表示不明何意,于是有人便对这名叫宁缺的考生动了兴趣,提前将他那两份礼科和书科的试卷拿了出来,那教习本有些好奇想看这考生是否能再入甲等,不料却看到好大两张花团锦簇空无一物的废卷,不由恼火地重重一拍案面,将试卷传给众人去看,痛惜叹息道:   “历年入院试,似这等漂亮整洁卷面,似这等完美簪花小楷,谁曾见过?可谁又曾见过有考生竟能如此不学无术!必须列入丁等最末!真是气死老夫也!”   有教习拿着那张试卷摇头晃脑欣赏,笑道:“虽然所书所写狗屁不通,但这簪花小楷着实赏心悦目,就凭这手字,把他提到丁等中吧。”   “休想!”最先生出怜才之心的那位教习恼怒说道:“一名男考生专门写这么漂亮的簪花小楷,意图不问而知!他这是想做什么?他是想侮辱我们这些书院教习的智商,是想居心不良挑战书院的尊严!”   很简单的考场技巧被提升到智商尊严这种高度,很自然这两份卷子被当成垃圾归到了丁等最低的最低处。   这时候宁缺并不知道自己的书科礼科已经被判了死刑,但他很清楚这两科不可能拿到太好的评价,如今乐科已经弃考,那么能否通过入院试,成为书院的正式学生,全部要看自己能不能在射御二科上拿到高分,还必须是最高的分。   书院的草坪上偶有马鸣嘶叫,考生们拿着号牌依次进入考场,然后与场间的军马随机配对,大唐尚武,绝大部分的考生都不出意料选择骑马而不是驾车。   没有轮到的考生站在栏外专注地看着,看着有的考生驰马潇洒纵横,看着有的考生狼狈摔落草地,溅的浑身污泥,看着有的军马嘶鸣跳跃,若不是那些军部校尉紧忙拦截,只怕那考生会被踢伤——考生们大致明白,御科的考试还是有些运气成分,若你能随机挑中一匹温驯却又健康的战马,自然通过的机率要高一些,可若你挑中了一匹顽劣而脾气暴躁的战马,不摔下来就算好的。   既然是用来给书院入院试做乘骑,军部事先就做了一些梳选,大部分的马匹都显得矫健有力而又极富纪律感,沉静站在一旁,看着脚下茵茵青草,栏外桃杏点点,没有任何不应该有的动作。   草坪上有一匹黑色的公马吸引了所有考生的目光——警惕不安甚至惊恐的目光,已经有三名考生被那匹暴躁的野马掀了下来,一个穿着红色劲装的女考生被掀落草坪后,那匹烈马竟然还试图用蹄去踏,当时的画面真可以说是险象环生。   看着被搀扶到栏外嘤嘤哭泣的红衣女考生,还没有上场的考生们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各自默默向昊天祈祷,甚至开始暗自问佛,祈求不要让自己碰到那匹烈马。   当随机抽签的结果出来之后,等待上场的考生们终于松了口气,然后纷纷对那个可怜的家伙投予真挚的同情慰问目光——总会有人运气不好,运气不好的总会是男主角,这大概便是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不碰见烈马怎么见本事的道理。   在同情目光的注视下,宁缺缓缓走进被木栏围起的草坪,表情十分平静,心里却在默默念着脏话,在草原上打磨出来的本事,收拾一头性情顽劣的烈马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他想着要在御科里拿高分,如果要花时间驯马,担心时间有些来不及。   草坪上所有战马都佩上了嚼子,那头黑色的顽劣公马也不例外,但出奇的是,这头黑马倚在栏边,无论校尉怎么拉也不肯动,伸出马头至栏外桃树旁,舌头一卷便吞了几朵初桃,吭哧吭哧地嚼着,浑然不顾嚼子横在嘴里多有不便。   黑马嚼粉桃,时不时还摇头摆尾,显得极为快活,那模样要有多欠抽便有多欠抽。   负责看管这匹马的校尉抹掉额头上的汗水,无奈摊开手对走过来的宁缺同情说道:“谁也不知道这匹马今儿是怎么了,感觉有些犯桃花痴,你自个儿小心点。”   校尉退出栏外后,宁缺走到黑马颈侧,伸手拍了拍它粗健的马颈,那匹黑马不耐烦地斜乜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轻蔑和不满。   关于如何驯马,宁缺有几百种好手段,但他这时候必须争取时间,所以他装做根本没有看到黑马的挑衅眼神,微笑说道:“大黑子,对我好点儿。”   少年带着梨涡的浅笑很天真,说话的语气很无邪:“不然我宰了你。”   黑马忽然变得恐惧不安起来,它不知道为什么身旁少年随意一句威胁便让自己变成了可悲的木马,它只是很明显地感受到了一股无比真实的冰寒杀意,颈上的长鬃毛被风吹乱,四蹄骤然变得僵硬,微张着的嘴里那些粉绒般的桃花簌簌落下。   战马听不懂人话,但能通人性,尤其是久经沙场的战马,能够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杀意,什么是真正的危险。   宁缺四岁杀人五岁杀人六岁杀人杀到十六岁,从长安杀到岷山杀到渭城杀到草原杀到梳碧湖再杀回长安城,刀下不知泼洒出去多少鲜血飞出去多少头颅,梳碧湖的砍柴者横行草原,纵使最强悍的野马首领闻到他的味道都要臣服。   人大概感受不到宁缺的危险,但马一定能,尤其是在他说要宰你的时候。   栏外响起一阵惊愕的呼喊,无论是准备上场的考生,还是那些警惕保证考生安全的校尉们,齐齐把目光投射到草坪某角,眼中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神色。   草坪那处,宁缺正牵着那匹大黑马缓步踱向起跑线,先前表现的异常顽劣暴躁的大黑马,此时安静柔顺乖巧的像是个训练有素的小侍女。   站在远处草坡上的桑桑把大黑伞放到臀下坐好,用手掩着小嘴打了个呵欠,小脸蛋儿上满是无聊神色,人世间大概只有她从来不担心自家少爷的人生。 第七十六章 黑色闪电以及弓弦的奏鸣   闪电在现实中是白色的,偶尔会有紫色,但从来没有黑色,今天在书院外的草坪上,所有人却看到了一道黑色的闪电。   考生们看着那匹疾如利箭的黑马须臾间跃出马群,以一种给人无法追上感觉的恐怖速度向前狂奔,联想起先前那些被掀落马蹄下的狼狈考生,想起那位站在栏外脸上犹有泪痕的红衣少女,不由震惊的难以言语。   他们的目光下意识追寻着那道黑色闪电,看着大黑马背上的宁缺像片落叶般轻飘飘微躬着身,想不明白这个少年考生究竟对这匹顽劣黑马动了什么手脚,竟能让它如此听话,而且展现出如此惊人的实力。   书院外草甸宽广占地不知多少亩,但被栏围住的考场并不是很大,人们依然处于震惊之中,那位红衣少女仿佛刚刚抬起右手掩住惊讶张开的嘴唇时,这一场的御科考试便戛然结束,更准确地说是那匹黑色骏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领先其余考生近一半的时间,提前折返抵达了终点。   宁缺跳下马背,擦掉额头上的几滴汗珠,回头满意地拍了拍大黑马的厚颈,又在它厚实的臀部上重重拍了一记,挥手自兹去。   大黑马见他示意自己离开,顿时觉得自己从恐怖的血沼中摆脱,回到了幸福的人间,欢快地嘶鸣一声,讨好般蹭了蹭宁缺的肩头,然后赶紧四蹄乱蹬飞一般离开,根本不敢回头看上一眼,速度竟似比考试时更快了几分。   围栏入口处的考生沉默无言看着走过来的宁缺,就像看着一个怪物,很多人想问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切,却慑于他先前展现出来的诡异,不敢开口。   宁缺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异样目光,眉头微微一皱,眼帘微垂并不斜视迳自向射科考试场地走去。引起周围考生甚至是教习们的注意,并不是他的本意,露锋芒觅虚荣这种事情也不符合他的想法,但他知道自己礼书乐三科成绩一塌糊涂,如果最后这两项还不强势突起把总分拉高,那么自己肯定无法通过入院试。   准备了数年时间,花了那么多精神银钱,舍了军籍从草原千里奔回长安,到最后却无法进入书院,那真是隐忍低调却忍成了悲伤的D小调小夜曲——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为此出些风头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他准备离开御科考场的时候,一名少女拦住了他的道路。那少女眉浓眼明,长的还算漂亮,身上穿着件大红箭袍,腰带紧紧勒着,青春的身体绷的极紧,透着股爽利味道,只是脸上挂着的泪痕显得得有些楚楚可怜。   “你是怎么做到的?”红衣少女气鼓鼓地问道:“为什么它不听我的话?”   宁缺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可能我人品比较好?”   “人品?”箭袍少女愣了愣,旋即恼怒说道:“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运气的意思。”   宁缺摊开双手,无辜地笑了笑,然后礼貌请她让开,向射科的考场小跑而去。   箭袍少女愣了愣,她身为云麾将军之女,长的漂亮性情爽朗,在长安城里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敢如此敷衍她的问话,所以当宁缺跑远后才醒过神来,扭头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恨恨地一跺脚,问道:“这家伙是谁啊?”   此时考场四周围了一群考生在对宁缺议论纷纷,其中一名青年凑到箭袍少女身旁,说道:“刚才有人看了名册,这个少年叫宁缺,是军部的推荐生,应该没有什么出奇来历,司徒小姐也不用去理他。”   箭袍少女不悦道:“没有出奇来历,那他怎么能把那匹大黑马治的服服贴贴的?”   “也许……真的是他运气好吧?”那青年公子尴尬应道。   另有一名绛装少女走了过来,蹙眉望着远处草坡上的那少年,摇头说道:“军部推荐有可能来自边塞,精于马术倒也不奇怪,只是你们都说他没有出奇来历,我却不怎么看,今日数百名考生就他一人带着侍女前来,让殿下好生尴尬了一番,很明显这少年平日里太过骄生惯养,说不定是清河郡哪个大姓的子弟。”   “清河郡就了不起啊?这也不是太祖皇帝那阵了。”司徒小姐柳眉一竖,说道:“无彩妹妹,把那个家伙的底细查出来,我偏要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些长安贵女公子不远处,零零落落站着十几名军部推荐的考生,其中一名三十来岁,来自西南边境线的退役校尉摇了摇头,对身周同伴们说道:“这和运气无关,那少年既然和我们一样是部里推荐的,之前肯定在边塞从军,常年亲近马匹,自然会有几把刀,只是他的年龄也实在太小了些……”   仿佛是要为他的论断做证据,御科考场里骤然响起一声暴躁的嘶鸣,一片惊慌的呼喊,只见先前在宁缺身边温柔如小侍女的那匹大黑马,正在无比暴戾的翻蹄乱踢,一名身材魁梧的考生狼狈地摔在草坪之上,脸色极为尴尬。   ……   ……   宁缺并不知道御科考场那边的考生在议论自己什么,如果他知道那位军中同伴赞扬自己很有几把刀,大概会在心中默默自我表扬道:我有三把刀。   除了刀马还有弓箭,他这辈子最擅长的事情,大概便是山林草原间为了生存磨砺出来的这些技能,凭着单刀筒箭他甚至有信心和洞玄下品的修行者干上一架,最后还要活着,那么要应付射科的考试,实在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射科与御科不同,不需要与其余考生的成绩做比较来做评判,所以他先前在御科考场上全力施展,务求将其余考生拉的越远越好,此时挽弓搭箭瞄着百步外的箭靶,却没有太多想法,只要求每箭必中十环便好。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如果让那些满头大汗,挽弓手臂紧张颤抖的考生们,知道这个家伙最低要求便是每箭必中十环,或者会被活生生气死。   但宁缺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挽弓搁箭松指,随着弓弦弹动,大唐军方的标配羽箭便会嗖的一声射出,然而准确地命中箭靶的正中红心。   前一枝箭刚刚射中红心,他已经自背后箭筒取出第二根箭,再次重复拉弓搁箭松指的动作,箭羽再次擦过指上的硬骨扳指,然后毫无意外地再次命中红心。   他射箭的动作并不快,百步外的箭靶上也没有出现闪电一箭射穿靶面或是后箭把前箭箭杆劈成两半的神奇画面,就这样稳定地一箭一箭射着,然而竟渐渐形成了某种美妙的节奏感,嗡嗡弦声仿佛在春风里弹奏一首舒缓的乐曲。   冷静的神情风范,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姿态,极富节奏感的控弦动作,精确到极致的箭术,随着箭筒里三十枝羽箭越来越少,宁缺逐渐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目光,身后围了越来越多的人,有考生有书院教习甚至还有两位军部前来视察的将领。   此时在众人眼中,这名站在草坪上挽弓射箭的少年,仿佛变成了一名久经沙场,纵使千骑奔雷般涌来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沉稳军人。   那名将领看着宁缺射完最后一箭,对身旁随从说道:“查一下这少年是哪位大将军调教出来的,如果这次他没能考进书院,马上让他重新归军籍。”   略一停顿后,将领揉了揉有些花白的头发,低声说道:“注意保密,他原来部队肯定会把他召回去,咱们羽林军得偷偷抢过来。”   ……   ……   入暮时分,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已然回了长安城,只留下亲王殿下和诸部主官主持剩下来的环节,六科考试终于全部结束,到了出榜的时间。   数百名考生安静站在宽大的石坪之上,踮着脚仰着脖子看着那面空无一物的影墙,就像数百只饿了数日的大鹅伸着长长的脖子,等着被人喂食。   几名书院教习缓步自楼间走了出来,向亲王殿下微微鞠躬行礼,由礼部官员共同确认后,教习们踩着木桌,拖了一桶米浆,随意把一张大红纸贴到了影墙上。   海浪般的声音呼啸响起,数百名考生就像那数百只终于看到食物的大鹅,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哄的一声向影墙处涌去。   宁缺牵着桑桑微凉的小手,被人群挤的东倒西歪,但最终还是奋力杀出了一道血路,挤到了影墙的最下方,第一眼便看向礼科和书科的榜单。   在纸张的最下方,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宁缺……丁等最末。”   书科成绩同样如此。   他有些恼火地揉了揉脑袋,喃喃自言自语道:“不至于啊,就算是瞎答的,我可写了那么多字,而且字写的那么好,难道改我卷子的是个女考官?”   他身后有人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嘲笑说道:“还以为是南晋三公子那样的天才人物,原来只不过是个徒有武力腹内空空的草莽角色。”   嘲笑他的正是那位箭袍少女,大概是心有不甘,所以发榜时她竟是舍了同伴,拼命挤到了宁缺的身旁,想看看这家伙究竟能考出朵怎样的花儿来。   宁缺并不知道这位长安贵女是云麾将军之女司徒依兰,极为无趣地瞪了她一眼,转身牵着桑桑的小手往人群外挤去。   箭袍少女诧异转过身去,看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你不看后面成绩啦?”   宁缺头也不回,平静说道:“甲上。”   箭袍少女和身周那些人听着这话,震惊地险些摔倒在地,心想这家伙到底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人物,居然自信到如此嚣张,看都不看便知道肯定能得甲上?   桑桑仰起小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宁缺看着她笑着解释道:“装深沉扮酷,他们不如我。” 第七十七章 甲书院   宁缺拉着桑桑挤出人群,并未就此离开,站在书院石坪一角,看着影墙处的热闹,心中生出些淡淡悔意,觉得先前刻意表现出来那种作派实在是没甚意思。不知道是那匹大黑马还是那些羽箭,让他仿佛回到草原回到梳碧湖畔,下意识里多了些犷意,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总分能不能过,心情很是紧张不安。   今日的书院入院试汇集了全天下极多青年才俊,如果不是因为御科考场上的那道黑色闪电,样貌衣着普通的宁缺根本不会引起什么注意,此时他远远退出人群,自然也没有谁再去关心他,考生们的注意力依然还是放在自己的成绩,还有那些在入院试之前已经颇有声名的那些名字上面。   比如那位由书院教习自偏乡鄙野亲手送回的临川王颖,年龄虽然才十四岁,但他的礼科抒文在前些日子的长安城里已经引起一阵轰动,再比如来自阳关著名学府门下的才子钟大俊。不过王颖毕竟年幼,而钟大俊能够名动南唐靠的是诗文,所以绝大多数考生还是最看好自南晋汝阳谢府的三公子。   南晋谢府乃是千世大氏,以诗书传世,这位三公子谢承运自幼聪慧过人,三岁能文五岁成诗,成长过程中交游多名士,谢府往来无白丁,府中长辈惜他才学,又不惜重金礼聘各国大才,西席仿似流水席般变换,才就今日之盛名。   盛名之下必无虚士,谢承运今年不过十八岁,却已经是南晋今回科举探花郎,科举结束之后,他坚辞南晋朝廷官职,千里迢迢北上大唐,目的便是要考进书院。   书院虽说招生苛刻,但若说南晋探花还不能考进来,那便有些太过匪夷所思,所以没有人会怀疑谢承运能否过关,只关心他能否拔得头筹。   此时谢承运、钟大俊、临川王颖三人正站在影壁之下,负手向上看榜。一身乌衫的钟大俊满脸不在乎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在御射二科上成绩只能划来中等,不可能拿到第一名,而十四岁的临川王颖稚嫩的脸上难免有些紧张,穿着星白色袍衫谢承运却是非常平静,和他才名相衬的英俊容颜上笑意从容自信。   箭袍少女和那名叫无彩的少女,还有几名家世不凡的长安权贵子女站在他们身后,压低声音嘻嘻笑着,几位性情爽郎的少女毫不避讳地指着谢承运指指点点。   拥挤的人群在这些青年男女身周自觉空出一大片空地,似是怕打扰或者说冲撞到他们,大唐律法森严,阶层之别却不是太严苛,只是此时站在影壁下的这七八名青年男女家世不凡之余自身皆有声名,其余人等下意识里保持着距离。   影壁下的轻呼赞叹声不时响起,在榜单最上方每发现那三人的名字,便会引发好一阵窃窃私语,看着站在前方那三名才子的背影,满是羡慕。   临川王颖回头腼腆地向诸位考生揖手回礼,他除了因为年幼体亏射科只排了个丙等外,其余全部都是甲等成绩,尤其是乐科更是一个甲上,听闻上午乐科考试时他操的古琴赢得书院教习清于老凤声的极高评价。   阳关钟大俊微抬下颌,很随意地拱手向身后考生们致意,显得有些骄傲,不过大唐人向来洒脱,只要你有骄傲的资格,那便绝不会因为对方的骄傲便吝啬自己的赞美。钟大俊除了骑射稍弱只排在乙等,其余四科也全部排进了甲等,尤其是书科也拿了一个甲上,如此优秀的成绩确实值得掌声。   最热烈的掌声,少女考生们最炽热的眼光,理所当然送给了来自南晋的谢府三公子谢承运,六科甲等,其中礼书二科还是甲上,如此堪称完美的成绩单,即便放在这十年间的书院入院试里,都可以排入前几名。   谢承运向四周团团揖手行礼,微笑向众人示意,暮色照耀在青年才子的星白衫上,照在他英俊容颜谦和笑容上,极为耀眼。箭袍少女和女伴们不停地拍着手掌,雀跃不已,仿佛这也是她们的荣耀。   石坪远处,宁缺和桑桑并肩而立,他看着那处的热闹场景,忍不住嘲讽说道:“真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那个什么三公子长的比别人漂亮些?”   这只是一句渭城常见的俗语,比如说某军卒要比同伴多喝两碗酒,同伴就会耻笑他凭什么,难道你比别人长的漂亮些?宁缺只是顺口调侃一句,却没料着身旁的桑桑仰起小脸,柳叶眼睛里满是暮色散开后的星星:“确实很漂亮啊。”   宁缺语塞,低头看着自己前襟外露出的靴面,似乎上面正有蚂蚁爬过。   影壁榜单下方,有考生兴奋说道:“六科全甲,两科甲上,这应该算是书院入院试近十年来最好的成绩了,南晋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有那失落的考生不忿回了一句:“谁说这是十年来最好的成绩?五年前有名西陵考生拿了六科甲上,全书院教习都跑出来围观,因为那是百年以来最好的成绩!”   此言一出,影壁下方骤然安静下来,谢承运三人蹙眉望向声音起处,入院试居然能考出六科甲上?这等说法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能在书院入院试中考出百年以来最好成绩,那个不知名的西陵考生足以打死全天下的所谓天才了!   “为什么我们没有听说过那个西陵考生?”先前那人有些不甘心地反问道。   那名考生嘲讽看了他一眼,说道:“那名西陵考生完成入院试后,根本没有进行别的任何考核,直接被院长大人特召进了二层楼,这五年来应该都在二层楼里学习,像你我这等世俗凡人,又到哪里听说去?”   影壁下方的众考生整齐发出一声惊叹,纷纷猜想那个不知名的西陵考生是何方神圣,先是考出百年以来最好成绩,刚入书院竟是未读一天便被直接召进了二层楼!   听到那位西陵考生进入了二层楼,南晋三公子的眉梢挑的更高了些,眼瞳里始现凝重之色,但凡少年成名,心中总有几分孤傲之气,去岁在南晋考了个探花,已让他无法接受,所以才会选择来书院证明自己,他最终的目标当然是在传闻中极为玄妙的书院二层楼,却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比那人要慢了许多。   箭袍少女身旁的少女姓金名无彩,乃是大唐国子祭酒幼女,自幼性情温和喜爱诗书,对南晋谢三公子这名早有所闻,这些日子在长安酒楼诗会中,也曾与对方相见交谈,发现对方确实极有才华,此刻看他神情,微笑出言岔道:“三公子六科皆甲,还有两门甲上,也算是极罕见的佳绩,至少今次无人能及。”   “正是这番道理,今次书院入院试,阳关钟大俊书科甲上,临州王颖乐科甲上,谢三公子更是双门甲上,谁还能比三位考的更好?”   影壁上的考生纷纷称是,谢承运面色稍霁,自嘲一笑,再次揖手还礼。   那箭袍少女正准备陪同女伴前去与三公子倾谈一番,忽然间她想到一件事情,想起那个家伙离开时酷劲儿十足的宣言,下意识里再次抬头向影壁上方,她在心中默默想着那个家伙肯定是怕丢脸,所以瞎说,但联想到御科考场上那道黑色闪电,不知为何她竟有些相信自己会在最上方看到那厮的名字。   乐科最上面没有那个家伙的名字,不,整张乐科榜单都没有他的名字,这家伙看来真是个不学无术之徒啊,兰兰你真是个蠢货,居然会相信那种妄言!   云麾将军之女司徒依兰,恼怒地扯着箭袍的短下摆,本不想继续去搜寻那人姓名,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向两旁移去——噫!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数、御、射三科榜的最上方,看着那一模一样的名字,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朱唇微启,下意识里念了出来:“宁缺……甲等最上!甲等最上!还是甲等最上?”   随着她的声音,影壁下方考生们彼此祝贺的声音渐渐变得小了起来,先前众考生只会寻找自己的名字,然后会去看看那些已经声名在外的才子姓名,却极少有人会去注意几个榜单上的无名之辈,自然没有注意到那几个相同的名字。   “三科甲上?”有人震惊抬头看着影壁,惊呼出声。   金无彩掩着嘴唇,满脸无措,想着先前在旁听到的那句话,不可思议说道:“原来那人说的是真的,他知道自己肯定能考甲上!”   先前众人还在赞叹南晋三公子两门甲上的成绩,说那必然是今次入院试最佳,谁能想到赞美声尚未停歇,一个考出三门甲上的家伙便这样……出现了。   “谁是宁缺?”   “宁缺是谁?”   先前没能看到黑色闪电那幕的考生焦急地询问着身旁同伴,看到那幕的考生则开始津津有味地讲述那匹大黑马从悍妻变乖侍的传奇画面。   司徒依兰则是四处搜索着宁缺的身影,发现他站在远处,急忙拉着金无彩的手,推开人群向那边跑了过去。   谢承运三人此时仿佛被人遗忘一般,他自嘲一笑,眼底闪过一抹淡色,伸手相请钟大俊和王颖,随着那几名长安贵女而去。   影壁下的考生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如潮水一般,然后合拢聚集,随着他们走向石坪一角,走向那个他们之前从未听说过的叫宁缺的考生。   宁缺并不知道影壁处发生了什么,正低着头和桑桑商量晚上回铺子里吃什么的问题,忽然发现人群一阵骚动,然后那名箭袍少女便冲到了自己的面前。   司徒依兰怔怔看着他,问道:“三科甲上……你……你,你这是怎么考出来的?”   宁缺怔了怔,看着身前越聚越多的人群,答道:“呃……我复习的很认真。”   桑桑仰着小脸看他,柳叶眼里满是迷惑之色,心想少爷你知道复习是什么吗? 第七十八章 暮色中的“学术讨论”   暮色已浓,金色的光线把书院后方那座大山变成了一座极高的神坛,石坪上青石缝间仿佛都透着股暖意,催着人们归去归去,然而已经知晓入院试成绩的考生们却没有离开,围在石坪一角,打量着那名看上去极其普通的少年考生,偶尔会顺带注意一下他身旁那个小侍女,时不时转头低声议论两句。   考生们的目光很复杂,有疑惑不解有震惊难言,有考生能够在入院试里考出三科甲上,超过了南晋谢三公子,而且事先根本无人听说,完全籍籍无名之辈。御射两科的弓马本领倒也罢了,那名少年考生被军部推荐,或者在边塞草原上磨练出来一身好本事,然而他的数科居然也是甲上,要知道谢承运、钟大俊、王颖这三名被寄予厚望的考生,在这一科上也不过是考了个甲等。   有那嘴快的考生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顿时得到了某些人的响应,司徒依兰整理了一下先前被自己扯皱的前袍,蹙眉望着宁缺说道:“你数科是怎么考的?”   这句话透着份质疑不解,口气又有些强硬不服的意味,宁缺听着便有些不喜,不过看那少女神色,他确定对方并无恶意,只是那种典型的被意外消息冲昏头脑后糊涂的表现,于是他摊开手神情无辜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军部今年推选了七十几位待考生,本已惹得长安城里很多人不是那么很愉快,此时又被宁缺压过了大多数人风头,见他没有回答,那些长安城里的少男少女们,便就着司徒依兰的质问就此议论闹腾起来。   做为军部推选生居然抢了三科头名,那些来自大唐帝国边陲军寨和各大营的考生当然极有荣耀之感,只是他们的年龄平均要比别的考生都大些,所以行事说话沉稳,心虽向着宁缺,此时却没有急着出来说什么。   倒是有位长安公子看不下去了。   禇由贤摇着扇子走到宁缺身边,伸手攀住他的肩膀,把眼睛一瞪,盯着那些考生们说道:“有什么好不服的?宁缺是我朋友,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人是去红袖招喝花酒叫姑娘都不用花钱的主儿!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儿他办不到?”   话说在长安城里的年轻人们摆阵比架式,最有效的不是比谁家爹的官更大,谁家挣的银子更多,对于大唐这样一个开放活跃的社会来说,社会地位和财富累积随时都会发生剧烈的变化,而且那样显得太俗而无味,他们更看重的是个人的才华名声实力,还有就是是谁在长安城里混的最开。   当然若要在长安城里混的开,也不能完全离了家世背景的作用,可总有那些不怎么忌惮家世背景的地方,比如红袖招,比如各部堂食堂之类的地方,所以谁能在这些地方横趟,便成为了彼此较劲的场所。   禇由贤说宁缺在红袖招喝花酒叫姑娘都不用花钱,并不是羞辱,而是实实在在替他捧场,帮他打名声。果不其然,听到宁缺能够横趟无人敢惹无人敢打白条的红袖招,那些长安青年男女们神情顿时一变,望向宁缺便有了些肃然起敬的感觉。   不是所有人都会被禇由贤这声喊震住,比如桑桑仰着小黑脸,蹙着粗眉,盯着禇公子搁在少爷肩上不停抖动的那只手,听着他说少爷去青楼如何如何,情绪就并不是太高,还有司徒依兰看宁缺的眼神便有些怪异。   “我还是不服,数科考试就那一道大题,对便是对,错便是错,夫子饮了几壶酒,切了几斤梅总不可能有几个答案,那凭什么你是甲上,谢三公子就只是甲中?”   司徒依兰牵着金无彩的小手嚷道,很是不甘心。   她平日里也不是刁蛮无理的角色,只是清楚自己的女伴金无彩有些景慕那位南晋的三公子,此时三公子风头全部被宁缺盖住,无彩的神情有些黯淡,便忍不住多问上几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她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的原因是。   在御科考场之上,她被那匹大黑马掀落在地,还险些被践踏破面,身为云麾将军之女却连一匹马都收拾不了,可以说狼狈到了极点,紧接着宁缺却如此轻松自如地驯服那匹大黑马,还跑出了御科里唯一一个甲上的成绩,这实在让她非常不能理解,这数科甲上的成绩更让她无法理解,无法理解自然难以甘心。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因为他是数科考试中第一个交卷的人。这么白痴送分的题目,答不出来的家伙那就是连白痴都不如,那阅卷就只好看速度,我当时批阅卷子的朱砂还没化开,他就答出来了,所以他就是甲上……这位同学,请你让让。”   一位穿着蓝布大褂,手里拿着竹扫帚的老妇人,不知何时出现在石坪一角,佝偻着身体,把人群脚下的灰尘缓缓扫走,人也慢慢走了出去。   ……   ……   看着那名消失在书院深处的老妇背影,考生们愕然无语。事实上今次的数科考试,至少有五分之四的人没能答出来,结果那个老妇却说这是一个白痴都能答的问题,有人忍不住愤愤然说道:“她以为她是谁啊?”   人群外有名教习冷冷回答道:“她是书院唯一的女性荣誉教授,你们当中那些考进书院的家伙,今后几年的数科全在她老人家手里。”   “难道这就是……二教授?”宁缺看着远处佝偻的老妇,在心中强忍笑意。   南晋谢三公子谢承运此时已经完全平静,虽说他也有年轻气盛的一面,但毕竟今日入院试总分他还是第一,而且他和这些普通考生的目标并不完全相同,眼界也并不完全相同。他更看重的是怎样进入书院第二层楼,眼前这少年考生应该是个普通人,那么和对方在这些事情上争执便显得非常没有意义。   相反他在听到那位老妇话后,知道宁缺居然只用了如此短的时间便得出答案,不免有些暗自佩服,认真请教道:“数科那道题,我先用穷举之法,然后得出无限之数,最后才想明白其中道理,不知道这位……”   司徒依兰凑到他耳旁报出宁缺的名字。谢承运点头致谢,看着宁缺继续说道:“不知宁兄又是如何计算出来的?是否用了别种算法,所以速度才这么快?”   “如果一眼便知是无限之数,何必前面还要穷举?如果要说最后那个答案,其实我是懒得往后方再推,差不多是那个数字便写了上去。”   宁缺的回答颇有差不多先生的风采,显得极不负责任,但实际上他并不是在瞎说,所谓无限概念和精确数值之间的转换,不外乎便是不负责任的模糊。   很多人听不明白,有些人以为宁缺是撞了大运,有些人认为宁缺是在藏私,只有谢承运若有所悟,可当他正准备往深里再问时,远方响起书院教习点名的声音。   “谢承运,王颖,宁缺,陈思邈,何应钦……到术科房报道。”   宁缺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愣,到术科房报道……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自己总觉得像是要去敬事房报道,感觉腿间凉飕飕的?只是这事儿似乎也不方便去问谁,于是向桑桑交待了两句,便跟着谢承运等人向书院深处走去,待他发现去术科房报道的还有一名少女考生,才稍微放下心来。   石坪上的考生倒没有谁流露出诧异的神色,事实上暮色已深他们却没有回家,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想听听术科房会不会点到自己的名字,他们看着那几人向书院深处走去,脸上满是羡慕神色,司徒依兰失望地踢着青石板缝,看着宁缺的背影低声嘟囔道:“怎么好事全部让这家伙抢去了?”   没用多长时间,那七八名考生便从书院深处回来,仿佛只是去闲逛了一番,谢承运表情平静,王颖等考生则是难掩喜色,唯有宁缺脸上根本没有表情。   书院在六科之外专设术科,正是为了培养有修行潜质的学生,在今后的学习中那些学生将会接触到剑之术符之术,所以名为术科。先前被点名的几名学生正是教习们认为有潜质的对象,去接受了一番念力方面的检查。   宁缺之所以会被选中,和他今天在墨卷上留下的簪花小楷还有对数科试题的迅捷反应有关,书院方面认为他应该有修行方面的潜质,然而负责检查身体的教习却极少见地失了手,失望地发现他气海雪山里居然诸窍不通。   只不过再次经受一次希望与失望的转换,如果无所谓希望,也便无所谓失望,宁缺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能够平静对待。   谢承运是在南晋时便已经踏入了修行之途,当然没有什么兴奋的点,而王颖诸人今日才知道自己有可能踏入传说中的玄妙之门,却是难抑激动兴奋。   “我不行。”宁缺摊开双手,向众人解释道:“噢……不能说不行……教习说我的意志力没问题,就是雪山气海差了些,身体不适合修行。”   书院点名召唤七人,就他一个人没能通过检查,石坪上的考生们望向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有些眼中的隐隐敌意变成了同情,当然也偶有几人眼中全是嘲讽。   唐人尊重强者,但并不会歧视弱者,千年风流养就了他们宽容大气的心境,先前一直看宁缺不顺眼的司徒依兰看着他叹息了一声,同情安慰说道:“不用太失望,能修行的人终究是少数,你看我们不一样没办法。”   “这话有理,而且不能修行也不见得就是废柴。”宁缺从桑桑手里接过水壶喝了口,望着她笑着说道:“我是专业砍柴的。”   说完这句话,主仆二人在暮色下向书院外走去。 第七十九章 第一堂课   司徒依兰把眼睛睁的大大的,盯着夕阳下如同野火燃烧般的草坪,盯着草坪车道里渐行渐远的那对主仆,忍不住双手扶腰,咕哝了一声:“这人真有意思。”   宁缺没觉得这些事儿有什么意思,和一群小屁孩儿争执闹腾,除了浪费时间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他现在更多在考虑,按照书院的课程安排,留给学生的自由时间极多,他应该把那些时间用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比如杀杀人挣挣钱之类。   躺在老笔斋的床上,他看着油纸上的那个名字,问道:“准备好没有?”   桑桑正在替磨好的那把朴刀抹油,低着头回答道:“新布套和旧衣服都准备好了,但少爷你这次准备梳什么发型?还是月轮国的?”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这种小事情你做主。”   桑桑抬起头来,问道:“准备什么时候去杀?”   “这个家伙就住在东城,离咱们这儿不远,什么时候想去杀就杀了。”   宁缺看着油纸上那个叫陈东城的名字,看着下面那些简单的资料,顿了顿后解释道:“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杀人,官府将来查案,就不容易通过时间规律推算出一些东西。”   “世上本没有什么规律,但杀的人多了,便自然有了规律。”   桑桑将手中那把明亮的朴刀插回鞘中,走到床头看着宁缺的脸,认真说道:“这是小时候少爷你教过我的话,不管你怎么隐藏自己,官府日后总能从这些被你杀的人身份上,找到你杀人的原因。”   “将军府死光了,燕境的山村全被屠了。”宁缺笑了笑,答道:“就算朝廷最后发现杀人者的目的是为这两件事情报仇,又怎么会查到我身上来?”   “也许查不到少爷你身上,但朝廷知道你想杀谁,那他们就可以有针对性地保护你的杀人目标,甚至直接用那些名字做诱饵圈套。到那时候,就算少爷你知道那些人身边都有朝廷的人,难道就不去杀了?”   宁缺静静看着小侍女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很少会想这么多事。”   “我又不是真的笨,平时只是懒得想。”桑桑低声咕哝道,至于她为什么今天愿意去想这些平日里会觉得太过麻烦的事情,或者她自己也不明白。   宁缺明白,所以他的眼瞳底色变得有些温暖,看着她微笑说道:“我向你保证,再杀两三个后就先休息一阵,之后我会老老实实在书院里读书。”   桑桑笑了起来,微黑的小脸上终于出现了轻松的神情,说道:“是啊,书院那么好的地方,少爷能认识那么多同龄才子,要好好珍惜才是。”   宁缺很不适应桑桑忽然变成袭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看着房顶,伸在被窝里的右手则是在扳着指头计算,所谓同龄,其实自己要比他们大个七八岁吧?   ……   ……   第二日书院正式开学授课,宁缺桑桑二人再次起了一个大早,洗漱进食完毕,桑桑站在店铺门口相送,宁缺一个人登上了马车。主仆二人现在已经是身家过两千两的大户,虽说节俭依旧但已经不介意奢阔地包了个长年马车。   天刚蒙蒙亮,长安城南门洞开,十数辆烙着明显书院标识的马车依次鱼贯而出,看马车数量,书院里的大部分学生还是不愿意来回奔波,选择了长期住校。   沿着柳荫官道急速南行,一路见花见田见水影,窗帘掀起,再见那座陡崛高山和山脚下绵延如海的草甸花树,虽是第二次看见这番景致,宁缺依然忍不住再次感慨,似这等美妙仙境居然能够出现在人间,出现在繁华喧闹的长安城郊。   十余辆黑色马车在青青草甸上攀行,不多时便抵达书院正门,学生们纷纷下车,互相揖手行礼寒喧,那道并不如何起眼的简疏石门之前,早已围着很多昨日一同进考场的住院生相迎,清静院门左右顿时热闹起来。   年轻的学子们统一穿着书院的青色左襟袍,男生系着黑罗头巾,女生则是用乌木髻为簪将黑发栊起,与茵茵草坪简拙石门一衬,显得格外清爽,再配上青年人脸上特有的蓬勃朝气,迎着东方初生的朝阳,一股叫做青春的气息四处散开。   宁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左襟青色学服,又取出桑桑夜里塞进包裹里的小铜镜,看了眼头顶的黑罗头巾有没有戴歪,确认无误之后才走下马车。   昨日入院试,除了南晋谢承运三人之外,便要数他这个驯服大黑马的大黑马最为显眼,院门处正在寒喧的学生们见到他,并没有因为嫉妒情绪避而远之,而是热情地迎了上来,又是好一番互述近况,自报家门之类的对答。   书院深处的钟声清幽响起,学生们不再交谈,在晨光中拾阶而上,青色学服袂角被晨风拂起,头巾和发髻攒动渐分,竟莫名生出几分出尘之感。   刻意放缓脚步落在人群最后方的宁缺,在朝阳中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幕画面,心头微微一动,并未加快脚步,而是愈发仔细地打量身前那座简拙有若三根石柱的书院正门,还有石阶之上坪周的那些寻常书屋建筑。   昨日书院陛下亲临,仪仗森严又要忙着考试看榜,他竟是没有认真端详过——书院给人如此浓郁的出尘之感,院后那座半隐于云层之间的大山给人如此强烈的压迫之感,可为什么从昨日到今晨,他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特异之处?   几年前的宁缺并不知道书院是什么地方,他只知道兽尿的味道应该如何辩别,羽箭的飞行轨迹怎样计算,直到渭城马将军替他报名之后,他才开始对书院逐渐有了一些认识,比如那些辉煌的历史、无数的前贤大名。   不知道为什么,他坚持认为面前这座书院不应该像看到的这般简单,不应该仅仅就是一座替大唐帝国培养贤材的教育机构,而应该负载着更大的意义——之所以有如此认识,大概和自草原归来旅途上的所见所闻有关。   “书院随便出来一个弃徒就是大剑师,吕清臣老人和公主殿下提到书院显得异常尊重,可为什么这里的人和我都差不多,也没看到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扶了扶头上的黑罗头巾,喃喃自言自语说道。   此时他已经孤身一人走过书院正门,穿过了石坪,远离了正楼,走在一条晨光尚未洒入的巷道之中,巷道前方不远处便是热闹的书舍,可以隐隐听到学生们兴奋的呼朋唤友议论之声,而这条巷道里却是非常安静。   安静的巷道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世上本就没有特殊的地方,皇宫如此,昊天神殿如此,那些不可知之地也是如此,那么书院又能有什么特殊呢?”   听着这声音,宁缺神色不变,袖中右手却是猛地崩紧,随时准备去拿身后布套里的大黑伞,自幼艰难生存的环境,让他对于任何突然情况都会本能里判定为危险。   巷道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书生。   这名书生眉直眼阔,神情朴实可亲,身上穿着件在春日里显得过于厚了的旧棉袍,脚下穿着一双破草鞋,无论旧棉袍还是破草鞋上都满是灰尘,仿佛不知有多少年未曾洗过,但不知为何此人看上去却显得异常干净。   从身到心,干净无比。   书生右手拿着的一卷书,腰畔系着一只木瓢。宁缺的目光在那卷书和木瓢之间来回两番,最终落在书生的脸上,袖中的右手渐渐松驰下来。   这里是书院,整个天下都无人有胆量敢在这里进行不轨之事,而且这名书生虽然满身灰尘,却给人一种干净若赤子的感觉,无论是谁看到他,都会下意识里想要去与他亲信,仿佛他说什么做什么都理所应当被相信。   宁缺的身体松驰下来,心情却相反变得极为紧张,因为他觉得自己很相信这名忽然出现的书生,而对于自幼在生死间挣扎、决意一生都不再信任任何人的他来说,这种无来由而且强大到不可抗拒的信任感,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他根本无法对这名书生产生敌意,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有种很清晰的感觉,就算他取出身后那把大黑伞,也根本没有办法对面前这名书生造成任何威胁。   穿着棉袍的书生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宁缺身后的布套上,仿佛能够看见里面是什么,轻拍腰畔的木瓢问道:“你身后那把伞不错,要不要换一下?”   此人怎么知道我背后的布套内是一把伞,还是一把大黑伞?宁缺觉得自己的唇舌间一片干渴,根本说不出话来,沉默很长时间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书生有些遗憾地叹息了声,拿着书卷从他的身旁走过,再也没看一眼宁缺,一直走到书院某个偏僻的侧门外。   书院侧门外停着一辆孤伶伶的牛车。   书生走到车畔,极为认真地向车厢长揖行礼,然后坐到车辕上拿起了牛鞭。   车厢里一道寻常的老人声音伴着浓郁的酒香传了出来:“他不跟你换?”   书生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挥动牛鞭,牛车缓慢开始前行。   天启十三年春,夫子带着他的大徒弟开始了又一次的去国游历。   不知这一次的旅途上他要饮几壶酒。   斩几座山上的几斤梅。 第八十章 青春啊青春   宁缺不应该觉得冷,因为那名穿着棉袍的书生,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没有流露出丝毫敌意、任何危险气息,相反却干净的仿佛无垢的莲花,像亲人般令人信任。   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冷,因为那书生一眼便瞧出来自己背着一把伞,那把伞很大很黑,而且是他和桑桑最重要的东西,并且想要换走。   朝阳无法直射巷道,气温有些微凉,这大概也是他感到身体寒冷的原因?还是说那名书生让他无来由信任让他感到恐惧?   宁缺像个冰雕般站在巷道里,站了很长时间,才苏醒过来,略带惘然地回头看了一眼,自然什么也没有看到。然后他低头想了想,发现想不明白先前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决定不再继续去想,摇了摇头向众生喧嚣处走去。   他不知道传说中的夫子已然乘车而去,他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历史时刻,他不知道自己拒绝那位书生的交换又是怎样的错过,他不知道那是真正的第一堂课,但即便知道他也不会去换,用自己已有去换尚未拥有,绝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   ……   书院普通意义上的第一堂课是大课,学生们集中在微凉的石坪上,满怀憧憬听着书院某位教授的训话,想像着今后两年或者是三年间的生活。   如同入院试那般,书院的课程内容也分为六科,两百名学生被分成六个书舍,每日上课时间由清晨至午时,看似时间不长,但中间没有任何断续休息。   幸运进入术科的七人,每日午后还要接受书院相关方面的教导,而其余的普通学生在午后便可以自由活动,可以自行选择留在书院自习,或是回到长安城里去花天酒地,而那位首席教授极温和而诚恳地建议大家留在书院去旧书楼温书。   书院的纪律要求很宽松,以深处那道钟声为号:第一声钟响为警,第二声钟为入,第三声钟为散,第四声钟为离。入散之间便是学生们在书舍里学习的时间,书院要求学生在这段时间内专心听课,可以提问但严禁喧哗。至于值日打扫之类的事情,完全不需要学生去操心,朝廷每年花费重金在书院,不知聘了多少扫夫煮妇。   接下来便是分班,书院采用的手段是最简明公平的抽签,根本不理会考生的家世门阀,也不在意入院试的成绩,那位谢承运公子和钟大俊被分到了甲舍,临川王颖被分到丁舍,宁缺则是被分到了丙舍。   去坪侧教习室取回专属自己的书册典籍,宁缺随着人流盯着掩雨廊上的木牌,找到了丙舍的房间,看着里面那些如画明窗,如纸白墙,想着今后数年自己便要在这个地方度过,想着自己终于踏进了大唐帝国的青云道,他的情绪有些微感惘然,深吸一口气平静心神,抬步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宁缺!坐这儿!”   书舍里同时想起两道惊喜意外的声音。   宁缺愕然抬头望去,只见宽敞的书舍后排,禇由贤正兴奋地向自己招手,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而在最前排,司徒依兰正兴奋地看着自己,今天少女在学袍之下穿着身蓝色劲装,斜襟上绣着几朵梅花,微敞的衣领内白皙的颈子细腻一片。   恍然若梦,仿佛隔世,确是隔世,这是他最熟悉最难忘的画面,那时节每年仿佛都会看见一遍,而且那时候喊他去坐的人更多。   宁缺沉默站在书舍槛内,用力地闭了闭眼,才把那些虚妄扰心的回忆驱除出脑海,向着面带期盼之色的司徒依兰致以歉意一笑,向后排走了过去。   他不知道这位司徒小姐是云麾将军之女,但知道她肯定出身长安贵门,虽说书院之内诸生平等,昨日听说陛下当年微服前来就学,也与普通贫民学子并排而坐,但与这种贵小姐接触太多,谁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放下沉重的书册典籍,他看着禇由贤苍白瘦削的脸颊,盯着对方有些发青的嘴唇,蹙眉问道:“你昨儿又去了红袖招?”   “呆了整整一夜。”禇由贤叹了口气,并未做丝毫隐瞒,凄苦说道:“宁缺,这个世界出问题了,我想不明白,所以在红袖招里疯了一夜。”   宁缺想起先前遇见的那书生,身体微僵,问道:“出了什么问题?”   “我居然考进了书院,就是这个世界出现的最大问题。”   禇由贤看着他极为苦恼悲痛说道:“你知道的,我家那老头子花了两千两银子给我买了个入院试的资格,我只是来镀金好娶老婆,昨六科我都是瞎答的,放榜的时候我根本没去看自己的名字,结果……我居然考了四科乙上!”   宁缺惊愕无言,半晌后由衷赞叹道:“你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不露相个屁。”   禇由贤的脸色就像是家中老头子死了,失魂落魄说道:“我数科答的是夫子喝醉了,嚼了半山桃花,就这样还能考乙上……这只能说明书院的教习们都疯了。”   宁缺思考了会儿,猜测道:“会不会是你家使了银子?”   禇由贤愤怒道:“谁听说过书院能靠银子进来读书?而且那老头子只出了两千两银子!两千两就只够我在红袖招里包四个月!够干个屁事儿!”   ……   ……   远处长安城内,东城某家银坊深处的圈椅上,某位身材极为发福的老爷子正肉疼看着自家的帐簿,泪眼婆娑叹息道:“二十万两银子……贤儿啊,为父把大半个家业都卖了,就指望着你出人头地,你可不能令为父失望啊,谁他妈的说书院不收钱,那群酸贼……就是他妈的不收小钱!”   ……   ……   禇由贤并不知道他家那位老头子为了让他进入书院,做出了在商场风浪多年间都不曾做过来的绝世豪赌,犹自在那里愤愤不平,总觉得书院教习们集体发疯。   “我自幼就不喜诗书,不好骑射,所以和长安城里那些公子贵女都玩不到一起去。幸亏你也分到了丙舍,不然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这些年怎么过。”   禇由贤悲伤说着,宁缺却只是注意到他说自己不喜诗书不好骑射时,非但没有什么赧然羞愧情绪,反而显得格外理所当然,甚至有些隐隐自豪。   他笑着安慰这位在长安城唯一的熟人,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想那么多做甚。”   “有道理。”禇由贤环视宽敞书舍里的同窗们,目光在那些身材窈窕的少女身上扫过,逐渐变得欢喜起来,“多和同窗们亲近亲近,将来婚事也好有个着落。”   宁缺无言以对,无颜以对。   禇由贤本就是个性情疏阔开廊的典型唐人,不然当日也不会在青楼里初遇宁缺,便要请他喝花酒玩姑娘,此时把心情调适过来后,顿时回复平常,两根手指拈起玉玦指着前面几排的乌簪女学生们,压低声音说道:“那个温柔小娘子叫金无彩,咱大唐国子祭酒幼女,性子温顺但极不好惹,因为祭酒大人的脾气特别严肃或者说暴躁;那个高个姑娘你不要惹,因为她姓高,家里有个舅舅在宫里当差……”   “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叫陈子贤,家里是在西城开书局的,很是有些小钱,哪日你我要喝花酒手头不便时,可以喊他同去,至于他身边那个矮个子就不用管了,听说是辰州过来的学生,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在读书射箭,无趣的狠。”   宁缺大为佩服,暗想一个不愿意进书院的人,只用了半天不到的时间,便把书舍里整整三四十人的来历性情摸的清清楚楚,这得是怎样的精神——想必这得是要把吃喝玩乐事业进行到底,把寻朋觅伴爱好打入书院的精神吧?   “啊,穿衣服的小姐你大概已经知道是谁了,不错,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云麾将军之女司徒依兰小姐是也!”   禇由贤轻拍书案,像说书先生般唾沫横飞快速说道:“宁兄,先前你舍她不顾来就我,本公子自然感沛莫名,但我必须提醒你,你极有可能已经得罪了这位长安著名贵女。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司徒依兰小姐八岁便在朱雀大街上驰马纵横,与一帮同龄女号称娘子军,这些年来不知惊了几家煎饼果子摊,卤煮火烧店,吓坏多少好色胆大男子汉,踹飞多少无情无义郎,你要得罪了她,那可真是在长安城里寸步难行,恰如进了煎饼果子店,有个屁的果子好吃!”   宁缺被面前若喷泉般的唾沫星子惊住,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心想娘子军这种事情我不去招惹自是不怕,司徒依兰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并无恶意的小女孩儿,自不会在意,反而对禇由贤的本事大为赞叹,说道:“下回去红袖招若手头紧,我看倒也不必强拉着陈子贤,你去说几段书便挣回来了。”   他自以为这句话调侃的极为到位,不料禇由贤斜眼看着他,淡淡嘲笑说道:“在那等青楼里,靠说几句便能挣着银子,除却宁兄你天下还有何人能做到?”   宁缺表情一僵,极想痛揍此人以发泄老羞成的那怒,终是强行压抑住了,因为此时负责讲解礼科的教习先生已是一脸严肃走了进来。   书舍内骤然变得安静无比,那些青春跳跃的鸦和雀不知飞去了哪里。 第八十一章 书院里的燕国教习   “礼是什么?这是一个很宽泛很宏大的命题,但我们不能因为命题宏大便不再去探索研究,因为这个命题很重要。这个字如同苍穹那般高远不可触摸,那我们是不是就不应该向苍穹投以探索好奇的目光了呢?当然不,我们白昼观云探风,夜晚观星探幽,我们想知道苍穹是什么,我们想知道有什么在上面。”   “极宏大的命题,要以一种被我们能理解的方式做出解答,那么我们的答案必将具体而微,向微妙处向具体细节里去问询。我们仰望星空,看星辰移动,在心中画出那美妙而恒定的线条,最终便成为观星之术。”   “苍穹是什么?便要从这样具体的一根根线条,一道道云气,天地间呼吸的上沿,元气波动的上限去体会去感悟,而礼字,同样如此,如果你们要问为师,礼之一道若往具体去探究,往具像中去觅名词,会得出怎样的答案……”   “为师只能说出自己的理解,所谓礼,就是规矩。”   负重讲解礼科的教习先生乃是书院礼科副教授,年龄约有六十几岁,说话速度极为缓慢,吐字非常清晰,讲课内容倒也算有条理。台下各方横直书案前的学生们听的极为认真,然而宁缺却早已是昏昏欲睡,教习先生双唇间吐出字眼越清晰,他越觉得脑海里那些瞌睡虫越宠大,越无法抗拒。   入院试时他礼科成绩是丁等最末,前生后世对这些内容都未曾发生过兴趣,最近这些年更是成日介忙着写字儿冥想杀人放火赌博睡觉,实在是无能为力。   迷迷糊糊间,宁缺忍不住有些惘然地想道,如果今后几年间在书院的生活,便是每天把清晨大好时光尽付于这枯词滥调,那该是何等的痛苦。   紧接着书舍里发生的事情,把他从这种绝望幻想中拯救了出来,他再一次明白在大唐地位至高的书院果然不是一般地方,这里的教习果然不是一般人。   当老教习说道礼便是规矩时,书舍里忽然响起一道极不赞同的声音:“先生,我大唐帝国威服四海,圣天子君临天下,重修礼记,靠的可不是什么守规矩。”   书院规矩课堂上可以提问,所以这名学生的质疑倒也正常,但这毕竟是入学第一天,所以书舍里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怪异,宁缺自昏睡状态中醒来,问旁边书案上的禇由贤,低声道:“谁啊?”   书院讲究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能入院读书的学生有很多普通百姓家的儿女,但敢在第一堂课上便对教习先生提出质疑的学生,必然家世不凡或者自视不凡,此时站在书案旁的那名学生原来是某大将之子。   教习先生冷冷看着他,问道:“那依你之见,难道人在世间生活,可以不讲规矩?”   “不错。”那位将军虎子嗡声嗡气说道:“我大唐以武立国,靠的就是不去管那些迂腐规矩,甲坚矛利便自然能永远胜利,但这并不能说明我们就不守礼。”   教习先生脸上的皱纹渐渐平伏,面无表情看着这名身材魁梧的学生,说道:“你这句话意思就是说,只要拳头大便有道理?”   那名学生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强颈道:“这么理解倒也不为错,像我大唐数攻燕国,哪一次不把他们打的喊爹喊娘,他们甚至要把太子送来长安为质,但他们的皇帝哪里敢对我大唐陛下失毫无礼?还是要尊称为圣天子。”   宁缺在书舍后方听着这番话,暗想这家伙礼科成绩肯定不会比自己更高。   教习先生缓步向那学生走了过去,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但当他走到那学生身前时,声音却陡然拔高,举起枯树干般的右手,劈头盖脸就打了过去,愤怒地咆哮道:“拳头大就是道理?那我这时候打你就是道理!”   书舍里响起一阵惨嚎,那名身材魁梧的将军之子,不知道是害怕书院规矩,还是过于尊师重道,竟是根本不敢还手,被枯瘦的苍老教习瞬间打到鼻青脸肿,口角流血,看上去显得异常凄惨。   不知过了多久,教习先生终于住手,气喘吁吁瞪着将军之子阴沉训道:“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我这时候打你就是对的,因为我拳头比你大。”   从教习先生开始痛揍将军之子,书舍里早已乱成一团,学生们震惊站起,却没有人敢去拉晋入狂暴状态下的先生,直至此时,司徒依兰才不服说道:“先生!如果你认为自己比他厉害,所以可以打他,那岂不是证明了他先前的观点?”   宁缺依然坐在书案旁,但他的嘴也长到了极大,怎么也没有想到,初入书院第一天,便看着如此火爆的一幕,此时听到司徒依兰的反驳,心里也觉得大有道理。   先生回头冷冷看了司徒依兰一眼,说道:“我就是想要证明他的道理,有问题吗?”   司徒依兰紧紧抿着双唇,想着入书院前父兄们的紧张叮嘱,但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将心一横,颤声说道:“是,如果您认为他是错的,那就不应该用他的道理去教训他,既然礼是规矩,您就应该用规矩去束缚他,去惩处他。”   教习先生冷冷一笑,看着她说道:“云麾将军一辈子没读过书,这女儿倒教的不错,不过据我所知,你们两家将军府虽然交好,但你和他却没有什么来往。”   “这和交情无关。”司徒依兰强忍羞恼之意,仰着脸倔犟说道:“我只讲道理。”   “好,我来给你们讲道理。”教习先生看着书舍内的学生们说道:“无论是云麾将军,还是什么将军,就算他们的拳头比我大,势力比我强,依旧不敢来打我,为什么?因为我是书院教习,而这就是我大唐的规矩。”   书舍后方禇由贤满脸怯意低声说道:“这书院怎么乱七八糟的,不过宁缺,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去惹这位教书先生。”   宁缺当然没有虽千万人往独往的那种勇气,看着正在擦拭手上血迹的教习先生,在心中默默想道:“书院定的规矩就是最大的……这和礼可没什么关系,只能说明书院里有个拳头最大的家伙,只是那家伙是谁?喝酒切桃花的夫子吗?”   教习先生重新拾起书卷,面无表情看着犹有不甘的司徒依兰,说道:“不管你们服不服,信不信,什么时候你们能够把书院的规矩破了,再来和我讲道理也不迟,至于现在我的道理就是这么简单:礼,就是规矩,就是我的规矩。”   礼就是规矩,就是我的规矩——这是何等样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霸道无理,蛮横混帐的强势宣言啊!宁缺怔怔看着那位像老树干般的教习,发现自己越发弄不明白这座书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却又越来越喜欢这个鬼地方了。   ……   ……   午时准点下课,礼科教习先生腋下夹着墨卷,一吹颌下长须,目不斜视走出书舍,傲骄到了某种程度,书舍里的学生稍一错愕然后瞬间炸锅,纷纷聚在一处议论晨时的那一幕,司徒依兰等人则是冲到那名被打学生身旁,关切地取出清水手绢,开始替他清理脸上的伤口,那魁梧男学生脸上满是委屈的泪水。   “楚中天!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司徒依兰恼火地打了他脑袋一下,怒斥道:“要让你爷爷瞧见你这副模样,只怕要给气死!屁都不懂,先前也有胆子顶撞教习,顶撞倒也罢了,教习打你你不会还手啊!就算不还手难道不会躲啊!”   大唐十六卫大将军楚雄图这辈子生了七个儿子、三十七个孙子,楚中天是孙辈之中读书最好的一人,不然也没办法考入书院,只是家学渊源,楚中天依然拥有一身悍勇武力,谁能想到先前竟是被教习先生揍成了可怜的鹌鹑。   楚中天擦掉脸上泪水,委屈看着司徒依兰抱怨道:“依兰姐,这事儿真不能怪我,按爷爷教的,有人要打我我就得打回去,管他是亲王殿下还是皇子,我先前真想还手来着……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根本就动不了。”   就在这时书舍方位传来禇由贤懒洋洋的声音:“书院礼科副教授曹知风,于大唐神风七年毕业于书院术科,留院任教已愈三十年,洞玄境界大念师。”   此言一出,书舍俱静,司徒依兰睁着大大的眼睛,半晌后恼怒地一跺脚,嚷道:“就算是大念师……修行者欺负个半大孩子做甚。”   禇由贤走上前来,看着鼻青脸肿的楚中天,叹息一声,摇头说道:“这事儿你们根本没处说理去,因为曹知风教授……是燕人。”   人群外的宁缺听到这个答案,也忍不住摇了摇头,暗想你当着一个燕人的面提及帝国大胜,对方太子入质,被人痛揍一番……确实无处说理去。   大唐帝国雄霸天下,子民多自信甚至狂妄,宁缺承认自己在边塞草原上面对蛮人们时,也时常会流露出某种骄纵之气,只是今日看来,长安城南这座书院兼容并蓄,不止学生就连先生都有很多来自异国,日后说话行事当小意些。 第八十二章 旧书楼   警入散离第三声散钟响起,学生们从各自书舍走出,有些长住的学生脚步匆匆赶往灶堂,以免错过开学第一日的特殊加餐,有些要回长安城的学生则是脚步匆匆往院方草甸赶去,以免错过城内狐朋狗友们的庆功宴,而大多数学生则是收拾书具后,顺着书舍旁幽静的巷道向书院深处走去。   抬头看了一眼标识牌,知道那个方向便是旧书楼,联想起今晨第一堂大课上那位首席教授的殷切叮嘱,宁缺也不禁产生了某种好奇,挥手与褚由贤(注一)告别,便跟着人群向那条巷道里走去。   书院里的建筑分布看不出来什么规律,东面几片西面几廊,零散铺陈于山脚草甸之间,但却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平檐书舍掩雨廊间隐藏着无数条巷道,清幽安静四通八达,如果没有标识牌,谁都不知道前方会通向何处。   宁缺表面上嬉笑寻常,骨子里却不怎么愿意和人群相随,走不数步便刻意与人流分开,一个人安静地在巷道里行走,正午的春阳罩在头顶,把巷道旁的平檐映成整齐的黑印,刚好压住他的右边肩膀,感觉有些沉重。   就这般安静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出了巷道,眼前骤然一片明亮开阔,多出极新鲜的风景,宁缺将被风吹起的头巾掀至颈后,看着面前这一大片湿地林泽,看着郁郁葱葱的水松青竹,才知道原来书院深处竟还有这样一番胜景。   水泽里生着绵延不尽的芦苇,此时没有肃杀秋风将其染黄洗白,笔挺的腰身在春风里青葱水嫩招展,看上去就像是密集的玉米杆田,微燥的风从泽畔的林间穿过,再被这些带着水气的青杆一滤,复又变得清凉宜人起来。(注二)   宁缺在湿地旁的石径上走着,看看水中阴影里的鱼,听听身旁林子里不知名昆虫的鸣叫,心中那根崩紧了十余年的弦,仿佛被泽气滋润,被林荫轻揉,渐渐地松驰柔软,偶尔有同学擦肩而过,便礼貌点头致意,却并不加快脚步。   脚下的石板未经琢磨,上面坑突不平刚好可以防滑,从书舍巷道里铺出,顺着湿地绕了一圈,然后伸入林间,大约数千块石块密密砌成平道,组成了一条极长的石径,最末处抵达山脚青林间的一幢三层旧木楼前。   这幢三层木楼外表寻常普通,没有什么华彩重妆,也没有什么飞檐勾角,只是简简单单地依山而起,但那些用了清漆的木料应该不是凡物,看着风雨经年留下的痕迹,不知在这书院深处静立多少年,却是没有任何细节透出衰败痕迹。   宁缺仰头看着木楼上方那块写着旧书楼三字的横匾,忍不住想道,这书院里的教习们会不会太懒了些,一个藏书楼就因为旧些便叫做旧书楼?   “我知道你们很好奇,为什么这幢楼叫做旧书楼,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幢楼负责替书院收藏书籍,而书之一物,只是用来记载我们的思想,思想这种东西,一旦跃出脑海用文字记于纸上,便不再新鲜,只是旧物,所以任何书都是旧书。”   楼下已经围着很多人,紧闭的木门前,一位中年书院教习正在微笑向诸生讲解旧书楼这个名字的由来。   “你们如今已是书院一员,所以要记住,在我们书院从来没有敬惜字纸的说法,也没有什么书籍贡在案上叩首的规矩,书便是书,它只是工具,绝不神圣,只有我们的思想才是新鲜的,为了让你们记住这一点,所以这楼被叫做做旧书楼。”   诸生点头受教,但并不见得都明白这两段简单话语里隐藏着的意思,宁缺隐隐明白了一些,却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否完全正确。   “和大家说一下旧书楼的规矩。”负责管理旧书楼的中年教习微笑继续说道:“这里一共有两名教习四名管理人员,我们的任务就是替所有师生进行服务,所以昼夜无休,你们随时都可以过来看书,但是有三点你们要记住。”   “首先,旧书楼拥有天下最丰富的藏书,是因为除了有一个百人的组织专门负责在各国搜寻书籍外,你们的历界师兄也在花费重金购书,他们很辛苦,他们花的手笔很大,所以当你们看书时请把手洗干净,讨论时请不要把唾沫喷到书上,不用过分爱惜,但也别把它们当成自家茅厕里的草纸。”   “其次,我们不可能再找到更多的书籍,所以当你们想看某本书却发现找不到时,请先自我质疑一下,你想看的那本书究竟值不值得看——如果是肉蒲团,那么是不是最精妙的河间本?如果是东征话本小说,是不是最有代表性的大河流?如果不是,那么就不要再来问我们,因为那代表我们判定你要看的那些书没意义。”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旧书楼严禁携带任何书籍离开,而且禁止抄录。你们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不要试图对我进行任何自由共享之类的精神灌输,书院里的规矩就是规矩,上午丙班的曹知风教授想必已经用拳头教导过你们,这些规矩的合理性不容你们质疑,至于规矩背后的良苦用心和殷切深意,你们可以无条件的体会并且感沛莫名,但不要指望我向你们解释。”   教习站在旧书楼横匾之下,微笑望着表情各异的诸生,笑容显得极为可恶,就像放高利贷的奸商,又像是展示自家黄金诱惑穷人的守财奴,缓声说道:“不要尝试挑战最后这条规矩,就算你是天下最出色的窃书贼,想在旧书楼施展妙手,最后也只能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死的很惨的那种死。”   学生们一片哗然,宁缺站在人群外也是连连摇头,心想楼内就算拥有全天下最丰富的藏书,但你又不准抄录,又不准借出,那怎么记得住?关于楼内藏书他还有别的疑惑,但想着旁人应该有和自己相同的疑惑,所以抑着急迫心情等待。   果不其然,有名学生伸起手臂高声问道:“先生,您说旧书楼内什么书都有?”   教习先生目光微移,在人群中找到那个胆敢提出质疑的学生,微微蹙眉,极为不喜说道:“难道你对我的说法有质疑?”   “学生不敢。”那名学生被教习目光吓的身体微颤,说道:“学生只是……学生只是很好奇,楼里有没有……那个,关于修行方面的书籍?”   教习先生面色稍霁,抬起下颌微微一笑,自信骄傲轻蔑到了某种万夫所指的地步:“在世俗众人眼中看来,那些所谓玄妙之门的书册大概极为少见,但对于我书院而言又有何难?你若要看传说中的天书七卷,烂柯佛经,楼里确实没有,但除此之外,我还真不知道有什么修行书籍是你能想到却找不到的!”   听着这句话,站在人群外的宁缺缓缓握紧了袖子里的拳头,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心跳却无来由加快了几分,下意识里抬起头来,盯着面前这幢寻常的三层木楼,灼热的目光仿佛要把这幢木楼点燃。   进入修行世界是他自幼的梦想,虽然连番数次甚至昨日又被打击了一次,但梦想之所以美好,正是因为它难以实现,却又吸引着你不停地尝试努力,并且时不时让希望露出小尾巴诱惑你一下,轻声呻吟:来追我啊来抓我啊!   早已断了进入修行世界希望的他,骤然发现自己能够随意进出一幢充斥修行书籍的木楼,对于一个幼年时在边塞不惜一切代价,跑了几个集市,才买到一本太上感应篇的少年而言,这是何等样突如其为难以盈荷的幸福啊!   “提醒一下诸位同学,目光不要太炽烈贪婪,不然真把旧书楼烧了,院长大人会把我们全部切成桃花枝儿下酒吞掉。”   楼下的教习似笑非笑地望着人群外的宁缺,然后敛去笑容,神情凝重认真看着诸生说道:“我必须警告你们,你们所好奇的那些玄妙书册,无法记忆,只能体会,至于其中道理,我依然不会解释。人力终究有时穷,若你没有修行潜质,却要强行入书,会导致某些很不妙的结果发生,到时请勿痛诉本教习言之不预。”   ……   ……   旧书楼木门缓缓开启,里面一片清幽,仿佛是一道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没有溅起经年灰尘,没有蛛网拖连,却给人一种时间带来的沧桑压迫感,楼外诸生略一沉默,整理衣着,敛神静气,迈步过槛走了进去。   楼内比从楼外看来要大很多,宽阔的空间里整齐排列着不知多少简易书架,书架按照六科和年代分类排列,上面陈列着你能想到的所有书籍,高低不一新旧不一依偎在一处,就像无数年间的无数先贤名士,正调皮并肩注视着你。   诸生入了楼内便迅速散开,迳去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籍,宁缺一个人在书架间行走,时不时抽出一本书籍看看,然后发现书楼临窗处搁着书案,案上有笔墨纸砚,不由好奇心想既然不能抄录,为什么要备着这些东西?   在南晋书区找到一本王行龙的楷贴,宁缺抽出来一面研读一面随意行走,渐渐身旁变得越来越安静,他抬起头来,只见一道干净的楼梯出现在眼前。   楼梯是用来上楼的,现在他在第一层楼,那么楼梯之上,便是第二层楼。   ……   ……   (注:总有读者在说唐时不知无限,唐时没有什么,唐时如何如何,我再次重申一句废话,书中的唐是将夜的唐,是有玉米有烟草有修行者有冥界在昊天有宁缺的唐,是大唐,但非彼大唐。) 第八十三章 且劈书山第一刀   宁缺站在楼梯下挠了挠头,回忆先前旧书楼教习说的规矩,好像没有禁止学生上第二层楼的说法。正犹豫间,有人绕过他身侧直接走上了楼梯,听着咚咚脚步声,他心情一松,把那本王行龙楷贴搁在柱旁的书篓里,拎起学袍前襟拾阶而上。   旧书楼二楼比下面更加安静,但书架和藏书却要少很多,相对而言视野也变得开阔了些,他走上楼来,才发现楼上已经有好些人,他们各自在书架前挑着藏书阅读,有的人满脸傻笑,有的人嘴里念念有辞,显见都很兴奋。   经史集之类的书籍大部分在一楼,二楼书架上的藏书偏于武技以及修行部分。入楼前那位教习已经说过不禁阅读,但骤然发现一座宝山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没打招呼也没有什么雷霆大动的先兆,宁缺依然觉得这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他怔怔站在书架间,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消化掉心头的震惊。   《李知堂说佛》、《念力与手印的印证关系》、《修行五境简述》、《追忆西陵流年》、《洞玄经》、《南华集》、《南晋剑术流派综述》、《万法鉴赏大辞典》……   他在书架前行走,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书脊上,震惊炽热早已化作了惘然无措,袖中的双手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他不用抽出这些书籍去看,只看这些书名便能猜到里面的内容。   那年他攒了好久的银子,跟着渭城的输粮队去了开平市集,一边替桑桑寻找医生看病,一边在开平市集所有书局里像条臭狗般寻找,终于让他找到了一本太上感应篇,然后一翻便是好些年,直至最后化为铜盆里的一捧灰烬。   那年他在梳碧湖上杀了十七个马贼,拯救了渭城打柴的队伍,将军问他:你想要什么?全渭城军民可以凑钱给你找个红倌人开苞,他握着手里那本被读薄又被读厚的太上感应篇,回答道:我想要学修行,将军无言。   岷山旁那个修行者说你不行,军部考核的军官摇了摇头,吕清臣老人长叹息,书院术科的老师昨天拍了拍他的肩头,明明知道眼前有个世界,但他一直走不进去,他告诉桑桑说没事儿,靠自己的刀和箭也能打出一片天下,但这真的有事儿,因为他不甘心看着那个世界影影绰绰出现在眼前,却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风景。   直到他走进书院旧书楼,顺着楼梯再上层楼,看见这些密密麻麻的书籍。他知道自己可能很难通过这些书籍便改变自己的身体状态,但至少他可以看一眼那个世界是什么模样,前十六年他抱着那本太上感应篇苦苦挣扎,就像抱着最后一颗土豆的可怜孩子,今天他终于看到了一大片如海般的稻田,纵使那些稻田依然还不是他的,但他真的很感到很激动,甚至眼眶都热了起来,湿了起来。   “桑桑……”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抚书脊,默默念道,此时此刻他只想和她分享此时的心情,大抵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才能明白他此时的心情。   书架上满满的修行类书籍,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目标,《追忆西陵流年》之类的书籍当然不是他现在急迫翻阅的书籍,《南晋剑术流派综述》之类的材料也不是他现在有资格去研究的东西,他不是一个好高鹜远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只可能从最基础的东西看起,比如手指前方这本《雪山气海初探》。   就在他刚刚抽出那本极薄的册子时,楼内某处忽然响起一声闷响,书架旁的学生们遁声望去,只见一名学生不知为何摔倒在地,脸色苍白的有若白雪,身体不停抽搐,白沫不停涌出他的嘴角,看上去异常恐怖。   四个穿着书院浅色袍子的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走到那名昏厥的学生身边,捉手的捉手捉脚的捉脚,极默契地同时发力,把那可怜学生像小鸡般拎了起来,然后快速向楼梯口快速跑去,动作熟练的仿佛操练过无数遍。   书架旁的学生们面面相觑,想起进入旧书楼前那位教习先生微笑的警告,感到了一股无来由的悸意,然而没有人离开,相反从楼下走上来的学生越来越多。   诸生都是来自天下各地的青年才俊,他们像宁缺一样,对那个玄妙的世界无比好奇,而且拥有极强烈的自信自己应该能够进入那个世界,所以他们继续沉默低头,取出书架上的书籍沉默看书,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一声重物堕地的沉重闷响,又一名年轻的学生脸色苍白昏倒在地,宁缺沉默看着被迅速抬走的那人,心情变得沉重迟疑起来,但终究他还是像其余的同窗那样,无法抗拒新世界的诱惑,将心一横翻开了手中的薄册。   《雪山气海初探》的第一句话便是:“天地有呼吸,是为息也……”   宁缺紧张而专注地顺着那些手写墨迹向下看去,忽然间他发现眼中的字迹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有谁在视线之间放了片毛玻璃片,他知道这大概便是教习先生在楼外警告的事情,轻咬舌尖强行清醒过来继续阅读。   “人乃万物之灵,故能体悟自然之道,意志为力,是为念力也。”   随着阅读,薄册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渐渐洇成一团一团的墨污,他拼命地眯着眼睛,想要让视眼中的字变得更清晰些,因为太过专注,眉心竟是开始隐隐做痛起来,而那些模糊的字迹竟渐渐飘离了纸面!   “人之念力发于脑际,汇于雪山气海之间,盈凝为霜为露为水,行诸窍而散诸体外,与身周天地之息相感……”   一个个模糊的墨迹飘离了微黄的纸面,进入他的眼眸,进入他的脑海,变得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就像是大海船旁探入海水中的长桨,不停搅拌激荡着他的脑浆,宁缺没有觉得痛,但发现自己的身体随着这种搅动开始摇晃起来,眼神越来越模糊,胸口处一阵烦闷欲呕,如同晕船到了极处!   他闷哼一声,强行合上手中的薄册,极为急促地喘息数声,终于从那种玄妙的晕眩世界里摆脱出来,深深呼吸数口,渐渐回复了平静。   楼畔窗边明几处,坐着一位穿着教授袍的中年女子,先前无论楼间倒下几名学生,她都仿佛无所察觉,只是专心在案上描着自己的小楷,然而听到啪的一声阖书声后,她眉头微蹙抬起头来,看着脸色苍白的宁缺,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这位女教授在旧书楼内清修二十余年,不知见过多少新入书院的学生入书而迷失,直至最后难以承荷精神冲击,就此昏厥,但像宁缺这样已经开始看书,却能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心神重新合上书册的人却是极为罕见。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女教授的注意,他此时全副心神都放在手中这本薄薄的书册上,当他调息完毕觉得自己的精神体力已经回复正常,毫不犹豫地重新掀开薄册封面,继续向下看去。   刚才他看到了相感二字,于是此时便从相感二字继续,然而这一回当他目光刚刚落到相感二字上时,便骤然觉得这两个墨字飘浮而进,直接荡入了自己的脑海,激起了一片极为汹涌的海浪,轰的一声千万座山般的海浪打了过来!   眼中的手与书不见了,他怔怔看着视线间的书架逐渐下沉,密集陈列在一处的书册加速沉沦,最后他看到了雪白的屋顶,然后便是一片黑暗,海底最深处的黑暗。   ……   ……   一辆马车停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门口,车帘掀起,宁缺脚步虚浮走下马车,对那位车夫和车厢里的书院执事揖手一礼,极为诚挚说了声:“多谢。”   马车答答驶离,宁缺深吸一口气,揉了揉依然苍白的脸颊,走进了铺子,看着扔掉手中抹布,满脸希冀好奇望着自己的桑桑,强颜一笑说道:“书院……真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但也是最差劲的地方。”   先前他在旧书楼里直接昏了过去,直到马车将要进朱雀门时才醒了过来。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昏的,更令他感到恐惧和失落的是,他甚至忘了昏迷前看的那本书是什么内容,无论他怎样冥思苦想,脑海里连星点记忆都不存在。   “但我必须警告你们,你们所好奇的那些玄妙书册,无法记忆,只能体会,至于其中道理,我依然不会解释。人力终究有时穷,若你没有修行潜质,却要强行入书,会导致某些很不妙的结果发生。”   他现在终于明白那位书院教习在旧书楼前那番警告的真实意思,甚至隐隐猜到,那些书架上的修行书籍应该是用某种符之术书写而成。   “旧书楼里有很多修行类书籍,我当时就在想,你应该在那里。”   宁缺看着桑桑,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抱着身体孱弱,就像个小老鼠般的小女孩儿奔走于临平市集书摊时的画面,轻声说道:“不过要看懂那些书,好像是件很麻烦的事,感觉有座山拦在我面前。”   “少爷,绕过去不行吗?”桑桑仰着小脸,蹙着细眉关切问道。   宁缺摇摇头,静静看着她问道:“以前我们商量过,如果一座山绕不过去怎么办?”   桑桑用力地点点头,说道:“把山劈开。” 第八十四章 春已浓,人将残,书如故   第二日书院安排的课程是数科,但今天的书舍里气氛与昨日有些不同,案旁的学生们沉默听着教授先生的授课,心思却早已经飘到了别的地方,飘到了那座叫做旧书楼的地方,很明显昨天有很多人经历了和宁缺相同的情况,相反也激起了这些年轻学子们的不甘心情和挑战意志。   散钟清幽响起,数科教授先生轻拂衣袖宣布下课,书舍里哄的一声,所有学生都快步冲了出去,向书院深处那座木楼跑去。教授先生看多了新入书院学生们的表现,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昨日没有去旧书楼的褚由贤,听同窗们说了那楼里的神奇,今日也动了心思去一探究竟,招呼了宁缺一声便冲了出去。宁缺今日倒显得极为平和,一点都不着急,走出书舍后并没有急着去旧书楼,而是沿着石径去了灶堂。   两人份的午餐,加了根鸡腿,吃了三颗生鸡蛋,宁缺慢条斯理地吃完面前所有食物,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灶堂,满意地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腹部。   走出灶堂,踏上那条绕着湿地芦苇的清幽石径,他依然不急着去旧书楼,而是绕着那片湿地湖泽慢走了三圈,直到确认腹内的食物已经消化,变成了身体需要的热量,又蹲在湖畔仔细地洗了道手,才平静走向了旧书楼方向。   他没有修行潜质,但他有足够的做战经验,面对着旧书楼内那些神秘的书册,他决定以迎战的态度,以坚狠的精神,一点一点劈掉那座拦在身前的大山,所以他必须把身体和精神都调息到最佳的状态。   “让让!让让!不是开水!是活人儿咧!”   旧书楼前听着一阵急促的喊声,那四名穿着学院袍的执事人员,拎着一名昏厥的学生快速奔出,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喊的话却特有趣儿,这两日来大概抬出来太多昏厥学生,他们必须想些招儿来消解这种无聊的重复。   至少已经有十几名昏厥学生躺在了旧书楼外,书院早就已经预备好了这种情况,有专门负责此事的教习拿着醒神汤、济元丸之类的药物在一旁救治。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   顺着楼梯走上去,空旷的楼内书架之间,他发现正在苦读的学生数量比昨日少了些,但大部分是被抬了出去,而不是畏难没有登楼——能考进书院的没有无能之辈,谁甘心仅仅在第二天便黯然放弃?只是看那些年轻学子们苍白的脸色,摇摇晃晃有若饮醉般的身体,只怕没有谁能支撑太长时间。   沉闷的撞击声不时响起,啪啪啪啪,就像是秋日枝头熟透了的果子落在泥地上,书架旁的学生们不停倒下,或抽搐昏厥,或口吐白沫无神望天,十分凄惨。   宁缺此时手中拿着的还是那本《雪山气海初探》,他把目光从那些不幸昏厥的同窗身上收回,无睱再去关注旁人的事情,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掀开了书页。   “天地有呼吸,是为息也……”   艰难的书山攀爬又不得不从第一步开始,因为他只记得昨天昏迷前拿的是这本书,却不记得自己看过些什么,看到了哪里——他已经提前预知了今后的读书过程将是何等样的无奈重复,每次开始都将不得不从第一句开始。   薄册上的字迹不出意料再次模糊起来,那些一团一团的墨污,就像是笔尖堕入清水瓮里的墨滴,迅速洇散开来,宁缺不为所动,继续快速向下翻阅。   “人乃万物之灵,故能体悟自然之道,意志为力,是为念力也。”   模糊的字迹又一次飘离纸面,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嗡鸣振动,宁缺觉得那些振动甚至不像是划桨,而更像是草原上的寒风,感觉自己在和无数名凶悍的马贼做战。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行抬起头来休息片刻,因为抬头的动作过于坚决强硬,竟让颈部肌肉有些隐隐作痛,为了消解此时胸腹间的烦恶感觉,他压抑住手中那本薄册的无限诱惑,把目光往窗外的春日林梢望去,向书架旁别的同窗望去。   一个小小的身影贴着书架无力地瘫软下去,那是临川王颖。然后宁缺注意到在书架的最深处,谢承运正盘膝坐在地面,目光微垂静静看着膝上放着的书卷,眼眸虽然明亮依旧,但脸色却苍白的极为可怕。   “都在努力攀爬啊。”宁缺默默说道,被楼内同窗们年轻倔犟而不甘屈服的气氛所感染,微笑着把目光重新投到纸面之上。   “人之念力发于脑际,汇于雪山气海之间,盈凝为霜为露为水,行诸窍而散诸体外,与身周天地之息相感……”   墨团飘浮再次,振荡摇晃,他忽然听不到脑海中的嗡鸣声,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春风亭的街巷间,身旁没有朝小树,只有无穷无尽的雨水自天而降,击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衣衫上,顿时感觉到了一股极端的湿冷。   然后他再次昏了过去。   ……   ……   第三日午后,旧书楼外。   “让让,让让,不是开水,是大活人咧!”   四名穿着学院袍的执事人员,拎着昏厥中的宁缺快步走出旧书楼,把他扔给楼外待命的大夫,然后有人将他扛进马车。   今日楼内昏迷二十七人。   ……   ……   第四日午后,旧书楼外。   “让让,让让,真不是开水,真是个大活人儿!”   还是那四名穿着学院袍的执事人员,拎着昏厥中的宁缺走出旧书楼,把他扔给楼外待命的大夫,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低声埋怨了几句。   今日楼内昏迷九人。   ……   ……   第五日午后,旧书楼外。   “让让,还是那位开水生滚的大活人儿咧!”   依旧是那四名穿着学院袍的执事人员,拎着昏厥中的宁缺缓步走出旧书楼,有气无力地嚷了两句,楼外待命的大夫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孔,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今日楼内昏迷四人。   ……   ……   第六日午后,旧书楼外。   “让让。”   四名穿着学院袍的执事人员,极简洁地说出两个字,然后把某人扔进楼外树荫下。   ……   ……   春意渐浓,气温渐高,书院学生们对旧书楼的挑战却没有丝毫进展,逐渐凄惨地败下阵来,此后的日子里,因为刻骨铭心的经历,大多数学生已经确认旧书楼里那些书册对于自己来说完全无力应对,去二楼的人变得越来越少。   宁缺每天散钟之后,依然坚持去灶堂大吃一顿,在湿地旁散步三圈,然后继续登楼,次次登楼,次次昏厥,次次被抬走,他没有丝毫气馁,更没有放弃,只是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脸颊变得越来越瘦削,登楼时的脚步变得越来越虚浮。   眼看他上高楼,眼看他被抬出楼来,没有任何意外。   这一日午后,宁缺吃了两大盘香菇鸡肉饭,就着一碟红油肚丝又啃了两个馒头,在湿地旁洗了手,再次来到了旧书楼外。   现在的书院学生们已经不怎么记得入院试时宁缺拿到过三科甲上,他们只知道这个少年是丙班最出名的疯子,当他出现在旧书楼门口时,所有正在看书或是在窗旁做那带不走的笔记的学生们同时抬起头来,望向他的身影开始窃窃议论。   “这家伙该不会是疯了吧?”   “今天他会在楼上呆多长时间?”   “半个时辰?”   “我看够呛,顶多一盏茶功夫就会被人抬下来。”   “我比较好奇,他和谢三公子今天谁会先下楼。”   “谢三公子有修行潜质,这个家伙有什么?”   “说起来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拼命?”   “我看是因为他要和谢三公子争风头,不然为什么这么拼命?”   宁缺根本没有听到这些低声议论,他看着眼前的楼梯,左手扼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右腕,强行压抑住心中强烈想要收回脚步的念头,深吸一口继续向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每天这道楼梯都会显得比昨天更加陡峭更加漫长更加艰难。   看着他艰难向楼上走去的背影,看着他苍白的脸庞,楼下的学生们目光变得越来越复杂,有很多人怀疑他如此拼命的目的,或是不屑他的执念,但无论是谁都不得不佩服他所展现出来的意志与毅力。   再上层楼,宁缺轻轻擦掉额头上的几粒汗珠,沉默走向每天固定站立的书架旁,抽出那本已经看了很多天,却依然什么都没能记住的薄薄书册。   空旷楼层间寂静一片,除了他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学生还能坚持:谢承运盘膝坐在书架尽头,脸色苍白得有如未着墨的新纸,膝上放着同样一本书。   宁缺知道这位谢三公子在,对方既然能够入术科,那么肯定有修行潜质,所以他并不惊奇对方能够支撑这么长时间,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当能够旧书楼第二层楼间只剩下自己和谢承运时,会在书院内引起怎样的议论。   在很多学生甚至是教习的眼中,宁缺和谢承运二人,继入院试之后再次扛上了,谁也不甘心比对方先行放弃,所以才会每日来旧书楼苦苦支撑。   宁缺不知道这种议论,更不知道谢承运是否因为心中有这种较劲的想法,才会每天来此,就算他知道这些议论,也完全不会在意,因为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为什么自己每天都要来这里,哪怕是徒劳无功异常痛苦,还是要来这里。   因为他喜欢,因为他需要,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第八十五章 楼外风波起   薄薄的《雪山气海初探》现在就像一座大山般压在他的手里,他深深吸了口气,把目光转向窗外看了很长时间,待那些青葱林梢染绿了疲惫干涩的眼眸,再次低下头来继续默读,过不多时他再次抬头,望向雪白的屋顶再做休息。   最开始阅读这些神奇的修行书籍时,他只能支撑几句话的时间,现在能够支撑的时间却是越来越长,虽然现在每日回到临四十七巷后依然不知道自己看到了哪里,但他有种极隐晦却又清晰的感觉,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看的多些。   能够支撑更长时间,不是因为他对书册上的符术墨字抵抗力变得越来越强,而是意志力在这场战争中被磨砺的越来越坚韧,而且他在不停寻找休息与阅读之间合适的时间搭配,寻找一切能让自己支撑更长时间的方法。   “你们这样看下去,会看死的。”   窗边那方明几旁,那位始终低头描着小楷的女教授缓缓抬起头来,将手中那枝秀笔搁在砚台上,看着身体摇晃欲坠的宁缺和声说道。   宁缺缓慢阖上书册,艰难地转过身来,对着窗畔的女教授长揖一礼,书架尽头的谢承运也缓慢阖上书册,极有礼貌地向女教授颌首为礼。   做为这层楼唯一坚持下来的两名学生,他们当然知道窗畔永远坐着位女教授,只是这位先生仿佛永远都在描自己的小楷,无论是有人昏迷还是如何,都不会让她抬一下头,所以渐渐成了风景中的一角,成为了不存在的存在。   而今天这位女教授终于搁下了手中的笔,开始说话。   “这层楼内的修行书册,全部是大修行者蕴念力入墨而书,换个说法那就是,这些书册上的每个墨字都是神符师的无上佳品。”   女教授看着盘膝坐在地上的谢承运,说道:“你们二人都极有毅力,甚至可以说是近十年来书院最有毅力的学生,但你们必须知道一点,要看破神符师的无上佳品,毅力没有用处,要入书破书并且知书,你们必须要有洞玄上阶的能力。”   然后她转头望向宁缺,微微怜悯说道:“谢承运已过感知之境,将入不惑,所以他能支撑久些,而且楼中所体悟对他修行总归会有些好处,而你的体质根本不适合修行,徒靠毅力在此苦撑,对你有百害而无一益,不如……早些归去吧。”   宁缺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对女教授长揖及地,诚恳问道:“学生请教先生,敢问先生可是洞玄上阶境界?”   女教授摇了摇头。   宁缺明白了,温和一笑继续问道:“敢问先生当年初入书院时可曾达到洞玄上阶。”   女教授微微一笑,明白了他的意思。   宁缺再次长揖及地,诚恳说道:“学生还想继续多看些日子。”   女教授赞赏看了他一眼,说道:“终究还是要量力而行,若你一味执着,到时候不要怪我出手阻止。”   “是,先生。”   就在这番对谈之后没过多长时间,宁缺和谢承运二人再次先后昏厥过去,那四名穿着书院袍的执事,早已对此习以为常,连他们二人的体重都一清二楚,面无表情地分别拎起,也懒得再喊什么,就这样走下楼去。   深春林梢茂密浓绿,从窗外透进旧书楼二层,女教授望着窗外春色微笑摇了摇头,然后准备低头继续描自己的小楷,便在这时,那位旧书楼教习从楼下走了上来,走到她身前极恭谨地行了一礼,说道:“老师,学生有一事不明。”   女教授看着他温和说道:“我最近也发现了一些看不明白的妙事,不妨共同参详。”   旧书楼教习叹息说道:“这两名学生我也看了好些天了,谢承运有修行基础,加之毅力过人,能在楼上支撑如此多日,虽说不简单,但毕竟不是罕见之事,可那宁缺明明就是一世俗凡根,为何也能撑这么长时间?这与理不通啊。”   女教授看着砚间秀笔豪尖渐染的墨汁,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记得很多年前,先生曾经说过,如果人的意志够强大,那么就连上苍都会感到恐惧……我想,这个叫做宁缺的孩子,大概便是这种意志足够强大的人吧。”   ……   ……   此后数日间,事情仿佛一如寻常,晨时上课,午时用餐,午后登楼,在全书院学生教习目光注视下,宁缺和谢承运二人或先或后登楼,或先或后被抬出,就在这种情况似乎将要变成每日一景时,终于有了新的变化。   宁缺询问了教习先生,旧书楼里可以携带无壳无油无屑类食物进入,于是他今日揣了几块白面大饼,然而就在他准备走进旧书楼时,被人拦住了去向。   “你们究竟要赌气赌到什么时候?”司徒依兰牵着金无彩的小手,气鼓鼓地望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无来由心头一软,放低音调说道:“现在全书院都知道你们是最有毅力的学生,何必还要继续呢?”   宁缺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莫名看着她,像是没有听懂她说的话,事实上他确实没有听懂,然而这个表情落在旁观人群的眼中,却更像是某种挑衅。   司徒依兰恼火说道:“看看你现在这模样,黑眼圈,脸色苍白,被风一吹就要倒,就像那个色鬼褚由贤一模一样。我们都知道你和我们一样,不能修行,既然如此你上楼有什么意义,何必还非要和谢三公子斗气,还要继续上楼?”   褚由贤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扶着宁缺的左膀,看着司徒依兰挑眉说道:“司徒小姐,虽然你是云麾将军的女儿,但有些话还是不能乱说,我虽好色但不是鬼。”   接着他转头望向宁缺苍白的脸颊,极诚挚痛惜说道:“不过说老实话,我也劝你不要继续上楼了,何必置这个气?就算现在放弃,你一个普通人居然和修行天才谢三公子硬扛到现在,谁说起你不得赞上两声?”   宁缺笑了笑,看着拦在面前的众人说道:“我看你们真是误会了,我上楼只是想看书,和赌气斗狠之类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想谢三公子也是如此想的。”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司徒依兰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三公子进入书院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进第二层楼,如果他连你都比不下去,又怎么有足够信心进入真正的第二层楼?”   “第二层楼?”宁缺微微皱眉,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种说法,挠挠头说道:“谢三公子和我不是天天在第二层楼里看书吗?”   “你连第二层楼都不知道?那你这么拼命天天上楼是为什么?”   司徒依兰睁大眼睛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神仙,吃惊解释道:“书院的第二层楼不是旧书楼的第二层楼,而是个很奇妙的地方,但凡真正的贤人都在二层楼里学习过,听说现在里面还有很多世外高人。”   “那和楼上有什么关系?”宁缺有些茫然地指了指屋顶。   “因为进第二层楼的门,就在旧书楼的第二层楼。”司徒依兰没好气说道:“我知道有些拗口,但你只需要知道,书院的二层楼非常难进,听说这十年间只有七八个人进了,你既然没这个想法,何必和谢三公子参合。”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为了不影响谢三公子的修行之途,为了不打击到他进入二层楼的信心,所以就应该让我……主动放弃?”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群俱皆沉默,因为这种要求无论如何也说不通,显得格外粗鲁无礼。一直沉默站在司徒依兰身边的金无彩咬了咬下唇,挣脱女伴的手,走到宁缺身前极认真行了一礼,声音微颤说道:“还请宁同学成全,三公子……三公子他昨夜回府后已经吐了血,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宁缺是第一次知道那个天天与自己一道登楼的年轻人,竟为此付出了如此多的代价,他想着自己天天夜里的呕吐,想着桑桑小脸蛋上的关切担忧,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时,钟大俊冷冷看着他说道:“和这种人用得着低声下气相求吗?我根本就不相信一个普通人能在楼上呆这么多天,承运每日在楼上泣血读书的时候,谁知道他在楼上做什么,也许他只是在闭目养神。”   谢承运乃南晋才子,此番北上求学过阳关时便宿在钟大俊府上,二人名声在外,惺惺相惜,相处的极好。   钟大俊眼看着友人被宁缺逼着天天上楼,直至昨夜吐血,早已恼怒到了极点,当然,或者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真正让他说出如此诛心恶毒推测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不甘心书院所有的目光都被眼前这个边城来的军卒抢走。   诛心恶毒的推测,但偏生看上去极符合真实的情况,学生们望向宁缺的眼神便变得有些复杂起来,就在这时,楼外石径上前后驶来了两辆马车,脸色雪白的谢承运被人搀扶下了马车,怔怔看着这方,却始终未发一言。 第八十六章 青帘马车   宁缺看到谢承运下车,更注意到此人明显听到了场间的议论,却没有替自己做辩解的意思,忍不住有些失望,摇头不愿再做解释,看着众人说道:“如果你们认为我是小人,那你们应该去劝谢三公子不再登楼,何必和我这种小人置气?”   钟大俊见他根本没有被自己言语挑怒,阴沉着脸拦在他身前,说道:“无论如何,你今天绝对不要想着再登楼。”   宁缺微微一怔后笑了起来,低头缓慢地卷起袖子,和声问道:“书院是你家开的?不是。旧书楼是你家开的?也不是。那么你打得过我吗?”   然后他看着钟大俊说道:“不要忘记,射御二科我都是甲上,如果你今天非要扮演拦路的坏狗,就休怪我把你揍到人事不能自理。”   噗哧一声,先前还是一脸焦虑的司徒依兰听着这番怪话,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看着身旁女伴忧伤嗔怪神情,才知道自己笑的极不合适,赶紧低头。   金无彩眼眶微湿看着宁缺说道:“钟大俊也是护友心切,那些话实在是不该说,我代他向你道歉,只是……这楼真的不能再上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不要上楼,我们也劝三公子不要再上楼,双方就算是平手。”   司徒依兰在旁连连拍手,赞道:“这法子好!这法子好!完全不伤和气。”   宁缺微笑看着面前两名少女,难以自禁想起某些陈年时光片段中那些校园里的花痴小清新初中女生,还有那些为了女伴不停出谋画策的黄毛丫头,明白这些长安贵女其实也不过就是群无恶意的小女孩儿罢了,说道:“我上楼有上楼的原因,和争勇斗狠无关,如果你们真担心谢承运的身体,我建议你们还是多劝劝他。”   金无彩轻轻啜泣说道:“可是谢三公子有谢三公子的骄傲,没法劝……”   宁缺静静看着她:“我只是个边塞来的少年军卒,不应该有太多的骄傲,所以你不劝他就来劝我?”   金无彩仰起脸来,抬袖擦掉脸上的泪痕,慌乱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无彩一时失言,请不要见怪。”   “无所谓了。”宁缺走过啜泣少女身旁,向楼上走去,说道:“我坚持上楼确实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因为一些比骄傲更重要的原因。”   司徒依兰愕然看着他的背影,不解问道:“还有什么事情比骄傲更重要?”   宁缺没有回答她,在心中默默想着,有些事情比骄傲重要的多,比如生死。   “宁缺,你要想清楚今天上楼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钟大俊在他身后寒声说道,他也已经注意到谢承运的到来,既然谢承运保持了沉默,他便以为自己清楚应该怎样去做,声音变得更加严厉。   “昊天赐予子民万物,你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接受!此时在场这么多人,绝大部分人都不能修行,但我们没有像你这样不死心,甚至嫉妒!我很清楚你想做些什么,你知道自己无法进二层楼,所以弄些邪门外道的心术手段,想让承运也无法进二层楼!但你有没有想过,这等损人不利己的行为何其险恶可耻!”   再次听到二层楼这个名词,宁缺终于想起来在北山道口的厮杀中,吕清臣老人和那名大剑师刺客交谈时曾经提到过,不由身体微僵:区区一个书院弃徒,在二层楼学了几日便成为洞玄境界的大剑师,书院的二层楼……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他的沉默他微微僵硬的身体,给了楼间学生们一个错误的信号,众人以为钟大俊说中了他的想法,戳穿了他的用心,所以他才会尴尬理亏。   就在议论渐起之时,宁缺在楼梯口缓缓转过身来,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浮起一丝极浓郁的嘲讽之色,环视众人说道:“我以前不知道二层楼是个什么样的破地方,所以我没有想着要进,现在既然我知道了二层楼是个什么样的破地方,那么我肯定便要进,到时候我希望你们当中没有人会感到惊讶。”   钟大俊怒极反笑,冷笑说道:“你还不承认自己是在嫉妒谢三公子?”   旧书楼外停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把昨夜吐血请了晨假的谢承运送至楼前,另外一辆样式普通的青帘马车却始终没有下来人,车帘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那辆青帘马车里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我只知道温室里的花朵会嫉妒高山雪莲的崖高自洁,却从不知道天上的苍鹰会嫉妒地上的草鸡。”   这声音并不如何尖酸刻薄,也没有带出浓郁的嘲讽味道,然而却直接让旧书楼内外的学生们变得鸦雀无声,钟大俊脸上的表情极为难看,谢承运雪白的脸庞上更是隐隐现出一丝难以压抑的羞怒血红之色。   因为马车里那人说的这句话,不仅把宁缺抬的极高,视为崖高自洁的高山雪莲、天上翱翔的雄鹰,更是直接把名震南晋的世家才子谢承运看作温室内未经风雨的花朵,以及那些在地面终日啄食碌碌的草鸡。   简简单单一句话,把先前宁缺所受的嘲讽尽数还了回去,还加了无数倍力量,众人震惊望向马车,心想究竟是谁敢如此讽刺阳关钟大俊和南晋才子谢承运?   就在钟大俊准备出言反嘲,某些人准备激愤发言之时,青帘马车里那人继续冷漠开口,目标直指此刻脸色有些莫名紧张的两位长安贵女:“技不如人,毅力不如人,那便要好好磨砺,谋求最终的胜利,怎能让个女人去替他求情?无彩你自幼就是个聪慧敏感的丫头,这些年怎么变得如此愚笨不堪!”   “还有依兰你,居然帮着南晋人嘲讽唐人,小时候纵马驰长街,哭着喊着抱你父亲要去征伐南晋的劲儿跑哪儿去了?强大不是靠奚落嘲讽证明的,我大唐靠的终究还是刀箭骑射,回去自己好生反省反省!”   先嘲南晋谢三公子,后严厉训斥两名长安贵女,语气平静里却透着股无法抗拒的强势,尤其是司徒依兰和金无彩两名少女被训斥后,非但没有什么恼怒情绪,反而是羞愧地低下了头,旧书楼内外的学生们感觉到事情有些异样,不由万分好奇那辆青帘马车里究竟是何方人物。   青帘马车里再次响起声音:“宁缺,你给本宫过来。”   听到本宫二字,旧书楼内外一片死寂,尤其是随着司徒依兰小心翼翼的眼神确定,学生们终于确定了青帘马车里那位女子的身份,下意识里纷纷躬身行礼。   钟大俊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不是先前那种愤怒的难看,而是恐惧的难看,他虽然出身阳关大族,但只要青帘马车里那人随意一句话,只怕自己日后的仕途文道便要终止,谢承运此时的脸颊比先前更加雪白,他虽然不是唐人没有钟大俊那种担心,然而身为一名南晋人,他又怎么敢去招惹马车里那人?   依大唐礼制,皇太后或者皇后方能自称本宫,若朝中有长公主也可如此自称,天启朝既无太后也无长公主,那么能自称本宫的当然只有皇后娘娘,可是皇后娘娘绝不可能单车前来书院……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天启年间有一位公主殿下因其贤,而被朝廷特允自称本宫。   青帘马车里坐着那位大唐天子最宠爱的四公主殿下,大唐子民最敬爱的四公主殿下,大唐年轻男女们视为心中偶像的四公主殿下,谁敢造次?   宁缺微感惊讶,在学生们异样的目光注视下走出旧书楼,缓慢走到那辆青帘马车前,这才注意到那位戴着笠帽的马夫竟是彭御韬。   彭御韬微笑点头致意,说道:“殿下寻你说话。”   宁缺笑着点了点头,走到车旁微微躬身一礼,平静说道:“草民见过殿下。”   李渔掀起帘帷一角,静静看着这个有些日子未见的少年,忽然开口说道:“你既然已经入了书院,从今往后见着本宫,自称学生便好。”   宁缺透过青帘一角,看着那张清丽宜人的脸蛋,不知怎的便忽然想起北山道口的火堆,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说道:“你既不是书院先生,我为何要当你学生。”   李渔微微一怔,全然没有想到重遇之后自己已经回复公主尊严,这惫懒少年居然还是那等惫懒性子,不由羞恼地重重一摔车帘,寒声说道:“本宫今日来书院办事,想到你在书院就学,所以来探探故人,主要是想告诉你,本宫有些想……桑桑那丫头,明日你带她去公主府上给本宫瞧瞧。”   这时隔着青色车帘,见不到那张清喜宜人容易让人想起当时婢女的脸,宁缺反而变得平静正常很多,规规矩矩地长揖为礼,和声道:“殿下有心。”   青色车帘再次掀起,李渔静静从缝隙里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微微蹙眉,沉默片刻后说道:“听说你这些日子天天登楼,我劝你最好爱惜些自己身子,不要把小命葬送到赌气之上,和这些酸流置气何苦来哉,留着性命为国效力才是正途。”   宁缺直起身来正想解释两句,没想到青帘马车就此驶离。 第八十七章 书中有纸,不知何言   青帘马车顺着湿地畔的石径缓缓远离,看似平整的石板上坑突不平,鞋底在上方不易滑错,坚硬的车轮却会被震弹的极为剧烈。车厢里的大唐四公主李渔,撑着下颌正在发呆,被巅的有些心烦,于是愈发觉着宁缺很是令人厌憎。   她今日来书院不是为了别的事情,就是为了来看看宁缺。   她想看看,这个曾经陪着自己一道自草原归来的少年,如今变成什么模样。她想知道,当初拒绝自己招揽,结果却跟着春风亭老朝一夜春雨夜杀戮就入了徐崇山法眼的家伙,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最直接的原因是:书院里两名新生为了赌气连入十数日旧书楼二层,这件异事已经传出书院,传入了她的耳中,当知道其中一名新生是宁缺,联想起吕清臣老人曾经的评价,她再也无法压抑心中好奇的情绪,决意前来看上一眼。   看见第一眼,还是那张寻常无奇、只是清稚干净的容颜,雀斑还是那么几粒,浅浅的酒窝还是在那个地方,只是脸色比先前苍白太多,看着极不健康。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宁缺那张苍白的脸,看着脸上倔犟冷讽的神情,她便有些烦,如果不是钟大俊在那里冷嘲热讽,激怒了她,或许她根本不会开口唤他过来。   ……   ……   宁缺向旧书楼里走去,四周学生投来的目光与先前已经截然不同,满是震惊与疑惑。众人在心中默默想着,难道书院名册上的记载有误,此人不是渭城归来的边城军卒,而真如最初传说的那样,是清河郡某大姓的子弟?若非如此,四公主殿下怎么会认识他,甚至还专门把他召唤到车旁说了几句话?   司徒依兰微微偏头好奇地打量着他,大概也是在猜想他与公主之间的关系,金无彩则是将半个身子藏在司徒依兰身后,有些羞愧不敢正眼看他。公主李渔先前亲自替宁缺出言反嘲,谁还敢继续质疑他?窘迫的钟大俊此时已经不知躲去了何处,谢承运则是脸色苍白地站在人群外围,神情有些落寞。   褚由贤走到宁缺身旁,惊讶地看着他,低声赞叹道:“难怪简大家当初不肯收你银子,没想到你小子背景居然这么深。话说以司徒依兰这些女子的性情,就算你今天搬出亲王殿下来也不见得好使,也就四公主能把她们收拾的死死的。”   听到这话宁缺来了兴趣,问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褚由贤哈哈笑道:“道理很简单,所谓长安娘子军……本就是四公主小时候无聊创建的,像司徒她们这些贵女,都是公主殿下一手带着玩出来的祸害。”   宁缺笑了笑,没有解释自己和公主李渔之间的关系,拉虎皮做大衣的想法确实没有,但把这种关系愈发模糊化,从中得些方便却是他乐意做的事情。   看着宁缺向二楼走去,谢承运终于动了,他缓慢地走进楼来,不顾身旁众人的拦阻,用手扶着栏杆,身体不停摇晃,艰难地向上步步前行。   宁缺拿着那本薄薄的《气海雪山初探》,并没有翻开。等着谢承运从自己身旁走过,一直走到书架最深处,如往日般盘膝坐后下后,他忽然开口说道:“你或许真有你的骄傲,但我也有自己的需要,你是天之骄子,而我只是为了活命的亡命徒,两者的区别很大,我建议你不要为了和我争一时之长短而把小命送掉。”   谢承运自他身边走过时,见他手中书册紧合,以为他是愤怒于自己先前在楼下的沉默,所以想要和自己继续赌命下去,全然没有料到他竟说出这样一段话来——这位自幼聪慧过人的南晋才子沉默了很长时间,怔怔看着膝上的书页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来,长长一揖及地,缓慢走下楼去。   书架深处那距离西窗较近,午后的辰里可以一直晒到太阳,宁缺拿着薄薄的书册走了过去,就在那片暖洋洋的夕晒中坐了下来,盘膝坐在谢承运坐了很多天的地板上,闭目良久后轻揉苍白瘦削的脸颊,微笑掀开书页继续观看。   “你可以做些笔记,虽然无法抄录也无法带走,但可能会有些帮助。”   东窗那处几株老树新枝旁,一身浅色袍服的女教授头也未抬,专心致志地描着自己的小楷,如果不是确认听到了声音,宁缺甚至会怀疑她有没有开口。   他微微一怔站起身来,走到西窗旁的明几下,看着几上的笔墨纸砚,沉思良久方才坐下,手指拈起墨块,开始在清水中运腕研磨。   楼间书籍严禁抄录,即便你想把那些修行书籍上的神符字经过脑海过滤,变成普通字迹抄录在白纸上也不可行,宁缺试着冥想过:当脑中闪过的片段回忆想要变成字迹留在白纸上时,那些脑海中的字便会像青烟一般散开,根本无法呈现。   而且按照旧书楼的规矩,不能在书籍上留下任何痕迹,宁缺不知道在上面动些手脚会不会被教习发现,但这些天来他从来没有尝试过耍这种小聪明。多年来无数场生死战斗早就让他明白,面对那些必须跨越过去的山峰,任何小聪明都会显得非常愚蠢,其时其境,你所需要的是那种近于憨拙的大智慧。   应该写些什么呢?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样的字词能够算做笔记呢?宁缺悬腕提笔良久,却迟迟无法在纸上落下,因为他已经忘了先前在那本薄册上看到的内容,他不知道这时候在纸上写些什么才有意义。   “也许自己拼命做的这些事情,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吧?”   他微微自嘲一笑,想着这些天来的辛苦,想着每天夜里的痛苦辗转,想着桑桑夜夜用热毛巾替自己敷额,心境难免有些微酸失落,一个普通的人想要踏入修行的世界果然是这般的困难,就算你做再多的努力,仿佛也只能让失败显得悲壮几分。   啪的一声轻响,吸饱墨水的毛笔在空中悬停的时间太长,一滴墨汁落了下来,落在雪白的纸面上,墨汁顺着纸张上的纤维迅速散开,绽出一团毫无规律的美丽。   宁缺低头看着那团墨痕,忽然心头微动,那份最深处的微酸失落被清洗一空,变成绝对的平静,在这一刻他想明白了一切事情: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回忆,不是每个童话都有幸福结局,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得到回报,自己努力地去做了,最后得到什么很难由自己决定,那么享受这份过程便好。   墨笔落纸记不下什么微言大言,那便不用去记,不知道写些什么才能叫做笔记,那便写些别的,比如心情比如自己的经历,比如自己在楼中的感觉,东窗那边粉墙老树新枝恬静女教授的画面,西窗这边的暮日像极了剪烛时的刹那余晖……   “再上层楼,再上层楼,先前诸般愁,此时俱休,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少年,何必强要学人说天凉,须知今日并未入秋。”   他提起笔来在纸上随意书写,并没有什么特定的想法,只是随着此时此刻的心意散漫而文,随着笔尖在纸上写出一个个清透妍丽的字,胸腹间那阵烦闷到极点的情绪,竟仿佛像墨一般逐渐被笔笔抹去,消失无踪。   “入楼十七日,日日苦修,却修不到字辞入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溜走,我曾清醒过,也曾无来由堕入黑甜梦乡,但它们总是不在。”   “如果纸面上的它们是虚妄的,为何我能看见它们?如果它们是真实的,为何我不能记住它们?如果他们是存在于真实与虚妄之间,那写出它们的墨是真实还是虚妄?承载他们的纸是真实还是虚妄?”   既然只是心情随意抒发,写到此时,宁缺忽然不想再写了,于是他停腕搁笔,静静看着纸上那些字,待纸干后轻轻放进那本薄薄的书册之中,再把书册放回书架之上,转身对东窗畔的女教授恭谨一礼,就这样走下楼去。   多日来,他第一次自己走下楼,而不是被人抬下楼。   女教授抬头看着少年有些失落的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默默想着旧书楼本是老师当年定的规矩:万树千帆只允许学生择一枝一风。这学生虽然意志坚强,冥想所蓄念力必不会弱,然而雪山气海诸窍不通,最终只能落个吐血虚弱卧床的下场,即便昊天怜你坚韧赐你健康,可就这般看下去再看八十年又有何益?   暮色渐浓,黑夜将至,再没有人登上二层楼,女教授将身前的笔墨纸砚收拾妥当,沿着楼间一条偏道向后山方向走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夜笼罩书院以及书院后方那座大山,宽阔草甸间的书院建筑点着灯火,四处散布有如天上的繁星。   寂静无人的旧书楼二楼深处,靠着北墙的那面书架上几缕繁饰雕纹忽然明亮了一瞬,然后悄无声息缓缓向旁边滑开。   一个穿着深青色书院学袍的肥胖少年学生,气喘吁吁地从那道缝里挤了出来,有些恼火地回头盯着书架埋怨道:“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这玩意儿,难道就不知道把出口做大些?难道就没想过书院也会招几个胖子进来?”   胖子少年咕哝着走到书架旁,嘴里念念有词:“二师兄这个坏人,非要拿入门书籍打赌,虽然我陈皮皮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但小时候看的东西现在怎么还记得。”   自言自语着,他从书架里抽出一本薄册,看着封面上《气海雪山初探》几个字,满意地轻轻拍打了下,随着他的拍打,一张极薄的白纸飞了出来。 第八十八章 伟大无耻笔友的诞生   看着落在脚边的白纸,叫做陈皮皮的胖子少年微微一怔,细若米粒的眼瞳快速转了几转,像馒头般的脸颊上极困难地挤出两道皱纹,表示此刻心中的疑惑,然后他想了很久,终于做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非常痛苦地蹲下肥胖的身躯,伸出短胖可爱的右手,吃力地拣起那张纸,然后大口喘息了好几声。   “做一个胖子真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事情。”   陈皮皮颤着光滑肥嫩的厚嘴唇儿,自怜自艾幽怨道,然后低头向纸上那些字迹看去,下意识里跟着念出声来:“再上层楼,再上层楼,先前诸般愁,此时俱休,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少年,何必强要学人说天凉,须知今日并未入秋……”   “做胖子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事情,如果这个胖子是个天才胖子。”他怜悯看着纸上的字迹,猜到肯定是书院某位新学生的痛苦心路自述,摇头同情说道:“和我这种天才比起来,像你这样的普通人才是真正的可怜。”   凡人与天才的世界总是无法相通的,陈皮皮能够理解那个可怜家伙的苦恼绝望,却没有打算把对方的痛苦当做自己的痛苦,随意点评两句,便把那张薄纸塞回书架,握着自己想要的那本《气海雪山初探》准备离开。   忽然间他又转过身来,重新取出那张薄纸,看着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粗眉在光滑饱满额头上挑起些微,惊讶道:“这家伙的字儿写的不错啊。”   赞叹一句,重新把纸塞进书架,重新准备离开,他又重新转过身来,重新再次取出那张薄纸,重新认真看了半晌,赞叹道:“不是不错,是很好啊。”   欲走还留,陈皮皮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的行为有些畸形可笑荒唐,他微微张嘴看着纸上那个可怜家伙留下来的心情,喃喃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昊天老爷都觉得你太可怜,所以要用这手好字劝我帮帮你这个可怜人?”   人做决定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借口,哪怕是生造出来的借口,今夜的陈皮皮他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做的事情会从某种意义上改变某个人的一生,他只是想要做某件事情于是便做了,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确实比某个可怜人要洒脱的多。   走到东窗畔的书案旁坐下,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星光银晖,陈皮皮饶有兴致看着那个可怜人接下来写的话,肥粗的手指不时轻敲窗楼,窗外有夜鸟轻鸣。   “入楼十七日,日日苦修,却修不到字辞入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溜走,我曾清醒过,也曾无来由堕入黑甜梦乡,但它们总是不在。”   “如果纸面上的它们是虚妄的,为何我能看见它们?如果它们是真实的,为何我不能记住它们?如果他们是存在于真实与虚妄之间,那写出它们的墨是真实还是虚妄?承载他们的纸是真实还是虚妄?”   看完这些话,陈皮皮嘟了嘟嘴,胖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神情,就像是自幼吃过无数碗西城正宗中山路热干面的男孩儿看见某个对着改良辣式炸酱面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搅拌的可怜虫,发自内心里流露出某种骄傲和自负情绪。   就着夜色磨墨,星光洒进墨汁里,陈皮皮用肥胖的手指捉起师姐惯用的秀气细笔,在那张薄纸背后潇潇洒洒一促而就好大一篇讲解,与他肥胖的身躯不同,纸上那些蝇虫般的细微小楷竟是秀气细致到了极点。   “可怜的家伙,不要相信什么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之类的鬼话,如果昊天老爷成天没事儿干就在给我们出这些题目,会不会太无聊了一些?”   “客观存在的事物当然就是真实的,比如这本书上的那些字迹,比我这时候的骄傲自负还要真实,虽然神符师在这些字迹上动了手脚,但你必须相信它是真实的,如果你自己都无法相信,那么你的眼自然更不会相信。”   “字迹是客观真实的存在,纸张也是客观真实的存在,只是当这纸当这字反射着窗外的春光,映进你那不知道是大是小的眼睛,再被你那不知道是聪明还是糊涂……估计是糊涂……的脑子一理解,便变成了虚妄的存在。”   “春光映在纸上已经是一道解释,你眼看见它又是一道解释,你试着去理解它又是一道解释,解释往往就是误会,你解释的越多,事物便会与原初的模样不一样。”   “如果你觉得这样还无法理解,那本天才只好被迫使用最粗蠢的举例方法:事物的客观真实就如同一个全身赤裸的美人儿,只能接受,不需要被你我去理解,就像那个全身赤裸的美人儿,无论她的胸部是大是小,屁股是圆是翘,小腹下的那簇毛或粗或细或浓或稀,这都是客观真实,你没办法改变她。”   “而当你去色迷迷地看她,去想她有多美,想要上她时,这些念头就会变成一件件衣服。你每想一次每试着去理解一次,便会在她那迷人的美丽胴体上穿上一件衣服,直到最后你已经忘了她最开始长的是什么模样,她的胸部有多大。”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方法很简单。记着最开始看见她没穿衣服的那瞬间画面,不管她是大河国的圣女还是西陵神殿里的叶红鱼,不去想不去问不献花不弹琴,直接上去简单粗暴地干她!女人就是用来被干的!不是用来让你理解的!”   墨笔直抒胸臆,挥挥洒洒而就,陈皮皮掷地罢书,脸上神采飞扬,大觉满意。他自幼便被视为不世出的天才,然而多年来跟着大贤高人学习,只有老实听教的份儿,哪有如此肆无忌惮教训他人的机会,啧啧自赞道:   “话虽粗俗理却不粗,只希望你不要被这些话弄到走火入魔才好。”   待墨迹被东窗外的夜风吹干,他志得意满站起身来,一步三摇走回书架旁,脸上的肥肉被震的巍巍直颤儿。他把那张纸夹回《气海雪山初探》里,也懒得再管今晚与二师兄之间的基础教材默颂赌博。   就在准备把那薄册放回收架时,他的胖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犹豫,想到自己帮助那个可怜的家伙,已经算是严重违反了旧书楼的规矩,然而紧接着他便想起老师说过的另一句话,像绿豆粒般小的眼珠子一转,把书塞进收架,然后拂袖潇洒而去。   “规矩,就是一个屁。”   ……   ……   宁缺每日天未亮便从临四十七巷出发,夜深沉时才能回到长安城,今日虽然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走下旧书楼,但当马车进入长安南门时,夜已经变得极为深沉。   褚由贤担心他的身体,今天专程等着他一起回城,当两辆马车依次停在老笔斋的门口,这位东城富家子从第二辆马车里探出头来,看着向铺内走去的宁缺,满脸佩服说道:“不计前嫌劝说谢承运下楼,宁缺,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虚怀若谷,以德报怨,气度不凡,雅致高洁……”   宁缺站在老笔斋门转过身来,笑着望着他说道:“虽然我很继续听下去,看你能想出多少好词来恭维我,但我必须老实说,劝谢三公子下楼并不是因为我担心他的身体……我只是看中他每天盘膝坐着的那地方,那地儿能晒着太阳。”   “做好事儿还不爱被人恭维,非得寻个腌臜理由,你这人啊。”   褚由贤笑骂了一句,命令家丁驾驶马车离开了临四十七巷。   宁缺笑了笑,挥袖隔空虚虚驱赶,然后走进店铺,接过桑桑递过来的毛巾盖在脸上,然后整个人瘫软在圈椅中,像是所有骨头和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   自从开始登楼以后,每夜回到临四十七巷,便会有一方滚烫的热毛巾替他回复精神,桑桑把他回家的时间计算的极准,然后用开水洇着毛巾,保证温度将将好。   冒着蒸腾热气的白毛巾下方,传出宁缺疲惫的声音:“今儿胃口还是不大好,就做碗煎蛋面吧。”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离开,静静站在圈椅旁,看着宁缺脸上的毛巾和热气,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说道:“少爷,明天……不要去了吧。”   别看宁缺在书院里还能与人侃侃而谈,还能与褚由贤说三两句顽笑话,只有他自己和桑桑知道,这些天强行登楼看书,对他的身体与精神带来了怎样的损耗与伤害,每天从书院返回城内,他痛苦虚弱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而因为呕吐的过于厉害,每天晚上这顿饭必须要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咽下去。   听到桑桑的声音,宁缺看着眼前极近处的白色毛巾幻化成的白茸森林,感受着口鼻间那股辛辣的高温湿意,沉默很长时间后,强行把声音里加了些轻松的笑意,说道:“前几天书院轮休我也没带你出去玩,明天……明天我先不去书院。对了,今天在书院里遇着那个白痴公主,她要你去玩,咱们明天就去吧。”   桑桑揭开他脸上已经变得温嘟嘟的毛巾,伸出小手认真地替他捏弄眉心,腼腆笑着说道:“公主殿下要见我?我也喜欢的。”   宁缺闭着眼睛,感觉着眉心的烦恶被冰冷的细指尖丝丝驱走,舒服地叹息一声,说道:“趁着这由头,明天顺便把第二个名字划掉。”   桑桑搁在他眉心上的指尖微微一僵,轻轻低头看着自己有些破了的绣鞋,对于这件事情,看来她并不怎么喜欢。 第八十九章 初入公主府   宁缺决定拿出一天时间不去登楼看书,带着桑桑去拜访公主殿下,然后顺便杀个人。对于这个决定,桑桑确实不怎么喜欢,不是因为她不喜欢杀人——她从小到大在宁缺背后、在宁缺身边看到宁缺杀过太多人,早就已经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不喜欢宁缺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还是不肯真正的休息一天。   虽然小侍女有情绪,但晚上的煎蛋面依然没有打任何折扣。之所以面里没有放花椒也没有放葱花不是惩罚,而是因为宁缺最近这些天夜里经常恶心呕吐,胃肠有些承受不住这些辛辣调料,必须吃的清淡些。   吃完煎蛋面,用热水把脚烫到快要发红,宁缺舒服地倒在了床上。桑桑就着他剩下的水把自己的小脚洗了洗,然后倒掉洗脚水爬上床,分开细细的双腿骑在他的腰上,开始替他按摩舒缓精神。   确认他进入熟睡,桑桑轻轻嘘了口气,抬起右臂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膝行到床的另一头,钻进自己的被褥,贴着陈锦记的脂粉匣子美美地入睡。   半夜时分,她被宁缺痛苦的呻吟声翻滚声惊醒,骨碌一滚便钻出了被褥,翻身下床踩着那双旧鞋,动作极为熟练地用脚尖拨出床下的铜盆,然后歪着身子坐到宁缺身旁,用小手不停拍打着他的后背,间或自上向下用力揉抚。   宁缺脸色苍白俯卧在床边,探出小半个身子对着下方的铜盆不停干呕,眉眼拧在一处,显得极为痛苦。先前吃的食物已经过了胃肠,所以这时候吐出来的便是睡前喝的那两杯热茶,还有些胃液胆汁。   自从在书院内开始登楼看书以来,每天夜里他都禁受这样几次这样的折磨,不止让他身体变得愈发虚弱,就连桑桑也被折腾的白日极为疲惫。   每当熟睡后,白天在旧书楼里看的那些墨字便会变身为一个个浓稠漆黑的怪物,从他脑海最深处泛起来,持戈挥刃不停冲杀挥舞,然后急剧变大膨胀,汇聚成一艘大船,不停鼓荡着他的脑海,碧海生起惊涛骇浪,让身处海中的他极度眩晕,胸腹间一片烦恶,生出强烈的干呕冲动。   看似噩梦,但宁缺很清楚这不是梦,这只是旧书楼二楼那些神符师书写的字符与自己的精神世界之间产生的激荡感应余波……以一种玄妙的方式呈现出来。   夜夜承受这种折磨,如果能够把那些墨字记住,也算是付出便有收获,然而令他感到极度失落甚至无比愤怒的是,当那些墨字在自己脑海中兴风作浪之时,他如同患了失语症和文字辩识障碍综合症,明明看着那些墨字清晰出现在眼前,看着那般熟悉,却张着嘴怎样也读不出来,认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字。   日日在旧书楼痛苦煎熬读着看不懂的书,夜夜在老笔斋晕眩难受看着认不出的字,不是一天,而是很多天,如果换成意志力稍微薄弱些的人,大概早就已经放弃,但对于宁缺而言,这种非人的痛苦折磨却是他十六年生命中所能找到的最好机会,除非一直撑到最后的最后还没有希望,那么他就绝对不会放弃。   都说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这句话并不算错,这个世上最了解夏侯大将军的人里肯定就有宁缺一个,但这句话并不完整,因为推来算去,世上最了解你的人终究还是你自己——宁缺很了解自己,所以知道没有走到山穷水尽那处时,自己绝对不会拂袖回头。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生命有危险,那位女教授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东窗畔,他清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今后的一段时间内,自己会坚持登楼苦读读出腹内所有苦水,直至身体越来越虚弱,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尽可能多地把名单的那些名字划掉。   那张油纸上的第二个名字是:前宣威将军麾下副将,陈子贤。   ……   ……   做为最受天子宠爱的公主,李渔常年住在皇城之中,但在长安城里也有自己的府邸。第二日,宁缺和桑桑被领去的地方,便是位于南城某幽静处的公主府。   今日她穿着一身红黑相间的短曲裙,中裙上绣着色彩清丽的大株异花,再配上绕襟深衣,略有山峦之感的裙摆垂至足背之上,显得华贵又而不俗。   “宁缺呢?”   只有桑桑一人走进了公主府后宅。   李渔微微蹙眉看着被太监带进来的小侍女,然后开颜一笑,走上前去牵起桑桑微凉的小手,和声说道:“有些日子没见了,你这小家伙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公微感诧异一问便转了话题,但那名太监却是不敢怠慢,苦着脸禀报道:“那厮坚称男女有别,私见公主不敬,所以坚持在外面侯着,现在彭先生正在值日房里陪他说话。”   桑桑由她牵着自己的手,仰着小脸轻声解释道:“少爷最近身体不大舒服。”   李渔眼帘微垂,掩住眼眸底部那抹淡淡失望与恚怒之色,不再去理那滩烂泥般的少年,牵着桑桑的小手向平榻走去,嘲笑说道:“你家那个惫懒少爷,最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浑劲儿,天天要往旧书楼二楼跑,身体怎么能舒服?”   “殿下,我倒觉着少爷挺了不起的。”桑桑极认真地替宁缺说话。   李渔摇头轻笑,伸手在桑桑微黑的额头上敲了下,说道:“你这小丫头,整日就只知道那个少爷,也不想想他哪里有个正经少爷的样子,说起来我就觉得不忿,像你这样能干勤快的丫头,宁缺那家伙真不知道积了几辈子福才能把你拣到。”   一边说着话,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屈膝盘腿就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说来人与人之间的缘份真是很奇妙,李渔在渭城第一眼瞧见桑桑这丫头便觉得亲近,又怜惜她被宁缺像牛马般使唤,在自草原归来的旅途上经常以婢女的身份寻她说话,倒真是有几分情意,而桑桑自幼跟着宁缺长大,脑子里也没有太多尊卑敬畏的概念,单纯就是觉着公主殿下是个好人,也愿意和她亲近。   李渔问了桑桑几句他们主仆二人到长安城后的经历,桑桑很老实地把那些开书铺考学之类的琐碎事说了遍。李渔本在默默思考宁缺与朝小树之间的关系,忽然感觉到手中桑桑的小手冰凉又有些粗糙,看着她微黑的小脸蛋儿,忍不住怜惜之心大作,说道:“让你脱了奴籍,不要再跟着宁缺,就来我公主府上做个管事姑娘怎么样?我也不要你去侍候旁人,你只需要替我打理府中事务即可。”   ……   ……   公主府前庭,靠着假山水池的侍卫值日房外,彭御韬皱眉看着身旁椅上的苍白少年,忍不住说道:“当时北山道口你何等样悍勇,怎么现在瞅你脸色如此苍白,身体如此虚弱,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进书院读了几天书,便读成了个废物?”   宁缺笑了笑,懒洋洋地靠在竹椅上晒着太阳,看着他说道:“彭大人,你那天又不是没瞧见旧书楼的热闹,这事儿现在想来还是有些玄乎,多提无益。对了那些草原蛮子呢?还有你和侍卫兄弟们既然立了功,怎么还在公主府上?”   “公主从草原带回来的那几个蛮子都被陛下特召进了羽林军,你知道我大唐向来有这种规矩,羽林军用的多是异族人。至于我们……”彭御韬微笑说道:“我们跟着殿下在草原上厮杀奔回,实在是不乐意也不放心再离开她身边,宫里也有这个意思,所以我现在虽然兼着骁骑营副统领的差事,但主要还是跟着殿下。”   骁骑营副统领可是个地地道道的重要位置,宁缺连声恭喜,然后忽然想到春风亭那夜的厮杀,不由微微一怔,暗想这位置大概正是那夜里空出来的。   虽然宫中默允彭御韬依旧跟着公主李渔,但他现在毕竟担着骁骑营副统领的职位,尤其是最近羽林军骁骑营连番震动清洗,所以他极为忙碌,陪宁缺说了两句营中便来人道有要事需要处理。他向宁缺陪罪两声后匆匆而去。   跟着公主李渔的那些侍卫和蛮子,如今一部分补进了羽林军,一部分回到了宫中,此时公主府里的侍卫基本都不认识宁缺,但看着彭副统领对这少年都如此客气,又知道是公主殿下专门召此人前来,倒也没有人敢对他有丝毫不敬。   堂堂骁骑营副统领却对自己如此客气,宁缺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在北山道口自己救了众人一命、唐人极为敬重英雄好汉,双方在旅途上结下了战斗情谊——更重要的原因是大概彭御韬已经察觉到,公主对某人重新动了招揽之心。   这也正是为什么宁缺今日不进公主府后园的原因。他如今人生的重心和目标都在复仇与书院之上,不敢靠近帝国上层那些争斗,而且基于心底最深处的某个令他感到寒冷的猜测,他下意识里想要远离这位公主殿下。   虽然那个雨夜与朝小树并肩一战后,无论他愿或不愿意,都已经被扯进那些是非争斗之中,但他很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的自己终究还只是个小人物,跟着朝小树在夜色江湖里为宫中厮杀可以,要跳出阴沟与地面,直接与那些宠大的势力正面对上,自己这种小人物随时可能莫名其妙悄悄死去。   就像是当年将军府被抄斩的满门,又像是不久前在墙下闭上眼睛的卓尔。 第九十章 一部叫做小王子的童话   想着这些以他的智商阅历无法完全想明白的事情,宁缺在阳光缓缓闭上眼睛,开始在有些混乱的脑海中重新构画卓尔那张黑到不能再黑的脸,以坚定自己的信心以理清自己纷乱而惘然的思绪。春日的清丽阳光洒在公主府前庭假山旁,洒在竹椅上,洒在他的身躯上,明亮正好暖度正好,逐渐将他在旧书楼上蕴着的春寒全部晒了出去。   “你在晒太阳吗?可是……妈妈不让我晒太阳。”   一道清稚脆嫩的声音在椅后轻轻响起,宁缺睁开眼睛回头望去,看见假山旁边探出一张男孩儿的小脸蛋儿,微黑而健康的脸蛋儿上有两抹像苹果般的红晕,长长的眼睫毛非常漂亮,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怯生生的。   宁缺看着这张小黑脸,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卓尔,心头微感酸楚。他从椅上站起身来,向着这名很久不见的小男孩儿微微躬身,和声说道:“见过小王子。”   怯生生的小男孩儿正是公主李渔从草原带回来的继子小蛮,从渭城到长安一路上,尤其是北山道血战之后,宁缺和小男孩儿的接触并不少。   “殿下为什么不让小王子您晒太阳呢?”他笑着问道。   “妈妈说那样容易晒黑。”小蛮很认真地看着宁缺解释道:“我是妈妈的儿子,是陛下认可的外孙,是大唐帝国最骄傲的贵族,所以可以黑,但不能太黑。”   宁缺听着小男孩儿的回答,忍不住挠了挠头。他能够想像一个草原的孩子来到富庶繁华长安城后的不适应,只是没有想到公主殿下对小王子的教育爱护会严谨到如此地步,笑着解释道:“偶尔晒晒太阳也不错。”   前庭一片安静,小男孩儿看了看四周,发现教习嬷嬷和宫女都没有发现自己偷溜出来,小脸上露出喜色,蹦跳到竹椅旁,扯住宁缺的袖子,抑着小脸用满是企盼的目光看着他,说道:“可以讲故事给我听吗?”   宁缺怔住了,没有想到小男孩儿还认得自己,更没有想到他还对火堆旁的那些童话故事念念不忘。看着小男孩儿企盼的眼神,看着幽静的前庭,想着自己此时除了晒太阳也没有别的事情做,于是笑着重新坐回竹椅,示意小男孩儿坐到自己身边,说道:“我可不会讲故事,上次讲的那些应该叫做童话。”   “童话和故事的区别是什么?”小蛮好奇问道。   宁缺回答道:“故事很复杂,童话很简单,而且很开心。”   小蛮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那我就要听童话。”   宁缺想起过往年间某些画面,忍不住笑了笑,说道:“这恰好是我最擅长的事情。”   小蛮挪动了一下身体,离他更近了些,专注地准备倾听。   宁缺想了想,看着他说道:“你是草原上的小王子,那我就讲一个小王子的童话给你听好不好?”   小蛮兴高采烈说道:“好啊好啊。”   宁缺躺到竹椅上,看着天空说道:“森林里有蟒蛇,它们的个头儿很大,捕获猎物之后不用嚼就这样直接囫囵吞进肚子里,然后睡上整整六个月,用这些时间去消化肚子里的食物。”   小蛮睁着大大的眼睛,惊恐说道:“……好可怕,不是说童话都是开心的吗?”   宁缺瞪了他一眼,心想你可没桑桑当年乖,说道:“才刚开始,别着急……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对森林里那些事儿比较感兴趣,所以我按照自己的想像画了一幅画,画的就是一条大蟒蛇在吞食一头很大的野兽,我把这幅画拿给别的大人去看,问他们是不是感到很恐惧,结果他们说:一顶帽子有什么好可怕的呢?”   小蛮兴奋地拍起手来,说道:“我明白了,你把蛇画成了帽子的边缘,你把大野兽画成了帽子的中间,你画面是不是画的不好?”   宁缺无言以对,继续说道:“我画的不是帽子,是一条蛇在吞一头野兽,那些大人就像你现在这样根本看不懂,所以我干脆就把巨蟒肚子里的情形也画了出来。”   小蛮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不是小王子的童话吗?小王子在哪儿?”   “马上就出来了。”宁缺解释道:“再等一会儿就出来了。”   ……   ……   没有过多长时间,公主府的教习嬷嬷和宫女们终于找到了前庭,就在这时,公主殿下也结束了与桑桑的叙旧,宁缺牵着小侍女的手,在嬷嬷宫女们猜疑怨恼的目光中夺路而逃,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对公主府的拜访。   走在南城安静的街道上,被粗布紧紧裹住的大黑伞不停拍打着桑桑的大腿,主仆二人安静走了一段路,桑桑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公主是好人。”   宁缺抬头看着街道上方被梧桐树隔开的天空,看着那些渐阴沉的云层,说道:“看样子要下雨了。”   牛头不对马尾,前言不搭后语说的大概便是这种情形,桑桑想说些事情,宁缺不想说那些事情,所以前者没头没尾蹦出一句,后者抬头看天说要落雨。   桑桑停下脚步,仰着头看着他,问道:“少爷,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宁缺觉得有必要让小侍女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犹豫片刻后说道:“因为我觉得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虽然她对你确实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上桑桑展现出罕见的执拗,认真说道:“殿下如果不是好人,那她当年为什么要去草原?她为什么对小蛮那么好?”   宁缺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如果她是好人,那她当年为什么要去草原?她为什么要对小蛮这么好?我并不认为世间所有后妈都是坏人,但我也从未见过哪个后妈像她一样把小蛮看的比自己生命还重要。”   同样的两个问题,在桑桑看来可以证明公主殿下是个好人,但在宁缺这里却成为相反的例证,她有些听不明白他想说什么,疑惑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浓春的长安城上空轻轻扬扬的飘下了雨滴,宁缺从她背后解下大黑伞打开,继续抬步向前走去,说道:“事有反常必为妖,殿下这个后妈还如此年轻,母性泛滥?在我看来未免太早了些,我认为这是移情,她把自己对单于的感情移到小男孩儿的身上……如此看来,她对那位长眠草原的单于似乎有很多歉意啊。”   “只有我们这些边军才知道,那位单于是多么了不起的雄主,可就是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被他的白痴弟弟谋杀夺位?”   “少爷,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公主殿下今后一生大概都会后悔,因为那位单于应该是真的爱她,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敢真的爱她的男人。”   “我听不明白。”   “没什么。”   桑桑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说道:“你认为是公主殿下杀了单于?”   宁缺没有直接回答,说道:“看来你平时的笨果然都是装出来偷懒用的。”   桑桑低头行走在黑伞下,微微攥紧小小的拳头,说道:“证据呢?”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证据的。”   宁缺看着伞外丝丝缕缕落下来的雨丝,说道:“当年她去草原既可以化解帝国内部某些神棍的攻击,又可以在与皇后娘娘的争斗中示弱以换取陛下的怜惜,还可以赢得大唐子民的尊敬,甚至还可以在草原上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力量,但她不可能永远呆在草原之上,陛下年龄越来越大,继位的人选总要尽快定下来,所以她需要回来,而做为单于深爱的女人,她想回来只有一个办法。”   桑桑低着头,低声说道:“可是殿下决定远嫁草原的时候,才十二三岁。”   “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开始杀马贼了,人的能力和年龄并不见得成正比。”宁缺撑着大黑伞,渐渐加快了脚步,摇头说道:“刚才说的只是殿下有做那件事情的理由,并且可以收益,但在我看来,最能证明此事的,还是先前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们都知道那位英年早逝的单于是怎样了不起的男人,这样了不起的男人很难被人陷害杀死,除非动手的人是他最相信最爱的那个人。”   桑桑低着头抿着薄唇,轻声咕囔道:“总之都是少爷你的猜测。”   宁缺说道:“我也希望猜测是错的,我也希望这个世界上都是童话故事,王子和公主最后永远幸福的生活下去,但你看……草原上的王子死了,公主回家了。”   桑桑抬起头来,一滴雨水自她微黑的脸颊上滑落,她看着他有些恼怒问道:“少爷,为什么你眼睛里的世界总是这么黑暗?”   宁缺停下脚步,沉默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后冷声说道:“因为从我活下来开始,到在路边死尸堆里拣到你,我所看到的世界就是这么黑暗。”   说完这句话,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有些羞恼地大步向街道前方走去,不知道是书院旧书楼在精神上投下的阴影,还是因为马上要去杀人,他总觉得大黑伞外的雨丝不再那么清爽,显得有些暗沉。   桑桑站在雨中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加快脚步追了上去,追到那柄大黑伞下,追到那个家伙身旁,然后伸手向上捉住他举伞右手垂下的袖角,再也不放。   大黑伞下不时响起主仆二人的对话。   “我以为少爷你又要骂殿下是白痴。”   “动什么都别动感情,最后只会伤人又伤己,所以她确实挺白痴的。”   “那为什么刚才少爷你没有骂?”   “以后我会少骂这两个字,因为那些动感情的白痴们……都是可怜人啊。”   ……   ……   (宁缺给小蛮讲童话故事,没有什么阴谋培养之类的东西,那就是童话,我想把将夜写成美好的童话,而没有太多的那些东西,正在努力中。) 第九十一章 铁坊柴房杀人   大黑伞就像一朵黑色的莲花,在长安城的雨雾之中缓慢流动飘离。   桑桑不知何时松开了手中紧握着那角衣袖,仰着脸蹙着眉尖问道:“少爷,先前在公主府里你和小蛮在说什么呢?我看那些嬷嬷宫女脸色很难看。”   宁缺看着小女孩儿故做沉稳的神态,忍不住想起那些年在岷山里经常发生的情景,当时他背着她从这座险峰爬向另一座险峰,从这个山寨偷往另一个山寨时,要忙着探路寻道,又要忙着给背篓里的小女孩儿讲童话故事哄她,忙的一塌糊涂,忍不住笑着揉揉她的脑袋,说道:“讲童话……你知道我这个拿手。”   桑桑好奇问道:“讲的哪个?灰姑娘还是三只小猪?”   “小王子。”   桑桑蹙眉认真问道:“小王子?他听得懂吗?”   宁缺一怔,心想这倒确实是个问题。   在深春细雨之中,主仆二人一路闲聊一路向北,穿过通孝坊便回到了东城,没有走进临四十七巷,而是绕过巷口向东城的更深处走去,老笔斋今日闭门休息,不知何时桑桑悄无声息抱回了一把被布紧紧裹住的朴刀,肩上微有雨痕。   雨渐渐大了起来,东城街巷上的行人都被迫回到了自己家中或是作坊里,宁缺和桑桑走到东城某偏僻贫民坊外停下了脚步,撑着大黑伞站在一处香火廖廖的破落昊天神侍庙檐下,望向坊内默默听着雨中隐隐传来的打铁声。   桑桑安静轻声说道:“再过一会儿铁铺便会关门,年轻的师傅们会忙着收拾今天的订单,陈子贤则会回后院休息,听说这些年他已经极少亲自落锤了,那时候院内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刚好今天下雨比较方便。”   宁缺看着天上的铅云黯光默默计算着时间,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把手中的大黑伞递给桑桑,说了声等我,然后从身后取出一顶不知从哪里拣的笠帽戴在头顶向坊西方向走去,在越来越大的雨水中穿过两条巷道,靠近坊内的打铁铺后院。   坚韧靴底踏在坑洼不平的坊间石道上,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啪轻响,在雨天里根本不引人注意,宁缺看着不远处那道简陋的木门,缓步向前,握着裹布朴刀的左手越来越紧,心中默默回忆着这第二个名字的所有资料。   油纸上的那些名字,是在宣威将军府灭门案和燕境屠村案中的重要人物,是卓尔在夏侯麾下在军部做谍子时的调查所得,是他用汗水和生命换来的资料。   陈子贤,四十七岁,前宣威将军麾下副将,因首举宣威将军林光远叛国,被朝廷嘉奖,后于天启四年因妄起战衅故被剥除一应功勋,逐出军队,其后家中又连遭祸事,妻子与其和离,带着两名幼子返回家乡,而此人却留在了长安城中,变成了东城贫民坊某间打铁铺里的师傅,贫困潦倒不忍言说。   油纸名单上的那些人,在灭门案和屠村案后,除了有两三位高官依然享着厚爵清名,其余人等混的都非常不好,已经死在他手中的那位御史颓丧度日,有的人惶恐终日,而眼前雨中那扇院门后方的陈子贤则是潦倒度日。   宁缺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按照惯常推断或是话本小说上面的常见桥段,当年曾经残害忠良阴谋卖主的家伙们在复仇开始之时,必然是烈火烹油鲜花怒放嚣张快活地一塌糊涂,如此方能让复仇的人们更有先天正义感和快感,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那些他矢志复仇杀戮的对象们,似乎并不比他活的更好。   隐约猜到了应该是那位皇帝陛下的手段,但他无法确认,也不愿再去想,今日恰逢大雨,恰逢公主府召唤,正是杀人报仇的大好时机,日后无论官府怎样调查,想必也不会怀疑到,也不敢怀疑到他的身上,这点比较重要。   他微微低头看着笠帽边缘滴下的雨水,缓慢移动脚步,离那扇门又近了些。   脱漆木门表面微湿,手指摁在门板上感觉有些冰冷,他侧耳认真倾听院内更前方那家铁作坊传来的声音,听着那些重锤敲打砧铁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他握着布裹朴刀的左手缓缓提起,右手轻轻用力把木门推开。   被雨水滋润了的老旧门轴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轻鸣,戴着笠帽的宁缺握刀而入,平静走下残破的石阶,看着院内柴房外蹲着的那个老人,说道:“陈子贤?”   柴房外那老人穿着一身旧旧的薄袄,肩头袖角处有被经年炉火灼焦的痕迹,几根发黑的棉花从脆布裂口中伸了出来,看上去有种凄苦之感。老人头发花白胡乱系在一处,粗长像铁块般的双手分别握着斧头和木块,正在劈柴。   老人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眸里面闪过一抹异色,看着推开院门的宁缺,看着那道笠帽下方的阴影,想看清楚他的脸,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是。”   宁缺停下脚步,微微仰头看了一眼简陋小院四周,确认所有学徒果然都在前坊,院内没有一个人,他回身把院门关上,用右手解开颈部笠帽的系带,然后缓缓握住布裹朴刀的前柄,继续向那个苍老的退役军官走去。   笠帽落在雨地上。   陈子贤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指甲里满是黑泥的左手松开木柴,在衣服前襟上擦了擦,然后伸到腰后握住了一把刀,同时举起了握着斧头的右手,看着那个自风雨中走来的脸色苍白的少年,嘶哑说道:“终于来了。”   宁缺的刀来了。   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用淘米水磨砺了十数日的锋利刀刃,从鞘中闪电拔出,轻松切开刀鞘外紧裹着的旧布,斩风斩雨斩过往,一往无前斩向陈子贤的脖颈。   陈子贤立刀,两刀相交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刀刃上的雨水滴滴溅射而出。   就在此时,前方铁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打铁声,把院子里的刀声全部盖了过去。   锃锃锃锃锃,磅礴大雨之中,宁缺双手握刀,面无表情向前再向前,劈颈斩首割腹,朴刀搅动着风雨,与老人手中的刀斧依偎冷酷地互相磨擦拖拉。   当当当当当,火红的灶炉旁,学徒们麻木地夹着烧红的粗铁,挥舞着重锤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坊外的风雨之声大作,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   嘶啦声起,薄袍被切开,斧被震落,腕被斩断,风雨中闷哼之声连绵响起,房外的柴堆散作一地,须臾之间宁缺劈出了十七刀,而陈子贤挡住了前十六刀。   然后刀声消失无踪,只剩下风声雨声和锤击砧板的雷声。   ……   ……   陈子贤摔倒在柴堆旁,身上满是污泥水渍,苍老黝黑的脸上多了几滴血,胸腹间的薄袄被斩出了无数道口子,灰暗的棉花四处乱伸着,最中间的那道口子极深,一直深到他的骨头里,腑脏中,不停冒着血水和别的颜色的体液。   雨水从屋檐滴落柴堆,滴到他花白的头发上,滴到他额间愁苦的皱纹上,然后自黝黑脸颊上淌过,迅速把那几滴血冲涮的干干净净。   宁缺低头缓慢收刀,看着自己急剧起伏的胸口,看着胸口处那道极险的斧痕,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没有想到大唐当年一位普通偏将,在市井底层煎熬困苦这么多年后,居然还拥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   陈子贤眼神浑浊无力看着身前的少年,喉中嗬嗬几声似乎多了很多痰,极为痛苦地咳了几声,咳出两口血痰来,虚弱说道:“我以为自己早就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你确实是那些人当中被遗忘的最厉害的一人,我想大概是因为背主求荣之徒,朝廷里无论是谁都不敢放胆用你,也不知道这些年你有没有后悔过。”   宁缺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看着垂死的老人说道:“不过也正是因为你已经被世界遗忘,所以我想杀死你应该不会引起太大麻烦。另外就是我考进书院了,杀死你被我视为庆祝活动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就像鲜花和鸽子那样。”   陈子贤苍老虚弱的眼眸里满是困惑不解,低声道:“给个痛快吧。”   “时间还很早,你那些穷学徒要完成今天的订单还要很长时间。”   宁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雨云垂着珠帘般的雨丝,根本看不到日头在何方,但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时间,轻声说道:“至于痛快这种事情,这些年来你们让我很不痛快,所以你就不要奢望能死的太痛快。”   “我有一首诗要念给你听。”他看着柴堆里将死的老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说道:“我自山川河畔来,我自草原燕境来,我自将军府中来,要取你的命。”   听到将军府三个字,陈子贤浑浊的眼眸骤然变得明亮起来,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释然,颤抖的双手下意识在湿漉漉的柴堆上划拉着,盯着宁缺那张青稚的面容,颤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将军的儿子还活着,你……你说……你考进了书院,真好……真好,我这些年活的如此累,死前能知道……将军的儿子还活着……活的还不错……我真的可以瞑目了。”   “人活着谁不累呢?”宁缺低头看着脚前被雨水击出无数朵黄浊水花的坑洼,低声说道:“要学书法要学奥数要学钢琴画画,每个周末都要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面跑来跑去,到最后少年宫比家还要熟,你说我累不累?”   陈子贤没有听懂这段话,捂着不停流血的刀口,痛苦地摇了摇头。 第九十二章 以血洗血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不过那种累总还是有些好处的,学过奥数的家伙去考书院数科,看着那种难度的题目不会觉得难,只会觉得特他妈的二,总比我这辈子的累要强上很多。”   “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个鬼地方,在将军府过了几年好日子,结果就因为你们这些人,好日子没了,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爹也死了娘也死了,我那年才四岁,结果我就要考虑生存还是死亡这种狗屎问题,你说我累不累?”   四岁那年他第一次握紧了柴刀,第一次杀人,然后看着那些微微发乌的血水顺着柴刀头流至手指缝里变成粘稠的半固体,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巧克力火锅是种很恶心的东西,事后他洗了无数遍手,却总觉得怎样也洗不掉那些血腥味和柴刀上附着的淡淡锈味,这种味道一直伴随了他整整十二年时间。   他把右手伸到雨中,任由雨水不停冲洗,却总觉得还是没办法冲洗干掉手指间那些粘稠的血,脸色苍白怅然说道:“那之前我没有杀过人,结果我现在杀起人来比当年做题还轻松,我没结过婚,却要带着个小拖油瓶横纵岷山千里,看着一人便觉着他想要杀死我然后把拖油瓶抢走当小老婆,你说我累不累?”   “我这么累都是你们造成的,所以我只有把你们全部都杀干净,才能变得轻松一些,只有你们体内的血全部流完,我才会觉得手上的鲜血被洗干净,所以你可以认为这是一场冷血的复仇,但有时候我自己在想这更像是在洗手。”   宁缺看着垂死的老人,说道:“用你们的血,洗我手上的血。”   说完这句话,他蹲下身体拣起老人身畔那把砍柴刀,看着老人说道:“至于你能不能瞑目这个问题,到冥界后见着将军府那些人头时再问吧,不过我相信你这种潦倒度日自诩忠义无法两全以苦难当做赎罪的无聊家伙,一定没办法闭上眼睛。”   他凑到老人耳旁低声说了一句话,然后握紧柴刀,极熟练地砍断了老人的脖子,站起身来,在院中积着的雨水里拣起笠帽,重新戴回头顶,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院中雨水依旧下着,前面的铁坊依旧传来打铁声,柴房外的柴堆没有人再劈了,那把柴刀锲在老人的脖子里。   前宣威将军副将陈子贤,如今的长安东城潦倒打铁老匠人瞪着眼睛看着从天而降的雨丝,如鱼肚般的冰冷眼眸里满是黯淡绝望情绪,始终无法闭上,任由那些雨水击打在眼球上,把那些血水冲洗的干干净净。   ……   ……   贫民坊外的大黑伞下,桑桑默默看着巷口方向,从开始到现在姿势没有任何变化,穿着旧鞋的小小双脚始终站在同一个地方,雨水越来越大,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左肩的衣裳,她却没有退后几步去檐下躲避的意思。   巷口空无一人,却有脚步声响起,她扭头望去,只见戴着笠帽的宁缺从西侧某道路口走了出来,笠帽阴影间的脸颊苍白无比,她急忙撑伞上前替他遮雨,然后趁着无人注意,快速离开这片街巷。   油纸名单上的第二个名字终于在今天被划掉,被杀死的陈子贤是将军府灭门一案的直接凶手之一,然而回到临四十七巷老笔斋中的宁缺,情绪看上去并不是太好,擦干了身上脸上的雨水后,连脚也未洗便直接躺到了床上开始睡觉。   这些日子他在旧书楼里苦苦煎熬,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今天冒雨杀人,精气神里崩着的那根弦崩到了极点,然后骤然为之一松,加上微寒春雨一淋,便直接如春山泥流般直接病卧床头难以再起。   微冷的身体感受不到太多热意,纵使桑桑已经给他盖了两床棉被,他盯着新糊了很多纸的屋顶,喃喃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进书院吗?你知道为什么我拼了命也要在旧书楼里呆着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拼死拼活要踏进那个世界吗?”   桑桑正蹲在门口忙着煮姜汤,没有理会他隔个一年半载便会来一次的胡言乱语,也没有时间去回答他这些无聊的问题。   宁缺艰难转过头去,看着门槛旁蹲着的瘦小身躯,沉默很长时间后微笑说道:“这问题真有些胡闹,你当然知道……可是别的人不知道,喜欢,其实只是最脆弱最没有力量的理由,杀一个御史杀一个老铁匠都这么费力,如果我还是现在的我,有三把刀看着很强大的我……怎么有能力杀死夏侯杀死亲王?”   “夏侯太强大了。”他转过头来,重新盯着屋顶那些新糊的黄纸,喃喃说道:“武道巅峰怎么杀?不踏上修行路,这辈子我都别想杀死他。”   “公主殿下说过,如果少爷你还坚持天天去旧书楼里苦熬,身体会出事的。”桑桑端着滚烫的姜汤,坐到床边吃力地把他半扶起来,低声说道:“到时候不知道你能不能踏上修行路,夏侯还没死你就得先病死了。”   宁缺接过姜汤,虚弱地舔了舔嘴唇,一口一口喝着,在喝的间隙中低声说道:“希望可能很虚妄,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要强,所以总得努力努力。”   桑桑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少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昊天老爷真的就让你始终无法踏上修行路,那你能怎么办?”   宁缺把碗递给她,虚弱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微微一笑后,极缓慢而又极平静地说道:“如果昊天老爷这么坏……桀桀,口胡,那我定要逆天啊。”   口胡大概便是口出胡言乱语的意思?桑桑心想少爷果然又开始间歇性发作的胡言乱语了,没好气地把他放平,然后去洗碗准备晚饭,不再理他。   半夜时分,宁缺的胡言乱语变得更多,因为他发烧了,苍白的两侧脸颊上满是不健康的红晕,偶尔睁开的眼眸神采涣离,不时在屋顶黄纸和桑桑小脸间回复,似乎有些无法聚焦,干枯脱皮的嘴唇说着嘶哑轻微难懂的话。   自行车后座,报名费,青少年宫,柴刀,巧克力,血。拖油瓶,血;岷山,血;渭城,血;草原,血;将军府里全他妈是血。   “凭什么呀?凭什么呀?……凭什么呀?”   他抓着桑桑冰冷的小手,眼光却不知道落在何处,紧紧蹙着眉尖,抿着嘴唇,酒涡像是个悲苦的问号,脸上满是委屈的神情,不停说着这三个字,看着非常可怜。   桑桑把他额头上的湿毛巾换了一条,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轻声哄道:“是,都是他们的错,和少爷你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都是坏人。”   清晨时分,长安城的雨停了,宁缺的烧也退了,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觉得喉咙间一阵火烧般的灼痛,习惯性地想要喊桑桑倒水来喝,却发现自己身旁有人,艰难转头望去,只见桑桑合衣半坐在床头,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   满怀歉意看了她一眼,他强撑着身体想要自己下床去倒水,却还是惊动了身后的桑桑,桑桑惊醒过来,急忙把他重新推倒在床上,然后跳了下去。   宁缺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开口说道:“我是不是挺没用的?”   桑桑将茶杯递到唇边,试了试温度,应道:“少爷,你又说胡话了。”   宁缺喃喃说道:“看太上感应篇看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看懂,看那本薄薄的气海雪山初探更是连里面的字儿都记不住,这么拼命还是没办法修行,现如今更是堕落到杀个人都要大发一通牢骚,甚至还会大病一场……真是没用啊。”   ……   ……   清晨时分,高大雄伟朱墙墙后方,异花青树包围的御书房内,大唐天子李仲易站在门槛内,看着不远处那些树叶上滴落的雨水发呆。皇后刚刚侍奉他用完漱洗用完早餐,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来御书房看一看。   做为大唐皇帝陛下,令万邦臣服的唯一男子,按寻常世人眼光来看,他应该没有什么烦恼才是,但他此时沉默望着园内,清矍容颜明显有些躁郁不宁。   “夫子又去天下游历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朝小树这个家伙也终于溜走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李仲易想着最近这些天离开长安的良师益朋,心情愈发沉重,看着雨后晨花湿树,竟渐渐生出了寂廖孤单的心绪,好生失落。这也正是他为什么清晨便来到御书房的缘故,只有在这间不被人打扰的房间里,他觉得自己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   皇帝陛下酷爱书法,虽然时常献宝一般召唤大臣们前来赏书赏画,但除了宠爱至极的皇后娘娘和四公主,没有谁敢不请而来打扰他的清静,甚至他不让太监宫女们整理这个房间,一应书贴陈列都由自己亲自动手。   长吁短叹转过头来,他准备去写几幅向来秘不示人的烂字聊抒情怀,忽然神情微微一凝,注意到书架某层的书册倾斜方向似乎与以前有些不同。 第九十三章 谁动了朕的御书房?   缓步走到书架前,皇帝陛下微微低身,修长的手指在整齐的书册上缓慢滑过,然后在最深处停了下来——书架的这一排放着的是碑贴以及帝国从寻天阁征召而来的旧朝珍本,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上次整理时,书册从左至右微斜,而现在倾斜的方向却是反了过来,难道有人动过朕的书架?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指腹在书册棱角分明的边沿轻轻敲击,然后手指关节骤然一紧,把整整一层书掀向另外一个方向,然后他看见书架深处藏着一张纸。   取出那张墨纸搁在书案上,皇帝陛下看着芽纸上墨迹淋漓的五个字,眉头皱的愈发厉害,沉默看了很长时间后,忽然厉声喝问道:“谁动过朕的御书房?”   片刻后,御书房内跪倒了三位太监,这三位太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向书案旁边那位微胖的侍卫统领大人,眼神里全是求助之色。御书房周遭的护卫任务全部由徐崇山负责,那三位太监不知陛下因何动怒,只好希望他能站出来说话。   徐崇山小心翼翼向皇帝陛下靠近两步,轻声问道:“陛下,微臣敢担保,绝对没有人敢私入御书房。”   天子李仲易治国向来宽和,这些近臣知晓他的脾气性情,每日间侍在身旁倒也没有什么畏君如虎的感觉,只是事涉御书房,徐崇山也不敢大意。   皇帝重重一拍书案,冷冷看着案上那张纸上的五个大字,寒声质问道:“没有人敢私入朕的御书房,那这五个字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冥界的小鬼来写的!”   他微微蹙眉,看着那五个仿佛要扎进自己心里的字,愈发觉得烦躁,略顿了顿后,说道:“就是这个月的事情,你给朕好好查查!”   徐崇山恭敬低身行礼,眼角余光瞥见纸上那五个墨字,正准备转身离去,忽然间想到月初那个惫赖大胆的少年,脑中嗡的一声炸响,身体骤然变得极为僵硬——宫里的人都极守规矩,谁也不敢私入御书房,思来想去,这个月内有机会接近御书房,而且还进了御书房的……好像就只有那小子!   “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皇帝冷冷看着他的侧脸。   徐崇山微微一笑,说道:“臣是在想,会不会是宫里哪位伴读在学坊那边写的,然后被人误收进了御书房,话说……这字还真不错啊。”   皇帝恼火地瞪了他一眼,训斥道:“朕是在邀请你赏字吗?朕难道不知道字写的好不好!朕要你查的是,是谁这么大胆子敢私入朕的御书房,还敢用朕的笔写字!”   徐崇山尴尬一笑,退出御书房,待他关好御书房的门,缓缓挺直身体,在温度宜人的雨后春风中向园外走去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变得湿冷一片。   再片刻后,大内侍卫副统领大人出现在某处偏殿阴冷的屋檐下,他冷冷盯着那名脸色苍白的小太监,咬着牙齿寒声说道:“你也是我暗侍卫一属,当时我要你把人带到御书房后面的值日房里,你怎么敢把他放在御书房外就走了?”   那名小太监抬起头来,颤着声音说道:“大人您那时候命令属下把御书房周边清空,既然如此我再在那里呆着便有些显眼,再说了,我哪知道那个姓宁的居然如此胆大包天,明明知晓那里是御书房也敢往里闯。”   “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那个白痴已经闯了!”   徐崇山恼怒地瞪着他,说道:“陛下现在要查这件事情,看陛下的神情,如果逮着那家伙,少说也要打他十几大板,所以你要给我记住了,那个白痴没进过宫,更没有到过御书房,听见没有?”   小太监哭丧着脸说道:“大人,咱们把他供上去不就完了?陛下打他十几大板也算是个惩戒,我们也不需要替他担这个干系。”   徐崇山恨恨说道:“蠢货!那个白痴现在是我的下属!要让陛下查出来暗侍卫招了这么个白痴,我不得被笑死?万一陛下不解气要治我的罪,我到哪儿说理去?”   “那是朝大爷的关系,陛下总得念点儿情意……”太监怯生生提醒道。   徐崇山拂袖而去,喝道:“妈的,难道因为朝小树我就要替那个白痴背黑锅?”   ……   ……   就在徐崇山和那名小太监准备把这件事情遮掩下去时,大唐皇帝李仲易正在御书房内盯着那幅字发怔,忽然他走到书架旁抽出一个上匙的匣子,从那些自己亲手书写极少示人的手稿里抽出一幅字,摆在那幅字的旁边。   前一幅字是春风亭事件当夜皇帝亲笔所书,准备赐予朝小树,以嘉奖安慰他这些年来的坐困黑城愁苦,以劝勉他日后替朝廷效力,然而没有想到这幅字写出来了,却是没有机会赐出去,朝小树与他一番谈话便潇洒离了长安城。   “鱼跃此时海……这话难道不对?”   皇帝陛下皱眉看着并排而列的两幅字,目光移到另外一幅字上,喃喃说道:“花开彼岸天?难道此岸便开不得,非得离了长安城离了朕的大唐才能怒放?”   天子的愤怒来自于有人敢动御书房,来自于那五个淋漓墨字戳穿了他一直刻意不去想的那些情绪,然而此时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后,他皱眉看着花开彼岸天这五个字,想着那日与朝小树之间的争执,却渐渐品出了一些旁的意思。   “鱼跃此时海终究是朕的海,花开彼岸天那才是真正的自由天,朕既已困了那厮十余年,放他离去也不过是还债罢了,予人自由何不也是予己自由?”   皇帝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想着晨时望着湿漉花树时的怅然,想着那位身份地位相差极远却在心性气度上极为接近的友人,此时或许正在某条湿树重花的山道间青衫飘飘,仿佛觉得自己也随之而远离了长安城,身心舒畅而自由。   然而他毕竟是大唐天子,虽然已经想通却还是有些气不顺,看着那幅字愤然斥道:“就算你说的是对的,朕也不能轻饶了你!一定要查出来他娘的是谁写的字,居然敢讽刺朕!这是谁写的字,竟他娘的写……噫……写的这么好!”   已经把心中纠结看穿看破,心境自然与先前也截然不同,皇帝陛下此时才真正认真去看那幅字,先前数瞥间,他只是觉着这五个字框架中正平和,法度森严颇佳,此时细细一看,才发现花开彼岸天这五字竟是纤瘦合匀,骨力雄劲而隐于饱满拖墨之间,毫不突显,清劲挺健却又柔媚和尘,端是无上妙品!   “这……真是好字啊!笔致方圆兼备,结体宽博,姿媚而骨傲,灵动飘逸,风骨内蕴……这字是谁写的?比朕可是要强上太多太多!”   皇帝陛下眼睛眯了起来,眉梢挑了起来,手指微微颤抖隔空拂过花开彼岸天这几个字,颇有喜难自禁之意,他知道自己对这五个字的评价并不公允,纸上这些墨字何止比他写的强上太多,就算与墙上悬着的那些名家妙帖比较起来也丝毫不显逊色,甚至精神饱足处要更胜数筹。   正如宁缺当日在御书房里感慨那般一样,大唐天子自家字写的不咋嘀,但赏鉴水平着实极高,他看的越来越入神,竟看出了当日宁缺写这五字时忍至极痒处一抒而就的感觉,他觉得这五个字仿佛就像开在大海彼岸遥望而不可及的朦胧花枝,从上至下在他后背轻轻拂过,将这些日子以来的郁结不顺之意一拂而空。   “好字!真真好字!”   皇帝陛下只觉得胸怀间一片拓荡开阔,心情重新觅回了宁静平和,微笑看着纸上那五个墨字,毫不吝惜自己最真诚的赞赏。   忽然间他眉梢一竖,重重一拍书案,厉声喝道:“来人啊!”   又片刻后,三名太监又跪在了御书房的地面上,又把求救的眼光投向了侍卫副统领徐崇山,徐崇山强行压抑住心头的不安,腆着脸凑近过去请示道:“陛下,属下正在安排侍卫暗中查探,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消息。”   做为最了解皇帝陛下的近臣之一,他知道皇帝不是个刻厉记仇之人,别说私入御书房写幅字这种小事,就算宫里那些更出格的荒唐事,只要不影响到国纲政体,只要时日长了也就不会再做追究。他原本打算把这件事情拖上数日再数月直至最后淡然无痕,哪里想到皇帝今日竟是大逆平日意趣,连番施压。   皇帝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无比陶醉看着书案上的字卷,轻抚颌下长须,吩咐道:“给朕好好地查这字究竟是谁写的,但记着不要惊着这位书家,要好生以礼相待,嗯,找到后……替朕恭敬请进宫来,朕要向他好好讨教讨教。”   “啊?”徐崇山满脸震惊抬起头来。   再一个片刻后,这位官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大内侍卫副统领再次出现在某处偏殿阴冷的屋檐下,他尴尬看那名表情极精彩的小太监,惘然窘迫说道:“是的,御书房里的情况就是这样,现在看起来,那个白痴好像要因祸得福了。”   小太监后怕地拍拍胸脯,甜甜笑着说道:“大人这可是个好机会,如果咱们暗侍卫里出个陛下赏识的书家,大人脸上想必也极有光彩。”   “没有机会,也没有光彩,至少现在是这样。”徐崇山皮笑肉不笑看着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说道:“你得记住那个白痴,不,是宁缺确实没有进过宫。”   小太监吃惊看着他,问道:“大人,这是为什么?”   徐崇山笑的像哭似的,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说道:“因为……先前咱们没认,这时候再认,那就是……欺君。”   小太监瞬间便想明白了这中间的问题,哭丧着脸就像笑似的,搓着小拳头苦恼说道:“瞧这事儿弄的,好事儿怎么就弄成坏事儿了。”   徐崇山心想你这在这哭什么丧,老子硬生生把一个绝佳的拍陛下马屁的机会给玩成了疑似欺君的大罪名,才真正值得痛哭一场!   一念及此,他不禁后悔到了极点,若一开始他出头替宁缺把这个黑锅先背一背,何至于现在陷入如此两难、看着一座宝山却不敢动锄头的操蛋局面!   小太监眼珠子骨碌一转,看着他小心翼翼又出了个主意:“要不然大人这时候去回禀陛下,就说先前没有想起来宁缺这个人,这时候查了查便想起来了。”   “蠢货!”   徐崇山情绪本就极为糟糕,痛声训斥道:“开始要治罪的时候想不起来,这时候要重赏的时候就想起来了,陛下待我们宽仁,不代表陛下就是那个啥!有些不重要的事儿瞒瞒陛下无所谓,但如果陛下觉得臣子真把他当成那个啥,你就会知道在陛下面前,我们才是那个啥!”   他强行压抑下心中那股恼火情绪,沉声说道:“欺君这种罪过不能认,既然一开始没认那么一直到死都不能认。”   小太监抬起头来无辜地看着他说道:“万一宁缺被找到了,咱们想不认也不行啊。”   徐崇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时间,只有时间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那个白痴说的唯一不白痴的话,也只有时间才是减轻罪责的唯一方法。”   ……   ……   和煦的春风在草坪上吹过,透过花树,钻进幽巷,然后顺着书舍窗户与粉墙间的缝隙钻进室内,拂在年轻学子们的脸上,暖洋洋懒洋洋,正是春困大好时节,然而丙舍的学生们满脸困意之外,还有些疑惑之意,因为某张书案空着的。   第三声散钟敲响,学生们三三两两离开书舍,或回长安城,或赴灶堂抢最新鲜的第一根玉米棒子,或拖着书生步踩着湿地旁的石径往旧书楼去。   到了旧书楼,依然没有发现那个家伙的身影,询问教习知道那个家伙也没有偷偷直上二楼,众人眼眸中的疑惑之色更重,司徒依兰和金无彩忍不住和身旁的同窗们议论起来,钟大俊则是皱着眉头站在书架旁若有所思,习惯了日日见那家伙脸色苍白登楼,今日忽然看不到那幅画面,谁都觉得有些有些诧异。   旧书楼二层东窗畔,穿着一身浅色学院教习袍的女教授缓缓搁下手中的秀笔,平静抬起头来,望向楼梯口的方向,略等了阵发现始终没有人上来,眉头忍不住微微蹙起。她并不赞成那名学生不爱惜身体如此搏命地强行登楼读书,但冷眼旁观这么多天,终究还是对那学生多出了几分欣赏,今日发现那学生没有来,她猜想大概应该是放弃了,心中不免生出淡淡遗憾之意,可惜他没能坚持下去。 第九十四章 通往那个世界的第一扇门   就在这时,她的眼睛微微一亮,微蹙的眉头散开,平静看着楼梯口方向,却没有想到出现在楼梯口的并不是那名学生,而是另一个眉眼轻浮的年轻学生。   褚由贤紧张万分走上楼来。他曾经在楼上昏厥过去一次,听说过同窗们无数次惨痛经验,更知道连谢承运这样的人物都看到夜里吐血,种种传闻让楼上的书册在他心中就像冥界魔鬼一般可怕,慌张到了极点。   走到东窗畔,他怯生生地深揖行礼,对女教授恭谨说了一句话。   女教授微微蹙眉,看着他平静微笑说道:“原来生病了……居然还想着要对我说一声,这孩子性情倒真是温和有礼,你代我告诉他安心养病便是。”   南晋谢三公子谢承运已经放弃了登楼读书的苦修,如今某人又请了病假,于是清净的旧书楼二层变得愈发清静,连续数日都没有人再上来过,女教授早已适应了这种清静,低头描着自己的小楷,春风从东窗吹到西窗,楼外花树摇晃。   但有个人并不知道那个家伙请了病假。   深夜时分,繁星点点挂在夜林梢头,散入旧书楼内,在木地板上洒上一阵银霜,尽头那排书架上刻着的繁复雕纹骤亮骤隐,然后悄无声息滑开,陈皮皮极为艰难地挤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湿毛巾不停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缓慢走到书架前。   肥胖的手指准确地点中那本薄薄的书册,然后取了出来,陈皮皮随意一翻,发现自己夹在书里的那张纸还在那里,没有人动过,也没有人留下任何文字,不由眼皮一翻,恼怒低声咕哝道:“这都多少天了?怎么还没看?本天才不惜违抗书院规矩为你传道授业解惑,你居然敢如此不珍惜!”   这事情说起来有些奇妙有趣。   陈皮皮向来以天才的标准要求自己,而他以为但凡天才总要有些与众不同的行事风格:比如大师兄脸上总是挂着可恶的微笑,就爱喝湖里溪里的生水,二师兄总是戴着那顶怪模怪样的高帽子,看见书院里的女学生便会极为严肃地给对方上几堂心理课,而老师的怪癖更多……所以他总想做些天才应该做的事情,做些日后可以写进书院黑历史、天下野狐禅的事儿,比如违背书院规矩指点一下某个可怜人,自己毫不在意地随意写几个字便改写某人的生命进程等等。   既然是出于突如其来的冲动,自然不会太过在意,他在那本薄薄的纸上写上几段关于《气海雪山初探》的点评,那个可怜人究竟能不能被点化,并不是他考虑的重点,然而当他第二夜兴致勃勃来看回应,却发现那厮并未给予只言片语的回应,这件事情便变得有些不一样起来,他变得非常认真起来。   ……   ……   那天清晨春雨停时,宁缺身上的烧便退了,但在桑桑时而楚楚时而虎虎的目光逼视下,他毫无意外地第无数次败给了自己的小侍女,请马车行的人通知褚由贤,让他代自己向学院请了五天病假。   天天煎蛋面酸辣面片小鸡炖土豆轮着吃,不准碰笔墨纸砚伤神,不准磨刀练刀损身,不准去红袖招喝酒散心,只被允许坐在圈椅里躲在板床上养神修身静心,这般五天下来,宁缺苍白的脸颊早已变得红光满面,早已不复前些日子的憔悴,甚至两腮都微微鼓了起来,微弹微圆竟显得有些可爱。   “再吃酸辣面片儿就真要吐了。”   他坚决地推开面前的大海碗,不顾桑桑的目光攻势,从她碗里拿过两个馒头,夹了两筷子醋泡青菜头,就着她剩下的半碗清粥呼呼啦啦吃完,站起身来向铺子外走去,说道:“还有晚上那顿,再吃小鸡炖土豆就别怪少爷我离家出走。”   桑桑端起他一筷子都没动的酸辣面片,看着面片汤上浮着的那几片薄薄牛肉,心想有这么好的东西吃你还嫌弃什么,要在渭城那时除了牛肉你能吃着面片儿不?   车马行里被书院学生长期包租的马车,都会在显眼位置烙上书院特有的标识,当然这必须有相关文书做资格认证,宁缺坐着马车,就靠着这个标识极为轻松地通过长安城南门,顺着官道向南方大山下的书院驶去。   此时天才刚蒙蒙亮。   到了书院进了书舍自然也是难免好一通扰嚷,无论是否熟识,看见同窗结束了病假重新复课,学生们总要上来关切几句,宁缺耐性不错,团团揖手眉眼含笑与众人随意聊着,眼底却在打量着众人的神情,发现除了褚由贤确实极为关切之外,那位司徒依兰小姐和金无彩眼眸里的关怀之色竟也极真。   今日正课是书科,讲的是南晋诗文脉络及诸家风格赏析。宁缺酷好书法碑帖,依理论应该对诗文之类极感兴趣,但不知为何,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看着那些墨字便心喜,看着那些墨字组成的诗词便觉得无趣,所以这堂课自也是听的兴致缺缺,待散钟响起来,礼貌应了教习几句,便抢先走出书舍向灶堂走去。   还是两人份的午餐,还是在湿地畔散步三圈,那些默默注意着他动向的书院学生们忍不住啧啧称奇,心想谢三公子一夜吐血便断了登楼的心思,而这个叫宁缺的家伙重病数日后回到书院,竟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在旧书楼门口,褚由贤关切地望着他的脸,说道:“你还要上楼?”   “是啊。”宁缺回答道:“已经耽搁了好些天,我得抓紧时间。”   褚由贤无奈地摇了摇头,像看着疯子一般看着他,说道:“难道你还没吐够?”   “吐啊吐啊就习惯了。”   宁缺笑着回答道。说完这句话他微微一怔,觉得这番对答怎么如此熟悉,尤其是自己说出的最末一句,好像自己在哪里听见过或是看见过。   走上二楼,他没有急着去书架找那本薄薄的书册,而是整理了一下乌巾学袍,敛神静气走到东窗畔,对着案旁的女教授恭敬行礼,轻声说道:“学生回来了。”   女教授缓缓抬头,望着他说道:“身体可还撑得住?”   “撑得住。”宁缺摸了摸自己微胖的脸颊,说道:“劳烦先生挂心,学生过意不去。”   “我倒没有挂心什么。”女教授微笑说道:“只是我在这楼上已经抄了七年书卷,虽是习惯了清静,但有个人安安静静在旁边陪着,感觉倒也不错。”   宁缺笑了笑,说道:“学生尽量争取在楼上多呆些时日。”   女教授笑着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自便。   宁缺揖手一礼转身离开,走到书架前看也不看便抽出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对于这本书册的位置他早已烂熟于心,只要走上楼来,哪怕把他的眼睛蒙住,他也能准确地找到,只可惜本也应烂熟于心的内容却还是一点没有记住。   在心中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翻开了这本《气海雪山初探》,看到自己夹在里面的那张薄纸便抽了出来,知道自己上次下楼前应该是看到了此处,只是他知道这种小聪明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本薄册对于他来说,此处永远都是第一页。   忽然间,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有些疑惑地拿起那张薄纸对着窗外望去,发现纸背后一片密密麻麻的乌泱墨迹,心想自己上次哪里写了这么多字?   翻过纸望向背面,只见纸背上用蝇头小楷写满了话语,留字的那人虽然用的是极为讲究规矩和细微处功夫的蝇头小楷,但很奇妙的是米粒般大小的字迹之间竟是笔画坦荡轻连,大有挥洒嚣张气息。   宁缺吃惊看着纸张背面的墨字,然后在心中把那人留下来的字句默默读了出来。   “可怜的家伙,不要相信什么看山不是山……客观存在的事物当然就是真实的,比如这本书上的那些字迹,比我这时候的骄傲自负还要真实。”   “只是当这纸当这字反射着窗外的春光,映进你那不知道是大是小的眼睛,再被你……春光映在纸上已经是一道解释,你眼看见它又是一道……事物的客观真实就如同一个全身赤裸的美人儿……而当你去色迷迷地看她,去想她有多美,想要上她时……不管她是大河国的圣女还是西陵神殿里的叶红鱼……。”   温暖的春风在楼内楼外轻拂,午后的阳光开始向金黄红润的路子上走,那些沐浴在红霞中的雄性昆虫们开始高声鸣叫起来,扇动着翅膀,挤弄着气囊,借着风的翅膀和音浪,向异性展现自己的强壮和欲望,偶尔风大些时,林草里的鸣叫便会骤然停止,在这些强壮的雄性昆虫耳中,风声大概就像雷声那般可怕。   楼内书架旁,宁缺怔怔看着纸上的那些字句,像座雕像般久久无法动弹,那些蝇头小楷就像一个个雷在他的脑中炸响炸开,嗡鸣不断。   片刻后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掀开那本薄薄的《气海雪山初探》,目光在书纸上一瞥便移开,胸膛开始难以抑止的激动起伏,通过那张纸上的文字帮助,虽然他依然无法知道那扇门背后是什么,但终于知道了那扇门在哪里。 第九十五章 永字八法   渐渐平静之后,宁缺看着纸上那些墨字开始发呆,默默想着是谁在纸上留下了这些字句?是谁在为自己答疑解惑?是谁在暗中帮助自己?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悄悄转头望向东窗畔,女教授依然平静地低头描着小楷,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里,宁缺看着教授素淡的身影,想着纸背上那些对女性极为不恭敬的解说,下意识里摇了摇头,那等污言秽语不可能出自女教授之手。   会不会是楼下那位旧书楼教习?宁缺皱着眉头思考着这个问题,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那位教习虽然言谈风趣,但能看的出来骨子里是个谨守规矩的人,如果他要指点自己想必应该会当面直言,而不会选择留书这种方式。   思来想去,总想不出来在纸上留书的那人是谁,宁缺困惑地望向窗外,听着那些林草深处雄性昆虫们的鸣叫,旋即自嘲的笑了起来,心想留书那人大概是书院某位老不修的教习,若让司徒依兰等人看见这些文字,定会愤怒地跳将起来。   留书中的文字把观书之道与对女子的态度结合起来,虽然猥琐下流,但却极为浅白简单易懂,不然宁缺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察觉到自己有可能从中感悟到什么,在他看来,留书之人乃是刻意用这种手法开解自己,正所谓自污秽中觅道,不由对此人佩服到了极点,心中默然想着留书之人必是位修道天才。   既然认定留书之人乃是书院某位修道天才先生,宁缺的态度自然变得更为认真严肃,他拿起《气海雪山初探》和那张薄纸走到书架尽头,在那片夕照温暖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敛气静神片刻后,才重新开始读那份留书。   陈皮皮明显低估了宁缺这个可怜人的领悟能力,即便他没有写最后两段,没有以对女子的偏激态度来做解说,只需要前面那几句关于客观事实和理解为惑的话,宁缺便能明白他想表达的真实意思。   “不去理解,不要去思考,只看文字本身……难道这就是当年书院抄书的神符大师本意之所在?那么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看这些字,而不去想这些字的意思。”   宁缺看着膝头的薄册,默默思考了很长时间,这些日子他拼着精神大量损耗,不停苦读楼中藏书,非常清楚那些文字对自己精神世界产生的冲击,两相比较他愈发觉得留书人建议的观书方式很值得尝试。   只是看见一个明明你熟记于心的字或词,却偏偏要不去思考它,还要假装不知道这个字或词的意思,甚至不是假装,而是要你真正忘了这个字或词的意思,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院外有棵陪你度过童年少年时光的大槐树,你今日看见这棵大槐树,却要说没有见过它,你要假装自己不知道它是一棵大槐树,你要忘记它是那棵陪了你无数年,见证了你的顽皮青涩甚至是初恋初吻的大槐树……谁能做到这样?   宁缺没有翻开膝头那本薄册,怔怔地看着册旁那张薄纸,心思却飘到了窗外,飘到了别的地方,苦苦思索着怎样能够做到见字忘意。   “要把认识的所有字都忘光……怎么才能做到?”   西窗外的阳光洒在他越蹙越紧的眉梢上,泛起淡淡的光泽,忽然间眉梢末端微微一挑,宁缺的眼眸里闪过一道亮泽,在这一刻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接触书法写的那个字,想起这些年来他用毛笔用树枝写过无数遍的那个字。   那个“永”字。   对于任何一个接受过普通书法训练的人来说,永字永远是他们最熟悉的字。那个世界的东晋年间,那位史上最生猛书家王羲之先生认为永字八笔刚好具备楷书八法,正所谓点为侧、横为勒、竖为弩、钩为跃、提为策、撇为掠、短撇为啄、捺为磔,这便是著名的永字八法。   宁缺的眼睛越来越亮,一个永字拆开重复再组,便基本可以组成世间任何一个字,那我用永字八法拆字复观,那就等若可以把所有字都认成永字?   他很清楚这不是有智慧的方法,这甚至不是聪明的方法,只是一个笨方法,而且谁也无法知道这种方法能不能用,但他此时根本难以压抑住内心的渴望与冲动,深吸一口气后,毫不犹豫掀开了《气海雪山初探》的第一页。   “天地有呼吸,是为息也……”   宁缺盯着书册的第一句话最前端的那个天字,更准确地说,他眼中并没有整个字,只有天字的第一个笔画,那端端平平的一横。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漆黑一片的精神世界里画过,嘶啦一声,微弱的白色光芒从那道细微的缝隙中渗了出来。   然后他眼中出现了浓墨第二横,接着是淡然的一道长撇,最后方是一捺。书册页面上那个饱满完整的天字,就以这种解构的方式依次出现在他的眼帘内,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而始终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意思。   眼中明明是个字,但只允许你看笔画,不允许你在脑海中组合,听上去简单,要做到这一点却是极难,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幸运的是,宁缺苦修书法近二十年,拆字早已变成了某种本能。而书家要求首先写好每一笔画,再重组框架,如今他则是在脑海中强行截掉了后面最重要的那个部分,若精神本能里要求去组合那些笔画时,那个深刻脑海中的永字便开始发挥重要作用,被他自行理解为永字的某一部分而不是天字的某一部分!   即便是他,要做到这种把虚妄当成真实的事情也极为困难,他此时已经把自己的精神全部集中起来,握着书册的双手微微颤抖,学袍后背已经被涌出的如浆汗水打湿,眼睫毛痛苦地不停眨动,嘴唇抿的极紧,像是幼年时第一次懵懂地舔笔尖。   今次书册上的墨字进入他的眼眸之后,终于没有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变得模糊起来,变成一团团的墨污,然后飘离纸面开始震荡他的脑海,而是无比清晰无比缓慢地呈现在视野之中,安静驯服的像是无风湖面上飘着的树叶。   此时的宁缺浑然忘了当初这些文字是怎样的折磨自己,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笔画,看着那一撇一捺的走向锋势,就仿佛看到了那片微风之下的湖面,那些树叶缓缓的飘向东飘向西飘远或者飘近至自己身前。   没有狂风巨浪,没有春风亭的暴雨草原上的群狼,他眼帘微垂盘膝坐在温暖的午后阳光里,坐在书架尽头的地板上,颤抖的双手不再颤抖,绷紧的身体渐趋松驰,紧抿着的嘴唇渐渐放松,没有晕倒没有昏厥没有呕吐,只有平静。   风起风停总是轻柔曼妙,楼外林草深处的昆虫们再次开始欢快的鸣唱,欢庆这个幸福的春日,欢庆新的充满奇趣的世界出现在自己眼前,温柔的春风裹着这些歌声飘进窗内,在旧书楼空旷安静的空间里荡漾,偶尔落在少年身上,轻轻拂动他的衣裳,学袍前襟微微颤动,似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里面缓缓流淌。   学袍前襟上的痕迹流淌没有能够连贯圆融,每至胸腹间某一处便会悄然折回,就像是春风扬起湖面上的水波,推动着水面的树叶向四周散去,最终触至湖畔石壁便默默折返,终究是无法登岸或者破岸。   东窗畔的女教授此时似乎感应到了些什么,眉尖微微蹙起,她仰起脸来,侧耳静静聆听窗外的虫鸣、春风的动静,然后转过头看向西窗下的少年,微微一笑。   “是为息也……”   宁缺看到了息字,忽然间心神微散,目光下意识里离开书册,整个息字以完整的结构扑面入来,直入眼帘。卟通一声,有顽皮的牧童向小湖里扔了块石头,水波微起,荡的那些树叶走向混乱不安起来,他只感觉脑海中嗡的一声,顿时清醒。   虽然已经有了很多次经验,但这个息字依然对他的精神世界带来了极大的震荡,他闷哼一声,右手闪电般探出撑到木地板上,勉强支撑住身体,强行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书册上任意一个字,脸色极为苍白。   虽然如此,但他此时苍白的脸颊上却是挂着难以压抑的笑容,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看到了那扇门,虽然这并不见得是那位留书人想要替自己开启的门,但至少在他打开这扇门后,他没有昏过去,而且他隐隐有种感觉,如果用这种方法继续看下去,且不论能否一窥修行世界的奇妙,但对于书法之道必将大有裨益。   他没有急着站起身来,而是继续盘膝坐在阳光下,闭着眼睛开始回忆先前的感受,试着寻找那些脑海深处的笔画,那些消散于湖面上的树叶。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展颜一笑,站起身来走到西窗畔的案几上,拿起那处的毛笔和一张新纸,略一沉忖之后,开始给那位留书者回信。   在回信中他先是真诚地感谢对方的指点,然后把自己的解决方法和疑惑也极坦诚地写了进去,请对方点评指教一下是否可行,最后极为郑重地请教道:“观书冥想之际,仿佛见湖中树叶走向,那可是神符师笔画本意?我见那湖中树叶飘离痕迹散乱,却隐隐然有规律可遁,胸腹气海中若有所感……”   “那……可是念力?” 第九十六章 今夜无人入睡   宁缺用手指拈住纸张两角伸到窗口处,窗外的暖阳春风迅速把墨迹润干,确认没有问题后,他极谨慎地把纸张对折,然后放入书册之中,还是先前那个位置。   他站起身来,把书册放入书架之中的老位置,然后走到东窗畔,向女教授先生恭谨长揖行礼,女教授微微颌首回礼。   接着他应该直接下楼,但在直身的过程中忽然间心头一动,心想这位女教授先生在旧书楼内描楷数年,想来也是书院中极了不起的人物,而且看她性情恬静和善,既然那位留书者都愿意指点,说不定她也愿意帮助自己?   做为一个身家已经过了两千两,吃顿早饭还习惯性要精打细算的穷苦少年,宁缺想来想去,总觉得不能放过这种机会,略一停顿后,极为恭谨地开口说道:“先生,学生方才读书时强行忘字形,似乎若有所得,不知这法子可还使得?”   女教授静静看着他,过了很久之后才微笑说道:“依照书院规矩,即便是术科学生在未入二层楼前,也只能凭自身悟性来看这满楼藏书,但你本无修行潜质,却凭着毅力悟出了些许道理,虽然那些道理并不见得对,但也算是极为了不起。书院规矩终不能破,那我只好送你一句话。”   宁缺深深鞠躬,恭敬说道:“多谢先生指点。”   女教授看着身前案上那些写了无数年的簪花小楷,平静说道:“观字,忘形,存意……有心无意方为念。”   ……   ……   观字忘形存意,宁缺知道自己并没有做到这一点,他用的法子乃是拆形,距离忘形的境界还差着极远的距离,至于存意二字他更是不知何解,不由摇了摇头,口里喃喃念着有心无意方为念这六字,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此时暮色已深,往常这时候旧书楼下已经没有多少人,但今日却显得极为热闹,司徒依兰牵着金无彩的手站在最前方,褚由贤站在楼梯侧手边,而更远一些的书架深处,隐隐可以看到谢承运和钟大俊的身影。   这阵势好像是在迎接自己下楼?宁缺看着楼梯下方的同窗们微微一怔,望向身旁的褚由贤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你居然……是自己走下来的?”司徒依兰惊讶地看着他说道。   宁缺摊开双手无奈说道:“我上次之前好像也是走下来的吧?”   司徒依兰笑了笑,说道:“说正事儿,书院历年来的规矩,新生入院之后便会分舍聚上一聚,总有些来自它郡甚至是外国的同窗没逛过长安城,所谓聚会也就是带着大家伙逛逛,饮些酒水说说闲话,我们丙舍也是要聚的,像我和无彩久住长安之人当然责无旁贷,所以就由我们领头,本应是数日前就办了,只是因为你生病休假,所以推到了今日,大家伙不想打扰你在楼上看书,所以就在这儿等着。”   宁缺看着身前少女,发现她已经脱了学袍,换上了件淡紫色的左襟衽裙,没有平日穿箭装时那般爽利强悍,却意外地呈现出几分大家闺秀的宁柔味道。   虽说急于回到临四十七巷向桑桑讲述今日的奇妙遭遇,但他也知道书院同窗聚会这种事情是怎样也避不过去的,更何况丙舍为了等他病愈把聚会时间推到今日,无论如何他也必须参加,左右都是些年轻人,他很直接地说道:“没问题。”   司徒依兰爽朗一笑说道:“你这爽快性子倒是不错,不像陈子贤那几个家伙,借口家中有事都跑掉了,谁不知道他们现在肯定是在哪家赌坊里。”   听着陈子贤这三个字,宁缺微微一怔,旋即想明白她说的是丙舍同学书局富商之子陈子贤,而不是那个倒在柴堆旁无法闭上眼睛的老人。   司徒依兰回首望着身周的学生们,爽朗笑道:“大家有没有什么想逛的地方,想吃的长安美食?如果你们没有想法,那就我定了。”   来自外地的学生们纷纷笑着说道没有任何意见,她乌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转,望着宁缺忽然说道:“我们去喝酒怎么样?”   “我还是没意见。”宁缺说道。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脸,调侃说道:“上次褚由贤说你在红袖招喝酒不要钱,要不咱们就去红袖招?相信你应该也没有什么意见才是。”   宁缺一怔,刚想说自己有很大意见,却见她已经转身向众人宣布了这个消息,听闻今日聚会放在红袖招。听到这个决定,旧书楼内外顿时变得“群情激愤”起来。   某位来自固山郡的学生摇头赞叹道:“能一睹天下第一歌舞行真容,今次长安求学真是不虚此行啊!”   某位来自大河国都城的学生郑重说道:“不错,此番定要看看大唐天子最爱的那幕舞剧。”   某位来自偏僻函谷的大唐边军前校尉认真说道:“然也,今夜诸位同窗定要好生写几首好词好句来记叙你我盛事。”   诸生纷纷摇头晃头赞叹,皆是浑身文艺气息泛滥模样,可谁都知道,这些年轻学生们真正想看的并不是歌舞,而是传闻中领天下风月行班首的名妓,真正想做的不是诗词,而是在青楼里去覆雨翻云一番,虽然司徒依兰等数位官家小姐同行,不可能真的放浪,但能够与那些勾魂夺魄脂粉气亲近一番也是极好的事情。   宁缺抓住身旁的褚由贤,惊讶问道:“女子……也能进青楼?”   “长安城就没这些娘子军不敢去的地方,再者红袖招是宫里抬举的歌舞行,她们若说去看歌舞,谁也没法说什么。”褚由贤无奈摊手应道。   就在这时书架深处伸出了一只手,一名身材瘦小的学生慢慢挪了出来,正是那名以天才著称的临川王颖,他看着众人怯生生说道:“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   诸生看着这名将满十四岁的少年郎,面面相觑。司徒依兰轻咬嘴唇儿,眼珠儿一转,沉着脸说道:“王颖你不能去,要知道你可是丁舍的。”   ……   ……   大唐朝野的风气向来在朴实强悍与开放风流之间摇晃不定,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踩在两边快活地摇来晃去。尤其是生活在长安城里的人们,谈国事论意气时自然朴实强悍,谈文学论风月时自然开放风流,从来都不会觉得这两种做派有任何冲突的地方,朝廷上严肃方正的文官下朝之后会去府边的小酒馆给盲女弹首曲子,花柳巷里的开门妇人说起边塞战争时也会抹着眼泪去捐款。   所以长安城的青楼和其余地方的青楼有所差别,并不一味红灯高悬而淫香阵阵,也有箭装劲舞胡琴铿锵之时,除了那些靠指责他人为生的御史大人们,无论官员还是富商堂而皇之出现在这种地方,都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   说起青楼,自然首先要提的名字便是红袖招,多少年来,那个丝竹院外从来没有招牌,但谁都知道这是长安城乃至大唐帝国青楼业的第一块招牌,有先帝和陛下夫妻的暗中偏爱,有辉煌的过往,纵是远在宁静街坊中,声名却远播万里之外。今夜的红袖招如往常一样星光灿烂,今夜红袖招春风浪漫,今夜红袖招歌舞升平,今夜红袖招无人入睡,今夜红袖招……变得有些混乱。   当那二十几名书院男女青年或羞涩低头或骄傲抬头闯进楼来,在大堂里倚红搂翠饮酒作乐欣赏歌舞的富商官员们神情顿时一僵,认出其中几名女扮男装的学生身份后更是连声叹息不择路而速散。   长安城确实开放,女扮男装逛青楼这种事情并不少见,父子先后去找某位姑娘也不是稀罕事,但两辈人同时出现在一个楼子里,总归还是会有些尴尬,很奇妙的是,但凡在这种尴尬局面下,永远是长辈让着晚辈,比如此时。   司徒依兰招呼着同窗们坐下,瞧着从楼子侧门溜出去那背影有些像自家四叔,强忍住心中笑意,潇洒挥袖坐下,唤来楼里管事问道:“我知道楼里没有包场的规矩,但我们人多把前厅坐满看看歌舞总是没事吧?”   管事早已认出这位长安著名贵女的身份,不敢怠慢,苦着脸说道:“司徒小姐……或者今儿还是要喊您少爷?您怎么说自然就怎么办。”   “你这家伙就是识趣。”司徒依兰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抛过去一片金叶子,说道:“酒水果食快些上来,今儿有大财主买单,再就是……我要陆雪姑娘来陪我,去年来你家楼里,你们说她进宫了,今儿不会还这般巧吧?”   管事面露为难之色,赔笑说道:“倒确实没进宫,只是您也知道陛下因为公主殿下归来开宴设礼,歌舞行的姑娘们练舞练的辛苦,陆雪姑娘又是领舞,所以大家特意赏了她一个月的假,如今她愿不愿意出来,那真得看她的意思。”   若说起红袖招如今的头牌姑娘,水珠儿自然算得上一个,但陆雪的身份地位又有些不同,她在歌舞行里还占着个领舞的位置,听说曾经被皇后娘娘亲口称赞过,若她不愿意出来陪客人喝上两杯,只怕谁也不好使强。   司徒依兰终究还只是位少女,入青楼饮酒欢闹总是好奇占了大部分因素,若要找那些不忌生熟客的姑娘相陪,她自不愿意,而陆雪姑娘则是大不相同,所以此时听着陆雪姑娘竟是在休假中,便不禁有些烦恼。   宁缺低着头跟着诸位同窗进入红袖招后,便拖着褚由贤坐到了最偏处,一边悄悄听着司徒依兰和管事的对答啧啧称奇,一边在沉痛思考今夜由谁结帐的重要问题,片刻后,他看着褚由贤同情说道:“她说今儿有大财主买单,我看来看去,大概又得是你破财了,谁叫你是长安城的坐地户兼大财主。”   褚由贤唰的一声打开折扇,嘲讽回道:“很明显,今晚大财主姓宁。”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朝那管事大声笑骂道:“华绍,瞎了你的狗眼,瞧瞧我身边坐的是谁,还不赶紧把陆雪和水珠儿喊出来。” 第九十七章 谁人凭栏看?   被唤做华绍的管事听着这声喊,无来由想起天启十三年间经常出庭红袖招的某位少年,心头一紧向声音起处望去,看清楚褚大少爷身旁那人眉眼,发现正是那位干叫姑娘不给钱的缺德玩意儿,身体骤然变得僵硬起来,脸上表情也同步变得极为难看,在心中苦涩想道大家既然已经好久不见,那么今日何必再见?   对于服务行业的人物来说,他们的思想和行为永远无法同步,华管事腹中不停问候着宁缺的父母祖辈,脸上难看的表情却迅速变成了几朵鲜艳的大花,不敢有丝毫迟疑推搪,遥遥隔着数张酒桌对那方媚笑一礼,然后转身把右手张开搁至唇边,朝着幽静灯影疏的楼上欢快高声喊道:“楼上楼下的姑娘们!宁缺宁小爷来啦!”   这一声喊不知惊呆了楼堂间多少人,正假扮羞涩敛神静气或假扮老道顾盼自豪的学生们集体把惊疑目光投往宁缺那桌,司徒依兰端着茶杯吃惊地张着嘴,金无彩脸上的神情再也无法保持柔顺,纷纷心想这算是怎么个接待路数?怎么看这感觉红袖招里竟是无人不识宁缺?学生们吃惊期待好奇又有些不敢相信抬头望向楼上,想瞧瞧随着华管事这声喊会有多少姑娘探头出来瞧他。   楼堂台上的丝竹轻歌声不知何时停了,楼内一片安静,没有佳人急不可待地伸头出来看宁缺,没有姑娘向他欢笑挥手,甚至就连来替小姐打量情况的婢女都没有出现一个。就在堂下翘首期待的学生们稍感失望,有人稍感平衡,司徒依兰稍感无趣之时,忽然间楼内楼后响起了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又似大雨小雨间奏于春风亭,啪啪脚步声、垂珠摇晃声、莺歌燕语声中,楼内后院里不知六七位姑娘带着她们的贴身婢女鱼贯而出,流水般汇于堂间,然后来到宁缺身旁,或俏声指责为何好些天都不来,或温柔关怀这些天因何不来,或蹙眉疑虑是不是遇着事所以不来,总而言之是好一番热闹。   正闹腾着,最清静的顶楼里忽然探出一小女孩儿梳着可爱双髫的脑袋,正是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只见她漆黑若点墨的眼眸骨碌一转,没有看见自己想见的人,不悦嚷道:“宁缺,桑桑怎么没来?你又把她关铺子里啦!”   那一夜红袖招里因为预备进宫练歌舞而无聊无趣的姑娘们用嘲笑伤害一颗少年脆弱敏感心的方式把宁缺激进了楼中,那一夜后事情开始发生一些很微妙的变化,无论是水珠儿陆雪这等当红头牌,还是那些普通姑娘,待宁缺的态度都极为热情亲切,原因不外乎有三点:   一是宁缺生着一张干净可喜的脸蛋,是青楼里难得一见的青稚少年,说话得体举止可爱尊重姑娘,双方又并没有那等关系,相处起来轻松愉悦,青楼闲话多次,彼此已经极为熟稔。二是水珠儿因为某些纯私人的因素极为疼惜这个家伙,诸家姑娘自然也随之多给些颜面。   最重要的缘故自然是因为简大家曾经对这个少年表示出某种程度的关切,这种关切并不显眼,但对于向来对男子不假颜色甚至有些厌恶的简大家来说实在是太过罕见,水珠儿陆雪倒无所谓,但对于其余那些姑娘们来说,若能讨了简大家的欢心,别说是对宁缺亲热些,即便是用姑娘家的肉身施舍供奉几夜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书院的同窗们并不知道这些原因,也不知道在这个春天里,宁缺多少次进出红袖招无碍,他们看着酒桌旁的莺莺燕燕,听着那些娇声脆语,早就已经傻了眼。   司徒依兰终于缓慢地放下了茶杯,嘴也闭了起来,但看着那位自己两次都未曾请动的陆雪姑娘此时正温柔坐在宁缺身旁嗑瓜子闲话,忍不住望向身旁做男装打扮的金无彩,满脸震撼叹道:“褚由贤没有撒谎,宁缺真的可以横趟红袖招,这家伙……比我那些自命不凡的堂兄们面子可要大多了。”   正说话间,宁缺与诸位姑娘久别寒喧结束,揖手温存告别,然后右手微抬虚扶着陆雪姑娘的手,向司徒依兰这桌走了过来,笑着说道:“司徒小姐,陆雪姑娘我可是给您带过来了,您可得怜她近日练舞辛苦,早些放她回去休息。”   司徒依兰站起身来,佯怒实喜说道:“我们女儿家说话,要你管这多闲事。”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陆雪行了一礼,极认真说道:“陆雪姐姐,一直想见您向您请教胡旋舞的中三路踢法,今日有幸相见,还望您不吝赐教。”   陆雪微微蹙眉,她确实有些疲惫,只是更清楚在这些长安贵人贵女面前,若还要摆出什么名妓的作派,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金无彩也站起身来,右手折扇在左手虎口轻轻一敲,微笑说道:“陆雪姑娘,我司徒姐姐想学这胡旋中路三踢,是因为云麾将军年底六十大寿,想以此舞为献礼,倒也不见得是今日一定要学,只是希望你能留些时间给她。”   “原来如此。”陆雪微微一笑,说道:“那我今夜便跳了一小段好了,来日司徒小姐若有所请,只需提前知会个时间,不拘您来还是我去府上,都极方便。”   ……   ……   胡舞与草原蛮族无关,而是来自月轮国,据传其根源乃是月轮国极西某雨林部落祭祀之舞,以节奏明快著称,尤其是舞者身体上半部做天女散花静态状,下半身则是疾速颤抖,腰腹大腿踏歌而行,会形成一种极鲜明的对比美感。   这种舞蹈的难度极大,下路三踢相对还比较容易实现,而如果要完成中路三踢甚至是上路三踢却还要保持上半身的端庄静止,却是极其困难。全天下最好的胡舞姬就在大唐的长安城内,就在红袖招内,也正是陆雪。   锵锵琵琶声中,隐有竖笛丝缕飘起,安静的楼堂内灯光微暗,帘幕起时身着露腹裹臀纱舞袍的陆雪翩然而至,目光温柔微垂,双手合什于白酥胸前,无论是指尖还是眼睫毛都不曾颤抖一丝,然而她赤着的雪般双足却在和着音乐声缓缓起舞,尤其是随着琵琶催的越来越急,双足轻踏舞台的频率越来越快,被纱舞袍紧紧裹住的大腿与臀部像闪电般不停颤抖,袒露的腹部荡起细微的美纹……   一曲舞罢无数喝彩声震天般响起,然后楼堂内复又归于并不聒噪的温暖热闹之中,司徒依兰极认真地向陆雪姑娘敬了一杯酒,众人又随意说了几句,已有疲惫之色的陆雪姑娘温柔告歉,便回自家院子休息。   美人胡旋最是佐酒佳品,今夜红袖招楼堂里本又是二十来位正值青春好热闹的青年学子,顿时酒水便下的快了起来,文雅的蒙书酒令声里夹杂着掷筹游戏发出的梆梆声,堂间好不热闹欢快。   今夜宁缺被褚由贤和青楼管事合力推出了一个极大的风头,自然成了酒场的中心地带,不论平日里熟或不熟,同窗学子们纷纷持觥上前,出于各种理由毫不客气地一通猛劝,最开始时众人还会行些酒令划些酒拳,待发现宁缺这厮真可谓是行酒令划酒拳的天才,竟是十余局全部胜利后,博酒顿时变成了灌酒。   宁缺性喜饮酒,更喜酒后风味,这些年跟着桑桑也算是基本上酒水没有断过,只可惜或者说可悲的是,喝了这么多年酒他的酒量却是一点增长也没有,基本上还是属于那种看着酒馋喝了酒乱酒后因为醉的太厉害基本上没有乱性机会的境界。   被这多同窗一通猛劝猛灌,五六杯酒催的急了,原本只有七分的酒意顿时跃升到了十二分,他强行睁着迷糊的双眼,想要假装自己还是清醒的以吓退敌人,但已经有些口齿不清的语言却暴露了自己的孱弱底气。于是他想抱觞望月以冒充一下孤独躲酒却发现夜空里还是没有月亮,他想倚栏倾酒入湖醉鱼念诗来模仿一下绝望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走到栏边而且已经记不得任何一首诗。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不知何时,他所在的酒桌被人移到了楼后栏边,恰恰近了那面小池湿竹,只是他已经半瘫在桌沿,早就忘了自己曾经打算做些什么。   栏畔的环境比堂间要安静了很多,司徒依兰坐在他旁边,右脚蹬在栏上眯着眼睛看着满天繁星出神,右手提着一小壶清冽的玉楼雪搁在栏外轻轻摇晃着。很明显这位贵女的酒量要比宁缺好很多,眼眸里的光泽十分明亮,她忽然开口问道:   “宁缺啊,你和公主姐姐是怎么认识的?”   宁缺抬起头来,揉了揉眉心,然后举起筷子不停寻找着醋泡青菜头,随意回答道:“在路上认识的。”   “在路上怎么认识的?”司徒依兰转过头来,充满兴趣地盯着他。   宁缺一筷子插进小酥饼里,捂着前额恼火应道:“路上拣到了,所以便认识了。”   司徒依兰无奈说道:“我想你大概是记错了些事情。公主殿下是不可能被你在路边拣到的。”   宁缺带着酒意笑道:“确实记错了,我在路边拣到的都是宝贝,不可能是个白痴榆木疙瘩啊,我和公主是在哪儿遇见的呢?对了,你知道我是渭城的军卒……” 第九十八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渭城很远吗?”   “离开平很近。”   “开平又在哪儿呢?”   “离渭城很近。”   “好吧,我知道那里是在边塞,不过在去边塞之前,宁缺你在哪里?”   “在山里。”   “哪座山?”   “岷山。”   “岷山很大吧?”   “废话。”   “那在岷山之前呢?”   “……”   “之前呢?”   “嗯……那时候年纪小,不大记得了,我只知道我是孤儿。”   ……   ……   栏畔酒后对话进行到此处,因为宁缺酒后不清的口齿,带着股执拗劲儿的思维混乱现状,终于无法再继续向深入进行,司徒依兰拿起湿巾用力地擦了擦额头,恨恨地瞪了醉倒在桌的少年一眼,心想这叫什么事儿。   恰在此时,中途临时有事离开的水珠儿款款而至,冲淡了此间尴尬,她蹙着眉头看了宁缺后脑勺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把他扶了起来,右手拿起一块湿毛巾替他敷额,然后笑着望向司徒依兰声音微沙说道:“司徒小姐,他酒量不行。”   司徒依兰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嘲笑,斜躺在水珠儿怀里的宁缺便醒了过来,他的脑海里一片迷糊,隐约里觉着自己的脸贴着一处微凉冰润丰满的所在,下意识或者说按照本能习惯双手搂紧某人腰身,用力把脸贴的更近了些,还蹭了蹭。   水珠儿丰腴的胸怀被少年的恶趣味挤的有些变形,那张满是清秀碧玉味道的小脸上,极罕见地现出几抹妩媚羞意,隐有殷红几抹。   司徒依兰瞧着宁缺眯着眼睛半伏在水珠儿怀里,瞧着他那只贼手悉悉萃萃伸进姑娘家袖筒里,然后向着某处进发,不由无奈恼火地抬头捂住额头,也顺便遮一遮眼。她终究是长安云麾将军府上的贵女,所谓青楼觅趣只不过当成风雅之事而行,哪里见过有人居然真的敢当着自己的面行亵玩之举?   当然她知道宁缺这时候是被自己灌多了,醉的快要接近不省人事,只怕连自己抱的是腰还是新杨柳,蹭的是胸还是大馒头都无法分别,只是对一位未出阁的少女——哪怕是以胆大潇洒闻名于长安城的未出阁少女——眼前这画面确实有些难以承受,羞恼之下她站起身一把将宁缺扯起,继续灌酒不休。   宁缺隐约间感觉到有人想要继续灌自己酒,哪里肯依,死抱着水珠儿的腰不肯放手,手掌顺着襟下探入不停揉着姑娘家柔软丰腴的腹部,嘴里咕哝不停这个好这个比喝酒好我再也不喝酒了之类的废话。   水珠儿被他摸的咯咯直笑,急急抬袖遮唇,嗔笑道:“再摸可要给银子啦。”   宁缺伏低在她怀间,迷糊回答道:“你弟弟我现在也是有两千两银子身家的人了,还差这点儿银子?和尚摸得难道我就摸不得,度一春霄又如何?”   水珠儿听着这话本有些恚恼,但听着和尚二字却是满头雾水,抬头求助向司徒依兰看了一眼,司徒依兰摊开双手恼火说道:“我哪里知道这是什么胡话?”   紧接着她手指微微用力,抓住宁缺前襟把他强行提高了几分,凑到他脸前大声说道:“喝多了赶紧回吧,难道你家里没人等你?”   不知道是被栏畔夜风吹的久了还是被司徒依兰摇的狠了,或者是这句话里的某些关键词触动了宁缺脑海中敏感的魂儿,只见他身体陡然一僵后悠悠醒转过来,睁着那双无神的眼看着栏外夜景喃喃说道:“是啊,家里还有人等着的。”   司徒依兰和水珠儿姑娘互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宁缺先前所言两千两银子身家究竟从何而来,完全不是她们关心的重点,她们喜悦的是己等二人终于不用陪着这位穷人乍富的小爷发疯。   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宁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挣脱司徒依兰的手,轻轻避开。   想要搀扶他的水珠儿,踉踉跄跄走进楼内,在帐房处抢来毛笔,撕下一页帐簿纸,玉山半倾倚在台旁,醉眼迷离草书数字,然后说道:“替我送回临四十七巷去。”   水珠儿凑过去一瞧,只见那张帐簿纸上写着极潦草的几个字,那些字框架歪扭斜散,拖丝挂白丝缕不清,若不仔细辩认,根本看不出来写的是什么——   “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来睡了你记得把锅上炖的剩鸡汤喝掉。”   ……   ……   宁缺是个外表温和骨子里极冷静自持的家伙,很清楚自己酒量极差,所以平日里除了和桑桑对饮时,极少有饮酒过量导致失控的局面发生,但此时情况有些不同,他今儿着实是太高兴,兴致高到无酒助兴便觉失落的地步。   这份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喜悦与青楼夜饮风月无边没有任何关系,和书院同窗趁着青春挥斥方遒肆意狂欢也没有关系,纯粹是因为他在旧书楼上看到了那张薄纸上面的留言,在下午温暖的阳光里,他隐约看到了那个奇妙世界的门在什么方向,在绝望中苦苦求索了十余年时间,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件事情、还有什么时间比此时更适合狂醉一场?   水珠儿见他醉态可掬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扶着他的左臂摇头说道:“别喝了,我呆会儿让车马行送你回家。”   宁缺轻轻握着她的手,自己掌心满是微湿的汗渍,才知道酒醉心明这种话极有道理,微眯着眼掩饰自己的紧张,故作镇定说道:“今夜不回了。”   “同窗聚会饮乐,你这样不好。”水珠儿笑着调侃道:“风雅何在?”   宁缺借着酒劲儿说道:“我就是一边塞来的小兵油子,哪里知道风雅为何物,好姐姐,今夜就让我俗一把又如何?”   “别趁着酒意装疯,到时候醒来又后悔。”水珠儿嘲笑道:“若平日清醒时,别说一把,让你俗三把又能怎样?”   宁缺眯着醉眼连连摆手,憨笑说道:“那可不行,那就是三俗了。”   “我听不下去这些胡话了。”司徒依兰蹙着眉头,捂额压抑下腹中翻滚的酒意,说道:“宁缺你要胡天胡地,能不能挑个别的日子?”   宁缺勉强站直身体,长揖一礼说道:“司徒小姐,这可是您挑的地方,若换成别的日子,我还真没胆子陪一个姑娘家逛青楼。”   司徒依兰一时无语,恨恨睕了他两眼,心想你还知道是陪我一个姑娘家逛青楼?那大家听听小曲看看胡舞谈谈艺术人生不就挺好,何至于非得要如此这般?   幸亏她没有说出来这番话,不然想必又会招惹来宁缺一大段关于文艺女青年与正常女青年的区别只是事物发展顺序区别的吐槽。   水珠儿姑娘笑着望向宁缺,同情说道:“宁缺啊,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简大家当日就发过话不准任何人招待你,你能到哪儿俗去?”   水珠儿话音刚落,便见一位满脸傲骄冷漠的小婢女端着碗鱼尾草醒酒汤出现在众人眼前,这位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姑娘冷冷盯着宁缺的眼睛,说道:“简大家发话谁也不准让他喝了,然后宁缺你,喝了这碗醒酒汤,马上去洗个澡把身上的臭味去掉,跟我上楼,简大家有话要问你。”   话本小说里常用一种句式来形容高手高手高高手的行事风范,那便是: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便只见……婢女小草的出现便极有这种高手风范,她说的话也极有高手效力,一言既出,那些正跃跃欲试的书院学生们便被身旁的姑娘们劝住,宁缺本人更是垂头丧气地松开了抢夺酒壶的手,满堂俱静。   宁缺去醒酒洗漱的时间里,楼中的书院学子们自然难免要议论下先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那些知道简大家身份的长安学子,更是忍不住向同窗们津津乐道讲述着宫廷里的某些秘闻,当年大唐的某段传奇,于是众人更加好奇先前那幕。   栏边依旧清静,司徒依兰与金无彩轻声交谈两句后便重新走了过来,站在水珠儿姑娘身旁不远处,好奇地看着这位都城风月行里的翘楚人物,轻声问道:“就算宁缺幸运入了简大家法眼,但无论你还是陆雪,以你们现如今的地位都不需要刻意讨好他来做些什么,所以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   “宁缺最初被骗进楼来本就是件有趣的事情,当夜简大家就明说了楼内姑娘们不准招待他,长安城内别的青楼倒还罢了,但我们这楼子里的姑娘肯定是没有人还敢违逆简大家的意思,但他还是常来我们这里,这说明什么?”   水珠儿姑娘眼波流转,微笑轻声应道:“这说明少年郎来与我们这些姑娘闲聊就是为了闲聊,而我们这些人啊,其实也是很想和人单纯的聊聊天。”   司徒依兰以撑颌,靠在栏边若有所思。   水珠儿微笑继续说道:“我们喜欢与他聊天,是因为我们平日里所有的聊天都无法本着心意纯粹闲聊,总要想着怎么逗那些御史大人高兴,黄门侍郎欢喜。而宁缺喜欢与我们聊天,是因为他骨子里有压力需要用聊天来放松,如今看来只有在我们这种地方,和我们这种姑娘聊天,才能让他真正的放松。”   司徒依兰蹙起眉尖,眼眸里满是少女的好奇:“他能有什么压力?”   “我不知道宁缺的生活里有什么问题,但我知道肯定有问题。”水珠儿渐渐敛了笑容,怜惜说道:“你们眼中的宁缺就是个平静朴实的少年,只有我们这些阅尽风尘的可怜人,才能看出他身躯里藏着的那份可怜。”   最后这位长安红牌姑娘轻声说道:“另外,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第九十九章 两大名帖的诞生夜   推开红门,掀起珠帘,宁缺走进灯火昏暗的静房内。他喝了两大碗鱼尾草醒酒汤,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在那张死过人的竹床上被大师傅重重地蹂躏了一番,先前喷薄欲出的酒意早已褪却了大半,人变得清醒很多。   看着榻上那位完美身材藏于布衣间的妇人,看着她宽高光滑的额头和眼角的鱼尾纹,宁缺觉得自己这时候要是更醉一些比较好,因为他隐隐猜到接下来自己会面临什么,虽然他始终认为妇人对自己的严厉毫无道理,但他又必须承认对方的这种严厉明显带着几分关爱,所以根本无法拒绝只有含泪承受。   “有些日子没瞧见你人,以为你是入了书院开始修身养性,懂得了好知求知这四个字的重要性,哪里想到学问没涨多少,这酒胆倒了涨了不少。”   简大家平静看着他,朴实和蔼的眉眼间没有什么痛心疾首之色,只是平缓直叙。但正是这种平常对谈,反而给宁缺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他讷讷不知该如何言语,强行镇定意图一笑解尴尬,却不料呃的一声打了个酒嗝,味道很是难闻。   闻着满室的酸腐酒气,简大家微微蹙眉,不悦瞪了他一眼,旋即淡淡自嘲一笑,心想自己这怒意毫无道理,总不能让眼前这少年替当年那家伙顶罪吧?她看着宁缺尽可能平静问道:“说说这些天在书院里学了些什么。”   宁缺接过小草递过来的浓茶,急忙灌了两口平静心神,诚挚道了声谢后才毫不急迫清了清嗓子,认真把自己在书院里的生活向简大家讲了一遍。   “倒还算是勤勉,只是你既然书礼二科毫无基础,便应当在这两门上多花些功夫,而不是破罐子破摔干脆不去理会。要知道将来你从书院离开后,无论是入朝为官还是外放为牧,总是离不开这些案牍本事。”   听着宁缺每日必进旧书楼,简大家展颜一笑,眼角的鱼尾纹皱的更深了些,继续接着问道:“既然你天天进旧书楼,想必也知道了二层楼的事情?”   “是的。”宁缺礼貌回答道。   简大家微一思忖,然后神情认真说道:“你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能进二层楼?”   宁缺举袖掩嘴,强行压抑住想要打酒嗝甚至是呕吐的欲望,摇头回了句:“但凡能进那种地方的人无一不是修道天才,而我的身体根本不能进行修行,根本不敢对进入二层楼生出任何痴念。”   “你这孩子能不能有些出息?难得进入书院这么好的地方,就要好好珍惜学习的机会,不要说什么痴念不痴念的痴话……”   简大家看着他蹙眉摇头,大有叹其不争之意。当年她亲眼看着那个家伙骑着毛驴看着词本就这样一路招摇骑进了二层楼,而如今她的心中隐隐约约把宁缺和那家伙联系在一起,难免存着某些弥补遗憾的念头,忍不住继续劝道:“书院本身就是创造奇迹的地方,可如果你自己都认为奇迹不可能发生,那谁也帮不了你。”   宁缺并不知道当年那位骑着小黑驴直闯长安城,最终在世间闯下偌大名头,最后却如风雨下的浮萍般消失不见的前辈,自然也不明白简大家为何要对自己这样一个穷小子投予如此多的关注。他知道这份关注背后肯定有些原因,但不理会那些原因是什么,面对着一位和蔼妇人的殷切教诲依然真心感激。   因为他的生命里始终缺少这一块,那一世的自行车后座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关心,但他并不喜欢,这一世四岁前也曾有过,但终究被鲜血吞噬。因为真心感激甚至可以说是感动,所以宁缺回答简大家问题时比较慎重认真,速度便未免慢了一些,而这落在简大家眼中,却是令她感到有些恼火的地方。   “我和你这孩子非亲非故,若不是心头一热,也懒得与你说这些话,所以你不要有什么抵触情绪,让你珍惜在书院里学习的机会,自不是害你。”   简大家看着他严肃说道:“上次便与你说过,褚由贤这等富家公子可以玩,你一个穷酸少年却没有资格玩,今日更是如此,司徒小姐和金家小姐这些长安贵女可以玩,你还是没有资格玩。她们与你亲近,只是瞧着你好玩,对你暂时存着些好奇,这种意趣并不见得是恶意,但毕竟不是真的尊重。”   “如果你想成为她们真正的朋友,那么你就必须拥有一些值得她们尊重的能力与气度,如果你能走进书院二层楼,我相信世上所有的人都愿意做你的朋友。”   简大家端起桌上那盏金线兰花露,轻啜一口润了润嗓子,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他继续平静说道:“以后来楼子里散心可以,次数不要过频,酒更不能多喝,我本是风月行里一嬷嬷,自不会以为流连勾栏青楼是如何低贱的行为,但也不以为这是什么能令人进益的风雅事。三十年前那位大诗家草村先生,前半辈子一直眠宿花柳巷中,可谁敢不敬他?他甚至最后娶了宰相的女儿,但这不是因为他流连青楼折腾出了多大名气,终究还是因为他的诗天下无双,腹中高才过人!”   “大唐重才,只要你有才,你是人才,那么无论你是在楼上还是楼下,楼内还是楼外,是边城少年还是长安贵族,帝国都不会埋没你。”   一番教诲结束,宁缺捂着额头下得楼来,发现堂间的聚会也已经结束。问了一下楼内管事,才知道同窗们的聚会最终还是由司徒大小姐会了钞,听着这消息,想着自己的两千两银子身家又可以再多保持一段时间,他不由感到十分侥幸。   正准备去和水珠儿等人告别,领了简大家命令的婢女小草极不客气地把他赶到了马车上,然后吩咐车夫用最快的速度把这醉酒少年送回临四十七巷。   坐在疾驶的马车上,宁缺被颠的上下起伏欲仙欲死欲醉欲呕,但不知为何他此时脑子里却是清明一片,不停在思考着那个严肃的问题:“自己不惜摧残身体精神固守旧书楼想进书院二层楼,是因为自己喜欢更是因为自己要复仇要增强自身实力,难道从此以后还要加上一个理由……为了能纵横青楼?”   当某人在马车上思绪乱如麻之时,水珠儿姑娘的小院里又迎来了一位客人。做为红袖招数位当红的姑娘之一,除了像御史张贻琦这种熟客,她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有了挑选客人甚至拒绝客人的权利,不过对于这位深夜方入小院的客人,她只是强行拂去脸上恹恹神情,然后强振精神亲自去替他斟茶。   “去洗把脸吧,像你这等水儿做的漂亮姑娘,总不能弄得像老道我这般脏。”   深夜入院的这位客人是位瘦高老人,穿着一身极旧的道袍,袍面上东一道西一道油痕污渍,襟缝间竟似乎还能看到几粒不知哪顿饭剩下的米粒,真是脏到了极点。瘦高道人的脸倒是不脏,只是颌下几根稀疏长须,倒三角眼里目光闪烁,那股子猥琐淫亵的味道又是脏到了极点。   水珠儿笑了笑,依言随着侍女去重新梳洗打扮。   她只知道这位客人身份重要,乃是简大家亲自交待的贵宾,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做着怎样的营生,至于容貌衣着这些外在东西,向来不是她或她们关心的重点,重要的是这位道爷出来向来极其大方,而且他自称为保元神,来了两三次都只动手不肯来真的,青楼女子哪有不喜欢这种客人的道理。   肮脏瘦高道人在桌旁自倒了杯酒缓缓饮着,正百无聊赖之际,看见酒壶旁有张被揉做一团的纸,纸上最普通的帐簿纸,隐隐透着里面的字迹,基于此生数十年修行养成的癖性,他纯属本能里拣起那个纸团,然后细细在桌上铺开。   皱乱纸张上写着一行墨字,字与字之间拖沓不清,藕断丝连,加上框架歪斜散乱,睹之便令人不喜。   纸上写着: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来睡了你记得把锅上炖的剩鸡汤喝掉。   看着这些字,瘦高道人的花眉紧紧皱了起来,然而令人惊奇的是,他蹙眉凝神之间流露的并不是厌恶之色,而是满满的惊讶喜悦之意。   瘦高道人细细品着这些看似鸡爪瞎画的字,目光最后落在了句末的鸡汤二字上,枯瘦像老树干的右手伸进酒杯中蘸了蘸,然后收指落桌面,开始一笔一划临摹。   指头上的酒水在红木桌案上拖丝成字,竟是与纸条上宁缺写的鸡汤二字差别极小,而隐隐间仿佛有道道气流,顺着瘦高道人的指尖渗透酒水,沁入了坚硬红木的深处,然后瞬间散开,变成无数细微的气旋消失无踪。   正在房外梳洗打扮的水珠儿姑娘仿佛感应到什么,看着身前水盆里反映着的满天繁星怔住了,不知为何忽然非常想家,想念那个只存在于幻想中,从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温暖的家,想念从未品尝过的母亲做的鸡汤的味道,瞬间湿了眼眶。 第一百章 神符师的传人   瘦高道人以指蘸酒,在红木桌案上挥洒而写,很快便将那张帐簿纸上二十九个字临摹了一遍。他把手指头伸进枯唇内嘬了嘬,然后负手于身后,低下身子把脸凑近桌面,仔细认真地继续审视帐簿纸上的这些纸。   随着观看,他眉头皱的越来越紧,脑袋摇晃的频率越来越高,神情越来越迷惘,喃喃念道:“这是什么写法?以前没有见过啊,没有元气波动为何笔意却能如此充沛?明明散乱到一塌糊涂的地步,为何凝意入迹后竟能令人心神骤然一紧?”   瘦高道人摇着头站直身子,在屋子里转了半圈,然后又快步走回红木桌案前,继续低首观看那张帐簿纸上的字迹,依旧眉头紧皱,摇晃着脑袋,连声说道:“不通不通!通乎哉?不通也!”   无论三大修行宗派之间或各国之间如何争执互伐,从来没有谁敢对神符师稍有不敬,因为世间修行者少而神符师更为罕见,横亘于俗世文艺与世外修行之间的神符师,起笔而成风雨,落笔能惊鬼神,对于修行以及战争而言太过重要,属于近乎不可再生的资源,向来会得到最崇敬的礼遇。   大唐帝国乃是当世第一强国,然而它所拥有的神符师也始终未能超过十人,大部分神符师早已远离红尘,隐居的书院或是山林之中穷首皓经索木求道,将余下不多的生命全部奉献给寻找天地脉络之间的秘密,真正还在世间行走的神符师更是不多。昊天道南门拥有的四位神符师中有两位乃是西陵神殿为了彰显自身威势派往长安城的使者,并不长驻长安,所以昊天道南门的神符师不过两人。   这位夜访红袖招的瘦高道人便是两名神符师中的一位。   他叫颜瑟,当今大唐国师李清风师兄,昊天道南门大供奉,性喜烈酒美色妙书,单以书符之术而论,已然是当世最绝顶的人物之一,那夜春雨磅礴之时,借着小巷雨水绘就一道井字符,把号称知命以下无敌的大唐修行天才王景略吓成悲惨哭泣的小胖男孩儿,便是他的神妙手段。   除了种种神奇符术手段之外,神符师最为世人称许的,便是他们在书案画纸之上的绝妙境界与挥洒本领,世间有这样一种说法:大书画家没有修行潜质,就不可能成为神符师,但所有神符师都必然是可以青史留名的大书家或大画家。   颜瑟是一位流连勾栏青楼为乐的神符师,只要愿意,那他随时可以成为天下书坛执牛耳者。可这样一位人物,居然会对一张帐簿纸上的潦草字迹如此感兴趣,甚至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摇头晃脑连唤不通,若让大唐书家们或者是修行世界里的强者们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而且他们肯定会非常好奇,写出这些字能令神符师感到苦恼的宁缺——究竟是何人。   一幅草书二十九个字,能让堂堂神符师颜瑟苦思不得其解,不是宁缺有多大的本事,而是他今夜因为种种原因,写这便笺时的心境笔意恰好到了某处。   他今日在旧楼书上观书有所悟,忘字意而记其形,喜悦顿悟之下与同窗赴青楼一通狂饮,迷糊间随意提笔草书,便自然而然依着白日楼间观书所悟之理,忘了所有森严法度笔章规矩,甚至于酣醉状态中下意识里刻意把所有笔画规矩散掉,拧了梅花倒了葡萄架,借酒意狂乱而滥拖墨线,求的便是散乱不明。   如此写法却是另辟蹊径,从另一个生硬笨拙的路子上去楔合了修行法门的隐趣,若让长安城另外一位大书家来看这草书,想必不会有太大感觉,但落在一位神符师眼中,却总觉得像是挠到了自己的痒处,还是后背某隐秘处自己六十年都未曾挠到过平日不知则罢一旦知晓后痒到骨髓里的那处!   至于神符师颜瑟说宁缺这纸草书不通,更是完全没有说错,因为宁缺本来就不通,他不通修行之理,体内雪山气海诸窍依然不通,如今只是想往山上走时觅一条弯曲别扭漫远的小道,而小道尽头依然有巨石拦路,哪里通得了?   文字之中有意思,是指其中间每一笔画及其后笔画组成每个字都蕴含着书者当时的心意思想,有其意亦有其思,宁缺这张草书二十九字可谓是字字不通,那是其思不通于是便让其意陷于墨迹之间无法通透而出,但此时经由堂堂神符师颜瑟亲笔临摹一遍,再如何强大的梏桎都再也法禁锢笔画文字中的心意,经由酒水渗入坚硬的红木桌案,经由酒味散至空气再弥漫至整个红袖招内……   当时宁缺给桑桑写这幅字时正值酒酣耳热之际,想要表达的意思看似是要留在红袖招内外宿,然而当隐藏在笔墨里的真实意思此刻全部散发出来时,才透露出了他的真实想法,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是这个意思,或者不愿意承认。   西边种着几株梅的庭院里,陆雪姑娘正怀抱长箫默然无语,她清丽憔悴的面容上满是戚色,看着院角早已落尽颜色的老梅思念着南方家乡的盛春。   东边植着几丛竹的庭院里,水珠儿姑娘对着满盆繁星怔怔发呆,晶亮的眼泪像珍珠般滑落丰润光滑的脸颊,落入水盆中发出一声轻响。   清静的楼顶房间,珠帘之后,简大家看着床边的那张画像,宽广的额头皱成了土川,她看着画像上那个骑着黑驴的少年书生,看着他那熟悉挑起的双眉,看着他那神采飞扬甚至是嚣张的大笑,缓缓流下了眼泪,喃喃低声幽怨道:“轲浩然你这个死鬼,当年老娘我做了鸡汤天天等你回来喝,你偏不来,现在好了,你就算想喝也喝不到了,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地底下过的到底好不好。”   忽然间她眉头一挑,攥紧了手中的丝巾醒了过来,急走两步来到栏边向楼下庭院间望去。她知道水珠儿院中那瘦高道人的身份,却是丝毫不惧,面带恼怒之色轻声嗔骂道:“你这老头儿好没道理!没来由来我楼子里招惹我想那混帐东西做甚!”   竹影庭院间,洗干净脸着了淡妆轻粉的水珠儿款款走回房间,看着瘦高道人在桌旁摇头晃脑,不禁微微一怔,走上前去看了一眼,蹙眉疑惑问道:“先生,先前我总觉得闻到一股鸡汤的味道,那是为何?”   “不是鸡汤的味道,是回家的味道。”   神符师颜瑟摇了摇头,指着帐薄上那潦草的二十九个墨字说道:“这人写这便笺时,非常急着回家喝那碗剩鸡汤,鸡汤并不见得好喝,我只是好奇这个应该是位女子的桑桑,不知是他家中悍妻还是严母,竟把他逼成这副模样。”   “这便笺……不是宁缺写的吗?”水珠儿清秀小巧的脸蛋上满是疑惑不解:“他当时可不像是想回家的模样,桑桑也不是他妻子,只是……他的小侍女。”   “小侍女?那就更不通了。”   神符师颜瑟摇了摇头,便不再理会这事。他终生未曾婚娶,便是因为在大唐尤其是在长安,看多了如虎般的悍妻,一心想着流连花丛,终日尝鲜,所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小侍女和一碗剩鸡汤有甚值得如此记挂之处。   第二日清晨,瘦高道人乘坐马车离开,没有询问写出那二十九个草字的宁缺究竟是何方神圣。过了片刻,水珠儿打着呵欠揉着睡眼走了过来,她早已忘却了昨夜的种种情绪,接过婢女端上的热茶饮了口,下意识里往桌上瞧了一眼,发现那张破烂的帐簿便笺纸已经不翼而飞,而昨夜瘦高道人指蘸酒水在红木桌案上临摹的那二十九个草字,更是早已经干涸不见。   她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手中茶杯,腕间的碧绿青翠镯子轻轻在红木桌案上撞了下,只听着一声极轻的响起,桌案上竟被震起了一片极细微的红色漆皮粉末。   水珠儿微微一惊,睁着眼睛好奇望去,犹豫片刻后用袖中丝巾轻轻一抹,只见那些红色漆皮粉末之下,竟是一排极潦草的字迹,这些字迹看似并不深刻,痕迹却是深在木中,根本无法抹掉,真可谓是入木三分!   “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来睡了你记得把锅上炖的剩鸡汤喝掉。”   水珠儿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红木桌案上的潦草字迹,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她不知道瘦高道人就是传说中的神符师,也看不出来宁缺将来究竟能有多大的造化,但她知道瘦高道人来历必然不凡,但她真心希望宁缺将来能有一场大造化,更关键的是,久经风月阅人无数她对于机遇这种东西有极天然的敏感性,于是她在第一时间内吩咐婢女把这张桌案仔细收起,好生保管,以待将来。   另一边,神符师颜瑟出了青楼,登上一辆破旧的马车,在长安城里行不多时,便遇到了一位腋下夹着黄纸伞的年轻道人,那位年轻道人恭谨应道:“师伯,您交待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那人叫宁缺,护送公主一道……吕清臣看过,确认没有潜质,前些日子书院也看过,连术科都没有进。”   神符师惋惜一叹。且不说那少年与公主殿下的关系,只是这诸窍不通就已是绝境,难道要请西陵神殿集合数位大神官之力替这少年施展大降神术强行通窍?符术妙道难觅传人,昨夜好不容易遇见一子却又先天不足,真是可惜可叹哉。 第一百零一章 关于天地之箫的留言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再一次与某个极大机缘擦肩而过,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在青楼内撕张帐簿纸草书一幅,然后被某位神符师看见,便造就了日后大名鼎鼎的鸡汤帖及颜氏木刻拓本两大名帖的产生,如今的他依然还是那个在临四十七巷里籍籍无名的少年老板,那个在书院内刻苦求学上进的普通学生。   第二日清晨酒醒之后,他皱着眉头极为艰难地喝完那碗不知热了多少道的鸡汤,然后喊住准备去收拾锅灶的桑桑,看着小侍女的黑脸蛋儿,极为认真说道:“昨天夜里喝多是因为太过高兴的缘故,只是回来便醉倒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桑桑仰着小脸,挑着细眉,睁着明亮的眼睛,好奇看着他问道:“少爷,什么事情让你开心成那副模样?我真的极少见你喝那么多酒。”   “在书院旧书楼里,我好像发现了看懂那些书的方法。”   宁缺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小鼻尖前不停晃着,说道:“虽然可能只是一线希望,但毕竟还是希望,我想如果有可能的话,自己一定要抓住。”   所谓希望,只是对绝望的偶尔否定。因为只是偶尔,所以总是很难长久,做为一个被命运在股掌之间玩弄了十几年的家伙,宁缺比谁都更清楚,希望的最末往往都会变成失望然后绝望,抱的希望越大,最后的痛悔与遗憾也便越深。   无论是当年燕境山野里的那个修行者,还是军部的考核官员,旅途中温和的吕清臣老人,直至最近书院入院时的术科挑选,他禁受了一次次希望幻灭的痛苦过程,于是变得越来越平静甚至是麻木,可即便如此,对于踏入那个神奇的修行世界,他表面上显得已经不甚在乎,但内心深处一直没有放弃过希望。   因为他知道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活的很好,要完成自己的复仇,要在大唐这片肥沃的黑土上写下自己大写的名字,那就必须要走入那个世界,如果自己一旦放弃了所有希望,那么结局将不再是失望,而是绝望。   为了抓住隐隐中存在的那抹希望,宁缺把自己的精神状态再次调解到了最慷慨激昂阳光灿烂的境界,每日清晨天不亮时便乘车出长安城,每日夜色极深时才乘车回临四十七巷,上午六科经典学习时时常困倦,第三声散钟响起后,整个人便像是被南丁岛烟草呛着一般精神百倍跳起,冲出书舍冲进灶堂,细嚼慢咽双人份午餐,围湖再散步数圈,然后登楼登楼复登楼,手握书卷不舍不辍。   他在西窗下晒着太阳看墨字,用永字八法将薄册上的所有文字全部拆解成单独的笔画,然后细细体会那些笔画的走向锋势意味,刻意忘却其意。   那位女教授则依然安静地在东窗畔描着簪花小楷,不知何时她解了发髻,将将过耳的柔顺短发映着窗外越来越浓的春光,温润到了极处,也沉默到了极处,无论宁缺请教的态度如何诚恳,她再也不肯给出任何指点。   过了数日的某个午后,那本《气海雪山初探》终于被他翻看到了中间部分,而映入他眼帘的墨字被拆解成了不知几千道笔画,然后重新被组合成几千个形状不一,含意莫名的永字,几乎要完全耗尽他的精神体力。   宁缺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默然转头望向窗外越来越肥厚的青青树叶,知道再这般强行看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纵使继续压榨自己最后的精神毅力,也不过是再多体会一些抄写书卷的符师用意,对自己踏入初始之境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最令他感到失望的是,薄薄书册中间夹着的那张纸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神秘教习留下的注解,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没有,仿佛那人就此消失了一般。   令书院学生烦恼了千年的蝉鸣,就在这个午后的某一刻毫无预兆地开始了天启十二年的轮回,宁缺静静听着窗外嘈杂蝉鸣,听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转过头来,合上膝头的薄薄书册,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书册上的那些文字笔划,被他用永字八方法解构成笔画心意,然后被他强行用散离心绪忘却字意,所以虽然数量众多,还勉强可以安静停泊在精神世界的某一隅中,可一旦开始冥想这些笔画,那么繁复笔画心意便会变得凶险起来。   第一日观字忘意,感受胸腹内念力前淌无路时,宁缺就知道如果强行冥想催念肯定会非常凶险,所以这些日子他再也没有尝试过,只是希望在人间,在眼前,如果眼睁睁看着它就这样存在,却逐渐溜走去了冥间,去了天边,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所以到了此时此刻,他必须进行再一次的尝试。   他闭目盘膝坐在窗畔,久久不动仿佛一座雕像,一阵微热的春风自西窗外拂来,吹到他身上轻薄的青色学袍之上,泛起阵阵波纹,那些痕迹在胸腹外的青衫表面上缓慢突起然后平静,再次突起又再次平静,仿佛拥有某种灵性,又仿佛像是某种奇妙的生命活了过来,只可惜那些痕迹轻拂起落间,终究还是无法连贯相通,孤立于方隅内无法相触,灵性不通,生命无基,渐趋衰败。   书院某处小池塘内,湖水被风轻扰生波,微澜推动着面上几片小圆浮萍向四周晃晃悠悠而去,可无论浮萍晃向任何方向,最终都会触着池壁颓然而回。   世间某处大深山里,有名士穿密林访名刹,叩开小庙木门却得知大德高僧早已云游四海,该名士只得摇首拾阶而退,回首望林间断路,好生悻悻。   在宁缺此时此刻的精神世界里,那些繁复到极点的笔画,那些被解构成没有具体意义的偏傍部首,那些横撇竖捺的线条墨点,随着他试图冥想会意,骤然间变得生动起来。道道墨迹多了锋利的金属边缘,变成草原上蛮人金帐部落令人恐惧的刀阵,点点笔锋多了无穷湿意,变成春风亭外凄冷的雨,开始落下,落下便是刀斫人头无数,落下便是暴雨磅礴无尽,没有尽头只有无穷无尽的冲突。   忽然间整个世界刀消雨停,他霍然睁开双眼,从坐定冥想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感到胸口间一阵剧烈的烦闷隐痛,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略显沙哑的咳嗽声瞬间撕裂旧书楼二层的宁静,他急忙抬袖掩唇,却发现青袖之上染了些腥红的血点。   “夫子曾经说过,强而行事是件很无趣的事情。你身体不适合修行,虽然毅力惊人,甚至找到了某种很有趣的方法,但……既然不行就不要坚持。”   不知何时,女教授已经走到了宁缺的身前,用温和眼神望着他轻声说道。   宁缺仰脸看去,才发现这位女教授身材极为小巧,眉细眸清竟是看不出来多大年龄,他知道先前凶险时刻,应该是她用了某种法子强行把他从冥想中召了出来,不由自嘲一笑,站起身擦掉唇角的血渍,诚恳行了一礼。   女教授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这般郑重在意,微微点头示意后,便夹着簪花小楷书帖,向书架深处走去,不知从何处绕出了旧书楼。   不知不觉间,宁缺冥想花了很多时间,楼外竟已是暮色正浓,夜色将至之时,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静静站在西窗下,听了一段蝉儿们因为生疏而显得有些断续的鸣叫,然后走到书案旁,磨墨润笔在纸上写下了一段话。   ……   ……   夜深,旧书楼二层深处的书架上纹符再亮,然后向两旁悄无声息滑开,伴着吭哧吭哧的沉重喘息声,陈皮皮极为艰难地挤了出来,胖脸的肉颤的极为滑稽。   那夜他留下那些话后,一直在关心着对方可有何进展,却因为宁缺请了病假,迟迟数日没有等到回音,恼怒之余更是好奇,然而不巧的是,这些天最令他头痛敬惧的二师兄不知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忽然发动留守的同窗们集体学习古时的殷礼祭祀流程,连番疲劳轰炸之下,根本没有时间精力过来。   今日终于有了闲暇,陈皮皮顾不得沐浴休息,急匆匆赶来了旧书楼,就是想看看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家伙有没有回音。   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薄薄的《气海雪山初探》,陈皮皮浓眉一挑,发出一声轻噫,咂巴咂巴嘴看了片刻后,忍不住摇头赞叹道:“这个家伙还真是胆大心野,居然硬生生被他想出了这种笨法子,而且居然还真能看懂?”   这看的自然是宁缺最开始的回帖,紧接着,他便看到了宁缺今天最新的留言,厚厚的嘴唇皮儿忍不住啪嗒的愈发响亮,皱着眉头苦恼说道:“连这都不懂,居然还想玩修行?真不知道你这个家伙是天才还是白痴!”   沉默片刻,陈皮皮坐到西窗畔的桌案旁,磨墨润笔开始回复,在他与宁缺的第二次留书交流中,这位来自西陵的天才学生是这样写的:“你是个小孩子吗?连这么基本的道理都不懂?既然你一窍不通那便是不通,自然无法与天地之息产生共鸣,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走。如果你要问具体的道理,我只能给你做一个比喻,我们的身体就像是一个乐器,比如说是箫,念力便是在箫里回复往还的气息,有箫有气息并不见得能吹奏出美妙的乐曲,因为声音是从箫孔间发出来的。”   “如果你这根箫上连孔眼都没有,那你怎么吹?天地听不到你的乐声,怎么去感应?你的雪山气海里那么多窍不通,你还想怎么折腾?” 第一百零二章 那些经脉不通或者尽碎的家伙们   “早。”   “早啊。”   “今天书科的三备选教案你们抄完了没有?”   “还没,这不正着急吗?”   “那你们得抓紧些了,听说平日里教习先生会随堂打分,那分数在期考里占的比例可是不小,如果到时候期考过不了线,可没谁能帮咱们。”   “期考居然还要计算平日成绩?”   “听家叔说他那时便是如此,吴博士呆会儿如果要抽查谁背那篇三千七百四十八字的伐燕檄文,我肯定背不上来,你们可得在下面替我提提句首。”   “那是自然,我的问题在于就算你们替我提字,我也背不出来啊。”   清晨的书院门前,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学生们行礼寒喧。   太阳当空照着,鸟儿在院后的山林间歌唱,随着春意渐深,暑意将至,温度变得越来越高,年轻的学生们已经换了上书院夏常服,衣质轻柔透气,被晨风一拂便袂袖轻扬,比往日里更添了几分洒脱清新气息。他们如平常那般用这种方式开始了每天的生活,看似抱怨紧张,暗底里却是透着股青年人特有的自信劲儿。   宁缺站在同窗之间温和笑着答话,看着那些清稚面容上被他们强行抹去的兴奋神色,不由觉得暗自好笑,心想虽说斗转星移月不在,但有些事情总是那般相似。   ——每年的三次期考是书院最重要的教学大典之一,重要性仅次于大唐籍学生的实习考以及书院最后的结业试,年轻好胜的学生们怎么可能不看重,说不定昨夜这些抱怨没来得温习教案的家伙,熬到清晨才胡乱睡了一小会儿,此时早已经能够把那些文字倒背如流,只不过面上却要刻意表现出风轻云淡甚至是懒惰出来。   无甚出奇的上午学习时分,在书院文学博士吴尘天带着浓郁胶州口音的诵书声中开始,虽然吴尘天老博士诵读成化年间大才子王崇仁那篇伐燕檄文时慷慨激昂到老泪纵横,但学生们实在有些听不懂他的口音,所以学舍气氛不免显得有些沉闷,直至最后老博士湿了三块手帕及半片青袖,却只换来了学生们的无声呵欠。   好在老先生没有临时喊学生站起来背颂这篇伐燕檄文,大概他也清楚,自己隔了四十年还能把这篇极长的檄文背到滚瓜烂熟,却不适合用这种标准去要求学生。   第三声散钟响起,宁缺终于松了口气,把自己的文具书籍草草收拾了一番,抢先冲出了丙舍,穿过清巷踩着石道沿着湿地边缘向旧书楼走去。现在的他用永字八法去观书忘意,已经不再像当初那般看着看着便会昏过去,所以不再需要对饮食休息要求的那般严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很好奇或者说非常期待,昨日自己留下来的疑问,那位神秘的留言者会做出怎样的回答。   噔噔噔噔,登楼,以袖拂衣静容,向东窗畔的静柔女教授恭谨行礼,快步走回书架前,抽出那本薄薄的《气海雪山初探》,用最快的速度翻开,抽出那张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宁缺强抑兴奋望去,然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们的身体就像是一个乐器,比如说是箫,念力便是在箫里回复往还的气息,有箫有气息并不见得能吹奏出美妙的乐曲,因为声音是从箫孔间发出来的。”   “如果你这根箫上连孔眼都没有,那你怎么吹?天地听不到你的乐声,怎么去感应?你的雪山气海里那么多窍不通,你还想怎么折腾?”   宁缺看着纸上那人的留言,过了很长时间后才抬起头,摇摇头无奈笑着望向窗外的茂林,听着窗外的蝉声,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叹息,说道:“原来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原来……我就是一根吹不响的箫。”   然后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腹处,目光落在青薄院服之上,想像着布料之下,骨肉之内不知道具体模样的气海雪山,仿佛看到一大堆没有洞窍、没有嶙峋小道,无论被水波怎样拍打湖风怎样轻吹都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笨拙石山。   “能写出这番话来的人,真是个天才啊!”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张纸上的字迹,在心中默默赞叹道:“用推倒女人来讲述观书忘意之理,居然继此之后,又能想出吹箫这般绝妙的比喻,如果这人是教习,肯定是书院里最顶尖的教习先生。”   赞叹之余,想着自己体内那座无窍的湖畔石不钟山,想着自己这根没办法琢磨出洞眼的蠢木头,宁缺的心情难免还是有些黯淡,轻叹一声将《气海雪山初探》放回书架上,在书架间行走起来。   知道了气海雪山中的窍穴与念力、天地之息间的关系,明白先天体质受限,即便能用些蠢法子看那世界一眼,了却某些心愿,却无法真的踏入那个世界,宁缺觉得继续再强行用观字忘意的方法看书,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因为对于他来说,走进那个世界远远比远远对那个世界惊鸿一瞥更加重要。   不想打扰东窗畔女教授的清心描字大业,他在书架间来回走时,刻意放缓放轻了脚步,脸上的表情也已经变得非常平静,或者说看似平静,平静的目光在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修行类书籍上轻轻拂过,书脊上那些仅仅看上一眼便觉得玄妙无比的书名,对此时的他来说依然是绝大的诱惑,却也是很恼火的折磨。   忽然间他在第二排书架最下层的角落里看到一本书,眉头下意识里挑了起来,显得有些惊讶,要说这层楼间不知藏着多少世间珍贵玄妙的修行书籍,这本书肯定不是其间最了不起的那种,只是这本书的名字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这本书的书名是《吴赡炀论浩然剑》,正是浩然剑这三个字,让宁缺想起自己此生在战场上遇到的第一位修行者——北山道口那位一身青衫意图狙杀公主李渔的大剑师,那位大剑师乃是书院弃徒,修行的便是浩然剑。   他蹲下身去,把那本浩然剑抽了出来,犹豫思考片刻后走回平日最常坐的那片木地板上,坐回浓春温热的阳光下,平心静气片刻后掀开了书页。   窗外蝉鸣更盛,林间显得更加清幽。楼下其余的学生不知道是被这声声鸣弄得昏昏欲睡,还是都在舔着笔梢苦苦准备一个月后的期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宁缺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坐在蝉鸣与安静之间。   忽然间他脸色骤然一白,右手紧握成拳,狠狠击打在自己的胸口处,强行把自己从冥想状态中震了出来,目光再也不敢落在那本书的页面上。   他依然是在用永字八法解构的方式读书,同样他也隐隐感觉到,自己身体中有某种气息像前些日子那般,顺着笔画走势笔意所喻在胸腹间缓慢流淌,然后颓然遇着湖壁,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本《吴赡炀论浩然剑》上的文字笔意竟是犀利无比,遇着湖壁没有就此折回,而是带着自己体内气息极为冷厉无情地向前刺了过去!   就是这一刺,宁缺感觉到像有把真的冰冷剑锋,从身体内部生成,然后生生捅穿了自己的心脏,那种痛楚实在是太过恐怖,即便是无数次在生死间打转,受过很多次重伤的他,毫无准备之下也是无法承受!   如果换成普通人,或者就在这时便会惨呼出声,然后脸色苍白倒在地上,紧接着被虚境入了实界,浑身抽搐而昏厥不醒。   但宁缺不是普通人,他有过很多次与此刻类似甚至更加痛苦的经历。   他十一岁那年带着桑桑不知第多少次穿越莽莽岷山时,曾经有一次失足摔落山崖,幸亏被一株崖间探出的硬树拦住才没有摔死。但那棵树向着天空伸展的如剑硬枝,却是直接刺穿了他的胸部,贯穿到了后背,如此重的伤势下,他依然活了下来,而且从那天之后,再难有什么样的痛苦能够让他感到恐惧和绝望。   山崖树枝间穿挂着的男孩儿宁缺没有死,如今坐在阳光地板上的宁缺更不会有任何问题,他甚至连闷哼都没有发出一声,只是急促地喘息数声,便恢复了平静,然后重新望向已经合上的书册,脸上露出复杂的情绪,低声喃喃道:   “痛则不通,通则不痛,这他妈真是亘古流传颠扑不灭的真理啊。”   他摇了摇头,向后靠到书架上,抬起衣袖掩在唇上,压抑地咳嗽了两声,猜测自己的肺叶大概被书页上隐含的浩然剑意伤着了,但很奇怪的是他此刻脸上没有任何沮丧,反而隐隐透着股淡淡的兴奋。   痛则不通,那如果忍着痛强行打通,自然以后便不会再痛了吧?   在这一刻,宁缺想起了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瀑布,想起了从荒野平原间喷涌而出的黑色石油,想起了被撞断的消防栓和在栓旁挽着花裙子看似慌张实则兴奋的漂亮裸腿姑娘,更是想起了武侠小说中无数先圣前贤:   那些经脉堵塞然后睡一觉便通了的家伙,那些功力全废然后裹着没织好的丝绸躺墓里睡几年便牛逼了的家伙,那些一刀割了自己的话儿任督二脉都断开了却能天下无敌的家伙,那些经脉尽断却把自己变成莫名其妙“一根经”大宗师的家伙。   这些老家伙小家伙都能行,自己为什么不行?如果说那些家伙最后能成功,是因为他们的气质里都有某种叫做蠢狠的劲儿,那么难道自己的蠢狠劲儿会比他们更少?   宁缺干净的眼眸里坚狠傲娇之色一闪而没,扶着书架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西窗旁的书案,磨墨润笔,给那个家伙留下了一段话:“我确晓了通窍的重要性,如果昊天注定我这辈子一窍不通,那么,我就只好……自己把它打通。” 第一百零三章 搬山   第二日课后,伴着轻袅散钟响起,书舍里的学生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欢笑着离开,而是纷纷把目光投向书舍门口处,面露疑惑微惊之色。站在门口处的是谢承运钟大俊和几名同伴,他们是甲舍的学生,今日不知为何却来了此处。   书院开学逾月,同窗之间渐趋熟稔,诸舍渐成集体,彼此之间虽然暂时尚未有什么争执发生,但先天里总会有些比较对立的心态,所以看到门口处的谢承运及钟大俊数人后,丙舍学生好奇之余也有些警惕。   来自南晋的谢三公子这些日子已经不再登楼,身体将养的不错,脸色已经不再那般苍白,他平静迎着丙舍诸生猜疑警惕的目光,带着身后的同伴缓步向前,走到书舍后方某处,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极认真郑重地递了过去。   宁缺一直平静看着门口处,他本以为对方的目标可能是金无彩或是前排某位长安贵女,接下来可能有一场关于风花雪月的事情,却没有想到对方竟是迳直向书舍后方走了过来,目标原来是自己。   略一思忖,他站起身来看着对方微微一笑,看着对方手指间那封牛皮纸书信,问道:“这是请柬还是……谢三公子难道是想请我吃饭。”   谢承运看了一眼身旁的钟大俊,然后正色望向宁缺平静说道:“不是请柬,而是战书。一月之后的书院期考,我想与你做一场君子之争,看看究竟谁能拔得头筹,既然是君子之争我也不会占你便宜,限于入院试时你曾经拿过甲上的三门。”   书院入院试时,宁缺总分并不如何醒目,但却是拿了御射数三科的甲上,硬生生将谢承运钟大俊临川王颖这三名备受瞩目的年轻才俊压了一头,所谓不忿不甘大概便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再加上后来又有相约登楼的那场轰动比试,自幼傲立群侪的南晋才子谢承运也不得不承认,在和这个看似寻常的边城军卒比较起来,自己似乎一直在输。而他承载着家族甚至是南晋的荣光来到大唐帝国,不能允许自己一直输下去,又有钟大俊等同伴一直在旁挑唆,于是他决定要寻找一个机会,把那些曾经属于自己的风采全部夺将回来。   书院期考自然是最好的一次机会。   宁缺微微一怔,完全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一回事,对于他来说,这种用考试成绩来斗气的游戏已经很多年没有接触过了,更准确来说,自从小学一年级被母亲大人用拖把狠狠教育一番后,永远都是满分成绩的他,从来没有遇到过敢在学习方面向自己发起挑战的同窗。   更关键的是,这一世的他习惯的挑战在刀尖之上在生死之间,骤然发现这些年轻的同窗们居然还停留在这种程度上,不免觉得有些幼稚好笑,想到此节,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望着谢承运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和这种世家子说不明白。   短暂的沉默,温和的笑容,落在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含意。钟大俊清楚宁缺并不是一个胆怯懦弱之辈,于是抢着冷笑说了一句:“是不是怕了?”   发现甲舍诸生是前来送挑战书的,丙舍里的学生们先是一阵震惊的沉默,然后变成窃窃私语的议论,此时听到钟大俊的嘲讽挑弄,虽说丙舍诸生对谢承运钟大俊这种大名在外的人物有所忌惮,也忍不住恼怒起来,纷纷大声喊道:“宁缺,把这封信接了!”   司徒依站起身来看了宁缺一眼,正准备说些什么,宁缺却是摇了摇头阻止了她说话,很自然地伸手接过那封信,望着身前的谢承运问道:“虽然不是割袖子决斗,也不是割掌死斗,但我想既然你坚持用这种幼稚可爱的方法来寻回失去的尊严,肯定关于输赢你会提出相关的赌注才是。”   紧接着他笑着补充一句:“赌注可不能太过分,如果输家要去旧书楼抱着大柱子狂喊我爱皇后娘娘,那我就提前放弃认输好了。”   此言一出,引来书舍内一片夸张的笑声,谢承运也笑了起来,说道:“既然是君子之争,所求不过学业精进,输家到时候请对方吃顿饭便罢。”   赌注不过是吃顿饭,正所谓高高抬起轻轻落下,钟大俊在谢承运身后听到他忽然把原先想好的赌注改了,眼中不由隐露恼怒之色,而丙舍里的学生却是觉得谢承运如此提议倒算是极有风度,对他的观感复又好了几分。   宁缺却是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微笑望着谢承运轻声说道:“君子之争……如果我不答应你的挑战,难道我就不是君子?虽然我确实不是什么君子,也没有想过要做君子,但我认为你用言语逼人就范,实在谈不上君子。”   谢承运微微变色,不再多说什么。   ……   ……   南晋才子谢承运的挑战,在书院学生间引起一阵轰动,丙舍的学生们没有急着回家或是去打饭,而是兴奋地留了下来,议论分析可能的结果,满怀集体主义精神地替宁缺出谋划策,司徒依兰甚至想出了请军部神射手再替宁缺进行特训的主意,宁缺本人倒是显得极为平静自然,只是笑了笑告了声歉便离开了书舍。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与之相较其余的事情都不怎么恐惧,如果郑重行事,反而徒劳惹人发笑,对于经历过太多生死间大恐惧的宁缺来说,谢承运的严肃挑战信,便是这种惹人发笑的幼稚把戏。   接下这封挑战信,不是他想温故,想要重新拾回当年那些执笔斩尽全校榜单的风光,而是他没有太多精神去和这些依然少年意气的同窗们说些什么,他如今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旧书楼的上面,那座没有窍穴的拙山上面。   再次登楼,向东窗畔恭谨一礼,走向西窗,途中偶一驻足书架抽出那本薄薄的书册,翻开后发现纸张上并没有那名神秘人的留言,遗憾叹息一声便把书册放了回去,然后在第三层书架下方抽出那本《吴赡炀论浩然剑》,开始盘膝观书。   ……   ……   如果现在横亘在宁缺身前的是一座奇崛难攀的大山,那么他现在做的便是愚公曾经做过的事情,即便翻不过那座山,也要从中间强行挖出几道能够通风的隧道。   愚公移山不知踩坏了多少双草鞋,挖坏了多少根锄头,那是一个有大毅力的家伙。然而如果要没有现代工程知识的他,去把那座大山挖出无数条横亘两侧的隧道来,只怕最终也只会变成泥鳅钻豆腐,无奈地挖出个不停前进不停垮塌的豆腐渣工程,即便是金刚不坏之身,挖上个千万年也只是徒劳。   人定胜天是非常美好的愿望,在精神层面上很多时候能够激励人类不断向前,但往在具体的事例上,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单靠毅力便能完美地完成。   还是说回那位宁缺和很多男主角都奉为偶像的愚公先生,当世人质疑他时,他说自己的子子孙孙无穷尽,大山却始终在那儿,那么总有一天会挖光,这句话很提神很生猛,而且隐隐间符合了夫子斩桃花饮酒那道题的真义,所谓无穷尽也,然而愚公却不知道一个残酷的真相,那就是:山有时候也会长高。   后几日,笔墨如剑,直刺心胸。   用永字八法拆解的浩然剑笔意,就像无数把锋利的剑芒,在宁缺的身体内横刺竖插,戳出了无数个无形的洞孔,然而那些洞孔迅速坍塌,根本没有留下任何通道。   为了强行戳穿那些闭塞的通道,宁缺付出了极艰辛的努力,精神和身体都为之损耗严重,他没有再次昏厥,但随着冥想次数越来越多,强行调动念力破山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咽喉里越来越干涩,耳中开始嗡鸣做响,胸腹间的痛楚足以杀死无数像谢承运那样的才子角色。   受伤的肺叶开始影响到他的呼吸,夜里时的咳嗽声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沙哑难听,于是桑桑的睡眠时间变得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清晨他吐了口血出来,被送往医堂后,那位大夫用看痨病病人的垂怜目光打量了少年几眼,然后随意开出些滋补药物,嘱咐好生休养断不能再去青楼,收了二十两银子便不再多言。   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宁缺身体里的那座山、那座拙山、那座雪山依然在那里沉默,这真是眼看他挖高山,高山垮了,眼看他移高山,高山不言轻蔑。   某夜,陈皮皮终于完成了二师兄布置的古代殷礼祭祀流程学习任务,再次沐着星光来到了旧书楼内,当他掀开那本薄薄书册,看到上面宁缺留下的那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宣言时,竟是惊地险些叫出声来。   他颤着肥厚的嘴唇,指着上面宁缺留下的那句话,恼怒低声骂道:“你丫真是个白痴啊?这世间除了西陵神殿施展大降神术,请下昊天光辉替人强行通窍,谁还能够逆天改命!你居然想自己通窍!真是狂妄愚蠢到了极点!”   想起西陵那座久违的桃山,陈皮皮更是恼怒,嚷道:“要三大神官耗半生修为施大降神术,现在这世间哪里有什么人值得神殿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要知道本天才当年也不过就是被喂了几颗通天丸子!”   他哀宁缺之不幸,怒其之瞎争,愤懑恼火之余,提笔在纸上一挥而就:“如果想通窍就能通窍,那这世上人人都是修行者了!白痴!” 第一百零四章 私信往来论短长   轻轻拍打脸颊,揉搓双手,宁缺强振精神走上楼来,见过女先生,挥手驱蝉鸣,于书架间抽出那本薄册,满怀期望看去,见到纸上那些崭新字迹,不由眉头一挑大感欣慰,然而不过看上片刻,双眉又不得不带些恼怒意垂了下来。   那个神秘的家伙在留言中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极为冷血地戳破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希望,击垮了他越苦难越觉得大门在前的那种幻想,直接告诉他世间根本没有人能够自行通窍,而所有试图这样做的人都死了。   “会死人吗?那些魔宗的家伙呢?”   宁缺喃喃自言自语道,眼眸里满是失望神色,暗自想着,既然那个头发灰白的男子说人人都可以是食神,那为什么不能人人都是修行者?   沉默很长时间后,他终于决定放弃继续观看那本《吴赡炀论浩然剑》。   因为很多原因,宁缺可以坚强坚毅坚忍坚韧以至不拔地去苦苦搬山,毫不在意可能面对的艰难险阻,但勇气和毅力并不等同于冥顽不灵和石头般的执拗。   虽然时至今日,他依然不知道那个神秘的留言者究竟是谁,在书院里是怎样的身份,但他坚信那人肯定是个修行天才,对于修行这种事情的了解远在自己之上,既然对方说强行开窍不可能还会死人,那么他再盲目搬山定会非常危险。   达者足以为吾师,善从人谏乃明智,宁缺的理性思维让他决定暂时终止用永字八法拆字,但心情却依然难免失望,在离开旧书楼前,忍不住提笔蘸墨写了一段话。   “今天我不看了,但明天我会继续看,我现在没有看这本《气海雪山初探》,我在看《吴赡炀论浩然剑》,你可以在那边给我留言,另外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囿于每个人不同的体质,造成世间大部分人都无法感应到天地之息,如果这是昊天赐于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那昊天老爷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   ……   ……   深夜时分,陈皮皮再次出现在楼中。他看了一眼窗外被云层遮住星辰的黑暗夜空,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取出那张纸,看了两眼后忍不住恼怒而笑,肥胖的圆圆脸颊上满是悻悻之色,心想这小子留言的口气倒是越来越不客气,明明有求于自己,留言的语气却像是在吩咐自己做事,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根棒槌。   想虽是这般想着,但他却气喘吁吁蹲下身去,从书架下方抽出那本《吴赡炀论浩然剑》,然后走到西窗畔开始回复宁缺的留言。   做为书院近些年来最风光的天才学生,陈皮皮进入二层楼后,这几年间在那几位恐怖师兄们的压力下,只能老老实实上课学习,全无机会发挥自己好为人师的爱好,那夜看到宁缺感慨自抒胸怀的留言,他偶然兴起回复,心中便存着份记挂,想看看那可怜的家伙能不能有所突破,也是想满足一下自己。   正所谓帮人这种事情也是会上瘾的,陈皮皮并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家伙姓甚名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既然一开始就帮了,这事情便像是楼前湿地里的泥,沾在手上便很难甩掉,这纯粹是一种心理问题。   ……   ……   第二天宁缺登上旧书楼,直接抽出那本浩然剑,然后果然看到了那个神秘人的留言,看见纸上写着两行极嚣张的字,忍不住揉着眉心苦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哪有公平这种东西。昊天老爷就像是雪山上的阳光那般,永远只会怜惜云层之上的莲花,而懒怠去看一眼山脚山石头缝里的小草。比如我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天才就是那朵莲花,而你就是一个体内诸窍不通无法修行的可怜家伙,所以你这棵小草现在要做的不是怀疑这一切,而是接受这一切。”   宁缺拿着那张薄纸喃喃道:“世间独一无二的天才?还真是一个臭屁的家伙。”   留言往来到此时,他越来越怀疑那个神秘人的身份,从对方的遣词造句上看,怎么也不像是书院里那些年高德劭的教授先生,而更像是谢三公子、钟大俊那种自幼生长在温室里的珍贵兰花。   只是这人明显要比谢承运等人的自矜自贵猛上数个层次,因为他说自己是天才时的口吻显得那般理所当然,就像是已被世间和时间证明了无数遍从而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比如水往低处流,比如酸辣面片汤好吃,比如桑桑勤劳。   然则关于自信这种事情,宁缺向来不甘于人后。   他从来不会在人群面前,同窗中间拂衣自矜顾盼自雄,那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早就已经过了那种年龄阶段,再玩这种作派有些不合适有些幼稚,并不代表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丝毫质疑。   自幼执笔杀遍学校双榜从幼儿园各种兴趣班杀至奥数班考试墨卷之前从无敌手新中国教育制度培养出来的怪胎三好学生少年绝对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天才。   所以他今天是这样回答的。   “关于莲花和小草这种事情不需要争辩,但我想说明的是,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独一无二的天才,那么这个天才只可能是我,而不可能是你,因为只有我才有资格成为那个唯一的一。如此这般那我便又有疑问,既然你说昊天老爷只会垂怜真正的天才,既然我就是那个真正的天才,那为什么我不能修行?”   ……   ……   世间拥有最多信众,拥有最多世外高人,拥有最多财富和权力的西陵神国,自然拥有很多天才,破庙深处七卷天书之前,不知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沉默修行。   世间地位最为尊崇,拥有最多世间隐士,拥有夫子这样人物的大唐书院,自然也拥有很多天才,二层楼上数尊石像之后,不知有多少大智慧者平静度日。   刚刚拥有短暂十六年人生,却已经在这两处学习多年的陈皮皮,从师长们的态度和同窗们的眼光中,早就确认自己乃是修行世界里最杰出的天才,即便遇着另外那两个不可知之地的家伙,他也有足够骄傲的资本。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平时的态度和对那个家伙的留言太过骄傲,因为这只是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现在他终于遇到了一个比他更骄傲更自信的家伙。   问题在于在他看来,那个号称自己才是独一无二天才的家伙,只是一个可怜的诸窍不通的连修行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只徒有一些毅力和鬼法子……好吧,陈皮皮承认那个家伙算得上是聪慧坚毅兼具,但你凭什么和我争天才二字?   大怒之余,他借着透过云层的黯淡星光,伴着窗外愤怒的蝉鸣提笔狂书,在留言中给宁缺出了一道题目:   “你以永字八法拆字,用这种蠢法子观书忘意,想必观浩然剑时剑气已然伤及心肺,那我且来问你,心肺之伤当如何治疗?休说钱草子那等猛药秽物,我只问你艾片艾蒿怎么煎服?几滚压火?白芷白果如何处理?切片还是碾粉?红参红糖几分剂量?如何相混?青果青蒿何时补剂?你给老子我答!”   ……   ……   “艾片艾蒿、白芷白果、红参红糖、青果青蒿?”   宁缺看着纸上那些潦草的留言,想像着那个应该也很年轻的家伙愤怒狂书时的模样,忍不住挑起了双眉,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那家伙留题考自己并不出奇,只是他没有想到,对方留下的题目居然和修行六科毫无关系——比如永字八法拆字能看到多少道剑意——却是在问医药之道。   瞬间他便想明白了对方的用意。那厮自认是修行道上独一无二的天才,那么用修行方面的题目来考自己,自然会有些不公平,所以便干脆选了道与修行六科毫无关系的题目,一道关于怎样择药煎服的题目。   对方选择这道题目的意思很清楚,也很骄傲:所谓天才,便是一门通门门通的全才,我用修行题目考倒你不算本事,便用你自身遇着的问题也足以难死你。   “真是个绝顶骄傲的家伙。”   宁缺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笑容骤然敛去,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这道题目应该如何解,那些并不陌生的药物应该怎样搭配煎服才能治好自己的肺伤。长安城里那位大夫收了桑桑二十两银子,也只不过是吩咐自己好生将养,自己虽然在岷山里惯用草药疗伤治病,可这肺伤实在是不知道该治,这些药物又该如何整治。   平日里不争强好胜,是不屑于争强好胜,你可曾见过少年王勃与同龄人争执茴字有几种写法,你可曾见过十七岁时的林志颖与华冈艺校里的同学们争风吃醋?但如果少年王勃碰见了甘罗,十七岁时的林志颖遇见了孙耀威……   宁缺如今遇到一位自称天才也极有可能是真正天才的骄傲家伙,理所当然想要和对方争上一争,只是很遗憾,他确实不知道这道题该怎么回答。   “你的问题我确实答不出来。”他有些羞愧地在纸上回复道。   紧接着他眉头一挑,脸上几颗雀斑一亮,握着毛笔的右手一紧,在纸上龙飞凤舞写道:“但为了公平,我也有道题目考你,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出来。” 第一百零五章 牛群,后山,良方   星光下的西窗畔案几上放着一张纸,两张纸,三张纸……   陈皮皮看着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楷墨迹,眼睛瞪的越来越大,头皮觉得有些发麻,心想这是什么题目,居然写了满满三大篇字,下意识里从开头念了起来:   “昊天的光辉洒遍世间,如牧牛人一般慈爱地关注着所有的生灵,如果你认为自己还算有几分聪明,可以尝试来计算一下昊天牧养的牛群数量。”   “牛群聚集在大唐帝国北方的开平市集,分成四群穿过城门,去蛮人的草原上悠闲的吃草,第一群像乳汁一样洁白,第二群闪耀着乌黑的光泽,第三群棕黄,第四群毛色花俏,每群牛有公有母,有多有少。”   “先告诉你各群的公牛比例:白牛数等于棕牛数再加上黑牛数的三分之一又二分之一,此外黑牛数为花牛数的四分之一加五分之一再加上全部棕牛……当棕色公牛和花色公牛在一起,形成一个三角形,没有牛敢往里闯……”   “请你准确说出各群牛的数量,另外补充说明:这题我七岁就做出来了。”(注)   ……   ……   接下来的时间里,陈皮皮瞪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墨字,开始咬笔杆,挠头揪发,砸腿抿嘴唇儿,倒吸冷气,复又舔笔尖,开始计算,复又放弃,然后继续咬笔杆挠头揪发砸腿抿嘴唇儿倒吸冷气低声骂娘,直至夜深仍未离去。   清晨的书院后山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中,石坪四周围着几圈疏透的篱笆,隐隐能够听到近处有鸡鸣啄食之声,石坪深处的学舍里偶尔会传来几句诵书问难之声。   雾气渐开,陈皮皮挪着肥胖的身躯走了出来,瞪了整整一夜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平日束的极紧的头发像是被鸡扒拉过来草堆般蓬松杂乱,看上去极为狼狈,不像是看了一夜书,倒像是被母亲大人用棍棒教训了整整一夜的可怜孩子。   走到学舍门前,听着里面的诵书问难之语,想着平日里自己的骄傲臭屁,陈皮皮胖脸上不禁流露出几分羞愧难当之色,但解出题目的冲动,终究战胜了可能会面对的羞辱,他一咬牙推门走了进去,看也不看便向四周恭谨一揖。   片刻后书舍里响起几道震惊嘲讽的笑声。   “这世间居然还有咱们小师弟不懂的数科问题?”   “你这种世间唯一天才都解不出来的问题,我们这些家伙怎么解得出来?”   “皮皮……你不要顽皮了。”   便在此时,一个人出现在书舍门口,屋内的笑闹声顿时嘎然而止,包括陈皮皮在内,众人迅速站起身来,恭谨长揖行礼,道:“见过二师兄。”   只见这位被称做二师兄的人身材颀高,戴着一顶颇有古意的冠帽,身上穿着件普通的学院夏服,腰间却系着根金丝编织的缎带,剑眉英目,表情肃然方正,浑身上下透着股严谨守礼的味道,整个人站在此间,就像是一座宫殿般不可撼动。   “一年之季在于春,如今还是春末,尚未入暑,你们便又开始散漫了!一日之季在于晨,如今刚入晨时,你们便又开始笑闹了,成何体统!”   众人都知道二师兄便是这等骄傲守礼方正的性情,平日面对他时甚至比对着夫子和大师兄时更要紧张些,幸亏早已听惯了这等陈词滥调,从耳朵里进去从鼻孔里出来,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微笑装傻回应。   陈皮皮没办法装傻,他有些难看地笑了笑,在二师兄严厉的目光中用最快速度把蓬乱的头皮整理好,又把身上皱巴巴的学服用力拉了拉,才清咳两声走上前去,极为恭谨有礼把手中的那几张纸递到二师兄身前。   “入院试时你是六科甲上,居然还有你解不出来的数科题?”   二师兄微微蹙眉接过三张纸扫了一眼,同样的一句话,却不是在嘲笑陈皮皮,而是确实有些疑惑,是谁出的题目,居然把小师弟这样的天才为难成这副模样?   “嗯?”   快速把纸上的题目看了一遍,二师兄的眉头蹙的愈发厉害,薄薄的嘴唇翘起,半晌憋出一句话来:“这……谁出的混帐问题?算法太麻烦,要算清楚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我近日要研究古礼,哪有时间陪你玩闹,你自己算去。”   说完这番话,二师兄一拂衣袖,双手扶在腰间那根金丝编织的缎带之上,傲然转身离开书舍,迳直走向门外雾气笼罩着的篱笆墙方向。   书舍里鸦雀无声,诸生惊愕看着二师兄的背影,心想用严肃隐藏绝对骄傲的二师兄居然也会用这种法子避战?想着二师兄平日里的严肃作派,便有人想要发笑,却是马上抬手捂嘴,生怕笑出声来让他听到了。   陈皮皮看着二师兄渐渐远离的背影,表情更加难看,胖脸上一阵抽搐以至波浪起伏,追到门口处带着哭腔喊道:“师兄!你总得帮忙出点儿主意啊!”   此时,那位二师兄缓慢迈着严谨方正的步伐向石坪外走去,宛若戏台上的帝王一般,听着陈皮皮的哀求,他头也不回,不耐烦抬起手来挥了挥,恼火训斥道:“说了不算就不算,这混帐题目算到最后不知道是个多大的数……别说开平市集,就算整个大唐帝国也不可能放下这么多头牛,我倒是好奇昊天的牧场在哪里!”   ……   ……   “好吧,我承认自己算不出来这道混帐问题,但我也不相信你能算出来,尤其不相信你七岁的时候就能算出来。除非你马上告诉我答案,不然我会认为你是在耍赖,实话告诉你,在书院里对我,尤其是对今天老羞成怒的某人耍赖,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这不是警告你,而是一次友好的提醒。”   西窗畔案几旁,宁缺右脚踩在椅上,右臂搁在窗楼上支着下颌,津津有味看着那个家伙的留言,眉毛时不时得意地挑动几下,待看到老羞成怒四字时,更是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引来东窗畔女教授蹙眉打量了一眼。   宁缺赶紧坐直身体,然后继续看那厮的留言。   他并不知道被留言中老羞成怒的某人是谁,还以为是留言那厮为了保留颜面的托辞,如果让他知道被自己这道阿基米德分牛题弄至老羞成怒拂袖而去的某人便是传说中的二层楼里的二师兄,不知道他是会笑的更开心些,还是会惊出一身冷汗。   至于留言那家伙指责的耍赖一事,宁缺更是根本毫不在意,做为曾经的解题斯德哥尔摩症患者,他非常了解看着一道题,就是找不到答案时的痛苦与恼怒——留言那家伙的指责,不外乎就是极为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想要知道这道题的答案吗?很简单,你先把你那道煎药题的答案告诉我,然后这一场比试就算你我双方打平,如果你不服气,我们以后可以再继续。”   窗外春光正在最后的烂漫,稚蝉正在最初的拼命鸣叫,宁缺摇头轻笑,卷袖注水磨墨润笔拍砚,在纸上写下了上面那段话。   ……   ……   第二日的夜间,马车离开书院,通过长安城南朱雀门,驶抵东城临四十七巷,停在了老笔斋之前,宁缺回身对车夫道了声谢,走进了铺子。   铺门关闭,桑桑端着一碗早晨剩下来的酸辣面片汤走了出来,连同筷子和毛巾一道放在宁缺的身前,然后从桌下取出一盘醋泡青菜头和一盘凉拌三丝。   在书院辛苦学习了整整一天,回家后却要吃剩饭和小咸菜,宁缺心想怎么说咱们也是有两千两银子身家的人了,怎么还这般苛待自己?若放在平日,或许他会直接开口把小侍女好生教育一番,但今天他心情大佳,所以只是摇了摇头,拿起筷子便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顺便问了几句今天铺子里的生意。   桑桑下午已经吃过了,这时候就坐在他身旁,细细的双臂重叠搁在桌上,黑黑的小脸蛋儿搁在手臂上,偏着头瞪着柳叶眼打量着近处宁缺的脸,半晌后好奇问道:“少爷,你今天心情是不是很好?”   “嗯。”宁缺挟起一块被泡的有些发黑的青菜头扔进嘴里,嘎吱嘎吱嚼了,被酸味刺到痛苦地皱起双眉,含混回答道:“最近在书院里认识了一个很有趣的家伙。”   桑桑听到他在书院里结识了新朋友,开心地笑了起来,侧仰着小脸关心问道:“是同学吗?男的还是女的?”   宁缺看着小侍女的脸微微一怔,筷尖在温嘟嘟的酸辣面片汤里划弄着,片刻后迟疑说道:“没见过人,但……应该是个男人吧?”   “不对。”   想到第一次留言时那厮形容观书忘义时的下作淫亵比喻,他摇了摇头,斩钉截铁说道:“不是应该,那个家伙肯定是个男人,而且肯定是个很猥琐,在女人身上吃过非常多次亏的可怜猥琐男人。”   “可怜和猥琐……”桑桑开始思考,鼻尖微皱,“好像不是一回事。”   “可怜是经历,猥琐是气质。”宁缺认真解释道。   桑桑坐直身子,好奇问道:“是不是说他长的很难看?”   “刚才就说过,我没见过他人。”   宁缺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她,吩咐道:“纸上面有几味药材,还有煎服制切的法子,你明儿去药局抓药,然后回来自己整治,记着不要让外人瞧了去。”   桑桑接了过来,蹙眉问道:“为什么不能让人看见?”   宁缺想着旧书楼内给自己留言的那个家伙,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个家伙应该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这药方肯定也是二层楼里的精妙秘方,你我既然偷偷占了那家伙好大一个便宜,那便还是不要外传的好。”   ……   ……   (注:这个问题是阿基米德分牛问题,因为太长,所以不可能全写出来,那样这章我写的就太轻松了,哈哈。大家自己上谷歌搜一下就知道,我对数学,就像宁缺对修行一样,有很多窍不通,随便用的,如果出现什么问题,如果有学数学的同学,你们就把我当那种气体一般放掉吧,这也算是将夜的第一份免责声明。) 第一百零六章 留书不知暑已至   旧书楼楼下人来人往,楼上安静如常。   书架上的书是线装旧书修行珍籍,书里夹着的纸是书院学生常用的寻常薄纸,笔墨与砚安静搁在西窗畔的案几上。女教授坐在东窗下恬静簪花,少年盘膝坐在地板上冥思苦想,偶尔起身在纸上写上几句然后塞入书册中。待入夜时又有另一胖少年悄然而至,看到留言后便会去西窗下回上廖廖数句或是洋洋一篇大言。   或娟秀清丽或狂放纵横的字迹在那些纸上不停涂抹,宁缺和陈皮皮这两个并不知道对方身份的家伙,就用留书这种方式不停进行着交流,而春末夏初的时日,就在他们的一笔一画一嘲一笑间悄无声息地溜走,平静而美好。   ……   ……   “无名兄,能不能有什么法子把书中剑意柔顺些?”   “白痴,如果能柔顺还叫什么剑意?另外你昨天那道关于草地与母牛的数科题……太怪了,什么叫数量之间的关系?”   “白痴,不要把不懂的东西都称为怪异,另外真没有什么方法能够通窍吗?我还是不怎么相信昊天老爷会对我这个天才如此不公平。”   “有倒确实有,但你还是不要抱任何希望。天才与白痴只在一线间,但凡抱有这种希望的人,无论他是不是天才,最后都会变成可怜的白痴。另外我还是要重申一遍,前天你那道数科题真的有些怪,没有质朴美感。”   “我听说魔宗他们用的路数不同,并非求诸与天地之息相呼应,而是试图把天地之息纳入体内,体内无窍之内用这种方法,能不能踏入修行道?另外下面是我给你出的第三道数科题,请认真些解,不要总找我要答案。”   ……   ……   “这道题只不过是蒙学水平,你是不是在羞辱我?关于魔宗的事情,我必须警告你,在书院中还好,若在外间你提也不要提这两个字,不然你会被天下正道强者们追杀的很惨,另外我必须笑眯眯地告诉你,即便是魔宗纳天地入体内的修行法门也需要诸窍皆通,如此方能让天地之息贯通于体内。”   “这真是令人感到遗憾的事情,我本以为能有些别的道路可以走。”   “能想出用永字八法来解字,你也算是个剑走偏锋的家伙,我还真担心你被逼着急了跑去修魔,所以你不应该感到遗憾,而应该感到庆幸,不然若你堕入魔道,或许日后我可能将不得不提剑把你劈成三半。”   “你说的有道理,我感觉很失望。”   ……   ……   “话说咱们这也算是笔友了吧?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是谁?难道你这小子一点好奇都没有?你就没觉着能和本天才认识是一场大机缘?”   “我对别人的事情向来不怎么好奇,另外你也没有问过我是谁。”   “好吧,你是谁?来自哪里?在书院几舍?家中可有漂亮姐妹?”   “我叫宁缺,来自渭城,书院丙舍,家中只有个小黑炭侍女……你又是谁?来自哪里?你家中可是已经有了悍妻猛妾,所以你才如此憎恨女人?”   “我叫陈皮皮,来自西陵,然后,没有了。”   ……   ……   “听说五年前有名西陵考生拿了六科甲上,全书院教习都跑出来围观,因为那是百年以来最好的成绩,难道那个人就是你?”   “正是在上,你现在是否对我油然而生敬畏崇拜之情?”   “我考了三科甲上,两科丁末,一科弃考,据说也是书院百年以来独一无二的成绩,既然如此,我凭什么要敬畏崇拜你?”   “……三科甲上好考,能考出两科丁末,一科弃考出来,还真真是难得一见的生猛水准,算你狠,我暂时承认你有与我平等对话的资格。”   ……   ……   “你是西陵人,为什么要跑到大唐来读书?”   “我出身西陵一个大家族,家族的家业大到你无法想像。你知道的,像我这种天才,肯定一生下来就注定要继承家产,但问题在于,我还有位同样极具天才,只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的兄长,更关键的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这位兄长便待我极好,处处事事照顾我疼惜我,全不因为族中长辈决定把家产交给我继承而有丝毫怨言。我根本不想继承这份家业,我觉得兄长才是继承家业最好的人选,但族中长辈根本不允许我拒绝,我在西陵家中呆的时间越长,兄长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难受,所以十岁那年干脆偷偷溜了出来。”   “十岁溜出家门,难道你家中长辈不四处寻你?”   “怎么可能不寻,既然他们寻不到,那就一定能猜到我躲在书院中。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进书院,前些日子为什么又那般拼命?”   “进书院当然是想做帝国官员,当然更想修行,至于为什么这般拼命,是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不拼命,以后说不定就会没命。”   “什么事儿会这么麻烦?”   “那就是不能告诉你知道的故事了。”   ……   ……   旧书楼西窗畔的墨纸留书交流,从最开始的修行数科互问,渐渐进展到对彼此生活的好奇,随时时光轻轻漫过,用了那个药方的宁缺身体快速好了起来,再也没有咳嗽,两个依然还没有见过面的年轻人,关系也变得越来越熟稔无羁。   时日入暑,气温变得越来越高,西窗不知何时已经关闭,将楼内笼罩在一片幽暗之中,宁缺看着这几日那厮在纸上的留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细节:叫陈皮皮的那厮说家族寻不到自己,便一定能猜到自己躲在书院里,这句话间接表明,对于那厮的家族而言,世上就没有他们寻找不到的地方,只有像书院这种神圣高远之地,才能令那个家族有所忌惮。   “西陵神国……哪里有这般强大的家族?”   他微微蹙眉想了片刻,却是不得其解,然后接着向下望去。昨天下午他第一次在信中问道是否能见面,如今确定对方在二层楼内,自然有些好奇信中的回复。   纸上留着昨夜某人的笔迹:“等你什么时候能进二层楼的时候,自然就能见到我。”   宁缺摇了摇头,提笔回复道:“问题在于……我怎么才能进二层楼。”   昊天不公,令少年身体内诸窍不通,无论他再如何别有心思以解构方式观书,以大无畏精神搬山挖洞,始终都未曾在修行道路上真正向前一步,此时看着二层楼三字,他的心情不免还是有些黯然。   搁笔起身看着四周安静的书架,他自嘲一笑,轻声一叹,心想自己站在二层楼上想着二层楼在哪里,这真是一件有趣而又无趣的事情啊。   忽然他的眉头微微一蹙,注意到身旁不远处那道靠着山墙的书架下方地面上有道浅浅划痕,深色的木地板上那道划痕极浅极淡,如果不认真去看还真的很难发现。   宁缺沉默片刻后走了过去,蹲下用手指轻轻一摸,确认应该是常年累月磨擦的结果,抬头望向沉重的书架,摁在划痕上的手指轻微颤抖起来。   书架两侧刻着一些样式繁复却意味难明的花纹,纹饰内积着经年的灰腻,骤圆陡方没有什么具体的形状,显得极为拙陋难看。旧书楼飞檐雕栋每一细节都极为精美,偏生这道临墙书架上的纹饰却是如此粗鄙,他愈发觉得古怪,手指缓缓摸了上去,然后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指间传来的每一种触觉。   难道书架后方就是传说中的二层楼?难道墙后才是真正的书院?   “你可以试着把这书架撬开,看一看后面是什么。”   宁缺霍然睁开双眼转身望去,发现那位温婉小巧的女教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后,用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勉励的目光望着自己。   他不知道女教授温和宁静目光的真实意思,苦笑看了一眼书架上的那些纹饰,脑中偶有光亮闪过,想起自己在朱雀大街上看着朱雀绘像,在皇宫里看见那些檐兽时的感受,隐约猜测到一些事情,哪里还敢做什么大不敬的举动。   ……   ……   时间现在已经走到了天启十三年的盛夏,宁缺和桑桑来到长安这座雄城已有数月,开了一家老笔斋,顺利进入书院求学,每天吃些剩饭剩菜,似乎生活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来自边城的少年军卒跟着某人冒着春雨去杀了一夜,进了一次皇宫,在旧书楼上与那些修行典籍苦战了好些个日夜,他见到了一个更大更壮阔的世界,结识了一些有趣的人物,无论视野还是精神都与以前有了很多不同。   最重要的是在这数月里,他送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位朋友,杀死了御史张贻琦和陈子贤,迈出了复仇道路上的第一步,非常幸运的是,这两个人的死亡似乎尚未惊动大唐帝国官府和那位强大的夏侯将军。   “天太热了,长安城就这点不好。”   躺在竹椅上看着头顶繁星,宁缺擦掉脸上的汗水,摇头说道:“一直要到晨时天气才会凉些,你说那个茶艺师宅旁有方小湖,会不会比我们这儿舒服些?”   桑桑接过毛巾在凉水桶里沁了沁,低声说道:“少爷,难道你就因为他家凉快些就要去把他杀了?报仇这种事情……真那么有意思吗?” 第一百零七章 暑夜一碗面,湖畔一茶师   长安城是个没有缺憾的城市,除了它的夏天。   入了六月,太阳变得越来越亮,温度变得越来越高,酷热的暑气笼罩着大街小巷,偶有风起也是令人厌憎的温热气息,吹蔫了原本青翠饱满的树叶,薰紫了架上的葡萄,端出了王公贵族家里的冰块,推开了平民百姓家的门窗。   临四十七巷沿街铺面所有的门窗都开着。   与失窃的危险比较起来,中暑热死的恐怖程度明显还要更大一些。苦命的小厮伙计们坐在石阶上,有气无力打量着四周,防备着那些也留在家中乘凉的毛贼,掌柜和主家们则是搬着竹椅,提着水桶来到了背街的小巷中。   小巷清静狭窄,上有青槐遮荫,白天照不着太多阳光,加上夜风被窄巷一束变得疾上数分,吹在人们身上便会显出相对清凉。   各式各样的竹床和小方桌,已经把背街的窄巷完全堵住,街坊们躺在竹床上懒洋洋说着闲话,身旁小方桌上放着用井水沁湿的瓜果。   有那惯会苦中作乐的人,更是端着碗油泼面埋头狂吃,辣椒激出来的汗水与闷热逼出来的汗水混作一处,用以毒攻毒的招数欺骗自己这夜并不是那般酷热难当。   巷中时不时会响起啪的一声清响,听上去像是有大人在教育顽皮的小孩儿,实际上只是人们在用井水打湿的毛巾拍打自己满是油腻汗水的后背。   “说不准就不准!这么热的天气,难道你还想要找个暖脚的!”   假古董店铺的夫妻二人日复一日争执着关于纳妾的问题,临四十七巷的人们早已听的腻味了,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比较另类的调情。   老笔斋背街那面也有一道后门,前些日子一直没有用过,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宁缺躺在竹椅上,接过桑桑递过来的湿毛巾,哀声叹息擦拭着赤裸的上半身,听着隔壁竹床上传来的争吵声,心想市井人生哪里有什么文人所说的真趣可言。   既然无趣那便离去,他把湿毛巾搭在肩上,悻悻然起身和身周邻居们打了个招呼回了自家小院,桑桑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拖着竹躺椅,吃力地跟了上去。   小侍女今天穿着身薄薄的蓝花小衫,裸着小胳膊小腿,黑黑的小脸上透着红润。身体虚寒不易流汗,并不代表她就感受不到房檐内外的酷热,反而让她感觉更为烦闷,她看着井旁的宁缺问道:“少爷,我能不能把外面的布衫脱了?”   从井里打了一桶新鲜凉水,宁缺双手端着准备往头上浇,去一去这恼人的暑意,忽然听着这话,不由更添烦恼,背着身教训道:“虽然你年纪小,但终究是个女孩儿,哪有在男人面前脱衣解衫的道理,现在又不是你三四岁的时候,我可以替你擦身子洗澡,你已经快变成大姑娘了,清醒些好不好。”   桑桑恼火地瞪了他一眼,问道:“先前少爷你还没应我,报仇这种事情真这么有意思吗?隔些天便去杀一个,你也不嫌无聊。”   “这本来就是件有意思无关的事情。”   宁缺回答道:“我们现在天天吃剩饭剩菜,我们天天都要去茅坑拉屎,这难道就不枯燥重复?可你还得去做。因为不吃饭就得饿死,不拉屎就得憋死,杀人报仇没意思,但要为了活的安心些,再无聊枯燥,还是得去杀。”   说完这句话,他把双手向上一举然后一翻,整桶微凉的井水哗啦一身啪打在他的身上,然后倾泻在小院的石地板上,整个人顿时精神为之一振,然后紧接着发现自己的下体有些微凉,诧异望去只见下身穿着的棉短裤竟被冲下去了一截。   桑桑看着他露出来的半截屁股,和那条紧紧勒在臀间的裤线,罕见地被逗的咯咯直笑,小手掩着嘴唇却怎么也掩不住那份高兴劲儿。   宁缺一把提起短裤,回头恼火教训道:“看什么看?杀人总比这种事情有意思些。”   桑桑放下掩嘴的小手,看着他认真回答道:“我呆会儿去做碗肥肠面。”   ……   ……   夏日长安城,黎明之前最黑暗也最凉爽,被酷热长夜逼着在街上席地而卧、借巷风乘凉的居民们回到了各自的床上,趁着这一小段最清凉的时光,做着最美妙和深沉的睡眠,意图将暑日里损失的时间全部弥补回来。   老笔斋里没有人睡。   桑桑做了一碗香喷喷的汤面,面里放了很多香葱和六七截肥肠加两块大肠头。   宁缺香喷喷地风卷残云吃完,擦了擦嘴,套上一件破旧的寻常外衫,戴上一顶崭新的毫无特色的笠帽,用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用粗布包裹好朴刀和大黑伞,然后推开小院后门,与小侍女轻声打了个招呼,便走入了夜色之中。   在东城宁静的大街小巷间穿行,微凉的夜风穿行其间,无论是疲惫的居民还是警觉的狗儿,都在甜美的入睡,整座城市仿佛都未曾醒来,只是偶尔有送水车车轮辗压青石板的声音突兀响起,然后渐趋渐远直至消失。   微弱的灯笼光芒照亮送水车不远的前路,摇晃不安。   送水车经过南城某处坊市侧口时,一直沉默蹲在大水桶缝隙里的宁缺跳了下来,双足悄无声息落地,身体一弹迅速闪入坊市侧巷的夜色之中。然后他取出桑桑手绘的地图,借着极黯淡的光线最后看了两眼。   正如桑桑疑惑的那样,隔一段时日便要去筹划准备杀一个人,这种事情和书院清静苦且乐的读书生活、临四十七巷闹腾乐且烦的市井生活,实在是很不搭调,而且这种枯燥的重复确实非常没有意思。但对于从渭城回到长安城的宁缺来说,时不时吃碗肥肠面或煎蛋面,然后去杀杀人报报仇,就像写几幅字冥想几个时辰,已经变成了他生活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成为了某种生活习惯。   每当杀死一个复仇的对象,每抹掉油纸名单上的一个名字,便会让他觉得肩上的重担少一分,身上轻松一分,手上粘稠的血淡上一分——每个人本能里都向往着轻松快乐的生活,于是他的本能要求他继续做下去。   刀具裹布口罩外衣笠帽以至地图及目标的生活习惯起居作息时间,全部是桑桑为他准备的,一个穿行于长安街巷里的黑脸小侍女,想必不会引起任何有心人的注意,宁缺并不担心她的安全,更相信她的能力。   所以每当刀将出鞘之时,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刀锋所向会斩不落一个人头,包括今天。当他悄无声息借夜色进入坊市,向着茶庄后方那方小湖走去时,已经开始提前用那个人的人头祭奠将军府和村落里的很多人。   今天他将要抹掉油纸名单上的第三个名字。   那个人头的主人叫颜肃卿,四十一岁,前军部文书鉴定师。   此人精于茶道印章鉴徽之术,被朝廷寻了个借口赶出军部后,便成为长安城著名茶商特聘的茶艺师傅,根据卓尔的调查,当年宣威将军被指控叛国通敌的铁证——那三封书信便是由此人亲手鉴定,甚至有可能是由此人亲手伪造。   其人还与燕境边屠村案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当年夏侯大军剑指燕国,却在岷山边缘失期未至时,颜肃卿正在夏侯军中,只是令人不解的是,做为军部的文部鉴定师,为什么会出现在充满杀戮鲜血的前线战场上。   颜肃卿现在住在茶商为其购置的临湖小筑之中,宁缺悄无声息沿着湖畔前进,看着湖侧那排越来越近的幽静小筑,看着那些似疏离无则却又暗含古意的竹墙草舍,露在口罩外的双眉缓缓挑了起来,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妥。   因为这片临湖小筑太过清幽。   长安居,大不易,可以说得上是寸土寸金,而满城繁华热闹间,清幽二字代表的便是清贵,非常贵。宁缺知道颜肃卿深得那位茶商信赖倚重,但他相信再如何豪奢大方的巨贾,也不可能把这样一片临湖小筑送给自己属下的茶艺师傅。   晨光依旧未至,湖畔的视野依然黑暗,只有水波映着不知何家的灯火,泛着些微的幽光,宁缺走到临湖小筑前方,隔着疏离的竹墙,看着院内石阶下那把巨大的石雕座椅,看着椅中那个瘦弱的中年人,微一停顿然后推门而入。   一盏小油灯被点亮,身材瘦弱的中年人坐在石椅之上,左手握着一个泥烧而成的粗陋大茶杯,右手轻轻叩着乌木茶案一角,平静看着推门而入的少年,削瘦的脸颊上忽然泛起一丝淡漠的笑容,轻声说道:   “所谓茶道,其实只是用繁复流程来强化某种仪式感,从而产生庄严感。”   “很多人都以为我在家中饮茶必然要焚香沐浴,拜祭昊天良久,然后海洗杯盏沉默把玩一番,才能把茶汤送入唇中。其实不然,我这辈子最喜欢的还是抱着大茶杯灌茶,大概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吧,我这个人还是喜欢直接一些。”   “这么热的夏夜,少年你不安睡于宅却漫步于湖,想必……是来杀我的。” 第一百零八章 人生第一战   竹墙掩映下的临湖小筑清幽黑暗,中年茶艺师身下是昆湖石镂成的石椅,身前是昆湖石雕成的茶桌,桌上搁着乌木茶案,案上搁着温润洁亮的茶壶茶杯,桌旁是一方手提小炭炉,炉上的水壶嘴里渗出淡淡热雾,还没有沸腾。   如此酷暑夏夜,中年茶艺师却像是感受不到小炭炉带来的热气,身上披着件单衣,平静有如冬雪夜里等着归人的好客主人……他就是颜肃卿。   宁缺很确认这一点,先前在临湖小筑外生出的警惕感,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证实,因为对方提前察觉到自己要来,而且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来意。   用余光看了眼竹墙根下的茶渣,沉默片刻后,他望向椅中的茶艺师问道:“那就直接一些……我想知道,宣威将军府被满门抄斩的案子,还有燕边山村被屠的案子,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颜肃卿微微蹙眉,没有想到今夜前来杀自己的少年,居然是因为多年前那两件事情。他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人还记得那些陈年旧事,略一沉默后微笑说道:“自然和我有关,不然我这个在军部前程无限的官员,现在怎么会变成一个替卖茶商人看家护院的茶艺师?”   “我应该不是你找的第一个人。”他看着宁缺问道:“其他那些人现在过的怎么样?也好些年没见,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宁缺沉默观察着临湖小筑和四周的动静,看着这片清贵的居所,回答道:“他们过的不怎么好,至少不如你好,还能住这么好的地方。”   颜肃卿笑出声来,摇着头感慨说道:“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混的不行,偏我还能过的不错吗?因为我这个人对帝国还有些用处。”   身上胡乱披着的衣服,小炭炉上迟迟未沸的水,左手没有茶的茶杯,都在说明这位茶艺师刚刚醒来,应该只是察觉到宁缺靠近临湖小筑所以起身,而不是提前就预着什么伏杀的局面。   只是一个看上去瘦弱无力,终日与茶具泉水打交道的茶艺师,为什么在明知道有人来杀自己的情况下,没有呼救没有奔逃,而是如此平静坐在椅中等待?他有什么凭恃?而且一个茶艺师能对帝国有什么用处?一个茶艺师如何能替茶商看家护院?一个茶艺师凭什么能比陈子贤拥有更好的退役人生?   转瞬之间,宁缺想了很多可能,甚至是最不可能的那种可能,口罩外的清稚眉眼间渐渐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看着对方问道:“你为什么不逃?”   “为什么要逃?”   颜肃卿微笑看着少年说道:“既然我是醒着的,你又怎么可能杀死我?”   说完这句话,他轻轻一拂衣袖,石桌茶案上便多出了一把没有柄的微暗小剑。   宁缺的眉头蹙了起来,身体变得有些僵硬,知道自己遇到了那种最不可能的可能:这个瘦弱无力的茶艺师……居然是一位修行者!   在这一刻,他不禁想到旅途中和吕清臣老人曾经进行过的一番对话,那番关于长安城剑师多如狗,念师满地走的对话。   当时吕清臣老人笑说这种论调绝对过于夸张,进入长安城后,宁缺虽然看见过在路边开坛施法的昊天道南门修行者,跟着朝小树在春风亭与修行者厮杀过,但真没想到复仇名单中看上去极不起眼的一个名字,居然也是那个世界里的强者。   卓尔的情报里没有,桑桑也没有察觉,谁也想不到,前军部的文书鉴定师,如今被茶商供养着的茶艺师,居然是个精通驭剑之术的修行者!   宁缺紧蹙着的眉毛缓缓舒展,他看着椅中的颜肃卿,看着瘦弱中年人身前那把无柄小剑,温和一笑说道:“既然你不逃,那我逃好了。”   说逃就逃,话音甫落,他毫不迟疑转身,向匹狂奔的骏马般向临湖小筑外冲去。   ……   ……   颜肃卿极有兴趣看着少年将要消失在竹墙畔的背影,轻笑摇头感慨道:“既然来杀一个修行者,来了难道还能退吗?”   温和却蕴着强烈自信与杀意的字眼从瘦弱中年男子唇间缓缓而出,同时他放下了左手握着的粗陋大茶杯,右手卷起左臂上的袖口,左手中食二指一并做了一个剑诀斜斜向着临湖小筑外隔空点去,动作极为潇洒随意。   随着并指斜斜一指,石桌茶案上那把微暗无光的无柄小剑,骤然低沉嗡鸣,仿佛被灌入了某种神奇的能量,猛地自桌面弹起,然后化为一道乌暗的光迹,撕开临湖小筑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直刺院外。   宁缺后背一片针刺似的痛楚,露在口罩外的眉眼却看不到任何惊慌,只有沉着与冷静,眼看着便要冲出那片竹海,却出乎意料地左足重重一踩地面,整个人的身体便翻了起来,然后右足紧接着闪电般踩到粗大的楠竹之上。   噔!噔!噔!噔!   坚实的鞋底快速交错踩在竹上,登的竹树一阵摇晃,无数片竹叶就像断裂的羽箭般簌簌落下,他踩着竹树瞬间攀至院墙之上,险之又险地避过院内袭来的那道剑光,然后膝盖微弯一振,借着竹树振荡疾速向院中掠去。   锃的一声,像利箭般的身体刚刚掠过院墙,锋利的朴刀已然出鞘裂布在手,宁缺闷哼一声,腰腹发力手腕翻转,朴刀有若风雪劈头盖脸地向颜肃卿劈了过去!   从知道这位茶艺师是名修行强者之后,他就知道今夜必然将要再次面临生死间的大恐怖考验,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实力并不足以对抗一名修行世界的强者,但他依然没有想过要退,因为他知道面对着修行者,退避便意味着死亡。   在北山道口,他看过彭御韬那些大唐最精锐的侍卫,是怎样凭着铁血的意志与纪律与一位大剑师战斗,在春风亭外,他看过朝小树是怎样凭着自身的超绝实力和强悍控制力斩杀两名来自异国的修行强者,从中他学到了一些经验,那就是面对修行者只能进不能退,而这经验或许能够让他逃离死亡。   所以一开始他的退便不是退。   而是以退为进。   进而杀人。   ……   ……   丁的一声清脆响声!   宁缺拧身挥刀,劈飞自身后遁来的那道灰暗剑光,身体从半空跌落。   初一相逢,刀口处出现了一道米粒大小的缺口,他的破旧布袍上方多出了一道极细微的破口,然而他口罩外的眉眼依然没有畏惧,双腿就像两根钉子般死死扎在地面,双手紧紧握着朴刀的长柄,微低着头警惕地观察着夜色里的动静。   忽然间他手中长刀一翻,用左肩处一道血痕的代价,避开了自右方夜色里袭来的那道剑光,同时从手中传来的细微振感,确认自己的刀锋至少擦到了飞剑。   宁缺依旧微低着头,静静盯着不远处椅中的颜肃卿,耳朵细细听着临湖小筑四周夜色里不时响起的轻微嗡鸣声,想要判断出那柄飞剑的方位。   他向前踏了一步。   院外一片飘落的竹叶被无形的力量撕成了两半。   他如座山般向后倒下,灰暗剑影擦着他的肩头疾掠而空。   他右手重重一拍地面,腰腹一紧,那座山便重新站了起来,双脚闪电般连错,灰暗剑影嗤的一声扎进他脚前石板缝中,然后迅速嗡鸣再飞,消失无踪。   他此时站的位置,比先前退了三步。   茶桌右侧的小油灯泛着淡淡的光辉,颜肃卿好整以暇坐在石椅中,似笑非笑。   二人之间相距不过数步,然而就是这数步的夜色,却是那样难以逾越。   因为没有人知道灰暗的剑影在夜里中何处。   ……   ……   双手紧握着长刀柄,双脚稳定地踩在石板上,没有踩着缝隙,没有踩着突起,保证随时能够借到大地全部的力量,宁缺像座雕像般一动不动盯着椅中的茶艺师,眼眸里没有畏惧,只有平静和专注。   这是他生命里第一次单独和一名修行者战斗,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机会,他知道自己今夜极有可能迎来死亡,所以他当然恐惧。   但被生死折磨了太多次,宁缺非常清楚在这种时候,恐惧是最没有用的情绪,只能把恐惧紧张变成兴奋,才能够把生死二字翻转过来。   飞剑嗡鸣,闪电刺来,他挥刀而斩,纵使斩空,也会在最后关头凭借战场上打磨出来的战斗本能和极强的身体控制能力避开要害部位。   叮叮叮叮!剑如飞芒刀如雪,他的身体上被剑影割出了无数条密密麻麻的口子,鲜血渗透内衣渗出破旧的外袍,开始在身体表面淋漓,如同血人一般。   但宁缺依旧双手紧握着朴刀,双脚像钉子般扎在石板上,眼中没有任何表情盯着椅中的强者,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恐惧,甚至连拼命时应有的狂热情绪都没有。   “边塞回来的军人?”   颜肃卿渐渐敛了微笑,看着身前不远处的浴血少年平静说道:“连续十四剑都没能直接刺死你,只给你留下一些小伤口,只有边塞军人才有这种身体本能。但我必须提醒你,就算伤口很小血流的很慢,但流的久了,也是会死的。”   “我明白,所以我会试着在血流干之前找个机会砍掉你的脑袋。”宁缺回答道。   “你不会有这种机会。”颜肃卿同情看着宁缺摇了摇头。   这时候小炭炉上的水终于开始沸腾,热热的水雾从壶嘴里喷薄而出。   茶艺师用左手提起炉上的水壶,向粗陋茶杯里倾注。他看着被沸水冲的不停浮沉的茶叶,低头说道:“我要开始饮晨茶,那便不陪你玩了。” 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背后生着朵黑色的花   在边城在旅途在老笔斋在很多地方,宁缺曾经对桑桑说过很多遍,即便不能修行那又如何,看少爷我练好刀法一样能把他们劈的七零八落,但至少在现在,这种看似铿锵有力的宣言很大程度上只能是精神慰藉或者说是精神自慰。   他知道修行世界里的强者们拥有怎样不可思议的能力,他没有奢望过能在正面战斗中击败一名修行者,更何况是眼前这名明显至少已经踏入不惑境界的剑师。   这是他与修行者的第一战,他只有一些间接的经验,他并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但他也不会绝望,他向来坚信只有死人才需要绝望。   炭炉之上开水渐沸,热气蒸腾,沸水冲入茶杯之中,宁缺认真看着这幅画面,盯着颜肃卿的一举一动,盯着他的肩,盯着他的手,没有去听对方任何可能弱化自己战斗意志的话,当他看到此人去倒茶时,眼睛骤然明亮。   手要握茶杯,自然无法再捏剑诀,宁缺如钉子般坚固扎在地面的双腿一紧,身体猛地向前倾倒,双手拖着长长的朴刀,挟着全身的力量,虎扑而去!   感受着迎面扑来的劲风,看着拖刀于身后搏命于一击的少年军卒,颜肃卿眼中泛起怜悯与嘲讽混杂的神情,右手探出袖口散开手指在夜风中轻轻一拂。   临湖小筑里破风之声大作,并不是宁缺虎扑身躯卷起的气流,而是深沉夜色被某种力量撕卷的声音,那抹不知消失于后处的灰暗剑影嗡鸣之声大作,倏乎于前倏乎于后,鬼神莫测其位,瞬间撕裂夜色如闪电般直刺宁缺后背!   竹墙处被风卷动的竹叶骤然一静,然后惊恐四处散开。炭炉处的灼热水雾骤然一凝,然后极其缓慢地向地面沉降,院间石坪之上的时间仿佛变得慢了很多。   这就是剑师全力一击时的威势吗?   感受着后背后传来的绝对冰冷,和那抹尚未接触便已经开始令自己心肝欲碎的锋厉意味,宁缺脑海中生起这般感慨,知道死神的手已经快要轻拂上自己的后背。   但他没有回首,没有闪避,依然如头悍虎般狂暴前纵,依然在奔跑,因为他知道再回首已无退路,如此近的距离闪避也只是徒劳,此时此刻他只能奔跑,向着死亡奔跑或者比死亡跑的更快,如此方能存有最后一丝希望。   冲至颜肃卿身前两步之地,宁缺全然不管不顾身后如此亲近的死亡气息,瞪着眼睛,盯着对方的脖颈,双手一错将全身气力凝于朴刀之上狠狠斩了过去!   看着劈面而来的狠厉刀光,颜肃卿左手端起的茶杯刚刚触及唇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在那片天地之息的海里清楚地看到,自己念力控制下的无柄小剑已经闪电般飞抵宁缺身后,不待刀锋落下,这少年便会死亡。   宁缺手中的朴刀距离颜肃卿的脖颈还有三尺。   颜肃卿的飞剑距离宁缺的后背还有一尺。   修行者控制的飞剑比世间最优秀的刀客挥出的刀都要快。   无论如何计算,虽然宁缺悍勇搏出了一个拼命的机会,很可惜的是,这最后的一搏只能搏掉他自己的性命,却不能伤到颜肃卿丝毫。   下一刻,宁缺本应该死了,但他没有死。   他借着拖刀劈斩之势,悄无声息松开了左手,极为自然地伸到背后,握住了从裹布里探出的一段硬物。   他握住了大黑伞的伞柄。   ……   ……   修长稳定的手指握住伞柄用力一转,裹在伞外的粗布骤然变形,坚实的硬织布料在刹那时间内拱起然后撕裂,露出里面的几抹黑色,那几抹黑色旋转着撕裂布料,就像是蛰伏已久的苍龙从地底暴戾的抬起头来,撕裂越来越多的粗布,露出越来多的黑色,逐渐连绵成面,连绵成一片黑色的伞面。   黑色的伞面一面旋转,一面张开,面积骤然扩大,就像是朵被凝缩春风瞬间催发的黑色大花,蓬的一声张开,遮住了宁缺的后背,挡住那道嗡鸣凄厉的灰暗剑影。   颜肃卿调动全副念力,做出绝杀一击的剑影,裹挟着无尽威势,然而当无柄小剑狠狠刺上大黑伞看似普通油腻的伞面上时,却发生了非常难以想像的后续变化。   没有任何伞面撕裂的声音响起,也没有什么激烈碰撞的声音响起。   锋利无匹的飞剑刺中黑色的伞面,就像是落叶堕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泥沼,又像是一只疲惫的蚊子轻轻降落在老坊乌黑的牌匾上。   高速振动嗡鸣的飞剑仿佛被粘在了大黑伞面上,骤然归于绝对的安静。   片刻之后,堕入无边无际黑色泥沼的落叶缓缓沉没无踪,落在老坊乌黑牌匾上的疲惫蚊子颓然无力向空中坠落,向生命的终点坠落。   先前灵动犀利的无柄小剑,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生命,就这样从大黑伞面上落了下来,缓慢向着地面坠去。   ……   ……   天地元气的世界里有根线断了。   颜肃卿表情骤然一变,发现自己居然感应不到自己的本命剑,一声厉啸迸出双唇,左手松开那只粗陋的茶杯,双掌相合,把宁缺单手劈过来的刀锋夹住!   他的手掌与宁缺的刀锋之间隐隐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并没有完全触实,但就在那极细微的空间里,似乎有某种力量充斥其间,如绵一般紧实。   厉啸声回荡在幽静的湖畔小筑间,刚刚坠落到地面的飞剑听到啸声,便是一阵弹动,但却怎样也无法再次飞起,看上去显得极为凄惨徒劳,就如同深秋落在霜冻地面上的老蚊子,薄薄双翼被冻成了玻璃冰,所谓挣扎更像是临死前的抽搐。   颜肃卿双眸间杀意大作,又是一声厉喝,双掌一错拍开冰冷的刀面,右手穿袖而出,身体斜掠而自椅间弹起,并指为剑直刺宁缺的咽喉。   此时那只粗陋笨大的茶杯才重重摔落在地,摔出满地黑红色的陶砾泥片,热水混着茶叶呈放射状四处抛散,白色的热气惊恐地夺路而逸。   ……   ……   颜肃卿并指为剑直刺宁缺咽喉,向左方稍偏画了个圆弧,比直正的直刺距离要更远一些,这也给了宁缺生死关头最后的反应时间。   他不得不如此,因为他想要避开宁缺身后那把大黑伞,下意识里他就不愿意沾惹到那把大黑伞,哪怕是触到一分都不愿意。那把张开的大黑伞,油乎乎肮脏的伞面此时看上去,竟比这湖畔小筑黎明前的黑暗还要更黑更暗。   颜肃卿并不知道这把大黑伞是什么东西,只是做为一个在修行道里浸淫多年,近十年退出军部隐身于茶香泥陶之间又有进益的剑师,他能隐晦地感觉到这把大黑伞给自己带来的恐惧,那是修行者本能里的恐惧。   正是因为这种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颜肃卿的指剑比正常水准慢了少许,也正是利用这极短暂的时间,宁缺来得及把黑伞移到自己身体的左方。   此时已经完全打开的大黑伞面积极大,就是一朵飘浮在湖面上的大黑花般,乖巧随着宁缺的手指从右肩滑至左肩,然后遮盖住他全部的身体。   颜肃卿的手指狠狠戳在了大黑伞的伞面上。   ……   ……   手指戳在黑伞面上的感觉……有些滑有些粘,有些恶心。   颜肃卿瞪着眼睛,看着指尖与黑伞面接触的地方,内心深处的恐惧汹涌而出,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在瞬间之内变得无比苍白——他无比震惊地发现,与内心恐惧一道汹涌而出的,还有他体内的念力以及他用念力调动的天地元气。   大黑伞如最深最沉无边无际的夜,将要吞噬掉所有的光明!   颜肃卿没有想到居然会被一个普通人和一把看似普通的大黑伞逼入了这等境地,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逼进了生死立见的悬崖边缘!   他没有收回剑指,因为光明一入黑夜便必须分出个胜负,或者为昼,或者为夜,日出日落前后,谁都没有办法提前离开!   只听得一声凄厉难闻的啸声自他双唇间迸出,这位隐于民间十余年的修行者终于爆发出了最极致的实力,以恐怖的速度摧动念力,通过雪山气海散于身周,将湖畔小筑所有能感应到的天地之息全部调动过来,凝于指前化为剑意刺向黑伞!   ……   ……   修行者霸道锋利的剑劲从大黑伞的伞面传递到伞柄,然后传到宁缺握着伞柄的手上,他低着头用左手和肩胛处稳定着黑伞,听着腕骨处传来格格碎响,感受着身体承受着的恐怖力量,紧紧咬着牙闷哼不退。   此时的他就像是个以大黑伞为盾,拖刀于身后的大唐士兵,正站在草原决战的最前线,拼命抵抗着盾牌外蛮人部族的暴戾冲击,他不能退,一退便是一溃千里,大唐边塞军队出来的每个人都拥有这种纪律感和勇气!   此时他全副精神与力量都集中在伞柄之上,用以抗衡颜肃卿凝聚毕生修为的剑指,而且他隐隐感觉到身体内有某种很珍贵的东西,正顺着伞柄不断流失,不断流进大黑伞的伞面之中,所以他右手根本无法举起拖在身后的朴刀。   ……   ……   指在伞面之上,人在伞面之内,绝命的僵持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天地元气在临湖小筑间汹涌而至,凝于颜肃卿指前化为极短而利的剑意猛刺。   无论是飘舞的竹叶还是渐冷的水雾,仿佛都感受到了场间紧张的气氛。   颜卿肃轻哼一声,苍白的脸庞上青筋一现即隐。   大黑伞向后退了一分。   伞柄滑离宁缺左手虎口,狠狠击中他的脑口,锋利至极的剑意终于有一丝成功穿透了大黑伞伞面,从伞柄碰撞处狠狠扎了进去。   噗的一声,血水从宁缺的口鼻间喷了出来,顺着口罩边缘散开,染红了稚嫩的脸。   黑伞那头,颜肃卿的眼角也开始淌落血滴,眼中精芒渐趋黯淡,他将念力压榨的太多,也已经快要油尽灯枯。   现在就看谁能支撑更长的时间。   大黑伞的伞柄就像座大山般不停辗压着宁缺的胸口,鲜血不停从他的口鼻处涌出来,口罩已经完全被血打湿,血水顺着口罩边缘不停滴落,滴他的鞋上。   他极为艰难地抬起头来,有些无神的目光擦过黑伞边缘,望向伞外的茶师,发现颜肃卿削瘦的脸颊此时已经变得更加削瘦,眼窝深陷,想必也快撑不住了。   忽然间,宁缺感觉伞柄处传来的力量弱了一分!   他霍然抬首,左手紧握着伞柄,用胸口顶着伞柄,强行向前踏了一步!   大黑伞就像是块坚不可破的大盾牌,把颜肃卿向后推退一步!   一声草原猛兽残酷搏杀时的厉嚎自少年口中吼出,他调动身体内最后残余的那丝力量,提起拖在地面上的朴刀,狠狠一刀斩了过去!   喀的一声,刀锋深深锲进颜肃卿的脖颈深处,然后伴着一阵极为难听恐怖的破骨断肉声继续前行,直至从另一边劈了出来。   颜肃卿头颅上的那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黑伞后的少年,然后头颅一歪从颈口上掉落,在地面上啪啪嗒嗒弹动两下,滚进犹有余温冒着热气的茶水之中。   大黑伞缓缓垂落,伞柄依然紧握在宁缺的手中。   宁缺瞪着眼睛,看着地面上那颗头颅,急促地喘息着,说道:“你习惯了当茶师,那就不再是剑师,因为你连近侍都忘了请一个。”   ……   ……   黎明前的黑暗是那样的深沉,此时的长安城是那样的安静,街巷之上没有任何行人,就连习惯夜行的猫儿都看不到一只。南城某处坊口奔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他踉踉跄跄地奔跑着,虚弱的双腿有时难以支撑一软,他便会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鲜血从口罩边缘不停滴落,他觉得自己视线有些模糊,甚至思维都有些混乱,竟是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何处,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要取你的命,那就一定会取你的命。”   他下意识里喃喃念着,寻找着回家的道路。   声音从被血染透然后粘住的口罩内传出来,显得有些变形。   先前已经听到了警笛,残存不多的理智让他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官府已经被惊动,如果稍后长安城出动羽林军,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他继续狂奔,狂奔在他没有认出来的朱雀大街上。   系在身后的黑伞被不时弹起,然后张开,一蓬一蓬。   浑身是血的复仇少年。   从冥间爬回来的恶鬼。   背后生着一朵黑色的莲花。 第一百一十章 朱雀、黑伞以及光明的夜   宁缺奔跑在夜色里,奔跑在大街上,不时抬起右臂抹掉下颌处的血水,大黑伞不时击打他的背部上啪啪作响。随着时间流逝,他眼眸里的光泽越来越黯淡,露在口罩外的眉眼皱得越来越紧,显得非常痛苦。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街畔的拴马柱、坊市口里的门坊,在眼中逐渐变形扭曲,变成张牙舞爪的怪物;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肺叶挤压出来的气息像岩浆般滚烫,拼命吸进来的气息却像冰川般酷寒;他的脚步越来越虚浮缓慢,时常被地面突起的青石板绊住;他的思维越来越紊乱,竟渐渐忘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他只记得自己应该奔跑,跑的越远越好。   某种深刻入骨的本能催促着他向着临四十七巷老笔斋方向奔跑,大概只有在看到那个黑不溜秋的小丫头之后,才会觉得安全觉得妥当,这种奔跑回家的执念是如此的强大……强大到支撑着他重伤虚弱的身体从南城跑到了此间,强大到让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此时自己正奔跑在平日里最令自己警惕不安的朱雀大街上。   口罩边缘滴落的血水可以被臂袖擦去,身上那无数道剑口渗出的血水则是缓慢地流到了大黑伞上,被那粘稠油腻的黑伞面缓缓吸附再缓缓释出,缓慢地向地面滴落,然后在地面上绽开一粒极小的血花,润进石缝之间。   尚未至晨,便有晨风起,拂动不知谁家檐下晾晒的衣裳,吹得朱雀大街远处高耸入云的龙云旗猎猎作响,晨风中的脚步声和淡淡血腥味,融在一处,渐渐惊醒了隐藏在千年石缝间的某些生命。   大唐长安城宽敞笔直的朱雀大街,忽然间变成一条漫漫无尽头的地狱火道,宁缺觉得自己的双脚仿佛踩在极为滚烫的烧红卵石之上,每步踏下时鞋底便会被烧穿,那些蓬然而起的火苗瞬间蔓延烧掉他的血肉,烧枯他的白骨,异常痛苦。   他还在奔跑,踏了一步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感觉是那样的痛苦,每一步都觉得自己的脚便被无数把刀同时砍成了肉泥。   忽然间他身体忽然僵在了原地,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他感觉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长矛从极高的夜空里落了下来,破开他的肉骨腑脏,直接贯穿他的身躯,把他狠狠钉在了地面!   来自朱雀大街地面火灼痛苦瞬间消失,因为和胸口处传来的那股痛苦——那股仿佛要撕裂一切,毁灭一切的痛苦相比,世间任何苦楚都不值一提。   宁缺眉头痛苦地蹙了起来,看着空无一物的胸口,看着已经变形成某种弯曲甬道的大街,看着与真实没有任何关系的长安城,发现眼中所有事物都有无数个影子,真实的虚妄的伪造的解构的影子,而他的人就站在这些事物的实虚幻影之间。   忽然,他听到耳畔有人在轻轻喘息。   用尽最后的力量他转过头去,血手紧紧握住腰畔的刀柄,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迹,身周依然还是那些诡异的变形世界。   脸色惨白的如同雪山,他惘然四顾,下意识里寻找到那声喘息的来处。   街畔那些仿佛快要倾倒在地面的拴马石柱在喘息,诉说着日日被系颈的痛苦与烦躁;坊市酒肆的黄布幌子在晨风中喘息,诉说着夜夜被酒鬼调戏的不悦与不安;某座宅院里探出腰身来的槐树在喘息,诉说着自己看了太多的家族阴私快要被薰的干枯;落在石狮座下的青叶在喘息,诉说自己没有应时而落的原因。   石头雕成的狮子在喘息,木头搭成的楼宇在喘息,脚下的路面在喘息,晨风在喘息,远处的皇宫在喘息,近处的灰墙在喘息,长安城在喘息,整个天地都在喘息。   娇滴滴妩媚有若女子呻吟的喘息,绵延悠长有若朝堂威压肃穆的呼息,急促不安有若逃亡旅者绝命的喘息,淡漠沧桑有若历史无情的呼息。   宁缺听着大街窄巷后园远殿四面八方传来的呼吸声,孤单无助地站在街道中央。   他松开刀柄用双手捂住耳朵,却依然无法阻止那些各式各样的喘息呼吸声穿透掌背,清晰而极有力地传进脑海之中。   他在黑暗的朱雀大街中央缓缓跪下,然后倒下。   大黑伞覆在他的背上。   血水经过黑伞,淌在青石之上,流进石缝之间。   平整青石铺砌而成的朱雀大街上,绽着无数朵细微的血滴绽成的小花,从南城一直向北,血花连缀成线,与前端黑伞处的血水隐隐连成一道线条。   血线遥遥所指之处,是大街远处那幅石雕的朱雀绘像。   ……   ……   刻在御道中央的朱雀绘像,深刻入石,承载着大唐帝国逾千年的岁月,不知迎来了多少位意气风发的新晋君王,不知送走了多少位最终未能战胜时间的苍老雄主,它那不怒而威的两个眸子永远是那般平静,不曾动容过一瞬。   此时朱雀绘像的眸子依旧威严如常,然而它头顶那三根华美难以比喻的顶翅右方那根却缓缓挑了起来,竟似要破开石面进入真实的世界!   宁缺倒在大黑伞下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远处的朱雀绘像发生了如此奇异的变化,更不知道一股磅礴莫御仿佛来自远古的肃然毁灭之意笼罩住了自己。   他的鲜血在石缝间流淌,极浅极平,比人类能够想像的极限还要更浅更平,从大街中央一直流向远方,流淌进远处朱雀绘像繁复庄严的羽毛石隙之间。   无声无息间,那些流进朱雀绘像华美羽毛石隙里的血水迅速被蒸发成淡红色的雾气,然后迅速被某道无形的高温力量直接净化为无形的空虚。   朱雀大街青石板上散落的血滴小花也开始被蒸发,被净化,一朵朵消失于无形,石缝间极平极浅的血水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蒸发消失,直至最后终于来到了那把大黑伞下,顺着血水直接侵袭进入宁缺的体内!   烈火无形,高温无感,看不到的灼热气息仿佛能够焚化世间的一切,宁缺身上的血水被迅速蒸发流散无形,而衣服却没有丝毫变化。   他裸露在衣物外的手臂,裸露在口罩外的脸颊开始快速变红,搭在额前的头发快速焦黄枯萎,搁在青石上的双手指甲,因为水分快速流失而开始变得干酥。   一片青叶被晨风吹起,落在他的手背上,然后被再次拂落,依旧青润可喜。一只蚂蚁被落叶惊扰,爬上他的手背,然后从另一边爬下来,依旧活着。但如果不出意外,下一刻宁缺就将被朱雀绘像释出来的玄妙无形火焰活活烧死。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阴影落了下来,轻轻啪的一声碾死了那只可怜的蚂蚁。   被晨风吹动的大黑伞,轻轻覆在宁缺的身体上,像黑色的莲花般轻轻招摇。随着黑伞招摇,那片青叶瞬间被冻凝成冰,被晨风轻轻一拂便散作无数粒极小的冰砾。   一股绝对阴寒的味道从黑伞上逐渐释放,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渗进宁缺滚烫的身体,片刻后,他脸颊与胳膊处的红色渐渐褪去,变回重伤后的雪白,搭在额前的头发迅速变回乌黑油亮,搁在青石上的双手指甲重获光泽。   远处石街上的那幅朱雀绘像仿佛感应到了些什么,那双威严肃穆的眸子明明还是平静如常,却给人感觉像是向宁缺倒卧的方向看了一眼。   瞬间之后,它头顶那三根华美难以比喻的顶翅齐齐挑了起来!   几乎同时,盖在宁缺身上的大黑伞招摇的更疾了几分!   ……   ……   黑色的荒原上刮着黑色的风,强劲的风力卷起黑色的土砾在天空中四处抛洒着,以至于用肉眼望去,仿佛苍穹上那轮烈日的光芒都变成了黑色。   荒原远处有一座黑色的雪山,在黑色烈日光芒的照耀下正在不断融化,不断崩塌,融化后的雪水混着黑土黑砾,反耀着黑色阳光,汹涌地四处奔突冲涮。   黑色的雪山将要垮塌崩溃,它形成的洪水将要毁灭整个世界,而就在这时,光明的夜突然降临到了世间,释放出无比温暖的阴寒气息。   宁缺站在这个空间的某个点上,惘然却又无比平静地看着眼前这幕壮阔浩大的毁世画面,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他知道这不是梦,这种感知清晰而坚定,就像他明明看到占据大半个天穹的光明,却能肯定那就是夜。   光明的夜遮住了大半个天穹,遮住了炽烈的黑色的阳光,逐渐减缓了雪山融化崩塌的速度,而自光明夜空散发下来的阴寒味道,则开始重新凝结那些肆虐于黑色荒原间的洪水,让它们变成舞蹈的黑冰,不甘的黑雪。   整个世界在重塑,那座黑色的雪山缓慢而不可阻挡地重新矗立起来。   天地归于平静,夜重新回复成夜应该有的颜色,荒原上的冰川雪河不知何时消失,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化,又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苍穹上的那轮太阳温暖照耀着世间,春光融化了雪山那头的积雪,汩汩细水渗进冰雪深处,落进蓝色幽黑的地下冰穴,然后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少年,荒原上距离雪山极远处的某地,一颗石砾轻轻颤抖起来,被推向一旁,然后一股涓涓细流涌了出来,然后逐渐蔓延开来,向着天边流去。   水流畔,长着一棵孱弱却又坚强的小草。 第一百一十一章 胸口的长矛惊了蝉鸣   世界消失,宁缺醒来。   他看着眼前极近处蚂蚁的尸体,散做一堆的青叶冰砾,失神片刻后艰难地爬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很短,但他知道躺在街道中央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听着远处隐隐响起的竹笛声和马蹄声,他狠狠一咬下唇强行提振精神,撑着疲惫伤余的身躯奔入侧方一道小巷。   青石街面上留下的血水已经消失无踪,干净的有如被雨水洗过数十遍又被春日暖暖烘干一般,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的血渍也不知去了何处,干净的像是刚在红袖招里泡了半夜的木桶浴一般。   先前昏迷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此时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对于长街尽头的朱雀绘像与身后的大黑伞的神奇斗法,更是没有任何记忆。   走进侧巷,他迅速脱掉了身上那件满是剑口的外衫,这时才注意到外衫上居然没有一丝血迹,微微一怔,艰难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确认真的没有任何血迹,心中不禁产生了极其强烈的疑惑。只是此时情势紧急,官府已经被惊动,他不及思考,直接撕下一片布角挂在树枝上,然后把外衫扔进墙后的某间民宅。   胸口处依然无比痛楚,那根来自苍穹的无形的长矛仿佛还插在他的胸膛上,每走一步都会让他脸色白上一分,哪怕是最微弱的颤抖都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上被撕裂的口子又大了些。   他伸出颤抖的手掌搭上一堵矮矮的围墙,腰腹用力一跃而入,悄无声息经过一个还在贪晨凉酣睡的居民,从竹竿上取下一件青色单衣,迅速套在身上。   他备着极好的金疮药,但在穿衣服的过程中,匆匆查看一眼后惊奇地发现身体表面那些被飞剑割的鲜血淋漓的口子,不知何时已经愈合,这种愈合并不是真正的伤愈,看上去更像是被人用火强行灼焦一般,只是止了血,但伤势依旧。   借着最后的这抹夜色,宁缺在长安东城的大街小巷里沉默艰难穿行,时不时侧身入树后,攀爬至檐顶,避开那些越来越近的马蹄和越来越尖锐的竹笛。   当他终于成功靠近临四十七巷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回到老笔斋治伤,因为长安府拿着铁尺绳索的衙役已经开始逐街叩门询问。   蹙眉看着那些被敲开的铺门,宁缺抬起手捂在嘴上,强行压抑住强烈的咳嗽冲动,脚步一错退回巷口阴影之中,靠着墙壁急促地喘息了两声。   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出现在巷口,车辕上印着书院的标识。   宁缺藏身于黑暗中,盯着这辆每天接送自己去书院的马车,仔细聆听着巷中不时传来的铺门开启时,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   疲惫的右脚狠狠一蹬墙面,虚弱的身体迸发出最后的力量,他整个人斜斜一掠冲进巷中,右手闪电般打开车门,便钻了进去。   巷中正在问旧古董店老板的衙役余光里隐约看到了什么,惊愕转首望去,却见巷口处空无一人,只有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那处。   “这么早,怎么会有一辆马车停在这儿?”衙役皱眉自言自语道,准备过去看看。   披着件单衣的古董店老板打个了呵欠,看了一眼巷口处的马车,极随意地解释了一句:“那是接小宁老板去书院的马车,每天这时候都会在这儿等着。”   听到书院二字,衙役停下脚步,自嘲一笑,转过头来看着古董店老板感慨说道:“咱们这条街上居然也能有人考进书院,真是难得。”   马车内,宁缺看着衙役与古董店老板在石阶处对话,确认没有问题后放下车窗帘,轻轻一敲窗棂,用疲惫的声音说道:“老段,可以走了。”   车夫老段吓了一跳,回过头看着帘后的宁缺,惊讶说道:“宁老板?你什么时候上车的?我怎么不知道?今儿您起的倒是真早啊。”   “昨儿礼科的教案我没温,今急着赶去书院再看两眼。”宁缺轻声解释道,然后面色微微一变,低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急忙用袖子掩住自己的嘴。   听着车厢内压抑却又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车夫关切询问道:“您没事儿吧?”   宁缺应道:“昨夜太热,贪吃了两碗冰,又冲了几桶井水,大概是伤风了。”   车夫回过身去,一手牵缰一手轻挥马鞭,笑着说道:“热伤风最是麻烦,不过您年轻火旺,回铺子后喝些清凉茶汤,也就没事儿了。”   听着火旺二字,宁缺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股悸意,他微微一怔,低头望向自己的衣袖,发现上面染着两抹自己咳出来的血,便轻轻将袖角攥在了手里。   ……   ……   长安南城乃清贵地,那座湖畔小筑更是清贵之居,有资格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都是非富则贵,茶师颜肃卿虽说不容于朝堂,但在名流上层圈子里还有几分名气。先前临湖小筑里一番死战,早已惊动了湖畔别的居民,待发现是茶师颜肃卿的脑袋被人砍了,长安府乃至羽林军马上开始了严肃的查缉工作。   此时城门刚开,正是将凶徒堵在城内的大好时机,长安府衙役四处询访,羽林军则是在街道之上布防,而城门处的查验更是极严。   但再严厉的查验,终究还是有所分别有所差异,至少对于带着书院标识,负责送学生前往书院读书的马车,表情严肃的城门军只是随意问了两句,然后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便挥手放手。   宁缺掀起窗帘向城门洞处望去,心想若不是身上血迹不知为何全数湮灭,今日这关还真是不好过。此时的他并不知道,朱雀大街上的血迹也已经被全数蒸发净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然那些羽林军的骑兵早就会遁着血迹追上疲惫伤重的他。   马蹄答答,车轮辚辚,第一抹晨光降临长安城,照耀在少年清稚的脸颊上,把苍白的脸耀的更加苍白,他忍不住眯起眼睛,想起了那个世界里黑色的阳光,想起今夜发生在自己身的诸多不解事,下意识里摇了摇头,然后把刀藏进了车板下。   马车行至书院,宁缺缓慢而平静地向书院里走去,往日花香草茂境幽的石道,今天却显得这般漫长,每走一步都是那般痛苦,而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伤势和异样,胸口中处再如何剧烈的痛苦,他都必须忍着,连眉梢都不能挑动一下。   这种身体状态绝对无法上课,宁缺清楚,如果坚持上课,那么自己极有可能会当着教习和同窗们的面,喷一口鲜血然后当场倒毙,所以他直接穿过书院幽静侧巷,迎着不知道是第几缕晨光,缓步走过湿地,来到旧书楼前。   旧书楼昼夜对学生开放,此时尚早,无论是书楼教习还是那四名执事都不在,宁缺自行推开楼后,然后右手扶着墙壁,极为难难缓慢地向楼上爬去。   到了熟悉的二楼,看着书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修行书籍,宁缺沉默片刻,忽然生出强烈地阅读冲动,因为冥冥间他有一种极不祥的预兆——这将是自己生命里最后一次登楼,而也将是最后一次有机会看这些珍贵的书籍。   终究还是没有从书架上抽出书来看,也没有精神去看那个叫陈皮皮的家伙有没有留言,他疲惫地向书架尽头走了过去,走到西窗下的地板间坐下。   稍后女教授应该会来描她的簪花小楷吧?被她看见自己这副模样,要如何向她解释呢?也许稍后自己就闭上眼睛再也无法醒来,那何必还要解释呢?   因为失血过多,更因为身体内部所受到的那些玄妙伤害与冲撞,宁缺的思绪极度混乱,就像春日风中飘着的那些柳絮般,轻飘飘浑不着力不知方向。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处空荡荡的感觉,感受着空荡荡里那股难以承受的撕裂痛苦,下意识抬起颤抖的右手缓缓摸了过去。   没有摸到那根来自苍穹的长矛,也没有摸到血,但宁缺却觉得自己的手上满是粘稠的鲜血,而且他很确定自己的胸口确实被那根长矛戳出了一个大洞。   一个无形的大洞。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吗?宁缺痛苦地想着,同时觉得脑海里涌来无穷无尽的困意,觉得自己的眼皮变得像铅一般沉重,不停地想要闭拢。   他解下身后的大黑伞轻轻搁在身旁,然后疲惫地向后方的墙壁靠去,缓缓闭上双眼,发出一声轻松的叹息,双腿很自然地放松张开。   就像是那个雨天卓尔箕坐于灰墙之下。   楼间传来轻柔的脚步声,身材纤巧的女教授缓缓走了过来,看到箕坐于墙下的宁缺,她的眉尖缓缓蹙起,目光落在少年身旁那把大黑伞上。   女教授看着那把大黑伞微微蹙眉,再看宁缺时,恬静的容颜上便多了一丝兴趣和探究之意:“让朱雀动怒的……是你,还是这把大黑伞呢?”   她平静看着濒临死亡的少年,不知为何,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惋惜说道:“说起来还真的很好奇哩,一个没有任何修行潜质的可怜少年,为什么身上藏着这么多连我都看不透的秘密?”   “囿于承诺,我不能帮助你,不然我还真想看看,你活过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女教授眉眼清丽,透着股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稚美意,看着地上的宁缺,说道:“我会替你请假,同时希望昊天能够降幸运于你,让你活下来,如果你这次无法活下来,也不要怪我,只怪你出现的早了一两年。”   片刻后,她端来一碗清水,两个馒头,搁在他的身旁,便回到东窗畔的案几处继续描簪花小楷,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身后不远处有位将死的少年。   窗外晨光渐盛,蝉鸣与暑意渐起。 第一百一十二章 塔上论动静   大唐帝国民风虽然剽悍,但长安城做为首善之地,无数朝堂部衙军营散布其间,达官贵人居住其中,平日里的治安理所当然无比良好。   除了割手掌生死决斗会产生几具尸体外,长安城内极少有非正常死亡案件的发生,当然像春风亭那夜经过宫中陛下默允的杀戳自然不包含其内。   所以当南城湖畔命案发生之后,清晨中的长安府衙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新任的司法参军带着仵作蹲在验尸房里不敢出门,值日班头带着逾百名衙役浑身大汗奔走于市井之间,刚刚起床的现任长安府尹上官扬羽大人的脸色则是极为难看。   “大人,那凶徒定是个老手,从命案案发地四周散开查探,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只是在朱雀大街侧巷里找到了一件衣服,估计是凶徒落下的。”   负责大案要案侦缉工作的刑责官员,恭敬把手中那件破烂不堪的外衣和另一块布片递了过去,说道:“非是下属们办事不力,羽林军他们也追丢了。”   上官扬羽接过那件破烂外衣,然后拿着那块布片对着堂外透进来的晨光看了两眼,三角眼缩的快要变成两颗黄豆,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哑声问道:“让司里老人查查这件衣裳,如果衣料查不出线索,就着重看看针线功夫。”   “这件衣服是兰绣坊的成衣,先前已经有人去叩门问过,这种样式大小的成衣是几年前的出产,卖出去了不知多少件,这件明显是旧的,所以……”下属抬头看了一眼大人脸上的神情,小心翼翼说道:“无论针线还是衣料都查不下去。”   上官扬羽轻轻抚摸颌下稀稀落落的胡子,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淡然说道:“朝廷养着我们这些官员就是为了做事的,不好查难道就不查了吗?”   下属犹豫片刻后凑上前去,低声说道:“大人,凶徒遗下的这件外衣被剑锋劈出了无数道口子,但偏生没有染上一丝血迹,根据属下的判断,只有两种可能。”   “说。”上官羽扬不耐烦他这慢腾腾的性子,恼火说道。   “第一种可能就是那名凶徒贴身穿着件非常贵级的软甲,但看这衣服上的裂口,尤其是某几处裂口的位置,就算是帝国最好的软甲,也无法防到那处。”   那名下属又看了他一眼,声音压的更低了些:“那么就只有第二种可能……这名凶徒乃是位武道巅峰的强者,普通兵刃甚至是飞剑根本只能切开他的外衣,却根本无法穿透他的护身元气层,那么自然就不会流血。”   听到武道巅峰强者这几个字,上官扬羽抚须的手指骤然一僵,看着下属的眼神瞬间变得寒冷起来……单凭护身元气便能硬抗剑师飞剑的武道强者,那得是怎样生猛的角色,这样的强者整个帝国都找不出来几个。   “胡言乱语!”上官扬羽冷冷盯着下属的眼睛,寒声说道:“我大唐武道巅峰强者,就是那四位功勋卓著的大将军,且不说这四位大将军领受皇命长年驻守边疆,就算他们如今身在长安城,难道你想说堂堂大将军会犯命案?”   那名下属连连躬身,示意自己并无此意。   “如果是来自异国的武道巅峰强者……更不可能。”   上官扬羽脸色阴沉说道:“这等人一进长安城,朝廷便会严密监视,若他们敢稍有异动,难道就不怕国师大人直接把他们镇压了!”   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那什么才可能?下属在心中叫苦连天,抬起头来用期盼目光看着大人,心想那您得指条路让我们走啊。   “按常规程序,湖畔命案先行存档,然后尔等用心办差查案,争取早日破案。”   上官扬羽缓声说道,这话里隐着的意思非常清楚,所谓争取早日破案,重点是在争取上,就算你不能早日破案,只要朝廷上峰无人发问,那就没有谁会在意。   看着领命退下的下属,上官扬羽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手帕用力地擦拭掉脸上的汗水,微红的酒糟鼻顿时被擦的更红了几分。   听到命案真凶极有可能是位武道巅峰的强者,这位新任的长安府尹大人便生出了退意,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情肯定非常麻烦。   身为大唐帝国高级官员,上官扬羽虽说性情卑劣不堪,但还不至于连这点担当也没有,但他清楚如果这个命案牵涉甚广甚深,那便不是长安府能单独解决的问题,而如果别的部衙都不出手,那便说明朝廷里有人不想把这事弄成麻烦。   “陛下恩德浩荡。”   他一揖双手遥向北方恭谨行了一礼,丑陋的脸上满是感激涕零的神色:“把下官从司法参军提成长安府尹,陛下对下官大德厚爱,下官如何敢为陛下添乱?”   ……   ……   南城有座黄砖砌成的旧塔,塔身破损不堪,又有青蔓缠绕其间,看上去似乎随时可能倒塌,然而这般多年过去,旧塔依然立于小小寺庙之间,眼看他人起高楼他人起矮楼他人起青楼,沉默安宁无语。   每年春时有无数大雁自南归来,大雁往固山郡浔阳湖度暑之前,总会飞经长安城,然后在这座旧塔四周盘旋多日,其时雁影遮天,鸟鸣阵阵,场景蔚为壮观。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些飞行高天,夜宿水畔的大雁会出现在热闹的长安城内,会对这座旧塔如此感兴趣,但时日久了自也看习惯了,近些年万雁飞舞的场景更是成为了长安百姓赏春的又另一胜景,而那座旧塔也有了一个名字:万雁塔。   如今的万雁塔塔顶住着一位和尚,与龛内青灯佛像,桌上经书笔墨相伴,极少下塔,更少与那些后园里的好禅妇人相见。   这和尚自号黄杨,正是大唐御弟。   今日他迎来了一位身份同样尊贵的客人。   大唐国师李青山看着桌旁抄经的僧人,说道:“昨夜……朱雀醒了。”   黄杨僧人头也未抬,平静回答道:“前代圣人留下来的神物,动静之间自有真义,哪里能让我们这些还困在红尘中的凡夫俗子知晓,青山道兄何必自扰?” 第一百一十三章 落入阡陌间的马车   李青山淡然应道:“既在红尘之中,如何能不被红尘气息所扰?”   黄杨僧人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他,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陛下既然在宫中,你为何不在宫中?”   “规矩乃死物,人不能被死物所拘。陛下大部分时日都在宫里,难道我就要天天被拘在宫中?你可以日日躲在万雁塔内修经,我这个昊天道南门之主,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更何况长安城内谁能对陛下不利?”   “昊天道南门……”黄杨僧人轻声重复了一遍,脸上泛起一丝说不清意味的笑容,轻声感慨说道:“我大唐硬生生从昊天道里分了个南门出来,真不知道每年你回西陵时,怎样才能抵挡住那些大神官们眼眸里喷出的怒火。”   李青山傲然说道:“闭了双眼,坐在神殿之上,不去看那些师叔师伯的老脸,聋了双耳,站在没有桃树的桃山里,不去听深山庄严钟声。”   “南门每年该缴的银子一分不少,他们还想怎样?难不成还真能把我定成叛教逆贼诛杀?那西陵上那些老道们必须得先灭了我大唐帝国。”   黄杨僧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昊天道南门是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之间平衡的产物,实际上代表着大唐帝国在世俗宗教战争中获得的最大胜利,存在世间每多一日,西陵那些道家高人们脸上便要难堪一日,他修行的是佛门本领,对这种事情实在不适合发表太多看法。   “昨夜朱雀醒了。”   李青山把谈话拉回最先前的话题,冷冷看着黄杨和尚说道:“不论愿不愿意自扰,已经惊扰了很多人,我身为大唐国师不可能面对朝廷的疑问却给不出答案。”   黄杨和尚看着身前案上的佛经,看着经书上那些用朱砂心血润成的鲜红墨迹,沉默片刻后应道:“所以你来寻我找答案?”   “朱雀醒之前,南城有名剑师被人砍掉了脑袋。”   塔间逼仄,李青山绕过小木桌,两步便走到了塔边,目光穿透极小的琉璃窗向塔外望去,越过层林暑意,落在湿气蒸腾的南城里。   “死的剑师曾经是军部的文书鉴定师。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师承西陵,一手剑诀来自我昊天道门。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没有替西陵师叔伯们向帝国兴师问罪的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剑师死之前驭剑破了凶手外衣,但那凶手却没有流血。”   听着这话,黄杨僧人若有所思,缓缓应道:“武道巅峰的强者?”   李青山转过头来,纳袖于身后,静静看着僧人说道:“帝国的武道强者都不可能出手,南晋大河燕国等地的武道强者都在朝廷的监视之中,所以这种可能性极小,所以我怀疑是不是月轮国那些苦修和尚潜进来发疯。”   “所以你来问我。”黄杨僧人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   “世间传说,你曾去过荒原上那处不可知之地,我知道这并不是传说,而是真事。既然如此,关于月轮国那些苦修僧人的事情,我当然要来问你。”   “我是大唐平州府人。”黄杨僧人敛了笑容,静静回答道:“而且我并不相信月轮国的僧侣们会无缘无故冒险潜入长安城杀人。”   “那你怎么解释凶徒衣上无血之事?”李青山看着他的双眼问道。   黄杨僧人眼眸宁和,缓声回答道:“朱雀因怒偶醒,凝天地之息为无名之火,其火足以焚化万物,更何况只是一些粘稠血渍?说不定那凶徒已然成为灰烬。”   这位大唐御弟,佛法精进的僧人果然了得,竟是轻描淡写间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然而这并不能完全解释所有的问题。   李青山蹙眉问道:“纵使你我全力施为大概也只能令那绘像懒懒睁开眼睛看上一眼,能信朱雀苏醒动怒的人这世间有几个?若真是那些传说中的前辈,他为什么要来长安城杀人?他为什么要冒险引动朱雀的怒火?为何没有任何征兆?”   黄杨僧人微笑道:“还是那句话,前代圣人留下的神物,动静之间自有真义,哪里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体悟?那位可能来过长安城的前辈若真的已经超脱知命境界,身具天启之能或无距之念,那他的目的也不是你我所能猜想。”   圣人,神物,天启,无距,这些词汇回荡在万雁塔塔顶逼仄的空间里,纵使是大唐国师和精妙佛子,面对这些超凡脱俗的存在也不禁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天启十三年……真的不大平静。”   李青山轻轻叹息一声,转身望向琉璃窗外被拘成数个手掌大小的天空,天空中那些飘着的流云,云上那些聒噪的鸟儿,悠然说道:“没有什么大事,但总有些令人心神不宁的小事,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起一卦。”   “佛门弟子修禅不修命。”黄杨僧人看着他的后背,平静说道:“我从来不相信韩卦卜这种事情,请您不要忘记,当年钦天监观星最后惹出了多大的风波,如今看来,那句夜幕遮星,国将不宁的品鉴实属荒唐无稽。”   李青山负看观云,淡然说道:“流云有心,星移有意,任何当下看着荒唐无稽的命运推断,当命运走到下一个关口时,人们最终会发现,不是推断荒唐无稽,而是命运这种事情,本来就很容易变得荒唐无稽。”   “就算国师大人你所言不差,但不要忘记,当年来自西陵的神官授你道法时做过的点评,纵使你有窥天之能,却要拿寿命做代价。钦天监观星口鉴惹出无数风波之时,皇后娘娘为求自清,苦苦哀求你算上一卦,你都不肯答应,难道今天你却要为心头微潮,为莫名感应而自折寿数?”   “天机不可测,我李青山还想多看几年大唐繁华,如何苦心自折寿数。”李青山缓缓蹙起双眉,看着塔下寺外热闹摊贩顶着暑意呦喝,说道:“但拼着大病一场,我也想看看究竟这方棋枰之上,究竟落下了怎样的变数。”   黄杨僧人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不再试图阻止对方,将桌上佛经笔墨移开,自匣中取出黑白棋子与一方棋枰,放在书案之上。   李青山转过身来,走到桌案旁,没有做出任何繁复玄妙的施法动作,只是轻拂道袖,抓起两把黑白棋子极随意地扔到棋枰之上。   数十枚哑光棋子在木制棋枰上撞击滚动旋转,发出清脆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平静下来,依遁着命运的旨意,沉默地落在自己的方位不再移动。   李青山和黄杨僧人的目光同时落到棋盘上一枚乌黑棋子上,这枚棋子不欺直线,不控天元,不拘方格,就那般斜斜落在某处,随意而怪异。   棋枰上的纵横线如同人间阡陌大道,棋子有若旅人马车,在路口停留,倾盖相问,或者如故,或者成敌,或者倒两碗茶饮后不再相见,平静如常,纷争如常。   只有一辆马车横亘在一条通天大道的正中央,不向前进,不向后退,不与路旁同行旅人寒喧,也没有冲撞破开一切的意思,只是沉默地堵在那里。   就是这一堵,顿时堵的纵横相交的阡陌大道上一片异样,南归的人无法南归,西去的人无法西去,想要拔刀互见的世敌隔着它无法相见,想要相亲相爱的情侣隔着它无法拥抱,平静变得生涩,纷争变得混乱。   “这就是枰上的变数吗?”   看着那枚乌黑的棋子,看着纵横陌道间那辆沉默的马车,大唐国师李青山表情依然平静,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起来,像是在这刹那时光里患了一场重病。   万雁塔顶一片死寂般的沉默,这沉默不知维系了多长时间,终于被李青山沙哑而疲惫的声音打破,声音空泛听不出悲喜情绪。   “这个变数……要死了。”   黄杨僧人闻听此言微微一怔,看着那枚黑色棋子缓缓合什,面露慈悲。   就在这时,李青山眉梢挑起,眼瞳里异色闪过,说道:“不对,又有变数。”   ……   ……   黑夜来临,暑意未退,窗外蝉鸣依旧,书院旧书楼二层楼内一片安静,东窗畔那位清秀纤小的女教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西窗下那个重伤将死的少年依然依墙箕坐,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似乎下一刻就将陷入永久的黑甜梦乡。   不远处有排靠着墙的书架,书架侧面上的繁复纹饰微微一亮,然后悄无声息滑开,片刻后,一个穿着书院夏袍的胖子少年气喘吁吁地挤了过来。   就在准备艰难蹲下身躯,去书架下方抽出那本《吴赡炀论浩然剑》时,胖子少年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青稚白嫩的面容上浮现起一丝狐疑之色,转身望去。   看着不远处墙边那个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般的少年,他紧蹙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来,啪嗒着厚嘴唇儿感叹道:“书院什么时候又来了个比宁缺更拼命的家伙?”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基于内心深处坚信的某种因果律,宁缺并不相信自己自己会就此死去,但今天受的伤实在太重,而且胸口处穿着的那根无形长矛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所以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六年,他终于不得不开始正式思考死亡的问题。   他醒了过来,然后在第一时间内努力地睁开了双眼,用最后的力量抬起头打量四周,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冥间,世间是否真的存在冥间。   一张很白很圆的大脸出现在离他近极的空中,那张圆脸上的眼睛眯成了两个小点,小点里闪着疑惑好奇的目光,正盯着他在看。   因为这张大脸又圆又白光滑丰嫩,像极了家乡那轮久违的圆月,所以被伤势侵袭身体造成神智有些不清的宁缺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有种很亲近的感觉。   他靠着墙壁,微微偏头看着近处的大圆脸,虚弱地笑了两声,说道:“冥间的夜叉应该长的很黑,我应该是还没有死,那么,你是谁?”   近在咫尺的大圆脸没有吓到宁缺,他忽然睁开眼睛,却把陈皮皮吓了一跳。陈皮皮瞪圆了眼睛,盯着对方苍白的面容,说道:“我更想知道你是谁。”   宁缺抬起颤抖的右手捂住看似如常、实际上痛苦空虚难当的胸口,蹙着眉头向旁边望去,确认自己还在旧书楼二楼之上,窗外夜色已经深沉,而窗畔那位女教授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不禁有些惊疑微寒,女教授为什么会对自己视而不见?   现在除了他自己,基本上已经没有书院学生会上旧书楼二层楼,更何况是深夜时刻,想到那些明显是在夜间留下的来的笔迹,他愕然收回目光,看着身前那名穿着学院夏袍的胖子少年,声音沙哑问道:“陈皮皮?”   陈皮皮的眼睛瞪的更大了些,当然,再如何变大也不过是从绿豆变成青豆然后变成黄豆的过程,他瞪着宁缺不可思议说道:“你是宁缺?”   “正是在上。”宁缺死死盯着他的圆脸,眼中骤然生腾出一股给人强烈震撼意味的火焰,哑声说道:“你如果不想看着我死掉,就赶紧想法子救我!”   陈皮皮没有问凭什么要我救你之类的废话,这些日子二人书信往来,虽未曾照面,但已经很了解对方的性情。更何况白痴互骂,自称在上,调侃嘲讽互相帮助了这么多次,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而不伸手。   两根手指搭上宁缺搁在腿上的手腕间,陈皮皮沉默把了片刻,忽然间眉头一挑,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盯着宁缺的眼睛,说道:“受了这么重的伤你怎么还没死?”   “没死不代表不会死,我已经快死了,你这个白痴还要说多少废话?”   “你这个白痴,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不在长安城里去治,还跑书院来磨蹭个什么劲儿?难道你专程就是来救我治伤?”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说你是天才吗?”   “天才和医术有什么关系?”   “你出的第一道题就是一道药方。”   “方治不死人,你现在本来就应该死了,再精妙的秘方也治不好你。”   宁缺精神已经极其虚弱,目光微散,望着身前这个家伙,说道:“我在这儿已经躺了整整一天,结果书院里没一个人理我,连平日里看上去那般温和可人的女教授都如此绝情地把我丢在这里,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   陈皮皮低头,看见他身旁的那碗清水和两个馒头,说道:“师姐性情恬静宁和,自己在后山茅屋里住着,向来寡言少语,她应该不是扔下你不管……”   “不用解释什么,书院当然要拒绝冷漠,温暖你我。”   宁缺疲惫地抬起头来,看着暗淡星光下的陈皮皮,沉默片刻后牵动唇角自嘲一笑,说道:“反正我把这条命……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他眼帘微垂,肩头一松,干净利落地重新昏迷。   ……   ……   陈皮皮张大了嘴,看着墙角昏迷的那家伙,满脸不可思议。   “这算什么?遗言都不交待一句就昏了,你这是欺负我必须把你救活是吧?你这是耍赖啊!哪有像你这样办事儿的?”   他一边恼火咕哝着,一边艰难地蹲下身体,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右手轻舒,五根肥圆的手指闪电般在宁缺的胸口处连点数十下。   先前草草看了看脉象,他就知道宁缺受了极重的伤,而且伤势正在胸口气海雪山之间,对于普通人甚至是一般修行人而言,这种伤势确实足以致命,但正如宁缺希望的那样,做为西陵和书院共同培养出来的绝世天才,陈皮皮虽然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一个绝世天才,但他真的是一个绝世天才。   天才首要的气质便是自信,至于由自信延展出来的骄傲另当别论。   陈皮皮的自信是全方位的,既然宁缺这时候没死,那么他坚信只要自己出手,宁缺便不会有任何问题。气海雪山处的致命伤很可怕吗?本天才施展天下溪神指,以书院不器意信手拈来天地精纯元气,只需要分秒便能把你抬好。   噫?陈皮皮忽然怪叫一声,手指如同触在火炭上般闪电收回,目光落在宁缺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胸口处,眉梢蹙的仿佛要折成几段,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太怪了,太怪了,太怪了,这怎么可能……”   厚实的嘴唇微微翕动,陈皮皮盯着宁缺的胸口不停喃喃自言自语,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声音变得越来越颤抖,越来越不自信。   “有凌厉剑意借木物袭体而入,破了你的内腑血肉,应该是位修行者伤了你,但那修行者顶多也不过是个区区洞玄境界,停留在你血肉里的剑意,怎么可能抵抗本天才的天下溪指?老师授我的君子不器意,怎么没有半点用处?”   “这剑意确实凌厉,是那修行者绝命前的拼死一击,宁缺你这个不能修行的可怜家伙,竟然把一个剑师逼到这种份儿上,确实值得骄傲得瑟,只是……如果我不能把你治好,我以后又拿什么在你面前骄傲得瑟?”   “不对!缭绕在你胸腹间的这股阴寒气息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触动我的道心?不对!怎么还有一股如此灼烈的气息!这等毁灭意味哪里来的!”   陈皮皮满脸震惊,跌坐在地板之上,看着身前依墙低头昏迷的宁缺,心想你这家伙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身体里怎么出现了如此奇异恐怖的现象?   他渐渐敛了脸上的震惊之色,双手搁在膝头,缓缓闭上双眼,开始思考先前探查到的情况,偶尔抬起圆圆的双手,在身前空中轻轻画出几道不知含义的手印,小心谨慎地继续查探宁缺体内的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皮皮睁开双眼,看着宁缺,眼眸里的情绪早已无法平静,只有无穷无尽的不解与惘然。   根据他的判断推测,应该是有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烈力量,经由那名修行者用剑意在宁缺胸口处破开的通道,直接侵入宁缺体内,瞬间摧毁掉了那座诸窍不通的蠢笨雪山。按道理讲,气海下方的雪山被直接摧毁,宁缺应该在第一时间就死去,但不知为何,其时又有一道绝对阴寒的气息进入了这家伙身体内,在雪山垮塌融化的同时重新凝起了另外一座雪山!   必须承认,在修行世界里,陈皮皮确实是个百年难遇的绝世天才,他没有亲眼目睹湖畔小筑的一战,没有看到自朱雀大街上那根翘起的顶翅,没有看到自苍穹投来的无形长矛,没有看到大黑伞如莲花般轻轻摆荡。他也没有像国师李青山那般投棋卜卦,只是通过宁缺体内的伤势,便把当时的情形推理的相差仿佛。   只是……知道宁缺体内的伤是怎样形成的,不代表就能治好这种伤。   “身躯内的雪山被摧毁后竟然还没有当场死亡,竟然转瞬之间又重新凝结了一座雪山,这是何等样玄妙高远的手段……只怕观里的大降神术也不过如此,昊天光辉替凡人开窍,大概便也是走的这种毁灭重生的路子。”   陈皮皮失神望着昏迷中的宁缺,颤着声音喃喃说道:“但我没在这家伙体内感到一丝昊天神辉的味道,而且西陵那几位大神官怎么可能来长安城?就算他们忽然变成白痴来了,又怎么可能耗尽半生修为替你开窍?”   “如果不是大降神术,那是谁在你的身体里动的手脚?是悬空寺的人吗?不,那些光头和尚只会念经说禅,可没有这种现世手段,魔宗那些笨家伙更不可能,观里的师傅……他老人家也做不到。如此神妙手段……不知道夫子能不能做到,但老师他正带着大师兄去国游历,没道理这时候回来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皮皮百思不得其解,痛苦地挠头,黑发在肥圆的手指间不停掠过,就像是疲惫的老牛在痛苦地犁着燕国的黑土地。   陈皮皮很清楚,宁缺体内雪山被摧毁被重塑,看似是得了极大的机缘,但没有昊天神辉护体,这种极为粗暴的毁灭重生,基本上等同于死亡。宁缺胸腹处的雪山极为不稳定,随时可能崩塌,而那处的气息更是弱到近似虚无,生机已空,如果这个家伙想要活下来,除非有人以极玄妙的手段重新替他注入生机。   天地之间元气衡定,哪里能从虚无黑夜里觅到生机?除非此时能够找到传闻中海外异岛上那些被元气滋养万年的奇花异果,垂死的宁缺才能有一线希望。   可那些被天地元气滋养成熟的奇花异果又到哪里找去?书院里没有,长安城没有,整个大唐帝国都没能,他陈皮皮也没有。   陈皮皮看着昏迷的宁缺,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头从怀里取出一个晶莹剔透,不知由什么材质烧成的小瓷瓶,脸上露出痛苦犹豫的神情,握着小瓷瓶的手臂变得颤抖,仿佛那小瓷瓶如桃山般重的无法承受。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是你我想不明白的事   人们仰望高远的天空,赞美昊天的仁爱,修行如何勤勉,悟性如何过人,却从来不敢奢望能够飞上天空。因为他们知道,行路再难,也难不过上青天,由世间通往天穹的道路总是充满着艰难险阻,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昊天神殿在西陵,自号世间唯一能明悟昊天意志的光明教门,但也没有听说过哪位大神官能够就地羽化,成为昊天光辉里的一属。   西陵有种灵丸叫做通天丸,仅从名字上便知道这种灵丸的珍贵,深藏某不可知之地内秘不示人,存世数量极其稀少。   此时陈皮皮颤抖手中握着的瓷瓶里,却有两颗通天丸。   “都说我是百年难遇的修道天才,入师门后赐了三颗通天丸子,结果闹得观里深处的老道士们连着开了三天大会,要知道叶师兄当年都只吃了一颗啊……我吃了一颗,留一颗保命,本想最后一颗留给师兄日后冲关,就这么给你吃了?”   “通天丸虽不能助人通天,但让普通人送服至少可以增十年寿数,让修行者服了或许可以直接跨境,我手里瓶中的丸子,如果送给大河国的国君,绝对可以换三万个温顺的处女,就算要他把国君之位让给我,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把这丸子给魔宗那个唐火腿,说不定他会心甘情愿叛出师门归附西陵。”   “这么珍贵的通天丸,就让你这个可怜家伙拿来治伤?”   如果是普通的金银财宝,甚至让自己损耗念力来救助垂死的宁缺,陈皮皮都绝对不会在意,但瓶中这两颗丸药实在是太过重要,乃是西陵昊天道门最珍贵的圣药,如果流传到世间不知会引发多少动荡,所以他非常挣扎犹豫。   激烈的心理挣扎在脑海中不断冲突,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见这位胖胖的少年幽怨至极地叹息了声,看着昏迷中的宁缺有气无力说道:“那些和尚们总说,救人一命比修七层石塔都重要,虽然我不知道修那些难看的石塔有什么重要,但我觉得这话有些道理,虽然我还是认为你这家伙的小命没有这颗药丸重要,但谁让通天丸子不会说话,而你昏之前无赖地把小命托付给我了呢?”   所谓理由其实都不过是说服自己的借口,陈皮皮面露悲痛之色,拧开晶莹透亮的小瓷瓶瓶盖,小心翼翼倒了一颗药丸到自己掌心,然后送到宁缺嘴前。   药丸色泽微粽,没有什么光泽,也没有什么异香奇味,更没有引来夜空里的百鸟欢鸣朝圣,只是散着淡淡的草药味道,显得极为寻常。   “如果你早点儿死了,这颗通天丸便能省下来,如果你没来书院,这颗通天丸也能省下来,如果……你丫那时候修行无门苦闷的时候,没那么无聊在纸上留言,我也不会认识你,那么这颗通天丸也能省下来。”   陈皮皮把药丸塞进宁缺嘴里,端起他身旁那碗清水灌了进去,用手掌轻按他的胸口助他化药,一面喃喃抱怨道,脸上满是悲苦痛惜神情。   “如此聪明又毅力过人,而且悟性也不差,偏偏气海雪山里诸窍不通,你这家伙还真是可怜,如果说你是个被昊天诅咒的少年也不为过。”   宁缺依旧紧紧闭着双眼,但苍白的脸颊却是快速红润起来,陈皮皮怔怔看着他,哀叹道:“而如今你雪山被毁重建,说不定真的能通几个窍,又偏偏得了非通天丸不能治的重伤,又偏偏遇到了世间唯一有通天丸的我,而我又偏偏狠不下心来看着你去死,所以你啊,其实是个被昊天眷顾的少年才对。”   ……   ……   融化垮塌之后的雪山,被那股阴寒的力量瞬间再度重塑,画面看似神妙,但那座雪山的构造却是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再次垮塌,内部冰川险洞可谓是千疮百孔,绝大部分孔洞并不能前后贯通,却让雪山变成被白蚁蛀空的木柱般脆弱。   珍贵的通天丸被水化开,经由咽喉向下缓慢渗透,还没有来得及抵达宁缺的胃部,便化为淡淡的药力,隐隐若繁星般的神辉,消散在他的腑脏之间。   神辉照耀之下,远处的雪山再也没有垮塌一角又陡兀增高,安静沉默地站在苍穹之下,若圣女一般高洁,像勇士一般坚定,缓慢融化,滋润着脚下的干涸荒原。   一股生命的气息弥漫在那个奇异的空间世界之中,这股气息并不是来自苍穹之上的那轮太阳,而是来自世界的本原。昼夜在交替,涓涓冰溪在缓缓流淌,渐渐的,溪畔生长出了第二颗小草,然后蔓延成为草原。   有成群的黄羊在青草间欢快地跳跃,有田鼠在地底欢快地啃食着草根,草原深处生出了几颗青树,绿油油地令人好不欢喜。   ……   ……   通天药丸化散的速度很慢,被人体吸收的速度却是极快,当最后一丝药力融进宁缺气海雪山之间时,他便醒了过来,而此时旧书楼外晨光已起。   他疲惫地靠在墙上,眯着眼睛看着东窗外投射进来的晨光,干枯的嘴唇微微翕动,轻至不可闻喃喃念道:“任何事情都有因果,都有存在的原因和理由,昊天老爷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自然有你的原因,我就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去。”   “不是昊天老爷,是本天才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陈皮皮靠在他身旁的墙壁上,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嘟囔道:“都一只脚踩进冥间的家伙,醒过来后也不把感谢的对象弄清楚。”   宁缺疲惫一笑,静静看着他的大圆脸,真没有想到猜测很长时间的留言者陈皮皮,居然是这副模样,问道:“你怎么把这伤治好的?”   陈皮皮挪动着肥胖的身躯,以背蹭墙,艰难地站了起来,然后双手扶腰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身体,轻蔑一笑,挥手说道:“说过多少遍,我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天才,你这小伤若让寻常大夫看着,肯定让你直接躺进棺材,但对本天才来说,也不过就是轻轻挥一挥衣袖的小事情。”   胖子少年向来认为自己是百年难遇的绝世天才,所以从小到大他一直在用天才的风度气度要求自己,羡慕诸位师兄的风范,最讲究一个风轻云淡。   昨夜他为治好宁缺,送出了一枚世间难觅的珍贵药丸,但既然送都送了,一味强调此事不免显得有些像市恩之举,这严重不符合他的审美情趣,所以他并没有解释细节,只是挥了挥衣袖,显得毫不在意。   当然此刻如果有人站在他的正面,一定能够看到他那张圆脸上的肥肉,正在因为心中的痛惜与后悔微微抽搐。   晨光之中,肉痛不已的陈皮皮转过身来时表情已然平静,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忽然提出了一个要求:“我能看看……你身边这把大黑伞吗?”   宁缺怔了怔,沉默片刻后抬头看着这厮说道:“我没力气,你自己拿。”   于是这下轮到陈皮皮怔住了,他蹙着眉尖,看着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艰难地佝下身体,握住了那把大黑伞的伞柄。   入手处有些微微的冰凉,做伞柄的木头应该是帝国北方某种常见树木磨成的,黑漆漆的伞面上不知涂着什么,显得有些油腻,除此之外看不出来任何异样。   陈皮皮看着手中的大黑伞,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略一沉默后,把伞放回宁缺身旁,说道:“昨天夜里我抽空去打听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宁缺疲惫问道。   “昨天朱雀醒了。”陈皮皮盯着他的眼睛。   宁缺微微皱眉,想起自己重伤昏迷在长街时的感受,想起数月前和桑桑撑着大黑伞走过朱雀大街时心头无由生出的悸意,但他确实不知道那时候大街远处的朱雀绘像曾经苏醒,于是只是摇了摇头。   陈皮皮没有看出任何破绽,微一停顿后继续说道:“昨天长安城里死了个剑师。”   宁缺沉默。   陈皮皮似笑非笑看着他,说道:“你身上有很多剑伤,虽然早已不再流血,但那是被火烧合的,并不是旧伤。”   宁缺笑了笑,抬头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受了这么重的伤,却没有回家躺着,而是坐着马车来到书院,只能说明你是在清晨受的剑伤,当时长安府索缉甚紧,你没办法回家,只好来书院暂避,长安府可不会拦截书院的马车,更没胆子来书院搜人。”   “昨天清晨那名剑师死,长街上的朱雀绘像醒,你受了这么多剑伤,身上却没有一滴血,伤口全被无形火焰烧凝,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陈皮皮看着他,皱眉说道:“杀死那名剑师的人是你,令朱雀大动无名之火的人也是你,而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做到这些事情的你……只是一个普通人。”   “佩服佩服,你可以姓福,那我可以姓华。”   宁缺疲惫靠向墙壁,说道:“问题是既然你费了千辛万苦才把我救活,相信你也不会把我送给官府,那何必问这些。”   陈皮皮眉梢一挑,得意道:“因为本天才要向你证明,没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   宁缺微笑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西陵并没有你留言里说的那种大家族,影响力遍布俗世,只对书院有所忌惮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昊天神殿。”   “你不是什么家族继承人,而是昊天道曾经选定的继承人,不知道你小时候那位师尊是昊天道掌教还是哪位大神官?而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被西陵昊天神殿寄予厚望,隔代指定的掌教继承人,被书院收留的绝世天才……怎么会这么胖?”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温暖至滚烫的湿毛巾   听到这段分析,陈皮皮先是一惊,然后勃然而怒,觉得伤自尊了,脸色一沉盯着宁缺,也不承认什么,压低声音冷厉斥道:“休得瞎说什么,不然休怪我一掌拍死你,似你这等小角色,不要把把自己那点小聪明拿出来得瑟!”   胖子天才少年神色一肃,倒真有几分冷看天下的气势。然而宁缺却是毫无惧意,靠着墙壁,微笑望着他,忽然开口问道:“你杀过人吗?”   陈皮皮微微张嘴,想要嚣张回答几句,却说不出口,只好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宁缺用有趣的目光看着他,继续追问道:“总杀过鸡吧?”   陈皮皮低着头把双手背到身后,指尖艰难地轻触而离,紧紧抿唇不肯回答这个问题,左右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就像个受了委屈伤了自尊的死孩子。   宁缺笑了起来,看着他叹息说道:“想来除了在路上无心踩死过几只蚂蚁,你这双白白嫩嫩的手连点血星都没沾过……那就不要学别人用生死这种东西威胁人,没有什么力度反而徒惹发笑,我倒要提醒你,关于我的事情你可别四处说去。”   听完这番教训,陈皮皮以袖掩面羞愧而走。   ……   ……   尚是晨时,还可以去书舍听课,但刚刚从死亡的冥间艰难挣扎回来,身体精神异常疲惫虚弱,宁缺自不会去扮演听话的好学生。而且昨日有些模糊的记忆中,隐约有一段是女教授答应替他请假,所以他决定回临四十七巷家中休息。   以大黑伞为杖,重伤之后的少年缓慢走出了旧书楼,像个晨练的老人那般微佝着身子,迎着晨光自湿地边缘散步而去,穿过清幽侧巷,走到了书院的正门外。   书院简朴石门外是一大片像毡子般的美丽青色草甸,草甸中间隐着十余条石板砌成的车道,车道边缘和草甸深处没有什么规律植着很多颗花树,时入盛夏,树上的花朵早已被茂密肥嫩的枝叶雏果代替,垂坠欣喜。   草甸青树石径尽头有一辆马车,那辆马车已经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马儿都疲惫地低下了头。车畔蹲着个穿侍女服的小姑娘,她已经一天一夜不曾睡觉,黑黑的小脸蛋因为疲惫和担忧惊惧变得有些微微发白,如同抹了陈锦记的脂粉一般。   昨天清晨没有等到宁缺杀人归来,又有表情严肃的衙役四处询问,听着长街之上匆匆的羽林军马蹄之声,桑桑便知道出了问题,她强行压抑住尽头的不安,在老笔斋里沉默等待,但当马车回来宁缺却依然没有回来,她终于等不下去了。   询问车夫,确认宁缺晨间坐着马车去了书院,桑桑略一思忖,直接拿出了十两银子,请求车夫把自己载到书院,然后就一直蹲在马车边草甸青树旁默默等待。   她不知道宁缺有没有受伤,但知道他肯定受了极重的伤,可能暗自藏身书院某处养伤,所以她不敢去问书院里的教习和学生,她只能等待。   蹲在草甸青树旁,看着书院的石门被黑夜笼罩,被朝阳唤起,看着里面书舍的灯火点亮又熄灭,听着那些学生们朗声诵书,看着小小旧鞋前的蚂蚁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看着有人走进书院,有人走出书院,但就是没有看到那个家伙。   书院学生乘坐马车前来,看到宁缺的小侍女蹲在道旁,难免好奇,有人曾经上前问过几句,但她却是理都不理,倔犟地闭着小嘴不发一言,只是看着书院门口。   看了整整一夜,仿佛看了整整一辈子那么久,桑桑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   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微白的脸蛋渐渐放松渐渐有了血色,闭上眼睛抱拳于胸喃喃念了几句什么后,以手撑膝快速站了起来——因为蹲的时间太长,细细的腿部气血有些不通,她瘦小的身躯一阵摇晃竟是险些跌倒。   宁缺撑着大黑伞,缓慢走到她的身前,看着这张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小黑脸,看着小脸上的疲惫担忧,心中涌起一股怜惜。虽说他主仆二人这一世共同经历的生死次数太多,但越过生死之后能见到对方,依然是一件最值得高兴的事。   他极自然地张开双臂,想把桑桑搂进怀中,却忽然发现小侍女现在的个子比在渭城时竟是高了一小截,已经到了自己胸口,下意识里怔了怔,没有继续把她搂进怀里,而是伸出手落在她头顶,带着微笑揉了揉。   桑桑仰起小脸,咯咯一笑。   二人转身互相搀扶着向马车走去,极有默契,没有在书院门口多说一句话。   车夫打了一个呵欠,昨夜他在车厢里将就着睡了一夜,身体也已极为疲惫,但拿着十两银子,疲惫不在话下,只见右手轻挥马鞭在空中挽了个花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左手轻提缰绳,马蹄踏地声中,车厢缓缓开始移动。   车厢中宁缺声音微哑说道:“很累,回家再说,刀在下面,呆会儿记得拿走。”   ……   ……   马车驶抵临四十七巷,疲惫伤重的宁缺仿佛睡死过去一般,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桑桑取出那把朴刀塞进大黑伞里再系到背上,然后在车夫的帮助下,像拖装粮麻袋一般把他拖进了老笔斋,塞进了薄被之中。   酷暑夏天,再薄的棉被终究还是棉被,宁缺被捂的满脸通红,出了一身大汗,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终于悠悠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确认自己回到了家中,他深吸一口气,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余悸终于有了余睱散发开来,让他觉得自己的手脚有些冰冷。   盯着屋顶那几片透光琉璃瓦,他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说道:“最近这些天我和你提过那个叫陈皮皮的书院学生……你帮我记一下,我欠这家伙一条命,以后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提醒我想办法还给他。”   桑桑这时候正在向桶里倒滚烫的开水,准备替他擦拭身子,没有想到他醒了过来,闻言一怔,坐到他身边疑惑问道:“怎么还?”   “虽然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做的,但我这条命应该是他救回来的。我对你说过很多遍,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比你我的命更重要的事情,既然如此,那么将来无论花多大代价去报答他都理所应当。”   然后他看着桑桑若有所思的小脸,笑着提醒道:“但不能拿我们的命去还。”   “少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桑桑盯着他依然苍白的脸颊,轻声认真问道。   “那个茶艺师是个修行者,我受了很重的伤,最后只记得昏倒在一条大街上,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是很清楚。”   宁缺想着从昨天清晨到此时的连番奇妙遭遇,尤其是那些昏迷时隐隐然模糊的感受,眼眸里泛过一丝迷惘之色,皱着眉头重复道:“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做些吃的,我有些饿了。”他不喜欢这种有变化发生在身上而自己却一无所知的局面,皱眉思索不得其解后,便不想再讨论这件事情。   忽然间他想到一个问题,看着桑桑面露乞求之色说道:“不要煎蛋面也不要肥肠面,更不要昨天剩的酸辣面片汤,这么热的天气,肯定都馊了……看在少爷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差点儿死掉的份上,咱今晚掏钱吃顿好的吧。”   桑桑被他这句话说的鼻头一酸,心想我只是个小侍女,难道还敢天天苛扣你不成,还不是想着日后少爷你要娶少奶奶,总得替你攒些银钱。   “我给了车夫十两银子……”   她低着脑袋轻声说道:“先前少爷你昏睡的时候,我去隔壁古董店寻他家老板娘要了碗泡萝卜,已经倒进锅里和鸭子一起炖了,再过会儿便能好。”   说完这句话,桑桑从桶里拎起滚烫的毛巾拧了拧,然后放到宁缺手能触着的地方,向屋外走去,被烫的有些微红的小手在围裙上轻轻擦了擦。   ……   ……   给了车夫十两银子——桑桑就是要通过这句话告诉少爷,自己虽然年纪小,虽然节俭,但却不是个不分轻重的小侍女,该花银子的时候,可没有什么舍不得。   宁缺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个忙碌的小小身躯,想着先前她那句话里隐着的恚恼味道,忍不住笑了起来,却没想到桑桑看见他在床头支着身子,竟是迅速走到窗边,没好气说了句好生休息,便把外窗紧紧关住。   屋内光线顿时变得十分昏暗,除了头顶那些琉璃瓦透下的微光,就只有桑桑提前就在桌上点亮的一盏温暖烛火,静静地陪伴着床上的他。   宁缺静静看着桌上那盏烛火,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茶艺师颜肃卿是个修行者,这个隐藏因素严重破坏了他的计划,如果不是够狠够幸运,或许在湖畔小筑他就已经死去,根本不可能逃到那条大街上,更没有机会在书院里潜藏一夜,然后遇见陈皮皮这个西陵的小神棍。   在大街上昏迷的那段时间,他知道肯定有些事情发生,不然无法解释身上那些伤口为什么会愈合,也无法解释胸口处那道无形长矛所带来的痛苦,只是他确实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而陈皮皮又对自己做了什么。   思虑凝滞,体伤神损,酷暑夏日被捂出一身汗,他觉得身上的皮肤一片粘腻有些厌烦,便想擦拭一下,然而他的手在快要触到湿毛巾的时候却僵住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指与湿毛巾之间好像多出了浅浅一层阻碍。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世间有一条像废话般的真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在世俗世界里,有没有的标准很简单:看得见的东西如山便是有,听得见的东西如音也是有,触得见的东西如火同样是有,但如果你看不到听不到也触不到,那自然便是没有。   这个标准并不适用于修行的世界,那些弥漫在天地间的呼吸或者说元气,那些经由气海雪山轻奏而呜引发元气震动的念力,无法被平凡人感知,他们看不到听不到也触不到天地之息和修行者的念力,但并不代表这种事物就不存在。   初境又称初识,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气海雪山外放,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感知,指修行者初识天地之息后,还能与之和谐相处,甚至进行一些感觉上的交流接触,这两个最初的境界被统称为虚境。   一个平凡人能否踏上修行之路,可以通过上面的论述做出最简单的评判:如果他能够看到听到或者触到天地之息或是意念,那他就真的已经站在道路上了。   宁缺怔怔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指腹与湿毛巾之间那层薄薄的缝隙,看着那些蒸腾的热气,知道自己感受到的并不是这些热气,而是一些别的东西。   这种感受用触碰到来形容并不准确,更像是一种感知。   人类的大脑里有精神,精神产生意念,意念是想,而念力便是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类似此等模样而产生的某种玄妙力量,也就是思想的力量。   宁缺此时重伤未愈,疲惫乏空,脑海中清明一片毫无杂念,只有一种想法,他想拿起那块冒着热气的湿毛巾,好好擦拭一下自己的身体。   似乎天地间流传着的那些气息,这一次终于听懂了他的思想,感受到了他思想的力量,从屋檐间,从窗缝里,从棉被中,从每一滴汗水里渗透出来,以超乎速度范畴的“速度”汇聚在他的指前,落在了湿漉滚烫的毛巾上。   ……   ……   房间内死寂一般的沉默,宁缺像月轮国那位著名花痴少女样痴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敢呼吸,不敢眨眼,用尽全身力气保证颤抖的手指没有抖成残影,以前所未有的小心谨慎保持着这个姿式,如同一个被冻僵了的鹌鹑。   过了很长时间,他极其缓慢地挑起了眉梢,像慢动作般微微偏首,惊疑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指尖,然后慢慢闭上了双眼,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激动兴奋,开始冥想。   多年前在开平市集拿到那本太上感应篇,从那之后宁缺无时无刻无地不在冥想,睡觉之前在冥想,起床之后看着朝阳发呆冥想,赌赢了三碗米酒高兴之余不忘冥想,浑身浴血跳进梳碧湖后在冥想,虽然很可悲地从来没有感知到天地间流淌的那些元气,但进入冥想状态的纯熟度,却绝对是世间最顶尖的。   万念俱空。   固守本心。   由意驰行。   来此世间漫漫十六年,体内气海雪山诸窍不通,被无数次摧毁希望的宁缺,终于第一次听到或者说感觉到了那道悠长平静的呼吸声,那是天地的呼吸。   他敢用将军府里最疼自己的母亲名誉发誓,这声悠长平静的呼吸声虽然轻微,但绝对是他所听过最美妙的声音,比梳碧湖马贼跌落坐骑的声音更美妙,比张贻琦瞪着眼睛挣扎弹动的声音更美妙,甚至比钱袋子里银绽撞击的声音更美妙。   悠长平静呼吸之间,有青叶舒展,有艳花盛开,有百禽鸣叫,有巍巍乎高山,有洋洋乎流水,有州头橘子落,有百舸争渡急,有地之厚广,有天之静远。   宁缺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天地呼吸的美妙,思来想去,只有当年听到的那声微弱呼吸声可以比拟——那年在道旁死尸堆里拣到被冻的浑身青紫的小桑桑,他解了衣裳把小女婴抱在怀中抱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听到的那声微弱呼吸。   这一刻,他终于隐约记起昏迷于长街时听到的那些声音,明悟了那些声音的意思——那些来自街畔拴马石柱,酒肆幌子的喘息。那些来自深院古槐,座下青叶的喘息,那些来自石狮木楼,街道皇宫城墙喘息,都是天地赐予它们的生息。   耳中听到的是平静悠长来自远古必将走向未来的呼吸,手指触到的是并非实物却能确定其实在的存在,房间门窗紧闭,却有轻柔如风的波动缓缓缭绕在他的身周,不,这种波动比风要凝重,更像是静潭碧水一般温柔,却又比水更加轻灵。   终于确定感知到了什么,他再也无法压抑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情绪,醒了过来,看着房间墙上自己写的书卷,看着简陋的梁柱花纹,目光中充满了激动兴奋,还有一条极为复杂的情绪,他觉得虽然眼前门窗紧闭,但自己似乎能够看到临四十七巷里那堵灰墙和那排青树,他知道眼前的世界看上去和从前的世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今日之后这个世界对于他宁缺来说……必将不同。   伸出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指,对准桌上那豆粒般的烛火,宁缺缓缓吸气,催动自己的意念进入气海雪山之中,然后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才缓缓释放出来。   桌上的烛火摇晃不安,不知道是风,是他的手指所为,还是他的心乱了。   “这……就是天地元气吗?”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层极薄的存在,喃喃自言自语道,然后他沉声补充了一句:“这就是天地元气!”   年轻稚嫩的面容上满是坚毅和肯定,没有任何动摇和自我怀疑。   ……   ……   顾不得抓一件单衣披在身上,没有把鞋倒穿,因为根本没有穿鞋,宁缺猛地跳下了床,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强行撑住向屋外跑去,撞翻了床边的水桶,腰被桌角狠狠撞了下,然而被巨大幸福感冲击的快要昏厥的少年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   推开房开,冲进小小庭院,站在正在砍柴的桑桑身前,他看着佝偻着小小身躯的小侍女,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声音有些沙哑,快要说不出话来。   桑桑疑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极为怪异,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少爷,你没事儿吧?”   她站起身来,习惯性踮脚抬臂,想知道宁缺是不是被捂到发烧,烧到神智有些不清,却发现如今自己一踮脚居然能摸到他的头顶,不由高兴地笑了起来。   宁缺伸出右手抓住她的细胳膊,把她小小的身躯用力搂进怀里,搂在自己赤裸的胸怀间,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喃喃念道:“你活着很好,我现在……也很好。”   柴刀见血逃离长安城后,他很多年都没有哭过,今天依然没有流泪,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热,鼻头有些酸涩。   桑桑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宁缺眼眸里淡淡的湿意,吓了一跳,然后她猜到了一些什么,小脸上满是震惊神情,两行眼泪涮的一下便从柳叶眼里流了出来。   无语凝噎绝对不足以渲泄主仆二人此时此刻的情绪。   桑桑张开细细的胳膊,用力搂住宁缺的腰,痛声大哭起来:“呜呜……少爷这可是大喜事,晚上你可得多吃几块鸭肉。”   拥抱结束,二人分开了一些距离,宁缺低头看着小侍女纵横于黝黑脸上的泪水,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要说几句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桑桑倒是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羞愧地低下头,抬袖擦拭掉泪水,一面抽泣一面低声说道:“我……我去叫松鹤楼的外卖,六两银子的席面。”   “这还差不多。”宁缺宠溺揉了揉她的脑袋。   桑桑进屋开匣取了银子,匆匆向铺子里跑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在门前缓缓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咬了咬嘴唇儿,极认真说道:“少爷,以后再出去……做这些危险的事情,一定要记得带上我,在铺子里等你不好受。”   宁缺静静看着她,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放心,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至少今年之内,我不会再做什么,你不用担心。”   ……   ……   老笔斋铺门早关。   铺上挂着的小木牌本来写的东家有事,被桑桑在最短的时间内改成了东家有喜。   既然是喜事,自然少不了饮酒助兴,主仆二人极奢侈地吃了松鹤楼六两银子的席面,喝了两大壶酒,不知道是因为太过高兴,还是心疼一顿饭吃了这么多钱,酒量惊人从未醉过的桑桑今日竟是极为罕见的醉了。   宁缺看着醉卧桌上的小侍女,吃惊地挠了挠头,心想我还没醉你怎么就先醉了?   把桑桑抱回房中,盖了层单被面,宁缺坐在床边拿了把圆蒲扇替她扇风,同时驱赶一下那些恼人的蚊子,这些年来都是桑桑在服侍他,他已经极少做这些事情,但毕竟小时候做过太多次,所以动作非常熟练。   巨大的幸福感与激动兴奋就在圆蒲扇的摇晃之间渐趋平静,他开始默默思考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目光下意识落在桑桑小脸边的那把大黑伞上。   ……   ……   (这是将夜到现在为止,我写时感觉最美妙的一段情节,写故事真的很辛苦,但能挣着不少的钱,便很幸福,可怎样也取代不了,我写出这段来时那股巨大的幸福感,这大概也就是这段情节的真义吧,合什,又酸了,但没办法,宁缺的鼻头都酸了,我写时也酸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黑伞的故事   昨晨发生的那些奇妙事情,宁缺已经隐隐然记起来了一些,包括长街昏迷时那如同幻境一般却非梦境的遭遇。修行者的强大在湖畔小筑内展露无疑,就算他带齐了三把刀也不可能是对方的对手,至于长街上的遭遇更是凶险,如果不是昊天赐他幸运,他根本没有可能活下来,更没有可能迎来如此大的机缘。   他坚信昊天让自己降临这个世界自有其用意,所以他认为自己不会无缘无故的死去,这种信念支撑着他熬过了小时候最艰难的那段岁月,伴他度过了一场又一场的生死关头,而在他看来桑桑枕边的大黑伞……就是昊天赐予自己的礼物。   大黑伞看上去很普通,除了很大之外看不出来任何奇特之处。   然而在昨日清晨那场凶险的战斗中,如果不是它在最关键的时刻挡住了那把无往而不利的飞剑,又挡住了颜肃卿凝集毕生修为的剑指,宁缺早就死了。   拣到大黑伞的过程很寻常无奇,就像他拣到桑桑一样。   很多年前,宁缺抱着小女婴走在官道上,看着天色好像快要下雨,刚好又看到道旁有把被人丢弃的黑伞,就顺便拣了起来。   当小男孩的小手握住大黑伞很粗的伞柄时,这个世界并没有任何异样的情况发生,乌黑阴云没有降下磅礴大雨,远处岷山也没有摇晃不安,更没有多少处黑烟冲天而起,某金甲神人破云而出巴啦巴啦说一大堆废话。   年幼不知道节俭的他,在那个雨季之后便准备把这把黑伞扔了,因为他觉得这把黑伞实在是太脏,在溪水里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而且太过沉重,背着黑伞抱着女婴,还要和那些草原受旱南迁的蛮族流民抢官府派发的粮食,实在是有些麻烦。   然而很奇妙的是,大概在是抱着大黑伞睡了太长时间的缘故,还是个瘦小女婴的桑桑发现怀里没有大黑伞后便开始哭泣,无论宁缺怎么哄都没办法哄着,甚至就连偷来的糖水都没有效果,他只好万般无奈地又去把大黑伞拣了回来。   此后数年间的很多遭遇,证明了桑桑的哭泣以及宁缺的决断无比英明,在随着老猎户打猎,以及后来单独打猎的过程中,这把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大黑伞渐渐显露了越来越多的奇异之处。   大黑伞油腻腻的伞面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竟是完全不惧火烧,不惧刀劈剑刺,凭借着这种奇异的特质,大黑伞救了宁缺和桑桑好几次,年幼的主仆二人,能够在崇山峻岭险恶世间活下来,其中有它太多的功劳。   宁缺与桑桑和这把大黑伞相伴多年,早已把它视为生命中某个极重要的伙伴,所以桑桑当日才会在长安城门口说出那句:“伞在人在,伞亡人亡。”   除了不惧火烧,不怕刀劈剑刺,大黑伞还有很多的奇异之处,宁缺非常坚信这一点,只是自己暂时还没有能力去发现,需要慢慢去摸索。   昨天清晨那场战斗,如同这十年间那几场最危险的战场一样,在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他近乎本能般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给了身后的大黑伞,事实证明大黑伞没有令他失望,而他也同时发现了大黑伞的另一个秘密。   能够让那柄来去无踪纵横掠行的飞剑失去所有威力,能够令一位剑师凝聚毕生修为也无法突破,这已经超出了大黑伞原先展现出来的物理防御特质,而进入了另一种更奇妙的境界,宁缺甚至隐隐感觉到,大黑伞极有可能克制修行者的能力!   能够刀枪不如,能够水火不侵,还可以解释为黑伞的伞布是用某些珍稀材料制成,然而如果他的推断是正确的,那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   大黑伞静静躺在桑桑微黑的小脸旁,它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弹,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可此时在宁缺眼中,被紧紧束住的油腻伞面却开始渐渐释放出一种叫做神秘的气息,那股气息有些寒冷,待仔细看去却又瞬间消失不见。   面对神秘的事物,人类本能里都会感到恐惧,然而这毕竟是一个充斥着天地元气,有着诸多神奇传说的修行世界,宁缺自身又是最神秘事件的当事人,再加上自幼和这把大黑伞相伴,用它遮风挡雨,用它作枕安眠,用它为盾脱生,早已成了他和桑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哪里又能产生什么惧意。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重伤未愈又遇着足以眩晕的惊喜幸福,再加了几杯酒水,宁缺困竟早起,看着大黑伞便入了梦乡,下意识里隔着薄薄的被单把桑桑搂进了怀里。   啪的一声轻响,蒲扇落到了地面上。   ……   ……   一轮光线黯淡的太阳悬在寂静的荒原上方,环境昏暗如夜晚将要来临,四周的温度很低,一片最纯洁最极致的黑色从远处蔓延而来,眼看着便要占据整个世界。   荒原寂静不代表没有人,这里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这些人没有抬头望天,而是看着宁缺,目光中饱含着期盼不屑疑惑非常复杂的情绪。   宁缺知道自己又开始做梦了。不是冥想时做的那些大海之梦,是旅途中那个可怕梦境的延续,虽然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但他依然觉得浑身寒冷,仿佛荒原上这些人们的目光,无论含着何种情绪,都隐藏着某种微妙的敌意。   黑色逐渐侵袭至荒原上空,纯净的夜遮蔽了半边天空,就在这时,荒原之上传来一记轰隆雷鸣,瞬间传遍整个世界。   荒原上很多人被轰鸣的雷声击倒在地,痛苦呻吟。还能站立的人们脸上的表情忽然间敛去,似没有生命的雕像般重新抬头来看天,去看那道雷声响起的地方。   圣洁的光辉瞬间照亮整个夜空。   高远的苍穹之上,在圣洁光辉最中心最明亮的位置,有一扇无比巨大的金色大门缓缓开启,隐隐能够看到一位巨大的黄金龙漠然探出龙首。   雷声,即是开门声。 第一百一十九章 被遗忘的期考   从梦中惊醒,还是夜晚。宁缺抹掉额头上的汗水,怔怔坐在床头,看着身旁酣睡的桑桑,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拂平她蹙着的双眉,然后陷入沉思。   思考对于这个奇怪而令人恐惧的梦,没有任何意义,沉默片刻后,他便把梦中的内容丢诸脑后,连回忆都不愿意再去回忆。翻身下床倒了杯冷茶缓缓饮着,听着宅院后方那条窄巷里街坊的大声议论声,他才知道时间尚早,大家都还在乘凉。   “眼中所见心所感受便是天地自然万物元气在他心灵上的投影,而这名修行者冥想所得的意念越纯越净越强越紧致,所感受到的元气范围便越大。”   白天太过激动,这时候他才完全平静下来,想起旅途上吕清臣老人的说法,发现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进入初识的那一瞬间,自己究竟感应到了多少天地元气,是一洼雨水一道小溪一方浅塘还是一条大河抑或……大海?   现在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入初识境界,不知道所感应到的天地元气世界是否还能算是真实投影,宁缺思考片刻后,还是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平静搁在膝头,重新进入了冥想状态,把自己的思虑心意传入气海雪山,然后散诸体外。   过了片刻,精神世界里谨慎的冥想过渡到现实世界里的感知,他睁开眼睛,把右手伸到空中,似乎想要抓住那些微弱的烛光,此时他再次确认自己能够清晰地感应到房檐墙壁空气中弥漫着的那道气息,而且震惊地确认自己感应到的……   我想那是海,宁静的大海。   吕清臣老人曾经说过:当今世上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位被认为最有可能突破五境,超凡脱俗的南晋剑圣柳白,在觉醒之初感应到的乃是一片滔滔黄河。当时宁缺曾经说过:如果能感应到一片大海,那会不会是个比南晋剑圣更强大的修行天才?   十余年间,饮食赌博读书写字睡觉骑马杀人放火之间不停冥想,少年精神世界里存蓄的念力数量极大而且无比凝纯,随着气海雪山十七窍终于通了十窍,日积月累的念力终于觅到了通道贯穿而出,被吹奏成了一曲铿锵有力的乐曲。   天地之息感受到了这首曲子。虽然因为身体之箫上开出的孔洞依然不多,这首曲子显得有些凝滞生涩,但它能感受到这首曲子里每个音符所蕴藏的力量。   然而因为这份力量太过凝结专注,竟让天地之息隐隐间产生了某种排斥之感,如果说宁缺感应到的天地之息像是一片大海,那他用来感应天地之息的念力,就像是一根千锤百炼的铁针,体识极其微小,却又极其坚硬锋利。   锋利的铁针轻轻落入大海之中,泛不起任何浪花,激不起任何声响,轻而易举又悄无声息地穿透无限深的水面,然后缓缓沉默坠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宁缺并不知道这些很具体的问题,也不想去想任何负面的东西,他就像个抱着母亲大腿哭了整整半年、终于拿到了心怡已久新玩具的男孩儿,整整一夜时间一直不停地冥想然后释念,感受着那股新奇而美妙的气息。   他的手掌不停在空中轻摇,想要抓住陋室内那些黯淡的烛光,想要影响桌上那盏如豆的烛火,虽然始终未能成功,却完全没有影响他的兴致,依然兴致勃勃。   很奇妙的是,第二天清晨他离开老笔斋时,没有因为整夜未睡而面露憔悴之色,反而显得精神极好,面色红润健康,大概是逢着喜事精神便爽的缘故?   ……   ……   乘着马车来到书院,看着青青草甸,繁茂青树,山上流淌的云雾,东方清丽的晨光,云光笼罩着的黑白建筑和楼檐,宁缺总觉得眼中的世界镀上了一层漂亮的光晕,本来就非常美丽的书院大山显得更加妩媚,喜悦的直欲大笑数声。   因为心情极佳,遇着刚从马车下来的同窗,遇着一手拿着烙饼一手拿着书卷的住院同学,他一改平日温和疏离性情,主动上前招呼问安。然而今天的书院气氛有些异样,更准确地说,围绕着宁缺的气氛有些异样,同窗们似乎没有与他寒喧的兴致,远处更是有些学生围做一群向着他这边指指点点,面露鄙夷之色。   宁缺有些莫名其妙地走入丙舍,然后惊讶发现书舍里相对熟些的同窗表现也极为怪异,纷纷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压抑住心头的疑问,对坐在前排的司徒依兰点点头,便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司徒依兰低头看着昨日数科布置的温习文卷,似是没有看到他的动作,然而当他走过身旁后,她却是回头望去,看着宁缺的背影叹息着摇了摇头。   “请了两天假,怎么感觉大家看我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   宁缺坐了下来,看着身旁的褚由贤,笑着问道:“难道所有人都知道本人跳崖得了奇遇,所以有些羡慕嫉妒恨?”   这自然是一句顽笑话,然而性情开朗易笑的褚由贤脸上却是毫无笑意,他盯着宁缺的脸,严肃认真说道:“你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宁缺摊开双手,无辜说道:“帝国又开始进攻北燕?今天是礼科来着,教习先生是个脾气不大好的燕人,那确实值得大家发发愁。”   “这时候开玩笑会不会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褚由贤看着他叹息了一声,说道:“整个书院从教习到学生,都盯着前天的期考,想看你和谢承运到底谁能赢了那场赌局,谁能想到最后的结果是他拿了五科甲上,而你却没有参加考试,这就是你为什么觉得大家很怪”   宁缺微微一怔,经此提醒他才想起来那天清晨谢承运等甲舍学生闯入丙舍后发生的事情,才记起来那场赌局中的期考在前天就结束了。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那时候他正靠在旧书楼二楼墙壁上,胸口还插着根无形的长矛昏迷不醒,在一碗清水和两个冰冷馒头的陪伴下等死。   “原来期考是前天,我真的忘了。不过我记得好像请一位女教授替我请过假。”   宁缺笑着解释了一句。   那场与谢承运之间的赌斗,用期考的成绩做标尺,在他看来这本就是件极为幼稚好笑的事情,当时不过是碍不过司徒依兰和丙舍同窗们的愤怒才应了下来。   现如今期考和那场赌局既然因为别的事情错过,那错过便是错过,错过打击那位谢三公子装逼气焰确实有些可惜,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因此就哀声叹息、捶胸顿足,伏案大哭扮演一名忘记拿准考证的高三牛人。   在书院安静严肃进行期考的那个清晨,他在临湖小筑杀了位修行强者,在朱雀大街上度过一段极玄妙的时光,他在生死之间来回了几遭,他遇到了十六年生命里最大的危机以及最大的幸运,和这些事情比起来,这些意气之争又算什么?   “问题就在于你请了假。”褚由贤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只要你参加期考,哪怕最后成绩糟糕,远远不是谢承运的对手,大家也不会对你有任何意见,考试这种东西哪有必胜的道理,当日要你应战也只是个不输勇气的意思……但没有谁想到,你竟然会害怕到连考试都不敢参加,这事儿就太添堵了。”   宁缺听着这番话不由微微一怔,片刻后笑着说道:“这是个什么说法?难道非要我撑着病躯直闯考场,脸色苍白艰难挪笔应试,答一题吐一口血,最后题目只答了一半,雪白试卷全被染成红绢,然后我因血流不止而死,才算有勇气?”   这番话说的有趣,却又透着股极锐利恼怒的意思。   “你真病了?”褚由贤感觉到他语气里藏着的恚怒,怔了怔后说道:“但看你现在这满脸红润的样子,谁会信你?”   然后他叹息着说道:“昨天期考成绩公布,临川王颖拿了一科甲上,其余五科的甲上全部被谢承运得了,听说这些月他受了你的刺激,学的异常刻苦拼命。”   “现在书院里都在传,你是因为明知道不是谢承运的对手,却不甘心就这样输给他,所以才想出了一个请病假休战的主意。”   宁缺皱眉说道:“不战而退已是丢人,更何况是以退避战?我虽然觉得这场期考赌斗,实在是无聊无趣到了极点,但既然答应了便不会怕,若真像你们说的,我没病没灾,却要装病请假,就是为了避开期考,那岂不是懦夫所为?”   褚由贤此时真的相信他前天确实是病了,同情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相信你,但问题是别人,尤其是甲舍那些人不会相信你,在他们甚至是书院大多数人的眼里,现在的你……就是一个懦夫。”   宁缺无言以对,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本来有些恚怒不甘之意,然而想起昨夜那些奇妙的感受,他便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情。现如今咱也是能修行的天才学生了,何至于还要和这些小屁孩儿一般见识。   见识做名词使时很简单,做动词使时却是一个需要双方互动的动作,他不想和那些认为自己是避战懦夫的同窗一般名词见识,却无法阻止某些因他退赛自动获得胜利的家伙跑到他面前非要和他动词见识见识。   而这便是所有青春偶像剧大部分矛盾冲突的由来。 第一百二十章 自幼杀蛮,故蛮不讲理   第三声散钟响起。宁缺收拾好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便准备像平日那般去旧书楼看书,他今天急着要给陈皮皮那个家伙留言,所以走出书舍的动作显得有些匆忙。   “钟声一响,我们便走了过来,本以为这速度已经算是极快,没想到居然险些便与宁缺你擦肩而过,我不明白你这般着急做什么?急着去旧书楼装刻苦,还是急着离开书院,假装自己根本不知道期考和当日的赌局?”   门口走进来一群人,为首的自然是来自南晋的谢三公子谢承运以及阳关钟大俊。   进得门来,谢承运揖手向丙舍诸生示意,年轻的脸上无法完全压抑住那抹傲意笑意,但还是极好地展现了自己的温和气度。倒是他身旁的钟大俊拦在了宁缺身前,手中折扇轻敲掌心,脸上神情似笑非笑,语气极为嘲讽。   “至少要说几句话再走吧?”   司徒依兰站了起来,想要说几句什么,但想着宁缺确实没有参加期考,那场赌局自然是甲舍的人胜了,顿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悻悻然重新坐下。   金无彩知道她是如何争强好胜的一个人,忍不住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来走到谢承运身前,温和轻声恭喜,温婉面容上笑意如和风轻拂。   “要我说几句话?”   宁缺看着门口的甲舍诸生,感受着身后同窗们投来的复杂情绪目光,微一思忖后望着钟大俊笑着说道:“那下面我就简单的说几句。”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件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呢?麻烦你让一让。”   钟大俊脸色一沉,却是不再多说什么,挥着扇子退到一旁。   宁缺与谢承运彼此揖手见礼,至于各自腹中做着怎样的牢骚不屑,那便是外人不得而知的事情,书舍里顿时一片安静,想要听他如何言语。   略一停顿,宁缺看着谢承运有些苍白的脸颊,微笑说道:“没有什么借口,既然我没参加期考,那个赌局自然便是我输了,我记得赌注是吃饭,那便吃饭,地方随你挑,至于要请多少人也随你意。”   谢承运微微一怔,全然没有想到宁缺认输竟是认的如此光明磊落,昨日在钟府与大俊商量的那些话语,竟是没有办法说出口。   钟大俊见谢承运不知如何应对,忍不住暗自恼怒这位友人实在是太过温厚,冷笑着插了一句:“为避免期考落败丢人,你竟能想出装病避考这等下作招数,日后若论起来,你便可大言不惭说并非不是谢三公子对手,而是身体不佳如何……似你这等人物请客吃饭,我等真担心桌席之上有何古怪,断然是不敢去的。”   宁缺眉梢微微挑起,看着这位来自阳谷的大唐才子,很认真地说道:“我记得那封挑战信是从谢承运手中接过来的,那么期考成绩好与坏,赌局胜或败,都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关你嘛事儿?你要去吃饭还得看我给不给你留把椅子。”   钟大俊倒也不恼,轻摇折扇看了谢承运一眼。谢承运本不想在金无彩面前太过咄咄逼人,但看着宁缺此时还如此振振有辞,没有丝毫羞愧神色,不禁反感骤生,蹙眉看着说道:“吃饭不用,只希望你能认识到自己的行为实在是有辱书院名声。”   “我读书院是要交学费的,一手交钱一手学东西,所以我并不认为自己需要承载什么千世盛名之类的东西,那些事儿和我没关系。”   宁缺眉梢挑的更陡,说道:“至于你们说我装病避考,这种无聊推论以后最好不要挂在嘴上,既然咱们本来就不熟,我绝对不介意告你们诽谤。”   书舍里的气氛渐渐变得紧张起来,因为宁缺表现的过于坦然平静,浑然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如同谢承运感受相仿,大部分学生望向宁缺的目光更为鄙夷。   褚由贤轻咳两声,上前打圆场,笑着说道:“明知不敌,避战以保自身,这在商场上倒也是常用的手段,你们何至于如此严肃。”   宁缺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这到底是想要帮我,还是想再往我身上泼几盆脏水?”   “考不过别人就认输,何至于要用这种无赖招数。”书舍里忽然有人开口说道。   宁缺没有转头去看声音起处,但知道是同舍的学生,略一沉默之后,看着身周面露鄙夷不解诸多复杂神色的同窗们,没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开始说话。   “我不在乎你们相不相信我说的话,也不在乎你们会不会暗底里叫我懦夫,因为我们层次本来就不一样,你们可以说我不讲理,因为我没那个精神和你们讲理。”   “就像公主殿下那天在旧书楼外说的那样,你们不过是些温室里的花朵,看着盛放美艳,却不得不躲着室外的狂风暴雨,成天没些正事儿做,只好四处招摇,绞尽脑汁要整点儿斜风细雨来展示自己的坚强和能耐。”   “但这关我屁事儿?我有兴趣陪你们玩那就玩,没兴趣那就不玩。”   “不要想着用什么操守气度之类的话来质问我,你们在乎操守气度道德这些东西,但我不在乎。当你们还躺在姆妈怀里,因为不肯吃奶被姆妈恶声恶气用草原马贼来吓唬的时候,哥已经在草原上砍马贼脑袋当球玩了。”   “刚才说过,我不在乎你们会不会在背后嘲笑我是个懦夫,是个无赖,但你们一定要记住,从今以后千万不要让我听到你们在嘲笑我,因为我不喜欢。”   “不要无视我的威胁,如果你们的脑袋不想像那些马贼一样变成球的话。”   说完这番话,他没有再看书舍里众人一眼,挥手示意拦在身前的甲舍诸生让开,仰头挺胸,就这样潇潇走出门口,顺着遮雨长廊向书院后方走去。   本来极佳的心情,就因为这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污烂事儿糟贱了大半,他的情绪实在是有些糟糕。尤其是发现就连平日相熟的那些同窗,也没有替自己辩解的意思,反而相信钟大俊那些人的说法,他更是恼火。   既然恼火了,也就懒得再扮演温和可爱无害小学生,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褚由贤看着掩雨长廊里那个背影,匆忙追了上去,与他并肩走着摇头感慨道:“这下可好,你连同舍的同窗都得罪光了,以后可得和你保持距离。”   “那你这时候还要追上来?”宁缺笑着说道。   “你说他们小屁孩儿嘛,长安十几座青楼里的姑娘都能证明我不是小屁孩儿,所以我并不觉得你那番话伤害到了我。”褚由贤笑着说道:“再说了和你把关系处好,将来说不定能亲近一下红袖招里的头牌姑娘,你不用这么看我,放心吧水珠儿姑娘我是只会远观的,就是想让你把陆雪姑娘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宁缺侧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难道你就不怕因此得罪一大群同窗?”   “书院里的人都知道咱俩关系不错,如果你和他们闹翻我就舍你不顾,也得被那些酸才点评为无情无义,你知道我不爱读书,也见不惯那些家伙的酸腐模样。”   褚由贤自嘲一笑,停下脚步,说道:“所以我得当着他们面过来安慰你几句,但正如你所言,我可不能与书院集体对抗,所以我这时候得回去了。”   ……   ……   对一个自幼过着刀口舐血人生,在草原上真可以用杀人如麻四字来形容的边城军卒来说,书院里这种清静安宁的生活本来就有些不适应,那些自幼生长在安乐清平世界里的同窗更是不济。   上面那番评价是宁缺最真实的感受,然而对于书舍里那些学生们来说,这番评价毫无疑问是最恶毒的攻击,诸生不由愣在当场。   对于南晋谢三公子来说,与宁缺的期考赌约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因为入院试时被这个看似寻常的少年压了一头,在旧书楼登楼观书又是惨败而归,还被大唐四公主冷淡训斥了几句,他本指望能够靠此番赌约重拾信心。   五科甲上着实是难得一见的好成绩,谢承运喜悦之余自然难免生出些傲意,今日带着同伴前来丙舍,不见得是为了羞辱宁缺,但也有展示锦衣的意思。   而对钟大俊来说,进入书院之后,所有的风头全部被谢承运和宁缺抢走,还有那个不过十四稚龄的临川王颖,他身为阳关大族精心培养的才子,哪里能够甘心,谢承运和王颖倒也罢了,这二人入院之前已有极大声名,其中一人是他挚友,另一人又年龄太小,而宁缺又是何许人等,怎能在自己之上?   所以对于这次期考赌约,他甚至比谢承运还要更加上心,今天来到丙舍,毫无疑问便是要羞辱宁缺一番,同时向书院诸生揭穿此人的无赖阴险嘴脸。   但无论是谢承运还是钟大俊,抑或是那些随他们前来丙舍看热闹助威的甲舍诸生,都没有想到,宁缺在做出如此卑劣怯懦行径之后,竟是全无羞愧之意,反而振振有辞将众人反生羞辱批挞了一番。   本是来羞辱对方的,结果对方就用了一招叫蛮不讲理的招数便全部挡了回来,反而被对方羞辱了一通,于是那些本来还有些怀疑期考那日宁缺可能真生病了的诸生,也不愿意再往那个方向去思考。   不止是他们,包括丙舍诸生在内,所有的年轻学子都被宁缺那番看似听上去铿锵有力实际上蛮不讲理的训斥激怒了,就算是最普通的平民子弟学生,在家乡书塾中也是备受疼爱的对象,哪里承受过种群嘲技能?   “算了,不要和那个家伙一般见识。”   有学生压抑着不甘之意,提醒众人说道:“他毕竟是公主的故交。” 第一百二十一章 能修行之后你会去做什么?   “故交这词用的不妥当。”钟大俊盯着掩雨走廊里那个背影,恼怒说道:“谁知道是什么因缘巧合之下,殿下见过他一面,然后被他蒙骗了。”   书舍前方,身材魁梧的楚中天挠着脑袋说道:“殿下认识宁缺的事情,我回家后对家里长辈提过。五叔后来回信说,他去问过固山郡都尉华山岳,说这个宁缺就是渭城的一个兵卒,殿下回京路上一直相伴,大概是出了些力气,殿下记着这事,所以在长安城里对他偶有照佛。”   楚中天乃是大唐十六卫大将军楚雄图三十七个孙子当中读书最好的一个,在府中备受宠爱,长辈们议论朝中是非往往不会避着他,所以他说出的话向来可信。   “看来那日在旧书楼前只是巧遇,至于说在殿下回京路上出力……”   钟大俊淡淡嘲讽说道:“他一个小小军卒又能出什么力?对了,帮着搭帐蓬牵马拾干粪也算出力,殿下贤良仁德,对他偶有照拂也不奇怪,只是真没想到,这个小人就敢借着殿下的威名自抬身价,性情真是卑劣的厉害。”   听着这话,一直沉默坐在案旁的司徒依兰猛地站起身来,看着钟大俊说道:“宁缺何时拿殿下威名自抬过身价?殿下从渭城归来,一路上宁缺做过些什么,我比你们都清楚,若只是拾拾干粪,你以为殿下当日会亲自前来看他?”   只见她柳眉一挑,沉声说道:“你说宁缺是小人,性情卑劣,那我不知道像你这样在背后议论人是非又算是什么?如果你真认为他如此不堪,大可以当面指出,只可惜就像他走前说的那样,你却是不敢,因为你还是怕他。”   钟大俊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断没有想到在宁缺得罪了绝大多数同窗的情况下,这位长安贵女还愿意替他说话,强行压抑心头恼怒分辩道:“我不是怕他,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难道还要和那少年蛮子卷起袖子厮打一场?”   司徒依兰不愿与这个所谓才子搭话,回头望向正与谢承运喁喁轻语的同伴,眉头微蹙,没好气问道:“无彩,你回不回?”   金无彩悄悄看了一眼谢承运的脸,然后笑着望向司徒依兰说道:“你先回吧,我呆会儿……去旧书楼看会儿书。”   司徒依兰知道所谓去旧书楼看书只是借口,她也懒得理会,收拾好自己的用具,走到谢承运身前,看着这位名声在外的南晋才子,开口说道:“无彩是我大唐帝国祭酒最疼爱的孙女,你虽在南晋大有才名,但请先登上二层楼吧。”   谢承运瞬间明白她意中所指,微微一笑,满怀自信说道:“我会努力。”   钟大俊不忿先前司徒依兰替宁缺说话,嘲讽说道:“谢三公子如果进不了二层楼,那我看书院这届学生便没人能进了,或者说你认为……宁缺能进?”   司徒依兰皱眉看了此人一眼,转身气恼而走。当着舍中同诸位同窗的面,她总不能信誓旦旦宣称宁缺能进二层楼?别说她不信,她相信宁缺都不敢有这种奢望。   ……   ……   在灶堂就着碗金黄色的小米粥吃了三片煎馒头,宁缺用最快的速度经过湿地,走进幽静的旧书楼,进入二层楼。此二层楼非彼二层楼,但对他来说,这处充满书籍旧墨淡香的楼层,同样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不知道是淡淡书香容易平静心绪,还是紧闭的西窗挡住了炽热的阳光,让楼间一片清凉怡人,走进二层楼,宁缺先前在书舍里被撩拔出来的满腹牢骚怨气,就像身上的暑意湿汗那般,瞬间被一拂而光。   走到东窗畔,看着那位身材纤小,面容温婉安宁的女教授,宁缺像往日那般恭谨行了一礼,直起身子后,他看着女教授清丽看不出年岁的侧脸,想着前日对方把重伤将死的自己遗弃在楼间不闻不问,心中生出强烈的不解,想要开口询问对方几句,但终究还是不敢造次。   女教授就像是忘记了前天看到的那幅面,忘记了身旁这少年曾经在楼间靠着墙壁颓然等死,如往常那般轻轻微点下颌示意,没有看宁缺一眼,也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纸笺描着簪花小楷,如果不仔细去看,很难发现她下颌轻微的移动。   宁缺自嘲一笑,挠了挠脑袋,不再去想那些事情,走回书架前蹲下,抽出那本《吴赡炀论浩然剑》,坐到西窗畔的地板上,借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光用心阅读。   以往气海雪山诸窍不通,观楼上修行秘籍,根本无法记忆,开始时甚至看上数字便会昏厥不醒,待后来学会用永字八法拆字,他稍微能够体悟一些书中字迹所蕴深意,然而那些笔意依然让他极为苦恼,比如这本浩然剑书中字迹的笔意,道道如锋利剑芒,直刺的他肝肠寸断,痛苦不堪。   现如今他虽然还无法清楚地知道,自己气海雪山究竟通了多少窍,但能够感知到世间如宁静海洋一般的天地之息,足以证明痛则不通这四个字,已经被昊天怜悯地从他身上拿走,所以他非常想知道,现在的自己再来看这些书会有什么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书籍上道道墨迹隐含的意味,从他眼眸进入脑海,然后逐渐释散入体,化为剑芒开始周转游运之时,他胸膛间已经感觉不到那种难以承受的痛楚,而是变成一种有些郁闷的感觉……堵,很堵,非常堵。   这种感觉很不好,很容易令他联想起马应龙这种药剂,所以用心看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他摇着头把书放下来,走到西窗畔开始给陈皮皮留言。   “首先,我通了,你可以恭喜我了。其次,怎么看这些书好像还是没有用?再次,你有没有什么简单可行的方法教我?最后,谢谢。”   怀着很轻微的遗憾,宁缺在暮色之中下楼而去,乘着马车回到长安城临四十七巷中,然后开始期待明天的书院生活,因为他想知道陈皮皮留言会写些什么。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遗憾其实是一种非常欠抽的情绪,如果让西陵昊天神殿或是某些佛宗大德们知道,一个刚刚进入初识之境的少年,期望能够在一天之内便开始正式的修行,他们绝对会以贪婪或者是贪痴的罪名把这少年逐出门去。   如果让书院教习们知道自己座下一名学生,气海雪山十七窍通了十窍,便以为自己真变成了绝世修行天才,迫不急待想要学会书院绝学浩然剑,绝对会大赞一声真他妈的自恋,然后让他伸出手掌痛打一百下掌心。   长安大街上前代圣人亲手雕刻的朱雀绘像,他身后那把神秘不知来历的大黑伞,出自西陵某不可之地的通天丸,这三样东西无论是哪一样都是世间最珍贵最神妙的存在,但如果是其中单独一项,依然不足以让他身体发生这般变化。   在修行的世界里一直有种说法,修行只不过是被选中的人类,幸运拾起昊天赐予的礼物,想要让一个天生不能修行的普通人能够修行,那就是逆天改命,而能够逆天改命的能力,只能是神迹,在典籍记载或口口相传中,只有西陵神国昊天神殿拥有这种能力,而且这需要那些境界高妙的大神官们付出极大的代价。   所以当年岷山旁那个普通修行者,军部负责考核的那位符师,旅途中的吕清臣老人,留书的陈皮皮根本不需要犹豫,便能够简单地断定宁缺不能修行。   然而当朱雀、黑伞、通天丸这三样世间最神奇的存在,同时和宁缺发生关系时,世间缓慢转动的命轮,发生了一次极轻微的颤动。(这句可以无视)   那个漆黑的清晨里,先是修行者颜肃卿用毕生修为击溃了他胸口处的骨肉防御,然后朱雀顶翅化为一根无形长矛通过这处创口刺穿他的气海雪山,紧接着朱雀以无形火意焚毁触及的一切,至此时宁缺便应该死了。   大黑伞在此时起了关键作用,像蔽日的柳荫般护住他最后的生机,又以源源不尽的夜空阴寒力量重塑他体内的雪山,仅仅这般还不足够,因为这个重新构筑的体内微观世界是那样的脆弱不稳定,随时可能崩溃。   这时陈皮皮像处女奉上贞操一般奉上了一颗通天丸。   天道酬勤,大概是他前十余年过的太苦太累,所以昊天开始弥补他吧?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遇见的是世间最神奇的幸运,就算知道他也无法明悟其间的道理,被逆天改命的他犹自不满遗憾,这种不满遗憾真的很令人愤怒无语。   ……   ……   陈皮皮很无语,很愤怒。   看到恭喜二字,猜到那个家伙居然被强行逆天改命,真的踏上了修行之路,陈皮皮忍不住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强烈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他也不知道长街之上朱雀绘像和大黑伞那场以宁缺身体为战场的神奇战斗,但做为西陵与书院共同培养出来的绝世修行天才,能够猜测到一些原因和后果,可无论他怎么去猜测,都没能猜到宁缺居然能够获得这种近乎神迹的机缘!   震惊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完全不知该如何言语,骄傲却又温良的内心深处竟生出一股强烈的羡慕嫉妒情绪,而当他看到纸上留言时,更是难以抑止的愤怒起来。   暑意燥热,虽然时入深夜有风清凉,西窗外蝉鸣渐弱,但不知道是因为太过肥胖还是愤怒的原因,陈皮皮浑身大汗,他解开衣襟泼墨愤怒回书道:   “首先,我不想恭喜你,因为这事儿太荒唐太不可理解。其次,不是看书没用,而是你这个修行白痴没用。再次,我承认自己这时候很嫉妒你,所以不想指点你。”   “最后,请先谢昊天和你十八代祖宗,至于我……谢你妹啊。”   ……   ……   很小很小的时候,是真实的很小很小的时候,宁缺一直在被一句话洗脑。那句话大概意思是这样的:一个人掌握的知识就像一个圆,你知道的事情越多,这个圆越大,那么你就会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   他曾经很厌烦这句话,不理解母亲和老师们为什么要不停用这种悲观主义论调教育自己,但当他现在终于踏进修行的世界后,发现这句话确实很真实,真实的令人无比惘然无措,因为他发现自己不明白的事情更多了。   看到陈皮皮的留言后,他极为认真地按照留言里的意思去看二楼的修行书籍,但看来看去,总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辈子习惯了背着三把刀在草原上四处杀人这种比较直线条的思维模式,倒也不算是坏事,确认暂时无法前进,宁缺便决定不再去想,而是去做些更重要的事情。   没有人能够想到,在确认能够修行之后,宁缺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他没有整日里提着酒壶高歌泼墨作书,没有去找书院教习高喊俺能了俺能了强烈要求进入术科精修,更没有去公主府找李渔腆着脸说俺现在很有投资价值了。除了和桑桑两个人闷在老笔斋里暗自高兴,像两个傻瓜般时不时抬头互视一眼,然后莫名其妙地呵呵直笑,他也就是向陈皮皮得瑟了两下,然后他就去了南城。   今夜南城著名的勾星赌坊门口,有一对神情紧张的主仆正在低声说话。   面容清稚,颊有浅窝的黑发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勾星赌坊由金粉漆成的招牌,咽下一口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贪婪造成的口水,声音微显沙哑问道:“桑桑,你说待会儿如果我们赢多了,会不会被赌坊的人追杀?”   肤色微黑的小侍女表情也很紧张,她右手提着个沉沉的匣子,把身子缩在少年身后,听着昏暗灯光里传出来的嘈杂吵闹声,颤声说道:“少爷,我更担心的是你想的那法子管不管用,感知天地元气就能看到骰子上面的点数?你有没有把握?呆会儿如果把银子都输光了,你可不能急红了眼把我押上去啊。”   “这说的什么胡话?再说……把你押上去,人赌坊也不见得肯收。”宁缺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道:“至于把握,昨天夜里我不是给你表演过很多次了?少爷我这辈子向来不打无把握之仗,赢是肯定赢的,关键是赢之后怎么跑。”   “保证能赢啊……”   桑桑看起来根本不担心怎么跑的问题,听宁缺说确定能赢后,她轻轻一咬嘴唇,痛下决心,从旧腰带里取出粒用纸叠成的小星星,轻声说道:“我从床下取了二百两银子换了张银票,匣子里还有一百多两……少爷你都拿去,好多赢些。” 第一百二十二章 看破   南城勾星赌坊,本是江湖大佬蒙老爷手下最挣钱的产业,春风亭血战一夜之后,蒙老爷的势力直接溃散,赌坊被砸烂成一片虚墟,一直到两个月之后世道太平了些,赌坊才重新整修开业,只是现在没有人知道赌坊背后的东家是谁。   虽是从废墟里重新崛起的赌坊,但毕竟是长安城里的老字号,又花了大价钱进行装潢,赌坊里木桌明亮,灯笼高悬,陈设考究,看不出来任何衰败迹象。   宁缺和桑桑一路行来,看着身周纱幔,听着远处大厅里被刻意压抑着的惊呼声,不禁觉得有些诧异奇怪,在边塞的时候,主仆二人倒也常去渭城和开平市集的赌场,但与那些充满汗臭酒味骂娘声的小赌铺子比,这里宛然是另一个世界。   装饰的再豪华清贵,赌场就是赌场,终究还是把人生放在筹码间拼杀的血战之地,三教九流人等穿梭其间,宁缺和桑桑这对年轻的主仆看着虽有些扎眼,但赌场管事仆人见惯了奇形怪状的赌客,只是随意看了两眼,并没有投予特别的关注。   至于勾星赌坊宽敞大厅里的赌客们,更没有谁注意到他们的到来,穿着丝绸或是麻衣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们,不分阶层或坐或站,密密麻麻挤在数十张铺着褐毯的大桌旁,紧张地盯着桌上的纸牌骰盅或是黑色的三角筹码。   盛夏天气极热,大厅三周的廊上有七八名仆妇挥动着手中的长扇向厅内灌风,但因为大厅内挤着的赌客数量实在太多,空气仍然显得有些闷热不堪,混着名贵的香粉味道和烟草酒水味道,渐渐薰出一股隐隐令人兴奋的野心味道,如果不是赌坊在每张桌下极豪奢地搁着冰盆,只怕这味道还要更浓些。   赌坊不是善堂,投钱的目的便是挣钱,越豪奢的投入便是想要挣越多的钱,宁缺打量着大厅里的细节,看着那些穿着统一青色制服的荷官,心情变得越来越紧张,不知这里投注的下限是多少,不知道自己二人带的银子究竟够不够。   去柜台处换了筹码,问清楚了投注下限和玩法规矩,他略放心了些,带着桑桑在赌坊大厅里随意看了看,看到骰盅赌大小那张桌上有人退走,毫不犹豫抢在旁人之前挤了进去,浑然不顾身后那几人投来厌恶目光,直接向桌上望去。   摇骰盅比大小,这大概是赌坊里最简单最能够快速分出胜负的玩法,而宁缺喜欢的便是简单和快速分出胜负这两种特质,无论杀人还是赌博都是这般,再加上他知道自己的作弊手段也只有这种,自然便像钉子一样站在这里再也不肯离开。   三颗骰子,以九点为线多者为大少者为小,如果荷官摇出三个六那便是豹子通杀,不过如果赌客有胆量或者说实在闲的无聊,自然也可以押豹子,如果押中不止通杀桌上赌客,荷官还要代表赌坊庄家陪赔,但这种事情在赌坊里很少发生。   盯着褐色毯子上那个比普通骰盅至少要大两倍的大骰盅,看着那位长相清秀的女荷官挥舞着赤裸雪白的小臂,像变戏法一般上下翻滚着大骰盅,听着三粒骰子在骰盅里清脆密集的撞击声,听着最后骰盅重重落在桌面上的撞击声……   宁缺目光微垂似乎在犹豫思考,实际上已经开始冥想,脑内的念力穿过体内气海雪山,缓慢而轻柔地感知着身周的天地之息,再通过天地之息感知着四周的一切。   这种感知很奇妙:无形的念力波动调动天地之息散开,落在事物之上,便会有轻微的变形感知,这种感知通过天地之息反馈到他的念力波动之上,再进入他的脑海,便能形成一幅谈不上清晰,但能看到某些肉眼看不到细节的画面。   褐色桌面上覆着一只肥厚的手,那是一位布衣店老板的手,当骰盅落定之后,他扔了五十两银子的筹码到大上,把剩下的筹码压在了手掌下,五十两的筹码已经不算小,但这位老板却是面不改色,只是压着筹码的手掌有些微微颤抖。   宁缺并不关心赌客的心理状态,虽然在渭城里时常靠赌博替桑桑挣些家用,但他知道再优秀的赌客也不可能永远赢下去,他今天来勾星赌坊只是想用那些奇妙的能力赢一大堆钱,所以他只需要关心自己能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只剩下一个最小的二两银子筹码,还表现的如此风轻云淡啊?”   他通过天地之息细微反馈,看到了那位老板颤抖手掌下压着的筹码数量,忍不住笑着在心里念叨了一句。   看这个字形容的并不准确,他只是模糊隐约地感受到了筹码的边缘以及上面的突起,并没有什么温润光滑的触觉,脑中更没有什么亲眼所见般的画面效果。   如果修行者调动天地之息能造成那样的效果,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历史上肯定会有很多修行者因为天天偷窥女子胸前风景、或是意淫把玩某些柔嫩从而日日流鼻血,夜夜体倦乏,精神不济、身体空虚直至走火入魔而死。   清丽的女荷官温柔看着四周,双手启开骰盅,安静搁在骰盅底部的三颗骰子是“二三三”,小。布衣店老板覆在桌面上的手掌微微一僵,五根手指向下一抓,紧紧握住最后那块筹码,向着身周的人们勉强挤出笑容,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就在这时桑桑的小小身躯终于成功地挤了进来,她艰难挤到宁缺身旁,微微踮起脚来,睁着那双柳叶眼,强行压抑住紧张认真打量着桌面上的筹码堆和骰盅。   一阵细微清脆的骰粒撞击声再次响起,赌桌上开始了新一轮的赌局,大大的骰盅在清丽女荷官白腻的小手间上下翻滚,然后落在桌面上。   “请诸位买定离手。”女荷官微笑看着桌旁的赌客们,如每轮新赌局开始时一样,重新申读了一遍勾星赌坊的规矩,“每局落盅买定时限内没有出手,请等下局。”   玩大小的赌桌成半圆弧形,阔大的桌面上用割细的白布画出投注等几个区域,除了一堆堆或多或少的筹码和几个茶杯,赌桌最中间搁置着一个小巧可爱的计时沙漏,每一局摇骰结束,便会有专人将那沙漏倒转。   宁缺看了一眼沙漏里快速流泻的细腻沙流,发现时间有些紧张,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黑亮沉重的大骰盅上。因为看的太用心,少年脸上的神情便显得格外专注格外紧张,赌桌上有客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道:“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儿居然跑来勾星玩,难道他以为盯的久了便能把这骰盅盯破?”   对于身旁的打趣笑闹,宁缺根本没有理会,因为他这时候很紧张,而且难道他能告诉这些以赌钱为乐的人们:自己就是要把这个黑又亮的大骰盅看破?   正如在赌坊门口对桑桑说的那样,宁缺这辈子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为了今天能够大杀四方赢钱而归,昨日他耗了整整一夜时间用来实验。   隔着木桶感受桶里的水有多深,隔着床板感受床下的银子还有几锭,隔着窗户感受窗下蹲着的桑桑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通过反复的训练,他确认自己能够控制的那抹微弱天地元气,用来撼泰山固然不可能,但用来看泰山应该没有太大问题,这才底气十足地来到勾星赌坊。至于冥想感受整整一夜,让他调动天地元气的速度和熟练度都得到了极大的跃升,反而是出乎他意料的好处。   按照事先在临四十七巷里主仆二人拟定的作战计划,根据那些少的可怜的实战经验,宁缺本以望向那个黑色骰盅望时,自己脑中念力控制的那股微妙天地元气能够轻易地穿过骰盅厚实的盅壁,然后感受到骰子表面美妙的凹陷,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控制的天地元气刚刚进入骰盅厚壁,便再难进入一分!   宁缺身体骤然一僵,震惊看着黑色的大骰盅,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赌桌中央那盏可爱的小沙漏下部已经快要积满沙粒,桌旁有性急的赌客看着他的模样开始急声催促,他愁苦无措地看着黑色骰盅,分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按照他的行事习惯,这局就应该放弃,但不知道是被沙漏和催促声逼得急了,还是心中强烈不甘起了作用,他竟是不肯放弃,死死盯着骰盅,蹙着眉头,拼命提升念力强度控制天地元气向铜墙铁壁般的骰盅里刺去!   “给我破!”   被念力压缩到极致的天地元气仿佛变成了一根尖锐的无形细针,终于噗的一声扎了进去!   感受到那股热刀入黄油、手指入奶油般的美妙触觉,看到骰盅底部安静躺着的三颗骰子,宁缺脸色骤然一松,紧蹙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   就在沙漏漏完之前,他拿出那颗银票叠成的小星星,轻轻搁在赌桌押大的那一方。   清丽荷官微笑看了他一眼,缓缓抬起骰盅。   四,五,六。   大。   银票叠成的小星星被女荷官用纤细手指细腻摊开,然后压在赌桌中央向诸位赌客公示,然后把宁缺赢的银子用细竹尺推了过来。   两百两的银票,用来赌骰盅玩大小,就算是在勾星赌坊里也极为少见,赌桌上除了赌客赔付之外,赌坊庄家也要赔了不少银钱,细竹尺推到宁缺身前的筹码不分大小,竟是重重叠叠地垒了起来,看上去颇令人动心。   赌桌上一个中年男子看着宁缺微笑说道:“看你年纪不大,玩的倒挺大,这赢了也看不出来什么得意之色,小小年纪性情倒真是沉稳。”   宁缺抬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笑着摇摇头没有说什么,他心想如果你像我现在这样有看破骰盅的能力,那么在赌坊里自然可以像看破红尘般显得毫不系怀。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少年爱财,取之无道   真正看破红尘、而不是假装看破红尘却想着要走终南捷径的人,基本上都在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藏着,或者在偏僻香火稀的破庙里等死,根本不可能为了银钱这种东西便跑到长安城最热闹的赌坊,然后像盯着杀父仇人般盯着骰盅。   宁缺想那句话的时候,很明显没有进行太深入的思考。事实上,赌桌上的局面也没有给他留下时间思考或者反省,随着摇骰声不停响起,沉重的黑色大骰盅不停落下拿起,他面前赌桌上的筹码越来越多,途中女荷官替他换了几个大筹码,却依然止不住筹码越堆越高,渐渐要变成一座小山。   玩骰盅比大小,连续赢了七把,每把投注都是全力施为,到第七把时赌注已经超过了一千两银子,即便是在银勾赌场这等见惯赌海血雨腥风的地方,如此以极端幸运为根基的气慨壮阔画面依然极少能看到。   褐色赌桌旁围的人越来越多,宁缺和桑桑身旁的人却是越来越少,赌客们难以压抑眼眸里的狂热神色,却不愿意离这个少年太近,以免让赌场方面不悦。   女荷官依旧清丽温婉,但脸上的笑容已经变得极为勉强,向诸位赌客告了声歉,便称累退了下去,赌场方面来了位中年荷官替换登场。赌桌旁的客人们知道这是赌场方面觉得少年的运气或者是赌术有些难以应付,所以换了高人出场,有熟客更是认出这名中年荷官是银勾赌场的镇场高手,惊讶地轻呼出声。   早已经没有赌客还敢和宁缺对赌大小,从第四把开始,便有很多赌客抱着各式各样的心态跟着宁缺押注,倒也是跟着赢了不少,但看到那位中年荷官出马,又听着身周赌客们的议论,大部分人都决定暂时不跟观望一局再说。   宁缺这些年在边塞上积累出了不少经验手段,堪称渭城赌坛第一高手,但要和长安城里这些真正厉害的荷官较量赌术,依然没有胜的可能。但他现在赢赌局靠的不是赌术,而是靠修行者的本领凭天地元气作弊,那么只要赌场方面不作弊,再如何高明的赌术高手,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赌场方面能作弊吗?当然能,但银勾赌场是在长安府登记册上排前三的著名场所,毕竟不是开在那些花柳陋巷里的黑暗小赌档,不到万不得已境地,断然不会动用那些手段,所以他们……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宁缺赢下去。   中年荷官上场后,宁缺又连续赢了三局。隔着段距离围在他身后黑压压的赌客人群再也忍不住了,纷纷取出筹码,重新开始跟风。如此一来,赌场方面的银子输的更快更多了,中年荷官微黑的脸颊却还是一片平静,看不出来是不是更黑了些。   骰子清脆撞击骰盅壁的声音渐渐消失,他缓缓挪开盖在骰盅上的手,看了一眼刚被翻转过来的沙漏,没有去看赌桌旁别的客人,直接望着宁缺微笑说道:   “客人,麻烦您下注离手。”   宁缺拿着手中那根细细的竹尺,缓缓蹙起眉头,沉默很长时间后,从椅中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竹尺放到离中年荷官最近、也是最小的那个区域里。   他身前的筹码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每局要推到大小区域里会非常困难,所以先前赌场方面和他商议一番之后,同意他如果要押上全部筹码时,可以用手中的竹尺代替,他此时把竹尺押上去,也就是说他把自己的全副身家押了上去。   赌桌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骤然发出一声惊呼,这些长安城里极注重风度气度的赌客们再也无法压抑住心头的震惊,变得和渭城大呼小叫的军汉赌鬼们没什么两样。   “豹子!”   “豹子!他为什么要押豹子!”   “声音小些……是不是刚才赢多了,担心出问题,所以故意输些回去?”   “这是什么蠢话,就算是他故意想输,也没道理把桌上所有筹码都押上去。”   惊呼声起,赌客们开始震惊地议论起来,而桌后那位中年荷官却是没有受这些议论声的影响,平静看着微低着头的宁缺,和声说道:“客人,您确定?”   宁缺看着身前小山般的筹码有些忘神,被桑桑提醒之后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押豹子赢得当然多,但概率实在太小,这一局哪怕是最大胆的赌客也没有人敢跟着宁缺下注。众人注视间,中年荷官手掌放在骰盅上却迟迟没有揭开,仿佛骰盅像座山一般沉重,忽然他抬起头来看着宁缺微涩一笑说道:“交个朋友?”   宁缺没有催他揭开骰盅的意思,听着这话便明白了赌坊方面的意思,微笑点头致意,转身对桑桑低声说了两句,便离开了赌桌。   那位清丽的女荷官不知何时重新出现,恭谨地伸出右手,在前方替他带路。   赌坊柜台后方有一间装饰豪华的房间,宁缺和桑桑被引至此处,房门一关,外间那些嘈杂的议论声,啧啧赞叹声顿时消失不见。   帘后转出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富翁,他向宁缺揖手一礼,极诚恳说道:“本人便是银勾赌坊的大掌柜,客人愿意赏脸与我们做朋友,实在是非常感激。”   离开赌桌,没有让那位中年荷官揭开骰盅,是因为宁缺清楚自己已经赢的足够多了,而且总要给对方留些面子,进赌坊之前,他就在思考赢后怎么离开的问题,现如今既然赌坊方面主动递出缓和之意,他当然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   “前面贵客赢了四千四百两,最后一局确实是个豹子,按规矩东家全赔……”   宁缺笑着说道:“明白规矩,进二。”   这一句话便等于送了银勾赌场几万两银子,银勾赌坊大掌柜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更加温柔,感慨说道:“朋友做事实在大气,那本人自作主张给您添个整数,算是代表赌坊和东家,向您聊表谢意。”   大掌柜满脸和气说道,如果让往年那些见识过他阴鹜狠辣嘴脸的敌人看到,此人对一个赢了自己一万多两银子的赌客如此客气,绝对会吓一跳。   片刻后赌坊方面把宁缺今日赢的筹码全部换成银票送了过来,在第一时间里,他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住了桑桑双眼发光想要数银票的动作,但余光里瞥见那厚厚一叠银票上的一千两的数字,自己也忍不住觉得唇舌有些发干。   大掌柜微笑说道:“以后欢迎您随时来玩。”   “您客气了。”   宁缺知道对方没有明言,却是在委婉劝告自己:既然做朋友那就不是赌桌上的关系,欢迎随时来玩,就是不欢迎的意思,以后这银勾赌坊您还是别来玩了。   就在他带着桑桑准备离开银勾赌坊的时候,大掌柜却像是刚刚想到一件事情,笑着建议说道:“您如果觉得还未尽性,我倒有个好建议,西城那处最近新开了家赌坊,是俊介老爷以前典当行改的,那还真是个好去处。”   这话里隐着的意思很隐晦,大掌柜猜测这少年一定有背景,应该能猜到自己话里的意思,但他没想到宁缺虽然没有什么背景,可听着俊介这名字,想起春风亭那夜朝小树的介绍,便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如今长安城的黑夜世界是鱼龙帮的天下,俊介老爷已经完了,他名下的典当行改成赌坊重新开业,就像现如今的银勾赌坊一般,身后没有了靠山,你宁缺既然敢在我银勾赌坊赢这么多银子,再去西城赢上一场又有何不可?   站在窗畔,看着那对年轻的主仆向着西城方向走去,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大掌柜忍不住蹙起眉尖摇了摇头,心中满是不甘与恼怒。   房门开启,中年荷官抱着那个沉重的大骰盅走了进来,看着大掌柜的背影,沉默片刻后叹息着说道:“那少年确实是个修行者。”   中年荷官是蒙老爷当年从大河国请过来的赌术高手,平日里只负责镇场极少出手,今日他被迫亲自出马,却还是输了个痛痛快快——摇骰子这种事情庄家极占优势,他相信世间没有任何赌术高手能在自己做庄的前提下还能赢自己,而且任何老千都不可能瞒过自己的眼睛,那么那个少年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很清楚。   想着最后自己摇出了个豹子,为了维护赌坊颜面竟是被逼的不敢开盅,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摇头说道:“就算是修行者,我们也太客气了些。”   “蒙老爷已经死了,咱们赌坊能重新开起来,全靠宫里那位陈六爷怜悯蒙老爷留下的孤儿寡母,还有帮里那些兄弟没处吃饭。现如今我们要夹着尾巴做人,哪里还敢闹事,更何况你也知道那少年是个修行者,难道你我还能把他怎么嘀?”   大掌柜声音低沉,把他训斥了一通,然后毫无预兆抓起桌上的黑色骰盅蓬的一声直接摔碎,只见破碎骰盅里有一道金黄色的夹层,夹层上面隐隐刻着些花纹。   “骰盅里有软金夹层,上面刻着符文。”大掌柜阴沉着脸说道:“那个少年能把骰盅看破,那至少是入了实境的修行者,你我除了乖乖送上银子,还能有什么招?”   中年荷官怔住了,常年坐镇赌场,交游广阔耳听八方,他虽是个普通人却也知道修行者的境界分际,想着那少年如此年轻,难道已经进入了不惑之境?   “这样的人物来赌场做甚?”他愤愤说道:“我倒要看看他去西城还敢不敢这么放肆,俊介老爷虽然死了,但那新场子身后靠山却不是普通修行者敢惹的。”   大掌柜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盯着桌上骰盅残片在看,看着骰盅残片里夹着的软金,看着那些符纹,越想心里越不痛快,喃喃说道:“大唐开国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几次修行者靠欺负赌场挣钱,因为对那些人来说这么干实在是太跌份儿。”   “一个踏入实境的修行者,他不去山门冥想苦修,不去与同道交流,不去名山大川游历,不去感悟天地之息,却他妈的跑到赌场来赌钱,这算什么?”   大掌柜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夜色,幽幽说道:“这是欺负人啊。”   ……   ……   桑桑旧腰带里那颗二百两银票叠成的星星,现在已经变成了厚厚一叠银票,塞在腰间鼓囊囊的有些难看,但她却是毫不在意,时不时傻乎乎地笑两声。   “少爷,咱们真的还去西城那间赌坊吗?”   “当然要去,这种挣钱的法子只能用一次,那就让我们一次挣个够。”   照道理说,像宁缺这样经历过无数次生死险境的人,应该很明白见好就收,适可而止的道理,然而可怜见的他终究还是穷了太久太久,如今忽然发现了这么个挣钱的好法子,就像月轮国西边放了一辈子羊却连羊肉都吃不起的穷困山民,忽然发现了一个能不停跳出黑羊的宝盆,哪里能够忍得住不用。   就算是在繁华长安城中,一万多两银子也毫无疑问是笔巨资。而这笔钱如果放在草原上,足以让梳碧湖旁的马贼们不等宁缺举刀便纷纷跳马自杀,如果放在渭城里,足以让那些想把桑桑娶进门的大婶们无视宁缺脸色抬着花轿就来抢亲。   那叠厚厚的银票,直接冲昏了宁缺的头脑,就连桑桑此时瘦而平的小小胸怀里也满是壮阔之气,恨不得把长安城所有赌坊都赢上一遍。   西城果然有间新开的赌坊,门面招牌装饰一看便比银勾赌坊更新更大,知道这间赌坊是西城俊介的曲当行改的,宁缺也没什么惧意,带着桑桑便闯了进去。   接下来的发展毫无意外,又是连番赢钱,而现在他有了经验又有了更丰厚的赌资,赢起来更是又快又狠,转瞬间这家新赌坊的荷官们便被赢得面色剧变,赌坊方面商议一番后,礼貌又带着威胁之意把他请进内室,新开了一桌赌局。   Anytime,anywhere,只要赌坊方面不作弊,宁缺总会赢,一直赢。   当他把这家新赌坊赢得快要变成小作坊之后,赌坊背后的人终于站了出来。   一名穿着青衫青靴戴着青帽的剽悍汉子冷冷看着桌旁的宁缺,沉声说道:“朋友,齐四爷很欣赏你,想请你去喝一杯茶。” 第一百二十四章 谁的赌坊?   一个穿着薄薄青衣,身材瘦高的男子,这时候正在西城门楼最高处的石墙上吹风,因为太瘦,身上青衣仿佛被挂在竹竿上,城楼上夜风一起便猎猎作响。   长安城的夏夜闷热难当,富贵人家自有婢女执扇,冰块盈房,普通人家则只能开了房门,袒腹街巷竹床之上,世人皆知愈往高处走,夜风愈凉,然而城内真正高的大唐皇宫和雄伟城墙,又哪里能随便上去。   但青衣瘦男能,因为他叫齐四,是长安鱼龙帮帮主。   江湖人都知道齐四狠这三个字,但必须要说,以前在鱼龙帮最上层的那几位兄弟当中,他真是最不成器的那个,而现如今随着春风亭老朝离开长安,常三等人现了明数,回到朝廷做事,他便理所当然继了鱼龙帮帮主一位。   如今他随便一声令下,便有三千青袍为之誓死效命,加上现在谁都知道鱼龙帮乃是陛下当年扔在江湖里的一条鱼,即便是官府也不敢太过怠慢,齐四爷毫无疑问是长安黑道唯一的领袖,上得城楼观风景又何足道哉。   然而此时面迎夜风,提着壶酒的齐四没有任何骄傲得意情绪,反而面色黯淡,饮一口酒,叹一声气,成功由一位普通黑道领袖化身为文艺黑道领袖。   他很想朝小树,也很想其他的那几位哥哥,只是朝小树赴世间远游,常三陈六等人有了官面身份,也无法随时相见。想着往年那些喝酒吃肉的好时光,这位已经在长安城里声名赫赫的齐四爷,恨不得立即马上重新回到当小弟的日子。   便在这时,城墙上远处行来一人,与城门军打了个招呼,匆忙跑了过来,低着头惭愧地在齐四耳边说了几句话。   噗的一声,齐四爷一口酒喷了出来,酒水化为细雾落入深不见底的城墙外,不知会不会惊了那些在城墙上筑巢的岩鹰,他瞪着眼睛问道:“会不会错了?”   “绝对没错,已经派人去银勾打听过了,那小子先去那边赢了一万多两。”   齐四爷犹自不信,摸着后脑勺犹疑说道:“修行者去赌坊捞银子?有这么不懂事儿不要脸的主儿?怎么听着总觉得有些怪?”   那名下属苦着脸说道:“谁也不信啊,银勾那边的大掌柜开始也不信,可后来还不是老老实实把银子交了出来,然后赶紧向我们这边通了信。”   齐四爷相信下属不敢欺骗自己,确认有个修行者正极其不要脸地在自家赌坊捞钱,想着大哥离开之前的嘱咐,不由勃然变色,把手中小酒壶向城墙外的夜色里扔去,狠狠说道:“让他把银子吐出来,不然就让兄弟们把他给砍了!他妈的,又不是什么洞玄境的高人,以为会玩两手戏法,爷就砍不死你?”   话是如此说,事却不能这般做,鱼龙帮行事向来讲究又强悍,真把齐四逼急了,喊三千青袍兄弟把那个修行者砍死,他还真做的出来,问题在于修行者肯定有山门师派,他总得去看一眼那个混帐修行者是什么来路才能做决定。   长安城墙极高,爬上去不容易,跑下来也极困难,等齐四爷从城门处跑回赌坊时,已经累的气喘吁吁,而就在这段时间里,那个混帐修行者已经赢了更多银子。   听着这消息,齐四爷脸色愈发不善,心情愈发糟糕,可当他看到推门而入的那人时,心情和脸色都变得极为怪异起来,极想发笑却又想哭,想哭却哭不出来,心想这他妈的叫怎么个事儿?   ……   ……   听到齐四爷三个字,推门而入果然看到那个青衣竹竿般的男人,宁缺的脸色也瞬间变昨极为精彩,心想怎么闹到熟人头上了,说道:“我说咱们熟归熟……实际上也不怎么熟……这样,看在朝小树面子上,先前所有帐目我给你打个对折。”   他脑子的反应速度奇快,一句话里竟是转了三个弯,心想如果表现的太熟,那真不好意思拿赢的那些银子,可如果要沉着脸扮演完全不熟,又担心对方真的翻脸,他可是很清楚鱼龙帮不好惹,所以最后才把朝小树这面大旗搬了出来。   齐四爷被他这番话弄的一怔,气的险些笑出声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恼火说道:“从这赌坊里赢的银子,你确定想要?”   宁缺心想还是那句话,大家熟归熟并且确实只见过两面谈不上太熟,难道你就好意思借此不给银子?其实如果涉及的银钱数目少些,他倒不介意在齐四面前扮演一下兄弟情深英雄豪迈大方,但他先前可是赢了七万多两银子……   为了七万多两银子,他不介意躺着装死尸让桑桑上街卖身葬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旧日交情和大方之类的事情。他看着齐四,轻咳两声后说道:“话说第一次见面时,齐四爷你可是说过只要你活着,这东城任我横趟来着。”   “这里是西城。”齐四爷没好气反驳了一句,然后起身从上了锁的匣子里取出几份地契和官府认证的契书,扔到他面前桌上,说道:“反正这赌坊是你的,你想自己赢自己好耍,随便你去折腾。”   宁缺觉得自己是不是好像听岔了什么事情,揉了揉耳朵问道:“谁的赌坊?”   齐四爷倒了杯茶,恼火说道:“我说了,这是你的赌坊。”   宁缺拿起桌上那几份契书扫了一眼,果然在文书下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顿时僵在了当场,抬头看了齐四爷一眼,眼中满是震惊疑惑之色。   “大哥离开之前交待了很多事情,其中有一条是关于你的。”   “什么事?”   “他说你这些年过的太苦,穷的时间太长,早就已经穷红眼了,那天夜里为了五百两银子就敢不管不顾跟着他去杀人,实在是太过可怕……英雄豪杰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又担心你穷疯了之后傻逼到去当杀手,所以给你备了些产业。”   齐四爷像看着鬼一样看着震惊无语的宁缺,摇着头愤怒感慨说道:“现在看起来大哥的担心的真的是太他妈有先见之明了,堂堂一个修行者居然跑到赌坊里面来骗银子,这他妈叫什么事!我说你丫真是穷了这么多年穷疯了是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穷人乍富岂能安?   看着手中的文契,想着那个青衫男子居然悄悄留了间赌坊给自己,宁缺震惊之余,更是觉得胸膛里有些陌生的温暖,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收到他最后一封信时,他说要去泰山看日出。”齐四爷回答道。   温暖震惊渐渐平息,宁缺想着先前齐四那番嘲讽话语,想着自己作弊骗钱居然骗到自己的赌坊里,面颊便觉得有些发烫,毕竟是年轻人,哪里能够承受这等失人跌份遭遇,为了化解尴尬,他羞恼说道:“鱼龙帮又没人通知我这事儿。”   齐四爷一挑眉头,瞪着他恼火说道:“大哥临走前专门带着我们几个去临四十七巷与你朝过面,当时就说过,有事儿没事儿你都可以来找我,这都已经几个月了,你何时找过我?你现在身上又挂着那个身份,我怎么好主动去找你?”   宁缺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另一个身份,那位徐崇山大统领见了他一面,扔给他一块黑木牌子,便再也没有联系过,他早就已经忘了自己还是帝国的暗侍卫。   他正在那厢感慨唏嘘掩饰羞愧,齐四爷却是想起这件事情里某个蹊跷处,刚刚平静下来的眉梢猛地挑起,震惊看着少年说道:“你……是一个修行者?我知道你这家伙杀人本事强,但你什么时候居然能够修行,还入了实境?”   “刚发生没两天的事情,不过是个初识水准,离实境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宁缺并不知道勾星赌坊那个黑色骰盅里的符金夹层,老实回答道:“原想着趁没人知道的大好时机,多挣些银两,现在虽然挣不成了,但还请帮着保密。”   齐四爷声音变得尖细烦恼起来:“你赢了勾星一万多两银子,这事儿怎么保密?长安城虽然大,但带着个小黑炭头侍女跑的人可不多,只要稍一打听,就能把你查出来。”   宁缺笑了笑,温和说道:“您现在可是长安城里的老大,像这种小事还不是您一句放原事儿?勾星赌坊难道还敢违背你的意思继续去查我?”   齐四爷被他这句不轻不重的马屁顶的无法拒绝,皱着细细双眉想了阵,说道:“瞒着倒不难,不过隐瞒修行者的身份又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指望这事儿发酵变大,最后替你在帝国里挣些名头?如果是这意思,我劝你最好不要这般想,长安城毕竟不是乡下地方,随随便便也能找到千八百修行者出来,你没办法太过显眼,照我看,你还不如老老实实向书院教习说明,得些实在的好处更重要。”   宁缺想着传说中明年可能会开的书院二层楼,想着此时正在遥远边疆替帝国开疆辟土的夏侯大将军,沉默片刻后笑着回答道:“就因为知道自己太普通,所以何必说出去徒惹烦恼,日后某日能在这条路上走的更稳更远些,再说出来也无妨。”   “你又不是我鱼龙帮的人,自己的事情想怎样做都随你,不过既然今天难得碰见你,有些事情还是得赶紧把手续办完。”   齐四爷伸出细长手指,点了点他面前的地契文书,说道:“有一份转让协议需要你签名,从此以后这间赌坊就转到你手上,我再也不用耗精神代你管。”   宁缺心想这可不行,开个赌坊要人要钱还要背景,自己要在书院读书,总不可能让小桑桑穿着荷官服来看那十几张赌桌,眼珠子微微一转,腆着笑脸说道:“好哥哥,您就再耗些精神管下去吧,我是真没这能力,也没这时间啊。”   ……   ……   一番争执之后,齐四爷终究未能敌过宁缺的连番马屁和赖皮精神,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他的条件,赌坊依旧算是宁缺的,但托管在鱼龙帮之下,宁缺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做,就按着双方商议好的比例每月拿分红便是。   商议完毕,没有吃宵夜也没有喊姑娘过来玩耍,宁缺在第一时间内带着桑桑离开了这家西城新开的赌坊,他走的如此着急,就像是在逃亡一般,甚至回到临四十七巷家中,才想起来自己连那家赌坊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桑桑从腰带里取出那叠厚厚的银票,放进匣子里铺平,四处打量着简陋的卧室,柳叶眼里的目光在梁柱和老鼠洞里不停游移,心思也不停游移,想碰上应该放在哪里最安全,终究她还是按照老法子把床板掀开,小心翼翼把匣子藏了进去。   回头她看见宁缺坐在圈椅上发呆,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很奇妙,像是被天上的聚宝盆砸傻了,又像是被砸的过重痛的想要哭。   “少爷,你今天有些古怪。”桑桑看着他好奇问道:“刚才就是,离开赌坊的时候像是欠了人家八百两银子般,狼狈的厉害。”   “能不狼狈吗?今儿算是丢人丢大了,我这辈子还没干过这么二逼的事。”宁缺恼火回答道,忽又想着床板下那匣子银票,脸上的羞恼之色顿时被欢愉之色代替:“不过如果每次都能挣这么多银子,让我一直二逼下去我也愿意。”   说完这番话,他把脸上笑容一敛,伸手示意桑桑坐在身前的小板凳上,用极为严肃认真的语气说道:“我觉得有必要开一场家庭会议了。”   对于宁缺来说,家庭会议这种事情,是他前世最铭心刻骨最难受的经验之一,大概是潜意识里受了严重的影响,这一世的小家庭虽然始终只有他和桑桑主仆二人,但无论是在岷山草居还是渭城小院,他经常会提请开家庭会议。   桑桑知道少爷又要开始滔滔不绝说胡话,极有经验地先去拿了针线袋,然后换了双棉布制成的舒服拖鞋,才坐到他身前的小板凳上,恭敬等着训话。   “学院每间书舍窗户中间,都悬着一些前贤格言名句,虽然我认为那字写的不咋样,但那些格言名句里的意思倒还不算太错。”   桑桑低头专心致志地纳鞋垫,听着这句话后头也未抬一下,只是用小鼻子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请少爷继续。宁缺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这些年里每次开家庭会议时她都是这副作派,他说过多次也没有什么效果,拿她实在没办法,不去理会,继续自己的说话,只求这唯一的听众不要溜走就好。   “其实有一句是这样说的——环境改变人的气质,奉养改变人的体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告诉我们,你手里有两千两银子的时候,做事就不能还像只有二十两银子时那样抠门吝啬,不能总是吃剩饭剩菜……”   听到这里,桑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脸上满是委屈和不满。   “好吧,节俭确实是一种美德,但你要想想,我们现在是真的不差钱了,手里攥着一万多两银子,赌坊每个月还有分红送过来,我们不能再以穷人的心态过日子,不能像穷急眼穷疯了般看见有挣钱的方法便扑上去。”   宁缺感慨说道:“换句话说读书人的事儿就是读书人的事儿,修行者的事儿也就是修行者的事儿,得清贵自矜些,别总想着靠这些事儿挣钱,那给人感觉总有些跌份儿……所以我决定,以后不要再去赌场作弊赢钱了,我担心书院教习们知道后会气死,同时我决定从明日起把本人的大作全部从前面铺子里撤回来,至于生意,就从香坊那边去收些穷书生的便宜书卷来卖,挣些差价就好。”   桑桑把针线从鞋垫那头穿过来,用力一拉,张嘴咬住线头咯崩一声扯断,然后睁着疑惑的眼睛问道:“一幅都不卖了?少爷,这会不会显得有些穷人乍富?”   宁缺被她说的一愣,咳了两声,说道:“你用的形容词不是太准备,这不叫穷人乍富,应该叫小富即安……当然,穷人乍富不好看,小富即安不可取,那我的字还是在前铺里挂几副,不过标价要抬上去,非千金不能卖也。”   桑桑心想少爷你最贵那幅中堂也才卖了二十两银子,而且贵的也就卖出去了那么一幅,那天你还专门吩咐我焖了锅红烧肉庆祝终于宰了个冤大头,现如今你说自己的书卷非千金不能卖,这长安城虽然确实人傻钱多,但哪里有这么多冤大头?   看着小丫头乌黑眼珠里的强烈的疑惑神色,宁缺眉头一挑笑着解释道:“记住,咱们现在太有钱了,不差那点儿,这就算是千金买马骨,可以涨名声的。”   ……   ……   依照他的意思,第二天桑桑把他写的大部分书卷都从老笔斋里撤了下来,然后去香坊买了一大堆书家新作,而且遇着客人看中宁缺所写书卷询价之时,她便会老老实实地告诉对方:东主亲笔所写极为珍贵,故千金不二价。   事态的发展和宁缺猜想的并不一样,把自己书法作品标上千金之价,并没有让老笔斋的名声一飞冲天,铺子里的生意反而变得越来越差,除了又收获了一大堆类似“这铺子的老板是不是穷疯了”冷嘲热讽之外,别无所获。   不过现在主仆二人从穷人忽然变成太他妈有钱的人,真有些穷人乍富的劲儿,就连桑桑并不怎么关心老笔斋的收入,而宁缺天天在书院里面忙着温习功课,忙着登上旧书楼向那位友人请教修行世界里的诸多法门,更不会理会这些。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感知,感动知交也   书院六科,科科令人愁。对于宁缺来说,数御射三科自然可以信手拈来,但剩下的礼书乐三科依然折磨得他欲仙欲死。   礼书二科可以死记硬背,他相信只要自己重新拥有一颗爱成绩胜过爱银子的大心脏,那么便肯定可以迈过这关。   然而那些乐器实在非他所长,非他所喜,每每在书舍里抱着一根洞萧愁苦无语时,他便忍不住会想起陈皮皮的前两次留言。在那些留言中对方毫不客气地把他比做一根没有眼的蠢木头,是一根吹不响的箫,看着手中洞箫,他不得不承认这大概是昊天对他的某种限制。   想要从书院结业,想要进二层楼,已经错过一次期考的他,自然不可能次次考试都不参加,当白卷英雄。乐科无希望,所以他对其余五科的学习格外用心,而让他如此刻苦的原因,除了学业压力,还有别的原因。   自从期考之后,包括丙舍大部分同窗在内,书院学生们认为他弃考托病避战,性情极为不堪。虽不曾当着他的面冷嘲热讽,却也没有多少人还愿意与他攀谈说话,目光举止间满是避讳疏离之意。   被无视被刻意冷落都无所谓,他本就不是一个会用热脸去贴对方冷屁股的人,被隐隐排挤在书院集体之外,那他便认真温书便是,只是有时候一个人形单影只行走在书院中时,他的心情还是会有些低落。   此时他便会拿前世当了省级三好学生后受到同学们冷漠眼光的遭遇安慰自己: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所谓出头的椽子总是先烂,圈里最肥的那头猪……   呸!向漫着浅水积着如发细细青草的湿地里狠狠吐了口唾沫,宁缺仰起下颌,抢先无视迎面而来想要无视自己的两名同窗,提着手中的纸袋悠悠然走向旧书楼。   走上旧书楼二层,向女教授恭谨一礼,把手中的纸袋搁到西窗畔的案几上,他走到书架前,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修行书籍上掠过,如今他虽然已经能够感应到天地之息,甚至凭此去赢了很多银子,但很遗憾的是,这些书籍对于他来说依然像无字天书般难懂,只能记住笔画却依然无法在脑海里存住任何一个字。   拿了一本厚厚的《万法鉴赏大辞典》,坐回西窗下地板上,从窗户缝隙处看了眼楼外炽烈的阳光,便开始没滋没味地看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用永字八法看到第十七页时,窗缝间的炽烈阳光悄无声息消失不见,夜色笼罩了旧书楼,但他却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东窗畔那位稚丽女教授完成了今日的簪花小楷,收拾好笔墨纸砚,轻轻揉着手腕站起身来,看见宁缺靠着墙壁看着厚厚辞典发呆,不由温婉一笑,没有提醒宁缺天色已经晚了,就这样安静地走出了旧书楼。   夜色渐深,书架上的符纹泛起一道若有若无的光泽,宁缺没有被吓着,而是盯着那些符纹认真观看,看着那道光泽转瞬即逝,符纹回复白里是微尘粗陋模样,然后看着书架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胖子少年气喘吁吁地钻了出来。   这是无数次留言互损之外,宁缺和陈皮皮第二次见面,那个深夜第一次见面时宁缺正处于垂死边缘,昏迷不醒,清晨醒来后也过于疲惫,没有仔细看这家伙究竟长成什么模样,今天他却不肯错过这个机会,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了半天。   “我说你长的真够胖的。”   宁缺看着陈皮皮啧啧赞叹道:“真不知道这十六年里你都吃了些什么,居然能胖成这副模样,不过还好你胖的够圆够结实,看着不怎么猥琐恶心。不过有件事情我真的很不理解,你真是书院百年来入院试唯一考六科甲上的天才少年?御科你也考了甲上?军部从哪儿能找到一匹军马能载得动你,还能跑那么快?”   甫一见面便听着这么一大段话,陈皮皮大圆脸上满是羞恼神情,黄豆般的双眼里闪着愤怒的光芒,怒道:“御科……御科……我选的驾车!”   宁缺恍然大悟,真诚称赞道:“这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陈皮皮捂着额头,懒得理他,直接问道:“你要见我做什么?”   宁缺温和一笑,说道:“那些闲事儿呆会儿再说,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说话间,他从纸袋里掏出了几个大白馒头,还有一些酱菜之类的物事,热情招唤道:“咱们一边吃一边说话,书院灶堂的小咸菜不错,不知道你们在山上有没有得吃。馒头有点凉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惯,能不能吃饱。”   陈皮皮看着地上这些吃食,根本不肯坐下来,不可思议说道:“我知道你有求于我,但真没想道你有求于人居然就只带了几个冷馒头和咸菜,这哪里是求人的态度?我说你至少也得带几碗蟹黄粥过来吧?”   “灶堂里的蟹黄粥要单算钱,不包在食宿费里,何必浪费。”宁缺呵呵笑着继续招呼他坐下,“而且咱们之间也别说求人这么难听的词,应该算是互相切磋。”   “切磋?”陈皮皮轻蔑望着他说道:“就凭你也有资格和本天才切磋?”   宁缺不依不饶继续招手示意他坐下,认真回答道:“我才刚刚上路,不过谁能知道日后我们俩在这条路上谁能走的更远些?你现在对我好些,将来我再还你些情份,你也不见得吃亏,再说我可以教你数科不是?”   陈皮皮还真被他这段话绕晕了,骄傲地哼了声便坐到他身边,伸手拿起一个冷馒头,又抓起一撮咸菜送进嘴里啪嗒啪嗒吃了起来。   “为什么你总是入夜方行动?白天见面岂不是更好?”宁缺说道。   陈皮皮嚼着馒头含混不清回答道:“余师姐白天一直在这儿描小楷,我哪里敢来?你得弄清楚了,书院规矩严禁我们帮助楼外的学生,我给你留言指点可是冒着被师兄痛揍的危险,你也不说多表示一下感激。”   “这不是在请你吃馒头吗?”宁缺笑着应道:“我知道书院规矩大,那些教习动不动就挥老拳头揍人,怎么听着你更怕那位二师兄?”   陈皮皮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个家伙很好奇书院后山里的情况,冷笑着说道:“和二师兄的拳头规矩比起来,书院的规矩不要太温柔。”   都是十六七岁辰光,食量极大,二人风卷残云一般把馒头咸菜消灭干净,陈皮皮又摸到东窗畔偷了那位女教授的水壶,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然后他揉了揉肚子,看着宁缺故作淡然说道:“说吧,今天你又想知道什么,如果是想问怎么进二层楼那就免了,虽说老师很疼我,但这种大事儿我是没办法说话的。”   “相识多日,你看我是那种想不劳而获的人吗?”宁缺不屑轻笑掩饰失望,接着说道:“今天就是想请教一下你,我现在能感应到天地之息,那接下来呢?”   “你现在刚刚进入初识之境,先培心静气把修为稳固下来再说,可不能贪多。”陈皮皮极认真地解说道。忽然间他的眉头蹙了起来,藏在身后正偷偷比划着手印的右手一僵,缓缓抬头看着宁缺的眉眼,有些迟疑问道:“你只通了十窍?”   宁缺老实说道:“昨天夜里尝试一下内观,脑海里的画面太模糊,气海雪山就像两个墨团子,实在是看不清楚十七窍里通了几窍,今天也是想请你帮我看看。”   陈皮皮摇头叹息说道:“不用看了,你确实只通了十窍,恰恰站在能否修行的生死线上,如果你毅力稍差,那肯定还是没有任何可能。”   他面无表情看着宁缺,心想这家伙吃了如此宝贵的通天丸,自己虽然不知道但可以肯定还有别的奇遇,终于逆天改命强行通窍成功,已然是世间的异数,然而如此异数最后却依然只通了十窍,乃下下之资,实在有些遗憾和令人同情。   宁缺脸上没有流露出悻悻之色,微微一怔后笑着说道:“总比一窍不通要强不少。”   “你也不用完全失望,能进二层楼的人不见得都是修行天才。”看他没有自怨自艾,陈皮皮反而觉得有必要安慰一下对方,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说道:“老师挑弟子从来都不会只看修行潜质,如果你能在别的方面做到极致,说不定也能入他老人家法眼,到时候你想不进二层楼都不行。”   宁缺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感激一笑,目光下意识落在他身后那排书架上,他知道书架之后便是通往传说中的二层楼的通道,只是不知道自己日后有没有这份幸运,或者……以后真要像女教授说的那样,把这道书架撬开?   收回目光,他继续问道:“如果初识之境便是感应到天地之息的存在,那么接下来如何运用?我现在已经能够通过天地之息感知到具体事物的存在,可是却没办法移动它们,我不是贪心,实在是很好奇。”   “你能感知到具体事物?”陈皮皮瞪圆了小眼睛看着他。   “是啊。”宁缺扳着手指头举例道:“第一天夜里我感知了一下烛火,然后是枕头,纸片,床……的银子,院子里的树叶,还有一碗酸辣面片汤。”   陈皮皮的眼睛瞪得更圆,心想感知具体事物需要与天地元气和谐相处,还需要与天地元气进行往返交流,如此方能通过天地元气感知事物外端,这可是……感知之境才能做到的事情,你怎么可能做到?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本命,看桑桑!   陈皮皮挠了挠头,疑惑不解问道:“你……确定感知到了烛火枕头纸片什么面片汤儿之类的东西?你确定当时没有睁着眼睛?”   见他明显不信,宁缺蹙眉解释道:“确实没睁眼,而且隔着墙壁床板,就算睁着眼也没办法看见,对了,昨天夜里我去南城勾……门头沟一朋友开的赌坊去玩了会儿,能够隔着骰盅清楚感觉到骰子上面的凹陷,这难道不算感知吗?”   “隔着骰盅看不到,那自然是算的。”陈皮皮偏头若有所思打量着宁缺。   宁缺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异样,想着昨夜赌坊里的遭遇,想着答应了齐四爷和桑桑以后再也不靠那法子作弊挣钱,心中不自禁生出股不甘情绪,回望着陈皮皮欲言又止片刻后,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有没有法子隔着骰盅拨动骰子?”   陈皮皮悚然一惊,像看鬼魂般恨恨盯着他,愤怒斥道:“被逆天改命终于可以修行,你就只想着去拨骰子作弊?世间有你这样的人吗?真是暴殄天物啊!”   此时此刻,这名本来就对昊天眷顾宁缺极为羡慕嫉妒恨的少年修行天才,终于再也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情绪,挽起袖子便想把他痛揍一顿。   见他动作,宁缺连连摆手辩解道:“我是想着如果能隔着骰盅拨动骰子,那也就等于可以调动天地元气去操控别的物事,只是找一个通俗易懂老少咸宜雅俗共赏的例子加以说明,何必这般生气,难道我还真能二逼到用天地元气去赌博不成?”   听着这解释诚恳可信,陈皮皮气呼呼重新坐了下来,又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才捺住性子解释道:“初识感知为虚境,只能感受天地元气或与之交流,却无法通过天地元气影响真实的世界。只有进入不惑实境后,修行者才能凭借精纯念力凝缩天地元气为线或桥,隔空触动外界事物。”   “剑师操控飞剑,武者隔空伤人,便是这个道理。”宁缺若有所思。   “不错。”陈皮皮继续说道:“你若想隔着骰盅控制骰子,首先就要先入实境。”   “不惑是第三境界。”宁缺摇头叹息说道:“我短时间内哪里能够达到。”   陈皮皮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也懒得说破某些事情,说道:“就算你入了实境,也不可能想要利用天地元气操控什么物事便能操控,有能力操控万物的修行者,那都是真正的大修行者,突破了某些隐形的规则才能做到。”   “难道说不惑境界的修行者控制外物,还有什么讲究?”   “当然有,以前听你说也曾经见识过修行者的战斗,那你可曾见到剑师一掀衣襟便露出三排小飞刀?你可曾见到那些佛门弟子搞三万六千座铜佛出来砸人?”   宁缺回忆春风亭那夜朝小树杀死的那两名修行者,那位南晋剑师确实只有一把剑,剑折之后便是人亡,那名月轮国的苦行僧身旁武器倒是多些,但也只不过是一个铜钵和一串念珠。   “不惑乃至洞玄境界的修行者,都有自己的专属感知之物,你如果要从虚境步入实境,首先也是要以念力培养自己的专属感知之物,也就是本命物。”   宁缺疑惑问道:“本命物是什么?我只听说过本命年。”   “剑师之剑为本命剑,符师有道最重要的本命符,这时的剑与符便是本命物。”   “那念师的本命是什么?”   “如果你只能明白通俗的阐述方式,那你可以理解为念师他自己。”陈皮皮恼火回答道,忽然他想起宁缺先前提到的那词,疑惑问道:“本命年是什么?”   “……省略号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至于修行者为什么要有自己的本命物,首先你要明白两点,一,天地元气充斥在世间哪怕是最微小的空间里,一颗顽石一株枯柳一泊湖水里面都有它们自身的天地元气。二,修行者控物并不是靠天地元气直接去影响世间的物质,而是要通过天元气为桥,把自己精神世界产生的念力传递到物体之上,然后引发物体内部的天地元气振动。”   “插句话,既然如此那为什么非要有专属的物体?”   “还是最开始留言里举的例子,修行者体内的念力就像是气息,雪海气山是箫管是丝竹,只有吹拂发出声音让天地元气听到听懂,才能感知到天地元气。但问题是每个人的箫管丝竹音质并不相同,天地间宽泛的元气能听懂,不代表那些湖木石水里的天地元气能听懂或者说爱听。修行者找寻培养自己的本命物,就是寻找能听懂并且非常听自己曲子的对象,这么白痴的解释你听懂没有?”   “大致上懂了,是不是就像共振的道理?”   “共振又是什么?”陈皮皮疲惫地揉了揉胖脸,不理会此人无趣的打岔,继续说道:“修行者进入实境时,能找到的本命物与自己的气息越吻合,日后境界提升便越容易,但要找到和自己气息完全吻合的本命物实在太难,所以很多修行者选择在上面刻符扭曲物体特质,再以自身念力培养多年,直至心意相通。”   想起吕清臣老人在车中说的剑师桶师之类的名词,宁缺明白陈皮皮说的是真话,挠了挠发痒的手背,好笑问道:“也就是说,我想成为一名剑师,首先得去弄把好剑,然后天天抱着它睡觉亲热,最后培养出来一点感情?”   “你要理解的这般白痴下作也随你。”陈皮皮没好气道。   “喂,是你先说的心意相通好不好?”宁缺挥了挥手,然后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一个人最多能有几个本命物?你的本命物是什么?”   “我的本命物凭什么告诉你。”陈皮皮瞪着他说道:“能力越强境界越精妙,能够体悟万物天地元气分别越细微,自然便能拥有更多的本命物,似洞玄上境精微境界或知命境界,只需要掌握树木气息便能控树,知道湖水气息便能操湖,但对一般修行者来说,为了保证效果当然只会选择一个。”   “如果我选择夜夜抱着剑睡觉,那还能分精神去控制骰子吗?”   “只要你有足够多精神去研究,像这种小东西随便玩玩,当然是很轻松的……喂,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儿?这不像是举例啊?”   “就是举例,就是举例,你不要想多了。”   ……   ……   从深夜到清晨,十六岁的胖子少年为同样十六岁的修行初哥不停传道授业解惑,完全忘记了书院的规矩和自己事先的自我提醒。他讲的很认真,对方听的也很认真,修行世界里的种种道理,被用深入浅出的解析道出。   自幼生活在地位崇高的西陵神国不可知之地里,离家后便在书院后山里天天冥想修行,十六年间不问世间俗事,不知勾心斗角阴谋为何物,天才的陈皮皮除了骄傲得瑟之外,圆滚滚的身躯里那颗心脏是那般的晶莹剔透干净的令人心动。   自幼生活在凄风苦雨的岷山草原难苟活之地里,四岁后便在血雨腥风间天天砍人杀人,十六年间经历无数生死,清新可喜下隐着警惕冷漠,不幸的宁缺这个夜晚他并未如何动容,直到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才明白当时自己是何其幸运。   第二日伴着暮色回到临四十七巷家中,宁缺吩咐桑桑关了铺门准备晚饭,便回到卧房里坐在窗边的圈椅上,看着狭小井院里那棵青青大树发呆。   发呆就是冥想,他此时正将精神世界里的念力透过雪山气海缓缓散放出来,向着院内房内的事物逐一探去,按照陈皮皮教的法子,保持着一颗清明欢喜之心,纯粹随着念力自身的气息,去寻找身周最能与心意相通的物事。   微弱却纯净无比的念力从身体上散发出来,感受着天地间的那道呼吸波动,然后不停拂动,他感知到了窗台上新绣的鞋垫,感知到了树下那窝蚂蚁的爬动,感知到了床下匣子里的银票和银锭,感知到了很多事物,却始终没有感知到回应。   天地元气存在于世间万物之间,依照陈皮皮的教导,万物内部的元气对于修行者念力的控制,会有一种天然的抵抗,而如果物体能够感受到修行者念力气息里的亲善喜悦,如果二者的波动能够和谐共存,那么便会有所回应。   “亲善喜悦……是不是应该去前铺寻些笔墨纸砚试试?”   正这般想着,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桑桑哎哟一声叫唤,紧接着又是一串小铃铛似的清脆笑声。   他疑惑推窗望去,只见正在井边打水淘米的桑桑背对着自己,小手正在腰后不停挥着挡着,急道:“少爷,别挠我痒痒……痒。”   隔着窗户,宁缺看着不停扭腰躲避的桑桑震惊无语,如果说心意最相通的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桑桑,这倒说得过去,但难道自己要把她变成自己的本命剑?   绝对不行!想着某个可能的画面,他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摇头。   如果真这么干,那来年遇着那位夏侯将军,自己被打的屁滚尿流之际,莫不成要捏着剑诀大喝一声:“那贼子休要嚣张……看桑桑!” 第一百二十八章 书院里的天才们   生死关头可以看桑桑的,但不能看桑桑。   宁缺撑颌坐在窗边看着小姑娘发呆,想着难道真的要去前铺逐次亲近笔墨纸砚,才能定下来本命物?但自己惯用的笔是毛笔不是判官笔,墨是松墨不是石磨,砚是泥砚纸是芽纸,这怎么能用来做兵器?再者说这些都是读书人的事儿,让笔墨纸砚漫天飞着与修行者战,感觉总有些不妥。   思考这些艰难问题的时候,他的手中握着个东西不停捏弄——现在老笔斋银子太多,把银子铺满一床这种事情桑桑做过,如今大部分都换了银票,银票自然没有银锭有手感,他留了块崭新的雪花银,每日把玩不停——雪花银微凉滑润,手感极佳,对于乍富的穷苦少年而言,要比那些什么桃核石球舒服无数倍。   接下来的时间里,宁缺继续保持着那颗清明喜善之心,不停尝试寻找与自己念力气息契合的本命物,其间他成功地让烛火摇晃而熄,也让衣柜上贴的那幅纸飞起了一角,却还是始终未能找到合适的对象,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蝉鸣声起暑意不弱,桌上那盏如豆般幽暗的烛火正不停释放在无穷的热意,穿着薄薄单衫的主仆二人坐在桌旁大眼瞪小眼,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桑桑把头搁在手臂上,伏在桌沿睁着那双柳叶眼,盯着桌面上那块缓慢移动,反射烛光不安的银锭,语气坚定不容置疑说道:“少爷,虽然说这块银子确实对你的念力反应很强烈,但我还是坚决反对,打架的时候如果你扔出去收不回来怎么办?一锭银子就是二十两,打上几年咱们的家产就得全部被败光了。”   ……   ……   第二日宁缺去了书院,在旧书楼上又呆到了深夜还未离开,等着书架轻移,陈皮皮钻出来后,他从地上一弹而起,把自己在临四十七巷的感悟体验讲了一遍,然后问了一个在他看来很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我现在还是记不住这些书的内容?”   “余师姐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旧书楼中修行书籍文字,全部是由前代大修行者蕴念力入墨而书,书册上的每个墨字都是神符师的无上佳品。只有进入洞玄上品境界,才能看破其中隐藏真意,你现在离那个境界还有很远很远。”   宁缺想起那日女教授对自己和谢承运的提醒,挠了挠头叹息了声,忽然他想到一件事情,望向陈皮皮吃惊问道:“那你……是洞玄上阶?”   “不是。”陈皮皮的回答很淡然,脸上也没有什么惭愧神色。   宁缺现在很了解这位同龄人的性情,正是因为他平静的神情,猜到他的真实境界应该还在洞玄上品之上,不由大感震惊,心想吕清臣先生直至年老体弱之时,才一只脚踏进洞玄境界,眼前这胖子少年竟然早已经超越了洞玄进入了知命!   “这么年轻……你……真是个绝世天才。”他看着陈皮皮的大圆脸,感慨赞叹道:“虽然怎么看都看不出来你像个天才,更不像一位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   陈皮皮讷讷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心说你这到底是在崇拜还是嘲讽自己?   知道这家伙居然是位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宁缺肃然起敬,总觉得自己在和一个仙风道骨白胡飘飘的老头儿说话,态度恭谨说道:“我说……天才兄,既然你如此天才,想必一定能解决我的阅读障碍症,还请你多多指点。”   声音温和甜腻,马屁勃发而不隐,看起来陈皮皮还真的很吃这一套,得意一笑后说道:“字需要整体去看,因为一个字便是一个世界,有它自己的灵魂,似你这般用永字八法解构,可以避免被笔意所伤,却也只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某些片段,自然无法寄存于精神世界之中。如果是一般人,他没有达到洞玄上品境界那就休想读懂这些书,但依本天才看来,你还真有可能找到一些偏门小路,而这道路还是要落在你那套永八字法上。”   宁缺向他那边挪了挪,摆出洗耳恭听的作派。   “你擅长书道,用永字八法把这些文字解构为笔画,可以尝试于无意间记着笔画秩序与数量,然后离了旧书楼后,在意识里用书写之法重新组合,如此一来字还是那个字,却已经脱了当年抄写书籍的神符师赋予结构之上的意念。”   宁缺若有所思。   陈皮皮提醒道:“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究竟能不能成功,还需要你进行无数次的尝试试验,最后的结果有可能行,也有可能不行。”   “有个方法尝试一下,总比什么路数都没有要好。”宁缺忽然想到昨夜按照陈皮皮教的法子做的尝试,兴奋站起身来,取出火石点亮备好的一根蜡烛,然后把蜡烛放到西窗案几上又退回原地,说道:“你看看我的修练成果。”   话音落处,只见他右手中食二指并成一剑,潇洒挥臂遥遥刺向桌上那盏烛火,念力渗出体外控制着天地元气随指尖无形而去。   没有什么雷霆之声大作,也没有天地大动六动,桌上那盏黯淡烛火轻轻摇晃了几下后迅速重新恢复平静,仿佛只是被西窗缝里漏进来的几丝夏风吹动了下。   陈皮皮皱了皱眉头,沉默片刻后摇摇头说道:“弱。”   苦修一夜与院内诸物感应,终于练出了这等本领,结果却只换来了同伴淡淡一个弱字,虽说知道对方乃是修行道天才,自己现如今的境界在对方眼中就像桌上烛火一般黯淡不屑看,但宁缺难免还是有些不爽,他掏出一块雪花银,重重拍到二人身前的地板上,极其恼火说道:“你先看看这个再做评价。”   片刻后,陈皮皮瞪大了眼睛,盯着地板上那块缓慢颤抖移动的银锭,不可思议说道:“这感应不错……我说你究竟是有多贪财?多喜欢银子?”   宁缺强行压抑住心头得意,揉了揉因为念力输出过猛而发闷的眉心,尽可能语气平静毫不在意说道:“我这可不是贪财,银子兄是知道我怜惜他们。”   “换句话说,这些银子是知道你抠门舍不得把它们花出去,所以才会对你的感知投以欢欣雀跃的回应?你这不止是弱,简直是弱爆了!”   陈皮皮嘲笑看着他,说道:“你如果想把银锭培养成自己的本命物也随你,虽说以前好像没见过哪位修行者这么玩过,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你已经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这块银锭也只能像白蛆死之前那般挣扎两下,能有什么用?”   ……   ……   又是半夜时间虚度,陈皮皮从旧书楼返回后山,踏过被雾气笼罩的石径,想着自己在那个家伙上浪费了宝贵的修行时间,不禁有些哀声叹气。   石径前方夜雾忽散,一个高颀身影突兀出现,虽然此时夜色深沉,视野极暗,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此人乌黑的头发被梳的异常整齐,腰间金丝编织的缎带没有偏上一分,头上那顶颇有古意的冠帽像殿檐般纹丝不动。   “这几日为何你夜夜去旧书楼?那楼里哪本书你还记不住非得漏夜观看?不要告诉我,你又是去查什么古周礼典籍。”   陈皮皮看着自己最敬畏的二师兄,苦着脸长揖一礼,如实禀报道:“师兄,我去旧书楼是因为在前院认识了个朋友,所以去陪他说说话。”   “嗯……”二师兄轻噫一声,赞赏说道:“君子相交在乎诚,不分境界贫富,虽是前院同窗但也是同窗,你能克服贪睡好吃的毛病去陪,值得奖赏,只是你应该记得书院的规矩,有些不该说的话最好不要瞎说。”   “哪里能够!”陈皮皮仰着脖子叫起了抱天屈,“我胆儿多小二师兄你还不知道?我哪里敢对前院同窗们透什么风声,也就是聊些数科题目。”   听着数科题目四字,面色严肃方正的二师兄骤然想起某日陈皮皮带回后山的那道题目,想着自己此后数日瞒着诸位师弟师妹昼夜不休在房中冥思苦算的痛苦时光,他的眉眼极为罕见地颤抖了几丝,声音微哑说道:“原来是那厮。”   因为不想回忆那段痛苦时光,更不愿想起堆了满屋子纸张却依然写不下的答案数字,二师兄脸色一沉转身便上了石坪。   陈皮皮却是想到一件事情,加快脚步追上去气,屁颠屁颠跟着二师兄的脚后跟,气喘吁吁说道:“二师兄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一下你。”   “什么事?”   “有个家伙修行潜质极差,气海雪山十七窍只通了十窍,十四天前才勉强能够感应到天地之息,进入初识之境,可现在他就莫名其妙能够感知外物了,甚至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不惑,这……算不算天才?”   二师兄骤然停下脚步,回头冷冷看了陈皮皮一眼,猜到他说的便是那位前院少年同窗,蹙眉片刻后语气极为肯定回答道:“这样……当然不算天才。”   “为什么?”   “十四天就能从初识进入感知再进不惑……世间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天才,这种人只可能是怪物,因为本天才当年完成这些流程也花了十五天时间。”   二师兄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得意骄傲情绪,但言语里隐着的意思却是骄傲自信到了极点,他自己花了十五天连破三境,那么这个世界上便不可能有人用不到十五天的时间完成相同的事情。   陈皮皮看着二师兄纹丝不乱的乌黑束发,心里的崇敬仰慕浓郁到无以复加,心想自己当年吃了通天丸后,也要花十七天才能连破三境,二师兄当年在林泉镇那种乡下地方开悟,既无明师又无道门,居然只花了十五天,实在是比自己这个绝世修行天才还要生猛,一面赞叹一面好奇问道:“那大师兄呢?”   “师兄啊……那也是个怪物。”二师兄不知道是想起什么经年旧痛,双手伸至头上把微歪的古意冠帽正了正,神情凝重肃然说道:“师兄当年十三岁开悟,然后在书院后山发呆发了十七年才明白不惑之意。”   “三十岁才进不惑?”陈皮皮不可思议说道:“大师兄这也太……”   二师兄回头看着他,嘲讽不屑说道:“太什么?太愚钝?师兄他三十不惑,但接下来只用了三个月便悟了洞玄,当然,那时候本天才已经是洞玄上品了。”   说完这番话,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山径间的夜雾长长叹息一声,说道:“那日师兄他清晨悟洞玄,傍晚时分观暮云而入知命,一夜越最精妙二境,先生当时便赞道,朝闻道而夕入道,吾所不及也。”   山径夜雾间,话音渐逝,自诩天才而且本身也确实是天才的书院二师兄及陈皮皮二人,回想暮云下书生展颜那刹那画面,久久沉默无语。   世间修行之路漫漫修远,越往上攀升便越是困难,多少幼时被视作天才的修行者,五六岁时便能初识感知,十六七岁便入了不惑甚至是洞玄境界,然而一入洞玄便如同陷入泥沼,数十年都难以再有所进益。   而像书院大师兄这样,三十年方进不惑,修行资质实在谈不上天资聪颖,甚至显得有些愚钝,而三个月便能明悟洞玄,最恐怖的是一日之间入洞玄而知天命,这等遭遇造化实在是匪夷所思,放眼整个修行世界只怕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过了很久之后,二师兄望着陈皮皮平和说道:“师兄温良仁德,乃真正的君子,他厚积薄发,一朝明悟冲天而起,积累之深绝非你我所能及。”   陈皮皮连连点头。他敬畏二师兄严谨肃穆,但二人骨子里都是极骄傲,性情相投,所以知道一些二师兄当年的故事。今夜却还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位平日里待下温和宽厚,待先生恭谨持礼,穿旧袍握旧书系水瓢,看上去更像是书院杂役的大师兄,原来竟是如此奇人,不禁紧张地开始回忆自省,大师兄随先生去国游历之前的那两年时间里,自己可曾在大师兄面前不要脸地得瑟过? 第一百二十九章 被书院遗忘的少年   跟着二师兄走过石坪,顺着山间另一道石径穿雾上行,陈皮皮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大师兄给自己的震惊消化干净,然后脑子里忍不住不停思考最开始那个问题。   “二师兄用十五天时间连破三境,我用十七天,宁缺那家伙只用了十四五天,难道他真的和我们差不多?还是说他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苦苦冥想,所念力存于大脑之中,如今逆天改命通窍,那些念力喷涌而出助他连破三境,这时间……要从他生下来那天算起?可如果这么算,师兄憋了十六七年才憋进了不惑,他今年十六七岁也算是憋了十六七年,怎么感觉好像也很了不起??”   想着旧书楼间宁缺大言不惭的那句“谁也不知道日后谁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些”,想着书院大师兄二师兄还有自己和那个家伙之间的隐隐比较呼应,陈皮皮胖胖的身躯微微一颤,大惊失色想道如果日后让那个白痴超过自己,怎么了得?   “气海雪山十七窍通了十窍,就算他十六年积累下来的念力再纯再厚实,也只能吹出一首暗哑枯涩难听的破歌儿。那家伙能控制的天地之息太过微弱,只要他无法进入知命境界,那哪怕是走到洞玄上品巅峰,也只能让漫天纸花飘舞变变戏法或是去官库里去偷些银锭,哪里有可能追上本天才?”   “哎哟喂,可怜的宁缺,纵使踏上修行之路,凭你那小身板凭你控制的那道涓涓溪流般天地之息,终究还是个挨揍的货。”   想通了此节,陈皮皮心意大为舒缓,笑着想道明后日还是要提醒下那厮,不然他真以为自己是修道天才就去搞三搞四被真正强者灭掉,那可不美。   师兄弟二人走到居所之前,二师兄离开之前,忽然问了一句:“真只用了十四天?”   陈皮皮低头扳着手指头认真算了起来,想着那天夜里看见垂死的宁缺,不知道应该从那时候还是更早些算通窍,还是说要在自己喂他吃了通天丸才算通窍,关键是看他雪山何时重塑,抬起头来恭敬说道:“有可能十四天,也有可能十五天,如果他是清晨觉醒,那就应该算十五天半了,差不多便是这个日子。”   二师兄严肃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师弟,男儿生于世间岂可浑噩度日,须知严谨二字乃是处世不移必备修养,四便是四五便是五,哪里能用差不多来推搪,你这两日去弄明白,那个家伙破三境究竟用了多少天,这也算为兄对你的考验。”   说完这番话,他将双手拇指塞进金丝腰带里,扶着腰一步三摇,缓慢而庄重向自己居所行去,夜色里隐隐听着句极轻微的话语。   “我就说……不可能是十四天嘛。”   ……   ……   别看能把太上感应篇倒背如流,在渭城时无时无刻不在冥想,就算旅途中吕清臣老人给他讲过很多东西,就算和陈皮皮在旧书楼里交流了很多次,宁缺对于修行世界的了解依然少的可怜,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间就能修行,更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境界,还处于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的浑噩状态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修行的速度曾经困扰过陈皮皮甚至是书院的二师兄,以为能够感知天地之息然后感知外物,是踏上修行路后很自然的发展过程,自己就像世间那些深山道门佛寺里的修行者一样,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书院里的生活,书舍同窗们的态度也给了他强烈的心理暗示,随着时日渐移,那次期考病退造成的余波渐渐散去,却又真正开始显现效应,巷角窗畔没有多少人会聚在一处遥遥对他指指点点,而是根本没有人愿意再关注他。   他现在基本上不参加射御数乐四科学习,前三者是因为没有必要学,乐科则是因为学了也没用,于是没有期考的日子,自然也没有什么机会让他替前番蒙受的诬蔑雪耻或者说正名。   书院是一个群体,群体意识盲动而持久,学生们不便当面嘲讽,便学会了刻意无视宁缺,正兴奋讨论时见着他便会漠然住嘴不言,有何聚会也不会去唤他同去同去,逐渐便有了一层无形的隔膜横亘在双方之间。   因为这层无形障碍,那些本有些相信他的同窗也不便违逆众意与他重新亲近起来。禇由贤对他态度倒一如往常,但因为宁缺经常夜宿旧书楼,禇公子又经常逃学,二人见面少了很多。至于司徒依兰,她知道殿下欣赏宁缺,从而坚信宁缺当日期考不是托病避战,却也没有办法在这种气氛里替他说太多话。   宁缺的性情也不会允许他放低身段去乞求亲近,既然无人愿意理会自己,他听到散钟便会快步离开书舍,去灶堂打饭外带,绕过池塘去旧书楼观书会意,如此一来他与书院同窗们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少,愈发互不对眼相视陌路。   就这样,那位曾经在入院试里考出三科甲上震惊全场的边城军卒,那位入二层楼苦修把谢承运逼至吐血的拼命学生,那位在红袖招内风光无限的潇洒少年……渐渐泯然众人矣,甚至说的更准确一些,应该是变成了被书院遗忘的对象。   现在书院年轻学生们谈论的话题,集中在临川王颖做了一篇精妙文章,阳关才子钟大俊又做了一首佳辞,术科里那名叫陈思邈的学生前日突破了感知之境,乙舍一位军部推荐生昨日居然在射科上赢了教习,司徒小姐又把楚中天骂了……   那位卓然众人的南晋才子谢承运,自然还是书院无数目光的焦点,在期考里拿下五科甲上之后,他又为书院奉献了两个震惊话题:一则是在夏末某夜,有人看到他与大唐祭酒孙女金无彩依偎于湿地畔的石凳上。另一则是术科里传来消息,谢三公子终于突破了感知,成功迈入了不惑之境,曹知风教授亲自检查后欣慰点评道,此子明春进入二层楼的希望又大了一分。   日子就这样平静流走,一场微凉风起,吹落几片微黄树叶,秋天终于到了。   一身书院秋服的宁缺,低头走出灶堂,向旧书楼方向走去,将要穿过书院建筑群伸向湿地的那条巷道时,却发现前面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说话,当中那位英气勃勃的男学生,看模样是这群人的中心人物。   宁缺记得那年轻男学生叫常征明,出身羽林军,和自己一样也是军部的推荐生,隐隐听到过一些同窗的议论,正是此人前些日子在射科中完美地连中十靶,胜了教习一次,如今在书院里也是风头极劲。   风头再劲的人与自己也没有关系,宁缺直接从人群边缘走了过去,却没有料到当他走过之后,常征明表情一肃,沉声说道:“宁缺,大家都是军部推荐生,难道你就想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唾面自干可不是我们唐军做得出来的事。”   宁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我们虽然都是军部推荐生,但进入书院便脱了军籍,最好还是不要以唐军自称,而且我相信没有人敢往我脸上吐口水,至于浑浑噩噩,只是你们眼中看法,与我无关。”   常征明蹙着眉头,说道:“如果你想重新证明自己,就不应该放弃证明自己的机会,只要你愿意参加射科学习,我愿意给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   “这是施舍?”宁缺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看来你并不知道当日我在书舍里对谢承运那些人说的话,我不是温室的花朵,我不需要弄些斜风细雨来证明自己的坚毅与能耐,你在羽林军里守皇宫的时候,我在边塞守国门,军部记着我斩了多少颗马贼脑袋,我不需要靠别的东西再来证明自己。”   说完这番话,他转身离开。   常征明看着他的背影面色极为难看,宁缺托病避考这些军部推荐生都感到面上无光,唐军在乎荣耀甚至重于生命,他实在是不理解宁缺究竟在想些什么。   走出巷道来到湿地旁,宁缺注意到树下有两个女学生正指着湖畔轻笑,然而其中那个身材修长的少女笑容明显有些勉强,目光中透着淡淡羡慕淡淡哀愁。   褚由贤告诉过他,这位高姓少女有位舅舅在宫中,在书院里也少有人敢惹,他不禁有些诧异,心想湖畔何事竟让她心绪如此复杂。   随着她们目光望去,只见浅湖碧草之间,野鸭安祥慢游,不远处的湖畔并肩站着一对年轻男女,那年轻男子眉容英俊气度不凡,正是谢承运,那少女眉眼温婉清丽,正是金无彩。二人站在湖畔不时低头轻语,不时微笑望向湖心,一阵初秋风起,拂动院服袂角与裙摆,看上去真是赏心悦目飘然若仙。   校园里令人羡慕的神仙情侣,远处旁观少女深埋心底的微酸情意,宁缺静静看着湖畔的人,看着看湖畔人的人,笑着摇了摇头,再次离开。   这些日子他的心情越来越平静,对于书院同窗们的无视排挤根本无动于衷,甚至有些享受这份清静,因为他现在的心态与前十六间已经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历经千难万苦终于成功踏上了修行路,看到了一个更精妙更广阔的新世界,与之相较,世俗里的那些爱憎很自然地变得淡然了很多,既然已经上路,他肯定自己肯定能走的很远很远——那些隐楼,那些高山,那些看似强大不可摧毁的敌人,随着时间推移必将成为道路旁的风景,既然如此哪里有不平静的道理?   世间并不缺少美,也不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但只有足够平静的视线,才能发现那些以前无法发现的美丽,在宁缺眼中湖畔那对情侣构成的风景很美,哪怕那个男子是谢承运,在他眼中书院的风景很美,哪怕书院快要遗忘自己。   这些日子除了在旧书楼里观书修行,被诸生排挤的他有很多时间一个人行走在书院中,落在旁人眼中那身影未免显得有些形单影只萧索可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人的书院真的很美,尤其是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顺着湿地旁石径绕过旧书楼往大山方向去,在那排密植大树方后,前些日子宁缺发现了一大片无人踩过的草坪,而在草坪中央有很多株不知名的树,那些树木高而陡直,不知是不是山间风势太大的原因,树木大部分躯干光滑一片,只有最高处才伸着疏疏几根枝丫,数百棵高树拢在一处,看上去就像是无数把巨大的木剑倒插在草坪中央,密密匝匝气势极为惊人,堪称壮阔之景。   信步走进树林之间,随意择了棵树坐了下来,靠着光滑微突的树干,从怀中取出一本自己手抄的笔记,开始用心阅读,笔记上面是《修行五境简述》里面前部分内容,前些天他终于成功地运用永字八法解构重组旧书楼间典籍文字,能够把那些文字暂时记在脑海之中,自然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做了个抄本。   这片树林隔书院本院极远,与湿地处隔着两道密林大片草坪,平日里罕有人至,他并不担心被人看到自己在看什么,蹙着眉头认真看着手抄本上的字句,沉默很长时间后喃喃说道:“我能浮纸片动烛火移银锭,难道也进入了不惑境界?听说谢承运也是刚刚进的不惑,那这些小屁孩儿兴奋个什么劲儿?”   便在此时,他身后响起一道温和宁静的声音:“谢承运年不过二十,便能由感知入不惑实属不易,前院诸生替他高兴欣喜理所应当,至于你连逢奇遇,皮皮那孩子心性善良又愿意帮助你,能进不惑则是理所当然之事。”   宁缺猛然一惊,然后听出声音是谁才平静下来,赶紧爬起身来,拍掉屁股上的草屑,对着身后树旁的女教授恭谨一礼,说道:“原来是您来了。”   女教授从树后走了出来,她身材纤小容颜清稚,偏偏透着股温柔成熟气息,外貌与气质的反差让人无法看出她究竟多大年龄,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迷人味道。   她看着少年叹息说道:“我在旧书楼描小楷描了二十年,也就是你天天打扰,书院里我最喜爱这片不屈剑林,结果现在你又出现在这里,实在是令我有些头痛。”   宁缺看着相识半年却依然不知姓名的女教授,眼珠忽然转了起来。   “不要以为任何一次偶遇都是奇遇。”   女教授看着他微笑说道:“我不会教你什么。日后若真到了你需要我教的那一天,不用你开口,我也会教你。” 第一百三十章 秋之静美及肃杀   宁缺见女教授一眼便看出自己的想法,不由有些尴尬,摸着脑袋笑了笑。   女教授看着他微笑说道:“你也不用避我,我也只是偶尔来这片林子逛逛。”   宁缺凑趣恭敬问道:“女先生,您为何喜欢这片林子?”   女教授略一沉默,背手于身后抬头静观林梢秋叶,淡然说道:“多年前,有人这片剑林悟道,那人是我在书院中唯一真心佩服之人,或许这片剑林现如今还遗留着那人某些气息,所以每次来这林间,我便会觉得有些欢喜。”   “唯一真心佩服之人?”宁缺不解道:“难道是院长在此地悟道?”   女教授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身材纤巧的女教授背负双手看天,竟无由生出一股壮阔之意,挠头道:“如果那名前辈现在还在这林中,先生也许会与他成为朋友。”   女教授摇头,和声说道:“若能相见,我当试试他之剑气是否真那般浩然无双。”   听着浩然无双四字,宁缺无来由想起旧书楼里那本浩然剑,却依然毫无头绪。   “山间林中皆有真意,你既然能看懂此间景致,便不要浪费,多看看吧。”   女教授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修行之人自不屑与世人争一时之长短,但也不可读书赏景进了歧途,淡泊何以明志?明年秋日你们这届学生里的唐人便要赴边塞实修,这一年间你便要把基础打扎实些,不然若在战场死了岂不可惜?”   宁缺诚挚行礼受教,忽然想到她话语中那个词,好奇问道:“先生不是唐人?”   女教授摇了摇头,轻柔踱步向林外走去。   宁缺看着她纤丽动人背影,问道:“先生,学生还不知您名讳。”   “我叫余帘。”   余莲?这真是一个普通甚至有些俗气的名字,宁缺心想如此气度的书院女教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忽又想着这些日子里那个疑问,忍不住鼓起勇气大声问道:“先生,敢请教贵庚?”   余帘微微一笑,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在林畔轻声说道:“如果我记得的不错,向一女子询问年龄,是非常没有礼貌的事情。”   宁缺看着消失在林外的女教授身影,自嘲一笑想着,如果不是您清稚外表看着像是十六岁,温柔婉约气度看着像三十岁,自己哪里会想到问这个?   ……   ……   秋日景美,天高云淡令人心旷神怡,层林尽染染红了少女脸上微羞的胭脂,晨霜初降冰清了世人蒙尘的心。宁缺平静在书院中学习修行,不再像以往那般急迫渴望,慢慢地逐渐了解修行的世界,耐心无数遍尝试凝念,与烛火纸张银锭不断亲密,并不着急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本命物,偶尔与褚由贤说几句闲话,与司徒依兰站在书院学生注意不到的角落里交流数科问题,用留言与陈皮皮互相贬损,偶尔深夜则带上两碗蟹黄粥与对方当面交流。   没有仇恨没有鲜血,只有学习与等待,他等待着自己实力慢慢提升,等待敌人渐渐放松老去,他在秋天里等待冬天的到来,过了冬天便是春天,春天的时候书院二层楼便要开始进人了,而明年的秋天他则要重新回到边塞。   四岁柴刀杀人之后,他终于有了时间去生活,而不仅仅是生存。在日后的回忆中,除了没有桑桑的身影,这段书院时光甚至可以说是他生命中最平静幸福的日子。   大唐与燕国边境处的群山也迎来了秋天,驻守在山谷土原间的两国边境部队,没有办法感受到任何平静幸福,虽然已经好些年没有大的战事,但驻守边疆本就是苦差事,此间偏北,一旦入秋便气温极降,众人呵气成霜手被冻的通红,看着满眼簌簌落叶萧瑟画面,哪里有欣赏秋景的念头。   清晨时分,有两名穿着燕国服饰的男人越过边境,走进大唐军营。此地驻守着大唐最强悍的边军,又是镇军大将军中军营帐所在之地,防御检查极为严苛,那两位中年人拿着军部勘发的密谍手印,用了极长的时间,才通过了军营的层层检查。   走进情报司在营地里的房间,二人中稍年轻一人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顶雄伟的中军大帐,目光落在大帐顶端飘扬的军旗上,寒冷目光一闪即逝。   进入帐蓬,确认没有人偷听,另一位中年人冷冷看着同伴,低声训斥道:“从长安城弄到大唐军部的密谍手印,朝廷不知牺牲了多少利益,今日行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万事需谨慎,你先前就不该看边一眼。”   年轻燕人脸上满是不屑之意,说道:“不过一屠夫耳,难不成我远远看一眼,便能让他感觉到有人想要行刺?”   “天底下想杀那屠夫的人不知多少,但他一直都没有死。”中年燕人冷漠看着他,说道:“这里距离中军营帐的距离经过枢密院精确计算,足以发起偷袭,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能偷袭他,他难道就不能感知到我们的存在?”   “不用过于小心。”年轻燕人不服说道。   便在这时,中年燕人面色剧变,不可思议望向帐蓬外。   ……   ……   此地虽然距离最近的梁州州府并不算太远,但因为大唐军纪森严,与燕国交境处更是被看的极严,此番趁着隆冬未至,大军压境威吓敌国,没有任何军官胆敢私自归宿州城,数万边军搭起的营帐竟是连绵成海,而其中军旗飘扬其上、雄壮有若小山的营帐,自然是这数万边军最高将领的中军营帐。   营帐外没有任何士卒巡逻,安静的有若长安城王公贵族府里的后花园,帐内的光线极为昏暗,一盏防风油灯悬在帐壁,温柔照着铺满名贵毛皮的便床。   十数条名贵毛皮之间卧着位中年男子,那男子穿着一身素色亵衣,眉浓如墨蚕,唇红如稠血,薄衣之下魁梧身躯有若钢铁,纵是在熟睡之中,亦有肃杀之意。   中年男子感应到什么,睁开双眼向帐外某处望去,满脸漠然,目光如电。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将军威势如雷   中年燕人没有看到遥远帐中那两道如电般的目光,但他身为隐居燕西最强大的念师,对天地元气波动的反应极为敏锐,瞬间感觉到仿佛觉得有股来自地底最深处的寒冷,破空渗帐而来侵至自己身前。   他面色剧变,闷哼一声,抢先出手!枯瘦双手在胸腹间一展结了个手印,手掌上斑驳血痕无由而出,似两朵深冬红艳腊梅花,念力隔空喷涌而出!   远处中军帐内的空气受这道汹涌念力所引,骤然如风暴般卷动起来,那名安静坐卧于十数条名贵裘皮间的中年将军眉头微蹙。   他身下的名贵裘皮毛皮绽裂,仿佛有生命一般向上卷起,而床单皮革被狂暴的念力撕扯成一道道的绳索,嗤嗤如蛇般弹动,瞬间缚住他的身体不停向下深陷。   这些看似恐怖的裂索绳革,实际上根本无法缚住中年男子,真正起作用的,是附着在这些裂索绳革里的浑厚天地元气和那些无形无痕的强大念力!   年轻人是燕国成名不久的一位大剑师,未满三十岁便踏入了洞玄中品之境,堪称修行天才,自然难免骄傲,然而看着身旁同伴如临大敌的模样,便知道己方已经被敌人探知,想着那名敌人暴戾强大名声,哪里敢有半点怠慢,眉梢如剑一般挑起,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手指捏着剑诀破血而出,一动手便是用尽了全部修为!   藏在他身侧鞘内的飞剑呛啷一声出鞘,流光一闪化为一道银龙,哗啦啦撕破身前的帐蓬,刺透笼罩军营的黎明前黑暗,刺进灯火摇晃不安的中军营帐!   营帐里的中年男子满脸漠然,任由那些蕴藏着雄浑天地元气的裂索绳革,任由那些无形的强大念力束缚着自己的身体,任由被撕碎的名贵毛皮在身周帐内空中疾速飞舞,单衣之下有若钢铁的身躯没有丝毫动力的迹象。   他蹙着眉头盯着那道飞剑凄鸣而至,看着空中那道不可探迹不可捉摸威力强横有若飞龙的剑影,忽然眉头一展露出一道极轻蔑淡然的笑容。   那些蕴含着天地元气的裂索绳革,那些无形的念力将中年男子身上的单薄内衣束的紧缩成一道道的格子,如矫龙般的飞剑,此时已经疾速刺到他身前不足三尺空中,凄鸣厉啸,下一刻便要刺进他的眉心,情况极其危险。   就在此时,中年男子唇角如同被雕刻出来的坚毅线条骤紧,带着些无趣,带着些轻蔑,带着些疲惫,很随意地说出一个字:“破!”   一声破字轻吐出唇,清脆浑厚但并不如何响亮,然而就在这道声音刚袅袅然回响在营帐中时,军营上空那层缓慢流淌的黑云却骤然加快了流转的速度,一道灰蒙蒙的天空照向地面,云端炸响了一声昊天雷!   轰!   雷声不知道是来自云端,还是来自中年男子漠然双唇之间,轰鸣而至,瞬间占据大唐军营中军营帐所有空间,一股强大到无法抵抗的气息笼罩四野。   那柄刺入中军营帐的飞剑猛然一颤,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击中,颤抖连连发出近乎哀鸣的鸣叫,挣扎调头想要遁走,然而中年男子目光如电出言如雷,这世间又有什么物事能比雷电更快更强大?   啪的一声凄淡碎响,前一刻还矫如银龙的飞剑被直接轰成了焦黑的铁片,瞬间碎成了数十截碎片,四处无主溅飞刺破帐蓬不知去了何处。   帐蓬空中飞舞着的名贵毛皮碎片,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术,骤然间安静悬浮在空中,中年男子身上紧紧缚着的裂索绳革像被锋利刀芒切割下的蛇般般寸寸断裂,毫无生命气息颓然坠地,再也无法对他形成任何控制!   这道来自云端来自中年男子双唇间的响雷,并未就此结束,而是轰隆隆继续响彻军营,磅礴无双的强大威力再次汹涌而出,雄伟坚固的中军营帐在下一刻如同灌了太多酒水的皮囊一般猛烈炸开,无数帐蓬碎片混着帐内的物事喷飞而出!   紧接着,依着中军营帐的一个小帐蓬被掀翻被炸成碎片,里面被惊醒的唐军侍卫揉着眼睛,茫然无助看着高远的天空,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被身后传来的恐怖爆裂声惊的下意识匍匐到地面。   一顶一顶的唐军帐蓬依次绽裂而飞,边境土厚上仿佛开了一朵一朵的花,从一片废墟的中军营帐开始,遁着一条笔直直线向南方探去,线条所指之处,无论是帐蓬还是马厩,都在瞬间之内分崩瓦解,奇妙的是里面的人和马却没有受伤。   转瞬之间,那股磅礴强大的力量来到了线条的最末端,那两名燕人藏身的情报处帐蓬,中年燕人面色苍白感受着那股扑面而来的劲道,知道己方二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下意识里怜悯看了一眼身旁浑身颤抖的年轻同伴,然后摇了摇头。   狂风暴起,小帐蓬瞬间被撕裂。   来自燕西的中年大念师颈椎喀喀骤断,正在摇晃的头颅直接摇离了身躯,像熟透了西瓜般啪的声炸开,只剩下恐怖血腔的身躯向前栽倒,鲜血喷溅。   另一名来自燕国的年轻洞玄强者绝望的双眸里飙出两道血花,然后整个身躯像被风吹倒的沙雕一样缓缓坍缩,变成地上一摊恐怖的血肉。   ……   ……   示警金声急促敲响,大唐边军以极高的效率做出了反应,快速加强阵地的防御,左锋骑兵开始备刀热马,向燕境方向前压,营地深处却还是一片秩序井然的模样,全身盔甲的将军亲卫面无表情行走在废墟之间,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敌人。   忽然间,无论是在寻找奸细的亲卫军官,整理帐蓬废墟的普通士兵,还是那些正抱着受惊军马轻声安慰的马夫,几乎同时停止了动作,笔挺地站立在原地,举起右臂放在胸口处,满脸敬畏望着中年男子整齐行礼:“参见夏侯大将军!”   沉稳的脚步声在军营里响起,那名中年男子漠然走了过来,此时他已经穿上了一套甲片明亮的盔甲,隐隐可以看到甲片上刻着某种含义难明的符纹,这些黑色线条的符纹没有冲淡盔甲的肃杀之意,反而更添了几分莫名强大意味。   他就是大唐军方军权最重的四大将军之一。   他是……镇军大将军夏侯。   夏侯大将军是世间武道修行巅峰强者,一身筋骨如同钢铁打造,加上像冰川一般冷漠的表情,暴戾残手的治军手段,强悍无畏的军事风格,二十四年来纵横大陆北方所向无敌,替帝国开疆辟土,震慑群敌,备受朝廷器重,下属敬畏爱戴,而在备受其苦的燕人心中,这位唐国将军则根本就是个人间魔王。   被撕裂成碎片的情报处帐蓬已经变成了废墟,下属将官们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完毕,然后用布带把四周围住,恭敬请大将军巡示察看。   夏侯看着那具燕西大念师的无头尸身,沉默片刻后说道:“二十四年前,你乃是燕国先锋营指挥,惨败于本将军之手后胆丧魂飞自战场上丢脸遁走,听说你这些年来一直隐于燕西,没想到多年以后,你居然重新有了胆子来行刺本大将军。”   说完这番话,他漠然低首看着靴前那摊血肉,轻蔑嘲讽说道:“区区一个洞玄中品的小剑师居然也敢来撩拨本大将军,真是找死。”   此时一位穿着平民服饰的中年男子平静走上前来,恭谨一礼后双手递上几块破损的物事,声说道:“军营检查防御没有出问题,这两名燕人刺客能够潜入军营行此丧心病狂之举,是因为他们带着长安军部核发的印章文书。”   听到这个情报,夏侯静静看着中年人的眼睛,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如果换做别的下属,在大将军平静目光和沉默之中只怕会被吓的浑身发抖,不问缘由抢先跪下来请罪,但这位中年人姓谷名溪,来历神秘莫知,精于谋略,平日里替夏侯处理文书阴私之事,乃是夏侯最亲信的下属,所以迎着夏侯目光却是毫无惧色,平静说道:“印章出自长安军部,并不能说明任何事情。”   谷溪知道大将军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这次行刺与长安城里任何人有关,而且事实上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所以他回答的很肯定。   夏侯大将军不再看他,也没有再提任何与长安军部有关的话题,负手于身后看着天边的鱼肚白,沉默很长时间后,眯着眼睛面无表情说道:“觅一个对本将军怀着半生仇怨的大念师和一个骄傲无能自以为天才可以建不世之功的年轻剑,就想来行刺本大将军,如此看来……燕国有人并不想那位太子爷回国。”   此番燕国出动了一名堪称天才的大剑师和一位隐居多年的大念师发起行刺,看似花了极大代价,投注了极大心血与期望,当时的情形看上去也极为凶险,但事实上与夏侯大将军强大无双的武力比较起来,这场行刺更像是一次绝望的送死。   谷溪听着这段看似无头无脑的分析,拜服赞叹道:“大将军果然神机妙算,屈指算来今年正好是那位燕国太子回国的日子,此次行刺不论成或不成,陛下必然震怒,大将军若再上书一封,只怕那位太子爷还真只能继续在长安城里做寓公了。”   夏侯大将军面无表情说道:“本大将军岂能遂了那些燕人的意思,传令诸军不得提起今次行刺之事,稍后我亲书一封密信予陛下说明此事头尾。想把你们燕人寄于复国希望的隆庆皇子留在国内,哪有这么容易!”   “隆庆皇子也许自己也不愿意留在燕国。”谷溪想着前日军部传来的消息,笑着说道:“能够进入书院二层楼跟随夫子进修,可不见得比当个替补太子来得差。” 第一百三十二章 当年你若不曾舞   晨光从熹微至明亮,夏侯大将军面无表情向东方前线走去,谷溪和一队随身亲卫沉默跟在他的身后。初升朝阳散发的光线照耀在他的盔甲之上,散出淡淡白色光泽,望去仿佛似一位威武神像站在圣洁神辉之中。   走进临时中军营帐内,听下属将官禀报晨时左锋骑兵突入燕境的战果后,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抬起头来说道:“斩燕俘三百以作惩戒。”   此时帐蓬内除了他和谷溪没有第三个人。谷溪看着他欲言又止,劝谏道:“先前将军定策瞒下行刺一事,只发密信给陛下。如果在阵前杀俘,这事情恐怕很难瞒下去,更何况那些燕人肯定会主动宣扬此事。”   夏侯漠然说道:“燕军入境害我大唐百姓老弱,烧我大唐百姓村寨,杀他三百战俘理所应当,本大将军断然不信何人胆敢多言。”   谷溪沉默片刻,说道:“然则杀俘不祥,陛下……也不会喜欢。”   夏侯摘下头盔搁在一旁,静静看着这名陪伴了自己二十余年的忠诚部属,说道:“你应该很清楚,陛下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事到如今我还能活着,是因为我替帝国建立了不朽功勋。我大唐向来赏罚分明,我只要依然能不断建功,朝中诸公抓不住我把柄,陛下便不会轻易动我,如此一来,陛下喜欢本大将军与否根本就不重要。况且陛下若太喜欢我,我倒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这一段话,尤其是最后一句里隐着一些只有他们二人才明白的意思,谷溪沉默片刻后正准备说些什么,袖口上某处用金线绣成的横线纹饰忽然间亮了亮。   “去吧。”夏侯说道。   谷溪沉默揖手躬身一礼,便退出了营帐。   帐内空无一人,夏侯脸上浮现自嘲微涩的笑容,轻声说道:“本大将军何其幸运,遇着陛下这样一位宽仁君王,不然真不知道要死多少回,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可难道我能对陛下欺之以仁?不过是君王顾念旧情,顾念无人知晓的那层情义,容我多活这些年罢了。”   过了片刻,谷溪掀起帐帘走了回来,手中拿着一封涂着火漆的密信,走到夏侯身前轻声说道:“军部符书传信,最近这些天长安城里有些不太平,听说是南城那边发生了一椿命案,甚至连惊动了羽林军。”   夏侯淡淡嘲讽说道:“朝中诸公欺陛下宽仁,居然连本大将军的部属也敢杀,前些日子在朝小树手上吃了那么大个亏,难道还没学着在陛下面前老实一点?”   “还真和朝中诸公无关。”谷溪摇头回答道:“南城那椿命案死了位洞玄境的高手,而且那人曾经是前军部官员,所以才会惹出这些风波。”   夏侯目光渐凝,眯着眼睛看着他,说道:“继续。”   “不知道将军您还记不记得这个人,他叫颜肃卿,曾经是军部文书鉴定师,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一位大剑师……”   说到此处,谷溪满含深意看了将军一眼,继续说道:“此人应该是在西陵昊天神殿开悟习得剑术,因当年之事被逐出军部后,一直安安稳稳跟着长安城某位茶商浑噩度日,没有想到最后还是死于非命。”   帐内气氛渐渐变得严肃冷凝起来,角落里的烛火摇晃不安。安静很长时间后,夏侯大将军淡然问道:“天启十三年……这已经是第几个了?”   谷溪轻声应道:“御史张贻琦撞车而死,前宣威将军裨属陈子贤横死东城,再加上这个被人砍掉脑袋的颜肃卿,今年已经死第三个了。”   大唐民风朴实坚狠,长安城人口众多,虽说治安极好,但若要说非正常死亡,只怕每日都有那么一两起,帐中二人此时说的第三个,自然不是指天启十三年非正常死亡的数量,而是指与那些前尘往事相关的死亡。   “若不是今年皇后娘娘今年停办寿宴,拨了笔闲银给军部,军部也不会想着寻访退伍老兵发放布帛慰问,也不会发现早已无人记得的陈子贤已经暴毙。”   谷溪看着夏侯轻声说道:“现在颜肃卿也是被人砍掉了脑袋,手法极为相似,如果能确定御史张贻琦所谓意外……也是一个杀局,那么便能找到事情真相。”   “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真相。”夏侯大将军冷漠说道:“当年那两个案子该死的人都死光了,谁还会记得这些事情?”   谷溪应道:“渔夫洒下渔网时总以为能够一网打尽,但事实上每次渔网出水时,总能发现几条漏网之鱼,在我的笔记上,宣威将军府上至少还有十一个人活着。”   夏侯大将军缓缓闭上眼睛,说道:“能活下来的都是一些短工杂役,唐律所限不能斩,而但凡有身契的家丁婢女都死光了,我不相信那些与主家无甚挂葛的短工杂役敢对朝廷心怀仇恨,隐忍多年还想着要复仇。”   “总还是要查一下。”谷溪忧虑说道:“至少像先前所说,应该派人去看看御史张贻琦的死亡有没有蹊跷。属下也不相信那两个案子还有苦主留下,但我担心这连番诛杀是宫里某位贵人借此生事借此立威。”   夏侯淡然应道:“皇子们年龄还小,四公主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如果是陛下想绕过律法收拾我,十年前就会派人直接砍了我的脑袋,何至于用这些毫不大器的手段。”   “但宫中还有一位贵人。”谷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夏侯大将军脸色骤然一寒,冷冷盯着他说道:“二十年前,你发下毒誓跟随我时便警告过你,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那位贵人,莫非你忘记了?”   谷溪深深埋下头去,诚恳请罪,心底深处却涌起一道极疲惫无奈的叹息,心想大将军您不想让世人知晓与那位贵人之间的关系,那位贵人只怕也不想让世人知晓,只是您选择的方式是远离长安噤声不语,但谁能确定那位贵人不会用些更极端冷酷的方法?所谓一入宫门心如铁……   夏侯看着请罪于身前的下属,想着对方这些年的忠诚,想着对方这些年与自己一般在湍急河流的两岸间不停艰辛摆渡,面色稍霁,沉声说道:“不过你说的对,长安城里的事情必须去查一查,派一名念者回去。”   稍一停顿,他面无表情补充道:“警告办事人,即便查出来什么也严禁自行行事,证据全部呈给军部和长安府,查案终究是朝廷的事。”   谷溪领命而去。   帐内空无一人,夏侯解下身上沉重的盔甲,然后坐到榻上,沉默看着快要被帐外天光吞噬的微弱烛火,像座雕像般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有些微微苍白,先前一声雷喝直接震死两名修行强者,那画面是那般的威猛强悍,但无人知晓他的身体终究还是有一些损伤。   身为世间武道巅峰强者,战力之强横堪称无双,只须动念便有浑厚天地元气凝于体表贯通内外,念力不能伤,飞剑不能破,事实上要杀死那两名来自燕国的修行刺客,他可以选择更简单、毫无损伤的应对方式。   但他是以暴戾冷血霸蛮著称的夏侯大将军,在世间有太多强大的敌人,他要在敌人和部属面前维持自己无敌的形象,所以他必须选择最嚣张威猛的应对手段,为此甚至不惜让自己的身躯意念受到伤害。   不想烦不胜烦迎接源源不断的刺杀,便需要展现雷霆手段,强行压垮绝大部分敌人的战斗欲望,这大概便是很多绝世强者的无奈。   帐帘掀起,一名小厮端着碗经过精心调制的燕窝金枣大补粥走了进来,小厮模样清俊,食盘上那瓷碗精制美丽,显非普通物事。   夏侯大将军冷漠接过粥碗一饮而尽,挥手示意小厮离开。   他知道长安城那些忌妒羡慕自己的诸公们一直在暗中传说夏侯大将军喜欢清俊小厮,对床第之事有别种情趣,对于这种流言他漠然以对,根本毫不动怒,因为无论是陛下还是那些他真正忌惮的地方,都很清楚一个事实:自从当年烹杀最疼爱的那名小妾之后,他再未曾亲近过女色,也不肯再用任何一名婢女贴身服侍。   当年他烹杀那名小妾,正是御史攻击如潮,大将军地位风雨飘摇之时,那些自以为知晓内情的人们,以为他当时借口偷窥军机,用残忍手段烹杀自己最宠爱的小妾,是要震慑奉旨前往军营问话的某位大太监。   然而只有夏侯自己知道,当时那位大太监奉旨前来问话,根本与朝中御史们的奏章无关,他所畏惧的事情也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御史无关。   那是一个夏天,夜很短白昼很长,昊天散播的光泽不止温暖而且炽烈。来自西陵神国的严厉质询信件被直接递到了长安皇宫之中,甚至那个不可知之地都表示了严重的关切,而距离军营不远的茫茫岷山里,更是隐约可以看到无数道剑光。   “霜儿,那天你不该跳那段天魔舞。”   夏侯盯着手指间渐被冻凝的粥水,想着如果还是当年,自己最疼爱的那个温柔女子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发现,然后笑着拿出手绢替自己轻轻擦拭掉,忍不住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重复道:“你真的不该跳那段舞,虽然那段舞和舞动时的你……真的很美。” 第一百三十三章 西陵来信   “在充斥着昊天神辉的世间,天魔的舞蹈就不该出现,面对着西陵道门尤其是那座观的压力,有谁能保护你?陛下,夫子、观主还是那个人?”   “先帝是大唐皇帝,他只需要金口轻张说一句话,帝国数十万铁骑便会席卷天下,嗷嗷叫着把所有道观砸成废铁,而且他身后有书院,所以他可以无视自天而降的昊天神辉,但他凭什么为一个魔宗圣女便与西陵神国翻脸?”   “那个人去修二十三年蝉了,只怕斗转蜕化之间早已忘记了你这个女徒弟,那么还有谁能保护你?我吗?可我只是个徒有蛮力的武将,我不是夫子也不是观主,我没有那种力量……那么我就只有用你的死亡护住自己,因为我需要活下来,因为我的生命里还有更重要的人等着被我保护。”   多年后大唐帝国与燕国边境的军营里,鬃角早已生出华发的大将军沉默回忆着当年那场迷乱三界的天魔舞,脸上没有丝毫感触情绪。   当年的事情始于西陵神国昊天道门掌教发往长安都城的一封信。在那封信中,昊天道门掌教一改多年来与大唐帝国皇室温和平等相处、避免激化矛盾的态度,代表昊天道门亿万信徒向大唐皇室表达了极端愤怒,用严厉口吻指责大唐某位大将军与魔宗余孽勾结,要求大唐皇室给予一个交待。   在那封信发出的同时,三位地位崇高向来极少离开西陵神国的大神官,率领门内无数强者高手过境燕西,来到了大唐边军不远处的茫茫岷山间,其间表达出来的警告意味非常强烈,如果大唐不给昊天道门天下信众一个交待,那么昊天道门不介意冒着与大唐帝国翻脸的危险,自行出手狙杀那个魔宗余孽。   那场没有多少人知晓的风波,在大唐皇室开始愤怒,却没有来得及做出及时反应之时,便因为夏侯大将军残忍烹杀了那个美丽女子而告终,昊天道门非常满意大唐方面给出的交待,而大唐帝国也因为那个女子的死亡避免了再次与天下开战。   与天下开战绝不会令大唐人感到畏惧,但没有谁会愿意为了一个魔宗圣女莫名其妙的抛头颅洒热血,所以知晓内情的极少数人,事后一直在猜测,大唐皇帝陛下这些年对夏侯大将军宽仁有加,是不是慰其当年绝然断臂之痛?   这种猜测并不见得符合事实,只不过历史的真相总是隐藏在门口的阴水沟里,想要看到需要忍受太多污泥腥臭,没有谁会愿意去主动发掘。   眨眼间已是多年过去,到了大唐天启十三年的秋天,曾经的魔宗圣女慕容琳霜已经变成市井回忆里那个可怜的被烹熟的无名宠姬,而就在这个秋天,又有一封昊天掌教亲笔书写的信件从西陵神国寄到了大唐都城长安。   “当年那封信我没有见过,但听说父皇当时非常愤怒,把那封信撕成了雪花洒的满宫都是,一面让崔公公去燕境询问夏侯是否确有此事,一面却是暗中命令镇国大将军许世暗中调集兵马,准备一朝翻脸便强攻西陵神国。”   大唐亲王殿下李沛言看着手中的信纸,苦笑着摇了摇头,眼角皱纹一现即隐,有些恼火说道:“那些老道士究竟想做什么?现在居然请我把这封信转交给皇兄,虽说语气口吻还算平和,但颜肃卿之死终究是帝国内政,就算他曾经是你西陵弟子,也没道理发信来问,皇兄怎么可能不生气?”   一名王府管事规规矩矩站在他身后,笑着说道:“谁都知道陛下不待见西陵那些道士,昊天掌教亦是世间至尊至贵之人,他大概是不想直接投书陛下却被陛下直接撕了扇脸,所以才请殿下您转交。”   话音方落,管事紧接着恭维说道:“话说这天下,有资格在陛下与昊天掌教之间调衡传话之人,还真只有殿下您了。”   “哼,本王难道想做这个传话人?”李沛言冷笑说道:“想天启元年,皇兄刚刚即位巡视南方大泽,让我留在都城长安监国,本王当时年青冲动,还真信了这些西陵神棍的蛊惑,结果事后惹来皇兄好大一通脾气,过了好些年才缓和了关系。”   世人皆知大唐皇室与西陵神殿一在世俗一在宗教互不对眼,但这位亲王殿下却算得上是其中某位异数,不止与大唐帝国境内的昊天南门交好,与西陵神殿也偶有通信,而双方这种交流则是起自于天启元年的某次合作。   管事看着亲王殿下微微蹙起的眉毛,心想自己服侍殿下服侍了这么多年,也依然看不明白殿下冒着陛下不悦的危险与西陵交好究竟是图什么,关于这件事情他从来不敢发问,然而此时看着殿下拿着昊天掌教亲笔书信发怔,他终是下了决心,看了看窗外动静,鼓起勇气低声说道:“殿下,外有强援内自安啊……”   李沛言闻言微微一怔,旋即似笑非笑打量着这个自幼跟着自己的管事,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和声说道:“果然不愧是府中老人,能看明白本王的心意。”   待那位管事离开之后,李沛言脸上笑容骤然褪去,轻敲桌旁铜铃唤来一名侍卫,沉思片刻后寒声说道:“大管事有问题,通知宫里出动暗侍卫盯住他……”   “不,直接杀了!”李沛言沉声说道:“居然敢挑拔本王与皇兄之间的关系,这种人不能留,然后你通知军部,让他们查一查当年我出宫开府之时,大管事是通过什么门路进了王府,重点查一查他与西陵之间有没有关系。”   布置完这些事情,亲王殿下一个人在书房里呆了很长时间,他坐在书桌旁回忆那年发生的事情,如剑般笔直的浓眉缓缓蹙了起来。关于宣威将军府和燕境屠村两案,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因为他坚持认为自己做那些事情都是为大唐着想。   大唐如今铁骑名将无数,又有书院和夫子,即便是西陵神国也不敢稍露敌意,然而大唐要千秋万代传承下去,万一数代之后国力衰弱如何?夫子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到那时又如何?如果那观里的七卷天书昭示应验又如何?为了和信众遍布天下的昊天道门维系良好关系,死些不重要的人又如何?   只要不涉大唐根本,他根本不在意那些无辜死去的人。   他相信皇兄也不会在意。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明宫里的夫妻   初秋时节,长安城北的大明宫在一片依旧茂密的古树间祥和静立,数百年甚至近千年的生长时间,让这些古树极为粗壮高大,但依然无法遮掩住宫殿群的宏伟气魄,无法压抑住天下政治中心的肃穆气息。   宫城最美之处乃是清思殿,由殿后栏畔向后山望去,几场秋风过后,渐有微枯树叶飘落,青葱之色里开始混入明媚的淡黄轻红,说不出的明丽动人。   容颜清矍的大唐天子李仲易,轻轻握着皇后温软的手,看着殿前群山里的初秋景致,轻声叹息说道:“树木要经千年风雨方能参天,大唐立国千年经历无数场战争,牺牲无数名将良臣勇士,才有如今尊崇地位。当初沛言为了那些西陵道士居然牺牲我大唐百姓甚至是将领,只怕他根本没有想到,如此行事落在那些道士眼中又有何等意外,若我大唐不能抗住外界压力随意牺牲臣子,那这样的大唐又有何令世间震栗的资格?我身为大唐天子如何能不在意?”   皇后将手中那封西陵来信递还与他,轻轻依偎在他身畔,秀丽眉眼顾盼之间自然而生妩媚温婉之意,低声劝解说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陛下何必自扰。”   “死了的大唐臣子依然是朕的臣子。若他不是朕的亲弟弟,若不是……”皇帝满怀深意看了皇后一眼,说道:“朕岂能就此饶了他们。”   皇后知道他第二句若不是后来想要说的是什么,缓缓站直,平静看着栏外明媚秋山老树,说道:“当年陛下远游南泽,亲王殿下接到昊天掌教来信,只怕也是觉得有些棘手,毕竟那次知守观也终于打破沉默开了口,这世间谁又能确定那七卷天书所昭示的前兆是否存在?”   沉默很长时间后,皇帝缓缓开口应道:“幼年在书院读书时,夫子曾经教诲过我,对于暂时不能理解的事物,承认其存在而不用去理会,因为若你连世间的事情都没有处理明白,何必徒劳去思考那些冥间的事情?”   “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即位那年,那三名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天下行走远赴荒原,也未曾有丝毫线索,若观里七卷天书真有明确谕示,何至于连那等人物也寻找不到?既然如此,后面发生的那些事情只不过是那些神棍慌乱之下的妄行罢了。”   “至于你说皇弟当年可能被惊悸,确实有其可能,但他始终还是犯一个最致命的错误,自幼他生长在我羽翼之下少禁风雨,所以无法清晰地看明白,我大唐能够横扫天下,能够无视西陵神殿,甚至面对来自知守观和悬空寺的压力也可以毫不在意,除了国力强盛又有书院庇护之外,更重要的是……大唐从不妥协。”   皇帝陛下时而用朕时而用我自称,那是因为他说的每段话所指所向都不相同,皇后娘娘静静看着他熟悉的侧脸,注意到他刻意没有提一处的名字,说道:“不是我要替亲王殿下说话,只是此事牵涉太广太深,由不得他不谨慎。”   “为了一个虚无缥渺的传说而谨慎,为了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的劫数而牺牲无辜臣子百姓的生命……”皇帝陛下缓缓蹙眉,然后自嘲一笑,轻叹说道:“朕能体味很多人的苦衷压力,这些年不动他们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皇后微微低头,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感动,轻声说道:“我令陛下为难了。”   “朕乃天下之主,为自己女人忍些闲气,受些非议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长声一笑将她揽入怀中,抬臂指向殿前层林渐染的秋山,说道:“如今这片江山诸多掣肘,我大唐铁骑休养多年,若知守观里那七卷天书昭示应验,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到时朕定要率领帝国千万儿郎,把我大唐帝国的疆域推到世界那头去,到那时我要与你去神话里的白骨殿再看秋景,再写一篇精妙好文祭告我李家历代先祖,也算替你结了你师门千万年来的宏愿。”   皇后看着男人熟悉的侧脸,想着这些年来他对自己的宠爱与保护,眼眸里满是仰慕爱恋神色,幽声说道:“陛下雄心壮志,我很喜欢哩。”   “都说鱼跃此时海,可海洋再宽再广也总有海岸拘缚,岂能容得下朕与帝国千秋万代之宏念,所以为什么我们的目光不能落在更高更广没有边界的天空上?”   皇后听着这话,想起这些天经常在御书房里看到的画面,忍不住抬袖掩唇轻笑,眼珠微转补充道:“花开彼岸天?看起来陛下您还真是爱煞了那幅字,如此说来,日后若大唐帝国真能在陛下率领下开疆辟土于异界,到那日写文祭告皇朝历代先祖时,还得把那位书家请出来抄写一番才是。”   “那日朕本想把鱼跃此时海这五字赠予朝小树,没想到这家伙居然非得离开,当时朕心情难免有些烦郁不安,却在那时看见那位书家替我续的后五字。”   皇帝低头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口,展颜笑道:“这五字足以开阔帝王心胸,那书家很了解朕啊,若能找到其人,朕一定要重重赏他。”   皇后有趣看着他,笑着说道:“陛下找到那人究竟想如何重赏他?莫不是把他请入朝中书阁做一词臣?依我看来,那位书家只怕是猜到陛下您的心思,不甘心自困词阁之中碌碌度日,所以才一直不肯现身。”   皇帝想着确实有这种可能,恼火说道:“说来也奇,朕拿着那幅字问过朝中几位大学士,竟是无一人能够从笔锋中看出些微端倪,朕还派了不少人去长安城内那些大书斋悄悄寻过,却依然一无所获,真不知道那人现在藏在何处,一想到那人可能便是朝中某位官员,如今每日上朝见着朕便在心里偷偷取笑朕,朕便是满腹牢骚,恨不得马上把他揪出来砍了脑袋。”   “陛下天天在御书房内端详赏玩临摹那五字,真可谓是爱不释手,若真寻着那位书家,我可不信您舍得砍了他的脑袋。”皇后笑着说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书斋小日,天下三痴   “可惜只有五个字,看起来总有些不够过瘾。”皇帝陛下牵着妻子的手,感慨说道,脸上满是遗憾神情,“而且旁人不敢当着朕的面说,难道你还不清楚,若要说赏识析义的水平……朕还是有的,可要说起勾画临摹的功夫实在是有些恼火。”   “我昨夜用双钩法试了试,发现也不能临摹出那五字神韵。”皇后笑着出主意道:“陛下若真喜欢,何妨让朝中长于书道的大臣们试试。”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开怀大笑数声,摇头道:“看来看去,还是你了解朕的心意,先前朝会散后我已经把那几个老家伙都强留了下来,这时候正关在御书房里摹写,朕对他们说了,不论是家中小孙女满周岁还是嫁媳妇儿,若不能把前面那五字凭空拟出来,朕可不甘心放他们离开。”   为了花开彼岸天五字,大唐帝国皇宫里多出了许多情趣无奈,然而无论天子如何爱煞此书,但毕竟只是些闲情逸趣,为免被那些御史又来唠叨,皇帝陛下没有动用朝廷里的官方机构,只是由宫里派出人手在长安城里悄悄寻找,又告诉了一些相处亲厚的阁臣,命他们帮着在民间打听。   数月时间过去,整个长安城最出名的书画店都寻过了,大唐最出名的大书法家都唤来宫里悄悄问过,却依然没有找到那名神秘的书家,甚至那些门生无数享有盛名的大书法家连这五个字的笔墨派风都看不明白。   造成眼下局面的最主要原因,还是人们的思维定势在作崇。   从大唐皇帝到那些被骗进御书房里临摹的朝中老臣,再到那些民间的大书法家,从看到那幅书卷第一眼起,便被那圆转老辣的用笔,平直宽博的架构,姿媚而骨傲的墨势,灵动飘逸的神韵震撼的连连赞叹。在他们看来,这位神秘书者定然是位沉浸书道数十年的隐世大家,而能有此等墨卷神妙本领的人物,即便隐于民间也定是在那些传家数百载的世家书坊里沉默修行,而不可能在街边摆摊卖字。   正是因为有这等先入为主的想法,所以没有人想过去香坊问一下那些穷酸的卖字书生,也没有人想过去以平民陋巷间打听有没有什么新开的书画店,自然也没有人能把御书房里引发风波那幅字和临四十七巷默默无名的老笔斋联系在一起。   某日,几名来自大河国的远来游人,远远参观完长安城皇宫之后,绕过短街来到了东城临四十七巷,随意踱入巷口那家看上去极为普通的书画店。   他们负手于后,看着墙上悬挂的寻常书卷,忍不住蹙眉摇头,待看到某幅中堂时忽然眼睛一亮,赞叹道:“大唐长安果然藏龙卧虎,街边随意一家小小书店,居然便能藏着一幅极不错的墨卷……那小姑娘,你家老板可在?”   桑桑端着碗鸡丝面正香喷喷地吃着,听着有人喊话,抬起她那张微黑的小脸,微笑回答道:“老板不在,您若是问价,这幅中堂价三千金,不二价。”   一幅普通中堂价值三千金,而且还特意说明不二价,这是什么作派?这得是大河国书圣王先生全盛期留下墨卷的作派!那几名来自大河国的游人闻言一怔,气极反笑,根本懒得再说什么,扔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都说长安人大方热情好客……我看这长安人是穷疯了吧!”   随着某人和某位小侍女腰间的银票越来越多,某人的墨卷卖的也是越来越贵,直到贵的毫无道理,这些日子里,老笔斋经常能够看到客人们震惊无语的神情,也经常能够听到客人们愤然离开之前的痛斥。   桑桑对这等画面早已熟悉到甚至有些麻木,低下头继续去吃鸡丝面,现在她终于明白,虽然一碗鸡丝面可以买六碗酸辣面片汤,但泛着油珠儿的鸡汤真的很香啊。   宁缺手中把玩着两个用银锭铸出来的两颗光滑银球,从后宅里钻了出来,像个二世祖般斜倚在铺子门口,看着远处巷中间的那些客人背影,浑然没有拉低了长安人民素质的自觉,嘲笑说道:“买不起就别问价啊,桑桑……关门,上火锅!”   春去秋来冬至,现在已经是大唐天启十三年的深冬,宁缺和桑桑主仆二人来到长安城已经快要接近一年的时间。   这些日子里,他在书院里学习,被同窗们刻意遗忘从而清静,有了更多的时间去修行和与陈皮皮闲聊。桑桑每天则是留在临四十七巷看管生意越来越差的店铺,偶尔则是会应李渔的邀请去公主府里坐坐,二人变得越来越熟。对于公主殿下和小侍女之间渐厚的情谊,宁缺怎么也没有想明白,最后只能归结为彼此投了眼缘。   吃了顿香醇逼汗的火锅,奢侈地涮了四盘鲜切羊肉,烫了烫脚,宁缺舒服地钻进被窝里,听着窗缝间呜呜响的风声,揉了揉有些凉意的脸,恼火说道:“一直没下雪,怎么天气这么冷?长安城就是夏天难熬?这是谁不负责任下的定论?”   桑桑笑了笑,脱了外褂钻进另一头的被窝里,搓了搓被洗衣水冰红的小手,说道:“少爷你就知足吧,咱们现在这日子,可比在渭城的时候好过多了。”   这是一句很诚恳的点评。现如今主仆二人床下藏着一万多两银票,每月还要从西城那家赌坊里拿一大笔分红,用二人内心深处的潜台词来说,那就是:咱现在太不差钱了,太有钱了,太他妈有钱了……   既然有了这么多钱,总要拿来改善一下生活,主仆二人虽说节俭习气依旧,但由俭入奢总是易,酸辣面片烫换成了原汤鸡丝面,咸菜稀饭变成了涮羊肉,前些日子冷的厉害,他们甚至在宅子里重新砌了个北炕,如今烧的是银炭,喝的是新茶,屋内温暖如春,和前十余年的生活相比,现在这日子简直是美妙的不似人间。   宁缺抱怨长安城的冬天干冷,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如今终于能够看到那个玄妙的修行世界,可以凭借念力调控天地元气,把手里的银球转起来,可以随心所欲把桌上的纸片掀起,好吧,虽然因为能够输出体外的念力实在太弱,能够调控的天地元气实在是太稀薄,所以纸片飞的比羽毛还乱,银球转的比陈皮皮的动作还要迟缓,但他真是再也找不到任何不满意的地方。   窗外北风渐紧,一夜无言过去,第二日清晨醒来,只见无穷无尽的白雪覆着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宫城楼宇,银妆素裹的树木安静探出街巷望向行人。宁缺披了一件袄子,和桑桑并排站在老笔斋门口,看着这片美丽的景致,想着这一年来的遭逢与人生,竟把在渭城时都看腻了的雪看出了新意思。   “这日子真好。”他满足地赞叹道。   桑桑在他身旁笑着点了点头。   ……   ……   安静而美好地生活在长安城里,没有复仇的血腥,没有苦索不可得的郁闷,在一个人的书院和两个人的老笔斋间往返度日,主仆二人渐渐成长,然后渐渐被身周的人们淡忘,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消失在这些美好的小日子里。   她做着针线洗着碗筷,他写着书卷看着从旧书楼里抄回的书籍,就在这样看似单调的重复中,时针再次开始转动,时光平缓地溜走,冬至新年与灯节在热闹里溜走,涮羊肉热茶与墨汁在宁静里溜走,转眼便到了天启十四年的又一春。   又是一年春来到,柳絮满天飘,长安女子们被棉袄皮裘束缚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丰腴身材终于有了透透气的机会,看着那些在微寒料峭初春风中瑟瑟发抖却要敞开胸怀露出白嫩的姑娘们,一路掀开窗帘的宁缺满怀赞赏感恩之心去了书院。   与坐在最前排的司徒依兰互相点头致意后,他走向最后方自己的桌案,没有别的同窗会与他寒喧,甚至没有人会看他两眼,对于这种无视及冷漠,他早已习惯,毫不在意,坐下后取出礼科教案便开始温习。   今日上午是礼科,书院丙舍的礼科教习是礼科副教授曹知风,也正是书院开学那日把大将军孙子楚中天揍成猪头的燕国洞玄境界大念师,对于这样一位资历深名气大手段狠而且对大唐子弟颇有深意的教习,没有任何人敢怠慢。   钟声清幽敲响,曹知风副教授缓步走了进来,令丙舍诸生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先生今日一改往日冷漠严肃模样,苍老眉眼间藏着几丝掩不住的喜色。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令诸生更加想不到的事情。   曹知风副教书看着台下诸生沉吟片刻。就在诸生以为他会放下腋间沉重书籍,然后开始例行批判时,只见他轻咳两声,伸出右手五指在空中煞有介意地虚弹几下,然后正色说道:“今日天地元气有变,故不宜上课,放学。”   说完这句话,曹知风副教授毫不犹豫转身离开了书舍,留下满室张大嘴震惊无语的学生,以及随后陡然爆发出来的冲天议论声。   “这是怎么了?教授他……他怎么了?”   “教习他是不是生病了?”   “生病了就向书院请病假去,怎么玩这招?什么叫今日天地元气有变?天地元气时时刻刻在变,又不是今天才忽然开始变起来!”   “我靠,这招真狠,莫不成以后我们不想上课也可以用这招?”   褚由贤轻轻撞了撞宁缺肩膀,不可思议说道:“老曹今日患了什么失心疯?”   “我哪儿知道。”宁缺也是极为不解,不过对于他来说不上课更好,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旧书楼泡着,看着桌案上刚刚摊开的礼科教案,心想早知如此自己昨夜何必花气力整理?摇了摇头便开始整理书籍,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书舍前方不知道是谁说道:“你们没看见曹教授刚才脸上掩之不住的喜色?那是因为今天长安城要来一位大人物,教授先生急着出城去迎接,所以才会逼出这么一个无聊借口。”   “什么大人物会让老曹这么激动?我记得上次冬至那天,礼部尚书过来给教习们放慰问金,三百两银子啊!尚书大人啊!老曹依然沉着脸像燕国皇帝死了一样。”   “国破之人难免有些怨憎,你这个说法就太不厚道了。”前面那学生笑着说道:“至于说今天这位大人物是谁,为什么能让曹教授如此激动,其实也和这些事情有关系,要知道曹教授虽是书院资深教习,但你们不要忘了他首先是位燕人。”   “怎么个说法?”   “今天要来长安城的那位大人物是燕国隆庆皇子,曹教授怎么可能不激动?”   “这话说的谁信?若是心怀故国,想着能见到故国皇族才会激动失态,燕太子可是一直在长安城里作客,怎么没见着老曹天天去城里请安见礼?”   “没见识的东西。”   褚由紧听着前方争论,凑到宁缺身旁低声嘲讽说道:“燕太子只不过是个人质,怎么能和隆庆皇子相比,要知道对于燕人来说,被我大唐压制数百年,早已把隆庆皇子当做复兴的最后希望,老曹知道是他要来,怎么可能不激动失态?”   “隆庆皇子?”宁缺好奇问道:“是燕太子的兄弟?”   “亲弟弟。”   宁缺蹙眉说道:“那为什么燕人会把燕国复兴的希望放在这位……隆庆皇子的身上?就算日后燕皇故去,继位的也应该是燕太子才对。”   “这就是问题之所在,据我所知,现在燕国内部绝大部分人都不赞同由燕太子继位,而认为应该由隆庆皇子继位……很多人都认为隆庆皇子是位不世出的天才。”   听到不世出的天才五个字,宁缺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一面整理书籍,一面笑着说道:“这也是天才,那也是天才,我来长安城不到一年,实在是听腻了这两个字,如果天才真是不世出的,这天启年间冒出来的未必也太多了些。”   “哇哦……”褚由贤看着打趣说道:“平日看你沉默平静,还以为你不在意当日那件事情,也不在意同窗们对你的态度,没想到你还记着的,对谢承运那等天才很是不屑一顾啊,不过你得清楚,隆庆皇子可不是谢承运。”   宁缺停下手头的动静望向他,等着听下文。   “隆庆皇子,那是真正的天才。”褚由贤认真说道。   “你这是真正的废话。”宁缺没好气说道,然后听着前方传来的议论微微一怔。   隆庆皇子这四个字,在书舍里引发了好些满是震惊赞叹之意的惊呼,然后又是好一场议论,像宁缺这样久居边塞,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的人极少,然而还是有些人产生了和他相同的疑问,隆庆皇子究竟是怎样一位人物,能够让燕人把家国复兴的希望投注在他身上,能够让曹知风教授这样的人激动失态成如此模样?   “他虽然是燕国皇子,但自兄长被送往长安城为质后,便被燕国皇室送往天下诸国游历学习,分别在月轮国大河国以及南晋住了数月,然后进入了西陵神国昊天道门天谕院学习,入院第一年便成为了头名。”   若说天下最久富盛名、地位最高最受尊崇的书院,毫无疑问当然就是这间长安城南的书院,然而除此之外,各国也有自己的知名书院,西陵神国的天谕院由神殿神官们亲自教导,堪称最为优秀,能在这种地方拔得头筹自然不凡,然而仅此并不能说明太多问题,至少不能震慑住书院里面这些骄傲的学生。   “隆庆皇子进天谕院第三年,便随同窗老师往各地传教,那年秋天在瓦山烂柯寺,天谕院教习与佛宗大德辩难不敌而退,隆庆皇子微笑起身而前,与佛宗七子连辩三天三夜,连胜七场,甚至让烂柯寺大弟子吐血倒地,最后惹得烂柯寺隐居长老鸣钟开言,他才微笑闭嘴,拈花归席。烂柯寺长老赞他学识渊博,辩才无双,若能入佛门,不过十年便能明轮转妙义,能被接引至不可之地。”   “西陵神殿怎么可能让佛宗把自己的得意弟子抢走?隆庆皇子入天谕院第四年,昊天掌教纡尊降贵收其为亲传弟子,甚至让他开始学习处理神殿裁决司事务……现如今听说隆庆皇子只差一步便要踏入知命境界,备受昊天道门器重,已经是裁决司的第二号人物,专司镇守外道邪魔,权柄极重。”   “神殿裁决司的二号人物?”有学生倒吸一口冷气说道:“这等大人物在我大唐倒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但若要在南晋大河诸国,即便是帝王也不敢稍忤其意,那他为什么要来大唐,要来长安?”   “因为隆庆皇子……要进咱们书院进修。”   “进书院?难道这种大人物会来跟我们当同窗?”   “你想的倒是极美,这种大人物已经在天谕院里学习多年,现如今又已经是西陵神殿重要人物,怎么可能与你我当同窗,他进书院的目的当然是进二层楼。”   “他此番前来长安城,除了进二层楼继续进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接替他的兄长燕太子为质,燕皇如今年岁渐老身体渐衰,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人世,我皇帝陛下首重孝道,同意燕太子回国侍亲,但要求燕国必须拿一个足够份量的皇族来代替,想来想去,除了隆庆皇子还有何人够资格?”   “西陵神殿培养隆庆皇子多年,而且事实证明此人才能确实极为出众,燕国人看重其才能,更看重其与西陵神殿之间的亲厚关系,把他看成燕国复兴的希望,在他们眼中,这位皇子只怕要比在长安城当了多年人质的太子要重要的多。所以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燕人这次居然就答应了我大唐的要求。”   通过那十余名出身名门的同窗介绍和相互补充,诸位书院学生的脑海里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画面:正值青春的皇族子弟,将入知命的年轻修行者,身负燕人复兴希望,西陵神殿的重要培养对象,这等人物不是天命之才谁还能是?   遥遥想着那位隆庆皇子风采,书舍里同样年轻骄傲的学生们心中不禁生出极端复杂的情绪,有些羡慕嫉妒佩服又有些隐隐不甘,只是这份不甘在对方光彩夺目的历史与名头面前,实在是没有丝毫力量。   一时间书舍变得奇怪的安静了起来,褚由贤望着同窗们笑着补了一刀,说道:“你们还忘了提隆庆皇子最出名的那件事情……要知道这位皇子生的极为英俊,甚至有人用美丽不可方物来形容他,加上腹有诗书气质华美,当年还是少年时初入月轮国,便引得月轮国无数怀春少女当街观看,听闻那一日月轮国不知踩坏了多少双绣花鞋,喊坏了多少位姑娘的嗓子,哭红了多少双眼睛。”   这是一段极出名的奇闻逸事,书舍里的学生们自然不会不知道,只是先前侃侃而谈的多是青年男子,哪里会愿意提到这一段,褚由贤此时一说,坐在书舍前排的那些少女们顿时想到这段传闻,年青清稚的脸上骤现光彩,就连那位近日来一直有些郁郁不喜的高小姐都睁大了眼睛,唇角无意识微微翘起。   “我说诸位姐妹,你们这时候再花痴也迟了。”   褚由贤最擅长的事情便是捅一刀之后再补一刀,贼笑望着少女们说道:“隆庆皇子早已定了亲事,对象是月轮国的陆晨迦公主,也正是天下最出名的那位花痴。当年隆庆皇子在月轮国研习佛法时,与陆晨迦公主一见倾情,后来这位公主殿下千里迢迢前往天谕院求学,就是为了与隆庆皇子朝夕相处,你们哪里还有机会?世人皆知陆晨迦惜花如痴,这等花痴本事,你们根本不是对手啊。”   书舍里的少女们闻言神情顿时变得有些讷然,但此时她们难道还能和褚时贤言论辩驳一番?只好委屈抿着唇儿低下头去。司徒依兰见着女伴们神色,忍不住蹙眉说起别的话题,把书舍里这股小儿女春思情绪冲淡了去。   月轮国花痴陆晨迦那是天下出名的美女,除此之外,世间还有两名被好事者拿来与她相提并论的女子,其中一位是大河国王大书圣的关门女弟子,据说极为淑静贤贞,性喜书法故被称作书痴,还有一位则是西陵天谕院某位身份神秘的女弟子,据说那女子生的柔媚无双,却一心向道,除了修行之外别无杂念,被称作道痴。   “说起来花痴书痴都知道姓名出处,就是那位道痴美女一直极为神秘,世人只知道西陵神国有这么一位美人,却不知道她姓甚名谁,现在在何处。”   司徒依兰听着同窗好奇议论,犹豫片刻后,说道:“确实没多少人知道那位道痴美人儿的姓名,但听说她现在是……神殿裁决司的第一号人物。”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帖惊长安   传闻中的道痴美人儿居然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头号人物?听着这话本来有些嘈杂的书舍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诸生面面相觑,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那得是一个怎样的妩媚女子,居然能硬生生压在隆庆皇子之上?   “不用不信,莫非你们还真以为女子天生就不如男子?”   司徒依兰看着诸位同窗的神情,知道当中有些人不信,忍不住蹙眉说道:“那位道痴美人儿很是神秘,极不抛头露面,世人不知其能耐倒也自然,但我曾经听说过,那位隆庆皇子每每提起自己这位上司时,可没有半点不服气的意思。”   “那位道痴美人儿应该还很年轻吧?”有书院学生感慨说道:“西陵神国果然不愧是昊天光辉照拂之地,居然出了这么多年轻的天才,且不提那位道痴,单说那位隆庆皇子入书院后,我大唐去哪里找能与他分庭抗礼的人物?”   金无彩听着这话,眉头微微一皱,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身旁一名女同伴看着她神情,笑了笑替她说道:“咱们书院有谢三公子这般人物,莫不成就不能拿出来与那位隆庆皇子较量较量?”   “谢三公子去年初秋才入了不惑之境,隆庆皇子则是只差一步便能知天命,怎么想也应该是位洞玄上境的强者,二人之间相差了至少五个层次,这怎么较量?”   那位学生倒是丝毫不给女同窗们面子,冷笑说道:“而且就算谢三公子在诗文数礼方面能够压过隆庆皇子几分,但你们不要忘了,他是南晋人与我大唐何干?”   “谁说我大唐没有人才?”司徒依兰不悦蹙眉说道:“王景略被世人称为知命以下无敌,他的年岁顶多比隆庆皇子大几岁,只要隆庆皇子还未迈入知命,就不见得是他的对手,那更不能说压过了我大唐青年一代。”   那学生皱眉说道:“知命以下无敌王景略,倒确实有资格与那位隆庆皇子比较,只是这人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也不知去了何处。”   楚中天看了一眼司徒依兰,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笑着向诸位同窗说道:“听说王景略被陛下派往镇国大将军处效力,就算隆庆皇子来了长安城,他也不可能违背军纪回来做些什么,所以还是把这人忘了吧。”   宁缺在书舍后方一直安静听着诸生的议论,发现没有人再提起那位隆庆皇子,而是满怀感慨说到大唐的人才问题,便不再继续往下听,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准备离开书舍去旧书楼。   “就算不提王景略,但我大唐还是会有别的人才呀。”   大概是因为谢承运被直接认为不足以与隆庆皇子相提并论,金无彩的心情有些异样,她站起身来,微笑望着同窗们轻声细语说道:“不是修道之人才能称为人才,军事算数文章诗词书法,只要能精通出众都是人才,我听祖父说,宫里最近为了一幅书帖闹出了好大的动静,陛下爱煞了那幅字,祖父也说那位书家在书法之道上有大才,像这种人物难道算不得我大唐的人才?”   “这件事儿我也听说了。”书局公子陈子贤看了一眼金无彩,嗫嚅着说道:“宫里来过几批人问我父亲,只是实在不知道那幅字是谁写的。不过听宫里公公说,祭酒大人和几位大书法家都确认那位神秘书家定然已经在书道上浸淫多年,才能有那等笔力架构,这……算不得年轻一代的人才吧?”   金无彩只是想把先前那个话题绕过去,自然不会接这话,温婉一笑轻飘飘转到别的方面,问道:“祖父月前在御书房里临摹过那幅书帖,你家呢?”   “我家开书局的,哪里比得上无彩小姐府上。”陈子贤笑着回答道:“只是宫里催的紧,所以家里帮着去联系了两位大书家入宫临摹了两卷。”   书院里诸生们闲聊的话题向来并无定规,今日曹知风教授放了众人大假,闲聊的时间极多,话题自然也转了极快,先前还在讨论隆庆皇子和那位道痴美人儿,这时候众人的注意力却全然被传说中的那副书帖吸引了过去。   几番议论,诸生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那副书帖早已成为长安城上层最近数月议论的焦点。   一副不知何人所写,为何出现在御书房内的书帖,竟然令陛下爱不释手,直接命令诸位大臣、大书家亲笔临摹,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知道那书帖上写的究竟是什么,那你根本没有办法参与到那些部堂衙门的饮茶闲谈。   “陛下赏了祖父一份御笔临摹本,只可惜祖父不让我看。”金无彩细声说道。   大唐天子酷爱书法但笔力欠佳之事,其实整个长安城都知道,诸生强忍笑意,心想祭酒大人自然不忍陛下御笔让人瞧去取笑。那位向来话语不多的高小姐,此时见金无彩温婉细语,不知为何有些不愉,略带两分傲意说道:“我家也被赐了一份,可惜不是御笔,不过用的是双钩法,听说与原作极为神似。”   双钩乃临摹一法,沿原作笔墨两侧外沿以细线钩出,然后于廓中填墨,这等临摹手段出来的成品,最为接近原作,颇为珍贵,多用于传世名作临摹。   听着高小姐所言,诸生又是好一番惊扰,即是赞叹那幅不知名书帖果然深受陛下喜爱,又是暗中议论宫中有人,家宅果然深受圣恩,居然能够受赐双钩临摹之册。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更何况是大唐天子有所好,于是近些年来,大唐帝国上下都极爱书法之道,书家地位极为尊崇。现如今长安城贵宅之间都明白陛下对那副书帖的喜爱,相互之间亦难免要做几分比较。   被陛下赐了临摹卷的,便沾沾自喜,没有被陛下赐临摹卷的,则会有几分惴惴不安,便是那些都被赐了的,也还要比较一下版本如何……这真是一副小小书帖,不知吹皱了多少府邸砚中墨汁,扰了多少贵人心绪。   有那夜宿书院的平民子弟,便好奇问高小姐,那书帖上究竟写的何字,那字有何等神韵,竟能让陛下如此欢欣喜爱。高小姐既已开口,自然便要继续说下去,微微一笑,直把那副书法夸的是天上有地上无。   “借过借过。”   宁缺腋下夹着几本书从书舍后方走了过来,众人发现是他,按照平日习惯顿时冷漠停止了议论,直到他走出书舍门,走进掩雨走廊才又开始议论起那副书帖。   陛下爱不释手的书帖,自然无人愿意直指其不好,更何那副书帖着实大有可观精妙之处,于是但凡看过真迹的那些阁臣书家,顺着陛下心意便是好一番夸奖赞叹唏嘘,高小姐这番言辞虽说稍显夸张,却没有同窗表示任何疑义。   金无彩知晓高小姐先前为何说出那番话来,微微一笑也不与她唱对台戏,顺着她的话锋,也极诚恳将那副书帖称赞了一番。接下来诸生议论的话题便转移到了这件事情最神秘也是最吸引人的方面——这幅书帖究竟是谁写的?   “究竟是谁写的?”   “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听说是去年春天时候出现在御书房里,然后宫里寻访了大半年的时间,那些大书家更是都被问过了,就是没有人承认。”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香坊里面那些卖字书生们写的?不要这样看着我,草莽之间多英豪,大才总在山林间,谁说摆摊卖字的书生就写不出绝世佳作?”   “你这话倒是没有错,但如果是那些穷苦卖字先生的作品,那他怎么把这副书帖悄悄送进御书房里?如果他有门路能够通到宫里,又何至于穷苦如此?”   “这真是一个谜题啊,也不知道那位书家为什么始终不站出来承认,要知道陛下如此欣赏,如今又在朝中惹出这番风波,只要他肯现身,肯定无人会追究他的罪过,相反肯定有好大一场富贵在等着他。”   金无彩细眉微皱,沉忖片刻后说道:“我看那位书家还真有可能隐居在长安街巷之间某家小书画店里,按说宫里寻访了这般久,那位书家始终未曾现身,极有可能是他所居住的地方听不到这些传闻,而且宫里找的肯定都是长安城里出名的大书局画店之类的地方,一时间也想不到那里去。”   “至于为什么那位书家的书帖能进入御书房,就不得而知了。”   她温和笑着说出一个可能:“也许是朝中某位大臣惜那贫寒书家之才,所以私下带入宫中,故意遗落在御书房内,就是为了让陛下发现?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位大臣现在也应该明言了吧?”   诸生觉着她说的有些道理,笑着应道:“如果真是陋巷之间的小店,你我散学后是不是也可以去寻摸一番,若真能找着那位书家,说不定宫里也会有些赏赐。”   陈子贤懦懦插了句话:“听说……宁缺在东城开了家小书画店。”   诸生闻言一怔,然后纷纷笑出声来,觉得这种想法实在是荒唐可笑。有那来自阳关与钟大俊相熟的学生,望着掩雨走廊尽头宁缺快要消失的身影,嘲笑说道:“若御书房里那书帖是这家伙所写,那我心甘情愿去亲他的臭脚!”   书舍之中笑声再起。 第一百三十七章 无题   听着身周同窗取笑宁缺,司徒依兰面色不悦站起身来,把金无彩拉到书舍外,认真看着她,想要提醒几句,但想着女伴生就温婉寡言的性子,和这件事情本就没什么关系,叹息一声转而问道:“下午你要去看热闹吗?”   金无彩微笑应道:“你是说隆庆皇子入长安城?”   “嗯,我对这等男子倒没有什么兴趣,只是终归有些好奇。”司徒依兰笑着说道。   “那我就陪你去吧,去松鹤楼上要个房间,应该能看到长街。”   司徒依兰打趣看着她,说道:“今儿怎么有时间?不用陪那位大才子?若你实在是想看隆庆皇子,又不愿把谢承运一个人抛下,不妨带着他一起去。”   “隆庆皇子入城,他自然是不会去的。”金无彩笑着说道:“年轻男子总有自己的骄傲,更何况是他。”   想着宁缺这些日子的遭遇,司徒依兰有些不屑说道:“他又如何?他谢承运就天生应该更骄傲些?”   ……   ……   曹知风副教授罢课去城外迎接自己宗国的复兴希望,书院很多学生都在议论要不要去长安城里看热闹,正在掩雨长廊下行走的宁缺满心想着修行,连同窗们议论那幅书帖都没有听见,更不会想着去凑这种热闹。   只是想着那位隆庆皇子人尚未至,便已经在长安城里造成如此轰动,他不免还是有些微微羡慕赞叹,只是这种羡慕赞叹里并没有太多震惊的成分。   西陵神殿裁决司大人物?将要踏入知命的天才?这种光辉对别人来说或许真的极大震撼,然而他天天和陈皮皮这个十六岁便知命的家伙厮混,实在是没瞧出来被世人推崇的所谓绝世修行天才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还不就是两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只不过卟通一声跳下水时因为太胖太笨会激起朵更大的浪花罢了……   天启十三年初入长安城,便遇着朝小树、陈皮皮这等人物,宁缺眼前的世界骤然开阔,眼界不一样,气度自然也就不一样,像隆庆皇子这种声名远播天下,令书院诸生震撼无语的人物,已经很难引发他太多感慨。   入得旧书楼,又与女教授恭谨行礼,捧着那本浩然剑安安静静看着,任由春日在西窗外渐渐倾斜,渐渐下沉,等到入夜女教授离开,书架再次轻轻滑动。   “隆庆皇子今天来长安城了。”宁缺看着陈皮皮提醒道。   陈皮皮一脸懵懂,挠着脑袋问道:“隆庆皇子……是谁?”   宁缺有些吃惊,问道:“你不认识隆庆皇子?”   “我为什么一定要认识劳什子皇子?”陈皮皮艰难地坐了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小酒壶啜了口,说道:“这个人很出名吗?”   “相当出名。”宁缺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他是燕国皇子,又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二号人物,还像你一样被人们看作修行天才,所以你没有道理不认识他。”   “裁决司?”陈皮皮耸了耸肩,腮下肥肉一阵颤抖,无所谓应道:“那又怎么样?西陵那个鬼地方自称天才的白痴太多了,难道随便来个阿猫阿狗我都要认识?”   宁缺疑惑惊奇望着他,问道:“你丫以前不是说过自己是西陵神殿的继承人吗?就算你已经离开西陵多年,但怎么会连这种人物都不认识?”   “那都是你在瞎猜,我什么时候承认过自己是西陵神殿的继承人来着?”陈皮皮放下酒壶,没好气说道:“如果你坚持这么认为,那只是你的智商有问题。”   “你居然不是西陵神殿的继承人?”宁缺心中惊讶情绪快速平息,笑着望着他说道:“可惜了可惜了,话说我还准备抱你大腿来着。”   陈皮皮大惊失色问道:“你什么时候对本天才表现出来过足够的尊重,以致于本天才能够判断分析出你是想要抱我大腿?”   都是些朋友之间的玩笑话,自然没有人当真。宁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不解问道:“说起来我大唐帝国与你们西陵关系当真恶劣,全天下也就这两家有能力有资格互为对手,说是潜伏着的世敌也不为错,既然如此,为什么书院还要收一个西陵神殿的家伙?难道就不担心西陵神殿偷瞧去什么秘密?”   “书院招生向来不问门第出处,只问能力心性,这便是所谓有教无类,夫子连我这号人物都敢收进门当个普通学生,更别说区区一个神殿裁决司二号人物。”   陈皮皮轻蔑嘲笑说道,紧接着话锋一转,面露凝重之色望着宁缺说道:“神殿裁决司专司镇压外道异端,权柄极重且又手段狠毒,里面的人都些变态的狂热傻逼,非常不好惹,在长安城里他们自然不敢做什么,但在大唐境外都是些能止婴儿夜哭的角色,虽然不用怕他们,但你最好也不要去招惹他们。”   宁缺看他说的慎重,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记住,然后摇头感慨道:“听说神殿裁决司的头号人物是个女人,被世人称作道痴,隆庆皇子这样的人物已经极不好惹,真想不出来,那个女人又难搞到什么地步。”   “不是难搞而是非常难搞!”听到道痴二字,陈皮皮忽然激动起来,用力挥着右手说道:“叶红鱼那女人纯粹就是个疯子,哪里是什么道痴。在我眼里什么隆庆皇子什么神官都只是些阿猫阿狗,就算你得罪了他们,我也能护住你,但如果碰见那个女人,你一定要躲远点,因为就连我碰见她都恨不得有躲多远便躲多远。”   宁缺被他激动夸张反应弄的一怔,回忆起陈皮皮当初留言里展示出来的那种对女性的奇异恶感,不禁暗想难道这和那位神殿裁决司头号人物有关?旋即他想到先前书舍里的讨论,诸生都说那位道痴美人儿极为神秘,无人知晓她的姓名,然而此时陈皮皮却是顺口便说出道痴美人儿的名字,而且显得极为熟稔……   “你说你不是西陵神殿的继承人……”宁缺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可惜你自我暴露了,如果你还坚持这样说,我会认为你的智商有问题。”   陈皮皮闻言一怔,然后不屑一笑说道:“要不要打个赌?”   “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宁缺来到长安城后第二次说出这句话,然后严肃认真补充道:“围绕真理来做无聊的赌博,就像修行者凭借自己与众不同的能力混迹赌坊赚普通人的银子一样,都是非常二逼的事情。”   陈皮皮被这番话绕的有些糊涂,挠了挠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宁缺忽然皱着眉头问道:“今天书舍议论那位隆庆皇子非常热闹,我就不明白了,知命境界……真的很了不起吗?”   “世间一人能上知天命,当然非常了不起,能修行的人不少,但你见过几个人能够进入知命境界?放眼整个天下,你也找不到多少知命强者出来。”   陈皮皮微微抬起下颌,显得十分骄傲,像是在对宁缺说,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快看看我,本天才就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知命高手。   宁缺瞥了他一眼,感慨说道:“如此说来,我大概是被你这个罕见的没有任何高手作派的知命高手给误导了。”   陈皮皮勃然大怒,咬牙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没有高手风范?”   宁缺笑道:“不止没有高手风范,最关键的是气质……气质这种东西你懂不懂?和你臃肿的体形无关,和你无趣的谈吐无关,纯是一种感觉。”   陈皮皮怒道:“境界就是境界,和风范气质能有什么关系?我能上知天命,那我就是知命境界,那么我眼里便可以完全没有什么洞玄上品境界的存在!”   “没有什么证明啊。”宁缺为难说道:“你说你是知命强者,拿什么证明?”   看着陈皮皮脸上浮现出的坏笑,他心头一凛,快速说道:“不要想着把我痛揍一顿来证明你很强!你经常说我是个修行白痴,那打赢一个修行白痴能证明什么?”   “那能怎么证明?”陈皮皮无辜地摊开双手问道:“你去找个洞玄上品境界的高手过来,我把他欺负两下?”   “这个提议不错。”宁缺笑着说道:“礼科副教授曹知风你知道吧?听说他就是一位洞玄境界的大念师,这个对手如何?”   “殴打教习?”陈皮皮瞪着他说道:“你是想我被二师兄揍成人皮挂到墙上?”   宁缺状作认真思考片刻后说道:“殴打教习确实不妥当,要不然这样,那位隆庆皇子来了长安城,虽然他是西陵神殿裁决司里的大人物,但在你眼里也不过是些阿猫阿狗,恰好他又只差一步便能踏入天命,正适合用来当做证明材料。”   “这个证明材料好像还真的不错……”   陈皮皮蹙着眉头,正想着怎样瞒过二师兄悄悄溜出后山,去长安城里找那个什么皇子打上一场,忽然间想明白过来,瞪着黄豆粒般大小的眼睛,恨恨望向宁缺说道:“这事儿好像有些不对吧?你是不是在书舍里受了刺激,故意挑事儿来着?”   “哥从来就不是挑事儿的人。”   宁缺被他直接揭穿险恶用心,脸上却是毫无羞愧之意,理直气壮说道:“你总说你是绝世修行天才,现如今长安城又来了位修行天才,而且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你,相反所有人都承认隆庆皇子才是真正的天才,那你这绝世算哪门子绝?”   “如果我是你,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又不要你当着众人面去落他面子,但至少你要告诉那位天之娇子,真正的天才得是你这种境界才有资格自称!”   “得了吧。”陈皮皮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说道:“我现在才相信你以前说的那些故事是真的,不是从小到大都在那般险恶污糟环境里长大,怎么会培养出来你这样一个人,年纪轻轻用心却是何其险恶。”   宁缺听着这话,哈哈大笑起来,不再继续挑事儿,而是真的对陈皮皮的境界手段产生了一些好奇,压低声音凑过去建议道:“要不然你表演一下?”   陈皮皮像看着鬼般看着他,不可思议说道:“表演知命境界的能力?宁缺,我们是受世人尊崇的修行者,可不是在坊市街巷间卖艺的猴儿。”   “你当然不是猴儿,我也不是拿鞭子抽猴儿的卖艺人,这间旧书楼里又没有观众,哪里会沦为卖艺,你展露一下境界,就当是替我指指道路。”   陈皮皮愈是不肯展露自己境界,宁缺便愈是好奇,不罢不休地劝说道。他提到指道路三字,恰恰刺中了陈皮皮的软肋——对于这个年龄相仿的友人,陈皮皮明明比对方境界高上无数层楼,却偏偏始终没有获得过相应的骄傲感,对方始终没有表现过任何震惊神往羡慕的神情,直至此时才终于好像服了一下软。   “旧书楼里不行。”陈皮皮思考片刻后,很认真地解释道:“楼上藏书全部是书院历代先师亲笔誊写的文字,每个字便是一道神符,若我在楼内展露知命境界手段,一旦引发神符反噬,别说我,就算是二师兄也顶不住。”   ……   ……   修行五境中,知天命是其中最神奇玄妙的至高境界,自边塞归来的旅途中,宁缺从吕清臣老人处便知道了这一点。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刚开始修行的初学者,和天命之境之间有无比遥远的距离,就如同蚂蚁从来不会羡慕老鹰飞的高远,他对于知命境界也没有丝毫想法,于是乎明明知道身边有位知命境界的少年天才,却从来没有想过去感受一番知命境界的神奇玄妙。   直至今日,在书舍里听到那位隆庆皇子来到长安城,听着平日里无视自己相逢陌路的同窗们兴奋议论着那位天之娇子,终究还有些少年心性的他,第一次开始正视那些遥远的境界,因为羡慕因为嫉妒,当然还因为那么一点点恼恨。   他对已经进入知命境界的陈皮皮,没有丝毫这种感觉,因为陈皮皮是他的朋友,而且救过他一命,但对于那位自出生便一直高高在上,宛若神子一般的青年俊才,却隐隐间有些抵触反感,大抵是草根阶层仇富心态的暴发?   可惜无论他如何劝说,陈皮皮始终不肯向他演示一下知命境界的神妙手段,待春夜渐深,想着桑桑还在家中等候,他只好悻悻然下楼而去。   就在走过湿地边缘,快要进入书院建筑群之前,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睁圆双眼盯着星光之下的水草浅波,脸上渐渐现出强烈的震惊神色。   书院这片湿地水极浅,极透亮清澈,白日走在湖畔能清楚地看到无数红鲤黑梭游动水草之间,鱼与草相依偎,画面极为漂亮,而若是深夜行于湖畔,当星光灿烂之时,更是能看到鱼儿鳞片反映着星晖,在湿地间不停闪烁,织成一片比夜穹更加繁密美丽的虚幻星空。   宁缺每天必去旧书楼,时常在日头被书院后方那座大山吞没才会离开,所以对于这片湿地他非常熟悉,那些白日黑夜里的池鱼美图非常熟悉,然而今夜他忽然发现这片熟悉的湿地变得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湿地水草间反映的星光,似乎比往日夜里要显得黯淡了几分,宁缺定睛望去,只见那些应该正在水草间欢快游动的锦鲤黑梭,竟不知为何悬停在了水草之间完全静止不动,变成了一条条各色玉石雕琢而成的鱼儿!   游鱼不动,星光自然不再闪,湿地才会比平常夜里要显得安宁黯淡许多,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让游鱼静止不动,如星悬夜空一般悬在水草之间?这种静止不是死亡也不是简单的凝固,隔着水波与草丝依然能感受到那道道生命气息,仿佛这些鱼儿只是把在水中留下了一个虚拟的投影,它的本体却在这段时间内游到了另一个与真实相通的世界里……   这种近似于神迹般的画面,所昭示的就是知天命的境界吗?   过了很久很久,宁缺才缓缓醒过神来,他艰难地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望向身后远处的旧书楼,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窗边。   啪的一声轻响,一只通体漆黑只有尾部染着艳红的鱼儿,欢快地从水草间游出,跃出水面,贪了一口星光,然后重新落入池中,浑然不知先前发生过什么。   ……   ……   回到临四十七巷的时候,宁缺依然保持着沉默,先前在书院里看到的那幕神奇画面,已经超出了他的想像能力,所以他此时的情绪极为复杂,震惊之余有些惘然,而这份惘然又转换成了淡淡的郁闷和强烈的企图心。   因为脑海里想的完全是那些事情,所以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今天的临四十七巷有些热闹,隔壁开古董店的吴老二正在那棵大槐树下口沫横飞与街坊们描述着什么场景,而吴老二那位悍妻今天也不知为何改了性子,看着自家男人手舞足蹈也没去拦,而是在一旁不停掩嘴轻笑,脸上涂着的厚脂粉簌簌而落。   “啧啧,看起来知命境界果然很了不起啊。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那些鱼儿怎么就老老实实地不动了呢?看着挺像有一年的魔术,那些鱼儿像士兵一样排队前进,不过旧书楼和湿地隔那么远,想变魔术也没办法吧?”   “吕清臣以前告诉过我,知命境界的修行者能够从本质上掌握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明悟了世界的本原,但……世界的本原不是粒子吗?把那些鱼儿定住,偏生缓过来后还能活蹦乱跳,看来看去很像保鲜冰箱啊。”   进了铺子他便把铺门关了,然后坐在圈椅上以手托腮不停喃喃自言自语,念道了半天,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今天回到家中没有听到桑桑的声音,没有马上喝到热茶,而且如果照往常模样,自己说了这么多话,那丫头应该又开始嘀咕少爷又开始说胡话,但今天却没有……   宁缺惊讶抬头望去,这才发现桑桑正坐在书桌旁盯着空中某个点不停地傻笑,头发显得有些蓬乱,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傻姑。   “呃……你这是中邪了?”   听着这句话,桑桑猛然醒了过来,有些慌张地站起身,看着他说了句:“少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宁缺恼火说道:“少爷我回来已经半个时辰了!在书院里被那些无知小屁孩儿无视倒也无所谓,难道我回到家里来还要被享受这种待遇?”   桑桑微黑的小脸上浮出羞愧之意,赶紧去给他端茶倒水。   宁缺忽然想到今天书院里热议的那件事情,眉头一挑,望向小侍女的背影,迟疑片刻后问道:“你今天……也看热闹去了?”   桑桑把早就沏好的茶水倒掉一半,然后冲入滚烫的热水,端至唇边轻轻一蘸试了试,发现茶温合了宁缺习惯才端了过来,有些羞涩说道:“白天……反正没什么生意,吴嫂子一个劲儿拉我去看,所以……我就去看了看。”   宁缺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可思议看着她的小脸,心想那位隆庆皇子究竟他妈的多有魅力,居然连桑桑这个才十二岁的小侍女都被魔怔成了这样?   桑桑误会了他的眼神,赶紧把蓬松的头发重新整理了下,认真解释道:“那位隆庆皇子的车驾没走朱雀大街,走的通南大道,街道又窄人又多,所以太拥挤,头发才会被挤乱,不过少爷你放心,我去的时候就没带银子,不怕人偷。”   “我担心的是这个吗?”宁缺没好气训斥道。   “那少爷你担心什么?”桑桑睁着柳叶眼,好奇问道。   “呃……”宁缺摸了摸脑袋,心想自己到底是在担心愤怒什么?想了会儿没想明白,他也懒得再去想,上下打量了一番小丫头,取笑说道:“没想到我家桑桑居然也有发花痴的一天啊,不过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那位皇子可是有未婚妻的。”   桑桑瞪了他一眼,说道:“少爷,你不是说我要过了十六才能嫁人吗?我现在才十三岁半,哪里有想过嫁人这种事情。”   “要我说十六岁都还没长熟。”宁缺抬起手戳戳她光滑的小额头,说道:“瞧瞧你刚才那白痴模样,才十三岁半就开始思春,丢不丢人?”   “我只是跟着吴婶去看看热闹。”桑桑微低着头,有些底气不足低声解释道:“那位隆庆皇子生的确实好看嘛。” 第一百三十八章 柳絮下的真相   宁缺想起去年书院入院试放榜那时,小桑桑也曾经盯着谢三公子发过呆,这才明白原来这丫头原来和自己一样,也是首重皮囊的凡人啊。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看着自己发呆?那自然是因为自己的皮囊实在太过普通。想到此节,他看着她忧郁说道:“长的太好看的男人,一般脑子都不大好使,比如那位隆庆皇子。”   桑桑把小黑脸枕在细细胳膊上,出神道:“少爷,我就想看看他那张脸是怎么生的,为什么那般好看,也不知道他用的是哪家的脂粉,陈锦记还是豫脂园,唉,如果有机会能近距离看看,那该有多好啊,如果能摸摸他的眉毛那就更好了。”   宁缺看着她出神模样,忽然发现这些年来,除了操持家务之外,自家的小侍女好像一直没有什么爱好欢欣之事,心中无由生出一阵疼惜,片刻沉默后笑着说道:“隆庆皇子是要进书院二层楼的,如果你想近距离看他,到时候我带着你去,顺便你还能替我加加油鼓鼓劲儿什么的。”   “好啊好啊!”桑桑拍着小手掌坐直了身子,然后看着宁缺的脸非常认真地纠正道:“但那天我肯定是专门去替少爷你鼓劲助威,只不过顺便看看他。”   “这还差不多,乖。”   宁缺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背着双手向后宅走去,心想看来无论是为了自己的人生还是为了小侍女的梦想,自己都必须往二层楼爬一爬了。   ……   ……   又是一年春来到,柳絮满天飘,飘过坊市水井,飘过南城清幽贵宅,飘过热闹的朱雀大街,飘过高高的朱色宫墙,在檐兽鼻尖调皮地挑了挑,然后轻轻扬扬地向地面落去,把洗衣局湿漉的地面粘成一片稀薄的毡子。   “额错了,额真的错了,如果去年陛下问起来时,额胆子能再大那么一点点,直接应下来,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首鼠两端,看着一座宝山,却不敢伸手去摸。”   浓郁的河北道口音在满天柳絮中回荡着,微胖的大唐侍卫副统领大人徐崇山,站在偏殿栏下,双手拢在袖中,看着那些从御书房里面带喜悦骄傲之色走出来的大臣们,看着他们双手视若珍宝捧着的那些摹本,眼眸里的不屑轻蔑逐渐转换成怀念家乡初恋情人般的酸涩遗憾。   “你说额一个大老粗,怎么就偏偏就要学那些大臣们玩什么心眼?这下可好,玩砸了不是?把自己的脚背砸的好痛,现如今陛下越喜欢,这事儿闹腾出来的风波越大,额越不敢承认当时是俺骗了陛下,这真是一着错,着着错啊。”   小太监禄吉抬起头瞥了一眼统领大人的脸色,压低声音建议说道:“大人,咱们看了这好几个月的时间,就算宁缺藏的再深,总有一天会被朝廷挖出来,到时候不止咱们这欺君之罪得落在实处,而且咱们侍卫处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要不然咱们……干脆赌上一把?”   “怎么赌?”徐崇山用鼻腔暼出一声冷哼,说道:“陛下喜欢,皇后娘娘喜欢,那些大臣也不知道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但总之陛下失望了这么久,最后发现是我们瞒了他这么长时间,所有的失望和喜欢都会变成对你我的愤怒,到那时宁缺那小子倒是不会有什么麻烦,可是你还是我来承受责任?”   说起严肃正事儿,副统领大人的河北道口音变淡了很多,不说额而称我了,禄吉哪里敢接话,眼珠骨碌一转,心想若真有那天,背黑锅挨板子的肯定是我这个小太监,这事儿……总得想个法子找条破局道路才是。   “禄吉啊……你说除了皇后娘娘,陛下在宫里最信任谁?”徐崇山忽然开口。   禄吉凛然一惊,明白副统领大人已经看穿了自己心思,哭丧着脸躬着身子,想了半天后试探着说道:“国师大人?”   “我不管这件事情你怎么办,但总之要办妥当,通过国师大人让陛下知道写那幅字的人是谁,但还得把侍卫处从这件事情里摘出来。”   徐崇山淡淡交待一句,便抬步向着宫门方向行去。   禄吉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哪里肯就这么看着大人置身事外而去,满脸焦急跟了上去,低声急促说道:“统领大人,说倒是好说,这摘怎么摘?”   “我要会摘,还让你去想个什么劲儿!”徐崇山回头瞪了他一眼,不威而怒说道:“本统领大人每天忙于公务,哪有时间去办这些小事儿。”   “又不是什么神兵奇符,不过就是一幅破书帖,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那位隆庆皇子也是个麻烦,居然还要劳动本统领大人去桃花巷派兵镇压,不过就是个破漂亮年轻男人,这长安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怎么都发疯了?”   统领大人拂袖而去,隐隐听着柳絮间传来他抱怨唠叨的声音:“世道真乱!”   ……   ……   长安城桃花巷里的桃花还没有盛开,城郊静远墓地外的桃花也才刚刚结出无数朵粉嫩的小苞。静远墓地在青林幽山之间,有资格下葬在此间的基本上都是大唐官员或是富商名士之类的人物。如今踏青扫墓之季正当时,墓地之上缭绕着风吹不散的香烟,林地边缘的防火网前堆积着犹有余温的纸钱灰烬。   一位穿着灰色袍子的瘦高中年人,站在墓地高处,静静看着下方的动静,等待那座石制大坟前的人们离开,才缓缓走了下去。   看着墓碑上大唐御史张怡琦的生卒年份光辉履历,灰袍中年人沉默片刻,然后前行来到墓堆旁,右手缓慢抚过那些刚被拔断的青草,掌面与新鲜的草根断茬面隔得极近,却又没有完全接触上。   灰袍瘦高中年人姓林名零,大唐东北边军高手,洞玄境界大念师,奉镇军大将军夏侯之命,去年冬初他便抵达都城长安,开始暗中调查张贻琦等人之死,这半年的时间,他通过军部的熟人,看过很多那三椿命案的卷宗,去城东铁匠坊和城南湖畔小筑实地勘察数次,至于静远墓地也是第四次来了。   后两椿命案卷宗,不是没有疑点,始终没有抓住真凶的卷宗,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只是这位边军高手并没有在这两份卷宗之间发现可以联系起来的地方,而且他是奉夏侯大将军之命暗中调查,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不便与朝廷相关部衙通气,自然也没有办法获得那些部衙比如长安府的帮助。   至于御史张贻琦死亡的卷宗,他也看过很多遍,更是完全没有看出任何问题,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惧妻如虎的年老御史仓惶奔出青楼时发生了交通意外事故。他并不知道,因为御史夫人对红袖招最初不依不饶,长安府对这份卷宗做的极为扎实,不要说是他,就算是朝廷派专业人士来看,也不可能在卷宗里找到任何问题。   如果换成一般人,数月时间都没有发现任何蹊跷,或许便会直接离开长安,回到东北边军营中呈上自己的判断,但林零不止是一位洞玄境的高手,更是一位大唐军人,在没有完全确定之前,他有足够的毅力和耐心坚持下去,更何况他比谁都清楚,夏侯大将军和军师谷溪绝对不会接受任何含糊不清的结论。   临行之前军师谷溪曾经叮嘱过他,长安城里的这三椿命案,最关键的是御史张贻琦之死,大将军不需要他查出这些命案之间有没有联系,只需要他确定御史张贻琦是否真的是交通意外死亡,而没有任何别的疑点。   “长安城郊,权贵群墓……”林零静静看着眼前的墓堆,眉头缓缓蹙起,声音轻至不可闻叹息道:“既不能请长安府来开棺验尸,又不可能冒着朝廷追查震怒的风险自行把这墓打开,那怎么才能查出棺里那位御史之死究竟有没有问题?”   虽然始终毫无所获,虽然眼看着似是陷入了困局,他依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脸上渐渐流露出坚毅之色,向后退了几步,掀起青袍前襟坐到了地面上。   他接下来做的事情对修为会有极大的损害,而且类似于在草堆之中寻找一颗小石粒,更麻烦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草堆里有没有那颗小石粒,但他还是决定这样做,因为只有把事情做到这一步,他才能说服自己离开长安。   就这样,这位来自大唐东北边军的洞玄境强者,在墓群之间坐了下来。任由柳絮轻轻落在自己衣襟之上,任由初生的青涩桃苞在梢头嘲讽看着自己,从晨时坐到了午后,影子由斜而缩,而他的脸色则是变得越来越苍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林零缓缓睁开双眼,望向身前不远处的御史之墓,脸上露出极为震惊的神情,眼眸里却是疑惑之余浮现出些许轻松之意,仿佛因为确定了某件事情、确定了某种推测而感到如释重负。   抬起衣袖轻轻擦拭掉眉梢快要滴落的汗珠,他艰难地站起身来,扶着疲惫的腰深深吸了一口墓群上空混着烟味的空气,缓慢向长安城的方向走去。   第二日,御史张贻琦之墓的清静再次被人打扰,来的人不是昨天哭成泪人的家中悍妻,也不是那些身材丰腴干嚎无泪的妾侍,而是林零和数名长安府的衙役。   今天林零没有穿那身青色便服,而是穿着一身唐军戎服,显得格外利落强悍,只见他回首对着那数位长安府衙役拱手一礼,轻声说道:“大人,卑职既然愿以项上人头做保,那么敢请问我们何时开棺?”   衙役分开,长安府尹上官扬羽蹙着眉头走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锈钉下的阴霾   因为蹙着眉头的缘故,上官扬羽大人的两只三角眼显得更加难看。他轻捋颌下疏须,看着林零厌憎说道:“虽说你从军部那里拿来了回京令文,天枢处也证明了你的身份,本府自然不会治你私离军营之罪,但你应该清楚,此案早已了结多日,为了你那些莫须有的言辞便要开棺重验,这又是何种说法?”   听这言语便知道先前在长安府衙门里,双方间的谈话并不如何顺利,更谈不上愉快,林零略一沉默后,轻声说道:“府尹大人,如果长安府坚持不肯开棺重验,说不得卑职只有请军部来人。”   “你这是拿军部压本官?”上官扬羽向来不是一个铁骨铮铮之人,只是如今因缘机会坐上了长安城官衙头把座椅,哪里肯当着下属的面失了颜面,冷笑一声提醒说道:“墓中葬的是御史,即便案情有变,也是都城治安的问题,本府若不发话,即便是军部也没道理横插一手,莫非是要本府去御前和你家大将军打官司?”   林零想着临行前军师的叮嘱,看着这位长安府尹,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微笑说道:“大人,卑职只是发现了一些疑点,所以才会告知长安府,我想大人既然愿意来墓园,自然便也是有几分意思,只是不知道大人究竟有何事情需要卑职注意小心,还请大人直言。”   上官扬羽面色稍霁,轻捋疏须沉忖片刻后,面无表情说道:“任何案情有疑点,无论是御史还是普通民姓,本府代陛下管辖长安城官民之事,自然都要认真研判,只是你要清楚,这件事情和军部无关,更和夏侯大将军无关。”   林零听明白了府尹大人言语间隐着的意思,稍一琢磨后,压低声音请示道:“卑职回京另有公干,只是意外发现……墓中御史遗骸有些问题?”   “正是这个道理。”上官扬羽淡然瞥了他一眼,说道:“而且你必须记住,稍后无论开棺结果如何,在没有找到值得怀疑的真凶之前,都只能暗中调查,尤其是不可以让御史府中那位夫人听到风声。”   一位属官听着这话,在旁为难说道:“大人,若要开棺验尸,总要通知御史府一声才行,不然若日后打起官司来,咱们很难占着道理。”   上官扬羽听着下属的劝告也不接话,只是依旧静静看着林零,这份作派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不问苦主而开棺这面黑锅,也得由你们那边背起来。   既不能用军部和夏侯大将军的名义,事后若有不协还要去背这黑锅,林零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心想这长安城里的官员,无论是前些日子打交道的书笔吏,还是今日纡尊降贵亲自前来的府尹大人,怎么都是这般滑不留手?   如果换作别等情况,林零断然不肯背这黑锅,没有军部和大将军两面旗帜护在身上,纵使他是位洞玄境的大念师,面对着御史宅的愤怒也会有些麻烦,然而大将军严命在前,他又非常确定墓中遗骸确实有问题,所以沉默思考片刻后,看着上官扬羽大人重重一点头,说道:“如大人所愿。”   “很好。”上官扬羽表情平静,内心深处却开始感觉到焦虑情绪的上扬,这名来自东北边军的大念师,既然敢背这么大个黑锅,那说明他对墓中的情形极有把握,如此一来御史张贻琦的死,看来真的隐藏着一些什么阴谋?   工吏仵作拿着各式工具在御史墓旁等待,到春日入了中天,一天时辰到了阳气最旺之时,随着一声喊,从墓园方面调来的工人在长安府工史的指挥下,将昨日才被家人打理干净的墓堆,变成了一片嘈乱的工地。   坟墓被从后部打开,微湿的墓穴间安静躺着一具乌黑的棺木,工人们架木于墓上,系上七道绳索,喊着口子,用了很长时间才把沉重的棺木吊了起来。   随着棺木被启开,上官扬羽动作奇快用手绢捂住了鼻子,片刻后才发现,并没有闻到什么扑鼻的恶臭,他蹙着眉头,隔着人群向里面望去,只见仵作正半佝着身子专心的验尸,隐隐约约间可以看到一些不知是白骨还是随葬器物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仵作走到人群外,对着上官扬羽恭谨一礼,解下掩在口鼻上的沁油口罩,声音伴随浓郁的薄荷油味响了起来。   “大人,没有发现什么疑点。”   “嗯?”上官扬羽闻言望向身旁沉默的林零,目光中并没有被人调戏后的愤怒或者说失望,只有质询,因为他清楚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林零望向仵作问道:“御史大人的头部查了没有?”   “当然查了。”仵作不知道他的身份,回答的极不客气。   林零沉默很长时间后,望向上官扬羽说道:“御史头骨里扎着一根硬物,现在不确定是铁钉还是别的什么凶器。”   上官扬羽看着他冷笑一声,心想本府的下属绝对不会贪这个首发之功,只要拖延数刻,你果然还是憋不住了,淡然微嘲说道:“一名大念师动用念力查看死者遗骸,听说是极不吉利极犯忌讳的一件事情,你先前一直沉默,本府也能理解。”   林零面色微白,自嘲苦涩一笑说道:“为了维护唐律之尊严,替帝国官员伸冤,有些规矩,在这等关键时刻,只能暂且不顾。”   “说的好。”上官扬羽微抬下颌,冷漠说道:“所以如果还有什么发现,你最好提前就先说清楚,不要让本府的人白费时间气力。”   林零平静应下,然后不再做任何遮掩,直接带着上官扬羽和仵作走到黑棺旁,抬起手臂隔空指向被布覆住的跟遗骸那头,说道:“应该是缩进了头皮里,所以用肉眼看不到,把毛皮和头皮全部去除,就能发现问题。”   官府仵作开棺验尸,对死者也讲究个尊重,极少会开膛剖肚,更何况现如今躺在棺内的乃是大唐御史,听着要将对方头皮整个剥下来,仵作不由为难地看了府尹大人一眼,搓着手问道:“大人?”   “动手。”上官扬羽冷漠说道:“如果找不出来任何问题,自然有人会主动向朝廷请罪,御史府的愤怒,怎么也落不到你这个小人物头上。”   林零沉默站在棺木旁边,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都这时候了居然还不忘重复强调,这人哪里像位高高在上的长安府尹,更像是个乡里粗鄙小吏。   这时长安府的吏员衙役都围到了棺木旁,把那些好奇的墓园工人赶走,他们看着仵作的动作,忍不住猜想着头皮之下究竟有什么东西呢?   棺中御史的遗骸早已腐烂,束住头发的布带也不知何时遗灌,散乱萎细的毛发粘在头皮之上,仟作小心翼翼地除掉那些毛皮和下方似稀泥般的头皮,然后用清水泼在微微黄白的头盖骨,拿布片擦拭了数下。   一个很细微的小创口出现在头盖骨顶端,上面积着不知道是污血还是凝着的腐肉,随着布片擦拭和清水的冲洗,变得越来越清晰,直至能够看到创口里的东西。   围在棺木旁的官员衙役们齐齐屏住了呼吸,上官扬羽的眉头蹙的愈发厉害,随着仵作手中尖嘴铁钳的动作,众人的身体越来越紧张僵硬。   如同从骨中抽出一把锈刀,喀吱刺耳恐怖的声音从棺内响起,仵作额头上满是大汗,一手隔布按着尸骸头颅防止被自己扯掉,一手缓慢用力,终于拔出了那根隐藏在御史遗骸头颅里的硬物。   那是一根极长的铁钉,不知道是被血水还是尸水泡了太长时日,铁钉上已经布满了锈迹,但前端依然极为锋利。   看着仵作手中的那根铁钉,棺木旁的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仿佛看到了去年某日,一根泛着寒光的铁钉被生生钉进御史头颅里的恐怖的画面,不由惊恐震惊地加连摇头,有人甚至下意识里缩了缩脖子。   林零站在旁边始终沉默平静,因为在场众人中就只有他事先便已经基本能确定,这一刻会看到什么东西,他看着表情极为难看的长安府尹大人,平静说道:“大人,疑点已经出现,接下来查案的事情是长安府的事情,卑职便不再参与了。”   上官扬羽盯着那根锈钉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此人寒声说道:“本府断案自然不需要你的参与,但我必须提醒你,该上报刑部的事情本府自然会上报,该奏闻陛下的事情,本府自然会写奏章,但若在本府查出真凶之前,在外面听到某些言语,休怪我把大将军扯进来。”   林零揖手应下,然后飘然离开墓园。   ……   ……   宁缺并不知道御史张贻琦的墓堆被重新开启,长安府重新验尸,自己钉进对方脑中的那根铁钉已经被人发现。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踏上复仇之路不及一年,浓郁的阴霾已经浓罩住了自己的前路。   他觉得自己的前路无比光明,因为再过两天便是书院二层楼开启之日,也正是他决意凛然一搏之时。   这一天春和景明,书院诸生为了替谢承运等术科六人进入二层楼壮行助威,前往某清贵食居饮宴,其中便有被司徒依兰强行拉来的他。 第一百四十章 也许后天   去国游历的院长还未返回,书院二层楼便将开启,消息是从何处传出来的不得而知,但根据教习们的回复,已经可以基本确定这是真事,日期便在后日。   书院二层楼难进,难于上青天,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学生们清楚自己大抵不会遇到昊天降福之类的乐事,能够进入二层楼的学生,应该出自于谢承运等六名术科学学生,所以放学之后,便有人开始闹腾起来,要为他们六人壮行助威。   这件事情本和宁缺没有什么关系,做为被书院诸生遗忘的同窗,被边缘化的默默无名之辈,没有人能想到他的全副心神也是放在二层楼间。散钟之后他想去旧书楼询问一下余教授或者是陈皮皮,想知道以自己现在这种境界水平,要进入二层楼究竟有几分可能,不料临行前却被司徒依兰强行拖出了书院。   用司徒小姐的话来说,像这等集体活动,无论你如何不合群也总还是要参加的,即便被同窗排挤,但若你时常出现,不再像平日那样孤魂野鬼般游走于山林草甸,那么总有平淡化解当日怨憎的一天。   宁缺绝不认为自己需要努力挤进书院同窗们的生活圈子,以此姿态换取某种和缓的身周环境,只是司徒依兰平日对他极为和善,这面子实在是有些碍不过去,思忖片刻后,便也随着诸生们离开书院进了长安城。   书院诸生选定的聚会场所在城南,是湖畔一座清贵大宅改装成的酒楼。酒楼上悬着块牌匾,上面是祭酒大人亲笔书写的店名:得胜居。   得胜居乃是长安城第一等清贵食府,占地面积极大,装饰摆设极为精致豪奢,来往客人不是朝中大臣便是四城豪富,若不是书院名头够响亮,即便是想要包个宅外露天食台,都极不容易。   如今时值春暖草长,大宅外用老梨木挑着层层幔纱,被春风一扰轻舞而动,画面美丽至极,逾百名青年男女学生或微笑凭栏,或轻笑绕湖,或掀纱而行,把此间顿时变作青春放歌的妙地。   宁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手里捧着个小茶壶,平静看着正在春风中喜悦玩耍的同窗们,想着稍后宴席之上自己大概也看不到什么热情洋溢的面庞,左右还是坐在角落里发呆,估摸着席至半途自己便会提前离去,便唤来得胜居的小厮塞了几个大钱,要他雇人往临四十七巷带个话,让桑桑带着马车过来在门外候着。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风头正盛的学生才子挑好了最临风潇洒的栏畔酒桌,恋情正热的学生情侣看好了幔后竹林清幽某地,湖畔的大露台才渐渐安静下来。司徒依兰不愧是当年长安娘子军的小领袖,站起身来落落大方地说了几段话,无外乎是祝福术科六子能在后日取得好成绩,又祝诸位同窗学业进步之类。   话音甫落,各色果子精美吃食流水般奉上,学生们开始饮酒作乐,其中最热闹的那处,可以清晰地听到诸生对谢承运等六人的殷殷期盼淡淡马屁。   “听说今次二层楼只招一人。”临川王颖脸上稚气未脱,看着身旁那些围拢过来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然后转向一旁怯生生问道:“以前也是这种规矩吗?”   谢承运微微一笑,看着身旁诸位同窗,平静应道:“二层楼每次开启时的规矩都不一样,今次只招一人也有可能。难度颇大,我当尽全力而为,如此方不负诸位同窗期望,先生苦心教诲。”   钟大俊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朗声一笑说道:“承运,你如今已经入了不惑之境,连曹教授都称你为术科第一人,认为你进二层楼大有希望,如果连你都没有信心,那今年还有谁能进二层楼?”   临川王颖想着此节,不由面色微黯,旋即那张青稚的脸上毫不掩饰流露出对谢承运的羡慕之意,说道:“谢兄,日后进了二层楼,一定要记得告诉大家那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我真的很好奇。”   谢承运温和笑着拍拍少年的肩膀,说道:“你年岁尚浅,就算今次进不得二层楼,想来下次也便进了,哪里需要我去为你打听?”   便在此时,得胜居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湖畔饮宴诸生并不在意,长安城里哪一天不看到几拨骑兵奔驰的画面?唯有安静坐在角落里的宁缺,抬头望向蹄声起处,因为他听出来这些骑兵不是羽林军,而是在战场上真正见过血的边军。   片刻后,一名浑身戎装,犹有风尘之色的年青将领,在几名属官的带领下走上了湖畔露台,他看着这些在春风里饮酒作乐的学生,眉头便忍不住微微一蹙,直接掀起幔纱便向更清幽的宅院深处闯了过去。   数名大唐军人身上挟着的铁血味道,与这湖畔露台上的轻松潇洒气息极不相同,当他们出现的时候,书院诸生的议论声便下意识低了下来。这几位军官穿着戎装轻甲,大步向前疾走,显得极为强悍,又带歪了几处桌席,于是便惹得书院学生们有些心中不喜。   唐人首重军功,最是热爱敬佩浴血守国门的边军,若放在平日场合,即便是朝中大臣,对这些军官稍显鲁莽的举动,也只会淡淡一笑毫不在意,然而今天湖畔聚会的书院学生都极为年轻,骨子里或多或少被养出来了些骄娇之气,有学生没能忍住心头那口气,冲着那几名军官背影冷笑说道:“就算是许世亲自来此,也不敢对我书院稍有不敬,这些军爷倒是目中全无余子的厉害。”   许世乃大唐镇国大将军,毫无疑问的帝国军方第一人,可在这些骄傲的书院学生们看来,似乎也并不显得特别厉害。那几名正疾步前行的大唐军官听着这话,骤然停下脚步,为首的那名青年将领转过头来,看着四周的书院学生们目光微寒。   沉默片刻后,这名青年将领淡淡嘲讽说道:“原来是书院的学生,春日不去大山游猎却进城游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露台上的书院诸生哪里能忍,纷纷站起身来,想与对方言语一番,不料那位青年将领毫无退色,面色如霜继续说道:“想我在书院读书那阵,骄傲之人总要有骄傲的本事,现在你们这些小家伙只学了个皮毛却开始四处耍嘴皮子了……”   听着这话,诸生才知晓原来这位青年将领居然是书院师兄,不禁有些讷讷然不知该如何言语,青年将领却不肯放过他们,寒意逼人训斥道:“许世大将军亲自来此,也不敢对我书院稍有不敬?这句话确实并没有说错,但你们一定要记住一点,许大将军敬的是院长,敬的是教习,而不是你们这群废物!”   “今后在外面都给我把嘴巴闭紧些,如果再让我听到有书院学生在外面大放骄娇之屁,休怪我请出书院规矩,直接把你们痛揍一顿!”   书院第一课讲的便是礼,礼便是规矩,书院的规矩就是谁的拳头大谁有理,谁的辈份高谁有理,这是诸生早已深记于心的教诲,此时听着这位书院前辈要搬出书院规矩,自然没有人敢胡乱接话。   司徒依兰掀开幔纱,看着这边情形,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那名青年将领说道:“我说华二哥你堂堂一个固山郡都尉,何必师弟妹们置气?”   诸生听着这句话,再望向那位青年将领时的眼神便更不一样了,固山郡都尉华山岳……那可是大唐军方年轻一代的明星人物,难怪先前气势如此强大。   华山岳看着自幔纱后走出来的司徒依兰,没奈何叹息摇头,说道:“忘了你这丫头现在也在书院里读书,今儿有急事,明晚上我再去给大将军请安。”   司徒依兰看了一眼得胜居最清幽的深宅后院,猜到他着急从固山郡赶回来是为了要见谁,微微一笑后说道:“过阵我再进去请安。”   “你去自然没问题。”华山岳淡淡扫了一眼四周的书院学生,忽然在角落里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微微一怔却也没有说什么,微笑继续说道:“带着无彩也行,但其余的无关人等,还是不要带进去了。”   “这里都是书院的优秀才俊。”司徒依兰微笑说道,不着痕迹提醒了他一声。   华山岳感激地笑了笑,明白她想说什么,举拳一礼匆匆而去。   ……   ……   酒至酣处,热闹处愈热闹,凄清处愈凄清。司徒依兰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法子,竟是避过了同窗们的目光,悄悄摸到幔纱后方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她看着正探出半个身子寻找青蛙的宁缺,皱眉说道:“你怎么就不愿意和他们多说些话?”   “面目可憎,言语乏味。”宁缺看着湖石青苔上的水爬虫潜入阴暗中,有些遗憾地叹息了声,转过头来看着她说道:“这大概就是他们眼中的我,既然如此,我何必非要凑过去影响对方的食欲?”   司徒依兰认真看着他说道:“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像个孤魂野鬼般飘荡着,我真的不明白,难道你就不想替自己正名,告诉全书院那场期考你不是避战?”   “期考赌约真是件很无聊的事情,当然,我也不习惯被人冤枉。但既然被人冤枉了,再去其乐融融会显得太过示弱,显得心里没底,那多恶心。”   宁缺笑着说道:“我会替自己正名的。”   司徒依兰问道:“什么时候?”   宁缺想了会儿,然后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也许……后天?”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来自燕国的两个人   “二层楼开启,万众俱静鸦雀无声之时,忽然你长身而起,微笑说了声我能……”   司徒依兰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感慨说道:“画面很好看,故事很精彩,只是很可惜,你和我一样都是不能修行的可怜人。”   “我能……”宁缺想到自己说了,大概对栏畔这少女也不会相信,温和一笑转了话头,看着幔纱那头的热闹处,悠悠说道:“如果这次二层楼只招一个人,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还这么高兴?”   司徒依兰笑着说道:“因为谢三公子的人缘比你好太多,就算有人嫉妒他,也不会摆在脸上,而会像钟大俊一样为其喝彩加油。”   宁缺沉默片刻,忽然笑着说道:“你们是不是都忘记了一个人?”   司徒依兰愣了愣,然后马上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不由震惊地无法言语。   包括她在内,书院诸生都忘了那位来自燕国的隆庆皇子,可能是因为在诸生心目中,隆庆皇子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是不世出的绝世修行天才,所以他们下意识里把这个人放到了更高的位置,而从未想过拿来与自己做比较,而且那位甫入长安城便惹得万家少女春思勃勃的天之娇子,这些日子深居简出于桃花巷中,连宫廷宴会都寻了个借口没有参加,真可谓是低调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隆庆皇子来长安城的目的是接替燕太子为质,但无论是他的皇子身份还是西陵神殿不容冒犯的尊严,都需要另一种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所以他要进书院二层楼深造的传闻……也许并不仅仅是传闻。”   宁缺看着她继续说道:“如果书院二层楼这一次真的只招一名学生,如果隆庆皇子真的要进二层楼,那么在你看来,谢承运还是临川王颖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   “谢三公子固然才华出众,但又怎么能与隆庆皇子相提并论,而王颖又年岁尚浅……”司徒依兰渐渐消化掉心中的震惊,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问道:“会不会隆庆皇子并不占入楼名额?”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如果占名额,这些正在高兴的家伙们又该怎么办?”   他笑了笑,状似宽慰道:“……不过我想就算知道要与隆庆皇子竞争唯一的名额,谢承运也不会就此气馁,相反也许他能被激发出更强大的战斗意志。”   司徒依兰摇头说道:“隆庆皇子一只脚就要踏进知命,谢三公子刚刚进入不惑,二者境界相差太过巨大,战斗意志起不了太大作用。”   看着露台上那些正在高兴饮酒的同窗,想着后日二层楼开启,那位隆庆皇子潇洒走来,令书院诸生颜面无光的画面,她忧郁说道:“虽然谢三公子来自南晋,并不是我大唐人,但毕竟在书院学习了一年,他能进二层楼,我们这些唐人倒也能接受,可如果是……隆庆皇子压过诸生,成为唯一进入二层楼的人,实在难以想像到时朝中长辈们会对我们这一届学生愤怒失望成什么样子。”   隆庆皇子来自燕国,身份是位质子,然而他偏生又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与大唐帝国分庭抗礼的世敌,如果让这样一个人,在长安城内以强大实力直接压倒大唐帝国年轻一代俊彦,便等若在是大唐帝国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我不明白书院这次为什么会有这个规矩。”司徒依兰皱眉看着湖中焦燥游动的鱼儿,说道:“这岂不是刻意为那位隆庆皇子营造出一览众山下的场景?”   宁缺笑着安慰道:“都还没开始,也不知道书院二层楼究竟该如何进,你怎么能提前预知唯一能进二层楼的人就是隆庆皇子?”   “西陵神殿乃我大唐世敌,即便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我也必须承认,那位隆庆皇子绝对是当今世间年轻一代最优秀的人物,难觅对手。”   司徒依兰情绪低沉说道:“承认敌人的强大并不可耻,真正令我感到苦恼的是,大唐帝国向来人才辈出,到了你我这代居然找不出一个可以与对方抗衡之人。”   “谁说没有。”宁缺笑着说道。   司徒依兰笑着望向他,说道:“如果你想说的是你自己,那真没有什么说服力。”   “好吧。”宁缺叹息了一声,摊开手臂说道:“这些事情你也不用多愁苦了,左右不过是些脸面上的事情,就算隆庆皇子虎躯一震威震群雄迷昏群雌,他燕国依然要对咱们称臣进贡,西陵神殿还是不敢招惹我们,并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   “不是脸面功夫,是荣誉和尊严,话说你也是边军出身,怎么感觉一点都不像?”   “我大唐军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像刚才华山岳那样目不斜视手抚刀柄走路带风蛮霸强悍才像军人?我可不这么认为,军人守土开疆靠的不是作派,而是别的。”   “别的什么?”   “纪律,胆量,信任。”   “对了,你应该认识华山岳不是吗?”司徒依兰好奇看着他。   宁缺想着先前和那位固山郡都尉目光相触的刹那,略一沉默后笑着回答道:“他是我大唐军方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我只是个普通人,谈不上认识,只是曾经朝过面,不过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说起来我记得当时他有些不喜欢我。”   司徒依兰并不知道草原归旅之上那些事情,笑着说道:“我发现好像长安城里没有多少人喜欢你。”   宁缺摇头驳斥道:“你明显还不够了解我,你可以去问问临四十七巷的街坊邻居,除了隔壁吴老二他媳妇儿,有谁不喜欢我来着?上次也带你去过红袖招,你看那些姑娘,有谁不喜欢我?”   “懒得和你斗嘴。”司徒依兰望向得胜居深处那片清幽的宅院,开口说道:“呆会儿你是跟着我们一起进去,还是单独进去?”   “进去做什么?”宁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摇头说道:“我可不想陪那位殿下吃饭,而且她也不见得会请我们进去。”   “你果然猜到那边是公主殿下在宴客。”司徒依兰微笑应道:“如果平时殿下可能不会唤你我进去,但今天既然书院诸位同窗齐聚于此,殿下宴请的客人又肯定不是普通人物,那么呆会儿她肯定会唤我们进去。”   宁缺稍一思忖,便如先前华山岳那般,明白了她话里隐着的意思,忍不住微讽一笑,在心中默然想着,李渔你终究还是忍不住在帝国年青一代里发展势力,提升自己影响力,同时借此向贵客展露自己手腕粗细啊……   “总不可能一百多号人都进去。”他笑着说道:“呆会儿肯定要挑些成绩好,品德优的家伙进去面见公主殿下,哪里轮得上我。”   司徒依兰想起某日在公主府里偶遇他那位小侍女桑桑,恼火说道:“你和殿下往年有旧,如今也算相熟,我要带你进去,谁敢说什么?”   ……   ……   能在南城买了前御史府开食府,得胜居的老板自然背景极深,不过操持着人来人往的营生,必然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书院诸生包了湖畔露台虽说挣不了多少钱,但换做平时,他绝对会想办法与那些学生们亲近一番,以备将来之用。然而今天他却根本没有去与那些学生周旋,而是像个小厮般恭恭敬敬候在二门外。   数十名婢女仆役端着食盘用具行走在清幽宅院之间,训练有素的他们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宅院里只能听到风吹树梢时的簌簌声。得胜居老板锐利的目光盯着所有人的动作,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稍微放松了些,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能包下得胜居最清幽也是最昂贵的后院,能让得胜居老板甘为小厮服侍,可以想见今日后院宴饮的宾主双方身份何等样尊贵。今日宴饮主人乃是大唐四公主殿下李渔,她宴请的客人确实是位贵客,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客人离开长安城后,在余下的一生当中便再也没有机会重返长安。   锃亮的乌木地板尽头,两张矮几相对而置,左手方案几后坐着位约摸青年公子,只见他一身素青衣衫,发髻上穿着根玉簪,眉直目明,显得极为平静温和,唯有发间隐隐可见的几丝银发,不经意间透露出了这些年的郁结。   在长安城里做了近十年人质的燕太子,平静看着对面的大唐公主李渔,端起手边酒杯,缓慢而坚定地一饮而尽,然后感慨说道:“天启四年我入长安游历,六年再入长安为质,屈指一算竟与殿下你相识十年,虽然中间有两年你去了草原,但也算是相伴成长,此番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不免有些感叹。”   “崇明哥哥,你我皆知,若要还想在长安城中相见,那必然只可能是因为两种原因,既然如此,那么还是不要相见为好,或者有时机,我去成京探望你。”   李渔微微一笑,将手指间把玩良久的小酒杯端起,轻轻啜了一口。席间二人其实都清楚,崇明太子今番回国,不出意外在燕皇死后便会继位,一国之君如果还想进入大唐都城长安,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燕国被大唐帝国所灭,他做为亡国之君被押至长安献俘祭天,第二种则是他率领燕国军队,打进长安城。   这两种可能,前者太惨淡,后者太不可能,所以李渔会说不如不见。   “不见也好。”燕太子微微一笑,说道:“正如你所说,日后若有闪睱,你去成京看我便是,到时候我做主人,请你吃些鲜新玩意儿。”   “现在又不是小时候了,哪里只会贪口腹之欲。”李渔笑了笑,说道:“不过日后崇明哥哥你就是一国之君,我若向你伸手要些东西,自也方便。”   一位是燕国皇位的正统继承人,一位是大唐地位最高的公主殿下,看似只是分离之前述说些儿时情谊,实际上谁知道哪句话里隐着日后的纷争?   燕太子微一沉默,清瘦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举杯低声感慨说道:“一国之君……又哪里是这般好做的,我在长安城里住了近十年,早已习惯此间气候水土风物人情,其实真心不愿意归去。”   “哥哥你这话不妥,燕皇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李渔轻轻摇头。   “有何不妥?父皇当年本来就不喜欢我,所以把我当质子赶来长安,他也没有什么伤感痛苦之处,整整八年时间,我在长安城里沉默低调度日如年,成京处可有来信关怀慰问几声?其实整个燕国……早就把我给忘了吧?”   燕太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眸中闪过一抹痛楚之色。   “我在草原上过了两年,我当时也很担心长安城会忘了我,但事实证明,只要你还活着,并且回来了,那么再久远淡薄的记忆,都会被重新拾起来。”   李渔神情坚定望着燕太子,说道:“当年是崇明哥哥你给我出的主意,前往草原一策让我置身事外,得了极大的好处,现如今崇明哥哥即将归国,我自然也要送你几样礼物,但我知道你是不大肯要的,不过你必须记清楚一件事情,无论成京局势多么糟糕,你毕竟是嫡长太子,谁也不能把属于你的皇位给抢走了!”   燕太子平静回视着她,想着这些年来她为了自己幼弟苦苦经营,不由生出淡淡同伤之感,自嘲一笑后说道:“现在的问题并不是有人想抢我的皇位,而是这皇位本来就还不属于我,在所有燕人看来,我那位英明神武的弟弟比这个囚居长安多年的懦弱太子,更适合坐上那把皇椅。”   他出神片刻后继续轻声说道:“我虽然已经离开成京多年,但小时候有些事情还是记得很清楚,隆庆他似乎从生下来就是个天才,无论是骑射诗书甚至修行,仿佛世界上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而与他相比,我这个太子却没有丝毫特异之处,所以父皇喜欢他宠爱他,大臣们信任他倚重他,就变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了。”   燕太子看着李渔说道:“从进入西陵天谕院那天起,隆庆的母族便开始在成京造势,现如今这势头已非人力所能打压,因为他外有强援,而强援……来自西陵。”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登场   清幽的宅院内一片安静,李渔直视燕太子的双眼,过了很长时间后才轻轻启唇,缓声说道:“外无强援不能成事。隆庆有西陵神殿在后方隐而不发,若崇明哥哥你愿意,相信我的父皇绝不介意发封国书给你的父皇。”   这个世界上有实力能和西陵神殿分庭抗礼的,只有大唐帝国。然而听着这话,燕太子并未动容,更没有流露出狂喜之色,反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虽然我不明白西陵神殿为什么同意隆庆皇子入长安城接替你为质,我也不想去考虑隆庆皇子他一心想入书院二层楼的目的是什么,我只知道现在的局势对你极为有利,他在长安难以遥控成京,岂不正是你的机会?”   李渔看着燕太子微垂的眼睫毛,从容不迫说道:“西陵神殿确实是高妙圣洁之地,裁决司的大人物确实很了不起,把这样一个人物当作质子,或许大河南晋里很多人都在嘲笑我大唐行事荒唐,但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世间只有一个地方,有足够的能力把裁决司二号人物当成人质来看管,那个地方就是书院。”   燕太子终于打破沉默,抬头神情凝重看着李渔的双眼,说道:“问题是据我所知,就算是大唐皇帝陛下,对书院的影响力也极为有限,如果院长大人并不想限制隆庆的人身自由,反而让隆庆在二层楼里再有进益,我该如何自处?”   李渔微微蹙眉,轻声应道:“书院毕竟是在长安城,你不用多虑。”   “这和多虑无关。”燕太子平静应道:“我比谁都清楚,隆庆是一个何等样骄傲的人,像他这样的人愿意舍弃自己的骄傲,同意接受考核才能进入书院二层楼,那就说明对他来说书院是个很重要的地方,隆庆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把所有他认为看起来重要的人或事,最终都变成他的助力。”   “你是担心如果隆庆入了书院二层楼,书院里的人会支持他?”李渔坚定地摇了摇头,平静说道:“书院连帝国内部事务都从不插手,更何况是异国皇位之争。”   燕子太摇头苦笑说道:“反正我总觉着让他进书院二层楼,不是件好事。”   “如果对隆庆和西陵来说是纯粹的坏事,数月前他们也不会同意父皇的要求。”李渔若有所思,忽然蹙着眉尖自言自语道:“如果他进不了二层楼……”   “听闻书院里有位来自南晋的大才子……”燕太子喃喃道。   二人对视片刻,几乎同时摇了摇头。今次书院二层楼开启,明言只收一人,事实上就是因为隐藏在幕后的这次交接,那个位置本就是为那位隆庆皇子准备的,而且以那人之能,就算他们能安排一些竞争者,也不足以撼动对方。   便在这时,清幽深宅外的木廊上响起一阵促而不乱的脚步声,燕太子用征询的眼神看了李渔一眼,李渔微笑回答道:“华山岳和他的几位同袍。”   话音落处,一身戎装风尘的固山郡都尉华山岳和身旁数名军官走入长厅,先向李渔抱拳一礼,然后才见过燕太子。   自有婢女仆役重设酒案,华山岳数人依命坐下,宅内回复幽静。   李渔平静望着燕太子说道:“本宫命华都尉匆匆赶回长安,是想着要在崇明哥哥你离去之前,双方见上一面为好。”   “末将常年驻守河北道,年后可能从固山郡调往山阴郡。”华山岳补充了一句。   山阴郡在岷山东南,邻近燕境,大唐帝国驻扎在此郡的府兵,虽不似更北处夏侯大将军率领的边军可怕,但却是大唐境内距离燕国都城成京最近的武装力量。   早些年间,燕太子见过华山岳,知道他是四公主李渔的狂热崇拜者,更是大唐军方年轻一代的重点培养对象,他自然能够想到,李渔不远千里急召此人回京,当不是为了替自己送行,而是隐藏着更深的意思。   听到华山岳亲口承认明年便要调往山阴郡,燕太子瞬间便明白了李渔的意思。他看着案上的酒樽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内心的挣扎与冲突却已经到了极点,过了很长时间后才用微哑的声音低沉说道:“如果事情不发展到最后一步,我绝对不会用你的这着棋。”   李渔平静回答道:“如果能不用走到最后一步,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如果真走到了最后一步,我希望崇明哥哥你落子时,要有无悔的勇气,我想请你明白一点,这不仅仅是在替我大唐的利益考虑,我更希望你能获得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所谓送别,不过是就某些交易与承诺进行最后的背书,虽然里面肯定也有相识十年的情谊在,但毕竟事涉家国,一旦把表面的温情撕扯脱掉,宴会便很难回复最初的语笑晏然模样,场面一时间显得有些尴尬。   华山岳想起先前在宅院外所见,笑着说道:“得胜居湖畔的露台今天都被人包了,那里嘈杂的厉害,不过比咱们这儿倒是热闹不少。”   “噢?”李渔眉梢微挑,好奇问道:“谁这么大的手笔?”   说这句话时,她浑然没觉着自己把得胜居最清幽昂贵的后宅尽数包下,才是真正的大手笔,毕竟她是大唐最受敬爱的公主殿下,哪有人能与她相比?   “是书院今届的学生,司徒依兰和无彩都在其中,先前遇着时她还说稍后要来敬酒见礼,我想着今日殿下专程替崇明太子送行,不知是否方便,所以没有应下。”   “书院诸生乃是我大唐或者说是整个天下的栋梁,本宫见见他们又有何妨?”以贤良惜才著称的李渔公主,自然不会错过这样一个收拢青年才俊人心的机会,微笑望向燕太子,说道:“相信崇明哥哥也想见见书院里的新学生吧?”   “那是自然。”燕太子平静点头。   ……   ……   湖畔露台上饮酒作乐的书院诸生,并没有完全忘记先前华山岳的训斥,只是彼人乃军方都尉,又是书院前辈,加上那些话犀利不留情面却又字字落在实处,根本无处辩驳,所以他们只能哑忍,以师兄弟的名义安慰自己。   待得胜居后宅贵人相召,诸生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所谓骄傲确实不适合在长安城里发作,这座神奇的城市,随便在侧巷嘘嘘就有可能碰着位同样喝多了的小国公,在茶铺里吹个牛就有可能遇见月轮国来的某位王爷,自己等人不过是想借着由头聚上一聚,结果居然碰上了大唐公主殿下宴别燕太子……   得胜居占地极广,那处后宅乃是神风年间一位老御史留下的祖产,容个二三百人不在话下,但毕竟是公主殿下相召,哪有让所有书院学生排着队去请安、把清幽贵院变成菜市场的道理?不过是择些平日里成绩优良口碑不错的学生做代表罢了,代表之中自然少不了谢承运为首的术科六人,钟大俊等才名在外之人,还有司徒依兰、楚中天这等长安权贵子弟,以及某人。   书院诸生进入清幽宅院时,李渔正低声与燕太子说着话,忽然间她的眉尖微微一蹙,目光下意识里望了过去,果然在人群最后看见了那张熟悉又可恶的脸。   这大半年的时间,她时常唤桑桑去公主府陪自己说话,却再未见过宁缺,但通过各式各样的途径,宁缺在书院里的作为依然不停进入她的耳中。   她知道那场期考赌约,知道他后来被书院同窗排挤,却一直不曾开口发话,不过是旅途中相识一场,区区一个书院学生的遭遇,哪里够资格引来她的关注?就算她愿意,在很多时候也不能表露出来。   “见过公主殿下。”   “见过崇明太子。”   谢承运、钟大俊、临川王颖诸生站于宅院静廊之前,依次向席上两位贵人行礼请安,几番对答下来,诸生表现不错,尤其是谢承运及王颖二人言辞颇有清肃意,李渔觉得比较满意,只可惜那位谢三公子是南晋人而不是唐人。   “崇明哥哥,你看我大唐青年一代才俊如何?”李渔微笑望着燕太子问道。   燕太子微微一笑应道:“大唐威临四海,书院乃千古神圣地,自然不凡。”   便在此时,得胜居清幽后院外忽然响起一片嘈杂声音,有拦阻声有训斥声,竟似有人正在向这边直闯。李渔望向廊外竹后掩着的通道,手指间拈着小酒杯没有发话,只是眉尖微微蹙了起来,坐在她身后两尺席上的华山岳则是神情一肃,厉声喝斥道:“谁人如此大胆,竟敢乱闯殿下宴饮之地!”   院外的嘈杂声极为迅速地转为依然凌乱却代表截然不同意味的声音,廊后竹林间响起的丝竹声骤然乱的不成曲调,隐隐夹着少女惊喜的呼喊,报事人震惊传话时撞翻酒席的声音,然后这些声音在下一刻通通消失。   寂静一片的宅院间,雨廊下,竹墙旁,没有任何声音,变得寂静一片,安静地令人心悸,除了那些落在石径间又仿佛落在人心脏上的脚步声。   自宅院外缓慢行来的脚步声并不只属于一人,并不整齐,但庭院间众人的耳朵却仿佛只听到其中一人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异常稳定,竟仅仅从听觉上便能释放出极浓郁的骄傲味道,似乎他每一步都在踩在通往苍穹的天道上。   ……   ……   面露痛苦无奈之色的得胜居老板像个可怜小厮般佝着身子走在前方,虽然带着外人直闯四公主的宴饮场所,毫无疑问是最快的取死之道,然而此时他身后这些客人来头也极大,更关键是对方拿出的理由根本无法反驳。   在石径上行走的是大唐文渊阁大学士曾静,这位深受陛下与皇后信任的朝中大员,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不出来真实的情绪。   在曾静大学士的右手方,是位穿着黑色道袍,腰间佩着昊天神剑的中年男子,他是西陵神殿天谕院副院长,此番造访都城长安的莫离神官。   大唐帝国朝野皆知,皇后娘娘与四公主殿下的关系虽谈不上水火不容,但因为日后某年继大位之事,天然处于敌对阵营之中,如今皇后娘娘麾下首席大臣要闯公主殿下的宴饮,身边还带着位来自西陵神国的大人物,谁愿意把自己夹在这种恐怖的湍流之间?更何况来闯宴的人群中,还有那位……   曾静大学士与莫离神官携手而来,按道理讲,注定要吸引庭院间所有人的目光,然而事实上,此时场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二人身后那位青年身上。   世间有一种人天然便具有某种魅力,即便他是万千民夫中一个浑身污泥的倔犟少年,即便他是黑压压叩山虔诚信徒中面容普通的少女,无论他如何低调沉默地走在人群中,无论他身周有多少光彩压目的大人物,只要他在那幅画面中,那么当你望去时,绝对会第一眼看到他,然后再也无法挪移开目光。   人群中那位青年便是这样的人。他年龄约摸二十岁左右,身上穿着西陵神殿裁决司死气沉沉的道服,腰间佩着柄式样普通的剑,脚步平缓而稳定,就这样沉默寻常跟着曾静大学士和莫离神官走入庭院,瞬间夺了所有目光。   英俊的眉眼就像传说中那般不可挑剔,映着树梢处漏下的淡淡天光,震飞丝丝缠绵的柳絮,隆庆皇子就这样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有若神子。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负面情绪,一味平静,但就像节奏清晰至死板的脚步声那般,让场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他的骄傲,那份深藏于身躯内骄傲到不屑于展露的骄傲。   短暂的安静,空旷清幽庭院里的人们下意识里站起身来相迎,书院诸生瞬间猜到此人身份,脸上流露出淡淡惘然无措,目光里略带不安,情绪显得极为复杂。   坐在最上方席上的李渔微垂眼帘,眼中的惊讶寒冷警惕神色一闪即逝,坐在她对面的燕太子目光则是更为复杂,有些唏嘘有些伤感,然后缓缓站起身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说道:“隆庆……这真是多年不见了。”   此时一直坐在庭院最偏远角落里,不停埋怨跪坐礼仪实在不符合人体力学的宁缺,终于注意到了这些不请而至的客人,张嘴看着人群中那位卓尔不群的隆庆皇子,赞叹道:“这真是咔嚓一声雷响,男猪角终于闪亮登场。” 第一百四十三章 辩难始   用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的解释是,隆庆皇子自西陵前来大唐都城长安的路上偶感风寒,所以前些日子一直在桃花巷中静养清心,所以一直未能拜望自己的兄长,而今日得知太子殿下明日便将启程返国,故不顾病未痊愈,赶来此地相见。   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已经站在知命境界边缘的强者,居然会被旅途中的风寒感冒弄到卧床不起?这理由借口自然无人相信,场间众人都清楚,隆庆皇子只是不想太早与燕太子相见罢了,然而这等场合,既然西陵方面给出了个借口理由,大家也只能接受便是,难道还能直斥其非?   从隆庆皇子进入庭院,场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那几位书院女学生更是如此,低声议论赞叹,更有少女眸中渐现痴迷,听着莫离神官的借口,她们不禁好奇他会如何回答,脸上会不会露出尴尬的神情?   隆庆皇子没有回答,当莫离神官解释的时候,他只是平静沉默坐在燕太子下手方的席几之上,脸上没有尴尬神情,更准确的说,除了一些礼仪性的微笑之外,他那如美丽如画的容颜上,基本上没有什么情绪。仿佛是在向场间众人表明,我知道这是借口,而且这种借口很无趣,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浑身上下透着股方正严肃味道,即便是那如画容颜,都不能冲至稍淡几分,直至此时,场间诸人才渐渐回想起来,隆庆皇子除了修道天才万人迷之外,还有一个更了不起的身份,他亲执神殿裁决司,权盛威重不可一世。   双方分席坐定之后,便自有人介绍彼此身份,知晓陪着隆庆皇子前来的是曾静大学士,场下席上的书院诸生不免又要起身行礼。   曾静大学士便是当年住在宣威将军府对门那位通议大夫,因为家宅不宁引来皇后娘震怒,结果最后反而因祸得福,得罪了清河郡大姓,却得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赏识,从此青云直上,成了如今朝中屈指可数的重臣。   书院学生虽则骄傲,但若进不了二层楼,结业之后也会入朝为官,哪里敢得罪这样的大人物,至于坐在最角落处的宁缺,所思所想却与同窗不同,他好奇打量着远处席间这位高官,心想小时候见你时哪有这等官威?   “晚生临川王颖,见过大学士。”   “末学阳关钟大俊,见过大学士。”   “南晋谢承运,见过大学士。”   谢承运长身而起,微笑揖手一礼,有些人注意到他并没有自称晚生末学,稍一思琢便明白,这并不是他对大学士无礼,而是不想在某些人面前落了下风。   “谢三公子才名远播,老夫久居长安城,也听说过你在南晋科试时的风光,听说如今你在书院术科中精学勤进,真是令人欣慰。”   曾静大学士微笑捋须,看着正坐在对面的隆庆皇子说道:“皇子号称当世奇才,今番又要入书院进修,当与谢三公子这等俊彦好生亲近一番才是。”   听着这句话,隆庆皇子微微颔首,似是赞同曾静大学士的话,但因为动作异常细微,很难看出什么诚意,他美丽的容颜上毫无表情,并未刻意流露出某种冷傲神情,但这种无情绪却透露出很准确的信息传达,那就是不在意。   苍鹰不会在蚂蚁面前流露骄傲,高山不会刻意低头俯视小山丘,因为在他们看来,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存在,根本就没有必要流露出多余的情绪,但对于承受者而言,这种不在意正是最重的傲骨凌人,这种无视毫无疑问是最狠的轻蔑羞辱。   在书院中向来以才学风度著称的谢三公子谢承运,孤单落寞地站在场间,过了很久才微微一笑坐回席上,只有专心去看才能注意到他的笑容有些不自然。   ……   ……   不过是一首小小的插曲,今日得胜居宴饮真正的问题一直隐藏在幕后。隆庆皇子与燕太子相见,无论兄弟二人争或不争,总是燕国皇位继承权的内争倾轧。公主李渔很明显站在燕太子一边,而曾静大夫随隆庆皇子前来,虽然表面上是奉陛下旨意相陪,但谁能确定他是不是代表了皇后娘娘的倾向?   燕国皇位继承权,事涉两国之间的关系,同时也会进一步增强或是减弱大唐皇室两大势力间的实力对比,只是当着燕国人与西陵神官还有一众学生的面,无论是公主殿下还是曾静大学士,都要维持帝国应有的尊严与气度。   “陛下命微臣陪隆庆皇子熟悉长安周边,几番交谈虽不甚深,但臣深感皇子学识过人,殊可敬佩,加上修为惊人,入书院二层楼,想来是不在话下。”   曾静大学士轻捋郁须,看着对面的隆庆皇子赞叹摇头。谁也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信臣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居然当着一干书院学生的面,如此称赞外来客人,就算是为了打压公主与燕太子携手之势,作派也实在是太难看了些。   场间席上的书院诸生代表,平日里本就是书院中最优秀的一批人,傲骨自生,他们或许并不知晓燕国皇位继承之事,但先前看着隆庆皇子无视谢承运一幕,对此人生出了极大的反感,此时听着曾静大夫说到书院二层楼一事,他们又骤然想起,这位隆庆皇子便是己等最强大的竞争对手,不由一惊。   钟大俊挑眉说道:“书院二层楼……可并不是那么好进的。”   大唐风气开放,似这等宴饮场所,随意插话并不少见,尤其是当意气之争上来时,曾静大学士微微一笑,不再多说什么,似是对这等应答毫不意外。   一直沉默寡言坐在上席的莫离神官,冷冷看了场间一眼,淡然说道:“我西陵神国人才辈出,隆庆皇子乃我天谕院十年来最杰出之人,二十载年华便要迈入知命之境,堪为世间年轻一代最强者,若他都不能进书院二层楼,谁能入?”   他身为西陵天谕院副院长,身份尊贵,然而谁能想到他说出来的话,竟是如此直接甚至显得有些蛮横,然而有句俗话叫话糙理不糙,他轻描淡写摆出几个名词来,加上这些年真实事迹的例证,这等糙话便显得更有力量:如果世间年轻一代最强者,都不能进入书院二层楼,那么谁有资格进入?   “迈入知命境界和知命境界本来就是两回事。”   固山郡都尉华山岳,面色微沉说道:“世间有多少号称修行奇才之人,便在那门槛上误了终生,眼看着知命在前却迈不动第二只脚。我固然不如隆庆皇子天资过人,但隆庆皇子现在不过是洞玄巅峰境界,便要说他是年轻一代最强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过誉,只觉得神官此言,恐有捧杀之虞。”   西陵神殿的神官行走世间诸国,所受待遇何其尊崇,然而当他们入了大唐国境,进到长安城中,官方看似热情有礼,实际上绝大多数人就像华山岳此时一样,根本看不起这些装神弄鬼的道士,一旦怒意起,哪里还管得上什么修辞手法,反驳质疑嘲弄的话语,就像棒子一般硬梆梆地抡了过来。   莫离神官强行压抑住心中怒意,盯着华山岳的双眼寒声说道:“大河南晋月轮确实各有年轻强者,不过近些年来,还真不知道大唐又出了什么大人物。”   华山岳毫不示弱回瞪了过去,说道:“我大唐王景略现正在镇国大将军麾下效力,因天枢处规矩,现在还只不过是一亲兵,便也真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只是他那知命以下无敌的名头,始终还是无人能够夺去。”   这段话真是掷地有声,大唐王景略并非出自西陵,也与佛宗无关,纯自修成才,号称知命以下无敌,隆庆皇子虽说出自西陵神殿,号称绝世修行天才,但只要你一天还没有跨入知命境界,又没有打败过王景略,便难称真正无双。   清幽宅院间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然后这沉默迅速被一道极为平淡的声音打破,声音的主人,却是席间一直沉默的隆庆皇子。   隆庆皇子举着手中酒杯,静静看着华山岳,但目光清远却像是看着极远处的某地,落在茫茫大泽旁的军营之中,淡然应道:“知命以下无敌……很久以前我就想替他把这称号给改了,只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华将军,如果方便不妨替我传话给王景略,希望他能尽快往长安一行。”   “你知道的,我现在不方便出长安城。”   隆庆皇子收回目光,没有夹杂一丝情绪望着华山岳的眼睛说道:“如果他出现的晚了,我就没有替他改称号的机会了。”   迎着那双宁静如湖,毫无情绪的目光,华山岳心头微凛,无由一窒,准备好的话语强行咽了下去,因为他从隆庆皇子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被激怒后的战意,而是一如先前的平静自信。   场间很多人都听懂了这句话:如果王景略出现晚了,他就没有替王景略改称号的机会,不是说他无法与王景略交手,也不是说他认为自己可能失败,而是因为……   他坚信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必将踏入知天命境界,到那时再击败王景略,王景略岂不是依然可以保有知命以下无敌这个称号?确定自己必将踏入知天命境界,甚至隐隐可惜晋境之前没有机会与王景略一战且击败之——这种自信淡然,需要经历过怎样的历练,达到怎样的实力境界才能拥有?!   被一个燕国皇子,一个来自西陵裁决司的敌人震慑住了全场,李渔精致的双眉缓缓蹙了起来,想起天枢处里那些老头子,想起这几年间周边各国涌现出来的年轻强者,不禁生出淡淡无力之感。   数百年来,大唐国力强盛,军威更是无双,可只要书院后山中人不出手,便极难在个人层面上找出能与外敌相抗衡的人选,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极大的遗憾。   她的目光在场间的书院诸生间掠过,带着一丝恼怒想着,如果你真是吕清臣先生寄望的修行天才,本宫何至于在这种场合被这个皇子逼至如此境地?思绪还在柳絮间发散,她却没有那角落里找到宁缺的身影,不由更是恼火。   ……   ……   得胜居侧门巷内,宁缺站在乌厢马车旁,对疑惑探出头来的桑桑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说道:“你在家里不是成天闹着说要近距离看看那位隆庆皇子吗?”   桑桑很认真地解释道:“少爷,我就那天晚上说过一句,没有成天闹。”   宁缺摊开手说道:“好吧,你想不想看。”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带着桑桑向得胜居走去,有些心疼地掏出一块银子,递给行方便的得胜居小厮,然后穿过不再嘈杂的露台,走近清幽的宅院,他想着桑桑想看,所以便带她去看,反正李渔和她相熟,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自幼相依为命的生活早已养成二人某种习惯,看到对方喜欢的东西,便下意识里替对方留着,比如煎蛋面,比如酸辣面片汤,比如陆雪,比如银子,比如皇子。   清幽庭院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先前那番争论吸引,然后被隆庆皇子平静话语流露出来的强大自信所震慑,竟是没有人注意到他把桑桑悄悄带进了场间。   淡雅丝竹声间,偶有低声议论,首席座上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神情傲然,曾静大学士面无表情,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谢承运看着案上酒杯,忽然间微微摇头自失一笑,深吸一口气后长身而起,揖手为礼,看着座上隆庆皇子朗声说道:“敢请教。”   听着这三个字,庭院间骤然变得更加安静,那些做为背景音的丝竹声不知何时也悄然无踪而去,李渔看着站在场间风度翩翩的谢承运,眼眸中流露出些许赞赏神情,只是想着此人也非唐人,不免还是有些遗憾。   隆庆皇子屈膝半跪于地板上,认真整理衣着后,正视谢承运,今日头一次以凝重神情示人,认真说道:“谢兄请。”   ……   ……   庭院角落。   桑桑半跪在宁缺身后,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看了两眼后低声说道:“少爷,这隔得太远了,比那天在街上看的还要远,都看不清楚他的脸。”   “不要打岔。”宁缺夹了一筷子醋渍鱼皮塞进嘴中嘎崩嚼着,说道:“没看见正戏上场了?两大才子辩难,这种热闹可不多见。”   桑桑哪里知道辩难是什么东西,好奇看着那边,问道:“少爷,你觉得谁会赢?”   宁缺喝了一口酒,摇头说道:“我只希望谢承运不要死的太惨。”   ……   ……   (桑桑哪里知道辩难是什么东西,我又哪里知道辩难是什么东西,所以注定是不会正面写的,大家如果想看,请翻阅精彩的《上品寒士》,在里面择一场就当是我写的好了,阿弥豆腐,下台羞愧掩面而走。再阿弥豆腐一下,刚才把上品写成一品了,继续羞愧掩面走。) 第一百四十四章 善饮者无赫赫之言   辩难题目由曾静大学士所出,甫一开场,在书院内辩难无敌手的谢三公子,便知道自己遇到了怎样不可撼动的一座大山。   隆庆皇子整理仪容,神情凝重开始辩难,不是他对自己辩难的对手有何畏惧,而是因为他尊敬辩难本身所代表的智慧磋磨,同时也是对谢承运的勇气表示某种程度的嘉赏,而当辩难开始,他便毫不容情开始展露自己傲然群侪的真实水准。   无数言辞如清美莲花,从隆庆皇子双唇间流淌而出,围绕着辩难命题,无数前贤经典被他巧妙撷取组织,变成一张繁复又清晰的罗网,往往需要听者琢磨良久,方始明白其间真义,更令场间诸生感到震惊无语的是,在今番辩难里,隆庆皇子竟是全然未用西陵昊天道门神典,而全部用的是书院典籍观点!   正如宁缺判断的那样,在隆庆皇子面无表情叙论之前,谢承运只是稍做反击,便被陷入那朵朵莲花铺成的海洋,看不到任何错漏之处,觅不到丝毫还击缝隙,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将那道语网织的越来越密,而自己却是毫无还手之力。   这些于典籍玄谈间求真理的手段,是宁缺极不擅长也无法喜爱上的,从四岁那年,他发现奥数班上解开的习题对自己的乞讨生涯没有任何帮助后,他就牢固地树立了一条生活准则:无论是怎样美好的妙学深思,若不能落在刀锋前或食案上的实处,那么对自己的生活就没有任何意义,就不需要去继续研究。   嗯……书法例外,因为他爱。   总之辩难他不爱,对谢承运不可能有好感,被书院遗忘半年的边缘人也很难有什么集体荣誉感,却也不想看着那个面瘫还如此英俊令人恨的皇子继续嚣张,所以他不再理会那边正发生什么,拉着同样听不懂的桑桑,藏身在阴暗角落里喝着小酒,吃着蔬果小菜,等着散席的那一刻。   “同门集中,夫子曾言:三年不改其行,是为道也。”   隆庆皇子最后用当今书院院长在三十年前一篇论述里的定论,结束了自己的发言,也结束了这场完全一面倒的辩难。   庭院之间鸦雀无声,书院诸生沉默看着那位冷漠坐在席间的皇子,不知该如何言语,包括司徒依兰、金无彩在内的女生,都觉得后背有些微湿,如此思虑严谨却言辞若锋之人,真是太可怕了,更何况对方用的全部是书院典籍,最后更是用夫子经义大论做定舟之石,他们哪里还有颜面再去纠缠?   至此时,场间众人终于明白为何隆庆皇子容颜清俊而宁静,谈吐极少而温和,却偏生给人一种莫名骄傲冷漠的感觉。这并不能全然责怪他目无余子,而是身周的人在他的强大实力前下意识里觉得自己矮上一截,久而久之,这位天赋其才的皇子习惯了这种相处的方式,于是才有了如今不言不语却傲然于世的他。   ……   ……   “埋怨别人总喜欢骑到你背上之前,或者应该先思考一下是不是你自己主动蹲下了身体。”宁缺看着前方那些同窗像被冻僵了的鹌鹑,摇头说道:“平日里当着我都那般傲骨铮铮,今儿碰着铁板便草鸡了,真是丢人啊。”(注)   桑桑接过他悄悄递过来的酒抿了口,看着前方说道:“好像隆庆皇子挺厉害的。”   仿佛是为了回答小侍女的疑惑,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看着场间书院诸生,极为满足补了一句:“隆庆皇子辩难之道,是烂柯寺长老都极欣赏的。”   场间气氛至此时不免有些尴尬,坐在李渔左下方那位来自固山郡的中年将领忽然豪迈一笑,说道:“我张建新是个粗人,实在是听不明白皇子和那位公子讨论的是啥东西,不过我知道但凡宴饮必要有酒助兴才是,今日大家伙都是来替崇明太子送别,我固山郡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就带了几十罐九江双蒸,先前喊校尉们拉进后院了,这时候请诸位品尝品尝。”   这话说的直憨,但确实颇为客气,固山郡出产九江双蒸可不是什么普通美酒,而是用双蒸馏法酿出的高度烈酒,这种高度烈酒被大唐帝国某任皇帝用来软化草原蛮人心志,腐化部族铁血之气,收到了奇效,自那之后便成为帝国严密固守的秘密工艺,惯常用来与草原部落在谈判中讨价还价,很少供人饮用。   之所以九江双蒸佳酿很少供人饮用,连宫中都未选择作为贡酒,除了酿造不易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酒实在太烈,一般壮汉只饮得一大碗便会醺然欲醉。虽说烈酒符合唐人剽悍大气的性情,然而把酒凭栏临风自以为胸怀壮阔之时,只能小口啜饮稍一放肆淋漓便要醉倒,未免太过不美,所以唐人只好忍痛舍爱。   少见的固山郡双蒸佳酿被分成小罐送至各桌,又换上了更精致一些的酒具,先前庭院间压抑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然而谁也没有料到,那名叫做张建新的固山郡将领,唤来婢女撤下面前小酒盅,换了大碗,把烈酒尽满碗中后,盯着隆庆皇子的眼睛,沉声问道:“不知西陵神殿是否禁酒?”   隆庆皇子看着面前的小酒盅,似笑非笑般摇了摇头,这是他自入场以来,如花容颜上第一番呈现出温和淡然之外的第一种情绪,自有一份魅力散发,引得那些因为书院声誉受损对他暗生抵触情绪的少女们又是一阵眩晕。   张将军面色一肃,抬起左手双手捧碗,郑重说道:“话说当年,末将也曾在岷山之下与燕国骑兵交手过,如今近十载光阴渐去,两国修好如初,这一碗末将便礼敬隆庆皇子,望不嫌弃,只是这双蒸酒极烈,在草原上向来有三碗不上马的说法,不知隆庆皇子您能不能饮,敢……不敢饮?”   此言一出,场间又变得安静下来。   角落里,宁缺看着那处摇头说道:“这算是逼酒还是闹酒?俗,真俗,咱大唐军方从前线撤回来的老少爷们,就是这么老实,或者说愚蠢。那皇子乃是洞玄巅峰小牛人一枚,和这种人拼酒,就像和你家少爷我玩骰子赌博一般,纯粹是找虐啊。”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把先前喝米酒的碗空了出来,把小罐装的固山郡佳酿倾入碗中,然后小心翼翼用袖子掩着,递给身后的桑桑。双蒸烈酒果然不同凡响,须臾间酒香弥漫而出,桑桑惯常平静的脸上竟是难抑喜色,眼睛都亮了起来。   话说庭院深处席间,曾静大学士看场面无趣,便出来解围,轻拍手中折扇,看着张建新将军面色一肃说道:“既为修好举杯,众人何不同饮?”   当朝大学士神情一凛,即便是大唐边军将领也不敢造次,然而不知为何,张建新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依旧双手捧着酒碗,冷冷看着隆庆皇子,说道:“同饮也罢,对酌也好,我只问一句……皇子饮不饮。”   宁缺此时抿了口烈酒,被辣的紧紧皱眉,听着此话,觉得怎么听出来了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的味道?   他蹙眉望向那处,心想这位张姓将军先前自称粗人……只怕是假的,刻意粗鄙以势逼人,以己之粗陋无状破敌之雅致傲然,在当前帝国颜面连连受损的局面下,倒也不失为一怪招,说不定正是李渔暗中授意的。   不过就像隆庆皇子骄傲的两大基础之一,这些事情和他宁缺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他发现桑桑极喜爱这种双蒸烈酒后,他现在便只顾着忙着从酒罐里倒酒,再偷偷递给身后的桑桑,再然后偷偷偷了旁边一同窗的酒再偷偷喂给桑桑,如此不厌其烦小心翼翼地重复重复再重复并且乐此不疲。   主仆二人藏在庭院阴暗角落间偷酒喝时,场间那边的局势又有了变化。当很多人以为隆庆皇子会以一惯的冷漠骄傲无视大唐将领斗酒之邀时,只见他如画眉眼间忽然闪过一丝淡淡笑意,右手轻轻一招,席下酒罐便无声无息来到手间。   紧接着,隆庆皇子右手倒提酒罐,透明清冽的酒水伴着刺鼻的酒香倾泻而出,瞬间溢满大碗,不待酒水真正溢出,左手臂破风抬起将酒碗送至唇边,如鲸吸水如龙卷风般满饮碗中烈酒,动作好不潇洒。   固山郡将军张建新微微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以骄傲冷漠严肃著称的隆庆皇子,面对着自己的斗酒之邀居然变得如此随性自然,片刻后,他便醒了过来,想起自己还端着酒碗,于是赶紧捧至唇边一饮而尽。   然而就当他刚刚把酒碗捧离唇边时,发现对面席上的隆庆皇子,不知何时竟已倒满了第二碗酒,又是极为潇洒地一饮而尽。   第三碗,第四碗,第五碗……固山郡九江双蒸烈酒,即便在草原上,也有三碗不上马的传说,张建新敢邀酒赌斗,自然是此道高人,然而面对着隆庆皇子面不改色吞酒不断的喝法,终究是无法抵挡,满脸通红地倒了下去。   自有婢女仆役将浑身酒气的张将军抬走,庭院间的大唐诸人觉得脸上好生无光,赌酒邀斗这种事情本就俗到了极点,结果最后还偏生让这位仿佛彩画中人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子给喝翻了,这就不止俗到了极点,也丢脸到了极点。   隆庆皇子手中端着第八碗烈酒,并没有因为对手的醉倒而就此放下,依旧缓缓饮尽,然后他平静看着场间众人,带着一丝极深处的疲惫微笑说道:   “我这一生,先辛苦求道,后执掌裁决,诛杀魔宗余孽,处罚道门叛逆,惩治异端邪道,向来毫不手软,更是谨守神典律法,绝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修行至今可谓是无外物足乱我心,唯有一物我不能戒,那便是美酒。”   “酒能通天人之途,能洞悉玄妙之机,乃昊天美赐,所以我一向以为若以自身修为解酒,实乃暴殄天物。我自幼好酒但不常饮,自少时离开成京后……”   他平静看了一眼上首那位仿佛被场间众人遗忘的太子兄长,继续说道:“……这些年我只喝过四次酒,其中一次是在月轮国皇宫,因为晨迦之事,我被某些人误解,他们与我车轮饮战,酒不如今日烈,直至宫中酒瓮皆空,方始作罢,其后宫中梁柱三日酒味不散,而我不曾醉。”   “美酒乃无上妙品,也是蚀骨魔音,所以我极少饮酒,除非遇着不得不喝的情况,比如当年在月轮国,又比如今日那位将军以国痛相逼。”他淡然说道:“或者说有值得喝的酒,比如这来自固山郡的双蒸佳酿,再比如说有值得喝的对手。”   自述至此,隆庆皇子再次把身前酒碗斟满,单手举起,望向场下的谢承运,说道:“这一碗,敬谢三公子先前之勇。”   谢承运微微一怔,在心中自伤一叹,换了大碗倒满烈酒,与对方遥祝而饮。   隆庆皇子再斟一碗烈酒,望向谢承运身边的临川王颖,平静说道:“临川王颖,年十二而知礼,我看过你前年那篇礼科札记。”   临川王颖今年不过十五,还是少年心性,对于先前饮宴场上那些明争暗斗完全不知所以,哪里料到竟会谈论到自己身上,听到此时风姿镇全场的隆庆皇子居然看过自己的礼科札记,不禁感到好生兴奋开心,匆匆端起身前的小酒杯喝了下去。   毫无意外,片刻后谢承运和临川王颖便因为烈酒的原因醉伏于案,只是这两道酒喝的算是平和喜悦,书院诸生没有人觉得不豫,反而自钟大俊以下,所有人都将身前酒具斟满,等着隆庆皇子依序点来。   隆庆皇子端着碗中烈酒,看着场间诸生,却没有再敬酒的意思,而是自行送至唇边缓缓饮尽,然后放下酒碗,看也没有再看场下一眼。书院诸生不免觉得有些讷讷然,就连在角落里随大流倒满酒的宁缺,也觉得心里好生不爽,刚对这厮生出的些许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隆庆皇子似笑非笑望着空荡荡的酒碗,轻声感叹道:“书院……真是好大的名气,只希望真正的书院不会令我失望。”   “这真是好大的口气。”李渔微嘲望着他,说道:“如果你不知道真正的书院是什么样的地方,又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做这个人质,掌教大人和那三位大神官又怎舍得让你这位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舍了差事,来做书院一名学生?”   隆庆皇子略一沉默,抬起头来平静应道:“公主殿下说的是。”   李渔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隆庆,本宫承认你确实有才有能,有骄傲的资本,但你既然执掌裁决司,通晓昊天教义,应当清楚知守之道,万事强求便为过,诸物不进便是心,为何却要强逆本意,表现的如此骄傲?”   隆庆皇子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很长时间,英俊容颜上渐渐散发出一股光泽,缓慢而坚定回答道:“国之贫弱暂无计,我唯有更加骄傲一些。”   这句话他说的极为平静直接坦然,明言燕国积弱,并非大唐帝国之敌,而他身为燕国皇族,又是西陵之人,身处长安若要为质,那便要为骄傲之质,如此方能让自己不因势而弱,始终保持强大。   隆庆皇子继续说道:“至于不饮酒却与骄傲无关,而是因为我找不到能对饮的人。”   场下的司徒依兰忍不住低声念叨了句:“男儿本领当在沙场之上,不在酒场之上,就算能喝再多酒又有什么用?”   “这位小姐说的有理。”隆庆皇子平静回答道:“善战者方堪对战,善饮者方堪对饮,今日既然无战,自然无饮。”   场间的年轻诸生谁堪与隆庆皇子一战?书院风头最盛的谢承运已经败下阵来,而谁堪与隆庆皇子一饮?他已经喝了近十碗烈酒,而且自陈平生未醉。   庭院间一阵尴尬的沉默,被西陵神殿之人震慑全场,竟无人敢向其发出挑战,这实在是大唐和书院难以承受的羞辱,李渔袖中玉手轻攥丝巾,准备就此散席退场之时,忽然听到角落里传来了阵咕嘟咕嘟的声音。   这时候场间太过安静,就算只有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被听到,所以这阵咕嘟咕嘟本来极细微的声音也被顿时放大,吸引了场间所有人疑惑的目光。   这声音像是清泉流过南竹剖开的水道坠入微冰的山涧,又像是晨时从湿地草丛间醒来的长颈鹳骄傲地梳洗自己颈部的羽毛,很动听很诱人。   包括司徒依兰在内,所有人睁大了眼睛,盯着阴暗角落里的宁缺,仔细听着他身后发出来的那道咕嘟咕嘟的声音,有些不明所以。   片刻后,身材瘦小穿着侍女服的桑桑,捧着空空的酒碗从宁缺身后膝行而出,然后她愕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不知道为什么,场间所有人都像看着神仙一样看着他。   桑桑发现那么多道目光盯着自己在看,感到极为不习惯,抬起右手袖子擦了擦嘴,小心翼翼把酒碗搁在宁缺身前的案几上,然后重新悄悄退回宁缺身后。   直到此时,众人才发现角落里那方案几旁,整整齐齐摆着四个酒罐。   ……   ……   (注:那句话我是看沐非的微博引自吱吱,但写的时候又忘了原文的具体话。) 第一百四十五章 鸣金之后谢恩否?   宁缺进入庭院后,刻意挑选了最角落最阴暗最不易引起人注意的位置,然而他没有想到,无论自己再如何低调,桑桑在身后发出的痛快饮酒声,终究还是像深夜里的萤火般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面对着数十道复杂疑惑震惊的目光,他也极不适应,尤其是看到远处那位公主殿下隔空投来的炽热目光后,更是心中大呼不妙,暗想李渔你这个白痴千万不要把我扯进这趟子浑水,对上隆庆皇子这种生猛存在,哥再天才也只有白给的份啊。   理想总是丰满的,现实总是骨感的,二者之间总是有差距的,你越害怕什么,那什么就越会来到你的身边,下一刻,宁缺便听到了公主李渔刻意冷漠的问话。   “宁缺,你身边四罐酒都喝光了吗?”   宁缺看了一眼案几旁四个小酒罐,挠了挠头,应道:“好像是光了。”   李渔微笑说道:“虽说是小酒罐,但四罐酒也有十几碗了,这么烈的酒,你怎么就能喝得下去?真不愧是个酒囊饭袋。”   宁缺远远看了她一眼,心想虽然知道你这小娘子表面在骂,私底是喜欢的不得了,但当着这么多人面,如果你再这么说,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带着桑桑夺路而走。想是这般想,他依然只有老老实实回答道:“都是桑桑喝的。”   “桑桑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能喝得了这么多烈酒,真是出乎本宫意料。”   李渔轻轻转动着手指间的小酒杯,似笑非笑望着场下说道。她没有看隆庆皇子一眼,也没有针对他说一个字,但场间众人都知道殿下言语里隐着的意思。   ——善战者方堪对战?善饮者方堪对饮?那位小姑娘喝了十几碗烈酒而不倒,可算善饮否?皇子你是否要屈尊降贵与她饮上一杯无?   莫离神官望着向落,以他眼力此时专注去看,自然能看到藏着宁缺身后的桑桑身上穿着件侍女服,不悦问道:“那小姑娘也是书院学生吗?”   此事终是做不得假的,书院学生与宁缺关系淡漠,甚至可以说隐隐敌对,也不会想着替他隐瞒,便有人回答道:“那是宁缺的小侍女。”   莫离神官勃然大怒说道:“今日饮宴乃是替燕太子送行,何等重要,让你等书院学生与会已属不易,怎能随意让一位小侍女混迹其中!”   这番愤怒并不是作态,而是真实情绪,西陵神国向来最讲究阶层森严,首重秩序,对于长年生活在其中的神官们来说,让他们与一位身份低贱的小侍女同席饮酒,确实是极大的侮辱。   然而这里是长安城,并不是西陵神殿,李渔淡淡看了这位天谕院副院长一眼,说道:“那小姑娘与本宫相熟,算是一位小友。”   “大唐皇族御下果然宽仁,以至于可以无视礼仪规矩,但公主殿下,今日饮宴有两位燕国皇族,还有我这位西陵神官,难道不需要考虑我们的感受。”   莫离神官恼怒说道:“莫非这就是大唐帝国的待客之道?”   看到对方咄咄逼人,李渔面色微沉道:“今日宴饮本是我与故人相别,哪里想到有人会不请自来,莫非这就是西陵的为客之道?客有好客恶客,若有人觉得我大唐待客不周,不妨先反省下自己属于哪一种,若还不自知,那便看看门在何处。”   这便是大唐帝国最强势的底气之所在,先前讲道理比气势时落了下风时,无论李渔还是旁人都能容忍静待,但要说起占了道理之后的气势或被逼急了后的不讲道理,这个天底下又有谁能是大唐人的对手?莫离神官被李渔这番话气的满脸通红,然而面对快要发飙的大唐帝国公主,他能做或者说敢做些什么?   就在这番谈不上唇枪舌剑,更像是单方面凄风苦雨的争论间,有些人注意到席间某个变化,渐渐停止了议论,因为他们看到,隆庆皇子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莫离神官的愤怒,也没有感受到大唐公主的强势,只是静静看着阴暗角落里那方案几,忽然笑了笑,举起手中酒碗一饮而尽。   场间骤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过了片刻,桑桑从宁缺身后探出半张小脸,疑惑问道:“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宁缺低头看着桌上自己的小酒杯和给桑桑用的米酒碗,手指悄无声息击打着桌面,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这酒好喝吗?”   桑桑点点头:“好喝。”   “还想喝吗?”   “……想喝。”   宁缺抬起头来,扭头望着她微笑说道:“那就继续喝。”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偷酒喝?”   “不用偷酒喝。”   宁缺抬起头来展颜一笑,左颊的酒窝仿佛能盛进无数美酒,把身后的桑桑拉了出来,说道:“坐在我旁边,光明正大地喝,想喝多少喝多少,直到你不想喝为止。”   桑桑被他拉出来后,急忙并膝在他身旁坐好,把身前的衣襟拂平,低头不愿意迎接那些莫名的目光,用极细微的声音喃喃说道:“这怎么好意思?”   宁缺隔着庭院间极长的距离,远远望着最上方的李渔,摊开双手表示自己的无奈。李渔微微一笑,望着场间书院诸生问道:“不知今次书院准备进入二层楼的术科是哪些人?不知道你们准备的如何了。”   殿下问话,自然要回应,更何况场间诸生隐约猜到公主殿下发问的良苦用心,于是无论心中再如何震惊好奇,他们也只有收回投往角落里的目光。   桑桑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知道没有人再那般看着自己,自己变得轻松了很多,而一旦轻松起来,那股酒罐里散发出来的迷人烈酒香气便显得格外迷人。   看着身前满满的酒碗,确认没有人注意,她急忙用两只小手捧着送到唇边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擦拭干净唇边酒渍,双手搁膝以表明自己先前什么也没有做过。   远处席上的隆庆皇子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幕,他的目光落在身前不远处的地板上,但不知为何他笑了起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   ……   这是一场奇异的宴会。   为燕太子送行的饮宴,温和微笑一言不发的燕太子本人却被人遗忘。公主殿下与书院诸生看似热络讨论着书院生活与后日的大事,但实际却没有一个人在意谈话的内容。所有人的心思或者余光都落在两个地方。   那位容颜英俊,风采有若神子的隆庆皇子,沉默若有所思不停饮着碗中烈酒。那位容颜黝黑,安静有若小兔的小侍女,低着头捧着酒碗不停喝着。   似乎像是在喝闷酒,但隆庆皇子却是越喝神情愈是凝重,桑桑眼睛则是越喝越为明亮,而空气中飘来荡去的那些话语和目光碎片,仿佛被烈酒薰醉,悄无声息落在这两处,看似无人注意,实际上人人都在注意。   因为得了暗中吩咐,得胜居老板亲自动手,将固山郡运来的三十余罐双蒸烈酒全数搬到了后院中,然后分别放在最上方和最角落两处。   桑桑婴儿时在尸堆雨水间浸泡太久,体质先天虚寒,有时候病发时,只能靠烈酒催动体内热息,才能维持生存,所以宁缺习惯性都会随身背着酒囊。   自小到大靠烈酒续命,她渐渐爱上了饮酒,也渐渐发现自己很难喝醉。只是主仆二人小时候太穷,即便是岷山里最廉价的带着焦糊味的包谷酒,或者草原上最劣质的马奶酒,都没有办法无限量畅饮,尤其是她性喜烈酒,而越烈的酒则越贵,哪怕到了长安城,二人穷人乍富之后,也未曾像今日这般喝过。   酒是固山郡九江双蒸,世间最烈之酒,而且不用花钱,便可以一直喝下去,对于桑桑这个苦命丫头来说,这毫无疑问就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享受。   案几旁的酒罐一个接一个的空了,她浑然忘记了少爷今天带自己来的目的是要看那位劳什子皇子,也忘了自己是在一个怎样的场合上,先前有多少人在盯着自己看,她只是觉得越来越开心,那双柳叶眼越来越明亮。   隆庆皇子喝的并不比她慢,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在稍露凝重之色后,渐渐变成某种兴趣与不解,还有一种终于遇到对手的隐藏兴奋与炽烈。   三十几罐双蒸烈酒终于被喝光了。   场间众人看着那些空着的酒罐,想着那些足以醉死几匹骏马的烈酒,居然就被这两个人喝到了肚子里,不由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隆庆皇子没有动用修为解酒,十余罐烈酒终于让若神子一般凛然不可侵犯的脸颊产生了些松动,眼眸里有些迷离疑惑之意。   而坐在角落里的桑桑只是脸蛋儿变得红了些,腹部微微鼓起,眼睛变得比平时明亮无数倍,除此之外,平静如常,根本没有一丝醉意。   宁缺看了一眼远处的隆庆皇子,看了一眼身旁的桑桑,哈哈一笑,拾起筷子重重一敲酒罐,以当的一声清脆鸣响,以为取胜归来的鸣金声。   一时间满室俱静。   ……   ……   隆庆皇子眼中的醉意渐渐散去,他望向角落,面无表情问道:“少年,你叫宁缺?”   宁缺站起身来,回答道:“正是。”   “那是你的小侍女?”   “是。”   “赏。”   宁缺与桑桑对望一眼,看出彼此眼眸里的毫不犹豫,笑着恭声应道:“谢皇子赏。”   隆庆皇子与身后的随从道童平静说了几句。   来自西陵的道童走向前来,面带温柔之色望向站在角落处的宁缺,以一种恩赐的口吻朗声说道:“皇子于长安求学,正要招纳府中人等。今日昊天赐你荣耀,给你机会献出小侍女服侍殿下,你还不快快谢恩。”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你真的很美   当时当下的世间,奴仆婢侍等同于私人财产,可以随意处置。大唐帝国境内的情况要稍微好些,唐律严禁蓄意伤奴,但不禁买卖,转赠美貌姬妾聪慧婢侍,在长安城内并不少见,而那些发生在风流名士间的转赠,甚至往往还带着一些传奇美好的色彩。   当那名西陵道童说出隆庆皇子的意思之后,场间众人并不觉得奇怪。书院诸生和华山岳等唐人,虽有些反感那名道童言语里流露出来的骄傲恩赐意味,但毕竟这种意味符合双方之间的阶层差异,也自默然。   在众人眼中,站在宁缺身旁的小桑桑不过十三四岁,像豆芽菜似干瘦,容貌寻常肤色黝黑,隆庆皇子自然不是看中她的美貌要把她带回府中暖床,而是因为这场拼酒生出了些许兴趣。   高高在上的西陵大人物,因为琴棋书画饮宴射乐相类之事,看中了长安城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侍女,放在上流社会里这便是风雅,宁缺若肯把小侍女转赠给隆庆皇子,皇子自然会有极丰厚的回赠,日后说不定在传闻中又是一椿逸事。   所以没有人觉得震惊,没有人奇怪,更没有人愤怒,反而有些人比如钟大俊,向宁缺投去了隐隐羡慕的目光,暗想他如果能通过赠出小侍女入了隆庆皇子法眼,日后不知要从中换来多大的利益方便。   公主李渔这时也保持着沉默,但她的沉默与风度无关——她想着去年某件事情,似笑非笑望着宁缺,知道这件事情可能会向有趣的方向演变。   ……   ……   事实上,听到那名西陵道童温柔而又极富恩赐意味的宣告后,宁缺怔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对方想要做些什么,之所以反应会如此迟钝,是因为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向自己讨要桑桑,还用的是如此臭屁欠抽找死的态度。   为什么?对不起,没有理由没有道理,只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隆庆皇子,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他喜欢你的小侍女,想无聊时有个小侍女陪自己饮两杯酒,所以你就应该双手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一个炕头睡了十来年的丫头送过去,然后腆着脸微笑等皇子高兴之余赏你些银子赏你些前途赏你些荣耀?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实际上毫无道理,宁缺的心情陡然变得极为恶劣,脸上的笑容却是越发明朗,望着远处席上感慨说道:“隆庆皇子,你长的真的很美。”   他的反应很迟钝,本来对很多事情反应就极迟钝尤其是今天又喝了太多烈酒的桑桑反应比他还要更慢一些,直到这时才会过意,知道席上那个什么皇子竟是想从少爷手里抢走自己,忍不住蹙着小眉头反驳道:“少爷,他长的难看起来了。”   在场间众人的概念中,这种事情和桑桑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只要主人愿意送,那么她就只有去。他们只关心宁缺的答案,一直在安静等着他的回答。   其中大部分人猜测宁缺应该会同意,少数人心想他应该会拒绝,但无论是谁,都没有想到宁缺的回答和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显得有些莫名其妙——隆庆皇子,你长的真的很美……这是什么意思?(注)   刚刚把酒意消散下去,隆庆皇子正安静看着桌上空空的小酒罐,忽听着此言,他眉尖微微一蹙,抬起那张俊美无双的脸,看着远方淡然说道:“谢谢,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自己长的很美……”   宁缺看着那处,很认真说道:“那你想的就不要太美了。”   ……   ……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场间众人即便想到过宁缺会拒绝送出自己的小侍女,也以为他也会采用某种很婉约的拒绝方式,简称婉拒,比如说自己用惯了这小侍女,这小侍女出身粗鄙,不登大雅之堂如何云云云,却没有想到他会拒绝的如此简单直接粗暴狠厉!   想要我的小侍女?你想的太美了!   隆庆皇子脸色渐沉,转瞬后却自失微微一笑。   宁缺看着他笑了笑,解释道:“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愿意。”   隆庆皇子缓缓从袖中伸出双手,平静搁在桌案之上,平静看着远方阴暗角落里的宁缺,缓声说道:“因为不愿意,你可能错过了很多。”   “我从来不担心错过什么。”宁缺回答道。   隆庆皇子锐利的目光隔着极远的距离落到他的脸上,沉默片刻后说道:“甚至有可能是……本殿的友谊?”   宁缺眉梢微挑,回答道:“也许你的友谊并不像你自己想像的那么值钱。”   听到这句话,隆庆皇子如同画出来来的眉眼间仿佛镀上了一层寒霜,沉声说道:“看来你很看重你的小侍女。”   宁缺笑着回答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隆庆皇子冷冷说道:“小侍女的主人果然很有意思,我对你的兴趣愈发浓厚了。”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把你的兴趣混着酒喝下去吧,如果你还能喝的话。”   ……   ……   二人这番对话的时候,得胜居宅院场内一片安静,即便是掩雨廊外的那些鸟儿都紧张的不敢发声。随着谈话的进行,人们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精彩,越来越古怪,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宁缺这个普通的书院学生,居然能和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侃侃对谈,话锋非但毫不落下风,反而是字字冷嘲热讽强硬到了极点。   隆庆皇子的表情尚算平静,但谁都能看出他淡漠眼眸里将要燃烧的情绪,和言语间透露出的强悍意味,只听到他寒声问道:“可本殿依然很好奇,在你心中究竟谁才有资格做这小侍女的主人。”   在股强大的威势之下,宁缺却仿佛一无所觉,眉梢微挑回答道:“其实这依然和你无关,但既然殿下你这么感兴趣,我只能说……至少你是没有资格的。”   “我没有资格,那谁有资格?”   隆庆皇子朗声笑了起来,但笑声中却感受不到几分欢愉的笑意,只有某种强悍的自信与霸道,笑声渐敛,他看了一眼对席沉默的李渔,问道:“莫非是公主殿下?”   宁缺展颜一笑,左颊的酒窝分外小清新,说道:“不,她也没有。”   这句话一出来,又是弄得场间一片哗然,然而在这些震惊复杂情绪发酵之前,李渔便微笑着做出了解答,她看着对面席间的隆庆皇子等人说道:“我曾经向这小子要过好几次桑桑,但他理都懒得理我,所以很明显我是没有这个资格的,至于隆庆皇子你,我想总不至于比本宫还更有资格。”   场间任由隆庆皇子等西陵人和燕人处于上势已久,李渔一直沉默微笑观棋不语,这时候却一句话堵死了对方所有后手,她是大唐帝国最受宠的公主殿下,就算你是绝世天才,是西陵裁决司的大人物,是燕国的皇子,但难道你有资格与本宫相提并论,我都不计较宁缺再三拒绝我,你又凭什么计较?   这是很简单从而很有力量的逻辑,这就是唐人典型的道理与风格。   大唐公主出言以为强悍背书,这场小小风波似乎便要告一段落了,桑桑扯了扯宁缺的袖子,仰着小脸说道:“少爷,咱们回家吧?”   宁缺笑着点点头,然而场间众人包括李渔在内,都没有想到他没有就此离开,而是伸手揉了揉桑桑的脑袋,看着上方席间的隆庆皇子很认真地说道:   “皇子,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听到这句话,场间很多人都想到了先前那刻谢承运长身而起时说的话,顿时一片安静,书院震惊望向宁缺,心想先前谢三公子都在辩难之中一败涂地,难道你这个称病避考的家伙,还想凭此一鸣惊人?   隆庆皇子神情渐凝,伸手整理衣衫前襟,坐直身体,摊开右手道:“请。”   “不要误会,我对辩难没有任何兴趣,事实上也不怎么擅长,我只是有些困惑皇子你先前的自信,所以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宁缺向前走了一步,问道:“请问皇子,苍穹可有眼睛?”   湛湛青天灰灰阴天飘雪冬天之上哪有什么眼睛,即便是夜穹之上那些繁星也不能看作眼睛吧?然而宁缺虽然说并非辩难,隆庆皇子却依然极为慎重应对,略一思琢便明白此言何言,昊天居于苍穹之上怜悯仁爱俯瞰亿万苍生,那么……   “苍穹自然有眼。”   宁缺接着问道:“天地之间可有元气?”   隆庆皇子应道:“当然有。”   宁缺快速问出下一个问题:“元气波动是否有规律可循?”   隆庆皇子应道:“有。”   “槐树是否有根?”   “有。”   “蜉虫有没有生命?”   “有。”   “正常人有没有思想?”   “有。”   “我大唐有没有天子?”   “有。”   “西陵有没有教律?”   “有。”   ……   ……   宁缺问问题的速度越来越快,但这些问题确实极为简单,与辩难无涉,隆庆皇子回答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两个人的问答就像炒豆子一般明快迅捷,场间众人愈发疑惑,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便在这时,听到了宁缺接下来的一个问题。   “袜子是否有洞?”   “当然……”   隆庆皇子忽然眉头一挑住嘴不言,然后似笑非笑望向站在场间的宁缺,像看着一个小聪明被碾碎的可惜虫般,用一种淡然冷漠的口吻继续回答道:   “没有。”   这一连串的问题枯燥乏味甚至无聊,但因为事涉隆庆皇子,又和先前那场风波有关,所以场间众人都听得很认真很仔细,当宁缺提问时,诸生都随着一道思考,在心中与隆庆皇子一道默默回答,而当最后一个问题出现时,他们更是在心中默默直接回答道有,而直到此时听到隆庆皇子话锋陡转,回答没有……他们想了会儿方始震惊明白,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宁缺设的言语陷井。   司徒依兰蹙着眉尖想了会儿,看着宁缺摇了摇头,对身旁的金无彩压低声音感慨道:“真是可惜,没能让隆庆皇子出个丑。”   隆庆皇子不愧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不愧是万众瞩目的天才人物,他是局中人,然而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他发现宁缺这一系列问题只不过是在诱使自己陷入某种心理定势以及语言惯性,想要自己在最后这个简单到愚蠢的问题上犯错,想要自己当着场间众人的面承认袜子是有洞的,于是他自然不会上当。   他用垂怜厌恶的神色望向宁缺,说道:“没有想到本殿耐着性子听你的问题,到最后不过是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聪明,实在是有失本殿的期待。”   宁缺也似笑非笑望着他,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确实只是一些小聪明,但是很可惜,皇子你连这种小聪明都应付不来,实在是令我失望。”   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以为他羞怒之下开始胡言乱语,那些与他本就极有隔阂的书院同窗,更是纷纷转过头去,表现的羞于承认与他是同窗。   宁缺摇了摇头,低头看着桑桑叹息说道:“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的故事吗?狗熊最后大多数是怎么死的?”   “笨死的。”   桑桑说道:“少爷你那天说的对,长的太好看的男子大多脑子都不大好使。”   然后她望向席上的隆庆皇子,认真解释道:“袜子如果没有洞,那怎么穿进去呢?”   ……   ……   再一次满座俱静,想明白这件事情的人们瞠目结舌,羞愧低头,还没想明白这件事情但看着身周众人表情能猜明白的人们瞠目结舌,还来不及低头。   席上的李渔和席下的司徒依兰忍不住嫣然而笑,西陵众人的表情则是极为难看,至于隆庆皇子本人,在被桑桑点评为脑子不大好使的男人、想明白这个可恶的语言圈套后,脸色阴沉的仿佛要滴下水来,像极了张阴雨天绘的美丽水彩画。   “刚才我问过你,你也回答过我,我们都知道昊天是有眼睛的,他正看着俗世里的众生,而你我就像虫子槐树一下,生活在天地的元气里,便要遵循一定的规律。”   宁缺看着隆庆皇子平静说道:“这些规律在我大唐,便是天子金口玉言或是唐律,在西陵则是神圣教律,然而无论哪种,都明确承认每个人的私产都不受侵犯,于是我的东西便永远是我的,只要我不同意,那你就不要想着夺走。”   众人这才知道先前那些看似无聊的问题里,竟还被他隐着如此意思。   宁缺继续说道:“我问这些,只是想让皇子知道这些道理。就算你先前答出那个三岁孩子就应该知道的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袜子当然是有洞的,我的小侍女当然就是我的,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不能抢走我身上一文钱。”   隆庆皇子盯着他的脸,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平淡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还知道一些别的道理,如果没有力量的话,哪怕身上只有最后的一文钱,有时候也很难保住。”   宁缺微笑着问道:“皇子,您这是在威胁我?”   然后他望向席上的曾静大学生和李渔,双手一揖,很严肃认真地问道:“公主殿下,大学士,他在威胁我,我该怎么办?”   曾静大学士被他这句话直接顶到墙上,轻捋胡须,强颜笑道:“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大概是你这少年听岔了。”   李渔笑着回答道:“难道凭你那点微末本事,还想打一架找死?”   忽然间,她话锋一转,淡然说道:“不过我还真不知道,有谁敢在长安城内威胁我大唐子民。”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威胁。   莫离神官勃然大怒,一拍面前桌案便准备长身而起,然而就在这时,隆庆皇子冷冷看了当年的师长一眼,强行把对方压制住,然后望向宁缺,微笑问道:   “你也是书院学生,本殿会在进二层楼时看见你吗?”   场间忽然有人回答道:“他连术科都没进,自然无法入二层楼。”   插话的人是钟大俊,先前宁缺那个关于袜子的问题,直接让场间所有人都感到了丢脸,而他的感受最为强烈,此时听着隆庆皇子发问,便在第一时间点明宁缺并无修行潜质,没有资格入二层楼,仿佛如此这般能够羞辱对方一番。   隆庆皇子面无表情看着宁缺,说道:“那真是遗憾。”   宁缺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世界上也许并没有那么多遗憾。”   桑桑扯了扯他的袖角,第二次说道:“少爷,回家吧。”   宁缺看了一眼钟大俊和那些书院同窗,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向耻于与我为伍,今天你们也只会认为我耍了些小聪明,我不在乎,我只想提醒你们把这些道德心思多放些在学业上,日后若还答不出来这种三岁小孩都会回答的问题,到时候就该轮到我耻于与你们为伍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李渔和几位朝廷大员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牵着桑桑离开。   一面走出庭院,宁缺一面感慨说道:“绝世啊……天才啊……中兴希望啊……”   然后他摇了摇头,笑着叹息说道:“PIAPIA啊!”   听着不断飘进来的声音,场间一片尴尬沉默,隆庆皇子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   ……   (注:这句台词特喜欢,在我家乡话里,讽刺他人自不量力时常会这样说:你以为你长的比别个漂亮些噢?) 第一百四十七章 希望在人间   PIAPIA是鞋底抽打脸颊发出的清脆响声,只可惜长安城里的人们没有看过那个世界里穿裙子的喜剧演员表演,大概无法准确接收到自己想要传达的意思,怀着明珠混投的遗憾,宁缺带着桑桑走出庭院,与褚由贤说了两句闲话,便出了侧门,然而他们上了马车还未走远,便听到了后方响起的急促密集马蹄声。   桑桑瘦削的肩膀微微一紧,抬头看着他,柳叶眼里满是询问警惕神色。   宁缺笑着拍拍她肩膀,宽慰道:“就算那皇子老羞成怒,疯狂到在长安城里也敢派下属追杀或者殴打咱们,也不可能白痴到这种地步,刚刚出门便跟上来。”   他的判断没有出错,街道上那几辆快速跟上来的软索华贵马车,烙着皇室徽章,马车夫看着这等阵势,赶紧提索斥喝把马车让到道旁,然而没有想到,这些带着大唐皇室徽章的马车竟是缓缓停了下来。   青布窗帘掀起,露出李渔那张清丽宜人的脸,她的眉头微蹙,唇角却带着笑意,看不出来真实的情绪。   宁缺带着桑桑赶紧下了马车,恭谨地走到窗口行礼,他内心深处对这位公主殿下或许毫无尊敬,但在这人来人往的长街之上,可不敢稍有显露。   “前些日子,听说过你在书院里人缘不好。”李渔微笑看着窗旁的他,顿了顿后说道:“今天看着饮宴之上,你即便是在替书院出头,也没有让那些同窗生出同仇之感,由此看来,你在书院里的人缘不是不好,而是极差。”   宁缺笑着回应道:“人缘这个东西说起来很奇怪,就像城墙上面长着的那些野草,风往哪边刮,它就往哪边跑,人缘不好其实有时候只说明你吹出来的风不够大。”   “你这话说的倒也有趣。”李渔笑着说道。   宁缺挠了挠头,看着窗后的女子,回答道:“也就是殿下能听明白,我才说说。”   李渔叹道:“若让旁人听着你敢用这种口吻与本宫说话,一定吃惊于你的放肆。”   宁缺笑着揖手说道:“那是因为公主殿下贤良,而且又是旧识,说话自然不需要太过讲究。”   李渔叹了一口气,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这个少年啊,该放肆的时候偏不放肆,也就在本宫面前放肆的厉害。”   宁缺听着这话有些奇怪,沉默片刻后,笑着回答道:“殿下这话责怪的没道理,至少我相信今天的隆庆皇子会觉得我已经足够放肆了。”   想起先前隆庆皇子难看阴沉的脸色,李渔只觉得浑身上下被春风洗过一般舒爽,满意看了一眼宁缺,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桑桑,赞赏说道:“你今天表现的不错,不过……为一时意气之争,居然不怕同时开罪燕国臣民和西陵神殿,你这胆量真比往年涨了不少,说实话浑不似你当初的性情风格。”   这是一句看似很寻常实则很犀利的问话,只有与宁缺真正接触过的人,才知道这个来自边城的军卒,向来更看重实利比如生死,向来不怎么在乎虚名比如羞辱。   宁缺此时回忆先前那刻在酒席上的强硬尖刻,自己也觉得有些有趣,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隆庆皇子的作派,我便非常不高兴,当那个小道童说出那番话时,我真是掀桌子杀了他的心都有,只是……殿下您也知道,我这点儿微末本事哪里杀得了他,那也只好刺他几句讨些利息。”   “这还只是利息?”李渔笑着说道,然后她想到后日那件大事,想到今日席间仿佛被人遗忘的燕太子崇明,渐渐敛了笑容,神情凝重看着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低声说道:“今年只有一个人能进二层楼,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是你?”   宁缺看着窗内女子认真的神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不管西陵神殿和燕国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理会朝廷与他们之间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我只知道,我非常不想看到隆庆走进二层楼。”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宁缺回视着她的眼睛,无奈地摊开双手,说道:“隆庆皇子是站在知命境界门槛上的修行者,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而我……只是书院一个普通的学生,殿下指望我去做他光辉道路上的拦路石,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李渔眼中的光泽渐渐散去,她看着宁缺这张干净清新却依然寻常的脸,心想自己也着实是昏了头脑,怎么会想到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家伙身上,不由自嘲一笑,隔窗伸出手去,在桑桑脸颊上轻轻一捏,夸奖道:“你比你家少爷能干多了。”   这大半年里,桑桑经常去公主府玩耍,与李渔十分熟稔,也不怎么抗拒这般亲热的动作。她打了一个酒嗝,轻声说道:“少爷才是真正的能干。”   ……   ……   固山郡都尉华山岳轻夹马腹,来到皇室马车旁,看着前方快要消失在拐角处的马车,忽然开口说道:“一年未见,想不到那个边城少年居然入了书院。”   “去年在旅途上,吕清臣先生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既然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便能确定宁缺这小子能入书院,那为什么不能相信他能进二层楼?”   李渔的目光越过车窗,看着前方街巷上的热闹人群,淡然说道:“今日看见他在庭院间侃侃而谈,我忽然想起了这句话,想起吕先生对他奇怪的寄望,不禁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一次会不会是我看走眼了?”   “今日他在饮宴上表现确实精彩,没有让我大唐帝国和书院丢脸,但……这毕竟都只是些言语上的本事功夫,若要他在战场考场之上正面迎战隆庆皇子这等绝世修行天才,正如他先前自陈,这实在是太看得起他了。”   华山岳不以为意评论道,在他看来,在把宁缺这样一个普通书院学生和隆庆皇子相提并论,本就不该这样去想,因为这种想法太过荒唐。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李渔放下青色的车帘,向后倚靠在织金的椅垫上,抬起手肘轻支下颌,因为清晰所以锐利的眉眼间带着丝颇堪玩味的笑意。   “如果你真是堪用之才,那么日后终究还是会成为我的人才。”她微笑想着,喃喃说道:“因为至少我已经知道,你的要害是什么。”   ……   ……   当马车在大街中央相聚闲聊之时,得胜居正门处已经走出来了一大群人,他们穿着道袍神服,表情肃然,正是西陵神殿一干人等。   隆庆皇子表情平静走在人群中央,甫一出门,那张绝美的容颜便引来街上女子们的一片惊呼尖叫,听着这些表达喜悦爱慕的呼喊,他没有因此而动容喜悦,也没有露出厌恶神情,只是肃然澄静。   缓步踏上镌刻着符文的金黄色马车,他闭着眼睛沉默片刻,忽然睁开双眼,淡然说道:“那个书院学生,确实不是修行者。”   西陵谕天院副院长莫离神官,神情恭谨坐在他的对面,虽然当年二人有师生的名义,但当隆庆皇子成为神殿裁决司道痴之下第二号人物开始,二人之间便有了一道尊卑鸿沟,没有谁敢逾越半步。   莫离神官蹙眉愤怒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唐人刻意安排好的。”   隆庆皇子想起那名藏着阴暗角落里偷酒喝的小侍女,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车厢外,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了悠扬中正的乐声。   隆庆皇子忽然轻轻一笑,俊美容颜如桃花绽放般夺目,喃喃感慨说道:“居然会为了一个小侍女而失态,看来入了长安城,我的道心也蒙上了些微尘。”   确定宁缺和桑桑并不是修行者,他便不想再理会此事,因为他的骄傲在于别的更高层次的地方,他来大唐长安城的目的是要进书院二层楼,然而……   笑容渐渐敛去,隆庆皇子神情冷漠说道:“查查那个学生是谁,我很讨厌他。”   ……   ……   回到临四十七巷老笔斋中,桑桑解下背后用粗布裹着的大黑伞,便开始准备去淘米烧饭,今日喝了不少烈酒,但那些贵人们喜爱的精致果子美而不实的小碟佳肴实在是很难填满主仆二人被边塞风沙磨砺出来的肠胃。   宁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撑着窗棂看着湛蓝的天空发呆,想着今日在得胜居里的遭遇,忽然皱着眉头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很讨厌那个家伙。”   他没有说是哪个家伙,但桑桑知道就是那个家伙,她把汲起来的井水倒入大罐中,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回头望着窗户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很讨厌那位皇子殿下,今天本来还想去摸摸他的脸,问问他用的是什么脂粉来着。”   第二日,宁缺如常去了书院,然后发现同窗们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大概是都知晓了昨天发生的事情,只是不知道基于怎样的心理活动,众人的目光依旧带着隐隐的鄙薄之意,并且收回去的极快。   散钟敲响之后,司徒依兰在掩雨廊上抓住他,满怀遗憾说道:“昨天你替书院挣得颜面,大家当时本来都有些感激你,甚至是愧疚,可你最后离开之前为什么要说那么一番话挑衅众人?可惜了这个双方修好的机会。”   “这事情又不是我搞坏的,那我为什么要给他们修好的机会?”宁缺笑着回答了一声,便去了旧书楼。   夜深时分。   宁缺看着从书架里气喘吁吁钻出来的陈皮皮,双手送上昂贵的蟹黄粥,替他放了一个蒲团,然后极认真地双手一揖,行了个礼。   陈皮皮端着蟹黄粥愕然无语。   宁缺脸上的笑容极为真诚,比书院蟹黄粥里掺杂的大部分咸鸭蛋黄要真上无数倍。他望着陈皮皮诚恳说道:“明天只有一个人能进二层楼,我很想进,我很不想让隆庆皇子进,你说……我有几分希望?”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知道隆庆皇子就像是天上来的神子,而我只不过是人间一个普通的土疙瘩,要和他比拼修行境界和实力,要在入楼试里面赢他,怎么看着都没有希望,但我想……”   “如果你偷偷把考题告诉我,那也许希望总会在人间?”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夜无言观山景   在宁缺说出这句话后,旧书楼上陷入一片安静。陈皮皮盯着他的眼睛,沉默很长时间后,厚厚的嘴唇微微翕动,说了一句话:“你长的真的很美。”   宁缺闻言大恨,反瞪着对方的眼睛,咬牙冷声说道:“就算你不肯泄露考题,何至于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我还不信没你帮忙,我就登不上二层楼!”   陈皮皮看着他怜惜摇头,说道:“以前你说过很多次想进二层楼,我当时也没怎么在意,心想你的资质虽说比我差上太多,但在本天才悉心指导教诲下修习了大半年,想要胜过谢承运那种所谓才子,根本算不得难事,然而……谁能想到天不从人愿,西陵神殿居然舍得让隆庆来长安城,有此人在前,你真是一点希望也没有。”   “我记得很清楚前些天你说过,在你眼里隆庆皇子什么的也就是些阿猫阿狗,你现在说我完全没资格和他比较,那就是说我在你眼里连阿猫阿狗也不如?”   宁缺大怒挥袖说道。   陈皮皮抬起肉乎乎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头,诚恳安慰道:“何必把话说的这么明白,我就是担心会太伤害你的自尊心,所以才没有直说。”   “那你把考题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宁缺恼火说道:“我不能进二层楼对你又没好处,隆庆皇子进了二层楼,发现了你的真正身份,你岂不是也要弄出一屁股的麻烦!”   “因为你的运气不好。”   陈皮皮同情看着他说道:“夫子和大师兄去国游历未归,如今二层楼虽然照着去年拟定的日期开启,管这事儿的却变成了二师兄和前院的教授先生们。”   “教授先生们不会把考题告诉我。就算我知道,我也不可能冒着被二师兄鞭打的危险告诉你。二师兄为人方正严肃,这辈子最是痛恨鬼蜮伎俩无耻手段,若让他知道你想走我的后门,你就算进了二层楼,也会被他毒打赶出来。”   他再次拍拍宁缺的肩膀,安慰说道:“你的运气真的不好,如果夫子和大师兄在,他们都极好说话,说不定我去求求情,夫子便同意特招你进二层楼,可惜了。”   宁缺盘膝坐在地板上,怔怔想着如果陈皮皮说的是真的,那自己这运气确实是渣到了极点,忍不住苦着脸喃喃叹息道:“要说这院长也真是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玩了一年还不回书院,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   陈皮皮面露不屑,一语点破他的心思:“你盼望夫子赶回书院,不就是寄希望于他不负责任?”   沉默片刻,宁缺重重一拍地板,抬起头来盯着陈皮皮的眼睛,认真说道:“好,我不指望你泄题,但你至少要告诉我,进二层楼的考试怎么考。知道考试的大概范围和手段,总比现在一头雾水来的强。”   “这个可以说。”陈皮皮端起蟹黄粥美滋滋地一口吞了小半碗,含糊说道:“不过这种事情说了也等于白说?”   “怎么讲?”宁缺紧张问道。   “因为每次二层楼开门时的考试方法都不一样,具体的考试内容都由夫子提前数年便已经定好,有可能是让你写一幅字,有可能是让你画一幅画,也有可能是让你去湿地里游两趟泳,还有可能是比谁吃饭吃的快,就说那一年……”   陈皮皮极有兴致地开始介绍,宁缺的心思却飘到了别的地方,在听到有可能是写字画画之时,他的脑海里嗡的一声,产生了极大的幸福感,然而接着听到后面那些话,幸福感或者说惊喜顿时转变成惘然和极度的荒谬感。   “等等等等,游泳吃饭?这考的是什么玩意儿?”   陈皮皮放下手里的蟹黄粥,满脸无辜看着他说道:“我又不是夫子,我哪里知道这考的是什么玩意,但这些都是我听师兄师姐们亲口说的,应该不会有假。”   宁缺眉头微挑,看着他那张胖脸,犹豫问道:“那你……当年考的是什么?”   陈皮皮听到这个问题,轻轻挥袖掸去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浮现出平静从容的笑容,做足了风轻云淡的范儿,缓声说道:“和你说过,我是不世出的修行天才。那年我拿了六科甲上后直接便进了二层楼,夫子在山道上微笑迎我,大师兄亲腻地揉我脑袋,哪里还用得着被考试审核能力,这……应该叫免试吧?”   宁缺看着他两颗豆子般小眼睛里藏之不住的得意神情,心中忽然生起一股强烈的痛揍对方一顿的冲动,但想到这死胖子是比隆庆皇子更生猛的知命境界修行者,只好悻悻然打消了这个主意,冷笑说道:“在我看来你就是一大锅馒头。”   陈皮皮摸了摸脑袋,好奇问道:“又白又胖真可爱?”   “不,这是说你纯粹就是一个吃货!”宁缺没好气斥道:“亏你自称是书院的宝贝,二层楼最受宠的小师弟,结果问你题目你不知,问你可能考些什么你同样还是不知,我居然还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还给你买了这么贵一碗粥!”   他想着明天二层楼开启时隆庆皇子矫然身姿,想着自己的惨淡下场,看着陈皮皮茫然无助的神情,愈发觉得恼火,伸手把他身旁的粥碗抢了过来,一口气把剩的小半碗蟹黄粥全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哎呀,你怎么全给喝啦!”   陈皮皮不知道是因为蟹黄粥被抢,还是被宁缺骂为吃货,此时显得格外愤怒,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我是没用的吃货!如果没有本天才,你丫……”   “我呀……确实挺没用的。”   宁缺垂着头,看不见表情,只能听到声音有些疲惫无力,语调有些黯淡低落。   “其实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真正的天才,学什么事情都很快,包括杀马杀牛杀鸡,但修行这个东西真的很打击我的信心,折腾了这么多年,去年终于折腾出了一些动静,然而如今看到隆庆皇子,我根本无法生出与他正面对抗的信心,于是下意识里直接就来找你寻求帮助。”   他抬起头来,看着陈皮皮自嘲说道:“我真的很想进二层楼,但我真的没有信心能够战胜隆庆,成为唯一的那个人。”   这大半年来,陈皮皮看着宁缺从一个完全不知道修行为何物的普通少年,一步步进步到现在的境界,他早就已经相信,这个同龄的友人也是个天才,很有趣的是,宁缺因为缺乏正常的参照系,所以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只不过宁缺踏入修行世界的时间毕竟还太短,不用说和他相比较,哪怕是隆庆皇子,也是他现在还无法企及的高山。   看着宁缺自嘲失落的神情,他生起强烈的同情情绪,叹了口气后强颜欢笑说道:“虽然我这种绝世天才很难理解你们普通人的苦恼,不过……就像这大半年来一样,以后你有什么修行方面的问题,还是可以问我,既然如此,进不进书院二层楼,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宁缺摇了摇头,回答道:“像现在这样,我是在向你学习,那么无论我学的再好,也永远没有办法超越你,可如果有机会向院长学习呢?”   听到这句话,陈皮皮的小眼睛瞪的溜圆,刚生出的些许同情心顿时不知道飞去了何处,恼火嚷道:“难道能达到我的水准你还不满足!”   宁缺向后疲惫地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懒得再说话,那小模样失望到了极点。   陈皮皮看着不忍,两条紧绷在光滑额头下的眉毛忽然挑起,低声说道:“其实……能进二层楼的不见得都是修行天才,六师兄他就是个好铁匠生出来的好铁匠。”   宁缺忽然睁开双眼。   陈皮皮也不看他,继续皱眉说道:“夫子最看重学生的心性,每次二层楼开启时考试方法虽然千差万别,但不离此宗。所以无论明天怎么考,你首先要做的就是谨守本心,并且把这件事情做到极致,那么或许你还能有几分机会。”   “极致?”宁缺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   “夜已经深了,赶紧回吧。”   陈皮皮看了一眼西窗外的春夜繁星,说道:“距离二层楼开启已经没有几个时辰。”   ……   ……   回到临四十七巷老笔斋中,宁缺迟迟未能入睡。他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看似平静的眼眸里实际上隐藏着紧张和茫然,身体也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紧绷。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对于进入书院二层楼会有如此强大的渴望——大概是因为自幼对修行世界的无限向往,如去年不断咯血登楼那般的多年艰辛努力,让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越来越热爱那个世界,更因为去年终于踏入那个神奇世界、看到更多陌生风光后,他愈发想要看到更多的风光。   当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攀登上一座险峰后,举目望去,只见远处白云缥缈间隐隐有座更高的山峰,如果能战胜自己的疲惫,那么人们总是想要走到那座更高的山峰上,去看更多从前没有看过的、更美丽的风景。登城楼观山景,登高山观城景,坐云头看世景,不虚度的人生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桑桑坐在床边盯着他的脸颊,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想要传递某种力量,微黑的小脸上挂着勉强而真挚的笑容,想要传递某种信心。   天启十四年春天的这个夜晚,整座长安城甚至整个天下都在关注明天书院二层楼的开启。但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对于长安东城的陋巷书铺后宅里,那个自幼被无数次残忍判定不能修行的普通少年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第一百四十九章 开楼   对于宁缺来说,二层楼开启是一件大事,无论他有没有可能把握住那渺茫的机会,但至少这个机会现实地摆在了他的眼前。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每临大事有静气是很值得欣赏的品质。   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宁缺,能够勉强做到这一点,他每当遇到真正的大事件时,除了强行逼迫自己冷静,还要做一件最重要的准备工作,那就是带着桑桑同行。   春日尚未抬头,长安城还是一片漆黑。他带着桑桑乘坐马车离了朱雀门,来到了南郊大山下的书院时,晨风犹凉,应该一片安静的书院草甸四周却已经是热闹异常。   穿着全身盔甲的羽林军骑兵警惕地在四周逡巡,临时搭建的阳蓬下,来自礼部的各司吏员正在紧张地安排座位,远处的青树之下,有些穿着大唐官服的男子面无表情驻足,不知道这些人属于哪个部衙,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危险的味道。   看着周遭热闹却又肃然的画面,宁缺想起一年前的书院入院试,发现今日的安全警戒等级,比入院试那天差不了太多,他这时候才想明白一件事情。   二层楼的开启当然不可能仅仅是他的人生大事,这对于整座长安城来说都是一件大事。今年因为来自神殿裁决司的隆庆皇子要入书院二层楼,牵涉到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及燕国间的复杂关系,更是变成了一件天下瞩目的大事件。   因为戒备森严以及运气欠佳的缘故,桑桑这一次没能进入书院,只有遗憾地留在书院石门外的草甸间等待。   此时距离二层楼开启还有整整半天的时间,宁缺刻意提前过来,自然不是为了像游客一般痴痴傻傻坐在书院草地里晒太阳,他走进熟悉的书院,顺着后方的斜巷穿过竹林,围着那片湿地逛了两圈,然后走到旧书楼与刚刚睡醒的教习打了个招呼,掀起前襟,向楼上走去。   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尚早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东窗畔的案几旁,没有出现余教授的稚巧身影。宁缺微微一怔,走到西窗畔的案几旁,注水化墨润毫,几番深呼吸后很随意写了一幅字,确认心境已清已静,便搁笔离去。   走过湿地后方那一大片密林,眼前顿时一片开阔,青青草甸在初生的晨光下像毡子般柔滑,让看见的人恨不得脱了衣服去上面打上十几个滚。   这里是书院很偏僻的地方,大半年来除了宁缺自己,很少有学生会走到这里,就算来的人也只会在草甸边缘坐着看看星星谈谈恋爱,而不会漫步草甸跨越那么远的距离,走到那片如剑的林子中间。   宁缺走入高而陡直的群树间,手掌轻抚光滑无枝的树干,抬头望向林梢顶端那些疏落的枝丫,眉头微微蹙起,沉默无语。   “你今天做了些什么。”林子里响起女教授清淡的声音。   “学生见过先生。”   宁缺看着林间渐行渐近的身影,极恭谨的一礼,直起身子认真思考片刻后回答道:“我今天吃了一碗鸡汤面,配的是泡萝卜丝,坐马车来到书院,在石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去丙舍放下东西,绕着湖走了两圈半,去旧书楼见了教习先生,然后想上楼向您请教,因为您不在所以我写了一篇字,便来到了这里。”   女教授走到他的身前,那张永远看不出来年龄的脸上,一片宁静恬然。她没有问宁缺想要向自己请教什么,而是微微一笑平静说道:“可惜做了这么多事,你依然没有办法把心静下来。”   宁缺点了点头,诚实回答道:“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机会,但总难免有几分侥幸想法,一旦有了想法,便很难平静,不知道先生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教我?”   “我只是个洞玄境的庸人。”女教授轻轻掀起额前飘荡的发丝,微笑说道:“对于你这样有极大想法的人,实在是教无可教。”   宁缺笑了笑,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没有必要在任何情况下都苛求心境宁和,虽然你也是善书之人,但终究少年心性,不可能像我一样天天坐在东窗畔,一抄簪花便不知年月。”   女教授看着他轻声说道:“世间之事很多不在于你有没有能力做到,而在于你敢不敢想,如果你连想都不敢想,被自我怀疑控制,那你就是一个虚弱的人。我只需要知道你想入二层楼的想法究竟有多强烈,或者说多强大?”   宁缺准备说些什么,没有想到紧接着听到了一句令他感到极为震惊的话。   “如果你今天放弃进二层楼,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位不弱于柳白的强者为师。”   ……   ……   林间一片安静,宁缺看着女教授平静的容颜,发现对方说出这句话的语气是那般的随意寻常,仿佛就像是在说如果你不想吃煎饼果子那我就给你做碗麻酱面,没有任何炫耀,却透着股不容质疑的意味。   然而……南晋剑圣柳白,乃当世公认第一强者,要介绍一位不弱于柳白的强者给自己当老师?世界上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女教授又是如何认得?   宁缺震惊的久久无法言语,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相信女教授的承诺,然而同样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艰难张开嘴时,说出的答案却是不。   “我还是想……试一试,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可能进二层楼。”   女教授眼中泛起一丝有趣的笑意,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宁缺沉默片刻后犹豫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好像自己为这件事情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付出了这么大心力,如果不试一下总是不甘心。”   “仅此而已?”女教授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宁缺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回应道:“因为我确实挺想进二层楼看看的。”   女教授看着他脸上的尴尬神情,忽然嫣然一笑,清丽骤增,微笑开口说道:“想就是关键,只要人想做什么事情,往往就能做成,人的想法或者说野心,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你能坚持是正确的选择。”   “上次和你说过,这些树就像是插入大地里的剑,如果你能把这些树拔出来,便是一柄柄刺向苍穹的剑,人的执着就是自我,而自我就是你手中的剑。”   “只是有些可惜了。”她转身向剑林外走去,留下一声轻叹。   宁缺不明白这声可惜感慨是什么意思,有些紧张想道,难道女教授的意思是说自己虽然根骨不错意志颇佳可惜今次依然不可能是隆庆皇子的对手?   看着渐要消失在剑林边缘的纤丽背影,他忽然开口问道:“先生,刚才你说如果我不进二层楼,就给我介绍老师的事情是真的吗?”   女教授没有回头,平静应道:“自然是真的。”   宁缺抬手捂着额头,笑着问道:“我现在后悔了行不行?”   女教授微笑回答道:“我给过你机会了。”   ……   ……   想法、执着、自我、野心、剑。   女教授的话仿佛披着一层轻纱,看不清楚里面隐藏着的真义,但宁缺却隐约明白了一些东西。女教授会对他说出这番话来,自然是看出了他的本性,自四岁逃离长安城之后,宁缺就是依靠这些精神气质才能活着并且活的越来越好。   想起昨夜陈皮皮在旧书楼里神情凝重说的“谨守本心”、“做到极致”,宁缺发现这和女教授的说法其实内里都是一个意思,仔细思考之后,他虽然还是不知道二层楼开启时的考试方法是什么,但大概能够猜到试题考验的方面是什么。   “这应该是我所擅长的事情。”   宁缺轻轻握紧了拳头,走过湿地与静巷,来到已然人声鼎沸的书院前坪。   黑白相间的清美书院建筑群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这么多人,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自己课题的教授博士们,搬着各式各样的椅子集体来到了室外,手里捧着热茶,激烈地争论着今日二层楼的事情,甚至开始打起赌来。   书院学生们更是早早集体到场,虽然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都不敢奢望自己能进二层楼,但也没有一个人愿意错过这样的时刻,诸生把术科六生围在中央,不停替他们加油打气,而南晋谢承运自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时近正午。   伴着悠扬礼乐,大唐亲王殿下李沛言以及公主李渔,还有朝廷数部官员从草甸下方走来,紧随其后的是各国的使节,以及数十位来自西陵神殿的神官道人。   草甸中央道旁的青树有的已经开花,粉粉扬扬,清新可爱,尤其是临近书院正门处那株桃树,不知为何怒放的尤其厉害,娇嫩招展于春风之中。   一名穿着深色素服的年轻男子,自道间行来,正怒放的桃花被他完美脸颊一衬,顿时失却是全部颜色,此人正是燕国隆庆皇子。   西陵谕天院副院长莫离以下所有神官,并诸国使节集体起立,而正议论纷纷的书院诸生顿时鸦雀无声,即便是那些看惯了二层楼开启仪式的书院教授博士,看着阳光花影间走来的年轻皇子,也不禁抚掌赞叹。   宁缺站在人群外的角落里,看着场间的动静。没有人注意到他,即便是那日之后,依然没有人会把他这样普通的书院学生,真的当成隆庆皇子的对手。   一位书院教授走了出来。   看见这位教授登场,无论是亲王公主还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纷纷起身微微鞠躬致意,因为这位教授是隐居在书院中清修的一位神符师,身份极为尊贵,对于这样的人物,没有谁会在他面前摆架子,更何况今天书院二层楼开启仪式便是由这位教授负责主持。   “书院二层楼今日开启,只招一人。”   教授面无表情看着场间数百人说道,不知道是不是用了什么符术,苍老的声音竟是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并且且并不显得音隆震耳。   “考试方法很简单。”   教授伸手指向书院后方被云雾遮掩的大山,说道:“石径绕山而转,想入书院二层楼请随意登山,谁能登到山顶,谁便能入二层楼,如果都走不到,那便以谁登的更高来判定胜负。”   ……   ……   以登山来判定胜负,来决定谁有资格进入书院二层楼?   书院前坪上的人们面露疑惑不解神情,心想这未免也太荒唐太儿戏了。而亲王李沛言和神官莫离等人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神情,他们这些大人物总归还是了解一些往年二层楼开启时的细节,知道书院里的人喜欢弄这种玄虚,却不会认为这种玄虚是儿戏。   场间所有人抬起头来遥望书院后方那座大山。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天穹最顶处,光线最是炽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炽烈阳光却未能驱散山腰间的雾气,人们根本看不表楚云雾之中的山体模样,只能看到云下的斜斜山道。   直到此时,书院很多学生才想起来,平日里自己根本未曾正眼看过这座大山,虽然这座山峰高大崛险,就在书院后方,但因为它的沉默、它的平静而变得如同消失了一般。   大山就在那里,大山永远就在那里,既然如此,那何必还要专门去看它?   通往后山的道路就在书院静巷之后,就在离二层楼不远处的一道篱笆后,人们站在书院石坪之上,便能清晰地看到山脚下那段并不怎么崎岖的山道。   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始终没有人向大山走去。   “看来小僧只好先行一步了。”   就在一片紧张造成的死寂间,忽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出乎所有人意料,率先开始登山、向书院二层楼前进的并不是书院里的学生,也不是被全天下昊天道信徒视若神子的隆庆皇子,而是……一个年轻僧人。   那僧人约摸二十多岁,模样清俊,身上穿着一件破烂却被洗的干干净净的僧袍,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草鞋边缘已经快要烂掉,可以想见这双鞋伴他走过了多少穷山恶水、遍地荆棘,然而如果仔细望去,却能看到他的脚上竟没有一点泥垢。   白净的像莲花一般。 第一百五十章 登山   亲王李沛言看着向书院后方走去的那名年轻僧人,眉头缓缓蹙了起来,面上现出不豫神情。今日书院二层楼开启,他代表皇室前来观礼,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保证那个协议能够不被干扰的实现,本就没有想着书院学生能够战胜隆庆皇子,然而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大唐籍的书院学生勇敢站出来,反而让一名穿着破烂僧袍的年轻僧人抢在了最前面,做为大唐亲王难免会有些恼怒。   “这个僧人是谁?”他蹙眉望向身旁的礼部官员问道。   礼部官员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轻声回答道:“来自月轮国大渡寺的游方僧人,提前做了申请,所以今日被允许入院。”   李沛言微微一怔,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和世间的想像不一样,书院二层楼开启时,从来不在意那些想上二层楼的是不是书院学生,书院方面欢迎或者一切挑战者,不分国籍不分流派。   能够进入书院二层楼,便有机会面见夫子,得到夫子亲自教诲,这种待遇就像是昊天洒向人间的甘露,就像蜜峰眼前的蜜糖,谁也无法抑止这种诱惑。   所以从很多年前开始,但凡书院二层楼开启,不论是南晋大河还是月轮国的年轻俊彦们,都会千里迢迢赶至书院碰碰运气。而奇妙的是,这些年轻俊彦们的师门以及他们的宗国,对这件事情也有趣地保持着沉默。   这些国家和宗派保持沉默的原因其实并不复杂:他们无法从内心深处熄灭后辈才俊们对书院二层楼的向往,他们相信夫子的品德像云朵一般洁白,心胸像大山一般宽厚,绝对不会借此对其它修行流派内部事务进行干涉。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相信夫子一定会对二层楼所有弟子一视同仁,绝不藏私。   既然如此,这些来自南晋月轮等国的年轻俊彦如果真能进入二层楼,既能学习到书院的精妙本领,还能让自己的宗派与书院之间建立某种亲密的关系,甚至间接导致大唐帝国对己方展露亲厚态度,那他们凭什么不沉默?   只可惜书院二层楼开启日期不定,而且择才极少,这些年来书院二层楼里的学生大部分还是书院弟子,只有极少数大唐之外国度的幸运儿,不过饶是如此,依然止不住每当二层楼开启之时,天下年轻英才们纷沓而至。   那名穿着破僧袍踩着破草鞋的月轮国年轻僧人,大概也便是这些人中的一位。   自视为世间唯一修行正宗、昊天代言人的西陵神殿,自然不可能像那些国家宗派一般埋头偷笑而不在乎颜面,除了某个不为人知的翘家胖少年外,若干年来,没有一名来自西陵的年轻人尝试要进入二层楼,直至今日隆庆皇子来到了书院。   ……   ……   不止亲王李沛言的神情有些难看,主持此次二层楼开启仪式的书院教授脸色也很难看,对于本届书院学生的境界实力水平,这位躲在书院某间小楼里静修的神符大家并不如何了解,但在他看来,既然你是书院的学生,在这种时刻哪里有像兔子般畏畏缩缩藏在众人身后的道理?   又有三名来自异国的年轻修行者在同伴的殷切目光下,勇敢地向书院后山走去。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后书院学生群,终于变得有些躁动起来,很多人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们心中的精神领袖谢三公子。   谢承运静静望向人群远处,望向那名自来到长安城后,便仿佛把世间一切光彩夺去的年轻皇子,嘴里不禁感到有些微微发苦,自己一直在观察着对方,关注着对方,可那个人眼里根本就没有自己,这是何等样的痛苦。   自己辛苦学习修行这么多年,连南晋探花之位都弃如敝屣,千山万水来到书院,不惜咯血也要强登二层楼,为的不就是能够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然而这一切都要在那个更强大更光彩夺目的同龄人面前变成泡影吗?   忽然间这位出自南晋大姓,自幼备受宠爱的谢三公子,想起了在旧书楼和书舍里听到的两通训斥,一通训斥来自大唐公主殿下,一通训斥来自宁缺。   他回头望向书院的同窗们,想要看到宁缺,却有些失望没有看到。   沉默片刻,他想着近二十年的寒窗苦读勤勉修行,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坚毅及解脱的神情,站起身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望向临川王颖和身边的同窗们,有力说道:“这是我们的书院,难道我们要最后上山吗?”   王颖青涩的面容上浮现出开心的笑容,拱手说道:“谢兄,我跟你走。”   书院诸生群情兴奋,开始轻声喝起彩起来,夹道相送术科六子集体登山。   ……   ……   书院诸生的微微骚动,只是引来了一些好奇的目光。至于西陵神殿与燕国使臣聚集的凉伞之下,更是没有一个人去看,伞下所有人的目光甚至伞外很多人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位像冬日桃花般美丽平静的隆庆皇子身上。   前日在得胜居的那场小风波已经渐渐传播开来,很多人都知道在神殿裁决司肃厉权重的隆庆皇子,在书院某个普通学生手中吃了些小亏,然而知晓内情的人们都清楚,那只不过是些饮酒言辞之类的无谓小道,这些事情完全不可能影响隆庆皇子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只要隆庆皇子未曾真败过,那么他便还是那个完美的神子。   从书院教授宣布登山开始,已经陆陆续续有些青年修行者向书院后方走去,而隆庆皇子却一直沉默,宁静有如静潭的目光,始终专注在身前的空气之中。   “隆庆,曾几何时你也能被那种小人物影响到自己的心情?”   隆庆皇子忽然唇角微翘,在心中默默说了一句话,然后用毫无情绪的余光,瞥了一眼人群外围藏在角落里的家伙,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仅仅是起身一个极简单的动作,便引得四周人群一阵兴奋,议论声起。   “隆庆皇子要开始登山了!”   “他会是登的最高的那个人吗?”   “当然!洞玄上境的强者,我甚至相信他会直接登到山顶!”   “说起来他已经是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了,居然还要参加书院二层楼的考试,书院这边委实也太崖岸自赏了些,难道不能直接给他一个名额?”   “我倒怀疑书院和大唐就是想借此机会震慑一下西陵神殿。”   “如此多双眼睛看着,难道书院还能在登山过程中弄鬼不成?”   “夫子招收弟子怎么会弄鬼!有此想法的人真是愚不堪言!”   ……   ……   四周压低声音的议论,极为清晰地进入隆庆皇子的耳中,但他完美的容颜上依然没有丝毫表情,就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他抬起右手轻点自己的眉心,然后仰头平静望向苍穹上那轮烈日,脸上的虔诚慈悲之色尽数化为平静,然后才抬步向书院后方走去。   “我就看不得这种装腔作势的劲儿,全天下都知道你生猛无敌,都等着看你怎么生猛无敌,结果你就偏偏要等到最后,等到大家都忍不住了想要骂娘了,结果才慢条斯理站起来,掸掸袖子提提裤子倒提把剑去摆姿式,以为是蹲茅坑啊?”   褚由贤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宁缺身旁,吓了他一跳,然后紧接着宁缺便被这一长段刻薄的嘲弄逗的笑了起来,摇头笑道:“尖酸,太尖酸了些。”   “过奖过奖。”褚由贤看着他眉开眼笑说道:“那天在得胜居,我没进去,但里面发生的事儿我后来都听说了,你才叫真正的尖酸,我这叫做直接。”   “分别倒也不大。”宁缺笑着说道。   褚由贤看着渐渐消失山脚竹林下的书院同窗以及隆庆皇子,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像今天这种情况,你没办法再把那位皇子好生羞辱一番……说起来咱们那几位同窗也真是小心眼的家伙,明明你是在西陵人和燕人面前替书院挣面子,钟大俊那混帐东西偏还那般说话,我看啊今儿他们也只不过是自取其辱。”   “敢和隆庆皇子一道登山,这也算是勇气。”宁缺看着山脚竹林说道。   今日昊天作美,空气特别干净透亮,湛蓝的天空下是一片最清晰的世界,人们的视线可以延展到非常远的地方,甚至能够看清楚书院后方那座大山里的石径。   越过靠近地平线建筑的那段视障区,留在书院里的人们看到已经有人走上了山道,当先之人正是那名年轻的僧人,紧接着,有越来越多的人走上了石径,谢承运和术科六人也在其间,最后则是隆庆皇子的那身素色衣衫。   山虽高险,但对于这些年轻的修行者们来说,不可能是真正的障碍,这种考核看上去真的很像很多人最开始想的那般儿戏,但事实上书院二层楼开启,夫子选择亲传弟子的考核不可能是儿戏,所以山路不可能好走。   当年轻的修行者们真正进入斜斜山径后,他们的速度顿时变得极为缓慢,在观众们的眼中,他们的身体就像是某一处关节都被系上了无比沉重的巨石,他们每走一步都显得那般痛苦和吃力,像是在与整个天地抗争那般。   那名来自月轮国的年轻僧人显得相对轻松一些,而斜斜山径上只有一个人感觉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如常行走如履平地,好整以暇超过一个一个的同行者,双袖微摆负在身后,不像是在进行某项艰巨的挑战,而更像是在登山观风景。   正是隆庆皇子。 第一百五十一章 起步   艰难负重前行,每一次抬足挥臂,仿佛都要用出全身的力气,行走在书院后山石径上的年轻人们,就像是被棉线提着的木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留在书院里的人们,仿佛能够清晰体察到他们此时承受的痛苦。   二层楼选择学生的方式,竟是这样的简单,简单的背后却又是这样的神奇。来自世间各处的优秀修道青年,一旦踏上那道斜斜石径,便会变成笨拙的提线木偶,这个画面触目惊心。除了当事者之外,没有谁能猜到山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便是神官莫离这样浸淫修行世界多年的大人物,在没有亲身感受之前,也不敢妄加猜忖。   不过所有人都相信书院不可能让这些年轻人受到真正的伤害。看着这些单调枯燥的画面看的久了,难免觉得有些乏味无聊。看书院石坪四周人群的动静,应该不会再有人站出来尝试攀登书院后山,包括各国使节在内的大人物们都轻松了些,开始在遮光凉伞下左倾右顾,与人攀谈。   书院准备了些简单吃食,大人物们还自带了婢女随从,一时间很多茶汤小食便被摆到了桌案之上,把聊兴又助了几分。   各国使臣聊天的主要对象,不外乎是亲王殿下李沛言与公主李渔,还有就是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对于天下无任何势力敢稍撄其锋的大唐帝国及西陵神殿,这些周边的国家向来表现的极为温柔而臣服,至于向哪边臣服则完全不是他们考虑的重点,因为这种臣服至少在现在必须是双面的。   除了与大唐帝国及西陵神殿搞好关系,各国使臣今日来到书院真正重要的原因,是想看看本国有什么年轻人才遗落在外,若本国有人能幸运进入二层楼,他们当然要好好交好笼络一番,即便没有人能够进二层楼,但只要确有修行才华,他们也要替各自的朝廷加以留意。   来自大河国的使臣,正与身旁西陵神殿某位执事聊的眉飞色舞,极完美地把谦卑隐藏在大笑声与精妙马屁之间,忽然间看着远方挟尘土而至的那道土龙,不由面色骤然一变,霍然站起身来,看着那处颤声道:“这是怎么了?”   所谓土龙,其实是四名抬着担架的书院执事,因为速度太快,脚下靴子踏破青草,踢起黄土,所以才会有这烟尘滚滚,飞龙贴地而走的气势,只看那四位书院执事,端着担架远自山中而来,竟不须片刻便抵达前坪,而他们则是气不喘脸不红,显得极为平静,看得出来这些年应该是没少做这事。   大河国使臣捂着额头,不可思议看着担架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年轻大河国修行者,连声哀叹,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日书院二层楼之试,第一个败下阵来的居然是本国子民。   确认败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败的,这才是令人郁闷的真实原因,使臣走到担架旁,恼火拂袖问道:“登山登山怎么把人都登的昏了过去?”   担架旁一名书院执事面无表情回答道:“在书院里,昏迷是很常见的事情,登楼都会吐血,更何况是登山。”   “麻烦您让让。”书院执事极不客气地推开大河国使臣,抬着担架,继续向书院后方跑去,又带着一道黄色的土龙,留下几句不怎么清楚的抱怨。   ……   ……   “让让,开水。”   四名书院执事用担架抬着第二名登山者归来,自有书院教习拿着姜汤药物等候。   ……   ……   “让让,今天的开水肯定特别多,别挡道啊!”   书院执事再一次归来,手里拎着担架的柄。他们的开道呼喝声,绝对要比大唐官员出行时的回避肃喝更加丰富多彩。   ……   ……   看到这一幕,想起去年的那很多幕画面,褚由贤忍不住回头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看着在后山与前坪之间往返奔跑的四名执事,微微张开了嘴。这画面对于他来说,非常熟悉,甚至有些温馨,然而去年登楼时的遭遇终究是经年的痛,直接让他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胸腹间生出些恶心欲呕的感觉。   他面色微微发白,痛苦叹道:“居然还是你们四个人啊。”   ……   ……   书院后山未被云雾遮蔽的区域里,石径上的年轻修行者们越走越慢,不时有人痛苦地昏迷倒地,然后被迅速抬离。谢承运走在中段,虽然艰难但还在坚持,那位来自月轮国的年轻僧人则显得相对轻松一些,破烂僧袍随山风飘摇,走在登山队伍的最前端,不时东看看西看看,不像是在看风景,更像是在寻找什么出路。   隆庆皇子双手负在身后,登山看景一路施施然而行,不断超过前方的登山者。他的脸上没有骄傲没有轻蔑,只是一味平静,无论超过多少人或是看到山道旁昏迷的年轻修行者。即便在超过那位年轻僧人时,也不曾用余光看对方一眼。   山径尽头是一片浓浓的迷雾。   ……   ……   留在书院里的人们沉默无声,看着远处斜斜山径,疑惑并且震惊于那道山径的神奇,猜忖着那里究竟被书院设下了怎样的禁制,竟能让这些来自各国的优秀年轻修行者们迈步如此艰难,如此痛苦。站在角落里的宁缺也在思考分析,但他关心的重点并不是山道,而是山道尽头那片浓雾。   隆庆皇子已经到了雾前,那么他稍后如果要登山,最低目标也必须要进到云雾之中,既然如此,无论那条斜斜山径有何艰险困厄,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必须走过去。   ……   ……   来到弥漫山腰的浓雾之前,隆庆皇子没有任何犹豫,就这样平平常常地走了进去。稍后片刻,那位东瞧瞧西瞧瞧,显得格外好奇的月轮国年轻僧人,也来到了雾前。看着眼前不知深几许不知藏着多少万年古树山魂的云雾,先前一直表现的有些漫不在乎的年轻僧人,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静静看着雾气,迟迟没有迈出一步。   ……   ……   隆庆皇子消失在山雾之中,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走完山腰下那段石径,走进雾里。   想要进入书院二层楼的登山者,已经有一半被那四名执事抬了回来,只剩下谢承运等廖廖数人还在山径下段艰难地攀行,至于那名展现出来不俗境界,被某些人寄予厚望的月轮国年轻僧人,似乎遇到了某种难题,站在雾气边缘犹豫不前。   看着当前局势,书院里观看登山的人们心中已经有了判断,没有谁能够战胜隆庆皇子,虽说这是事前很多人意料中事,但眼看着这幕发生,眼看着隆庆皇子远超同侪的实力,众人依然难免有些震惊无语。   “西陵神殿果然不愧是修道万宗之祖,庶民敬奉之地,天谕院则不愧为世间玄学妙境,隆庆皇子翩然登山,如此天人之姿,岂是其余人等所能比拟?”   燕国使臣看着自家皇子傲然众人,早已得意到了极点,却不忘半侧着身子,把西陵神殿众人好一番吹捧。   莫离神官微捋胡须,表情异常平静,只有眸子深处的光泽显露了他此时的骄傲喜悦,淡然说道:“隆庆天赋其才,又有昊天神辉恩宠,神殿授其裁决重任,书院虽说亦是高洁神妙之所在,但登上院后一山,实在不足夸耀。”   说的是不足夸耀,但谁都知道这句话就是在夸耀,燕国使臣赶紧凑趣又说了几句,紧接着转头望向大唐官员那一方,敛了笑容,淡然说道:“说起来大唐帝国名将贤臣云集,只可惜这一届的书院,似乎没有什么出众的人物。”   在燕国人的心目中,大唐帝国毫无疑问是一头残暴的凶兽,他们对唐人向来没有丝毫好感,今日难得遇到这么一次打击对方勃勃雄心和自信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燕国使臣不敢当面挑衅大唐亲王或是公主,没有大声说出这句话,但也没有刻意控制音量,淡淡嘲讽的意味随着淡淡无情绪的话语,就这样飘了过去。   明黄云檐的大幅阳伞之下,大唐官员们的脸色极为难看,书院术科六生已经有五人败离山道,唯一还在继续攀行的谢承运还是个南晋人,而且即便是这个南晋学生,看起来也绝不可能是隆庆皇子的对手,如此说来大唐年轻一代竟是在今天的二层楼登山试中一败涂地!   亲王李沛言的表情有些阴沉,紧紧攥着衣袖,面无表情低声说道:“早知是这般局面,真应该写封信给许世,让他把王景略放回来,至少帝国脸面也不会丢的这般干净。”   坐在他身旁的李渔,淡淡瞥了他一眼,微嘲说道:“叔父,王景略被谪去镇国大将军麾下,不正是拜你所赐?”   李沛言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难看,沉默片刻后皱着眉头说道:“何必再提此事。说起来,景略虽然号称知命以下无敌,但隆庆却已经一只脚踏入了知命境界,他即便回来,也不见得是此人对手。”   “到底是不如隆庆,还是不想他如隆庆?”李渔唇角微翘,嘲笑说道:“叔父您今天亲自来此,不就是为了亲眼看着隆庆皇子进二层楼……你才放心吗?”   李沛言面色如常回答道:“你要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李渔闻言沉默。   今日二层楼开启,隆庆皇子如意料中那般当先而行,虽说这是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之间的协议,然而想到先前燕国使臣那番话,看到神官莫离那副莫测高深的神情,她身为大唐公主当然难免生出极大不悦,只是正如先前议论的那样,王景略未归,书院诸生不济,又有谁能替帝国挣些颜面回来?   她下意识看了那些沉默的书院诸生一眼,然而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看谁,找谁,想从书院学生中哪张脸上寻觅到最后那丝希望与光彩。   在书院深处的旧书楼上,临着西面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推开,当春风伴着花香透进楼内的同时,那个胖乎乎的少年身影也出现在了窗畔。   来自世间各处的优秀修行青年们先前曾经自旧书楼下走过,但无论是隆庆皇子还是那位年轻僧人,都没有发现楼上窗畔的他。   陈皮皮的目光飞掠湿地上方书舍方檐,落在石坪角落阴暗处的宁缺身上,拿起手中的冷馒头啃了一口,含糊自言自语说道:“你丫这是准备耗到什么时候呢?”   书院外草甸边,桑桑早已打开了大黑伞,她站在阴影里沉默不语,偶尔仰头看一眼弥漫湛蓝天空间的刺眼白色阳光确定时间,然后迅速低头自怀中取出陈锦记的防晒露喷在脸上,再用小手均匀涂开,细细揉至肌底。   她知道了书院二层楼考登山,那么她知道少爷肯定会登山,既然如此,她何必徒劳着急。   “非要最后一个出发,然后沿途不断超人,成为第一个登到山顶的人,这位皇子真是装腔作势可恶到了极点。”   褚由贤从怀中取出手绢包着的精美糕点,自己拈了一块,然后把其余的递到宁缺身前,让给他吃。   宁缺心想最后登山就是装腔作势的可恶,那自己算是哪种?   此时书院内外,大唐帝国的官员吏生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司徒依兰等书院诸生,更是面露羞愧之色。   宁缺看着众人神情,感受着此时的气氛,喃喃说道:“要不然……我来试试。”   他的声音很轻微,褚由贤却听的很清楚,捧着糕点的手顿时一僵,瞪着宁缺的脸,不可思议惊声呼喊道:“你说什么?要试试?难不成你想登山?”   安静的书院前坪,褚由贤这声惊呼回荡不休,所有人都怔住了,下意识里调转姿式,望向声音起处。   宁缺看着褚由贤无奈说道:“贤啊,声音还可以更大些吗?”   于是褚由贤真的跳了起来,震惊失色大声呼喊道:“你真要登山?你真要进二层楼?”   这一下,书院内外所有人都听清楚了,也看清楚了,无数双目光投向角落,望向宁缺,震惊张嘴难言。   宁缺从褚由贤手中接过糕点,用手绢包住,笑着说道:“留给我在路上当干粮。”   说完这句话,他便抬步向书院后山走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十四年,去年夏天,今日拾阶   男主角总是最后登场的那个人。   黄沙漫天的战场上,几名偏将捉刀厮杀良久,或奈何不得对方,或被对方打的节节败退,便能见那厢一银袍小将猛提马缰,斜刺里冲杀过来,一枪将敌人尽数挑落马下,然后持枪立于野,暮光照他脸,潇洒装逼至极。   阴雨延绵的街巷里,帮派小弟拿西瓜刀互砍,鲜血比雨水喷的还要更加猛烈密集,从西市到南市杂杂乱乱倒着数十具尸首,然后才见那披着黑色风褛的江湖大佬手持钢刀,大喝一声挥刀而出,如一道血龙从这头杀到那头,刀前无一合之敌,脚下无苟活之命,端是威猛无比。   至于为什么银袍小将和黑褛大佬一开始不出手,非要等着下属和小弟们抛头颅洒热血凄惨半天,才施施然踱步而出?那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像说书先生们一样患有习惯性的拖延症,而是因为这些装逼犯们确知,只有前面的隐忍残酷憋屈长时间的等待,才能突显最后自己的风采。   二层楼开启后,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开始登山,开始向山顶攀登,包括众望所归的隆庆皇子也已经启程,宁缺却始终迟迟未动,沉默站在角落里,一直等到这个时候。   他可以把自己的迟迟未动解释为是要通过观察那些年轻修行者们的遭遇,分析登山时可能遇到的问题。但他在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那些在斜斜山道上艰难前行的登山者们不是他的下属,也不是他的偏将,他不关心那些人的死活,既然对于进入二层楼这件事情他没有什么信心,那么凭什么不享受一下最后登场所带来的快感?   男主角,总是最后登场的那个人。   哪怕今日登山到最后,男主角还是那位高高在上、完美的不像人类的隆庆皇子,但至少此时此刻,最后登场的他毫无疑问是当下的男主角。   ……   ……   宁缺的想法得到了完美地实现。   当他接过褚由贤手绢包着的糕点,施施然向书院后方走去时,庭院四周无数双目光都被他的身影所吸引,那些目光里饱含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有吃惊有惘然,更多的还是疑惑。   二层楼开启之时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今天登山必然是隆庆皇子大胜之局,值此时刻,怎么还会有人如此不知好歹,长身而出干扰一众人等肃穆神圣等待隆庆皇子光彩照人的画面?   “好像是书院的学生。”   大河国使臣看着宁缺身上的衣饰,皱着眉头说道:“难道这是书院隐藏着的强者?”   “术科六子都在山上,已经四人被抬了回来,看书院教习们吃惊的模样,他们似乎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书院诸生聚集的人群中,钟大俊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情绪,看着处于议论中心的宁缺背影,冷笑一声嘲讽说道:“他又想发什么疯?还嫌自己这一年来丢脸丢的不够吗?”   司徒依兰下意识里向前走了一步,袖中双手微微攥紧,望向前方的宁缺,脸上满是好奇与担忧的神色。她虽然知道宁缺绝不像同窗们谈论的那般无用卑劣,但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时候要去登山,更想不出来他凭什么相信自己能够有机会进入书院二层楼。   阔大的金黄遮阳伞之下,李渔看着那个绝不陌生,也谈不上如何熟悉的少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想起去年自草原归来旅途上的那些画面,想起吕清臣老人那番微笑坚定说出的话,不知为何竟对他生出了很强烈的信心和希望,只是自己都不知道这份信心与希望由何而来。   李沛言顺着身旁她的目光望去,表情严肃而冷凝,身为大唐亲王,他极愿看到书院里能够有一位大唐青年站出来替帝国争回些颜面,却又不想这件大事生出太多变数。   莫离神官并不认为宁缺有资格成为变数,他淡淡看了一眼,便不再在意。隆庆皇子此时已经进入山腰浓雾之中,或许下一刻便会成功登顶,在他看来,无论这名学生此时站出来是哗众取宠,还是得到了书院中人的授意,都只能把西陵神辉与皇子衬托的更完美。   对于意志不坚定、心思容易摇晃的人来说,目光是有重量的,尤其是书院石坪四周这么多大人物审视疑惑的目光,汇聚在一个人的身上,甚至可能把一名身材单薄的学生给压垮。   但对于宁缺而言,旁人的目光是世间最没有重量也没有力量的存在,再多双目光汇聚在一起也同样如此。他要做的事情和这些人无关,那么这些目光里的情绪也与他无关。   负责主持今日二层楼开启仪式的书院教授,面无表情站在石坪前道旁边,先前他已经通过教习的介绍,知道宁缺是书院的学生,也知道了这一年来关于此人的传闻。   “为什么?”教授问道。   宁缺憨厚地笑了笑,揖手问道:“不允许?我没听见您前面说的规矩里有限时报名这一条。”   “确实没有,只是听说你去年期考为了怕输给竞争对手,伪装生病弃考,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今天会登山。”   “如果弃考和登山是在逻辑相互抵触的两面。”宁缺看着教授,平静解释道:“那我今天敢登山,就说明书院里的那些传闻、那些对我的指责都是虚假的。”   看着这名普通的学生胆敢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教授微微一笑,两道染着银霜的眉毛在春风里飘了起来,显得颇为高兴。但他没有让开道路,反而带着一丝趣味继续问道:   “可我还是想知道,你今天究竟为什么要登山。”   宁缺笑着回答道:“如果是西陵神殿那些人或者燕国使臣来问,我肯定会回答一个把他们全部震住的答案,但既然是您问,我当然要老实回答……要登山,只是因为我想登山。”   教授呵呵笑了起来,抚着下颌花白胡须,摇头赞叹道:“真是好答案,这是我这几年来听到的最好的答案。”   然后他好奇问道:“如果问话的人是西陵那些神棍或者是燕国那些墙头草,那你会怎么答。”   “如果是他们质问我为什么要登山,我会说……”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因为山就在那里啊。”   书院教授愣了愣,抚着胡须的手指微僵,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用孺子可教的目光望着宁缺赞扬道:“这同样是个好答案。”   “去吧。”教授微笑说道:“只是山路艰险崎岖,若登到半途,你忽然觉得不想再往上爬了,那便下来便是,谁要敢嘲笑讥刺你,老夫替你做主。”   宁缺嘿嘿一笑,长揖及地,就此告辞。   教授看着他走入幽静的巷道,轻捋胡须,心想这一届的书院学生果然并不全都是些废物,满意地点了点头。   ……   ……   上山的路宁缺很熟悉,至少在上山之前的那段路他很熟悉。巷道湿地竹林小楼,一路过去风景曾谙,湖畔青石都记得他的脚步,来到旧书楼下他抬头望去,挥手打了个招呼。   胖乎乎的陈皮皮倚在窗畔,向下面挥了挥手。他不想让隆庆皇子和那些登山者看见自己,那些人就看不到他,他想让宁缺看到自己,宁缺便自然能看见他。   “如果实在爬不上去,千万不要逞强。”陈皮皮好意提醒道。   “说点儿吉利话成不成?”宁缺仰头看着他,说道:“怎么包括你在内,没有一个人看好我能爬到山顶?”   “山路哪是这么好走的。”陈皮皮摊开圆滚滚的双手,诚恳说道:“更何况和隆庆比起来,你真的才是小猫小狗。”   宁缺懒得理他,挥挥手便往旧书楼侧方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他停下脚步,回头不甘心问道:“真没有后门?”   陈皮皮撑着窗棂,大声嚷道:“死去。”   宁缺笑着摇摇头,继续前行,待他绕过旧书楼,发现原来真的有后门——整整一年时间,他在旧书楼里度过,他在楼上看过楼下风景,在楼下绕着散步,很清楚地记得,这里本来有一堵灰色的破旧围墙,然而现在这里却是一扇门。   门后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道旁青竹夹迎,渐渐向上爬升,直至竹林远处滑入山腰间的密林青草之间。   抬步过门,宁缺顺着竹林里的小道向山上走去。   没有任何异样的情况发生,山道随着他的脚步渐渐向上,承载着他的身体越来越高,渐渐越过了下方的围墙,高过了如画一般的竹林,回头时隐隐能够看到远处书院里的那些人。   前方的山道变得越来越窄,大青石板被体积更小的石头所取代,道旁的林子里竟是没有一声鸟叫,幽静的有些诡异。   右脚刚刚踏上细粒石块铺成的山道,宁缺的眉头骤然一紧,脸色瞬间变得如雪般苍白,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痛楚,从他踩着山道表面的脚掌上袭向脑海!   突如其来的痛楚,令他双腿一软险些跌倒,但他强行用手撑住地面,闷哼一声后极强悍地重新站了起来,向山道旁望去。   道旁青林掩映之间,能够看到布满青苔的崖壁,如果仔细望去,大概能够分辩出,那些密厚青苔下方似石缝般的线条,其实是一些刻在石上的大字,只是字迹笔画间涂着的朱砂红色,在不知多少年的风雨侵袭之下,早已淡去无闻。   “好强大的念力攻击,这也是神符师留下的字吧……”   宁缺盯着林中崖壁上的那些石刻字迹,悬在身旁的双手微微颤抖。此时此刻,有十几万根无形的钢针正在穿透他的脚掌,如果是一般人遇到这种痛楚,只怕早就已经跌倒在地,抱头痛呼,然而他虽然脸色雪白,双手颤抖,意识却异常清醒,仿佛痛楚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先前在书院中遥遥望向山道,看着谢承运等人在山道上走的极其艰难,极其缓慢,看不到他们表情却能隐约察知他们的痛苦,宁缺便在猜忖山道上有怎样的禁制,但他没有想到书院二层楼的考核竟是如此霸道野蛮,一开始就动用了威力如此剧大的神符。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那些来自世间各处的优秀修道青年们,为什么在这条山道上会变成木偶,走的如此缓慢艰难——在崖壁神符妙术之下,山道四周的任何自然环境,都可能成为阻止人们登山的险厄,你无法避开,只能硬闯!   宁缺紧紧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落在细石子山道上的右脚,忽然间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腰腹用力,身体前倾,把自己落在后方的左脚也抬了起来,踩在了细石子道面上。   他踩的很重,很用力,仿佛要把细石子铺就的山道踩破。   无数根无形的细针,从细石子缝里探了出来,隔着坚硬的靴底,深深地扎进脚掌深处,瞬间的麻痒被极致的痛楚快速取代,然后清晰地传入他的脑海之中。   宁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但他蹙着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似享受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气,摆动双手继续向前走去。   ……   ……   或有意或无意,或全神贯注或悄悄用余光去看,或真正关心或只是好奇,或怀着看好戏的嘲弄心态,当山道上的宁缺出现在视野中后,很多人都在望向了那处,开始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看着宁缺踏上山道,看着他迈出一步便跌倒在地,有人忍不住摇头,有人发出了嘲弄的笑声。   莫离神官正在与燕国使臣淡然交谈,看似完全不关心山道上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宁缺跌倒之后,还是忍不住轻蔑地摇了摇头。   似他这等修道大家,看了这么长时间后总还是隐约猜到书院在山道上布置了怎样的禁制,此时看宁缺被符力压制的如此惨,确认他顶多进入不惑境界——不惑?在书院术科里大概算是不错的水准,可就凭这等境界便想隐忍多日后一鸣惊人?未免太痴心妄想了些。   书院诸生那处,钟大俊指着山道处冷笑说道:“哗众取宠就是哗众取宠,他只想着吸引注意,却不想想,这样卖乖出丑,会给书院名声带来多大的损害。”   司徒依兰看着山道上宁缺跌倒,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听着这番嘲弄,不禁恚怒瞪了他一眼,牵着金无彩的小手向前走了两步,和这些书院同窗们把距离拉的更远了些。   “你的手有些凉。”金无彩担忧看着她说道。虽然这位祭酒孙女更担心还在山道上艰难前行的谢承运,但依然担心身旁的女伴,因为看上去宁缺似乎没有任何机会。   “没事儿,我就是看不得有些人的嘴脸。”司徒依兰看了后方议论纷纷的同窗们一眼,冷笑说道:“宁缺即便只能在山道上走一步,也比这些连试都不敢试的人强。”   金无彩看着远方林间掩映的山道,忧虑说道:“但看这样子,只怕宁缺再也走不动第二步了。”   司徒依兰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山道,在心中默默替那个被书院遗忘很长时间的朋友加油。忽然间,惊喜之色涌上她清丽的脸颊,指着远处轻跳了起来,大声说道:“看!快看!宁缺他开始走了!”   书院里很多人都注意到山道上发生了什么,他们看着宁缺艰难地爬了起来,停顿片刻后,移动左脚向前方走了一步。   然后宁缺走了第二步,第三步,但四步……虽然明显可以看到身体有些颤抖,走的速度很缓慢,但可以感觉到他走的越来越稳,仿佛每一步都要深深踩进了坚硬的山道里!   书院诸生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   一名大唐礼部青年官员站了起来,望向山道处,脸上满是激动之色。他不知道山道上那个年轻学生是谁,也不相信他能够战胜隆庆皇子登上山顶,但他觉得随着那个年轻学生的行走,先前被压抑着的骄傲与自信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角落里,正拿出第二包点心准备吃的褚由贤,吃惊地张大了嘴,却忘了把糕点放进去。他看着山道间那个人影,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对方。   李渔望着山道间,沉默片刻后微微一笑。   陈皮皮倚在旧书楼窗畔看着山道方向感慨说道:“你真狠,说起来……这个世界上还能找到比你对自己更狠的人吗?我不知道,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我还是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他关上窗户,几片青叶振落飘下。   ……   ……   几片青叶被风卷落飘下,掠过宁缺的肩头,落到地面上。   山道旁的青林由很多种树组成,而在这一段却是竹树居多,竹叶边缘薄锐,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的锋利小刀。   山道间飘落的竹叶不是看上去像小刀般锋利,而是真的像小刀一样锋利。   嗤的一声轻响,掠过宁缺肩头的竹叶,像锋利的小刀般,直接撕裂了衣衫,划破了他的肌肤,割开一条极细的血口。   宁缺望向自己的肩头,没有看到衣衫上的破口,没有看到染血的竹叶,没有看到流血的细口。   但他知道这确实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因为他的肩头清晰地传来强烈的痛苦,甚至清晰到能够感觉到血口里竹叶留下的细毛所带来的极难忍受的异物感。   他抬起右手掸了掸肩头,就像掸灰尘一样,这个动作当然无法把竹叶留下的无形伤口与痛楚掸掉,但奇妙的是,做完这个动作后,他就觉得轻松了很多,继续向前走着。   又有竹叶簌簌然落下,擦过他的脸颊,擦过他的前襟,擦过他的后背,落到细石子铺就的山道上。   他的身上衣衫如故,却多了无数条无形的裂口,多了无数寻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但他脸色如故,只是更白了些。   一阵山风席来,无数片竹叶纷纷扬扬席卷至空中,然后像暴雨一般淋漓落下。   宁缺走在这片竹叶雨中,再也懒得用手去拔拉快要落在身上的竹叶,只是沉默地继续前行,明亮的眼眸里仿佛看到去年在临湖小筑里杀颜肃卿时飘落的竹雨。   他走的很用心,走的很用力,每一次抬步都会重重踏下,靴底溅起细微的灰尘,碾过凌乱堆积的竹叶,走过痛苦。   竹雨落时,正好杀人,适合登山。   ……   ……   起步晚,可能会有些风光,但却难以追赶,只能一个人孤单地在山道上行走,前不见人后没有人。   宁缺走的有些渴了,口唇间仿佛要生出青烟,他想饮些水,然后听到山道旁传来淙淙流水声。   举目望去,只见道旁一条崖缝里泻出一道极细的清泉,在下方石窝里积成一捧水洼,洼旁生着几株野草。   他没有去痛饮山泉,垂怜小草。   因为极细的清泉忽然间变成一片黄浊白沫奔腾的大瀑布,扑头盖脸地打了过来,直欲把他击昏在幽深水潭底部满布青苔的巨石上。   ……   ……   他继续向前走,依然走的用力用心,步步惊魂,步步生烟,顺着山道缓慢而坚定地走过密林,来到山间一片草甸中间。   没有树荫遮挡,下午依旧炽烈的阳光毫不客气地洒了下来,把草甸镀上一层艳红,仿佛要点燃山道旁的一切。   宁缺用手遮额抬头看了一眼天,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然后余光里注意到前方山道旁,有一片小湖像镜子般反着光。   湖很小很平静,清澈透底,能够看到里面沉默游动的鱼儿。   在湖畔的石缝间生着一朵淡黄色的小花。   一阵山风轻拂,小黄花瑟瑟颤抖,显得极为恐惧。   平静湖面泛起微微涟漪,小鱼儿弹动着尾巴,钻进石中不见。   一片愤怒的大海出现在宁缺的眼前,海水极蓝近黑似如他熟悉的砚中墨汁,海水不停卷动,掀起山般高的波浪,发出愤怒的咆哮,不停拍打着堤岸与站在堤岸上的他。   他双脚像钉子般死死站在堤岸上,盯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墨色海浪,纵使身体如同被巨石击中,纵身湿透的衣衫被海水撕成碎片然后带回海中,依然一步不退。   然后大海站了起来。   像墨一般深沉黑暗的海水,像墙,不,像大地一般站了起来。   海洋把天空割成两半,缓慢地向他压了过去,在这片竖着割裂天地的海洋中,可以看到比山更大的漩涡,可以看到沉默哀鸣徒劳乱飞的海鸟,可以看到死亡。   然后大海倒了下去。   宁缺也倒了下去。   他重重地摔倒在山道上,痛苦地拧紧了眉头,喷出一口鲜血。   道前的小湖依然平静,只有几丝涟漪。   ……   ……   山雾深处,传出一道平静却骄傲的声音。   这种骄傲与隆庆皇子故作淡然的骄傲不同,声音的主人并不屑于掩饰自己的骄傲,也不刻意展露自己的骄傲,他的骄傲在于内心的强大,浑然本性而出,丝毫不令人反感抵触。   “山道崖壁上的字迹,传说是书院前贤镌刻,开启禁制之后,意图闯过禁制的人,越能忍受符意里隐含着的痛苦与力量,那么山道给予此人的痛苦和力量便会越大。”   那道平静骄傲的声音继续说道:“很多年前我和大师兄打过一场架,虽然你们知道大师兄的性情,不可能真的对我下狠手,但我还是打不过他,所以我一怒之下把老师用来做梅花糕的模子捏碎了,于是老师也动了一怒,然后之下做了个残酷的决定,罚我走了一遍山道。”   山雾里响起一阵惊呼,惊呼的原因很多,有人是惊叹于大师兄的强大,有人是惊叹于二师兄也很强大居然能够徒手捏碎夫子刻了符文的精钢糕点模子,有人则是惊叹于二师兄胆大包天竟敢让夫子没梅花糕吃……   “那年我过山道时,引发的动静当然比这家伙引发的要大很多,最后只到星河破碎陨石乱飞我才倒地,不过这家伙居然能引发海怒,也算是不容易。”   雾里有人表示赞同,有人感慨说道:“只是这般看来,越能忍受痛苦便要承受越大的痛苦,这个家伙未免太倒霉了些。”   “倒梅?”某人怒问。   “倒霉。”那人赶紧解释道。   “你们都没有见过小师叔,只有大师兄和我见过。”   二师兄心情稍霁,傲然说道,仿佛觉得见过小师叔本身就是一件极值得骄傲的事情。   “小师叔曾经说过一句话,命运本身就是一个很残酷的家伙,如果它要选择你承担使命,那么在确定你能够承担这种使命之前,会想尽一切办法打断你的每一根骨头剥离你每一丝的血肉,让你承受世间最极端的痛苦,如此方能让你的意志心性强悍到有资格被命运所选择……”   浓雾之间某人侃侃追忆而谈,有人则是窃窃私自议论:“现在看起来,二师兄果然还是最崇拜小师叔啊。”   ……   ……   “折断每一根骨头算什么?剥离每一丝血肉又算什么?承受世间最极端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在岷山里在草原上,我哪根骨头没有摔断过?我身上哪一处没有受过伤?”   宁缺俯在坚硬的山道上,感受着身下细石头的棱角,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那片海给拍碎了,然后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恐惧,只有蛮不在乎。   他双手撑地,艰难地爬起身来,抬袖擦掉唇上的鲜血,回头望向自己走过的漫漫山道,大声吼道:“去年夏天在旧书楼上我看过你们写的书!”   “我看过你们藏在书里的针!我看过你们藏在书里的竹叶!我被那条该死的瀑布打昏过!我也被那片臭海吞噬过,但怎么样?我还是站在这里!去年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这些都打不倒我,更何况我现在是已经踏上修行道的天才!”   草甸清湖边一片幽静,不停回荡着这些带着几分狂妄意味的呼喊,没有飞鸟受惊出林,没有虫儿愕然抬头,只有回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然后归于一片安静,那些小鱼儿摇晃着尾巴从石间钻了出来,游进天光里。   宁缺忽然抬头望向头顶没有树枝割裂的湛蓝青天,脸上笑意渐起,喃喃说道:“昊天老爷,这些年你让我吃了这么多苦,原来都是要在这里还给我吗?”   他回过头来,一边抹着口鼻间淌落的血水,一边向着山道前方艰难前行,动作缓慢艰难,看上去痛苦而狼狈,然而脸上却满是真挚开心的笑容。   忽然间想到一事,他充满自责说道:“谢天?应该先谢谢自己嘛,你这么不容易这么能干,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   ……   山雾尽头长时间的安静。   二师兄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这家伙虽然境界糟糕,修为差劲,但这股臭屁劲儿还真有几分皮皮的模样。”   另一道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二师兄,我怎么倒觉着这家伙的骄傲劲儿很有你的几分风采?”   ……   ……   日头渐渐西斜,林间山道依旧明亮,但温度却下去了些。宁缺抹着血与汗艰难地行走,速度很缓慢走的很辛苦,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四岁便开始逃难,尤其是背着桑桑翻越茫茫岷山那段岁月,让他明白了一个真理,走的慢并不要紧,只要你坚持不停地走,那么总有一天你便能走到你想要到达的地方,能超过那些道旁不敢走的人。   登山至此时,宁缺终于看到了一名同行者。   他看了一眼坐在道旁的那个年青人,目光在对方腰间的佩剑上一掠过而过,想起来先前在书院里听同窗们议论过,此人好像是来自南晋的一名剑客,所属势力和谢承运所在家族敌对,只是不知道与那位剑圣柳白有没有关系。   想起柳白,宁缺不禁想起今日晨间在剑林中女教授的那番话,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想着这山道一路走来的惊心动魄,不禁有些小小的后悔,但旋即把这些悔意尽数驱散。   那名南晋青年剑客,脸上满是痛苦和惊恐的神情,跌坐在道旁,双手死死抱着一株小树,就像是溺海的人抱着最后一块船木,也不知道他在山道上经历了怎样的精神冲击。   看到宁缺走过,南晋青年剑客脸上流露出几丝惭愧之色,下意识里咬了咬牙,眉宇间渐现坚毅神情,准备爬起来。   宁缺没有停下脚步和对方说话,只是沉默走过,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受到的精神冲击太大,那些来到长安城后便被他隐藏进骨子里的惫懒阴坏习气难以抑止地开始发作。   万一这家伙受了我的激励重新站起来怎么办?万一这家伙能忍过山道上的精神冲击怎么办?万一这家伙和我一样在痛苦里悟出些什么东西,甚至直接破境怎么办?虽然这种小概率事件往往只会发生在隆庆皇子这种人身上,可万一书院后山就是一个创造奇迹的地方怎么办?那我岂不是用自己的坚忍绝决激发了一个潜在的竞争者?   宁缺缓缓停下脚步,觉得不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他回过头看着抱着小树艰难想要站起的南晋青年剑客,用最诚恳的语气最诚挚的神情说道:“撑不住就不要再继续了,我们这才刚刚上山,谁也不知道呆会儿还有什么考验,刚才我在下面看到好多人都是被担架抬下山的,听书院教习说,有两个人受到的精神冲击太大,可能会影响日后的修行。”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诚恳说道:“如果你想继续,当然是很值得佩服的事情,但我劝你认真考虑一下。”   所谓勇气决心往往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如果认真考虑多加思考,那么一切都会变成泡影——如果说那株细细的小树是南晋青年剑客在大海里抱着的最后一块船板,那么宁缺说的这番话就是把船板拍走的最后一朵浪花。   南晋青年剑客看了宁缺一眼,犹豫片刻后松开紧握着小树的右手,叹息着重新坐了回去,痛苦难过地低下了头。   ……   ……   宁缺在山道上遇见的第二个人是那个年轻的僧人。   年轻僧人不是在上山,而是在下山,而且他并不像那位南晋青年剑客一般狼狈可惜,从山道上走下来时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破烂僧袍随风轻飘,颇有出尘之意。   在山下宁缺就看出这名年轻僧人的境界颇高,就算比隆庆皇子略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看他现在模样明显颇有余力,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此人会放弃。   “不走了?”他问道。   年轻僧人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那雾不好,所以我不走了。”   说完这句话,年轻僧人目光落在宁缺身上脸上的血迹上,清俊的眉头微微皱起,笑容渐敛,问道:“为什么这么狼狈?”   “我也很想问为什么你这么不狼狈。”宁缺应道。   年轻僧人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我忽然觉得你日后有可能威胁到我,我想趁你还不够强大之前杀了你。”   宁缺摇了摇头,指着山道尽头说道:“这里是书院,这里是后山,你不敢杀我,另外谢谢你告诉我这一点,下次如果还有机会碰面,我会争取先杀死你。”   “想杀彼此,是不是应该互相通报一下姓名?”年轻僧人微笑说道:“我叫悟道,来自荒原。”   宁缺笑着说道:“我本以为你是月轮国的僧人,还有个困扰我很长时间的问题想要问你,现在看来问不成了。”   僧人悟道微笑说道:“依然请教?”   宁缺整理衣衫,揖手诚恳说道:“书院,钟大俊。”   ……   ……   和年轻僧人擦肩而过不久,宁缺在山道旁遇到了第三个人,那是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书院少年王颖。   宁缺从道旁捧了一捧水浇到王颖脸上,然后回头向山道下方望去,心想那僧人经过此地肯定看见昏迷的少年,但他却没有停留施救,果然没有什么慈悲心肠,杀人之说只怕是真的。   术科六子登山,除了谢承运就只剩下临川王颖还在山道上坚持,只是少年终究没能支撑太久。宁缺看了一眼王颖通红的脸,知道这是因为惊神引发的昏厥,他虽然知道怎么治,但现在的他实在是没有精力时间去山谷里采摘药草。   他站起身来,冲着山道下方大声喊道:“你们四个挑夫呢!”   话音落处,只听道旁树林里一阵衣襟振动之声,那四名旧书楼执事抬着简易担架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他们看了一眼昏迷的王颖,向宁缺解释道:“刚才在歇,所以没发现。”   “另外我们是书楼执事,并不是挑夫。”那人正认真解释着,忽然看清楚了宁缺的脸,大惊失色喊道:“怎么又是你!”   宁缺没好气道:“这句话我刚才在山下就说过。”   都是老熟人,自然省了一番解释,一名执事看着宁缺拍了拍胸脯,后怕说道:“幸亏登山是一次性买卖,如果像去年登楼那样登山,就你一个人不得跑死我们几个?”   宁缺笑了起来,牵动伤势,血水涌出唇角。   “流血了。”一名执事好心提醒道。   “小事情。”宁缺蛮不在乎地擦掉下颌上淌着的血水,看着他们好奇说道:“为什么你们几个能进山道?”   “我们又不是修行者。”执事解释道。   宁缺轻唤了一声,满怀遗憾想到,如果还是去年今日,自己还不能修行之时,登这漫漫山道岂不是易如反掌?   “别想美事儿,山道前面麻烦多。”那名执事提醒道。   宁缺笑了起来,指着依然昏迷的王颖说道:“那这小孩子就交给你们了,我先行一步。”   说完这句话,他向四个曾经见证自己登楼生涯的熟人挥了挥手,把手负到身后,哼着小曲开始继续登山。   “说话老气横秋的,其实他不也就是个小孩子?”一名管事看着山道上方那个背影摇头感慨说道:“也不知道这家伙走了什么运气,居然能修行了。”   一名管事笑着说道:“想想去年他天天登楼时那惨样?我就觉得像这样能吃苦的孩子,如果不能修行才是昊天不公。”   就在这时,经过简单救治的王颖悠悠醒了过来,他躺在担架上看着山道上那个有些模糊的身影,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楚后却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   王颖看着那个没入山林的背影震惊喃喃道:“宁缺?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上山来了?他……他……他怎么还在哼歌?”   山道前方隐隐传来宁缺哼着的自编边塞儿歌,声音很沙哑,很有力量,很有一股像生命般倔犟操蛋的力量。   “我有一把刀呀,砍尽山中草呀……”   “我有两把刀呀,砍尽仇人头呀……”   “我有三把刀呀,砍尽不爽事呀……”   “我一刀砍死你啊……”   “我两刀砍死你啊……”   “我刀刀砍死你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纸,一帖,云后的两记雷   千年之前大唐立国,在昊天道沉默关注之下,天下十七国伐唐,结果惨败。经此一役,大唐帝国在世间奠定了千秋雄主的地位,代表神辉照耀世间的昊天道也不得拿块脏布蒙了自己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时至今日,昊天道在大唐帝国境内传播仍然极广,但并不代表西陵神殿能拥有在其它国度那般神圣至高的地位。因为在大唐子民的认识里,有资格传达上天意志的宗教机构叫昊天道南门,而昊天道南门正是无数年前那场战争最终催生的畸形产物。   名义上,大唐帝国昊天道南门是昊天道的下属教门,由西陵神殿直接管理,从南门掌教神官至高阶道人,修行的都是昊天道法,师承也延续了西南一脉。然而事实上,昊天道南门更应该算做大唐帝国的一部分,无数年的实践证明,无论是感情倾向还是立场选择,但凡帝国与神殿之间发生争执,南门所有道人的立场都非常坚定——他们永远坚定地站在帝国一边。   正是基于这种原因,西陵神殿里某些保守派老道人,始终坚持认为南门众人乃是比魔宗更可恶的叛逆,基于同样的原因,大唐帝国始终对昊天道南门信任有加。   如今的南门神官李青山,被皇帝陛下正式册封为大唐帝国国师,兼署天枢处。要知道天枢处乃是朝廷管辖大唐境内所有修行者的机构,由此可见帝国与南门之间真正的关系。   昊天道南门的总部道观就在南门,不是长安城朱雀南门,而是皇城的南门外。   那座黑白两色为主的道观被无数青树掩映,与皇城遥遥相望,别有一番美丽,显得平静温和并且相对矮小,没有太多神圣肃穆之感。   道观深处一处偏殿内,哑光的深色木地板尽头坐着两位道人。其中一人穿着深色道袍,腰间系着御赐的明黄系带,俨然一副得道高人模样,正是大唐国师李青山。   对面坐的是位瘦高老人,老人穿着一身肮脏道袍,染着无数油垢的道袍与闪烁着下流目光的三角眼相映不成趣。面对着地位崇高的大唐国师,老道的眼睛依旧盯着别的地方,脚跷的老高,浑然没有一点尊重敬畏感觉。   李青山看着案上茶杯,若有所思说道:“今天书院开二层楼。”   “嗯。”老道士随口应了声。   听着有些不对劲,李青山抬起头来,正好瞧见老道士正色迷迷盯着廊外行过的一名秀丽中年女道官在看,而那位女道官而是含羞而笑,不胜娇怯。   瞧着这一幕,李青山苦笑连连,看着老道说道:“师兄你入符之时立誓纯阳入道,一生不近女色,既然如此还何苦夜夜在青楼里流连,总要摆出个色中恶鬼模样给人看?”   猥琐老道便是昊天道南门硕果仅存的神符师颜瑟,听着李青山言语,他极不赞同的摇了摇头,捋着颌下三两根胡须认真反驳道:“师弟此言差矣,当年心急入妙符之道立了那个毒誓,我便悔了半生。如今不敢破誓真个亲近女子,眼神作派何不尽量放荡些,也好求个道心无碍?”   李青山无奈一笑,实在拿这位道法高妙却偏爱在红尘里打滚的师兄没有丝毫办法,转而神情凝重说道:“隆庆皇子进了二层楼后,自有书院后山看着他,你我的责任便小了。”   听到此事,颜瑟大师的神情也难得变得认真起来,沉吟片刻后说道:“那个家伙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裁决司的二号人物,在神殿里肯定有大靠山,我们能不沾手那是最好。”   昊天道南门的地位始终有些尴尬,他们首先要考虑大唐帝国的利益,但师门一脉始终还是在西陵,处于这等夹缝之间,又有那些历史情仇恩怨,面对着隆庆皇子这位西陵神殿重点培养的神子,便是李青山本人,若没有大唐国师这件神圣外衣,也会觉得份外棘手。   做为昊天道南门领袖及供奉,他们深知西陵神殿道门总坛深不可测的实力,所以从来没有想过隆庆皇子不能进二层楼。   “与拥有无数年积累的西陵道门相比,我南门始终还是过于单薄弱小,神殿实力太过深不可测,随意来一个晚辈,都会令你我感到麻烦……”   李青山神情凝重看着颜瑟,说道:“公孙师弟苦研符阵合一之法,心血精神消耗过剧,如今必须留在山中清修,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复神通,现如今我南门就只剩下师兄你一个神符师,又后继无人,真不知道如何应对日后局势。”   能迈入知命境界的修行强者,经常被人们称做大修行者,而一旦能进入知命上境的符师,则会被称为神符师,用来形容此符师能够拥有某种近神的力量。   在普通战斗中,神符师并不见得会比别的大修行者拥有更强大的神妙手段,然而符术可以助修行,可以强兵甲,可以布阵法,可以益军事,甚至可以行云布雨。   偏偏符之一道却是所有修行法门里最艰深的学问,极为讲究修者的悟性与资质,这种悟性资质极难用言语阐释,只能归类于某种天然对符文的敏感,纯粹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完全无法通过后天感知修练而成。   传闻南晋剑圣柳白曾经尝试洞明符道,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位被公认为天资盖世的人物,也始终无法在符道上前进一步。   所以对于宗派和国家而言,神符师这种存在毫无疑问是最宝贵却也是最稀缺的关键性人物,甚至有种说法,没有神符师的国家都是小国,没有神符师的流派根本没资格入流。   大唐帝国雄霸天下,神符师却不超过十人,其中大多数神符师醉心于纸墨符文的世界,不问世事隐居深山别院不出,真正在世间行走的不过廖廖三数人。西陵神殿号称拥有世间最多的修行强者,然而出世的神符师数量也极少。   昊天道南门供奉颜瑟,便是这样一位神符师,他幽幽想着自己死去之后,南门便再无神符师,不禁悲从中来,拾起案上茶杯聊作烈酒一倾而尽。   放下酒杯,他望着道观南向的天空,感慨说道:“书院不问世事,却隐隐制衡世间万事,不得不承认自有其底气,仅我这个老道知道的,便有三个老伙计藏在书院里。”   这句话里的老伙计,自然指的就是地位尊崇的神符师。   李青山蹙眉说道:“听说今日负责主持书院二层楼开启的……便是一位神符师,只是没有查清楚究竟是谁。”   “应该是黄鹤。”   颜瑟说道:“在书院里藏了这么多年,大概也就是他没能褪尽尘心。”   “听说隆庆前些天在得胜居里吃了些亏。”   李青山忽然转了话题,淡然说道:“虽然份属一脉,那年轻人又是道门重点培养的对象,我身为南门大神官实在不应该幸灾乐祸,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消息,我始终没有办法压抑住喜悦的心情,每每讲起此事时,为压抑笑意实在有些辛苦。”   “神殿属意由隆庆接过燕国皇位,那日公主送燕太子归国,这种机会无论是莫离还是隆庆皇子自己都不会错过,必会借势出声,更何况当日同行的还有曾静。”   他向颜瑟说道:“只可惜他没有想到却在他最擅长的言辞功夫上被人摆了一道。”   颜瑟比较留意曾静这个名字,叹息说道:“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如今真的势成水火了?话说陛下春秋正盛,这便开始抢夺那把椅子,会不会嫌太早了些?”   “势成水火倒不至于,自钦天监那事之后,据我看来皇后娘娘倒一直沉默自持,公主殿下却毕竟年轻,却有些掌握不了分寸。”李青山摇头说道:“不过这与我们道门并不相干。”   “都得天子宠爱,但皇后娘娘身后有亲王,有夏侯,正如你说李渔毕竟年轻,即便她长袖善舞,在年轻一辈心中极有份量,但身周之人也不免年轻,缺了几分力量。”   李青山微微点头,说道:“正是如此,话说那日在得胜居里压了隆庆皇子一头的书院学生,听闻与公主也极亲厚,不过听说这个叫宁缺的小家伙不能修行。”   听到宁缺这个名字,颜瑟微微挑眉,端着空酒杯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我听说过这个人,我甚至查过他,他确实没有修行潜质,不然我会挑他做我的传人。”   李青山表情骤然凝重。   身为昊天道南门领袖,他深知神符师想要寻找传人何其困难,师兄的眼光又是何等样的挑剔。   迎着对方审慎的目光,颜瑟知道这位师弟心中在想些什么,轻声一叹从袖中取出一团被卷好的纸张在案上铺开,那张来自青楼红袖招的帐薄纸已经满是皱折,然而过了数月时间竟是依然没有破损,由此可知颜瑟大师对其何其看重。   “这是他酒后写的一张便笺,全无森严法度笔章规矩,树枝乱倒拖把乱扫却笔意充沛,看似散乱却能凝意入迹甚至发散气息,字有其形而无其意,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写法。”   神符师颜瑟沉默片刻后,说道:“可惜,没有一丝元气波动。”   ……   ……   “处于夹缝之间愈发需要力量,而如今能在神殿上有位置的南门中人,就只剩下我和师兄你。如果师兄你说的是真的,如果这个叫宁缺的书院学生真有资格成为你的传人,你应该很清楚,这对我们南门而言,是何等样重要的事情。”   国师李青山神情凝重望着颜瑟,沉声说道:“必须再确认一下他究竟能不能修行。”   颜瑟看着殿外碧天流云,缓缓摇头说道:“不用再看了,那个小家伙虽然根骨自通符意,但确实无法修行,可惜可叹。”   李青山皱眉说道:“事关重大,再查一次。”   “军部查过,门内小吕看过,书院那些教书先生看过,你徒儿也去看过,都确认他不行。”   颜瑟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其实我也不甘心事后自己悄悄去看过,但结果还是一样。”   淡淡一句话,不知含着老道多少身后无传人的遗憾唏嘘。   李青山沉默了很长时间,轻拂道袖说道:“再查最后一次。”   ……   ……   一名腋下夹着黄纸伞的年轻道人走到二人面前,恭恭敬敬双膝跪下,将黄纸伞放到身旁,取出一叠天枢处的宗卷,然后低下头沉声报告道:“去年夏天有一份报告,说南城某赌坊里出现了一位修行者,经调查那人应该就是宁缺。”   房间里一片死寂般的安静,颜瑟颌下疏须无风暴起,他如年老癫狂的猛虎般重重一拍桌案,暴怒骂道:“那夜我让你查!你是怎么告诉我的!”   “师伯……”   年轻道人莫名其妙回答道:“那夜查出来的结果,宁缺他诸窍不通,确实无法修行。”   “既然你师伯问过你这事,为何后来天枢处有报告,你却没有告知你师伯?”   李青山冷冷看着自己的徒弟。   年轻道人低声解释道:“那年轻人的身份有些特殊,所以……”   “有什么特殊之处?”   “那个叫宁缺的人好像和齐四认识。”   “然后?”   “齐四是朝小树的人。”   “然后?”   “朝小树……是陛下的人。”   年轻道人抬起头来,看着师父与师伯,低声说道:“如果宁缺是陛下的暗笔,天枢处必须要保持沉默。”   颜瑟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是怔怔地盯着案上那些宗卷,苍老的嘴唇微微翕动,喃喃道:“那小子真的能修行了?这怎么可能?他明明诸窍不通……”   李青山余光注意到师兄按在木地板上的右手青筋毕露,微微颤抖,知道他此时心中定然情绪激荡,难以自持。   “师兄。”   “嗯。”   两名昊天道南门最顶层的大人物对视一眼,看中彼此眼中的坚毅态度和必得之心,微微点头。   李青山沉声说道:“只要确认宁缺真有资格成为你的传人,那不管他是陛下的暗棋还是公主的隐着,我昊天道南门就一定要把他抢过来给你当传人!”   ……   ……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的大门被人硬生生砸开,那些本想打抱不平的街坊邻居,看着老笔斋门口围着的衙役,还有那些浑身带着危险味道的官差,下意识里保持了沉默。   国师李青山带着颜瑟闯进老笔斋,他们没有看到宁缺,但他们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两幅字,字的落款是宁缺。   “好字。”   颜瑟简洁明了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然后望向李青山,说道:“先前如果说有六分把握,现在的把握已经升到八分,如果能看到他对笔墨的贪婪饥渴之意,那我的把握就有十分!”   李青山皱眉问道:“什么样的把握?”   “如果能再让我到他笔墨里的饥渴意。”   颜瑟盯着他的眼睛,神情凝重说道:“你一定要把他交给我,我有把握十年之后,昊天道南门便会再多出一位神符师。”   出门之前,这位地位尊崇的神符师看着四周那些不堪入目的香坊行货,感慨说道:“谁能想到在这样的偏街陋巷小书店里,竟藏着一位符道天才书法大家?”   听到这句话,李青山隐约想起一件事情,霍然转身望向老笔斋墙上挂着的那两幅宁缺真迹,眉头猛地挑了起来。   ……   ……   皇宫御书房外,小太监禄吉恭谨行礼,说道:“禀报国师,陛下正在朝会与大臣们讨论燕国征和大事,陛下用茶粥前说了,国师既然难得想赏字,便请自入,只是莫乱了书架。”   听着这话,李青山毫不犹豫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   ……   颜瑟盯着被铺开的纸卷,看着上面那淋漓尽致的“花开彼岸天”五字,苍老面容上渐渐浮现出不尽欢愉赞叹之色。   李青山看着他神情凝重问道:“师兄,可看到饥渴?”   “笔意虽和那幅鸡汤帖完全不同,但我可以确认是同一人所书。”颜瑟声音微颤说道:“至于饥渴……我能看到那小子写这幅字时就像八百年没有吃过鸡肉的狐狸一般贪婪。”   年轻道人从旁看了一眼,不解问道:“我在祭酒大人府上看过这幅字的双钩摹本,祭酒大人评价这五字气饱神足,无一丝乏力空无痕迹,世间难觅,既然如此为何又说饥渴?”   “你懂个屁!”颜瑟披头盖脸骂道:“非饥渴至不可忍时方能捉笔蘸墨尽情狂书,哪能写的如此气饱神足?”   年轻道人讷讷退后。   李青山盯着颜瑟的眼睛,忽然问道:“十成?”   颜瑟回视着他的眼睛,用力说道:“十成!”   李青山一挥道袖,长声而笑,御花园内青叶乱飞。   颜瑟轻捋疏须,心醉而笑,御书房内纸笔微晃。   “找到他。”   “他不在家。”   “他是书院学生,今天二层楼开启,当然在书院。”   “他不会修行,二层楼开启关他什么事?”   “问题是他现在会修行,我们才会急着找他。”   “有道理。”   “你去我去?”   “我去动静太大,万一让书院发现宁缺的本事,反而不美。”   “那我去。”   国师与供奉越说越开心,年轻道人在旁看着两位长辈兴奋模样,欲言又止。无论在南门观内还是在天枢处里,他的职责便是替师辈们拾遗补缺,所以虽然今天被连番痛骂,明知道这句话会很影响二位长辈的心情,却依然不得不说。   “师父,师伯,既然宁缺能修行,那他肯定会试着进二层楼……如果他进了二层楼,我们怎么办?”   李青山和颜瑟身体骤僵,片刻后想到一椿事情,有些后怕地同时长出一口气。   李青山瞪着年轻道人骂道:“胡涂东西,他就算能修行,难道还能胜过隆庆皇子不成?二层楼他自然进不去!”   颜瑟摇头感慨道:“先前还在头痛那位西陵神子,现在想来,却要感谢他直接断了宁缺那小子进二层楼的希望。”   李青山自黄色腰带里取出一块令牌递给颜瑟,郑重说道:“莫让书院那些老家伙发现,除了书院,谁要敢阻拦师兄,你直接开整,甚至不惜动用我南门名义!”   颜瑟接过令牌,神情有趣望着他问道:“怎么整?”   “随便整。”   “包括莫离和隆庆?”   “当然。”   年轻道人苦笑着极不合时宜地再次插话:“师父师伯,那二位可是西陵神殿派来长安的人,我们南门不主动配合倒也罢了,若要与他们敌对,只怕有些说不过去。”   “有什么说不过去?”   颜瑟狠狠瞪了他一眼,挥舞着破旧发臭的道袍厉声喝道:“我活了八十年才找着这么一个传人!谁敢拦我!”   李青山声音微寒说道:“师兄此去一定要把他带回来,我昊天道南门后续希望便在于此,若有人敢拦,皆杀!”   御书房外,小太监禄吉一直张着耳朵偷听里面道士们慷慨激昂的谈话,说偷听其实并不准确,对那些身负神妙之术的道人们来说,他的任何举动都瞒不过对方,只是对方并不在意。   禄吉看了一眼御书房紧闭的门,又看了一眼议政殿方向,在心中默默想道,那个家伙的身份终于要被人揭穿了,无论对徐大统领还是自己来说,这都是最后的机会。   主意既定,他再也不顾不得那么多,迈着小细腿快速向议政殿方向跑去,心想一定要抢在国师之前告诉陛下,只是见着陛下的面,应该怎样说才能脱了自己的罪过……   “陛下大喜!”   “写花开彼岸天的那位大家终于找到了!”   “他……叫宁缺。”   ……   ……   宁缺并不知道大唐国师和一位神符师把他视作改变昊天道南门后继无人尴尬致命局面的唯一希望,意欲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抢夺人才,哭着喊着也要收他当徒弟。   他也不知道自己去年在御书房里写的那幅字,那幅以各种摹本姿态在大臣们家中已经招摇数月的字,即将跃出那片海。稍后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可能会眼含热泪握着他双手,泣声说道爱卿朕寻你寻的好苦,然后赏他万顷良田美婢无数。   他不知道这些事情,他依然艰难行走在书院后山的山道上,他只知道这见鬼的山道越来越难走,他只知道山道前方有座木桥,桥的那头站着几名登山者。   那几名登山者或扶树或倚桥头,神情疲惫脸色黯淡,其中一人望着似乎永无尽头的山道,颓然缓缓坐到地上,脸色苍白绝望到了极底。   正是谢承运。 第一百五十四章 银道与柴门,入雾   一路山道行来,刻在岸壁上的石刻字符令周遭环境化为千针万叶瀑布疯海,对宁缺身体与精神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在与这种模拟自然的对抗中,他表现的越强硬,相对应,那些石刻字符所展现出来的威力越恐怖,走至此时他虽然尚未倒下,身体也已经是虚弱到了极点。   他抬起手臂,擦掉唇角的血迹,往桥那边走去,踏过小桥,身周那些无影无踪却无处不在的压力骤然消失,知道终于过了第一关,下意识回头望向漫漫山道,心有余悸叹息了声。   桥头山道旁坐着两名年轻的修行者,他们的脸色很黯淡,甚至显得有些绝望,哪怕是听到宁缺的脚步声,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仿佛对他们来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宁缺走到他们身前,看着他们的神情,忽然认真说道:“该放弃就放弃,不算丢脸。”   走过谢承运身前时,他没有停下脚步,没有与这位集书院万千宠爱与一身的才子交谈。   谢承运的目光从山道上的那双脚上移,望向继续向前的那个背影,眼眸里浮现出淡淡迷惘之色,他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宁缺知道桥后的山道依然有古怪,不然包括谢承运在内的那三名登山者,会如此绝望黯然坐在桥头,靠在树上,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观察或是做别的事情,而是直接走了上去。   山道弯曲难以看见尽头,他微低着头就这样沉默走着,顺着这条把春日花林分成两半的青石道缓慢行走,走过好几个弯,路过好几片湖,穿过好几畦花田,在翻过一处有些陡峭的石崖后,斜斜向上的山道忽然向下斜倾而去,又穿过好几畦花田,路过好几片湖,走过好几个弯。   然后他抬头望去,看见那座木桥,桥头的树以及那三个情绪低落的登山者。   ……   ……   弯弯山道前行,明明向着上山的方向,最后却折回了原地,有些像传说中的树林冥墙,桥头的山林里凉风渐起,暮色趋凉,有一股阴森莫名的味道。   宁缺的脸上没有丝毫震惊神情,更没有什么惊怖,他只是看着桥头的树和树下的人发了会儿呆,然后转过身去,望着那条已经走过一条的山道默默闭上了眼睛。   先前看到桥头画面之后,他便想到了某种可能:这条山道会把人带回来。   道理很简单,就算山道前方是万丈深渊或是噬魂的恶兽,包括谢承运在内的三名登山者,有可能会爬不上去,但没道理三个人都恰好在桥头放弃了登山的努力,而且他们脸上的神情不像是受到某种折磨冲击之后的悲壮,更像是一种惘然迷路的徒劳。   问题是桥后的山道为什么会把人带回原地?这是宁缺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他闭着眼睛,沉默站在桥后山道下方,探出袖外的双手轻轻感受着风中的气息。   ……   ……   看似向前的山道,却只能把人带回原地,如果无法破除其中的秘密,那么登山者只能徒劳地一遍一遍走上山道,然后绝望地一遍一遍走回原地。   桥头那三名情绪低沉的登山者,便在这样枯燥绝望的循环中最终放弃,此时他们看到宁缺这个同行者,看到他站在山道前沉思,想着他稍后会像自己先前一样再次尝试走上山道,然后片刻后又会神情惘然地走回来,他们的脸上不由浮现出同情的神情,又有些讥讽。   谢承运的脸上没有同情怜悯,也没有讥讽,宁缺没有被这条神奇的山道震惊,但当他看清楚从山道上走回来的宁缺容颜时,顿时震惊的无法言语。   在书院入院试之后,在不停登楼的日子里,谢承运一直把宁缺当作自己最强劲的对手,然而在那场期考之后,他才确认自己高看了这个边城来的军卒少年,在此后的时光里,宁缺被书院诸生排挤冷落,他虽没有再去落井下石,但确实已经遗忘了这个曾经的对手。   书院二层楼开启,他的目标是隆庆皇子,甚至也想过考试过程中会出现很多别的强劲对手,但他就是没有想起宁缺,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战胜了对方,那么何必再投注以更多的关注?曾经倒在自己面前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让自己分心?   直到今日在桥头,他看到山道上的背影,看到山道上走下来的宁缺,心脏陡然一紧,才知道原来自己根本就没有战胜过对方,甚至可能自己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这个同窗。   桥那头的山道,会给登山者带来怎样的痛苦,谢承运亲身经历过,此时此刻的他自然能想到,能够挺过那段山道的人,又怎么可能因为一场赌约,就称病弃考?一个令他感到更悲伤的推论出现在心中,这半年在书院里,宁缺没有做过任何辩解,没有尝试向自己再次发出挑战,也许不是因为他心虚,而是因为他的眼中根本没有自己。   谢承运看着山道下方低头沉思的宁缺,扶着树艰难地站起身来,看着他犹豫片刻后说道:“山道是假的,元气在自然流动,根本无法找到通道,你过不去的。”   宁缺睁开眼睛,没有回头,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面前这条山道看。   这一年里他在旧书楼看了太多修行类的书籍,说到眼界之宽广,无论是谢承运还是别的人,很难和他相提并论,刚才在这条神秘的山道上走了一圈,他就判断出来,山道上被人布了阵法,而这种阵法与山崖道石坚密结合在一起,因为和谐所以强大。   只可惜阵法与符道一样,都是修行世界里最繁复难学的法门,就算陈皮皮的了解也不多,宁缺只是看了些书,知晓一些阵法基础知识,连皮毛都没有学到,自然更谈不上破阵。   宁缺想了想,悬在袖外的双手拢至胸前,指尖互搭做了个意桥,催动念力经由雪山气海输出,感知着山道里的天地元气波动,然后缓缓走了上去。   ……   ……   不知道过了多久,山道上再次出现宁缺的身影。   他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走到桥头后,继续回头盯着那条斜斜向上的山道发呆。   先前这一次走山道,他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感知山道里的天地元气波动,试图寻找到阵法之外的一条通道,然而他发现,山道里的阵法果然很神奇,当登山者试图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去感知阵法通道时,这些被登山者调动的天地元气,一旦接触到阵法,便会催生阵法自动发生一些极细微的变化,这些看似细微的变化,对登山者而言就如同一道道悬崖。   更神奇的是,登山者念力越强,能操控的天地元气越丰沛,一旦触及阵法,掩盖真实山道的天地元气产生的波动便会越狂暴,直接把登山者刚刚摸到的那些通道摧毁。   这也就是说,想要走过桥后山道的人念力越强大,能操控的天地元气越丰沛,便越容易发现隐藏在阵法里的真实山道,然而同时也会越快速地摧动阵法改变,把真实山道再次掩盖。   如果登山者想要通过这段被阵法掩盖的山道,只有三种方法:一,你身形速度够快,当你刚刚发现真实山道后,便化身为电,抢在阵法被触动改变之前飞过去。二,你的境界足够高,不需要调动天地元气去触摸感知,只需要用意念随意一看,便能看破阵法,看到山道间的元气流动,然后寻找到那条道路。三,你的念力足够强大,可以操控天地元气准确地感到阵法里的那些通道,但同时你还要保证这些天地元气不能让阵法所感知,从而发生变化。   比阵法触发速度更快的修行者肯定有,比如那些传说中进入无距境界的圣人,但那个人肯定不是宁缺。境界足够高能一眼看破阵法的修行者肯定有,比如此时已经进入山腰雾中的隆庆皇子,但那个人肯定依然不是宁缺。   对于宁缺来说,对于桥头这几名惘然绝望的修行者来说,事实上他们只可能选择第三种方法,但如果仔细分析,就可以知道这第三种方法,基本上不可能做到。   他们就像是一个不能视物的盲人,山道上构成阵法的元气波动,就像是一道由比奶油更加柔软的物质构成的迷宫,盲人只能用手去摸那些奶油墙,必须摸的极为仔细用心,才能找到这片奶油迷宫的通道,而同时不能让奶油墙有丝毫变形,因为一旦变形,迷宫又会变了。   要做到这一切,需要那个盲人有一双世间最温柔的手,这双温柔的手可以轻捉林风而风不知,可以脱光床上女子罗裳而女子不醒,可以拂过砚中墨汗而不沾一点黑。   对于修行者来说,这双温柔的手就是他们念力所调动的天地元气。   他们必须保证调动的天地元气足够精确,足够温柔,能控制细针去绣花,能让花朵粘住蜜蜂,能让蜜蜂在针尖上跳舞,如此方能尝试做到他们想做到的事情。   然而人世间有哪个修行者会无聊到这种地步,冥想培养出来无比强大的念力,却要强行把调动的天地元气变得微弱温柔,然后又花上无数功夫去练这对修行毫无益处的绣花功夫?   “在山道上布阵的人肯定是个老变态。”   宁缺看着眼前的弯弯山道,在心中对书院里那位阵法大家做了一个自认为最准确的评判,然后他把手伸进怀里,摸到那叠极薄微凉的物事,默然想道:“不过我好像也很变态。”   ……   ……   正如先前在桥那边山道上,他眼睛微湿望天时的感叹那样,这些年的艰难苦厄,到今天仿佛都变成了昊天老爷赐予他的礼物,正常的修行者绝对没有办法用第三种方法通过山道,但宁缺却似乎可以用一用,虽然不见得能过,但至少保有了那种美妙的可能性。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无论吃饭睡觉还是发呆还是写字,只要有时间的时候,宁缺就会不断冥想,而雪山气海诸窍不通的他,这些冥想得来的念力一直积蓄在识海之中,年月渐增不知蓄成了怎样一片浩浩大湖,直至去年终于一举通窍,变成了他最大的倚靠。   拥有如此强大的念力,只有白痴才会刻意把自己能够调动的天地元气变得微弱温柔,宁缺也不想,但他与别的普通修行者都不一样,他本来就不能够修行,只是被连番奇遇逆天改命,而最终体内气海雪山也只勉强通了十窍,他能够感知的天地元气实在是少的可怜。   因为少,所以温柔。   至于调控天地元气去做绣花功夫,这种看上去很变态很无聊的举动,事实上正是宁缺这半年来在临四十七巷夜夜所做的事情,他能够操控的天地元气太少,他知道在战斗中想要凭借这些取胜极难,所以他愈发想要把操控做的更细致一些。   夜夜烛火之下,在桑桑好奇的目光注视之下,终于踏入修行世界的少年不停冥想培念,感知房内天地元气,控树叶,控木盆,控烛台,控笔黑,控纸砚,控马桶,无所不控。   时至今日,始终停滞在不惑境界的他,还没能找到自己的本命物,他依然没有办法像那些剑师般控制飞剑嗖嗖嗖嗖乱飞,隔空杀人于无形。   但他能控制着庭院里树下的数百片落叶一片一片飞到灶台边堆成一座小山,他能控制木盆像个胖娃娃般从床的那头艰难挪到床的这头,惹来桑桑一片兴奋掌声,他能控制着毛笔缓慢落入砚台再提起在纸上像初学蒙童那样笨拙的写字。   宁缺像当年在岷山里学习杀兽杀人那般沉默刻苦修练,像无数万次挥刀那般练飞控制天地元气,满庭院乱飞的落叶,满屋里淌流的洗脚水,满书桌满白墙乱洒的墨汁,那些马桶倾倒的恶臭,还有桑桑收拾残局时的汗水,都是他的证明。   这种方法很苦,苦修便是这个意思,这种方法很笨拙,勤能补拙便是这样意思,这种方法很变态,一般人根本无法想到更无法做到。   所以才会连上天都被感动了。   ……   ……   谢承运扶着树,看着山道下的宁缺,苦涩说道:“宁缺,我不知道你一直隐藏自己实力是为什么,也许你瞧不起我,但我能看出来,你和我一样,都只是在不惑境界。”   “只有洞玄境才能掌握天地元气波动的规律,你想走过这条山道,除非发生奇迹。”   “进书院之前,简大家曾经对我说过,书院就是一个创造奇迹的地方。”   宁缺从怀里取出薄薄的一层银箔,用手掌揉撕成无数碎片,然后向身前洒去。山风从桥下的涧谷刮起,在山道间呼啸而过,吹的那些轻薄仿佛无重量的银箔碎片向四周飘去,纷纷扬扬犹如无数万片银色的树叶,然后悄然无声落在山道上。   “我活下来就是奇迹,所以我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会让它变成奇迹。”   说完这句话,宁缺看着识海里那条清晰的银光大道,迈步而上。   走上山道时似乎很意气干云,然后紧接着他的动作便变得怪异笨拙起来。   他低下身子,动作极缓慢地扶着树蹲下,然后小心翼翼向前挪了两步。   然后他把右手探进崖壁,身体艰难地向后一转,又向前走了一步。   ……   ……   书院里的人们,看着暮色中的斜斜山道,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看到了,那是宁缺!”   有人嘲讽说道:“他这是在干嘛?一会儿抬腿。一会儿趴到地上,钻狗洞吗?”   钟大俊轻摇折扇,冷笑说道:“钻狗洞逃跑这种事情,他确实很擅长。”   宁缺最后一个登山,结果居然撑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出乎了绝大多数人的意料,尤其是那些自认为熟知他的书院同窗们,更是震惊之余,难免有些羡慕隐恨。   常征明眉头微蹙,看着山道上艰难前行,动作显得异常可笑的宁缺,忽然想起去年自己在书院里与对方的谈话,喃喃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不过一莽夫罢了。”钟大俊啪的一声收回折扇,恨恨说道。   司徒依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冷冷环视表情复杂的同窗们,嘲讽说道:“他已经超过了术科六子,名正言顺的书院第一人,难道到现在你们还不服气?”   书院诸生沉默无语。   ……   ……   斜斜山道上,宁缺的念力散出体外,调动稀薄的天地元气,感知着那些散落在山道上的银箔碎片,然后借由那些银箔最温柔地寻找着阵法的通道。   宁缺一直没能确定自己的本命物,但毫无疑问,这个世界上除了桑桑以外,最能与他的念力共鸣的物事,暂时还是银子。因为兑换金子需要官府公证的缘故,他还没有试过金子。   在那些银箔的帮助下,他艰难笨拙甚至显得有些滑稽的蹲下起身斜爬,在清静的山道上艰难地前行,然而至少他没有再次被这条山道带回桥头。   谢承运站在桥头扶着树神情惘然看着山道,怎么也想不明白,宁缺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就这样超过了自己,走上了那条自己怎么走也走不通的山道。   看着山道上渐行渐远的滑稽身影,他难以自抑地想起这半年里,与无彩在湖畔漫步时,偶尔能在草甸那里看到的那个萧索孤单身影,那个被书院遗忘了整整半年的身影,他想起了那次期考后自己的骄傲,以及那个消失在掩雨走廊里的身影。   他紧紧抓着右胸口,看着山道尽头的宁缺,痛苦不甘喊道:“宁缺,你没办法超过隆庆皇子,他已经进雾很久了。”   宁缺的身影消失在山道转弯处。   谢承运怔怔望着那处。   一个声音在弯道那边响起。   “我至少超过你了。”   谢承运捂着胸口跌坐树下,一口血吐了出来。   ……   ……   山顶云雾间。   “二师兄,宁缺快进雾了。”   “柴门过了吗?”   “没有。”   “柴门的字他不好过,非洞玄上境不能记,这个事情没办法靠运气。”   “宁缺在旧书楼看了一年书了,还记不住?”   “石刻之字较纸上笔墨为深,深一度便多一世界,他能在旧书楼记书,不见得能记石。”   “啊……二师兄,柴门那儿有后门没有?”   “皮皮。”   “是,二师兄,我知道错了。”   “隆庆皇子在雾里走了多少级?”   “他已经走过四千一百零二级石阶。”   “没有休息?”   “没有。”   “居然这么快就走到了十二岁,看来西陵那些老道士果然有些门道。”   ……   ……   宁缺走过了那些弯弯的山道,从脚下拾起一片飞的最远的薄薄银箔,然后抬头望去,只见前方山道隐隐没入山腰间的浓雾之间,不见尽头。   而在云雾之前,有一道柴门。   他走到柴门之前,只见上面有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三个字。   “君子不……”   宁缺微微蹙眉,看着木牌上的空白处,又看了一眼木牌下方搁着的粉石,猜到是让自己填空。   第四个字是什么?   在离柴门不远处的道旁,他看到了一块石头,石上有四个深刻的大字。   “君子不器。”   “这么简单?”   他诧异地摇了摇头,然后回头向柴门走去,然而当他拿起粉石想要写下第四个字时,却愕然发现自己忘了那个字是什么。   提笔忘言。   捏着粉石的手指微僵,他走回那块刻着字的石头前,静静看着那些字迹,在第一时间猜到这柴门这关的考核是什么,这个世界上大概再难找到比他更熟悉这种情况的人了。   入书院整整一年,他一直在与旧书楼二层里那些观之忘形的书籍战斗。   “看我伟大的永字八法。”   宁缺从道旁择了些枯枝,依着石上那个器字摆好,然后缓缓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开始在识海中分解记忆。忽然间他睁开眼睛,脸上露出白痴般的傻笑。   “你真是个白痴啊。”   充满自责意味说完这句话,他的右手伸向了那块石头。   ……   ……   山顶雾中。   “二师兄,宁缺过了柴门。”   “怎么可能?那个白痴的永字八法,就想解开柴门勒石?”   “他没用那个方式。”   “那他怎么记住的那个字?”   “他先是试图直接把那块石头挖出来。”   “白痴,勒石与大山连为一体,怎么挖?”   “宁缺发现挖不出来……他直接把手掌按在石头上,把字印到了手掌上。”   “什么?”   “然后他走到柴门前,对着自己掌心上的印迹照抄了一遍。”   “……”   山雾间一片沉默,然后有人感慨说道:“这种法子实在是……别出心裁。”   “二师兄当年你走山道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   “什么别出心裁?这叫投机取巧!我看上去会有这么无耻吗?”   “宁缺会不会是书院史上第一个用这个法子开柴门的人?”   二师兄的声音沉默很久后再次响起。   “不是。”   “那是谁?”   “大师兄。”   “大师兄十三岁开悟,三十不惑,然后直接洞玄知命,其中十七年都不够境界开柴门。”   “那十七年间,大师兄每次上山下山,路过柴门时,用的都是这个法子。”   ……   ……   拾起粉石,摊开左手,看着掌心印着的那些红道,宁缺开始一丝不苟在柴门木牌上落笔,虽说石上字迹印在掌面上变成了反的,但对于精通书道的他来说,这全然不是问题。   工工整整的一个“器”字,被一笔不乱地写在了木牌上,就在字体右下方那个小口被粉石画拢的瞬间,写着君子不器四字的木牌瞬间冒起一缕青烟。   宁缺向后退了一步,看到木牌上面那四个字又变成了三个字,最后的那个器字消失不见。   吱呀一声,柴门缓缓在他身前开启。   柴门后方的山道笔直升向山腰浓雾之中,比前面的山道要变得陡峭很多,全部由一级一级的石阶组成,这要爬到山顶上,不知道要走多少级石阶。   宁缺本应直接向柴门后方走去,但他难以压抑心头的好奇,回头望向那块道旁的勒石,只见石上的字刻果然也变了,不再是君子不器四字,而变成了君子不惑。   “不知道隆庆皇子看到的是哪四个字。”   他好奇想着,走过柴门,拾阶而入,身影消失在山腰的浓雾里。   ……   ……   书院内一片安静,鸦雀无声,人亦无声。   一名书院学生面色微微苍白,看着山间,喃喃念道:“运气,这一定是运气。”   钟大俊紧紧握着折扇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傻傻地说道:“这个家伙……这个家伙到底隐藏了多少事情……这也太阴险了些。”   没有人理会他们,包括司徒依兰在内。   书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座大山,投向云雾缭绕的山间。   虽然他们都已经看不到那个书院学生的身影,但他们依然看着那边。   那个书院学生是第二个走入山雾的人。   有些人甚至开始忍不住猜想,也许那个家伙真能比隆庆皇子先登上山顶? 第一百五十五章 杀破道   刚刚走进山腰的云雾中,宁缺便听到身后传来片骤急如雨的马蹄声!   这些年来一直深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回忆,随着这些熟悉的马蹄声骤然复苏,然后不可抑止的泛滥开来,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身躯,令他的身体变得无比僵硬。   他狠狠一咬舌尖,用极为强大的意志力挣脱恐惧,强行扭转身躯回头望去。   本应处于浓浓暮色中的山道消失不见,那些云雾也不知去了何处,回首时只见一座煌煌雄城屹立在天地之间,巨大的阴影截断了向北的官道。   官道上数十骑浑身着黑甲的玄骑正疾驰而来,蹄声如雷,官道表面微微震动,行人纷纷躲避。   宁缺躲在茶铺桌椅后方,瞪着惘然的眼睛,看着这些骑兵向远方驶去。忽然间他注意到,自己比那些战马,比路上的行人都要矮小很多。   他低头望去,只见自己脚上只套着一只小鞋,左脚不知何时被道上的石子扎破,正在流血。   ……   ……   离开长安城,一路向北,他茫然随着旅人行走,在被那些好奇的大唐百姓询问过两次之后,他发现了这种危险,于一个深夜悄悄离开人群。   在野外他没有遇到野兽,他可以拾起果子,他可以果腹,虽然饥饿永远陪伴着他,而当他面黄饥瘦从山林里穿出来时,已经快要抵达河北道境内,那时他再也不用担心被人识破自己的身份,因为道路两旁漫山遍野都是像他一样面黄饥瘦的孩子。   荒原大旱,河北道大旱,大唐帝国在天启元年迎来了罕见的天灾,那位新君王刚刚登基,便迎来了自己执政的第一次大考验。由大泽赶回长安城的皇帝陛下,紧急着手安排赈灾事宜,而荒原上的流民已经进入了河北道,河北道的灾民正在向南,幸运的先行一步的灾民,得到了朝廷的救济,那些还停留在河北道境内,茫茫岷山四周的灾民,则面临着更严峻的考验。   官道四野,帝国官员和衙役们正在清点流民数量,分发粥食,越来越多的灾民从北方向南方迁移,对当时的人们来说,北方就是人间的冥界,是最恐怖的世界。   当所有人都在向南方行走的时候,宁缺却继续向北,进入了河北道境内,顺着岷山脚下的道路艰难前行,在道路上他遇到过不怀好意的盗贼,藏身于草丛里避过,而在那些草丛里,他看到了很多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在一处树皮快要被剥干净的林子里,他被一群骨瘦如柴的饥民包围了,看服饰,这些饥民应该是来自燕北,燕国皇室无力救济,这些饥民很自然地来到了唐帝国境内。   “可惜是个小孩子,身上没有几斤肉。”   饥民看着浑身泥垢的小男孩儿,首领眼睛里泛着绿光,很像宁缺日后非常熟悉的狼,只是这匹狼自己也很瘦,而且皮毛溃烂的相当厉害。   “我们没有力气了,你自己乖乖把衣服脱了,然后跳进那个锅里吧。”   饥民首领用手指伸进嘴里,似乎想要扒拉出几根肉丝国。他看着小男孩儿有气无力说道:“跳进去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把水溅出来太多,这年头,谁也没有多余的力气砍柴烧水。”   围着小男孩儿的七八名饥民缓慢地点头,像是一具具能够勉强行动的尸体。   宁缺看着他们,问道:“你们没有力气,但我还有力气。”   饥民首领像哭一般笑了起来,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点着小男孩儿的脸,说道:“如果你还有力气,那你为什么不赶紧逃走?”   宁缺没有再说什么,从腰后取出那把带了整整一路的柴刀,用尽一路上用果子野草还有好心人省出的那几小捧米积累出的全部力气,跳了起来,挥动柴刀狠狠砍向饥民首领的鼻子。   他年纪太小,身材太小,力气太小,就算跳也跳不了多高,但林子里的这些饥民,被饿了太多天,早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挥出了柴刀。   噗的一声,小男孩儿砍偏了,本想砍断饥民首领鼻子的柴刀,狠狠戳进了对方的眼窝,因为饿至皮薄现骨的关系,饥民首领的眼窝很清晰,柴刀砍进去的画面很清晰,发出来的声音也很清晰,锈蚀的柴刀尖锋,直接贯穿了他的眼珠,然后深入大脑。   饥民首领哼都没有哼一声,像一截木头般直挺挺倒了下去。   宁缺喘息着走上前去,用小脚踩住饥民首领的脖子,用力把柴刀拔出来,随着他的动作,一道青黄色的液体飙到空中,并不是血。   他瞪着柴刀上挂着的瘪眼球瞪了很长时间,然后仰起脸看着四周像鬼一样的饥民,说道:“你们想吃人就吃自己吧,我是不会让你们吃的。”   ……   ……   书院后山腰缭绕的雾气越来越重,外界最后的那抹暮色也已经被吞没,不知从树林里何处响起一丝夜鸟的怪异鸣叫,可能是乌鸦也有可能是别的鸟。   宁缺在斜斜向上的山道上行走着,每踏上一级石阶,他的身体便会僵硬很长一段时间,入雾的时间已经很长,他已经走过了一千多级石阶,却不知离山顶还有多远。   如果隔近望去,可以看到他的眼神有些空洞失焦,似乎并没有看着自己的脚下,而是看着更远处的某些画面,看着更久以前的某些时光。   ……   ……   一路向北,沿着岷山深入河北道,十室九空,田野已经被从荒原和燕北涌过来的饥民完全占领,只是大旱持续的时间太长,易子而食,彼此换食的饥民们绝大部分已经变成了道旁的尸体,或是岷山里野兽腹中的食物,相应的宁缺可能遇到的危险要变得少了很多。   这一天,久期不至的雨水从天而降,乡村地窖里爬出了一些村民,他们哭泣着跪在雨水中,拼命磕头感谢昊天的垂怜,而更多的人则已经饿到没有力气露出任何表情。   大雨中,宁缺坐在山旁一棵小树下,神情惘然看着四周,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   这些日子里,已经有很多灾民冒险进入了茫茫岷山,虽然山中野兽众多,但至少可以找到果腹的食物。但他一直没有进山,因为他清楚现在的自己太过弱小,虽然拼起命来能杀死已经没力气的饥民,却没有力气杀死山里那些恐怖的野兽。   从怀里掏出肉干,他张开嘴咬住,用力地撕下几道肉丝,然后仰首向天接了几口雨水,混着嚼碎咽入腹中,脸上没有任何享受神情。多日来的煎熬,让将军府里白白嫩嫩的小男孩儿,变得异常肮脏干瘦,小男孩儿的嘴唇上满是翘起的枯皮,嚼肉时齿间不时有血渗出来。   雨渐渐小了些,他检查了一遍腰后的柴刀,拾起身旁的木棍,顺着山脚的道路继续向北,随时保证自己有时间逃进岷山,因为他知道,随着雨水降临生命复苏,那些活过来并且比以前更健康的成年人,随时可能成为他的敌人。   前方道旁堆着很多具尸体,那些干瘦的尸体早已经腐烂,此时浸泡在雨水中,发出一阵阵的恶臭,几只同样骨瘦如柴的野狗,正蹲在尸堆旁进食,一只野狗偏着脑袋咬着一只露出白骨的手臂,正在用力地向后拖,不时发出用力地低吼声,另一只野狗则是像人一样蹲坐着,两只前爪搭着一条干瘦腐烂的大腿,吭哧吭哧地啃着。   听到宁缺的脚步声,几只野狗停止了进食,警惕地抬起头来,盯着道路上那个小男孩儿,发出低沉恐怖的呜咽声,有两只野狗判断出小男孩儿的体形对它们应该造不成任何威胁,甚至放弃了面前难吃的腐尸,开始向宁缺逼近。   宁缺用手中的木棍跺了跺地面,然后取出腰后的柴刀,半低下身体,露出有些微肿还在渗血的牙齿,冲着那两只野狗狠狠地叫嚷了几声。   大概是嗅到这个小男孩儿身上的血腥味,察觉对方拥有与体形不一样的危险程度,那几只野狗吱唔一声退了下去,散到了尸堆四周不再进食,准备等他走后再继续。   道旁腐烂的尸堆,本应看家护院的家狗变成了逐腐而食的野狗,一路上宁缺看到了很多这种画面,早就已经麻木,根本没有任何感觉,所以他决定马上离开,不然真要和这几条野狗纠缠厮打起来,也许下一刻他便会变成这些腐尸堆里的一员。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极轻微的声音。   他回头看了一眼被雨水浸泡着的腐尸堆,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他再次准备离开。   就在他准备再次离开的时候,那个极轻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那声音非常清晰。   是哭泣声。   他走回道旁被雨水浸泡的腐尸堆旁,吼叫着,挥舞着木棍与柴刀,把那些觉得食物被侵占的野狗赶走,然后用柴刀剁下一条腐烂的大腿,远远扔进积雨的涸田之中。   野狗们呜呜两声,围着那条腐烂的大腿进食,暂时不再理会他的动作。   听着腐尸堆下面传来的微弱哭泣声,宁缺开始搬动最上面的尸体,他的力气确实很小,好在这些死者死的时候已经饿到皮包骨头,此时内腑大部分也腐烂化为水气,并不是太难搬。   触手之处一片湿滑,像是在长安城过年时吃的某种油泥,宁缺把手上的腐肉甩掉,然后继续搬,到最后他终于看到了那道微弱哭泣声的主人。   一个半躬着背倒在田里的尸体,身上穿着件家丁模样的衣服,把这具尸体翻过来后,便看到了泡在雨水和尸液里的那个小婴儿。小婴儿脸色苍白,嘴唇乌青,眼睛紧闭,气若游丝,怎么也无法想像,她是怎么活下来的,而且刚才又怎么能够发出那声哭泣。   宁缺把手上的腐肉擦在裤子上,然后小心翼翼抱起那个婴儿,看着她沉默半天后说道:“你是不想我离开,所以才会哭吧?”   他抱着婴儿跳下腐尸堆,顺着道路向远方走去,那几只早已眼泛绿光盯了很久的野狗,看见他终于走了,发出一声欣喜的呜鸣,跑回腐尸堆里,片刻后响起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无声无息,大雨又降落了下来。   宁缺看了一眼远处的岷山,低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婴儿,心想如果再让你淋会儿雨,只怕你以后再也没办法哭了。他想找个东西遮雨,然后他看到道旁有一把黑伞。   那把黑伞很大很旧,而且很脏。   ……   ……   山道之上雾气依然。   宁缺微微低头,站在陡峭石阶之间,久久无法迈动一步。   ……   ……   嗖的一声,一只羽箭准确地命中一只灰兔。   宁缺脚步如电走上前去,欣喜拣起那只灰兔,两手一错,极利落地把灰兔颈骨拧断,然后扔进身后的袋子。少年身后的袋子沉甸甸的,看来已经装了不少猎物。   蹲在树下嗅了嗅,他拔开树后的那片葛藤,顺着一条陡峭的小道向崖上爬去,在崖上靠近泉窝的那片草地里,他满意地看到了三天来的最大成果。   一只岩羊倒在地上,痛苦地叫着,两只小羊正徒劳无助地看着它,时不时用头去顶顶它的口鼻,不知是想要给它增添一些力气和信心,还是想要安慰临死前的亲人。   宁缺悄无声息走上前去,手中提起草丛里的一处绳头,猛的一拉,隐藏在草丛里的捕兽绳套猛地收紧,那两只小羊惊鸣一声,重重摔落下去,蹄子被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被捕兽夹夹住后腿的大岩羊拼命地挣动起来,望着被束蹄的小羊,焦急乱叫。   “你们的命不错,至少还有人替你们着急。”   宁缺走到兽夹前,看着倒在草地里的两只小羊,摇了摇头,然后从腰间拔出小刀,直接捅穿了大岩羊的脖子。   ……   ……   “我回来了。”   宁缺拖着岩羊的尸体,背着沉重的袋子,牵着两只小羊,回到了树林间的破旧猎屋。   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迎接他,她大概四五岁年纪,身上穿着兽皮,肤色黝黑。   猎屋里很破旧,光线昏暗,坐在铜火盆边的老猎户放下烟杆,面无表情看着宁缺,向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说道:“今天收获怎么样?”   “不错。”宁缺说道。   老猎户的脸上满是皱纹,但你永远不要奢望能够在他脸上看到任何慈爱之色,你能看到的只有贪婪以及冷酷。   “吃饭吧。”   老猎户抓起一块肉吃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不对,破口大骂道:“这个死妮子!叫你少放点盐!盐这么贵!谁给你钱!你这个败家妮子!只会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等再把你养两年,老子就把你卖到妓寨去换银子!”   小女孩儿低着头,眼里满是惊恐神色,宁缺低着头,看着碗里像清汤一样的地薯粥,水光里反射着他的目光,隐约能够看到星星般的火苗。   对于这种训斥,他已经听了很多年,老猎户吃肉,他和桑桑连肉汤都没得喝,这种待遇他也已经承受了很多年,他本来已经习惯,但好像始终没有办法一直习惯下去。   小桑桑用两只小手端着粥碗,细细的手臂有些颤抖,忽然间咳了起来。   宁缺伸出手去,替她把碗稳住。   老猎户喝了一口烈酒,醉醺醺望着他们说道:“算你懂事,如果碗摔碎了,该我怎么收拾她。”   宁缺看了一眼老猎户身前的肉碗,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极为诚恳说道:“爷爷,桑桑昨天晚上又犯病了,您看是不是让她也吃块肉?”   老猎户一巴掌扇到宁缺脑袋上,瞪着眼睛骂道:“猎物是用来给你们吃的吗?那是用来换钱换盐巴的!嫌我对你们不好,那就给老子滚!什么时候你给我抓回头老虎来,用虎骨偿了这些年的饭钱,我就让你们滚!老子花大价钱打了个精钢夹,你却一点用都没有!”   宁缺沉默退了回去。   老猎户喝完酒,出屋去查看宁缺今天带回来的猎物。   片刻后,他拿着鞭子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劈头盖脸抽向宁缺,骂道:“你这个败家玩意儿!老子教过你多少次!大家伙都给我拖回来再宰!谁让你在外面就宰了的!”   宁缺的脸上满是血痕,但他不避不躲,因为知道躲避没有任何意义,低着头解释道:“那头岩羊太重,不先杀了我拖不回来,再说我下手很注意,剥整皮应该没问题。”   “拖不回来你还有什么用!”   老猎户愤怒抽打着他,咆哮道:“你只知道皮子,忘了血也是能卖钱的!混帐玩意儿!”   “混帐玩意儿!”   老猎户气鼓鼓地走出猎屋。   宁缺看了低着头抱着粥碗的桑桑,抹掉脸上的血水,看着她笑着说道:“这才乖,以后都不要试着替我挡鞭子,不然那个老东西会抽的更起劲儿。”   桑桑抱着大大的粥碗,用力地点了点头。   “死妮子!还不快把洗澡水烧好!”   屋外传来老猎户充满戾气怨恨的叫骂声,谁也不知道他的戾气怨恨来自于何处。   桑桑抬起头来,紧张看着宁缺。   宁缺正在偷吃老猎户忘了藏起来的肉,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   ……   茫茫岷山内外是两个世界。   山外的世界已经来到大唐帝国天启五年,而对于生活在山里的人们来说,日子不过是一天又一天的单调重复,对于收留了宁缺和桑桑的老猎户来说,这种单调重复里终于有了一些别的消遣,比如鞭打辱骂或者别的什么。   这一年宁缺将满十岁,已是少年。   这一年桑桑五岁了。   ……   ……   桑桑向水桶里倒热水,水雾蒸腾。   木桶里浑身赤裸的老猎户看着她骂道:“你这个死妮子又黑又脏,自己也赶紧洗洗。”   桑桑点了点头,然后走出门外,从宁缺的手里接过一盆热水艰难地走了回去。   盆里的热水刚刚烧沸,很烫。   桑桑站上板凳,从头至脚倾泻到老猎户的身上。   屋内响起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呼。   老猎户浑身赤裸奔了出来,身上全是被烫起的水泡,他眯着眼睛,看不清楚外面是什么,手里拿着一把从不离身的猎刀,像疯子一般挥舞着,嘴里骂着他懂得的最恶毒的脏话。   砰的一声清脆巨响,金属片撞击在一起,老猎户一头倒下,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   他的右腿踩在用来猎虎的精钢捕兽夹里,已经断了一半。   宁缺和桑桑走了过来,看着倒在血泊中老猎户。   老猎户纵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保有着山民的狠戾,盯着宁缺奄奄一息骂道:“你这个混帐玩意儿!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恩,这几年我们已经报了,现在是报仇的时候。”   宁缺从身后取出猎刀,看着老猎户身上耷拉着的皮肉,看着他满是鲜血的大腿根部那个可怜的家伙,说道:“我本来还想再忍两天,但你不肯给我们机会再忍下去。”   “如果你不是要把桑桑卖到妓寨去,我们不会想着杀你。”   “如果你不是要洗澡,我们不会想着杀你。”   宁缺看着他沉默很长时间后继续说道:“其实刚才……如果你肯让桑桑吃块肉,也许我们都不会杀你,我们可能会自己偷偷溜走就算了。”   老猎户气喘吁吁,惘然看着他。   宁缺握紧手中的猎刀,猛地一刀砍了下去。   老猎户的脑袋落了下来。   片刻后,宁缺背着黄杨硬木弓和箭筒走出了猎屋,腰间猎刀微摆。   小桑桑抱着破旧的大黑伞跟在了他的身后。   “累了就到我背上来。”   然后两个人消失在茫茫岷山之中。   ……   ……   夜色已至,书院后山的浓雾之中像牛奶一般融滑稠细。   宁缺低着头站在石阶上,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双手缓缓举起。   他的手掌握拳中空,仿佛握着一把无形的刀。   山道夜风呼啸而起。   他身体微斜,一刀猛地砍了下去,砍破了夜色与山道。   一刀落下,石阶又上一级。   山顶浓雾间一片沉默。   一道充满怜悯的声音响起:“不知道宁缺这辈子究竟遇到过怎样的苦难,在旧书楼也未曾听他说过,这山道对他来说怎么……竟是如此的艰难。”   “山道漫漫,过往心劫尽数转为现实拦在登山者身前,若能看破或是看轻,或许便能轻松些,可若不能看破,而生出退意悔意,那便永无登山之望。”   二师兄的声音缓缓响起,直至此时,他的声音里才终于有了凝重敬意。   “今天登山的这两个人都很有意思,尤其是宁缺。”   “那些心底深处的记忆与伤痛,虽不知具体何事,但他竟是根本不愿意忘记,更没有丝毫悔意,甚至连看破都认为很没有必要。面对着心底深处那些最阴暗的角落,那些最惨痛的经验,今时今日的他,与当年的他所做的选择,依然完全相同。”   “如果不能看破,他如何能谨守本心,经年不变?”   “既然不想看破,那就只有杀破。”   “他想杀破这条山道。”   ……   ……   (对我个人而言,这章是写的很爽的,关于一块肉引发的血案,终于写出来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山顶的青树,压烂的糕点,一切都是幻觉……   他背着桑桑奔行于猎寨之间,与野兽和猎人们斗智斗勇斗狠,他闻到了燕境屠村之后的恶臭,看到小卓子跟着那个修行者飘然离去,他带着桑桑去往渭城,从军杀敌入了军籍。   他看到了那片美丽而宁静的梳碧湖,他和战友们呐喊前冲,看着那些平日里凶戾无比的马贼像兔子般四处乱奔,那些马贼抢劫得来的金银细软变成了边军的战利品,被推回到渭城。   那年冬天渭城杀猪,他很早就跑到猪圈,听着猪绝望的嚎叫,看着猪脖子上涌出来的鲜血,兴致勃勃地在前辈指点下拿着竹管对猪皮下面吹气,忙活了整整一宵。   看着被端进开水锅里翻滚准备刮毛的大白猪,宁缺蹲在地上抬头看着身边的桑桑,问道:“像不像当年杀死爷爷的样子?”   桑桑说道:“杀猪是先杀死才用开水烫,杀爷爷的时候,我们是先烫了他再杀的。”   宁缺想了想,觉得这种区别确实很大。   在杀死老猎户离开猎屋之前,在桑桑的要求下,他放走了那两只小羊。   ……   ……   宁缺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雾中,站在自己的过往年月里。   漫漫山道上,每一级石阶便是曾经度过的一天,他登山至此时,等于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又过了一遍,这不是虚无的梦境,是无比真实的重现,而他的生命中欢乐总是极少的,充斥着太多的鲜血腐尸和死亡,而前十七年的所有悲欢全部集中在一夜之间,会是怎样的感觉?   那种沉重的精神冲击使人迷失,让他在抬步之间经常忘了自己是在登山,表情变得愈来愈痛苦,不知看着何处的眼眸盯着近在眼前的远处,在石阶上的行走越来越缓慢。   他停下脚步,眼瞳渐渐回复正常,看着夜雾深处说道:“我杀给你们看。”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抬步,走上上一级石阶,右手缓缓伸至空中,伸至细稠如纱的白色夜雾之中,平空握住一把细长的刀柄,然后于虚无间抽出那把熟悉的长刀,斩向身前的虚无。   刀锋之前无数马贼身首异处,梳碧湖被再次染红,无数蛮族探子被斩落马下,秋草上染着红色的糖霜,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被劈成血肉模糊的两半,然后消失不见。   夜雾之中,他在山道上一路杀将过去,从岷山杀到草原再杀回长安城,他杀死肥胖的御史,杀死临湖小筑里的剑师,杀死铁匠铺子里的苍老偏将。   所有拦在他面前的物体,都被他一刀斩断,无论是那些带给他惨痛回忆的仇人,还是曾经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却想临阵脱逃的同袍,还是那匹带着他深入草原八百里救过他性命的战马。   春风亭落着雨,他沉默挥刀杀着。   临四十七巷落着雨,他看到黑脸小子箕坐在灰墙之前。   宁缺终于觉得有些累了,有些疲倦了,手里握着的长刀缓缓放下,看着山道尽头的夜雾深处,喃喃说道:“人活着都不容易,活一辈子就已经够痛苦了,何必非要让我再活一遍呢?”   他低头看着身边的桑桑,蹙着眉头,痛苦说道:“我知道这些都是幻觉,幻觉吓不倒我,但我无法证明这些是幻觉,所以我真的觉得很痛苦,就像我们以前那样痛苦。”   ……   ……   隆庆皇子平静走在山道上方,双袖轻飘,眉宇间露出些微疲惫之色。   走进云雾踏上山道的第一级石阶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他本以为可以凭借通明道心无碍,将所有这一切看破,从而轻松登山。   然而当他开始行走后,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书院二层楼的难度,无论他胸膛里那颗道心在西陵道法磨砺之下如何通明无碍,可如果你无法真的看破,那么这些幻觉便真的存在。   隆庆皇子回到了幼年,那时候的他备受宠爱,在皇宫里可以随意奔跑。小皇子总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而自己的母亲则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女人,然而某一年他无意间偷听到的一番对话,直接撕碎了他所有的美好相像。   那一年大陆北方突遭大旱,从荒原到燕北再到唐国北方,无数饥民流离失所,追逐青叶而食,当日唐国常驻燕国的使臣奉诏入宫,与他的父皇进行了一番对谈。   “燕王,我希望你们燕国能够拿出应有的能力!我不指望你们那些弱不禁风的军队能够守住边境,不让你们的饥民跑到我大唐帝国境内,也不指望你们有能力解决好自己了民的肚子问题,但至少在我大唐伟大陛下开始赈灾的时候,你们至少要对饥民数量有个大概估计!”   那名唐国使臣的胡子很长,吹起来飘的很远,很助长愤怒或者说嚣张的气焰:“我大唐援助的粮食大概十天之后就能运抵成京,但如果你不想燕北之人全部死光,最好自己想些办法!不要指望我大唐帝国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陛下心怀天下,视所有子民皆为唐之子民,但你燕国毕竟还不是我大唐一属,我们没道理把自家子民急用的粮食全部拿来给你们燕人吃!”   说完这句话,大唐使臣拂袖而去,年幼的隆庆皇子愕然看着他的背影,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父皇并不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那个叫大唐的国度随便一个使臣,居然都敢对自己的父皇毫不客气地呵斥。   他冲了出去,奶声奶气问道:“父亲,为什么不遣甲士将那大逆不道的使臣杀了!”   听到这句话,向来疼爱他的燕皇脸色骤变,人生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赏了他耳光。   ……   ……   隆庆皇子站在山道上,想着雾外柴门处石头上的那四个字,嘲讽一笑,说道:“君子不争?君子如何能够不争?但凡不争之人都死了,怎能做君子?”   ……   ……   山道漫漫,如同漫漫人生。   隆庆皇子的人生如果剥去那些天才之类的金光外衣,其实极为枯燥,乏善可陈。不知道是那日燕皇赏的耳光,还是后来耳濡目染看到的很多事情,小皇子不再像当年那般调皮可爱,而变得沉默刻苦起来,而且他渐渐学会了无论看到任何事情,都能够不动声色,不系心怀。   母后养的双彩眼猫在偷吃了盘中一块糕点后后死了,因为这件事情,整整一宫的宫女都被杖死,他安静坐在母后的怀里,听着院里传来的杖击声,惨嚎痛哭声,伸手去盘子里抓了颗瓜子,仔细剥开,吹去浮皮送入唇中,就像是不知道那块糕点本来应该是自己各异的。   再后来皇宫里有越来越多的人死去,他那位太子哥哥身边所有的嬷嬷宫女,不知道换了多少批,也不知道皇宫里那些慵懒的猫们又死了多少,他的婢女被人害死,别人的婢女被他的母后害死,所有这些事情都无法引发他的情绪波动,就像与他无关。   某一天,隆庆皇子开始展露自己的修行才华,被西陵神殿驻成京的神官视若珍宝,决意带回西陵天谕院学习,在离开的途中,他去了月轮和南晋,又看到了很多事情。   月轮皇宫的百合花被人浇了开水,烫死了,负责看花的花匠被震怒的曲妮玛娣姑姑直接扔进了翻滚的开水锅。南晋剑圣柳白一位门徒被逐出师门,当街剖腹,肠子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隆庆皇子看着这些不动声色,表情非常平静,在他看来,这并不是冷漠更不是冷血,而是要保持自己道心足够清明以通天路所必须具有的品质。   ……   ……   夜雾中,隆庆皇子看着越来越近的山顶,脸上泛起嘲讽笑容,傲然说道:“除了昊天,世间无一物能令我敬畏恐惧,无一事能令我心生怜悯,既然如此,这条山道又如何拦得住我?”   ……   ……   隆庆皇子在山道上慢慢行走,慢慢重复着自己的人生,他去了天谕院,因为疼爱自己的神官在神殿势力内斗中失势,他也成为了被打压的对象,在最开始的那半年中备受歧视。   只是重新经历那些当年令他难抑愤怒的画面,如今的他已经能够做到绝对平静。被人嘲讽被人奚落,他不动声色,只是在天谕院大比之时,用死亡与失败将这种羞辱冷静地赐还给对方。   他入了裁决司,开始追杀那些叛教异端。   带着荆刺的鞭打,抽打在少女光滑细腻的后背上,撕开一道道惨不忍睹的血口,他站在牢外平静看着,不动声色。   一名天谕院的同学,因为私下对掌教口出不敬之辞,被判以叛教大罪,罚关于黑暗水牢之中永久幽禁,他亲手将曾经感情亲厚的对方推入水中,然后听着那些不绝于耳的惨叫凄喊告罪和怒骂声,平静向牢外的阳光里走去,脸上不动声色。   一名垂垂老矣的魔宗余孽,在隐居山村六十年之后终于被神殿裁决司抓住,隆庆皇子亲自把他绑上木台,细心地让铁链避开老人苍老躯上被刑讯后的伤口,然后点燃了木台下的柴。   熊熊火焰的那头,裁决司的下属把一名婴儿从年轻的母亲怀里夺走,然后用道棍把那名年轻乱棍捅死,最后把婴儿摔成地面的一滩肉泥,他静静看着这幕画面,不动声色。   修道修的是世外道,他站在世外看世间之事,世间之事又如何能乱他之心?他供奉的是昊天,惩罚的是世人的罪孽,坚定认为自己所杀之人都是罪有应得之辈,哪里会有怜悯?   ……   ……   夜已深,书院前坪观看二层楼开启仪式的很多人已经离去。虽然像大唐亲王殿下,公主李渔以及神官莫离这样的大人物,还在沉默等待着最后的结果,然而此时还留在山道上的只剩下两个人,与很多国家已经没有丝毫关系,那些使臣何必再苦苦等待?   书院诸生自然都没有离开,他们沉默看着山上,脸上表情非常复杂。   钟大俊看着被金无彩搀扶着的谢承运,看着他脸上的惘然失落神情,叹息一声,说道:“承运,我们回吧,没什么好看的,难道宁缺那家伙还真能胜过隆庆皇子不成?”   金无彩担忧看着谢承运一眼,她知道这个男子外表虽然温和,骨子里却是怎样的清高自负,今日登山半途而废,与隆庆皇子一比泯然众人矣,只怕精神受了极大的打击。她更担心的是,在发现宁缺都比自己强很多之后,这个男子会不会就此颓然。   谢承运摇了摇头,看着夜色中根本看不清楚的书院后山,说道:“我想看看结果。”   忽然间有人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惊呼。   夜空里的浮云不知何时尽数散去,而山腰间的云雾也在那一刻散去了片刻,星光照耀在那条弯蜒陡峭的山道上,竟是将那些石阶都照的清清楚楚。   只过了极短暂的一段时间,山间的云雾再次汇集,将那条山道重新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再也无法看到里面的模样。   但这片刻时间,已经足够很多人看到了漫长山道石阶上的两个人影,其中一人已经走到了山道极高处,快要接近山顶,看身形应该是隆庆皇子,而后面应该是宁缺的那个身影,却还在山道的中段艰难爬行,距离山顶还非常遥远。   出于某种很奇怪的心理,书院诸生里很多人发出一声释怀的叹息,有人喃喃说道:“还好,宁缺始终还是不如隆庆皇子。”   常征明冷冷看了那人一眼,说道:“我现在才开始怀疑和你们这些人一起读书,而没有继续在羽林军里当差,是不是一个错误。不错,我们以前认为宁缺没用,认为他的品德有问题,但这不代表为了事后能淡化自己的羞辱,我们就应该盼望他失败。”   他脸色如铁说道:“不要忘记宁缺他是唐人,他是我们书院的一分子,隆庆皇子是燕人,是西陵的一分子,我现在觉得自己很羞愧,而你们不知道羞愧,则让我感到羞辱。”   ……   ……   星光照亮山道的画面,自然逃不过莫离神官和书院教习们的眼睛。   自从宁缺开始登山之后,知晓他不能修行的人们便没有停止过议论与嘲讽,当他在山道上超过一个又一个青年修行者之后,这些议论嘲讽便变得小了很多,而当他最终成功进入山雾,成为如今山道上还在与隆庆皇子竞争的唯一一人后,场间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从白天登山登到晚上,看那小子的速度,只怕再爬半个月也不见得能爬到山顶,现在皇子已经快要登顶,为何不直接宣布他入二层楼算了?难道还要我们这些人继续陪下去?”   不知道什么原因,原先因为信心十足而骄傲平静的莫离神官,忽然觉得道心有些不宁,情绪有些烦躁,不耐烦地拍了拍椅背,站了起来沉声说道。   李渔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嘲讽说道:“如果等不急,你可让隆庆皇子直接飞到山顶去,只要他先上了山顶,哪里还用管宁缺?可如果隆庆皇子没有登上山顶,那无论宁缺是爬还是跳,无论他还要登多久,我想神官你都最好不要说太多没意义的意见。”   莫离神官大怒,却无处发作去,只好重重坐回椅中。   ……   ……   星光下的草甸,桑桑拿着大黑伞蹲在道旁,百无聊赖轻轻转动着伞柄。   就在这时,那名叫悟道年轻僧人从书院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道旁蹲着的桑桑,忽然眼睛一亮,身体顿时变成了一座石像,再也难以迈动一步,就这般静静地望着,直至目光望到痴迷,望到惘然。   过了很久很久。   他看着桑桑微黑的小脸,看着她额头飘荡的有些发黄的细细发丝,双手合什,用最温柔的语气,最诚恳的态度,赞美道:“这位姑娘,你生的真的很美。”   桑桑拄着大黑伞站起身来,疑惑地四周看了看,半天后才确认这和尚是在赞美自己,不由眉头微挑,柳叶眼微眯,盯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不要骂人。”   悟道微微一笑,合什一礼说道:“我有慧眼,能识石中玉,姑娘误会了。”   桑桑听着石中玉三个字,微微一羞,然后认真提醒道:“就算在你眼中我生的好看,但以后也不要这样称赞人了,因为这句话现在在长安城里是用来骂人的。”   “这是为何?”悟道惊异问道。   桑桑有些不喜他灼热的目光,转过身去看着书院里,不再理他。   悟道转至她的面前,温柔问道:“姑娘,你在等谁。”   “我家少爷。”   悟道认真说道:“姑娘,世间无人有资格令你这样的女子等待,除了我。”   桑桑看他一眼,说道:“你已经下山,我家少爷还在山上,所以你不如他。”   “我是不想进那片雾而已。”悟道认真解释道,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疑惑问道:“你等待的少爷,便是那个叫钟大俊的书院学生?”   桑桑看着他,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不错。”   悟道正色说道:“很好,我在山上时便说过会杀死他,如今看来,我多了一个杀死他的理由。”   桑桑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姑娘,看见你如黑夜般的绝美容颜,我忽然想到了一首情诗。”   悟道痴痴地盯着她的侧脸,缓声吟道:“我意中的女子,如果你愿去修佛,我愿重新变做一个少年,再去那悬在空中的山上剃度一次,让头上多几道戒疤,我意中的女子,如果你愿去修道,我愿重新变做一个少年,去那桃山后的破观,替那个背木剑的骄傲者洗鞋。”   桑桑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认真看着黑夜里的书院后山,她此时仿佛感觉到宁缺正在经历的那些悲伤,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显得非常痛苦。   “姑娘,无法再陪你等下去,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等待的如此痛苦,我决定把你带走,带你去天涯,去海角,我陪你去潮儿生潮儿落,好吗?”   说完这句话,他表情一肃,根本不等桑桑回答,有所反应,手掌一张便向她的颈部伸去,指尖劲风呼啸,虽无伤人心却有让人昏迷的意思。   忽然间,他伸出的那只手臂上僧袖猛烈燃烧起来,瞬间把僧袖烧成片片灰黑蝴蝶,然后随风而去,徒留下一截白细光滑的手臂!   悟道一声怪叫,化作一道残影连退十余丈,眼露悸色盯着草甸下方,咬牙问道:“谁?”   一阵急骤马蹄声响起,撕破书院夜色的宁静,那辆黑色的马车很奇异,车厢上刻着各式各样繁复的纹饰,而骏马拉车上坡,显得十分轻松,蹄下竟是半点烟尘也未带起,仿佛悬空一般。   大唐神符师颜瑟,表情漠然收回先前伸向车窗外的手,手指在空中画出的那道符意却余韵未绝,道旁的青青草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黄干枯起来。   “淫僧悟道,若你还敢在我大唐境内逗留,休怪我用井字符一刀一刀凌迟割了你。”   悟道猜到了马车中人的身份,表情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单掌立于身前,强自辩解说道:“我乃情僧悟道,却非淫僧,颜大师莫非要用长辈身份压我不成?”   “你既然来自荒原深处那个地方,世间又有几个修道者能用辈份压你?”   神符师颜瑟缓缓走下马车,冷漠看着年轻僧人说道:“不过估计你也就是个旁支末系的没用东西,居然寺里面连该讲的规矩都没告诉你,你以后记住了,这里是大唐,这里是长安,你敢在书院门口闹事,我就算杀了你,寺里那些人也不敢放一个屁。”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道旁紧紧拿着大黑伞的桑桑,蹙眉说道:“你是宁缺的侍女?”   桑桑点了点头。   颜瑟说道:“为什么在外面等着?跟我进去。”   桑桑回答道:“听说不让。”   颜瑟此时已经知道宁缺还在山道上,心情异常烦燥紧张,闻言沉声喝道:“跟我进去!我倒要看看,夫子和老大都不在家,这间破书院还有谁会来拦我!”   ……   ……   隆庆皇子走出了山雾。   他举目望去,只见四周一片平缓林野,山道前方还有一块陡兀出现在天地间的岩石。   走上那块岩石,应该就算是登顶成功。   他正准备继续,忽然间心有所触,整理衣衫,转过身去,向着道旁远处一棵大树恭谨一礼。   星光之下,山顶明亮如昼,云雾在下方不停流淌,若水一般。   青青大树之下坐着一人,因为隔得太远的缘故,看不清楚容貌,只能感觉年龄并不太大,但却偏偏却穿着件极有古意的袍子,头上戴着一顶极高的古冠,气象庄严。   隆庆皇子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在离开西陵神殿的时候,掌教曾经提醒过他,书院后山里那些学生绝非寻常修行者,当慎重待之,树下那人能在山顶等着登山者,身份自然尊贵。   树下那人平静说道:“我排行第二。”   听着这话,隆庆皇子面色不变,心里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他想起那个女人曾经对自己说过的某些传说,想起传说中那个骄傲到了极点,也强大到了极点的二师兄,复又恭谨一礼,只是这一揖要比先前更低一些。   “你很不错。”青树下的二师兄淡然说道:“你绝对有资格进入书院后山。”   纵然天生骄傲如隆庆皇子,想到点评自己的人是书院二师兄,也不免心生感慨欢喜。   “只要登上那块大石头,你就算登顶成功,不过雾里面还有你的一位同行者,你可以先自行登山,也可以等他一起。让你等他似乎有失公平,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块大石头很难上,比你所走过的山道更加难走,所以你最好先调整休息一番。”   听到雾里还有一位同行者,隆庆皇子眉头微微皱起,在他的计算中,除了那名僧人之外,今日应该没有谁能够坚持到山顶,那些平庸之辈甚至连雾道都无法踏上。既然那名僧人因为身份关系不方便进雾,那么究竟是谁居然能够跟上自己的步伐?   树下二师兄淡然说道:“选择权在你手上,你可以先行登山。”   隆庆皇子沉吟片刻后,复恭谨一礼,然后盘膝坐了下来,以此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   ……   夜雾山道间,宁缺看着箕坐在灰墙下,浑身湿漉胸口微微起伏的卓尔,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眼神里的死亡气息,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能把你一刀砍了,但何必砍呢?一世人两兄弟,你死都死了,何必再来拦我的路,我上去了才好把你剩下的那些破事儿都办了。”   卓尔靠着灰墙,望着他惨淡的一笑,胸口起伏的愈发剧烈,唇间发出嗬嗬的声音。   “假的,这些都是假的,我需要靠什么来证明这些是假的呢?”   宁缺低着头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雾中,站在临四十七巷的春雨里。   忽然他抬起头来,说道:“桑桑何在?”   桑桑站在他旁边,仰着微黑的小脸看着他,问道:“少爷,有什么事?”   宁缺目视前方,说道:“桑桑,把家里的所有银子都拿出来,我们给小黑子寻块好墓地,再给他弄副楠木棺材,美死他。”   桑桑说道:“好的……但是少爷,黑子少爷已经死了,没有办法再美死。”   宁缺说道:“反正他都再活了一次,何妨再死一次?”   说完这句话,他走向那面灰墙,举刀向天然后呼啸落下,斩落卓尔首级,斩断那面被雨水打湿的灰墙,斩断了所有幻境,露出那条直通向山顶的陡峭山道。   然后他望向身边,发现已经没有了桑桑的身影。   “我说过这一切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宁缺看着眼前那条真实的山道,对着夜雾尽头说道,仿佛是要解释给他们听一般:“我想像中的回忆中的桑桑是个完美的小侍女,但真实的桑桑却绝对不是那个模样,你们能激发我自己的大脑来营造一个乱真的环境,却不知道我自己的大脑里存着的并不都是真实。”   雾里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虽然我不知道你刚才想了些什么,但你怎么判断那是假桑桑?”   “因为真的桑桑虽然善良好心,但她绝对不会舍得为一个死人花光家里所有银子,卓尔不行,她自己不行,甚至我都不行。”   宁缺笑了笑,然后抬起袖子擦掉唇角淌下来的血液,向山上走去。   ……   ……   银晖笼罩的山顶,东一棵树,西一棵树,都是耐寒的针叶林,并不是陈皮皮最喜欢的枣树。   隆庆皇子坐在草地里调息培念,紧紧闭着眼睛。   远处那棵青树后方响起一道极细微的声音:“师兄,谢了。”   青树前盘膝坐着的二师兄,目光恬静神情方正肃穆,淡然说道:“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后门,偶尔还是可以开开的,再说隆庆本来就比宁缺先行一步,让他等上一段时间也算公平。”   正如书院那句名言:规矩就是看谁的拳头硬,那么既然是书院二层楼的考试,所谓公平,其实也只是某些人自己的看法。   隆庆皇子比宁缺先上山一段时间,然而他在山顶却等了一段长的多的时间。   夜空里的星星逐渐移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山道下方的浓雾一阵流动。   隆庆皇子睁开眼睛望去。   夜雾散处,衣衫褴褛的宁缺顺着山道缓慢走了出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被恶狗逐下山不知多数次的乞丐,模样看上去极为狼狈。   隆庆皇子看着他的脸,想起了他是谁,缓缓站起身来,袖中右手微微攥紧。   宁缺从怀里取出手绢包着的糕点,一边往嘴里塞着补充体力,一边向山顶走来,还不忘向那边青树下的人口齿不清致意:“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   然后他看见了隆庆皇子,惊喜说道:“太好了,原来你还在这里。”   宁缺把糕点递到他身前,问道:“要不要来一块?”   隆庆皇子看着手绢里那些被压的奇形怪状的稀烂糕点,沉默不知该如何言语。 第一百五十七章 绝顶风光   隆庆皇子记得宁缺是谁。   他这一生光彩夺目,很少遇到被人羞辱的机会,而上次在得胜居内,身前这个书院学生还有他的小侍女连接两次羞辱了他。至少在他看来那是羞辱,所以他不可能忘记对方。   因为厌憎,事后他让裁决司的下属们调查过宁缺,只是调查的结果让他有些失望,这个书院学生果然只是个徒逞口舌之利的废物,无法修行,根本不可能成为他的对手。既然没有资格成为自己的对手,于是他认为便不再需要去记住这样一个人。   今日拾阶登山之前,隆庆皇子想像过自己可能遇到怎样的竞争者。比如那位明显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年轻僧人,比如来自南晋的那位青年剑客,他甚至想像过书院方面可能会隐藏着后手,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自己身后破雾而出的人是宁缺。   他沉默看着宁缺的脸,意味难明地笑了笑。   宁缺看他没有吃糕点的意思,把手收了回来,笑着说道:“不要太过吃惊,这不是幻觉。”   就在这时,两块翠绿色的青竹片在星光下缓慢飘了过来,仿佛有生命一般悬停在他们面前,书院二师兄的声音从青树下再次响起。   “山道尽头的顽石便是山之尖顶,谁先登上去便能进入书院二层楼。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们,那短短十余步石阶,比你们先前经历过的所有考验都更加艰难,如果强行硬撑,极有可能对你们的身体精神造成不可逆的严重伤害。”   “两块青竹片你们握在手中,稍后如果觉得撑不住,便捏破它。”   隆庆皇子和宁缺向青树下揖手一礼,伸手至空中取下翠绿的青竹片,然后向前走去。   两个人并肩而走,隆庆皇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脚步没有一丝加快,任由宁缺在自己身旁一边嚼着糕点一边行走,等若承认了他有自己并肩的资格。   “其实我很羡慕你。”   宁缺看着皇子完美的侧脸,把手里沾着的糕点屑擦到衣摆上,耸肩说道:“你出身好,天赋好,命也好,又有一个世人羡慕的花痴伴侣。像我这种出身糟糕,天赋糟糕,命运极歹,身旁永远只有一个小黑炭头的家伙,想要奔到你这个份儿上,实在是太辛苦了些。”   当二人走到那块巨石下方,站在左右两条陡峭狭窄的小径前时,隆庆皇子忽然转头望向他平静说道:“你给了我很多惊奇,早知如此,方才我不该等你。”   说完这句话,隆庆皇子没有丝毫犹豫,掀起衣襟前摆,踏上了石径。   宁缺怔怔望着那条石径入口,心中掀起波澜无数。做为一个在生死底层挣扎多年的家伙,他很清楚,一个强大而骄傲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时,才会变得真正可怕。   ……   ……   两名最后的登山者,开始攀爬书院后山顶部悬畔那块巨大的岩石,身影倏然不见。   草地远端的大青树下,忽然多出了很多身影,围在一起指着岩石窃窃私议,这些身影有男有女,或坐或立,数一数刚好十二个人。   有人背着三弦古琴,有人腋下夹着棋枰,有人膝前搁着一根颇具古意的洞箫,有人手里拿着绷紧的绣花布框,另一只手指间拈着根细不见的针。   还有一个站在树后的壮汉手里提着个极沉重的铁锤,当别人正在议论时,壮汉却盯着树下二师兄头顶那个奇怪而高的古冠,眼神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灼热。   陈皮皮从树后走了出来,看着壮汉的眼神吓了一大跳,赶紧拦阻,说道:“六师兄,你要真一锤子下去,二师兄的帽子可能会扁掉,但你的脑袋也极有可能扁掉。”   青树下盘膝坐着的二师兄冷哼一声,缓缓转过头去。   六师兄用最快的速度把铁锤收到身后,面露憨厚至极的笑容,解释说道:“师兄,你知道的,我一天不打铁心里就痒的厉害,今儿看了一天实在是快撑不住了,这不看到您头顶这帽子,就像是看到炉边的铁锭,总想着来上一锤子。”   这解释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荒诞到了极点。偏生二师兄却是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这个解释,挥手淡然说道:“等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   书院女教授余帘也在山顶,她似乎与其余的十一人刻意保持着距离,远远站在树后的某片花圃间,面带恬静微笑看着同门们的议论。   膝上搁着古箫的男子望向崖边那块看似摇摇欲坠,实际上却是历经千万年风雨不曾颤抖一丝的巨石,感慨说道:“今日观之还是这位隆庆皇子实力最为强大,西陵神殿裁决司的二号人物,果然不容小觑,如果不出意外,他便可能是我们的小师弟了。”   听到西陵神殿裁决司这几个字,树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陈皮皮。   陈皮皮胖乎乎的脸上难得现出窘迫之色,挥手解释道:“我又没去过神殿。我认识叶红鱼的时候,她才刚进裁决司,不过在我看来,那女人肯定比隆庆强大多了。”   “天下三痴之道痴,自然非同一般。”那位绣花师姐微笑说道。   二师兄表情肃然说道:“但凡名门大派,底蕴均自不凡,虽说那些手段难入你我之眼,较诸我书院自然有若尘埃,但行走世间也足够了。”   树下诸人纷纷赞叹迎合,各自心里却在琢磨着,如果今日坐在树下的是大师兄,他断然不会说出如此骄傲自恋的评价,只会极诚实地点评一番西陵道法的优劣。   “没有想到能够追上隆庆皇子脚步,一同进行最后考试的人居然是那个叫宁缺的家伙。”   树下诸人又把目光再次投向陈皮皮。   陈皮皮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道:“师兄师姐们,你们又看我是做甚?”   绣花师姐微笑说道:“那不是你朋友吗?”   陈皮皮摸了摸脑袋,困惑说道:“我真没想到宁缺能走到山顶。凭我对他的了解,这个家伙真能吃苦,筋骨精神打磨的像个变态一样,而且他修练起来是真可以不吃饭的,所以最开始那截山道应该拦不住他,而且他在旧书楼看了一年书,若要过柴门,也有几分可能。可居然连山雾都没办法拦住他,便是我也觉得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有人问道:“他现在是什么境界?”   陈皮皮回答道:“不惑。”   树下一片轻呼,提问那人不可思议说道:“隆庆皇子已经是洞玄上境,只差一步便能知命,他能走到石下毫不出人意料,可那个家伙才是不惑境界,这又是怎么上来的?”   二师兄看了那人一眼,沉声训斥道:“废话,自然是走上来的。”   其实这句话才是真正的废话。只不过他是二师兄,当夫子和大师兄去国游历之时,书院后山便以他为尊,树下的师弟师妹们自然无人敢勇敢地指出这一点。   二师兄眉梢微挑,不悦斥道:“跟随老师学习这么多年,居然连这种事情都还想不明白!世间哪有完全确定之规则?若一应规则皆已注定,那我们还修行求索做什么?若一应规则都无法改变,那我们还吃饭喝水做什么?何不自行从崖那边跳下去?”   树下诸人顿生凛然之感,知道师兄是在正式教诲自己,肃然聆听。   “宁缺虽然才不惑,但谁告诉你不惑就不能登到山顶?如果只有像隆庆那样已入洞玄上境、只差一步知命的人才能登上山顶、才能进入二层楼,那何必还要考试?”   二师兄神情淡漠说道:“不惑就不能登山?先前我就对你们说过,想当年大师兄他停留在不惑境界以下整整十七年,上山下山不知多少遍,他又有哪次半道就滚下去了?”   有人犹豫说道:“师兄你说的虽然不错,但拿宁缺和大师兄相提并论,是不是太抬举他了?”   二师兄望向崖畔那颗巨石,淡然道:“如果宁缺今日能成功,那他就是大师兄之后第二个能在不惑以下境界走完后山全程的家伙。”   听着这话,山顶大青树四周一片沉默安静,只能隐约听到陈皮皮不甘心的话语:“大师兄是未入不惑,宁缺三个月前就入的不惑,这差别大了去了。”   “其实如果让宁缺当小师弟也不错啊。”绣花师姐望着陈皮皮胖乎乎像大白馒头的脸蛋儿,笑眯眯说道:“虽然捏起来手感肯定不如皮皮你好,但他脸上有酒窝,真的好可爱。”   陈皮皮下意识里打了个寒颤,赶紧退到二师兄背后,探出头来喊道:“七师姐,你不要想的太美,这最后一关可不是那么好过的,我赌隆庆肯定先爬上去。”   绣花师姐笑眯眯,揭穿他的真实想法:“如果真是隆庆先爬上去,你不得失望的大哭一场?”   陈皮皮嘿嘿笑了两声。   “漫漫山道先考了意志,比了悟性,试了境界,雾里又看了本心,最后这颗顽石,看的不过是选择罢了,无论对隆庆还是对宁缺而言,难度都不会太大。”   二师兄缓声说道:“正因为难度不大,终究较量的还是决断力,隆庆他长年在神殿裁决司那坛污水里浸泡,杀戮妇孺面不改色,大概应该还是他做选择的速度更快。”   一阵山风微拂而过,大青树梢顶簌簌作响,长草渐伏,崖畔脚下的银色夜云一片扰动。   站在远处崖畔的余帘回头望向云海,眉尖微微蹙起。   大青树下二师兄霍然站起身来,神情骤然间变得极其凝重,静静看着崖畔那颗巨石,沉默很长时间后喃喃说道:“好强的浩然剑意……是老师把最后一关改了吗?”   ……   ……   “怎么又是你?你已经死了两次又活了两次,难道还得再死一次?我真的不明白,你老从我的脑子里跳出来是想做什么,想提醒我不要忘了你那些被夏侯屠杀干净的村民?还是要提醒我不要忘了你死的有多惨?放心吧,你留下来的那些事情我真的都没有忘记。”   “只不过夏侯哪有这么好杀呢?你赶紧让让路,我得比那个隆庆皇子跑的更快一些。等我进了书院二层楼变成夫子最疼爱的乖学生,学会书院后山最神奇的那些功法,你想让我杀谁,只需要托个梦给我我就去杀了。乖,赶紧让路啊。”   “不让路?你是想替我试炼刀法是吧?那你能不能换个时间?”   宁缺一面说着一面走向那堵雨中的灰墙,看着墙下那个奄奄一息,脸上却挂着奇怪笑容的朋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伸手从虚无里抓出一把刀来,直接把他和那面墙砍为虚无。   “看看,果然还是这一套,这书院后山里的人也是的,难道就不能弄点儿新鲜玩意?”   他没有收刀入鞘,而是把长柄朴刀扛到肩上,向巨石上方走去,反正稍后可能还会继续砍人,比如很久没有见到,连在梦里都很久没有见到的父亲母亲,甚至有可能是桑桑那个丫头,反正他现在已经确定这些都是假的,所以心理上没有任何障碍。   忽然间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看着身前那两张面无表情的脸,面无表情说道:“你们终于来了。”   ……   ……   隆庆皇子非常恐惧,面对着这种恐惧,他不知道该怎样选择。   他最心爱的女人正跌倒在一丛花树下,流着血泪的双眼没有看着她最心爱的海棠花,而是痴痴的盯着自己。   而他却不能看她,他必须看着她。   在先前的山道上他曾经骄傲想道,除了昊天,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或事能令他感到恐惧,然而此刻看着身前这个沐浴在圣洁神辉中的女人,看着她身旁那些鲜红的随风飘红的蓬大衣袂,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一直无法抹去对这个女人的恐惧。   整个世界弥漫着圣洁的神辉,异常明亮,明亮到无法看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容,只能看到她蓬松如纱的红色裙摆,只能看到她蓬起的红袖,只能看到她两鬓的鲜艳红头花。   女子浑身红纱红裙,很鲜艳很可爱,也很可怕。她微笑说道:“隆庆,听说你想进书院二层楼,莫非你以为进了书院二层楼,就能够战胜我?”   隆庆皇子恭谨低身,说道:“隆庆不敢。”   他身后花丛里倒伏着的花痴陆晨迦双目流淌出更多的血泪。   “真的不敢?”沐浴在神辉中的女子淡然重复问道。   隆庆皇子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神辉中那双像宝石般的双眼,沉默了很长时间,就在他准备人生第一次做出那个最勇敢决定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剪影。   那个剪影属于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那样沉默地站在女子身后,似乎再过无数万年都不会开口说一句话,神辉从他的脸颊旁掠过,吹拂起宝石粒一般的风,仿佛昊天都在无声赞赏。   隆庆皇子盯着那个男人肩上的木剑,身体难以抑止的颤抖起来。   他毫不犹豫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转身走到花树前,抽出腰间佩剑缓慢刺进心爱女子的胸口。   当剑锋一寸一寸没入胸口的时候,陆晨迦一直安静看着心爱的男人,仿佛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楚,她的眼睛不再淌出血泪,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埋怨恨意,只有平静和怜悯。   隆庆皇子缓缓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透明的洞。   ……   ……   那两张脸,一张极其苍老,一张极其稚嫩。   宁缺看着老管事,看着儿时的玩伴,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原来连你们也还需要再杀一遍,难怪我总觉得好像有些什么事情不对,现在才明白,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出现。”   他把肩上长长的朴刀取了下来,双手握紧刀柄,却没有马上挥出,因为他发现自己双脚站立的地方,已经从巨石上的狭窄石阶变成了黑黄色的泥土。   荒原之上,无数人仰着头看着天穹。天穹那头无边无际的黑暗正蔓延过来,人们的脸上充满着绝望与恐怖的情绪,世界一片灰暗,只有云后某处透出几抹光亮。   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抬头望天,至少他身前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并没有看天,而是面无表情看着他。无论他走到哪里,他们都沉默跟随,目光永远落在他的脸上。   宁缺指着天上,对老管事说道:“我上次做梦的时候,那里好像开了一道光门,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着那个梦继续做下去,是不是因为你们的关系?”   然后他低头望向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儿时玩伴,笑着说道:“上次在那道光门里,有一颗特别巨大,金光闪闪的龙头伸出来。其实那画面很傻逼,就像我们小时候去万雁塔下看到的那些乌龟,只不过那一万只乌龟把头都拢在了一起,就变成了一颗龙头。”   老管事和儿时小玩伴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既然是梦,那自然都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那便不是已经发生过的故事。”   “既然不是故事,当然就没有什么延续性。”   荒原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男子,花白的头发随意披在肩上。   这不是宁缺第一次看见这个高大男子,他走了过去,想要看到对方究竟长什么模样。高大男子感觉根本没有转动身体,可无论宁缺怎样努力,都无法看到对方的面容。   当他围着高大男子转圈的时候,老管事和儿时小伙伴依然跟在他的身后,跟着他一起转圈,这画面显得有些滑稽,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楚。   高大男子伸手指向正在占据整个夜穹的黑暗,说道:“看,天真的要黑了。”   宁缺抬头望去,说道:“我看到了。”   高大男子又指向云后那抹光亮,说道:“可那里还有光明,那么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你会选哪一边?”   宁缺毫不犹豫回答道:“我为什么要选。”   高大男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从身旁的酒徒手里抢过酒囊一饮而尽,然而夺走屠夫背上那块猪后腿,蹲在地上开始进食,从侧面可以看到油汁顺着他的胡子滴落下来。   ……   ……   “为什么要杀你心爱的女人呢?”   “因为持正道,方能守道心。”   “我说的话就是正道吗?”   “是的,因为你代表着昊天的意志。”   隆庆皇子行走在圣洁的神辉之中,跟随着那个穿着红裙的女子亦步亦趋,在过往的这段漫长岁月里,他跟着她杀死了很多人,随着那些生命的离去,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平静,不再是以往那种表面上的不动声色,而是做到了发自内心的冷静。   神辉中那位红裙女子忽然转过身来,平静说道:“如果昊天说你应该杀死我,你会怎么选择?”   隆庆皇子对她有一股天然的恐惧,对那个永远沉默站在她身后的木剑男子更是恐惧到了极点,然而听到这番话后,他只是沉默思考了极短暂的一段时间,便举起手中的剑刺了过去。   剑尖贯穿了红裙女子的身体,鲜血滴答滴答落下。   红裙女子赞赏望着他,说道:“隆庆,现在你的心真的变得非常强大了。”   隆庆皇子指着自己胸口中那个透明的洞,面无表情说道:“你看,我已经没有心了。”   ……   ……   荒原上,高大男子背着对宁缺问道:“你以前是怎么选的?”   宁缺很严肃认真地回答道:“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高大男子呵呵笑了起来,笑的前仰后合,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高兴说道:“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墙头随风招摇的野草。”   宁缺也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您看,我就说不是一定要选择。”   高大男子渐渐敛了笑声,看着天上卷动的狂云,忽然问道:“可如果天塌下来怎么办?”   “天怎么会塌?”   “如果?”   “那自然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比如您这样的。”   “如果高个子挡不住怎么办?”   “那就逃呗?”   “天都塌下来了,你能往哪里逃?”   “这不是只是在设想如果吗?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的如果?”   “既然只是设想,你就随便答答又怕什么?”   宁缺怔怔看着高大男子的背影,虽然对方说只是想听他随便答答,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自己不能随便回答,他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穹,忽然觉得无比恐惧。   荒原上的温度忽然降低,他身上的衣衫染了一层淡淡的冰霜。   高大男子叹息说道:“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到开始的那个选择?”   ……   ……   连心都没有了,自然不会再有恐惧,隆庆皇子代替了那个红裙女子的位置,沐浴在圣洁的神辉之中,禀持着昊天的伟大意志行走于天下,四处驱逐毁灭着黑暗。   某一日当他行走到某片由金砾组成的沙漠中央时,那名在红裙女子身后沉默站了无数年的男人终于出现了,身后那柄木剑在灼热的金风之中微微颤抖。   隆庆皇子看着男人,沉默片刻后说道:“从我做出第一个选择开始,我的命运便和昊天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你就算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也不可能战胜昊天。”   一阵风卷起沙漠里的金砾,那把木剑刺透隆庆皇子的胸口。   隆庆皇子低头看着胸口的透明洞。   那把仿佛能刺穿世间一切的木剑,刚好从他胸口的洞中穿过,没有给他的身体带来丝毫损伤。   隆庆皇子胸口的透明洞里生出一朵黄金般的花,瞬间融化了那柄木剑。   他抬起头来,看着在金风中逐渐虚化的男子剪影说道:“你看,这就是我们的真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生命里最恐惧的敌人已经一一死去,隆庆皇子骄傲地行走在金砾组成的沙漠上,虽然已经没有心,但他依然骄傲,他知道从此以后在昊天的光明世界里,自己将是最强大最不可战胜的那个人,所有的黑暗看见自己的光辉便要远远避开。   不,所有的黑暗都必须被撕碎湮灭。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世上的所有的黑暗都被他湮灭,周遭再也没有什么敌人,没有什么罪孽,只剩下最纯洁的光明,无边无际笼罩四野的光明。   到了此时,他胸口上的那朵黄金花已经变得十分巨大,已经快要遮住他的脸,即便以他的天启境界,也觉得重量有些难以负荷,只是他已经无法把这朵黄金花摘掉。   忽然他的心底深处响起一道悠远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道声音属于谁,但他知道这道声音说的话是真的。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   隆庆皇子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把手摁在自己胸口那朵奇大无比的黄金花上,须臾之间,巨大的黄金花迅速缩小,变成一把金光灿灿的剑。   他痛苦地嘶吼一声,艰难地把金剑从胸口里拔出来,惘然四顾。   模糊间,他隐隐看到天边飘着几张虚无缥渺的脸。   是那个背着木剑的男人。   是那个穿着红裙的女人。   是倒在花树下的心爱女子。   三张虚无缥渺的脸漠然看着他,似乎想要看他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到处都是光明,到处都是黑暗。   向前一步将走进光明里继续自己的厮杀,然而那是光明啊……   隆庆皇子浑身颤抖站在黄金沙漠之中,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汗水如浆湿透全身。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左手,望向那片翠绿的仿佛生命源泉一般的竹片。   ……   ……   荒原上的人忽然间消失了很多。   宁缺看着面前老管事那张熟悉的脸,然后蹲下身去盯着儿时小玩伴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后,忽然抬头冲着那名高大男子不满喊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   高大男子背着对他说道:“都说了只是随便讨论一下,你何必这么严肃。”   宁缺站起身来,身上的冰霜簌簌落下,说道:“我不选。”   高大男子回答道:“有时候总有些事情是值得我们去牺牲的,牺牲就是一种选择。”   宁缺摇头说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情,凭什么要牺牲?”   高大男子讶异问道:“你没有愿意为之牺牲的人或事吗?”   宁缺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犹豫回答道:“好像没有。”   高大男子说道:“但很久以前你曾经做出过选择。”   宁缺看着身旁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说道:“那是牺牲别人。”   “牺牲别人也是一种选择。”   宁缺承认:“是的。”   高大男子把吃剩下的半根猪后腿重新挂到那名屠夫的背后,说道:“那你再选一次。”   夜色还是夜色。   温度还在一点一点地降低。   宁缺惘然地看着逐渐逼近的黑暗,然而霍然回首望向云后那团骤放光明的所在,感受着里面传出来的无尽威压,身体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占据,身上衣衫上的冰霜逐渐凝结成甲。   他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个方向。   他孤单地站在天地间,显得那样渺小。   老管事和儿时小玩伴站在他的身前,彼此的目光隔着透明的冰片相触。   他握紧了手中的翠绿竹片。   ……   ……   书院前坪,所有人都在沉默等待着登山的最后结果,至此时,再没有人会用奚落讥讽的语气谈及那个叫宁缺的书院学生,因为他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自己。   如骤雨般的蹄声打破了书院压抑的安静,颜瑟带着桑桑面无表情走了下来,识得他身份的人骤然一惊,纷纷起身相迎。这位昊天南门最强大的供奉,便是在西陵神殿之上也有自己专属的座椅,地位远在天谕院副院长莫离之上,谁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书院教习和学生们稍后便知道了这位猥琐老道的身份,讶异看着那边窃窃私语,想不明白为什么如此深夜,又是登二层楼的关键时刻,这位大人物会忽然来到书院。   包括亲王李沛言和公主李渔在内,没有任何人知道颜瑟此行的目的。颜瑟当然也不会愚蠢到向众人解释其中原因,沉默与值得他见礼的诸人一一见礼完毕,便坐到椅中闭上双眼开始养神,枯瘦的手掌不时在椅背上拂过,稍微显露出几丝紧张。   众人虽然好奇这位高高在上的神符师为何前来,但既然他不说,自然也没有谁方便去问,略一沉默之后,便有人又开始轻声议论起山顶的动静来。   绝大多数人惊叹于宁缺隐藏了如此强大的实力,但依然坚定地认为,能够获得最后胜利,成功进入书院二层楼的,必然还是隆庆皇子。   颜瑟身为神符师,境界何等高妙,议论的声音再轻微,他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想着宁缺那小子居然真的想进二层楼,甚至只差一步便真的要进二层楼,那自己苦苦寻觅了半辈子的传人岂不是要变成镜花水影,心情不由糟糕到了极点。   便在这时,莫离神官淡然说道:“我西陵一脉从不认为皇子会输给任何人。”   “宁缺这小家伙我倒知晓一些,若要说些旁门左道确实有些水准,可若想要二层楼……”颜瑟重重一拍案几,厉声喝道:“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均自想着大唐昊天南门向来与西陵神殿面和神离,甚至可以说背心离德,为何今夜在如此重要事务之前,颜瑟竟会站到西陵神殿一边?要知道这位可是大唐国师的师兄,难道他的这番表态有什么重要含义?   颜瑟哪里想到自己的真心话,会惹来众多猜测,气鼓鼓地揪着颌下胡须,不肯再发表任何看法。李沛言看着身边的老道人,蹙眉想着,莫非是皇兄在宫里知道今日二层楼开启一事出了宁缺这个变数,所以特意派颜瑟过来表明态度?   便在这时,又有一辆马车疾驶而入,从车上走下来的人又惹来好一番议论。   李渔看着那名慈眉善目的太监总管,蹙眉问道:“老林头,你这是来做什么?”   大唐皇宫太监副总管谦卑一笑,说道:“禀殿下,奴才奉陛下的旨意过来看看。”   李渔招手示意他上前,压低声音问道:“这是闹什么玄虚?”   林公公低眉顺眼轻声说道:“陛下想见一个人,所以让奴才在这儿侯着。”   “父皇要见谁?”李渔惊讶问道。   林公公微笑说道:“一个书院学生。”   说完这句话,林公公看见了坐在旁边的颜瑟,神情骤然一冷,说道:“颜大师,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颜瑟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要到哪儿,需要向你报告?”   林公公皮笑肉不笑说道:“奴才只是一个太监,哪有资格管一位神符师去哪儿?只是陛下有句话要我带给您。陛下说,国师大人十几年前在香坊外面算命骗了他几百两银子,现如今陛下欣赏的人才,国师大人居然也敢隐瞒不报,这件事情陛下等你们南门做个交待。”   颜瑟听着这话愣了愣,陷入苦苦思索。他震惊想到,莫非陛下也知道了宁缺的本事,想要和自己抢徒弟?这可如何是好?现如今有可能要和书院争人,已经令他极为为难,难道还要再和大唐天子先争一轮?师弟说随便整,这个随便里难道还能包括陛下不成?   场间众人有意无意间看着这两位突然到来的大人物,颜瑟神符师自然不需再提,那位林公公可是陛下最信任的太监总管,此时竟是带着陛下旨意来此,又是怎么个意思?   ……   ……   桑桑跟着颜瑟进了书院,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不知何时她便离了前坪,悄无声息顺着书院建筑间的幽巷,向后方走去。   她走过那片湿地,走过灯火全熄的旧书院,走过那片密密的树林,走过那片罕有人至的草甸,一面看着书院景致,一面与宁缺平日里的讲述做着对照,心情平静而温暖。   终于走到了片剑林之中,她扶着光滑的树干,抬头眯起那双柳叶眼看了看极高处挂着几串疏叶的林梢,然后择了块稍干净些的地面坐了下来,怀里抱着大黑伞,仰脸望向山顶。   山间的云雾依然极其浓厚,视线根本无法穿过看到山顶,但桑桑靠着树干,抱着大黑伞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因为她知道少爷这时候正在山顶,正在经历最关键的一次考验。   忽然间,一阵狂风从剑林外劲吹而入,带起无数草屑石砾,击打在树干上啪啪作响,甚至把坚硬的树皮都掀了起来,桑桑惊恐地躲到了树后,撑开大黑伞遮住了自己瘦小的身躯。   脏肮陈旧的大黑伞外,狂风围绕着剑林不断肆虐,石砾像箭矢般击打在伞面上,发出嘭嘭的巨大声音,如同战鼓一般令人心绪激昂,又万分悲壮。   狂风之中,剑林里有十几棵树被连根拔起,带着泥土飞向深沉的夜空之中。   如同十几把凛然刺向夜空的剑。   溅着乌黑的血水。   ……   ……   长安城万雁塔上。   国师李青山望着黄杨僧人哈哈笑道:“今天打西边来了个和尚……”   黄杨僧人微笑说道:“情僧悟道,不至于让你如此喜悦。你今天的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李青山站起身来,轻拂道袖感慨说道:“今夜之后,我昊天南门便会多出一位年轻的天才,十余年后,我南门便会多出一位神符师,你说这件事情可值得喜悦?”   黄杨僧人双手合什,真诚赞叹道:“如此这般,着实令人欣喜。”   忽然间,李青山眉梢剑般挑起,疾步走至塔畔,看着南方那片宁静的夜空,悬在袖外的右手颤抖起来,指尖不停屈伸计算。   黄杨僧人走到他身旁,困惑望向那边,说道:“这次二层楼开启怎么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李青山身体骤然僵硬,神情黯淡说道:“抢不到了……夫子,真是有好几层楼那么高啊。”   ……   ……   书院那片席卷剑林的狂风,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异常神奇地没有影响到周遭的环境,除了山顶那位二师兄,前坪的神符师颜瑟,便只有国师李青山和黄杨僧人这等已经迈入知命上境的大修行者能够感应到。   长安城里的百姓更是对此毫不知情,此时夜色深沉,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沉沉睡去。临四十七巷那面灰墙上渐渐浮现出几抹血渍,刚刚修复的春风亭下水道里的污水忽然泛起了血红的光泽,临湖小筑与东城铁匠铺的后院,前将军府外残破的石狮与曾静大学士府的柴房里,那些经年的血渍渐渐浮现,然后迅速湮灭不见。   ……   ……   无边无际的光明威压之前,隆庆皇子捏碎了翠绿的竹片,然后他面无表情仰首望去,发现自己果然还是站在书院后山山顶,站在崖畔那方巨石之下,根本未曾走上石径一步。   夜风吹拂他的衣衫,迅速将那些汗水吹散,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向草坪方向退了几步,然后再次抬头望向崖畔那方巨石上方,发现那里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   ……   冰冷的荒原上,宁缺仿佛感觉到了一些什么。   “你们都知道,这种选择对我来说并不难。”   他大声对高大男子说道,对身前的管事与儿时小玩伴说道,对天上的光明与黑暗说道。   说话的时候,唇上挂着冰凌啪啪断裂落下。   他眨了眨眼,遮住视线的透明冰片寸寸迸裂。   他举起右手,更多的霜甲哗啦啦脱离衣衫。   然后他扔掉手中那块翠绿的竹片,重新握紧长刀,用力挥下。   事隔多年,他再一次杀死了身前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   “我的伞是黑的。”   “她的脸是黑的。”   “从小到大,我做的事情都是黑的。”   “但这不代表我认为自己是错的。”   “既然我没有错,就不需要认错,更不需要赎罪。”   宁缺看着云后那抹越来亮的光明,感受着那处越来越强大的威压,说道:“就算你认为我是错的,我也不在乎,因为你的想法关我什么事呢?”   他往脚下狠狠吐了口唾沫,把长刀扛到肩上,毅无反顾向着荒原那头的黑夜走去。   高大男子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   ……   ……   走进黑夜里,便走进了星光里。   宁缺站在崖畔巨石上,站在书院后山的最高处,平静看着身前的景致,夜穹上的繁星洒下的星光,落在脚下空中缓慢流淌的云上,将周遭耀的有如白昼一般。   虽然此时还是深夜。   他看了远远站在石下的隆庆皇子一眼,没有说什么,回头继续沉默望向身前的万年的星光与崖壁,刹那的星光与流云,沉醉在春夜的山风里。   只有登临绝顶,才能看到如斯美景。   “这个世界是平的。”   他抬头向远处望去,只见繁星之下的世界边缘,隐隐能够看到山脉破开云层露出的绝峰,不知道是岷山还是什么山。   十七载颠沛流离,生死相见,才终于迎来此刻,怎能不思绪万千。   刹那时光里宁缺想起了很多过往,想起那些在山道上已经重复过一遍的岁月,然而这多感慨,最终说出口时,只汇聚成了最真诚最简单的一句话。   看着用言语难以形容的绝顶风光,宁缺大笑了起来。   他笑的身体乱抖,笑的涕泪横流,笑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然后他抹掉泪水和鼻涕,认真说道:“真他妈好看。” 第一百五十八章 咔嚓!咔嚓!   大青树下的人们,看着巨石边缘面对绝顶风光傻笑的少年,纷纷被勾出无限感触,沉默微笑不语,只有二师兄依然严谨不苟而坐,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书生手里捧着一卷旧书在看,似乎身周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悠扬清远的洞箫声响起,男子拿起搁在膝上的长箫微笑而吹;紧接着是铮铮颇有幽古意的三弦琴声;七师姐用手指拈起细若牛毛的绣花针,在山风中轻轻一划,针尖高速颤抖起来,发出一道类似金属乐器的清鸣;壮汉举起沉重的铁锤,猛地向地面砸去,砸出轰然一声,正好精妙至极落在乐曲当中需要激昂处的那个节点上。   箫声琴声针声落锤声,混在一起便成了一首颇具古风的曲子,从青树之下悠扬散开,笼罩住书院后山顶崖,催动崖间浮云缓缓流淌,催得山松微微招摇,似在迎客。   站在巨石上方的宁缺听着飘进耳中的古曲,回头望向大青树下,看着那些形容各异,却都带着温和笑容的男男女女,看着树下陈皮皮的身影,知道这些人便是书院二层楼的师兄师姐们,他们正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自己的欢迎,不由心生温暖感觉。   温暖的感觉在胸腹间迅速化为火辣,他两眼一黑,就这样倒了下去。   ……   ……   隆庆皇子沉默站在巨石下方的草坪上,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这首动人的古曲,那张有若春日桃花的年轻面容依旧完美,只是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带着汗水微湿凌乱披在肩头。他抬起头来,说道:“也许说来有些可笑,欠缺了些风度,可我真的不服。”   不知何时,二师兄在那首古曲中长身而起,来到了草坪之上。他看着隆庆皇子的脸颊,看着对方眼眸里的两抹幽光,平静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服。”   隆庆皇子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做到了灭情绝性,还是无法看破选择,那谁能看破?”   二师兄看着他,面露淡淡怜悯说道:“灭情绝性,说明性情之中本来便有恐惧,无论是对选择还是别的。我虽不知道你们先前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但我大概能想到宁缺和你的不同,他的性情之中本无恐惧,所以不需要像你这般艰难地抹去本心。”   隆庆皇子盯着他的眼睛,带着强烈的不解问道:“恐惧本就是人的天性,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恐惧,宁缺他也是人,他的性情之中怎么会没有恐惧的存在?”   二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确实有些令人疑惑,摇头说道:“或者这是小恐惧与大恐惧的区别,你们都能战胜本能里的小恐惧,但若是生死之间、昼夜之间的大恐惧,情形便又不一样。”   隆庆皇子听懂了这句话,眉梢猛然飞起,问道:“你是说宁缺没有信仰。”   二师兄回答道:“也许如此。”   隆庆皇子怔了怔,旋即自嘲伤感一笑,喃喃说道:“因为信仰过于坚定,所以输给了一个万行绝对以己为先、没有任何信仰的人,这叫我如何能够服气。”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说道:“宁缺或许也有信仰,只是那份信仰在他的心里藏的太深,石径上的幻境无法激发出来,甚至有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心中真正的信仰是什么。”   这时候,陈皮皮背着昏迷中的宁缺,气喘吁吁地从巨岩上艰难地走了下来,每走一步他脸颊上的肥肉便会轻轻颤抖,像极了湖里的波纹。他很清楚宁缺是因为今日精神世界受到的冲击太大,身体消耗剧烈,而最后成功登顶放松的又过于突然,所以才会昏厥过去,所以如大青树下面容宁静的师兄师姐们一样,并不是太过担心。   隆庆皇子看着陈皮皮的背影,听着青树下方隐隐传来喊小师弟拿水的声音,眼瞳微缩,想起掌教大人和那个女人用偶尔提起的某个人,不可置信问道:“这……就是他吗?”   二师兄看起来根本没想过隐瞒陈皮皮的身份,点头说道:“就是他。”   隆庆皇子怔怔看着被那个被到处使唤的胖子少年,想起掌教大人和那个红裙女人提起他时的唏嘘悔怅或是怒意,实在有些难以适应传说与现实之间的反差——被掌教大人感慨比那个人还要有天份的观中少年,在书院二层楼里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师弟!   看着眼前的画面,他忽然发现自己今日的遭遇也并不是那般黯淡和难以接受,沉默片刻后叹息说道:“像他这样的真正天才,在书院二层楼中居然也要被你们使唤来使唤去,我起始还想着登山之后能一举惊书院,现在看来真是愚蠢的狂妄。”   “真正的天才到哪里都是天才。”   二师兄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青树处,说道:“他在观里既然是天才,在我书院后山当然也是天才,虽然比我当然还是要差上不少。你也不用过于失望,其实你今天的表现已经非常不错,如果不是宁缺比你多了两分天地人和还有幸运,我现在应该会很高兴地在后山迎接你。”   隆庆皇子叹息一声,长揖为礼,转身向山下走去。   ……   ……   书院前坪的安静早已经被一阵类似野蜂飞舞的嗡嗡议论声所取代。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依然保持着矜持,普通的官员和教习学生,却早已无法压抑心中的兴奋与好奇,急切盼望着今日二层楼登山的最后结果,想知道究竟是谁取得了胜利。   负责主持书院二层楼开启仪式的教授先生,缓步走了出来。他脸上的表情着实有些奇怪,似乎很欣慰,又有些震惊,似乎想笑,却好像因为某些事情又有些担忧。   包括书院诸生在内,今日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位教授先生的身份来历。但今日此人主持了整整一日登山,身份之尊贵不想而知,众人几番打听终于知道他是位隐身书院清修的神符师,哪里还敢造次,此时看到他现身石阶前,顿时停止了议论。只是看着教授先生脸上复杂的神情,众人心中难免再掀波澜,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将要发生。   “黄鹤儿,你在哪儿磨蹭什么?”   场间唯一敢用这种语气对教授先生说话,敢直接喊出他的名字,甚至还要刻意带上一个儿字的人,自然只能是大唐昊天南门神符师颜瑟。无论是境界辈份还是年龄,他都要在黄鹤教授之上,而且他心情本就有些焦虑,看着此人磨蹭,语气难免有些生硬不耐。   “今日书院二层楼招生一事已经有了结果。”   黄鹤教授不愿与颜瑟这位出名惫赖的神符师争执,看着石坪上的人群缓声说道。   忽然间颜瑟想到某种可能,霍然站起身来,伸手阻止道:“不慌说!”   眼看着等待了一日一夜的大戏便要收场,终于能够知道男主角摘下银面具后的真实相貌,却再次被人横生打断,书院前坪上的人们,纵使无比敬畏颜瑟的神符师身份,终究还是发出了一阵嘘声——法且不能责众,神符师再厉害也总不可能把场间上百人全给灭了。   黄鹤教授毫不客气瞪了颜瑟一眼,心想催也是你在催,这时候又让自己不慌说,这是在闹什么玄虚,无奈问道:“为什么?”   颜瑟冲上石阶,大义凛然说道:“书院二层楼开启是何等大事,夫子虽然去国游历不在京中,但你们也不能这样敷衍了事,要宣布结果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沐浴更衣,焚香祭天一番?”   台下的嘘声顿时变得更加猛烈,就连亲王李沛言和李渔都忍不住看了这个老道两眼。   颜瑟听着台下的鼓噪声,纵使脸皮皱厚若老树硬皮,也不禁感到有些发烧,然而对传人的饥渴终究还是战胜了他本来就不多的羞耻心,狠狠冲着台下喊道:“谁敢说我说的不对,站出来和我单独理论!”   台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无论是莫离神官还是那些面露不悦的书院博士教习纷纷转过脸去,均在心中暗自想着:和你这个修练成精的高辈神符师单挑?我们又没有发疯。   黄鹤教授不悦看着他说道:“颜师叔,你究竟想做什么?”   天下神符师极少,他们之间的师辈排序和各自宗派无涉,而是另一套简单又复杂的体系,此处无需多说。   黄鹤教授问颜瑟究竟想做什么,其实颜瑟大师此时想的事情很简单。   “如果书院宣布的结果是宁缺登顶成功,如果这个结果在第一时间让石坪上所有人听到,然后传遍天下,岂不是成了定局?那我和师弟还能用什么法子抢人?”   不顾书院前坪所有人恼怒的目光,颜瑟拖着黄鹤教授进了一间书舍,跟他们一起进入书舍的都是有资格参与此事,或者说有力量改变最终结果的大人物。   ……   ……   莫离神官表情有些惘然,他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是听错了什么。   于是他向身旁的亲王殿下投予询问的目光。   李沛言的神情也有些怪异,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听错,那就只可能是黄教授宣布时读错了。   为了确定自己的想法,他望向身旁的侄女。   李渔清秀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虽然她曾经无数次猜想过,在今天这漫长的登山时光里甚至无数次期盼过这个结果,但当这个结果真的出现时,依然对她的世界造成了剧烈地震撼,令她短时间内难以回过神来。   莫离神官的目光在几位大人物脸上缓缓拂过,所得到的回应都是他最不想看到的那种,他缓缓站起身来,有些惘然看着黄鹤教授,疑惑说道:“你说登上山顶的是……宁缺?”   黄鹤教授轻轻点头,说道:“确实是宁缺。”   莫离神官身体僵硬站在椅边,很长时间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身为西陵神殿天谕院的副院长,今次他奉掌教之命率领使团访问大唐长安城,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履行两国之间的秘密协定,把隆庆皇子送入书院二层楼。   对于书院,莫离神官没有丝毫好感,在他看来,像隆庆皇子这样的天之骄子,根本没有必要进书院二层楼进修。但既然这是神殿的安排,而且整个世间现在都知道隆庆皇子要进书院二层楼,那么他便一定要进去,因为这代表了西陵神殿的荣耀与尊严。   然而谁能想到,经过了如此漫长的等待,最终进入二层楼的却不是隆庆皇子而是另有其人!   想到这件事情如果传回西陵,掌教暴怒之下自己可能遭受到的惩戒,想到整个世间亿万昊天道教徒,可能会因为这件事情对神殿的敬畏有所动摇,莫离便觉得从头到脚被冰水洗过一般,由内而外散发着刺骨的寒意,喃喃说道:“不可能,不可能。”   忽然他抬起头来,冲着黄鹤教授愤怒挥手抗议道:“一个普通书院学生怎么可能战胜隆庆皇子!皇子只差一步便要迈入知命,那个学生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书院肯定做了手脚!”   如果让书舍外面那些还在等待着结果的人们知道了这个结果,大概也会生出和莫离神官相同的看法,要知道今日和隆庆皇子竞争的并不是那位知命以下无敌王景略,而是一个藉藉无名甚至事先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能修行的普通书院学生,这种人怎么可能战胜隆庆皇子?   田鼠能够战胜苍鹰?蚂蚁能够战胜雄狮?绣花娘子能够战胜夏侯大将军?宁缺能战胜隆庆皇子吗?不,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上苍让苍鹰折了翅膀断了尖喙,除非上苍让雄狮提前变成一堆腐肉,除非皇后娘娘把绣花娘子许配给夏侯大将军当正妻,除非书院暗中作弊!   书舍里的大人物们同时把疑惑询问的目光投向黄鹤教授。   黄鹤教授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怒意,面无表情解释道:“据我所知道的情况,隆庆皇子在登山中表现非常优秀,如果放在往年,绝对能够轻松进入书院二层楼,只是你我皆知,今年二层楼只招一人,而宁缺确实是在最后一刻比皇子先行登上山顶。”   莫离神官失魂落魄坐回椅中,忽然看见身旁的亲王李沛言,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说道:“殿下,按照先前的协议,皇子接替燕太子入长安城,是要进二层楼的,如果不是给夫子当学生,我西陵神殿怎么会让皇子离开裁决司?如果书院找理由不收,那……”   李沛言眉头微皱,感觉十分为难。   大唐皇室对书院向来礼敬有加,极少干涉。只是隆庆皇子以西陵神殿裁决司第二号人物的身份入长安城为质,双方确实达成过暗中的协议,皇帝陛下对这份协议也表示了认可。然而无论是西陵神殿方面,还是大唐帝国皇室,没有任何人能想到,居然有人能够战胜隆庆皇子抢先进入书院二层楼,所以根本没有想到过会如此眼前这种局面。   李沛言望向黄鹤教授,犹豫片刻后说道:“我看这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吧……”   黄鹤教授面无表情。   李沛言望向颜瑟和一直沉默坐在角落里的林公公,心想陛下和南门让你们两个人过来专门等着看结果,自然负有监察之责,到了这个时候,你们总要发表意见,选择立场才是。   感受到亲王殿下投来的目光,林公公起身微笑向众人解释道:“陛下让我来书院的目的是接人,与诸位大人议论的事情无关,我自然不能代宫里发言。”   “我表达一下意见,我坚决反对宁缺进入二层楼。”   颜瑟吹胡子瞪眼说道:“用屁股想也能知道,那个家伙怎么能比隆庆皇子强?他怎么可能比隆庆皇子更早登上山顶?书院方面……肯定有问题。”   黄鹤教授脸色一沉,看着他说道:“颜师叔,你我熟归熟,但还是要证据。”   颜瑟瞪着他说道:“书院有证据说自己没作弊?”   黄鹤听着他蛮不讲理的话,恼怒说道:“师叔,你是不是又要开始耍赖了?”   “我就耍了又怎么样?”颜瑟挑弄着猥琐的三角眼,嚷道:“反正夫子又不在长安城。”   夫子既然不在长安城,不在书院,他身为昊天南门供奉便没有什么好怕——身为一名神圣崇高的神符师,竟是毫不顾忌地挑明此事,这赖耍的着实有些光明正大。   书舍里的大人物们看着颜瑟慷慨激昂表示反对,均自愣住,联想到先前在石坪上的几番表态,不由暗自琢磨昊天南门今天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竟会如此力挺西陵神殿方面。   莫离神官看着颜瑟也自觉着奇怪,心想去年这老道回神殿时把天谕院院长好生羞辱了一番,甚至还和大神官大吵了一架,今日却如此回护有加,莫非是对隆庆皇子动了惜才之念?   惜才确实是惜才,只是他没想到,颜瑟大师拼命反对,想要惜取的才另有其人。   黄鹤教授冷冷看着颜瑟说道:“师叔,虽说你地位尊崇,辈份又高,但这毕竟是书院的事情,所以你再扯着脖子反对,也没有任何用。”   颜瑟扯着脖子怒斥。   “书院是天下的书院,天下人皆有理由提出质疑和意见!书院是大唐的书院,我身为大唐人更有资格表示反对!你说反对无用,可我还是要反对!宁缺就是不能进二层楼!”   ……   ……   不知何时,李渔悄无声息走出了书舍,来到了书院前坪。   一名官员站在她的身后,他刚刚从殿下处得知了今日登山的最后结果,顿时震惊的张口结舌,旋即他想起去年正是自己进谏殿下,认为宁缺此人并无培养前途,心中不禁大生悔意。   “今夜之后,无数人都会去查宁缺的底细,肯定会查到去年他护送殿下返京一事。”   为了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官员开始快速思考布策,不赞同说道:“无论如何,宁缺毕竟与我们这方相对亲厚些,既然如此殿下就应该留在书舍里,确保他能真的进二层楼。”   李渔淡淡嘲讽说道:“里面那些人比我年岁都长,见识的事物比我都多,却忘记了一些最简单的事情。书院开二层楼是替夫子收学生,宁缺能够率先登顶,那便是夫子选择他做学生。既然如此,里面那些人吵再久吵再凶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抬头望向书院后方那座高山,想着山顶那个少年此时应该处于何等样的兴奋欢愉之中,又想起去年春天那条充满杀戮的归途,想起自己招募对方却被拒绝的往事,眉宇间不禁流露出几抹迷惘怅然之色,喃喃说道:“当时我本以为已经足够看重他,给予的诚意代价也已足够,现如今看来,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会拒绝我,终究还能真正看穿他啊。”   那名官员看着殿下脸上神情,猜到她在怅然何事,低声宽慰说道:“殿下待他那位小侍女亲厚,听闻他与那小侍女感情颇笃,如此一来,无论何时何事,宁缺总要念殿下几分恩情。”   “这是两回事。”   李渔蹙眉摇首,沉默片刻后忽然缓声说道:“当然,现在可以变成一回事。”   ……   ……   书院前坪里的人们竖着耳朵,想要听房间里的大人物们在议论什么,想要知道究竟是谁最先登上山顶,谁能进入书院二层楼。有很多人注意到公主殿下很早就离开了房间,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的地方,忍不住开始偷看她脸上的表情,想要从她的眉眼间猜到事实的真相。   司徒依兰这样与公主关系亲密的人,不需要隔着极远的距离察颜观色。她直接走到李渔身前恭敬一礼,然后紧张望着李渔,声音微颤问道:“殿下,究竟谁赢了?”   李渔看着书舍方向,听着里面隐隐传来的激烈争执声,忽然间细眉微挑,脸上露出一丝颇堪捉摸的笑容,决定快刀斩乱麻,提前把这件事情定下来。   “他赢了。”   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并没有提到获胜者的名字,司徒依兰却理所当然听懂了李渔想要表达的意思,抬手掩嘴把那声难以置信的惊呼挡了回去,闪亮的眼眸里满是震惊与喜悦。   惊呼声终究无法一直被手掌遮住,少女惊喜的欢呼打破了书院夜晚的宁静,她兴奋地跳了起来,笑着向人群跑去,牵住女伴的手拼命地摇晃。   此时此刻,不用司徒依兰再说任何话,所有人都知道了最终的结果,石坪上一片死寂沉默。   钟大俊脸色铁青,喃喃颤声说道:“怎……怎么……怎么可能是他?”   谢承运的身体微微一晃,轻轻让开身旁金无彩的搀扶,倔犟站直身子,面色微白望向司徒依兰,声音沙哑说道:“你一直都知道他在隐藏实力?所以你一直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自夏日那场期考之后,宁缺被书院诸生奚落排挤无视,只有司徒依兰和褚由贤待他一如故往。褚是浪荡富家子,本就和书院学生不是一路人,不必多言,而司徒依兰出身豪族大门,与谢承运等人才是一个世界的,却偏生对宁缺一直照拂有加——今日谢承运和书院诸生震惊难言之余,细细回想当日情景,自然认为司徒依兰早已知道宁缺一直隐藏着实力。   司徒依兰看着面色苍白的谢承运和震惊如木头般的书院诸生,冷笑说道:“我不知道宁缺隐藏了怎样的实力,我只知道,如果不是这大半年来你们一直在看他的笑话,那么今天,你们就不会变成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以往诸生眼中的宁缺是个性情卑劣的家伙,是书院里最大的笑话。然而今日看着他登高山,诸生才无比羞辱地发现,这句嘲讽竟是那般的贴切,原来他们自己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啪的一声轻响,褚由贤手里最后剩下的那点糕点尽数摔落在地板上,他呆呆望向书院后方的高山,狂喜想道,自己居然结识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家伙,如果让父亲大人知道,他还敢说我平日在书院里结识的尽是些狐朋狗友吗?爹,你这次可错大发了!   石坪上鸦雀无声,诸生陷落在深深的羞愧情绪之中,有些人低下了自己平时骄傲高抬着的头,甚至有些人因为这种精神冲击而变得有些麻木滞愣起来。   便在这时,一声愤怒的暴喝从书舍里响起。   “宁缺修为那么差,怎么能让他进二层楼!”   ……   ……   这声暴喝让钟大俊从巨大的精神打击中勉强醒了过来,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把尖刀,挑起眉毛颤声快速说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那是颜瑟大师在说话……”   “他说宁缺修为差,不能进二层楼,颜瑟大师,那可是颜瑟大师啊,听说他是传说中的神符师,还是我大唐国师的师兄,连他老人家都这样认为,那谁敢肯定宁缺一定能进二层楼?”   钟大俊转过头来,瞪着司徒依兰颤声道:“你听见没有?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   ……   书舍内,颜瑟脸色铁青吼道:“看见没有,这是我昊天南门的令牌,我今天说的话便代表整个昊天南门的态度,我想无论是西陵神殿还是皇帝陛下,这点尊重总还是要给的!”   黄鹤教授像看着白痴一样看着他,沉默很长时间后皱眉问道:“师叔,你今天究竟来书院是想做什么?你能不能把你的要求直接提出来,然后我们看看能不能商量?”   “啦……”颜瑟迅速变脸,眉开眼笑指着黄鹤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商量,如果呆会儿没商量出一个让我满意的结果,我可是不依的。”   黄鹤教授欲哭无泪看着这位大概在长安城里辈份最高的神符师,摊手说道:“你先说。”   颜瑟咳了两声后说道:“说起境界修为,宁缺比隆庆皇子差的太远,但说起一些旁门左道的本事,他勉强还算有些培养潜质,所以我觉得他不适合进书院二层楼,更适合当我的徒弟。”   这段话他已经说的尽量平淡,神情尽量自然,然而却依然让书舍里的大人物们骤然变色,黄鹤教授瞪着眼睛向前踏了一步,莫离神官更是吃惊地站起身来。   “你是说……宁缺有成为神符师的潜质?”黄鹤教授盯着他问道。   颜瑟看着他的神情,心中大感后悔,暗道自己已经忍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偏生在这关键时刻没有忍住,遂即决定破罐子破摔,冷哼一声说道:“是又如何?他是我先看中的。”   在这个世界上,神符师的传人就像是传说中的凤羽一样罕见而珍稀,无论是对神符师本人还是他所属的宗派而言,都太过重要。   此时听到颜瑟确认此事,室内诸位大人物再也无法保持镇静,莫离神官抢前几步,愤怒盯着颜瑟说道:“师伯!既然发现了有潜质成为神符师的人选,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通知神殿!”   “废话,先通知你们,还有我喝的粥饭?”颜瑟一瞪眼睛说道。   现在轮到黄鹤教授眉开眼笑了,他看着颜瑟感激说道:“师叔,你觉得我们书院知道了这件事情,还会把宁缺放走吗?”   颜瑟勃然变色,指着黄鹤大怒咆哮道:“好你个无耻小人!先前如果不是你说可以商量,我何至于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们!”   想着今日书院二层楼多了一位新学生,而这新学生日后甚至可能成长为一位神符师,黄鹤教授大感欣慰,得意道:“商量自然是有商有量,如果所有商量都有预先结果,那何必商量。”   颜瑟怒道:“你无赖无耻!”   黄鹤笑道:“向师叔学习。”   颜瑟须发狂喷,大怒厉声喝道:“我颜瑟半生就觅着宁缺这么一个良材,谁要敢与我抢这徒儿,我必与他势不两立,哪怕焚身碎骨,也要将他挫骨扬灰!”   黄鹤摇头大笑道:“师叔这话好生狠辣,师侄若不是背后有整间书院,或许真的……会怕啊。”   ……   ……   “我颜瑟半生……宁缺……良材……徒儿……势不两立……碎骨……扬灰。”   神符师颜瑟暴怒之下的话语,仿佛雷声一般传出书舍,在书院石坪上炸响。   钟大俊刚刚挤出的那抹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显得极为滑稽。   如果说宁缺登顶成功,进入书院二层楼的事实,是打在书院诸生心头的第一记响雷,那么此时一位地位尊崇的神符师如此癫狂喊着要收宁缺为徒,意味着宁缺日后可能成为一名神符师,这就像是打在众人心头的第二记闷雷。   雷声过后,书院诸生如遭电击,痴痴傻傻站在石坪之上,完全不知该如何言语。   褚由贤看着脸色苍白的钟大俊,同情叹息说道:“我要是你,就去灶堂拣块过夜的酸臭豆腐撞死算了,这样不会浪费新鲜豆腐,味道又和你破嘴说出的酸话很投机。”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唐国师很了不起吗?   神符师颜瑟现在的心情很糟糕。   他盯着身前的黄鹤教授,寒意逼人说道:“反正宁缺你们书院不能要。”   黄鹤教授眉梢微挑,嘲弄说道:“师叔都能看中那小子,我们书院凭什么不要?”   颜瑟大声吼道:“那小子天生适合修神符之道,这满天下除了我还有谁够资格当他老师?”   黄鹤教授轻蔑一笑说道:“只有神符师才有资格当他老师?那也罢,我们书院别的厉害人物挑不出来,两三个神符师总还是能找出来的。”   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就像是说自家后园里总能拔出两三根青萝卜一般,神符师确实尊贵罕见,然而书院终究不是普通地方,甚至他本人便是一位神符师,书院的底蕴之深,除了西陵神国,谁能与之一较高下?   颜瑟顿时语塞,耍赖说道:“反正是我先瞧上的,你们别想着抢。”   黄鹤叹息说道:“师叔你德高望重,不要总耍赖成不成?”   颜瑟呸了一口,怒道:“你看看师叔我这样子,天天泡青楼抱姑娘,我浑身上下每根毛孔里都透着猥琐下流四个字,你从哪儿看到我德高望重了?”   “就算师叔你今天豁出去不要这张老脸自卑自贱,也没有任何用处。”   黄鹤教授看着他认真说道:“皇帝陛下可能会吃您这套,国师大人会吃您这套,甚至我想西陵神殿的掌教和大神官也都吃您这套,可我们书院是绝对不吃的。”   书舍里的对话看上去似乎有些荒唐可笑,然而发生在两位神符师之间的争执,再如何像地痞流氓,因为他们的身份必然会显得份外紧张,房间里的气氛骤然压抑起来。   便在此时,亲王李沛言忽然微笑说道:“其实这件事情有什么好争的呢?依我看来,宁缺的修为既然只在不惑之境,远不如隆庆皇子,那么便让隆庆皇子进二层楼,让颜瑟大师收宁缺为徒。如此一来,帝国和西陵神殿都满意,颜瑟大师也满意,宁缺依然还保留着书院前院的学生身份,那书院便等于同时拥有了两名极有潜质的学生,如此结局岂不是相当完美?”   黄鹤教授听着这番话,微微一怔,总觉得听上去有些道理,可哪里有些不对。   李沛言看着他温和说道:“如果书院方面限于制度,不便做出这个决定,可以让宁缺自行退出嘛,只要他自己放弃进入二层楼的资格,世间又有谁敢对书院说三道四?”   黄鹤教授皱眉说道:“宁缺凭什么要放弃?”   李沛言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向颜瑟大师微笑问道:“大师,本王想知道,若宁缺成为你的徒弟,进入昊天道南门清修,你与国师准备如何待他?”   “自然是视若子侄,倾囊而授。”颜瑟毅然回答道。   李沛言望向黄鹤教授,笑着摊手说道:“我们都知道国师先生并没有什么杰出弟子,颜瑟大师更是传承无人,如果宁缺进入昊天道南门,只需他自己用心修行,加上两位大师的悉心培养,说不定他便是我大唐帝国未来的国师,如此光明前途,他凭什么不愿意?”   黄鹤教授终于明白先前心里那个疑问从何而,袖中双手微微一紧,盯着亲王殿下的眼睛,暗自想着殿下这招着实狠辣,如果宁缺真的被未来大唐国师的名号所诱惑,决意自行退出书院二层楼,那书院又有什么道理去与昊天南门抢人?   先前一直是颜瑟在以退为进、以进为退,此时风水轮流转啊转,便轮到书院方面必须以退为进,争取时间思考应对方式,黄鹤教授不容置疑说道:“不管宁缺什么意见,这件事情必须征询一下书院所有教习的意见,不然此事岂不成了儿戏?”   ……   ……   初晨时分,天刚蒙蒙亮,宁缺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看了一眼窗外微光,默默一算便知道自己并没有昏迷太长时间。他起身走到桌边,举起那壶凉茶咕嘟咕嘟灌进去大壶,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看了一眼四周,发现这应该是书院的寓舍。   走到门口,伸手将木门缓缓推开,熹微的晨光从狭窄的门缝里穿进来,照入他的眼眸,令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忽然间他醒过神,看着那道晨光,像傻瓜一般站在门口无法动弹。   那条漫长的山道,那些从正午到暮时到深夜的艰辛攀登过程,那些不断重复的悲欢离合人生片段,那片黑色的荒原和奇异的梦境,回到他的脑海之中。   “我……登上了山顶。”   “我……进了二层楼。”   宁缺怔怔看着门缝里的晨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经历了什么,自己做到了什么,一时间不由呆住了,脸上露出惘然的笑容,似乎连笑容都不敢相信这一切就这样发生。   想起昨夜登上巨石的最后一步,想到荒原上的那次痛苦选择,他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心想那不知道是谁设置的幻境,竟然让自己这样一个世俗小子去做那般玄虚的选择,这就像是让屠夫去思考哲学问题,即便能说出正确的论点,但谁知道推理的过程是什么呢?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酸腐人,宁缺面带笑容推开面前的木门,走进清美的晨光里,然后发现门外站着几位官员,而紧接着自己居然又要做一次非常艰难的选择。   “你现在还不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所以你还有机会退出,还有机会选择另外一条完全截然不同,但绝对同样精彩光明,甚至命中注定会声震天下的道路。”   亲王李沛言坐在椅中,端起手边热茶缓缓啜了口,稍微消减了些睡眠不足所带来的困乏,看着身前那名沉默不语的书院学生,继续说道:“本王认为你应该选择第二条道路,因为此事涉及到朝廷与西陵之间的和谐邦交,虽说我大唐帝国从不会惧怕什么敌人,也绝不会在外来压力面前低头,然而隆庆皇子入二层楼乃是陛下与神殿亲自拟定的协议。”   “只要你主动退出书院二层楼的竞争,很多人面临的困局便会迎刃而解,帝国承受的压力很少很多,而且各方面都会从中获益。”李沛言发现宁缺始终沉默微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稍微生出些不悦,说道:“身为大唐子民为帝国分忧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当然,就凭这个理由便让你退出书院二层楼,不要说是你,即便是本王也会觉得太过荒唐无礼。”   “所以本王再给你一个绝对充分的理由。”   李沛言身体缓缓前倾,盯着宁缺的头顶,说道:“颜瑟大师身为地位崇高的神符师,不惜装疯卖傻耍赖,也要把你带回去做徒弟,可以想见日后会对你如何看重,如何悉心培养。十数年后你会成为高高在上的神符师,你会成为昊天南门中兴的希望。国师李青山只有两个徒弟,均不成器,他极为尊重自己的师兄,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神符师对宗派的意义。”   宁缺依旧沉默,心里却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才入二层楼,又得神符师青睐,只不过是一夜功夫,自己这个没没无闻的普通学生,这个在东城陋巷里卖字的小人物,竟然成了书院和昊天南门都想要争取的喷香芝麻烧饼,甚至被人看作什么中兴希望——中兴希望这么大而无当、看着就让人头痛的词,难道不应该是隆庆皇子这种人专属的吗?   “我知道你和公主殿下的关系不错。”李沛言望着他温和说道:“我在这里也可以给你一个承诺,只要你愿意为朝廷分忧,朝廷绝对不会亏待你,本王私人也欠你一个人情。待日后你迈入知命境界,成为神符师,你理所当然便会是我大唐的下一任国师。”   李沛言继续说道:“书院二层楼当然是极高妙之境,然而回头看那册册青史,能留下姓名的二层楼学生又有几人?可如果你成为大唐国师,千秋之后依然会有无数人记得你的名字。”   大唐帝国的未来国师?   宁缺表情虽然平静如常,内心的情绪却早已被这话吹的震荡不已。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灿烂的金光大道正在自己脚下展开。究竟是放弃书院二层楼跟随那位神符师学习,去搏一个大唐国师的将来,还是进入二层楼跟随夫子学习精妙的修行法门,这真是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他甚至觉得昨夜在崖畔荒原上的那个选择都要比这个更轻松些。   宁缺看着亲王殿下的脸,知道只要自己点头,前程便无限光明,他相信这些话是真的,相信自己只要有机会跟随神符师学习,便真的可能成为日后的大唐国师,如果说出这番话,向自己提要求的不是这个男人,说不定他真的很动心。   李沛言看着他眼眸里的情绪反应,隐约猜到他会怎样选择,脸色骤然一肃,右手紧紧握着椅柄,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这是昊天让朝廷赐予你的机会,如果错过是要受天遣的。”   毫无疑问这是赤裸裸的威胁,面对着这种威胁,纵使宁缺真成为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也必须在这种威胁面前认真思忖,因为他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便要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束缚。   宁缺很恭敬地揖手一礼,说道:“殿下,我毕竟是书院学生,在书院学习一年,感情深厚,若要替朝廷分忧自是心甘情愿,但我必须考虑书院方面的感受。”   ……   ……   有些人把选择的权力和压力毫不客气地放到宁缺肩上,那是为了避免激怒书院方面,然而宁缺这样看似清爽明朗实则滑不留手的人物,怎么可能主动去扛这种责任,轻轻飘飘一句话,便把选择的权力和压力直接扔了回去。   至于书院方面会不会选择放弃自己,收隆庆皇子入二层楼,宁缺并不担心。他和李渔在这件事情上的看法相当默契一致,夫子未曾归国,书院里无论是谁都不敢擅作主张。在他心底深处其实还有一个想法,如果书院连朝廷的压力都无法抵御,最终屈服把自己送给昊天道南门,那他何必在这样的书院里留着?去做一个大唐国师谁不乐意?   他和李渔的想法本身没有错,只是现实与想法之间总是容易发生某些偏差,因为他们没有想到,书院教习们对隆庆皇子也颇有几分惜才之心,而且教习们并不都是唐人。   清晨的书院,教习们坐在房间内正在激烈争论,夫子没有归国确实让他们无法得出最快的结论,然而也正是因为夫子不在书院他们才有胆量说出自己的看法。   礼科副教授曹知风愤怒说道:“很多人认为这次考试里,我们书院作了弊,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只知道隆庆皇子出雾的时间很早,那为什么他会在雾外停留了那么长的时间,为什么最后他会和宁缺一起踏出最后一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曹教授是书院资深教授,他说的话自然有几分力量,房内众人虽然心知肚明,这位来自燕国的教授是因为不忿隆庆皇子失败,才会提出异议,但确实没有人能够解释他提出来的这个问题,甚至有些教习暗自想着,难道真是后山那几位在考试里动了什么手脚?   一位穿着蓝布大褂,手里拿着竹扫帚的老妇人,像看白痴般看着争论中的众人,说道:“真是一场无聊的讨论,谁先登顶就收谁,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把它复杂化。曹知风你最近天天跑到长安城里去看你的皇子殿下,回书院就痛哭流涕,觉着那就是你燕国中兴的希望,可这关书院屁事儿?我听不下去,我要走了。”   书院数科荣誉女教授走了,还有几位全心全意为学术服务,不愿被俗务烦心的教授也先后离去,房间里的争论却愈发激烈起来,很多教习认为朝廷的提议确实能够让各方面都满意,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这样选择?难道非要为了宁缺把所有势力都得罪一遍?   当曹知风副教授再次愤怒,再次慷慨激昂之时,房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推开,众教习愕然望去,只见片刻后一张粉粉嫩嫩的小脸探了进来,一对乌黑的眼珠骨碌碌直转。   走进门来的是一个小书童,清新可爱还带着点羞怯意味,望着诸位教习们,用蚊子般的声音轻声问道:“我家少爷有事要问诸位先生,所以让我来传话。”   房内教习们知道这小书童的身份,温和问道:“二先生有何事要问?”   “我家少爷今早起床,发现还有很多闲杂人等留在书院里,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小书童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屋内众人说道:“他想问诸位教习,为什么过了一夜时间,告示还没有贴出来,那些闲杂人等还在这里呆着做什么?难道想让他请他们吃饭?”   听着这话,教习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都知道那位书院二层楼的二师兄性情确实有些二,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竟会把亲王殿下和颜瑟大师这种人称为闲杂人等。   曹知风教授看了小书童一眼,说道:“入二层楼的人选还没有定,告示自然贴不出来。”   他本以为这般说法会令对方不悦,已经做好了翔尽解释的准备,然而却没有料到,那位小书童真是羞怯的不行,听了一个答案便低着头走出门去。   ……   ……   房间里教习们的争论又开始继续进行,然而没有过多长时间,门又吱呀一声响了。   小书童粉嫩的脸上带着滴滴汗珠,显见刚才跑的很急,他看着众教习说道:“少爷问,什么叫做入二层楼的人选还没有定?”   曹知风教授不悦说道:“什么叫做没有定?没有定就是没有定。宁缺居然能战胜隆庆皇子先行登山,这件事情很多人都心有疑惑,怀疑后山作弊,人心不服怎么定?”   小书童惘然看着他,很长时间后才忽然醒过神来,嗯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懂了曹知风副教授的话没有。   房间里一片安静,教习们没有再次重新争论,因为他们强烈感觉到,二师兄的小书童过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回来,然后继续问那些很二的问题。   ……   ……   房门吱呀推开。   小书童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曹知风副教授问道:“少爷问,谁不服?”   曹知风教授愣了愣,看着小书童清新可爱的粉嫩脸蛋儿,看着他惘然的神情,实在是说不出假话,也不愿意把书院外那些人推出来,拂袖皱眉说道:“我不服。”   小书童哦了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想到先前少爷在山上对自己说的后半段话,赶紧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问道:“请问您是?”   “我是曹知风。”曹知风副教授不悦说道:“问这个做甚?”   小书童脸上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说道:“因为少爷想知道是谁不服啊。”   说完这句话,小书童转身出门,重新向后山奔跑。   ……   ……   门再次被吱呀推开。   小书童气喘吁吁扶着门框,看着曹知风说道:“少……少爷说……”   曹知风忍不住笑了起来,摇头叹息说道:“你家少爷又说什么?”   小书童咽了一口唾沫,看着他十分认真说道:“我家少爷说,书院从无国土之别,广纳天下英才,曹知风你是燕人,所以心向隆庆,我不怪你,但你要记住你是礼科教授,你给书院学生上的第一堂课是怎么讲的?书院的礼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这段复述说的又快又顺,小书童粉嫩小脸不时挑眉冷哼表演出冷漠和不悦,明显是在模仿那位书院二师兄说话时的神态,看上去显得滑稽可爱极了,引来屋内教习们一阵哄笑,然而曹知风却笑不出来,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压抑着怒意问道:“二先生究竟想说什么?”   “曹知风你在书舍里讲过,书院的礼就是规矩,规矩就是看谁有实力定规矩。”   小书童看着他认真说道:“夫子和大师兄去国游历,那在现在的书院里,我就是唯一有实力定规矩的那个人,所以不管你服还是不服,你都必须服,马上把告示贴出去。”   曹知风副教授愣了半晌后,愤怒挥动着院袍,抗议道:“如此霸道行迳,怎能服众!”   小书童并不知道这是真情流露,而认为这也是一个正式问题,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忽然高兴地举起小手掌,一边鼓掌一边开心说道:“少爷真是聪明,居然连你这句话也猜到了,他让我告诉你。”   曹知风副教授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   小书童看着他,强作肃容说道:“我不需要服众,我只需要服从。”   有教习实在不忍看曹教授此时的狼狈神情,在旁说道:“这件事情就算不用理会陛下,颜瑟大师或西陵方面的看法,但总要尊重宁缺自己的选择。”   ……   ……   再一次推开木门,小书童身上的衣衫已经全部被汗水打湿,他抬起袖子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用了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抬头看着屋内众人最后一次转述某位二师兄的结论。   “尊重宁缺自己的选择?我为什么要尊重他?至于大唐国师……”   说到这里时,小书童刻意做了一个很长的停顿,然而仰起微尖的下颌,对着屋顶翻了一个白眼,从小鼻子里笨拙憋出一声冷哼,把山上那位傲骄男子的神情学的可爱无比。   “很了不起吗?”   ……   ……   书院后山某片平崖之上,青松怒展迎客,白云流淌其间,仿佛一片人间仙境。   崖畔站着两人。   其中一人穿着身极为肮脏破烂的道袍。   另一人戴着顶极怪异的古冠。   书院二师兄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看着昊天南门供奉颜瑟,说道:“居然敢向书院伸手,居然想抢我老师的学生,莫说是你,就算是西陵昊天掌教,也没这个份量。”   颜瑟怪异一笑,看着他说道:“书院老二果然还是世间最骄傲的那个老二,说话真是难听,不过我年龄比你大,所以我不和你动手,免得被人说欺负小辈,但宁缺这小子我是一定要带走的,就算是夫子在此,我还是这个态度,你们想让我绝后,我就得把事情做绝。”   二师兄看着他微嘲一笑,说道:“别找这么多借口,如果你没有老糊涂,就应该记得无论从老师算还是从皮皮算,我的辈份都比你高,既然想从我手里抢人,哪有不打一架的道理?”   “说不打就不打。”   颜瑟看着他头顶的冠帽,嘲讽说道:“书院后山是你的主场,我可没那么笨,反正我不出手,你也没办法对我出手,至于宁缺那件事情,终究还是得看他的态度,日后我和师弟保他成为大唐国师,总好过天天呆在这座山里面,受你这些师兄的闲气。”   二师兄白眼向天,嘲笑道:“大唐国师……很了不起吗?还不是天天要受李家和西陵那些老神棍的夹板气?大唐国师哪里是国师,纯粹就是个受了委屈不敢哭的小媳妇儿。”   ……   ……   (哎哟,这小书童真可爱……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怎么就那么木讷无趣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咧?) 第一百六十章 春晨之风光   颜瑟气的浑身颤抖,然而还没有等到他来得及做出反应,又听着崖畔那边传来了一句补充。   “噢,我说错了,李青山和你还是敢哭两声的,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你们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扑左边的奶子,还是右边的奶子。”   颜瑟被这句话弄的一怔,满怀的愤怒被迫升华为哭笑不得,恼火说道:“用词何其粗俗。”   二师兄转过身来,平静看着他说道:“屎橛黄尿也是道,只要说的有道理,何必在意用词。”   颜瑟连连摇头,看着神情肃然方正,根本不像个市井之徒的对方,叹息说道:“君陌啊君陌,你要世人如何看你?真不明白像你这般骄傲这般二的人,怎么还活了这么多年。”   二师兄微微一笑,负手于后站在崖畔看云生起卷,说道:“我极少下山,也不会去惹那些我惹不起的廖廖数人,那些惹得起我的廖廖数人也不敢上山来惹我,我自然能好好活着。至于你,永远不在我惹不起的行列之类,除了比我白活了几十年,论本事论境界论辈份你有哪里比我强?所以当着你的面,我骄傲几分又能如何?”   “尊老敬贤难道你也不懂?”颜瑟恼火拂袖。   “若活的时间长些便值得尊敬,那我当年刚生下来还是个婴儿时,岂不是见着一个人便要作揖磕头?敬贤倒确实有些道理,但颜瑟你又何处可以称贤?”   二师兄转身看着神符师苍老的面容,带着几分轻蔑和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意,冷冷说道:“当年你若不是愚蠢到以纯阳之誓入书道,何至于现在还停留在知命上境,迟迟不能跨出那步?”   这句话里的内容,尤其是二师兄以长辈怜惜痛怅晚的口吻,直接戳到了颜瑟大师的痛处,他道袖狂舞,大声吼道:“我没跨过那步,难道你就能跨过去!”   二师兄抬首望天,冷笑说道:“你年老体衰,没几年时间好荒废,我可不然,近些年心中常有所触,知晓自己若觅一契机,定能跨过那步。”   颜瑟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一椿事情,不怀好意嘲笑说道:“传闻南晋柳白的第一步已经踩到了黄河滔滔浊浪之上,却不知你的脚掌可曾触到云端?”   听到南晋柳白四字,二师兄表情微变,眸子里全然未有一丝警惕悻然之色,反而是兴奋神光大作,说道:“余生也天才,又入夫子门下,若不能先柳白跨出那步,岂不羞死?”   颜瑟听着这回答,顿时愕然无语,心想连世间公认第一强者柳白都无法摧毁此人的骄傲与自信,这可真是全无办法,沉默片刻后试探着问道:“叶苏……如何?”   二师兄微微蹙眉,面露憎恶之色,似乎是在说你居然把我和那等废柴相提并论,实在荒唐。   颜瑟倒吸一口冷气,心想你居然连观里的天下行走都不放在眼中?   接着他继续问道:“其余两个你觉得机会如何?”   二师兄看着神符师的脸,觉得他问的问题越来越愚蠢,根本懒得再回答,直接说道:“闲话少叙,你究竟是想有个传人,还是南门一定要有个神符师。”   颜瑟大师不解问道:“这有什么区别?”   二师兄沉默不语,任由他自己思考。   颜瑟忽然明白他这句话里隐着的意思,毫不犹豫,斩钉截铁说道:“当然是都要!”   二师兄偏头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真是想当然。”   颜瑟皱着眉尖,说道:“什么叫想当然?”   二师兄摇了摇头,感慨道:“想当然,就是说你想的太美了。”   颜瑟悻悻然无语。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我已经退让一步,如果你非要前进两步,那我们干脆一起摔落这片山崖算了。到时候看是你活下来还是我活下来,如果我活着这件事情便作罢,如果是我死了,随便你怎么做,这个提议我看比较简洁有力,你意下如何?”   颜瑟没好气说道:“我是符道中人,你不让我准备摔下去自然变成一团肉饼,到时候你再把山中禁制一开保住小命……这种恶毒主意你也能说出来。”   “这么简单的选择,为何要犹豫这般长的时间?”二师兄挥了挥手,说道:“要在我看来,当然是有个传人更重要,不然你油尽灯枯离世那日,床畔无人相送,一身符道本事尽数与你肉身般化为腐泥尘埃,岂不可惜?至于昊天南门,只要我大唐不亡,只要西陵那些老神棍还想在大唐境内传道,便自然可以千秋万代,哪里就少了一个神符师?”   他看着颜瑟继续说道:“这件事情我可以替书院做主,宁缺进入二层楼后,只要你不强迫他入昊天道门,那没事的时候可以跟你去学学那些鬼画符。”   颜瑟怒道:“神妙符道在你嘴里怎么就成了鬼画符!君陌你不要欺人太盛,若是夫子这般说倒也罢了,你不过就是个书院学生,哪里来的……”   话还没有说完,二师兄眼睛一瞪挥手阻止,道:“要还是不要,赶紧说句话,若不是想着宁缺的潜质是你先发现,给你些颜面,你真当我书院找不出几个神符师?”   任何争论辩驳吵架到最后靠的都不是言语功夫,而是拳脚本事,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便体现了书院世间无双的底气,颜瑟顿时变成了秋天的树叶,颓然没了颜色。   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者是很短一段时间,颜瑟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望向山崖下方的白云和远处的长安雄城,在心中默默叹息一声:“师弟,我对不起你。”   ……   ……   书院某个房间里,大唐亲王李沛言对某人的思想教育工作还在持续进行当中,然而无论他怎样用国之大义人之大利谆谆教诲诱导,站在他面前的宁缺始终只肯回答一句话。   宁缺看着李沛言,脸上的笑容很真诚,回答的语气很诚恳:“我是书院学生,我听书院的。”   李沛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冷冷看着他,淡然说道:“很好。”   宁缺仿佛没有察觉到这位大人物的情绪变化,微微一揖客气应道:“殿下谬赞。”   李沛言愤愤推门而出,心想如果真让宁缺进了二层楼,隆庆皇子该如何处置?皇兄如果知道这个消息后,会不会责怪自己办事不利?朝廷又该如何向西陵方面交待?   想着这些问题,他脸上的神情自然不怎么好看,冷冷看了一眼身旁官员,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书院方面怎么答复?如此各方有益的事情,相信他们不会有别的想法吧?”   官员苦笑应道:“殿下,告示已经贴出来了,书院方面确认宁缺进入二层楼……卑职先前去问过理由,黄鹤教授说这是二层楼自行做的决定,而且他们说不需要告诉我们理由。”   李沛言微微一怔,旋即心头大怒,只不过他虽然是大唐帝国亲王,但对地位特殊的书院,尤其是后山二层楼却没有任何影响力,再如何发怒痛骂也不过是自曝其短,几乎只是转瞬之间,他便将这份怒意尽数转到了房间里的宁缺头上。   不知何时,林公公来到他的身边,怀着好意提醒道:“殿下,其实依奴才看来,对于西陵方面如何交待,陛下其实并不在关心,至于宁缺此人,您或许还是不要理会为好。”   ……   ……   确认亲王殿下和那些朝廷官员都离开了书院,宁缺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顺着园畔雨廊绕了几个弯,忽然看到柳树下站着一个胖乎乎的身影。   宁缺走上前去,极为认真长揖及地,说道:“多谢。”   陈皮皮很认真说:“既然是谢,便得实际一些。”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过些日子请你去我家吃饭,我让桑桑给你做酸辣面片汤,跟你说她的手艺可不比东城摊子差,这秘密我一般不告诉别人。”   陈皮皮没有接这话,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今日之后我们便是师兄弟了。”   宁缺看着他的圆脸,虽然有些不甘心,但叹息一声后不得不再次拜倒,道:“师兄。”   陈皮皮眉开眼笑,双手虚扶却根本没有阻止,看着他的脑袋,得意说道:“师弟不用多礼。”   宁缺抬起头来,二人相视一笑。   整整一年在旧书楼的相识相交,一个不能修行的废柴最终成了书院二层楼的一分子,无论是宁缺本人,还是亲眼看着这场奇迹一点一点发生的陈皮皮,心头都生出无限感慨唏嘘。   陈皮皮感慨说道:“老师曾经说过,极西干旱之地有种蝉,匿于泥间二十三年,待雪山冰融洪水至,方始苏醒,于泥水间洗澡,于寒风间晾翅,振而飞破虚空。”   宁缺笑着摇头说道:“你我之间何至于如此说话,莫非要我再拍你一通马屁?”   陈皮皮说道:“这形容并不夸张,诸窍不通一废柴,忽然一纵而入青云,更令人震惊的是,你小子居然有神符师的潜质,甚至还惊动了昊天南门的颜瑟大师。”   其实直至此时,宁缺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没有见过颜瑟大师,只是通过旁人的叙述知道那是个很了不起的神符师,是国师大人的师兄,只是为什么会看中自己?   ……   ……   来到熟悉的环境,在熟悉的湿地旁,宁缺看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个瘦小身影。   他走上去,看着桑桑脸上的疲倦,看着她微黄发丝里夹着的草屑碎叶,伸手细细拣落,温和说道:“等了这么长时间,你辛苦了。”   桑桑仰着脸看着他,认真说道:“少爷才是真正辛苦。”   经历了整整一夜从精神从肉体上的煎熬痛苦,又被最终成功的狂喜所冲击,宁缺直接在山顶昏了过去,此时虽然稍歇了段时间,依然觉得头脑里的思绪有些混乱。   桑桑虽然没有对他说,但昨夜她自己孤单一人像只受伤的小兽般藏在黑伞下,躲避着那场无由而至肆虐剑林的飓风,也是疲惫惊慌虚弱至极。   主仆二人相互搀扶着,顺着晨光中的湿地,艰难而缓慢地向前坪走去。   ……   ……   书院前坪比昨夜安静清旷很多,官员和使臣们早已纷纷散去,大部分书院学生留了下来,他们聚拢在那张告示下,抬首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被他们刻意遗忘了半年,今日却以如此凶残的方式强行回到他们眼中的名字,震惊的沉默无语。   知道了二层楼考试的最终结果,学生们依旧没有离开,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或许是想亲眼看着宁缺走到自己身前,才能证明这一切并不是幻觉,只是这种潜意识未免有些过于自虐。   晨光不再熹微,和春风一道温柔地照拂着山脚下的书院,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书院后方缓缓走了出来,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里望了过去。   在山道上摸爬滚打一夜,宁缺身上的学院春服被撕破了很多道口子,再加上那些泥土的痕迹和糕点的污渍,看上去显得异常狼狈。走在他身旁的桑桑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全部是灰垢,头发和肩上残留着很多草屑,看上去比她身后背着的大黑伞更脏更旧。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书院诸生的眼中,这一对缓慢行来的主仆二人,被笼罩在春风晨光之中,显得非常干净明亮,如同自身已经变成了春风晨光里的一部分。   这便是所谓风光。   ……   ……   宁缺走到诸院同窗身前,取出怀里那张手绢,在空中甩了两下,振掉那些糕点屑,然后笑着递给满脸倦容,眼眸里却散发着灼热光彩的褚由贤。   从那场期考之后,大半年书院时光,对于宁缺来说并不是太糟糕,但美好的东西也不是太多,除了旧书楼和草甸剑林之外,便只是那些坚持待他友善的朋友。   毫无疑问宁缺最优秀的品质便是记仇,只不过值得他记住的必须是那些真正的需要用血才能洗干净的仇恨,而不是那些根本无法撼动他的情绪的风言风语。相对应他也能记恩,无论是朝小树陈皮皮还是面前的二人,都是他不会忘记的人。   宁缺看着一身箭装站在晨光中的司徒依兰,笑着说道:“我很少会让朋友失望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自今日始,你我不再命如纸   司徒依兰今天没有穿书院春服,而是穿着一身绛红色的箭装,不着脂粉的面上眉眼清秀如画,本有些成熟的绛红色竟被她穿出了逼人的青春味道。她站在晨光中看着宁缺,眼眸里满是没有任何杂质的纯真喜悦,尤其是听到宁缺这句话后,眸子里的笑意顿时变得更盛起来。   书院诸生们的表情很复杂,他们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些什么,应该说些什么来淡化心中的尴尬与耻辱感。十几名军部的推荐生,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走到宁缺身前,极为正式的揖手弯腰行礼,领头的常征明看着宁缺的脸,说道:“我们向你道歉。”   宁缺看着他们,沉默不语。   常征明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略一停顿后解释说道:“不是因为你赢了这场比试,不是因为你进入二层楼,甚至不是因为你代表书院赢了那些西陵人。我道歉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错了,我不应该在没有弄清楚事实真相之前,就怀疑你的品德。”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我们都是行伍出身,不用把这件事情搞的太复杂。去年你曾经说过要给我正名的机会,我虽然拒绝了,但知道你终究是好意。至于当时我为什么会拒绝,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我不需要替自己正名,而且我的品德从来都谈不上好。”   常征明微涩一笑让开了道路。   紧接着又有几名书院学生走了出来,似乎想要跟着这轮风潮向宁缺道歉,宁缺没有看到谢承运,但他看到了表情有些难堪的钟大俊,还有几名那次在期考风波里闹的最凶的甲舍学生。   他不愿意把时间耗在这些小事情上,更不愿意让这些人轻描淡写说声抱歉,便将过去那大半年的时光与故事一笔抹掉。   他愿意让这些人心中一直保持着这份压力,他知道这会让这些人非常不爽,非常难受。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很爽,很高兴。   向司徒依兰与褚由贤揖手告别,对常征明和那些军部推荐生点头致意,他看都懒得看那些甲舍学生一眼,与桑桑并肩向书院外走去。   钟大俊紧紧握着拳头,表情难看望着宁缺向书院外走去的背影,不悦喊道:“宁缺,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道歉,我无话可说。你确实进了二层楼,你赢了隆庆皇子,你用事实狠狠羞辱了我们曾经对你的误会,但胜利者的骄傲,难道就这样让你陶醉?”   听着后方传来的声音,宁缺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钟大俊和那些看上去想道歉,实际上表情犹自失落不甘的所谓同窗们,说道:“首先,那不是误会,不是所有指责冷漠都可以用误会解释,也许你们以前对别的人可以这样解释,但这对我不行,我不接受。”   “其次,你们不值得我羞辱,我的目标是进入二层楼,连隆庆皇子都不是我的目标,更何况是你们?不过既然这个事实顺带羞辱了你们,我也会很高兴地接受这个事实。最后关于骄傲……”   “骄傲是我们唐人最宝贵的品质,而我骄傲也不是因为我今天赢了隆庆皇子,进了二层楼。去年常征明要给我正名机会,被我拒绝,我说过那是因为我不需要,为什么不需要?”   晨光之中,宁缺把桑桑揽在怀里,骄傲看着神情复杂的书院同窗们,说道:“因为我一直都很骄傲,我不是到了此时此刻才忽然骄傲起来,只不过那时候的你们,包括现在的你们都不懂我的骄傲,你们根本没有足够的水准来明白我的骄傲。”   说完这段关于骄傲的话,宁缺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直接向书院外走去。   书院诸生像一只只木头雕出来的呆鸟般看着他的背影,钟大俊脸色涨的通红,双手握的极紧,却是硬生生说不出一个字。常征明叹息一声,司徒依兰摇头苦笑,想着既然认为对方水准不足,而且对方已经跌落水中,何必非要在离去前再扇对方一个耳光?   走出书院门口,宁缺看到了两个人,他对着右手方主持二层楼仪式的黄鹤教授恭谨一礼,黄鹤教授像看自家床底藏着的银子般笑眯眯望着他,轻捋长须点头不已,十分安慰。宁缺不认识左手边那个浑身污脏的老道,却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更加恭谨地行了一礼。   颜瑟大师看着身前的这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三角眼里神彩飞扬,哪有平日里的那些猥琐之意,像极了一位临终前终于抱上孙子的老祖父般慈爱,感慨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果,日后你若有空闲时,便跟着我学些鬼画符的小本事吧。”   神符师在世间是何等样人物,能跟着对方学习符道真真是难得的机缘。宁缺先前已经从陈皮皮处知道了这场纷争的结果,听着颜瑟大师这话,再难以压抑住心头激动兴奋的情绪,复又恭敬一礼,诚恳说道:“能跟随大师学习符道,是我的荣幸。”   颜瑟叹道:“看起来你刚入书院二层楼,还没有被那里面的骄傲横二气息薰坏,不错不错。”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这位外观实在是不雅的老道人,犹豫片刻后终是没能忍住好奇,问道:“颜瑟大师,我与您素昧平生,不知道您为何如此肯定我有修行符道的潜质?说起来,能跟随您修行符道我本不应再有任何疑虑,我只是担心日后会令您失望。”   “失望?去年在红袖招水珠儿那儿看见你留下的便笺,我便查过你,当时以为你不能修行,我直是失望到了极点。”颜瑟看着他怜爱说道:“现如今你能修行、甚至能进书院二层楼,那我还怎么会失望?除非你忽然间忘记了怎么提笔写字。”   听着这句话,宁缺怔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去年在红袖招里一番烂饮之后,曾经借着醉意发了些少年狂,只是那便笺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啊?颜瑟大师怎么可能就凭那张帐簿纸便看出自己有修行符道的潜质?   颜瑟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笑着说道:“一张薄薄帐簿,廖廖数字鸡汤,我能看出你有神符师的潜质,而你自己看不出来,因为你是学生,我是神符师。”   宁缺听懂了这句话,行礼受教。   “这些闲礼日后再论,今日你先跟我回南门观,符道万千,你现在不过是张白纸,若要在上面绘出世界全像,须得从最简单的落笔开始修行,这可是条漫漫道路,不得不抓紧。”   听到颜瑟的吩咐,宁缺和黄鹤教授同时一愣,齐声异道:“这么着急?”   颜瑟大师忽然沉默了下来,脸上叠在一起的皱纹里既有觅到传人的喜悦恬淡,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他看了黄鹤教授一眼,转头静静看着宁缺,缓声说道:“我很老了。”   听到这句话,黄鹤教授神情顿敛,微微低首一礼,退让到一旁。宁缺也听出了这句话里的悲伤焦虑和着急,不知为何心头竟是一阵酸楚,点头应下。   然而就在此时,斜刺里杀出了一道与场间情绪截然不同的声音。林公公不知何时出现在场间,看着数人微笑道:“颜瑟大师,今日宁缺不能与你去南门,他必须跟我去一个地方。”   颜瑟微微一怔,看着这个太监总管,想起来昨日此人说过,他奉陛下之命前来书院并非是为了观战,而是要接一个人,难道他要接的人……就是宁缺?   “就算是宫里要见他,也不迟这些时间。”颜瑟不悦说道:“为了抢这个学生,我和书院争了一天一夜,稍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向师弟交待,我说你急什么急。”   也就是昊天南门硕果仅存的神符师,才会对皇宫里的要求如此不以为意,才敢对权势赫赫的太监总管如此呵斥,林公公自然也不会动怒,笑着应了一句:“颜大师为了这个学生,辛苦等待了半日,然而您可知道……陛下已经等了他半年。”   陛下已经等了他半年,这句话直接让书院门口这几位瞬间无语。   不远处的石坪上,书院诸生们还在进行着他们的活动后活动,年轻的学生们挥挥衣袖便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误会的衍生物可以原谅应该被原谅不被原谅那肯定就是对方不够风度不够气度,看着宁缺的背影指指点点痛陈其人之骄傲之狼性不改粗鲁不堪如今小小得意便如此猖狂我且看你能猖狂到几日,然后又开始批评常征明等军部推荐生不该自卑自贱去道歉明明我们都还没道歉你就先道了歉那我们最后没道成歉岂不是显得很失落压力很大?   对于司徒依兰这位将军府的掌上明珠,自然没有学生胆敢酸言酸语,只是也难免投注了一些酸目酸光,司徒依兰听着这些议论极怒,只是看着那些同窗还在偷偷关心着书院门口处的动静,控制着音量,又怒极而笑,摇头实在无语。   便在这时,书院门口忽然安静了下来,诸生难以压抑心头的好奇,望了过去。   ……   ……   之所以无语,是因为不知道林公公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大唐天子为什么会等宁缺半年?颜瑟大师知道那件事情,甚至是由他本人证明了那件事情,只是没有想到那里去。黄鹤教授天天躲在书院里苦心研修,更是不问世事。宁缺和桑桑被震惊的情绪淋了一头的雾水,互视一眼后,宁缺小意问道:“林公公,不知您此言何意?”   林公公微笑望着他,说道:“去年春天某日,你是不是去过御书房?”   自进入书院之后宁缺全副心神都放在登楼登山修行事上,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大唐暗侍卫的身份,至于御书房里写了幅字的事情更是早已忘了,虽然当时那股美妙渲泄恣意感受还在心间,然而林公公这句话,就像一道闪电直接劈醒了他所有回忆。   他表情虽然还保持着平静,心脏却早已被震惊的微微颤抖,暗自想着莫非是宫中发现自己擅入御书房,所以决意问罪?只是自己那幅字意味旷远,与平素墨意完全不同,宫里怎么确定是自己?而且就算是问罪,也应该是侍卫处的事情,哪里值得让林公公这样的大人物出马?   转念间,宁缺想了很多事情,在传闻中皇帝陛下以仁慈闻名,而且如今自己已经成为书院二层楼的弟子,颜瑟大师的学生,听说昊天南门也很瞧得起我,这么些小罪名应该总不会要砍自己脑袋吧?电光火石间他权衡了很多问题,最终老实说道:“正是。”   他尽可能让自己表现的平静些,正大光明些,然而谁都能听出来他的声音紧张的发干。   林公公摸了摸光滑的下颌,看着他呵呵笑道:“果然是你,那就很好,只是兹事体大,入宫之前为了确认,老奴向陛下请了个问题。”   “公公请讲。”宁缺说道。   林公公看着他的眼睛,微笑问道:“陛下问你,花开彼岸天的前一句是什么?”   宁缺喃喃应道:“鱼跃此时海。”   “那还迟疑什么?赶紧随老奴进宫吧……”   林公公看着他眉开眼笑说道:“我的宁大家。”   ……   ……   因为书院门口的安静,聚在一起的学生也安静下来,好奇听着那边的议论,只是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听的并不真切,只能听到几个偶尔飘过来的词句。   “颜瑟大师要收那个幸运的家伙当学生,他还愣在那里做什么?那位公公是哪家王府上的吗?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好像是要去某王公府?”有学生猜测道。   金无彩看着书院外的那辆皇家马车,面露犹豫之色,喃喃重复听到的那些词:“此时海……彼岸天?陛下等了半年……这是什么意思?”   她替昨夜临时留宿书院的谢承运送去早饭后,便回了书院门口,准备与司徒依兰一道回家,没有听到前面那番道歉骄傲之论,却听到了最后的这番谈话。   忽然间她眼眸里涌出不可思议的情绪,望着马车旁的宁缺,声音微颤喃喃说道:“难道……难道御书房里那幅书帖,是宁缺写的?”   声音很小却清晰地传入书院诸生耳中,瞬间内石坪之上进入了绝对的安静。   谁都知道金无彩所说的那幅书帖,那副不知被谁留在御书房里的书帖深受皇帝陛下喜爱,据说陛下每每心烦国事政务之时,便会去御书房里看那副书帖发呆,而众人更清楚的是,皇帝陛下曾经请了多位书道大家进宫对临摹那幅书帖,然后择其优者赐于朝中大臣学士,以此代替过往那些着实没有太多意思的赏赐。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即便是在民风纯朴的大唐帝国也是如此,陛下酷爱书法,帝国上下尤其是士大夫阶层便酷爱书法,陛下酷爱那副书帖,大臣学士们自然也不甘其后,此风愈来愈盛,最后竟是变成一件趣事,朝中大臣们每逢争论夺眷不下时,竟会把此书帖出来说事。   大学士说陛下赐了本官第一道摹本,尚书大人便说陛下赐我的摹本乃是最精妙最有原作神韵的双钩摹本,你们那些摹本怎能与我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相提并论?   在御书房里亲眼看过那幅花开彼岸天的大臣们,都同意陛下的赏鉴,认为那确实是十年以降最具神韵之书,即便没有陛下的喜爱加持,也属难得佳作,再加上上述那些趣事,还有那位书家迟迟未现,该书帖离奇出现在御书房里,更是给这幅书帖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世间唯神秘能神圣,那幅书帖和那位神秘书家被炒的越来越热,越来越令人好奇,到了今时今日,一帖动长安这五字实在是贴切到了极点。书院诸生平日里也曾津津乐道此事,金无彩和高小姐这样的权宦子弟更是有机会亲眼看到那些摹本,然而谁能想到……   那个人是宁缺。   ……   ……   陈子贤看着站在皇家马车旁的宁缺,忽然懦懦说道:“去年说起那幅书帖时,我就对你们说过,宁缺在东城开了一家小书画店,那帖有可能是他写的。”   没有人回答他的说话,石坪上一片沉默,震惊的沉默,尴尬窘迫的沉默。   其实丙舍里有很多学生都记得去年的那场讨论,也记得在陈子贤懦懦说出这种胡乱猜测后,自己这些人是怎样的冷嘲热讽,对着掩雨走廊里宁缺的背影指指点点,放肆大笑。   只是此时此刻有谁还能笑得出来?   被视为修行废柴、称病弃考的无德小人的宁缺,成功登山,超过那些不将他放在眼中的同窗,直至最后战胜不可战胜的隆庆皇子,这个事实对于书院诸生来说,就像是一道雷。   地位尊崇高高在上的神符师,不惜撒野放泼哭着喊着也要收宁缺为学生,这件事情对于书院诸生来说,就像是第二道雷。   两道雷声过后,绝大部分人已经被劈的有些痴呆,只是凭着生存的本能,强行咬着牙替自己寻找最后的精神逃避通道和出口。   就在这时,第三道雷声响了起来。   宁缺便是写出那幅花开彼岸的书家,他马上便要进宫面圣,他可以看到的前途就已经比在场绝大多数人更加光明和旷远。   当第三道雷声响过后,站在石坪上的书院诸生再也没有继续骄傲、继续冷漠、继续无辜、继续强辩、继续质疑、继续不甘的任何理由,他们直接被劈成了无数根沉默的焦树,头上冒着青烟,衣衫变成了黑糊糊的脆片,大脑早就停止了转动。   曾经笑的有多大声,此时的脸上便有多火辣;   曾经笑的有多夸张,此时便想在身前挖出多大的一个洞。   曾经多么的风轻云淡无视,此时便不得不屈辱地无法控制自己目光,望着那辆皇家马车。   “我曾经听宁缺说过一个很新鲜的词。”   司徒依兰忽然幽幽开口说道:“那个词叫审美疲劳,我一直不明白美怎么审,然后又怎么疲惫?今天总算是明白了这句话里的意思,震惊这种事情多了,也容易显得麻木无趣啊。”   褚由贤站在她身后,摇头笑着说道:“可我依然觉得很爽。”   司徒依兰笑了起来,用力一挥拳头,看着四周的书院同窗们,说道:“确实很爽。”   她看着脸色苍白的钟大俊,钟大俊下意识里别过脸去,不敢回视。   她望向钟大俊身旁那名阳关老乡学生,说道:“我记得某人曾经说过,如果那幅字是宁缺写的,他就会心甘情愿去亲宁缺的臭脚。”   那名学生惊恐万分,连连退后。   司徒依兰莞尔一笑,问道:“我可以让宁缺把鞋子扔过来,爬了一天一夜山道,应该很臭。”   那名学生大叫一声,然后直挺挺倒了下去,竟是被这句话吓昏了。   ……   ……   四骏马车急驶在长安城笔直宽敞的大街上,不时响起侍卫的喝道声,行人纷纷走避,然后看着那路烟尘破口大骂。大唐帝国向来讲究规矩,对于这等不讲规矩的马车,虽然明明看到是皇宫的马车,长安城的百姓依然毫不客气。   宁缺和桑桑坐在昏暗的车厢中,被车内华贵的装饰弄的有些手足无措,时不时对视一眼交换一下感觉。要说主仆二人如今也是见过大场面、见过大笔银钱的主儿,然而坐上皇家马车,正式奉诏入宫觐见皇帝陛下,依然难免还是有些紧张。   “不用紧张,陛下爱煞了你写的那幅字。”林公公看着他神情宽慰说道。   才下书院后山,便入重重深宫,宁缺一时半会确实很难醒过神来,犹豫片刻后,他有些不确定问道:“公公,您真确认陛下是喜欢我的字才召我进宫,而不是因为别的?”   林公公怔了怔,哭笑不得说道:“你那幅花开彼岸天在长安城里已经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莫非你真是一直都不知晓?”   宁缺终于放下心来,笑着说道:“我从小除了修行,就最喜欢升官发财。如果早知道皇帝陛下会喜欢我的字,还在苦苦找寻草民,我肯定会自投罗网……不,抱着我平生所写最精彩书卷直闯皇城,大喊就是我就是我,哈哈,就只怕会被人侍卫们直接打回来。”   这话说的着实有憨傻有趣,林公公呵呵一笑,旋即颇有深意望着他说道:“若你真能抱着书卷直闯皇城,羽林军断然是不会让你进的,不过侍卫又怎么会打你?”   宁缺心里咯噔一声。   林公公微笑望着他说道:“私入皇宫,擅入御书房,你以为难道宫里查都不查这件事情,便让陛下见你?我知道你暗侍卫的身份,也知道你和朝小树的关系。”   宁缺默然无语。   林公公叹息说道:“虽说东城偏苦,民间百姓很少会议论这些事情,但你既是开书画店的,总应该知道些同业之间的议论,真不知道这一年你在做什么。”   “我很少和同业交往,至于这大半年……一直在忙着学习。”   宁缺想着老笔斋里的树叶银锭洗脚水笔墨之类的物事,笑了笑。忽然间他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情,顿时敛了笑容,向林公公要求回临四十七巷洗沐一番。   听着这个要求,林公公极为不悦,心想陛下等了你半年时间,你不急着去谢恩,却急着回家中洗沐,这是何意?莫非先前没有同你把规矩讲清楚?觐见之前宫中自然会让你洗沐。   然而不知为何,宁缺显得分外倔犟,坚决要求必须回临四十七巷一趟。林公公被他吵的没有办法,又想着陛下如此欣赏这个年轻学生,也不愿意弄得太僵,便同意了他的要求。   ……   ……   春日的临四十七巷分外美丽,几株桃花探出户部库房墙头,好奇地望着对街的铺面。   昨日暮时,大唐国师李青山等人亲自前来临四十七巷,为的是审验宁缺笔迹,当时众人进的粗暴,老笔斋的铺门被强行推倒,场面看着狼藉一片。   宁缺看着洞开的铺门,心里暗道一声糟糕,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往里面冲去。   旁边假古董店的老板娘嚷道:“别着急,什么都没丢,我帮你看了一夜。”   宁缺回头看着老板娘,只觉得她脸上厚厚那层脂粉竟是前所未有的美丽起来,上前给予一个最热情的拥抱,大喜说道:“吴婶儿,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假古董店老板端着茶壶站在门口,看着这幕不悦说道:“感谢也别抱啊!那是我媳妇儿!”   宁缺大笑说道:“我当然知道是你媳妇儿,还是你唯一一个媳妇儿。”   假古董店老板骄傲一笑,啜了口茶水,说道:“那谁说的准?”   老板娘正准备发作,宁缺拦了下来,笑着说道:“吴婶儿您放心,今儿承了您人情,吴老二他这辈子就别想再娶小老婆,我替你看着!”   老板娘眉开眼笑,连连称是。   吴老二大怒说道:“你这个小东西凭什么管我家的家事!”   宁缺指了指身后的皇家马车,笑着问道:“这能管吗?”   吴老二看清楚了明黄马车上的徽记,想到今后的惨淡人生,顿时吓得浑身颤抖。   走入昏暗的老笔斋,宁缺没有急着让桑桑去烧水洗沐,而是先把铺门勉强关了起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踩凳上墙,把墙上挂着的那几幅自己亲手写的书卷取了下来。   他把书卷郑重交到桑桑手中,神情凝重说道:“从今以后,少爷我写的任何一张纸,你都要把它当成大黑伞一样来保管。”   桑桑睁着眼睛,疑惑问道:“纸在人在,纸亡人亡?”   “这不是纸。”   宁缺轻轻抚过桑桑手中的书卷,声音微颤喜悦说道:“这都是银票。”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最鲜不过一碗鸡汤   镂空以花枝为纹的木门缓缓开启,小太监轻甩拂尘,悄无声息退开。   宁缺看着身前高高的门槛,怔了怔后整理仪容肃然而入,看着那些久违的珍贵笔砚,嗅着其实一直藏在记忆深处的泥墨气息,想起去年今日此门中发生的事情,不禁有些惘然。   书架前站着一位中年男子,背对着御书房正门。男子身上穿着件素色的薄棉衫,腰间系着黑金线夹织的腰带,略显清瘦,虽看不见容颜,但宁缺很容易猜到对方的身份。   没有太监指点,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是双膝跪拜,还是应该双手一揖长身而躬,按道理讲应该是前者,只是没有几个唐人愿意让膝头沾惹尘埃,一时间便有些犹豫和尴尬。   中年男子在这时候忽然开口说话,淡而温和的语调与话语内容,及时地解除了宁缺心头的尴尬与犹豫:“又不是祭天礼,不要动不动就想着下跪。”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宁缺便对这中年男子生出了极强烈的好感,在他的想像中,雄霸天下的大唐君王的形象,向来是和威严冷漠肃厉这些词联系在一起,却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温和。   “听说你是我的暗侍卫?”中年男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书,一面观看一面随意问道。   宁缺长揖一礼,应道:“是。”   “这暗侍卫未免也太暗了些,居然连我本人都不知道。”中年男子笑了笑,从书架边缘抽出一根书签,夹在那册旧书里以为记号,忽然开口问道:“去年你是怎么进了这个房间?”   宁缺这时候正在思考应该怎样自称,在卑职草民学生和下官之间游移片刻,理所当然地把下官先行排除,听着这个问题后下意识回答道:“学生进宫领差事,被带到这里等候。”   中年男子轻噫一声,似乎对某些事情有些疑惑不解,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是领差事,怎么进了我的御书房?当时有没有人看见你进来?”   对话进行到此时,宁缺心中的紧张稍微舒缓了一些,疑惑却更多了些。在进宫的路途上他曾经设想过见到皇帝陛下后的画面,在想像中他本以为——皇帝陛下看到自己之后,一定会龙颜大悦长声而笑,连抢几步假做不悦牵着自己的双手阻止自己下跪,然后松手轻捋胡须看着自己这张清新可爱的脸连连点头,面上满是赞叹之色,强抑激动说道宁卿家,你可让朕找死了,朕要赏你良田万顷,美婢无数,至于朝中官职任你挑选……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事实证明宁缺他虽然生的不若隆庆皇子那般美丽,但患得患失的激动兴奋境况中,依然会把很多事情想的太美。   正有些轻微的失落和疑惑,便听着皇帝陛下最后这句问题,宁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去年是那位叫禄吉的小太监安排自己来到御书房,既然皇帝陛下寻找自己半年时间,那幅花开彼岸天在朝堂之上闹得沸沸扬扬,那名叫禄吉的小太监以及徐崇山统领,没道理不把这件事情与自己联系起来。皇帝陛下一直没有找到自己,那只说明了一件事情——无论是徐崇山统领,还是那名叫禄吉的小太监,都没有把自己曾经进入御书房的这件事情禀报皇帝陛下。   至于他们为什么没有禀报,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忘了比如白痴了比如担心这件事情会带来怎样的麻烦,宁缺此时不清楚原因,但他清楚如果自己这时候的回答与徐统领及小太监的回答对不上,那么极有可能会给对方带去很大的麻烦,甚至也有可能为自己带来麻烦。   所以他蹙着眉尖,作认真状思考片刻后,摇头诚恳说道:“应该没有人知道。”   皇帝陛下听着身后传来的回答声,大声笑起来。他把手中那本旧书塞回书架里,转身看着御书房门口的年轻学生,感慨说道:“人品果然不错,难怪朝老二看得起你。”   宁缺望向书架前,发现对方不过是个眉眼清秀、鬓现花白的普通中年男子,并不是想像中那般威严不可方物、气势比朱雀绘像还要可怕的怪物,而且看对方神情和笑意,知道自己的回答应该算是赌对了,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对在何处。   皇帝陛下看着宁缺,忽然招了招手,笑眯眯说道:“你过来。”   看着皇帝陛下脸上笑容,宁缺心头微紧,强行压抑着紧张走了过去。   皇帝陛下指着桌案上摊开的那幅字,笑着问道:“这幅字是你写的?”   宁缺用余光瞥了一眼,看着黄芽纸上笔墨淋漓的五个大字,瞬间回忆起去年某日自己写完之后的得意骄傲与爽快愉悦,轻声应道:“确是学生当日荒唐之作。”   “一点都不荒唐。”皇帝陛下微笑看着他说道:“我很喜欢你的字。”   终于开始表扬赞赏的流程,宁缺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大概是皇帝陛下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过于自然随意,只有平静的欣赏,而没有外露的激动,就像是在说皇后娘娘昨夜剥的大葱很干净烙的大饼很香甜,这该如何谢恩如何动容?   皇帝陛下明显也不指望宁缺会被自己的一句话感动的涕泪横下,轻捋颌下长须,看着桌案上花开彼岸天五字,赏玩片刻后感慨说道:“朕找你找的好辛苦啊。”   前面皇帝陛下一直是在用我自称,这时候陡然换成朕,御书房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而且这句话里隐着的浓郁意味,较诸先前那句喜欢不知道强烈了多少倍,由极疏淡清雅转为极浓烈欣赏,宁缺对前者不适应,听着后者同样还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皇帝陛下笑眯眯望着他,忽然开口说道:“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你只写了后一句,总觉得有些缺憾,今日既然找到了你,那为何不把两句补完?朕替你磨墨如何?”   让大唐天子替自己磨墨散笔铺纸盖印,对于世间嗜好书道的人们来说,毫无疑问是最高级的待遇,事实上是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和这种待遇比起来,哪怕你把红袖招里所有当红姑娘全部塞进书房里添香磨墨,也完全不值一提。   听着这话,宁缺大感震惊,诚恳婉拒道:“这如何使得?至于鱼跃此时海两联,本是陛下妙手偶得,学生只是个抄录手段,今日再写……陛下珠玉在前,学生哪敢拙劣代笔?”   他自幼生活颠沛流离,在大唐帝国最底层里挣扎求生,着实没有太多与贵人们相处交往的经验,在从草原归来的旅途中与大唐公主李渔能够厮混在一处,那是因为当时的李渔是一个清秀的小婢女,他虽然知道李渔的身份,但为了让自己能够更轻松些,也一直坚持把李渔当成小婢女看待。而此时他所面对的是天底下权力最大的男人,又该如何相处?   换成别的未经世事的年轻人,今日在御书房中大概会慌乱的一塌糊涂。可宁缺终究还是宁缺,他还是个孩童时便能在险恶世间生存下来,除了腰间的柴刀和杀人时的勇气之外,比蜂蜜还要甜的嘴巴,比小狗还要可爱的摇尾乞怜本事,自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关于讨上峰欢心、拍贵人马屁这种事情,只要他愿意做,他便可以做的比任何人都好。在渭城时,他一个外来少年军户,能够得到满城军民喜爱,能够让渭城前后数任将军都疼若子侄,可以想见其本事,此时把这本事用来拍皇帝陛下马屁,自然是随手拈来,毫无滞碍。   听着妙手偶得珠玉在前这些词,皇帝陛下微微一愣,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宁缺的脸,失笑训斥道:“你这马屁拍的未免也太生硬了些,全天下人都知道朕的字写的非常糟糕,哪里担得起珠玉二字?更何况是在你这个家伙面前。”   宁缺呵呵一笑。他的脸皮极厚,浑然不以这句训斥为念,他曾经亲眼见过皇帝陛下写的字,那确实是相当的……不咋嘀,然而那又如何?再生硬的马屁终究还是马屁,陛下你哪怕心知肚明自己写的字很糟糕,可被人赞一声还是会觉得高兴,更何况是我赞的?   看着宁缺脸上不以为意的神情,皇帝陛下果然觉得有几分高兴,心想朕看中的书家虽然年纪比想像中要年轻了太多,但眼光着实犀利独到,这番评价十有八七是在拍朕马屁,但看他说的如此自然诚恳,或许剩下的那两三分说明朕的书法确实进步不少,还是颇有可观之处?   “闲话少叙,既然朕终于逮着你,你今夜便得好好写几幅字出来,让朕好好看看。”   “陛下,学生昨夜在书院精神消耗过大,身体也有些虚弱,实在是写不出什么好字。并非学生敢违圣意,只是书之一道讲究精神饱足……”   皇帝陛下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想着这话确实也有道理,他很清楚书院二层楼是怎样的难进,而且想着身前这小子居然能战胜隆庆进入书院二层楼,日后必将是帝国栋梁,只怕心志也极高远,若自己一味以书家词臣看待对方,只怕对方会觉得有些羞辱。   宁缺一面为难说着,一面偷偷看着皇帝陛下的脸色,忽然间他像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几幅书卷,恭恭敬敬地放到了书案上。   “陛下,这是学生近年来习书行墨所作,挑了一些还能入眼的,请陛下指点。”   皇帝陛下听着这话,看着书案上的那几幅书卷,眼睛骤然一亮,快速低腰伸手把书卷摊平,然后看着书卷上那些或行或草的墨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声喜悦的赞叹终于打破了御书房里的安静。   皇帝陛下摇头晃脑,惊喜赞叹道:“好字!真真好字!”   他回过头来,看着宁缺眼睛放光说道:“宁卿,听闻你在长安东城开了一家铺子,想必这些年来所作绝非这廖廖数幅,且速速取来,让朕好好欣赏一番。”   宁缺愕然,迎着皇帝陛下求书若渴的目光,讷讷然尴尬回答道:“陛下,学生写的书卷,这个,那个,基本上……都是用来卖钱的。”   ……   ……   巍巍皇城南门外不远处,有座隐在青树之间的幽静道观,正是昊天道南门所在。   南门观最深处的殿宇里,先前在书院豪气干云,意欲与二师兄一争高下的神符师颜瑟,此时仿佛变成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盘膝坐在深色木地板上,颌下的胡须似被焚烧过一般焦枯,目光不再猥琐一味无辜盯着身前的地板,根本不敢望向对面,然而虽然不敢望向对面,但脸上那些像山川般密集淌过的皱纹里已经满是负疚和讨好神色。   大唐国师李青山看着身前的师兄,目光幽幽有若深宫里的怨妇,平日里对师兄的尊敬早已全然化作了失望和恼怒。   “宁缺不能进入昊天道南门,这就意味着,虽然他是你的学生,但你死之后,我昊天道南门便再也没有一位自己的神符师,这也就意味着你我死后,便再也没有人能撑着南门。”   颜瑟大师抬起头来,呵呵傻笑望着师弟,安慰说道:“也不至于这般严重,宁缺既然是我的学生,日后他若成了神符师,总不可能眼看着南门出事而不管。另外我虽然人老将死,但师弟你年岁尚浅,也许你死的时候,宁缺早就死了,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用?”   李青山面无表情看着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叹息一声,摇头说道:“师兄莫非你真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区别?如果宁缺进了南门,日后我再把南门之主让给他做,他便是我大唐国师,这南门便是想衰弱也难,可若他只是你的学生,日后最多成为我南门客卿,可这客卿又有何用?南晋柳白还是西陵神殿的客卿,可你什么时候见过柳白为神殿出生入死?”   颜瑟同意书院二师兄的要求,以个人名义收宁缺为符道学生,却完全断绝了宁缺进入昊天道南门的可能,他的心中本自羞愧,回来面对李青山已然觉得有些无颜,此时听着李青山的话语越来越沉重,更是难堪到了极点,最后竟是不敢再看对方幽怨目光,狼狈掩面而走。   一路过树穿廊,昊天道南门弟子道僮道姑恭谨行礼避让,颜瑟大师今日却是全无表现自己和蔼好色一面的想法,面色铁青匆匆前行,舍了正门直奔侧门而去,待推开侧门走入偏巷,伸手掸去肩头青叶,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上总算回复了几分正常。   虽说对不起师门,但终究是找到了传人,颜瑟惭愧之余,其实难抑心头喜悦,先前在南门观中,在国师李青山身前,那些喜悦被羞愧掩盖,此时入了侧巷终于开始展露。   一辆马车堵在巷口,看着车辕上的某侯府徽记,他微微一怔。   一名管事模样的男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上下打量了颜瑟大师两眼,似乎有些疑惑这名老道士的长相,半天后才把自家主人的殷切嘱咐记了起来,谦卑一笑诚恳说道:“小人给颜瑟大师请安了,小人是安乐侯府大管事,今日奉侯爷之命特来寻您,听闻大师手中有张字帖……”   颜瑟大师冷冷盯着这名管事的脸,根本懒得想对方的来意,直接寒声说道:“滚。”   说完这个字,他直接推开那名管事,抬步傲然向巷口走去。   那名侯府管事在他身后脸色极其难看,然而想着颜瑟高高在上的神符师身份,却哪里敢有半点怨言,只是不停跟着他的脚步,带着哭音喊道:“大师,您听小人把话说完。”   巷口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颜瑟大师是何等样身份的人?你又是何等样身份的人?安乐侯不拘有何事询问颜瑟大师,或庄仪请入侯府,或肃容前来相见,均须执晚辈之礼,居然就让你一个管事出面,侯爷这事儿做的未免孟浪了些。”   侯府管事不敢惹一位神符师,但却不代表在长安城里他不敢惹的人很多,听着这番看似劝戒,实际上是毫不掩饰挑拔的话,他怒从心头起,走出巷口,看着那名白发苍苍站在一架绿竹轿椅旁的老人,挥手训斥道:“我是什么样身份……”   忽然间他身体僵硬,声音颤抖起来,紧忙单膝跪地行礼,说道:“哪里值得大学士您费神关心,小人实在是糊涂到了极点,这便回去将大学士的话传给侯爷。”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淡淡看着跪在身前的侯府管事,挥手说道:“没想到你应变本事倒还不错,做个侯府管事,倒算是称职。”   老人姓王名侍臣,乃大唐文渊阁大学士,历三朝而不衰,深得陛下器重尊敬,即便是亲王李沛言看着这老人也要让道问安,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安乐侯。   侯府管事虽不知这位王大学士为何出现在南门观偏巷外,但哪里还敢多话,向着两位老人连连行礼,然后带着自家马车风一般逃走。   颜瑟大师蹙眉望着王大学士,拱手一礼问道:“老学士,今日乃休沐之期,不用上朝,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出宫顺道可不是什么好理由。”   “前些日子我和老祭酒吵了一架,这个理由充不充分?”王大学士咳了两声,回答道。   颜瑟想了想,拂袖恼火道:“你们吵架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情,哪是前些天?”   “反正那幅花开彼岸天的双钩摹本,是在那个老家伙府上。那个老家伙非但不让我看,还经常拿这件事情来气我。”王大学士难掩心中激荡,抚须怒道:“双钩摹本过于拘泥线条原意,徒有原作其形,却无其意,哪里有陛下赐我那副摹本好?”   “你这话说的就不讲理了。”颜瑟深知这段公案,摇头做公论道:“方家皆知,若要摹原作之本义本迹,双钩法当然是最好的方法。”   颜瑟是昊天南门硕果仅存的神符师,王侍臣乃是历经三朝的元老,数十年来二人也算熟识,并且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世间书坛大家,此时说起临摹之法,自然不会相让。   “就算双钩摹本最佳。”王侍臣微微一笑,傲然说道:“那又如何?待我今日拿了那幅鸡汤帖回去,不挂书房,却挂在中堂之上,气不死那个老匹夫。”   “且慢。”颜瑟异道:“鸡汤帖是什么东西?”   “就是你在红袖招里拿走的那张帐簿纸。”   王大学士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现如今风声已经传开,东城老笔斋曾经卖出去的那些书帖,都已经被人收走。我觉得那些书帖并无特殊意味,但这鸡汤帖却是大不相同,你凭这鸡汤帖断定宁缺有神符师潜质,意义非凡。若能让老夫把此帖收入宅中,岂不是大妙?”   颜瑟感慨说道:“这风言风语果然传播的比符书还要迅疾。”   王大学士盯着他说道:“闲话少叙,安乐侯蠢到极点,居然派个管事就来找你讨要。我可是三朝大学士,亲自来巷口堵你,而且要的是你学生的书帖,这面子给的已经够大了,你可千万不要说不给我面子,不然我们两个人都会变得很没面子。”   “我从你这番话里只听出老流氓的气息,根本没觉得你准备要面子。”颜瑟恼火说道:“你我相识数十年,真想不到你这个堂堂三朝大学士,居然也会为这种小事情乱了本心!”   王大学士大怒说道:“若是别的事情倒也罢了,花开一帖这一年在长安城里闹得太凶,那个老匹夫欺我太盛,若不能把这面子找回来,我三朝大学士还怎样在朝堂上立足?”   颜瑟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一万。”   王大学士脸上的怒容顿时敛去,呵呵一笑说道:“四千。”   颜瑟从袖中取出那张薄薄的帐簿纸,递了过去,说道:“成交。”   王大学士接过那张薄纸,看都没有看一眼,转身一屁股坐回那顶绿竹轿椅,对随从大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回府!把容宝斋最好的兴师傅给我请到府里来!然后让老三准备明日开府宴客,庆贺生辰,邀宾客前来赏鸡汤帖!”   绿竹轿椅一路挟风弄尘狂奔而走,隐隐传来大学士与管家的对话。   “老爷,您的八十大寿上个月已经过了。”   “蠢货!老大的二丫头刚好这个月过生日!”   “把金无彩那小丫头也请来,最最重要的是,不要忘了请她那个老不死外公!”   “如果他不来,我亲自上门去请!”   ……   ……   宁缺这时正在皇宫里紧张面圣,寻找一切机会拍马屁颂圣,他并不知道自己去年酒后写的那幅便笺纸已经被卖出了两千两银子,而且还只是友情价。   至于那张便笺纸书写内容的对象、从来没有机会看见那张便笺纸的桑桑,这时候正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里紧张无语。   听着门外不停传来的密集叩门声,隔着门缝看着那些挥舞着银票,面露焦急神色的各府管事,还有那些站在街对面兴奋议论的各色人等,小侍女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付这种局面。   想起少爷临走前的交待,她把收集好的所有书帖全部整理好,打开床板拿出匣子,与那些珍贵的银票整齐摆放在一起,然后拿了两根极粗的铁链子,把门窗全部锁死。   做完这些事情,她又走回前铺,把难以关严的铺门板用大铁钉用力钉死,这才稍微放心了些,顾不得外面一波高过一波的声浪,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背着大黑伞和几件宁缺交待过最重要的中堂,打开小院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此时天时尚早,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当桑桑走进红袖招青楼时,没有看到什么莺莺燕燕的场景,只是闻到了无数美酒佳肴的味道,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的她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正在顶楼扶着栏杆看着下面发呆,忽然看到桑桑出现在楼堂之中,顿时大喜,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下去,双手牵起桑桑的双手,好一阵埋怨:   “最近这些日子为什么一直没有过来?是不是你家少爷禁了你的足?宁缺这人也真是的,简大家不让他来这些风月之地,是想让他将心思放到学业上,居然借此对你撒气!还有啊,我听说你这半年经常去公主府里做客,是不是见惯了贵人,就忘了我们这些轻贱朋友?”   桑桑哪里顾得听小草的埋怨,她此时要和整座长安城里闻风而动的人们抢时间,直接问道:“我家少爷去年大醉那一次,曾经在你们这儿写过一张便笺纸,在哪儿?”   小草微微一怔,旋即说道:“我帮你去问问。”   片刻后,小草跑了回来,说道:“问过了,好像是水珠姐姐当时顺手拿走了,你找这个东西做甚?已经隔了这么长时间,谁知道被扔去了哪儿。”   ……   ……   曹佑宁在长安城里说话向来有几分底气,因为他的姐夫是工部侍郎,而且自去年底工部尚书出缺之后,他的姐夫便被视作下一任工部尚书。然而谁知道事情在今年春初陡然发生了变化,从河运总督府回京的某位大员,成为了他姐夫强劲的竞争对手。陛下对这个任命一直保持着沉默,而宰相和那几位大学士也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在这种紧张关键的时刻,他的侍郎姐夫变得越来越低调沉默,于是乎曹佑宁在长安城里说话的底气也越来越弱,尤其是此时此刻,面对着红袖招里的头牌红姑娘水珠儿,他说话的语气已经不能用低调来形容,甚至显得有些谦卑。   “我说好姑娘,您就行行好,把那张帖子让给我吧。”   曹佑宁看着椅中那位丰润水盈的女子,若平日只怕早已心神摇晃想要扑上去,只是今天他的心神全部被那件事情占据,完全顾不得这些。   他诚恳说道:“你刚才说的那位叫宁缺的学生,便是宫里那张花开帖的主人,如今陛下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这时候正和他在御书房里说话,如果我骗你,只怕还能省些银子,但你我也算相识,断不至于如此待你,水珠姑娘,你可也不能这般待我呀!”   水珠儿此时已经从先前的震惊中醒了过来,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头,无奈说道:“可是那张帐簿纸……”   曹佑宁极认真地纠正道:“不是帐簿纸,南门观里的风声已经传遍长安城,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那幅书帖,那幅书帖应该叫鸡汤帖。”   水珠儿无可奈何摆摆手,说道:“好吧,就依你,可那张……鸡汤帖,确实不在我手里。当日我取回来后,当夜便被人拿走了。”   “谁拿走了?”曹佑宁紧张问道:“姑娘您可得仔细回忆,要知道这张字帖非同寻常,那位南门供奉正是凭此帖判定宁缺有神符师潜质,此帖日后必然会成为天下名帖!”   水珠儿没好气一笑,说道:“这还用得着好生回忆什么,那个老道士脏的一塌糊涂,性情怪异,却偏生出手大方,我怎么会忘记这种常客。”   曹佑宁听着她的形容,愣了半晌后忽然猛地一拍大腿,震惊说道:“哎呀!我的小祖宗啊!那可不是什么脏道士,那道人肯定就是神符师颜瑟大师!”   水珠儿大吃一惊,用手绢掩唇,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心想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居然在一天之内就变得如此荒诞,那个可爱的可疼的少年郎居然成了陛下苦苦寻觅半年的大书家,而那个隔上月余便会来饮酒作乐一番的猥琐脏老道,居然是位神符师!   忽然间她想到一件事情,惊喜站起身来,吩咐婢女从屋后抬出一张废弃不用的小桌子。   “你看看这张桌子,上面是那位脏老道……不,是那位昊天道南门供奉、硕果仅存神符师、国师大人师兄颜瑟大师用他毕生功力有感而发,在这桌面临摹的鸡汤帖!”   她用手抹去桌上的灰尘,看着那些潦草的字迹,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巨眼识人的风尘别样花,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一面自我欣赏一面毫不停顿地说出了一大段话……   曹佑宁把脸凑到桌面,盯着那些潦草却深刻入木的字迹,眼眸逐渐变得明亮起来,喜悦说道:“水珠儿姑娘,价钱随你开,不用再说这些来烘托气氛了。”   水珠以手绢掩唇吃吃一笑,脸上全无尴尬神色,说道:“三千两。”   曹佑宁直起身来,毅然说道:“成交。”   “不能卖。”   院门忽然被人推开,桑桑和小草快步走了进来。   曹佑宁异道:“为何不能卖?”   桑桑仔细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些字迹,对水珠儿认真说道:“卖拓本。” 第一百六十三章 御宴   听着这话,曹佑宁表情骤变。   搬着一张桌子回家,虽说无论如何包装送到大学士府上,都会显得有些怪异,但毕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东西,可拓本这种事物……只要有墨有纸可以拓出几百几千张来,若真拿张拓本回去,自己该怎么向姐夫交待?   他看着那个不请自入的小侍女微黑的脸,深黑着脸说道:“你又是何人?”   水珠儿姑娘瞥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想做些什么,无奈一笑介绍道:“你要买的这桌子,虽说是那位……颜瑟大师所写,却是宁缺的原作。这位姑娘是宁缺的贴身侍女,实话说只怕能当宁缺大半个家,若你真想要拿些什么回府,最好还是客气一些。”   曹佑宁闻言一惊,迅速从善入流,极客气地向桑桑揖手一礼,诚恳道出自己的来意:“小姑娘,虽说拓本日后自然也会珍贵,但我想买的却是独一无二的东西。”   桑桑心想这算是少爷成名之后的第一位客人,总要有些优待,思忖片刻后平静应道:“我给你加印,如果还不行,我家少爷请颜瑟大师给这份拓本亲自签名。”   说完这句话,她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方印章来。   曹佑宁双眼放光看着她手中的印章,问道:“这是……宁大家的私印?”   桑桑极不习惯少爷被人称作宁大家,总觉得这和简大家之类的称呼太相似,微微蹙眉。   曹佑宁沉默片刻后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你能保证只给我的拓本加印?”   桑桑点了点头。   曹佑宁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请开价。”   桑桑说道:“三百两。”   ……   ……   曹佑宁用三张银票换了一张纸和一方鲜红的印,有些喜悦又有些失望地离开了小院。水珠儿和桑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收回了目光,望向彼此。   小草笑嘻嘻抱着水珠儿丰润的胳膊,一面摇晃一面说道:“水珠儿姐姐,随便涂些墨水,用棉布包锤两下,便能换三百两银票,你这下可是发大财了。”   水珠儿笑着应了声:“也就是第一张,而且加了宁缺的私印才值这个价钱。”   “可是能随便印啊。”小草扳着手指头算道:“这买卖可比跳舞唱曲来的划算多了。”   水珠儿笑了笑,没有再回答什么,拾起桌上茶杯轻轻啜了口,然后继续望向桑桑。   在这段时间里,桑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安安静静看着水珠儿。   房间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水珠儿缓缓放下茶杯,抬头看着桑桑笑着说道:“七三,你七我三。”   桑桑今天急着赶来红袖招,是因为宁缺特意交待她一定要找到那张鸡汤帖,只是没想到她终究还是来晚了很多步,且不说原帖已经被那位颜瑟大师带走,即便是这张桌上留下的笔迹,也已经开始被水珠儿当作了生财之道。   先前她一直静静看着水珠儿姑娘,就是想看对方打算如何处理此事,此时听着你七我三四字,桑桑觉得很满意,笑着向对方点了点头。   水珠儿抬袖掩唇嫣然而笑,轻声说道:“凭着一张旧桌子,我便能轻轻松松超过陆雪,你啥时候把宁缺带过来,我拼着被简大家责罚,也好好让他快活快活。”   桑桑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题,走到桌边好奇地望了过去。   先前进院之后,她只是粗略看了看,此时居然才是她第一次看到鸡汤帖的原文,只见这句让少爷被神符师看中、已然名动京都的话是这样写的。   “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来睡了你记得把锅上炖的剩鸡汤喝掉。”   看着桌面潦草字迹最头前那两个字,那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微黑的脸颊是满是骄傲和开心的神采。   待桑桑在小草的陪伴下离开小院之后,水珠儿的贴身婢女走了进来,眼珠骨碌一转,低声说道:“姑娘,虽说那便笺确实是宁缺写的,那桌子可是咱们的,而且颜瑟大师也是在您这儿过夜时动的雅兴。给他主仆二人些分红应当,可七三的比例实在有些吃亏。”   水珠儿笑了笑,轻轻一戳忠心婢女的眉心,说道:“你呀,看事情总是这般浅,且不说这二十九个字头两个便是桑桑的名字,只说若我占了大头,日后朝中哪位高官瞧中了想索了去,我该如何拒绝?现如今大头归了宁缺主仆,我便不过是个代管之人,若真有谁敢来强索这方小桌,便不会冲着我来,他们首先得过了宁缺那关。”   婢女微微一怔后听明白了姑娘话里的意思,轻轻咬着下唇,说道:“可是姑娘……您和宁缺少爷关系不是挺好?私下里偶尔还姐弟相称,这般把他推上台面,是不是有些……”   看着欲言又止的婢女,水珠儿格格一笑,嗔道:“觉得姑娘我行事不厚道?真不知道你究竟是我的婢女,还是宁缺的婢女,他都好几个月没来了,居然还这般念着他。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宁缺他如今既得陛下赏识,又成了神符师的传人,不说可以在长安城里随便欺负人去,但至少没有谁敢随便欺负他了。”   ……   ……   红袖招二楼雅间临窗畔的桌上,摆着几样清爽小食和两壶果酒。一位姑娘坐在窗畔,看着被小草送出楼去的桑桑,对身旁那名中年客人笑着说道:“瞧见那小姑娘没有?那就是宁缺少爷的小侍女,我们楼里的姑娘都觉着她日后肯定会是宁缺少爷房里的人,若不是有这么个身份,简大家的贴身婢女怎会与她这般相好?”   中年客人眉毛微白,肤色如铁,看上去颇有沧桑之意。他顺着姑娘的指点向窗外望去,沉默片刻后好奇问道:“这个叫宁缺的年轻人,真可谓是一日动长安,只是有些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叫他宁缺少爷叫的这般顺口?前些时日他可没有今天这般大的名气。”   那位姑娘掩袖一笑,轻声解释道:“宁缺少爷可不是普通人……虽然楼里的姑娘们以前并不知道他有什么不普通之处,但能让水珠儿姑娘心疼的一声弟弟一声弟弟叫唤的人,能让陆雪姑娘休沐假期也要专程来舞一曲胡旋的人,想必总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中年客人眉梢微微挑起,讶道:“这又是为何?”   那位姑娘想了半晌,发现楼里的姑娘确实都挺喜欢宁缺,但若真要总结宁缺有何值得喜欢之处,却是十分困难,只好摇摇头笑着说道:“从他第一次进楼,简大家便对他另眼相看,别的好处或许水珠儿知道些?但仅凭简大家的态度,便值得我们尊称他一声少爷了。”   中年客人笑了笑,不再谈论此事,与姑娘饮了些果酒,说了些闲话,便告辞而去。   出了红袖招,中年人坐进一辆马车,指示车夫在长安城里随意行走,绕了几个弯,最终在北城某处停下。他交付车钱下车之后又穿过两条小巷,来到一片青树环绕,气氛肃严的建筑群后方,敲响后门走了进去。   长安府后书房内。   上官扬羽看着身前那名中年男人,面无表情问道:“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把嫌疑对象缩小到七个人。宁缺在这七个名字里排在最后,你为什么会怀疑他?可有什么证据?”   那名中年男人姓铁名英,乃是长安府的刑名班头,曾经在刑部办过十几年差,对查案之事极有经验,此时听着上司问话,犹豫片刻后说道:“张贻琦死时,宁缺正在红袖招内。”   上官扬羽面色骤寒,痛斥道:“当时红袖招里有上百人,难道都有嫌疑!”   铁英低首抱拳,沉声说道:“但属下感觉这个人有问题。”   上官扬羽微微皱眉,不悦说道:“查案办差,怎能凭感觉行事?”   “张贻琦死在红袖招侧门外,当时并未以命案处理,所以现场未作查验,当时在楼里的人也没有留置盘问,要找证据实在有难度。”   铁英继续快速说道:“但如果您相信我对案子的直觉,请让我继续查下去,下属这辈子都在和命案打交道,这椿案子就算光凭鼻子嗅也能嗅出些问题。”   上官扬羽似乎很感兴趣,捉须问道:“你嗅到了些什么问题?”   “宁缺以前手头并不宽裕,甚至可以说有些拮据,这样的少年怎么会进红袖招快活?简大家为什么会赏识他?姑娘们为什么会喜欢他?他进红袖招究竟想做什么?我觉得问题便在于,他和红袖招之间不应该有任何关系,但偏偏有了关系。”   铁英看着府尹大人不以为然的神色,神情凝重起来,开始陈述自己调查到的另一件事情:“就在御史张贻琦死后不久,汇源通钱庄兑了几张银票,数量巨大足有两千两白银。”   “兑票之人签押的姓名是桑桑,正是宁缺的小侍女。他那时候名声不显,书帖卖的极贱,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这些银子是谁给他的?那些人给他这么多银子是要他做什么事?”   听着这段情报,上官扬羽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别的先不要动,先查银票的事情,如果确实有问题,才能继续查下去。”   ……   ……   暮色照进长安府。   站在庭院青树下,本应被夕阳耀出满脸红光的上官扬羽大人,面上却全是与周遭环境不协调的铁青色,他像看着杀父仇人一般看着身前的铁英,冰冷的声音从齿缝里渗了出来,显得又犀利了几分:“银票是鱼龙帮存进汇源通,也就是说,那两千两银子是朝小树给的宁缺,至于说为什么,如果你没有忘记某天夜晚倒在春风亭旁的满街尸身,或许能猜到一点。”   “本官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上官扬羽阴冷说道:“因为正是因为那个夜晚,朝廷里倒了无数大佬,我才能坐上长安府尹这个位置。至于朝小树的身份,我想应该不需要我再提醒你。宁缺拿了两千两银子,等于是在替宫里做事,莫非你还要坚持查下去?”   铁英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抱拳说道:“大人,此事当中疑点甚多,春风亭那夜朝小树身旁确实是个蒙面人,但听说是一个来自月轮国的年轻高手,至于那两千两银票,究竟是酬春风亭之事,还是另有源头,应仔细查验。”   上官扬羽愤怒咆哮道:“还要怎么查?你知不知道宁缺是什么人?就算以前你不知道,但今日之后的长安城,还有谁会不知道那个名字!证据!如果你有证据,本官替陛下分忧,替朝廷百姓做事,哪怕是舍了头上乌纱也要查下去,可如果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有那该死的直觉和像烂狗一样的嗅觉便要去查这个人,那就休怪本官先把你的官服给扒了!”   铁英被大人这番披头盖脸的训斥打击地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上官扬羽略微平静了一下心情,看着他淡淡问道:“这件事情,你有没有通知军部?”   铁英抬起头来,紧张分辩道:“大人既然吩咐此事应暗中调查,属下当然不敢外泄,我敢保证,除了大人和属下,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长安府曾经怀疑过宁缺。”   “那便好。”上官扬羽轻捉颌下疏须,说道:“把宁缺的名字抹掉,先查其余六人。”   铁英领命而去。上官扬羽回到后宅之中,用完晚饭,便开始坐在油灯前发呆,忽然间他眉头皱了起来,盯着书架前的油灯,不悦问道:“怎么又点了三盏!赶紧给我灭了。”   府尹夫人正坐在书房那头咬绳纳鞋,忽听着自家老爷训斥,疑惑抬起头来,问道:“老爷,现如今您也是朝中大员,何至于还如此,莫不是今日公事有什么不顺?”   上官扬羽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性情也极为刁滑阴险卑劣,唯独在家事方面颇有可取之处。他于微时娶了一个同样其貌不扬的夫人,发迹后却是待待妻子疼爱如昨,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相处融洽亲密,甚至连很多阴私事也不曾瞒过对方。   把白天听到的那些事情讲于夫人知晓后,上官扬羽蹙着眉头,自言自语说道:“我当初在长安府里掌着刑名,第一个动作便是把铁英从刑部挖了过来,因为我知道这人经验丰富,甚至如他自己所说,对命案线索有天然的直觉,如果……宁缺真的和张贻琦之死有关,这件事情真不知该如何处理。”   上官夫人微微皱眉,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替老爷倒了杯热茶,和言细语说道:“老爷既然掌长安一城治安,领的是朝廷俸禄,该查的案子总还是要查下去。”   “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而且……”   上官扬羽看着自己的妻子,叹息伤感说道:“我是真的不敢查。陛下喜欢他,听说他已经进了书院二层楼,还成了神符师的传人,没有宫里的旨意,我哪里敢查这种人?”   上官夫人怔了怔,困惑不解说道:“若是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牵涉到命案之中?”   上官扬羽听着这话,那双难看的三角眼里忽然闪过两道亮光,轻拍书案沉声说道:“夫人说的在理,似这等人物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情?”   “老爷断案,可不能听我们这些妇道人家瞎说。”   上官夫人被他的反应唬了一跳,赶紧劝阻道:“万一真是他呢?”   上官扬羽看着身前的热茶,神情坚定咬牙说道:“没有真是,必须不是,就算是……也不是。”   ……   ……   金丝拌海草、四喜小分匣、卤汁淋香茹、花雕醉虾、药膳清汤鸡……听着太监报出来的菜名,看着盘中那引起摆放精致到极点的菜色,宁缺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殿上的雕花梁柱,眼睛被前方铜柱抬起的明亮宫灯晃了晃,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里,自己是在做什么。   御书房内,皇帝陛下向他讨要书帖欣赏,被他一句要卖钱挡了回来。宁缺本以为这必然会令天子一怒自己倒霉。然而没有想到皇帝陛下怒意虽生,却并没有把他赶出宫去,而是带着他离了御书房,在花园里绕了几个弯,来到某处安静殿宇,直面丰盛的碗碟。   留在宫中和大唐皇帝一起吃晚饭,这是怎样的待遇?先前那位温婉恬静的皇后娘娘甚至还亲手替自己盛了一碗汤,这又是怎样的待遇?即便是惯见生死、岷山崩于前可能都不会眨眼的宁缺,终于忍不住开始激动紧张起来。   皇后娘娘夹了一根冰镇竹笋送入陛下唇中,嫣然笑道:“既是用膳,就莫老说自己看了多少遍花开彼岸天,不然宁缺这孩子又要谢恩又要惭愧,哪里还有时间安安生生吃几口菜?”   皇帝陛下心情着实不错,就着皇后的箸尖咬着竹笋嚼将起来,含混笑道:“那便吃饭。”   金口一出便是圣旨,宁缺捧着手中的描金红漆碗,开始吃饭。只是此时的他哪有时间去品尝食物滋味的好坏,脑中不停思考着看到的一切,今天他终于知道原来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感情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如胶似漆,然则对面空着的那个位置又是谁的?   一阵环佩轻响,淡香远来,身着一身极盛裙装的大唐四公主李渔,在宫女嬷嬷的陪伴下翩然而至。宁缺怔了怔,目光下意识里落在她的脸上,注意到往常只觉得清秀的眉眼,今日在艳丽宫妆和华美裙裳的衬托下,竟显得非常美丽,不由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看到他出现在殿中的李渔则更是惊讶,忍不住以手掩唇,吃惊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从书院回到皇宫后,她整整睡了一天弥补精神,此时依然有些疲倦,暂时还不知道宫外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也不知道宁缺进了皇宫。   皇帝陛下看着二人,疑惑问道:“小渔儿你认得他?”   李渔快速恢复了平静,笑着解释道:“父皇,去年从草原回来便是宁缺一路护送,那时便相识了,昨夜我去书院观看二层楼开启仪式,看的就是他。”   从草原归来的旅途发自金帐部落,路过渭城,杀过北山口,才艰难抵达了长安城,关于女儿曾经遭受过的艰难,皇帝陛下非常清楚,只是他并不知道在这趟旅途中,有个叫宁缺的边城军卒,曾经救过自己女儿的性命,直至今日。   听李渔用最简短的语言讲述完去年的旅途,皇帝陛下看宁缺的眼神,便与先前又有所不同,不再是单纯的欣赏,而多了几分诚挚的喜爱之意。   李渔笑着问道:“父皇今日为什么有兴致见宁缺?想来应该不是二层楼开启的缘故。”   “我曾对你提过,御书房里多出一幅妙字。”皇帝陛下看着女儿,喜悦微笑说道:“你可知道,原来花开彼岸天这五字,就是宁缺所书。朝野均对你的观人之术极为欣赏,然而你既识得他,居然不知道他还有这等本事,看来那些话也做不得真。”   “女儿只是不愿野有遗才,所以才替父皇和朝廷四处觅材,哪有什么真正的眼光。”   李渔在宫女的服侍下轻掀裙摆,缓缓在案旁坐下。她似笑非笑望着对面的宁缺,说道:“至于宁缺字写的好我是知道的,却不知道竟是好到这种程度,不过说起来这个家伙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深藏不露,扮猪吃老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等无聊作派。”   语语之间有深意,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自然埋头吃菜装作没有听到。既然要扮猪,那么当然要扮一个称职的猪,只是听着皇帝皇后笑语晏晏,看着李渔不时飘来取笑目光,总觉得这御宴怎么竟没有点御宴的庄严模样,更像是普通人家的晚饭?更关键的是,这场御宴之上固然不可能真的出现大葱和烙饼,只是这些看似精致的菜哪怕对猪来说也不怎么可口。   筷尖拔弄着清淡寡味的卤汁淋香茹,宁缺在怀疑了一番御厨拿的是不是新东方假证之后,便开始深情怀念临四十七巷老笔斋里的剩菜剩饭,甚至开始怀念那锅放酸了的鸡汤。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宫门宅的夜话   “其实朕不愿意住在皇城之中。”   站在栏畔,大唐皇帝李仲易抬手遥指北方远处那道黑青色的城墙,感慨说道:“出城不过十余里地,便到了大明宫,那里青山密林滤风便凉,夏天若在那里要凉快许多,而且不用在朝堂上听着那些大臣们吵来吵去,没有人会天天烦你,也要轻松许多。”   先前用罢晚膳,皇帝带着宁缺围着宫殿绕圈散步,美其名曰散食,实际上不过是闲聊。此时天刚刚黑,长安城里灯火早起,放眼望去还能看到很多景致。   宁缺站在陛下身旁,看着他清矍的侧脸,心想这等感慨怎么会说给自己听?难道真是天下雄主困居深宫想找个聊天的人也难?来不及仔细分析这种待遇里隐着怎样的问题,他想起去年长安城里的酷热,心头生出强烈同感,恭敬说道:“那陛下今年还是趁早搬出城为好。”   皇帝双袖负在身后,望着皇城夜色,叹息说道:“早年前皇后她一说要搬去大明宫,大臣们便要痛哭流涕,不敢说朕荒废政事,也要拿祖宗的规矩出来说事,朕虽是大唐天子,可要挑个住的地方也往往身不由己,好不容易这些年没有人敢当面违逆朕的意思了,然则即便要搬也要待完全入暑之后,才能堵住那些老家伙的嘴。”   宁缺听着陛下言语里难以掩饰的幽怨意味,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皇帝忽然转身,极有兴趣望着他说道:“今年朕与皇后搬去大明宫,不若你也跟着去住两天?小渔儿她总嫌城外清旷无趣,但实际上风景是极美的。”   宁缺脸上的笑容敛去的极快,听着这话,总觉着有些别扭,不像是一位皇帝陛下邀请受宠臣子入宫暂歇,语气恬淡随意的仿似位乡野里老农,忽然看见县城来了个年轻亲戚,盛情邀请他去自家农舍吃些瓜果,自夸井水颇甜。   皇帝陛下邀他入大明宫度暑,他很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世间自有皇帝以来便有皇宫,自有皇宫以来便有宫廷词臣,这类天子近人身份清贵,颇受士民尊敬,虽不涉朝事却对朝事有莫大的影响力,虽俸禄浅薄但随便写些字卷诗词便能挣着无数银子。若放在以往,能做这样的清贵词臣,宁缺当然愿意,然而现在他已经不再是边城的少年军卒,眼里除了银子前程之外,更看到了那片玄妙的世界,自然不再愿意。   “陛下厚爱,学生愧不敢当。能得陛下日夜指点书法之道,本是妙事……”   宁缺揖手恭谨行礼,偷看了一眼陛下脸色,说道:“学生老实讲,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谁不愿意?只是学生刚刚进入二层楼,还未曾见过院长,实在是不便……”   “朕只是随意说说,何需如此认真。”皇帝陛下微微一笑说道:“你这话里有诸多不实不尽之语,朕也懒怠说你,只是出人头地这种事情……朝小树为什么就不愿意?”   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皇帝忽然看着他问道:“朝老二现在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朝大哥去向,学生真是一无所知。”宁缺应道。   皇帝走到栏前,修长的手掌轻抚微凉的石栏,望着夜色下的皇宫,沉默片刻后轻声感慨说道:“前人诗有宫怨诗一派,红叶宫墙老宫女如何云云,然而谁知这深宫重重,锁的不止是宫女妃嫔,还包括朕。如今回思起来,当年做太子时时常去长安城里玩耍,带着小陈他们直闯春风亭,和朝小树饮酒斗殴,真真是不可寻回的过往了。”   听着陛下抚今追昔,宁缺嘴里一阵发苦,心想这等天家心思为何尽数进了自己耳朵?自己只不过是写了一幅书帖,今日是初见天颜,哪里有资格有力量承载这等信任?   仿佛察觉到宁缺心头的疑惑,皇帝转过头来,望着他淡淡笑道:“朝小树是朕看中的人,你是朝小树看中的人。朕看中朝小树,才会有春风亭这名号,朝小树看中你,你才会随他去春风亭怒杀一夜,后来你才会被他送进暗侍卫,你才能进了朕的御书房。你在朕御书房里留下那幅字,朕才知道你这个人。这番话看似兜兜转转牵扯不清,其实只是说明了一件事情。”   宁缺知道这时候不能再保持沉默,必须凑趣,于是赶紧凑趣问道:“说明了何事?”   皇帝微笑说道:“说明朕与你之间,是有几分缘份的,就像当年朕与小树之间那样。”   缘份这个词好,宁缺在心里喜悦想道——大唐天子认为与自己有君臣之缘,那么在红尘俗世之间,自己便多了一道护身符,甚至是免死牌,将来很多事情只怕都会顺利很多。   皇帝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既然朕与你之间颇有缘份,你总不至于还这般小气,铺子里写好的书帖多拿些进宫给朕看看吧,就当是朕向你借的。”   缘份这个词不好,宁缺在心里痛苦想道——正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自己那些银票一般的书帖若进了御书房,哪里还能有重见天日的那天?至于说道借,那就更加操蛋了,大唐天子向你借几样东西,难道你还有脸去向他讨还回来?   此时此景,他已经无法拒绝陛下借书帖一观的请求。要知道身为大唐皇帝陛下,是有资格有实力对任何人都不讲道理的,然而今日皇帝陛下请你吃了饭,和你谈了心,不止和你讲了半天道理,甚至最后都开始讲起了情份和缘份,你还能不借?   宁缺抬起头来,毅然决然说道:“明日我便把这些年的习作送入宫来请陛下指点。”   皇帝满怀安慰,轻捋颌下长须,看着身前的年轻人微微点头,暗想你还没有白痴到极点。   宁缺脸上的坚毅在下一刻迅速变成心头滴血的难过与黯然,他看着皇帝苦涩说道:“原来陛下竟是在这里等着学生。”   “大唐首重律法,即便朕乃天子,也总不能向子民强索强取。”   皇帝得意地笑了起来,看着他脸上肉痛神情,安慰说道:“自然朕也不会白拿你的东西。”   宁缺闻言精神一振,心想哪怕是成本价友情价君臣缘份价,想来皇帝出手总不会太小气。   皇帝思忖说道:“与你那手淋漓潇洒墨字相较,若还赠些金银之物不免太俗。”   在宁缺看来这世间最高雅最美妙的物事便是银子,至于金子那已然能够归类到神圣之中,此时听着陛下嫌金银之物太俗,不由大感失落,然则此时他总不可能开口急道不俗不俗,只好捺着性子往下听,暗自想着若不给现银,赐些御用珍宝绸缎或是妆粉的物事也不错,自己虽用不着,但桑桑定然喜欢,若有剩的还可以拿到红袖招里去送那些姑娘。   皇帝自然想不到这小子此时脑子里打的不良主意,竟是准备把御赐的东西送给青楼姑娘当缠头之资,思忖片刻后忽然想到一事,眼睛微亮说道:“颜瑟大师已经收你为徒,说你有神符师的潜质,那宫中刚好有一物正好适合你。”   宁缺好奇问道:“陛下,那是何物?”   “那物事现在不能给你看,你便是看了也看不懂。”皇帝看着他微笑说道:“什么时候颜瑟大师禀报朕你真正入了符书之道,朕便把那物事赏给你。”   宁缺微微皱眉,心想那是什么物事,居然还要与自身修为相关?只是陛下既然不肯开口,他也只好行礼谢恩谢过那份还没有到手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赏赐。   看着天色已晚,他想起入宫之前想好的那件事情,恭谨禀报道:“陛下,学生现如今既然已经入了书院二层楼,是不是应该辞了暗侍卫的差事?”   皇帝微微一怔后,不容置疑地摇头表示反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朕看过军部呈上的卷宗,你在边塞荒原表现的极佳,甚至超出了朕的想像。你对帝国忠心耿耿,对同袍照拂有加,擅决断能杀人,朕就是需要你这样的暗侍卫。”   “但在书院里,学生实在是不知道该查些什么。”   宁缺看似很随意的问了一句,实际上却是想从皇帝陛下的回答中寻找到他已经疑惑了一年的答案,朝廷究竟有没有对书院起忌惮疑心,自己究竟是不是宫中安插在书院里的隐牌。   皇帝望着他,不悦斥道:“白痴!书院乃是我大唐帝国之根基,朕难道会糊涂到自撼江山根基?谁让你去查书院了?朕让你留心的是那些修行人!”   宁缺做白痴忠臣状赶紧应下,事实上却依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如果在书院里读书,接触的修行人都是书院里的学生,又能去哪里监视别的修行人?至于被皇帝陛下训斥为白痴,他更是心头悻悻,暗想这辈子都是自己骂别人白痴的……看在你是皇帝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   皇帝脸色稍霁,说道:“日后你在书院二层楼里跟随夫子学习,那是天大的机缘,一定要把握住,用心刻苦,与学业相较,朕交付给你的这些事情可以往后放。”   略一停顿后,皇帝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大唐的将来终究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你曾经是一名光荣的大唐边军,现在是朕最信任的暗侍卫,又是夫子的学生,大唐不会埋没你,而你也不能让大唐丢脸,明白没有?”   宁缺听出皇帝这句话里的信任与器重,心头微微一凛,应道:“学生明白。”   皇帝回头望向栏外的宫里如星灯烛,淡然说道:“短时间内,朝廷明面上的官职地位,朕不会给你,因为如今整个天下都知道朕欣赏你的书帖。”   宁缺有些不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逻辑关系。   “朕若提拔你,虽看中的是你别的能力,但在朝臣眼中,终究是以书帖厚人。那些家伙可以跟着朕一起热闹,但涉及朝事,还是会认为书法之道乃是末道。朕虽不在乎朝臣百姓如何看,但朕在乎史家会怎样写。所以朕不会给你高官厚爵,朕也无法长居最喜爱的大明宫。”   皇帝转头看着他说道:“因为朕不想在史书上变成一个昏君。”   宁缺拱手一揖,诚恳说道:“陛下乃千古明君。”   皇帝笑了笑,打趣道:“此乃千古马屁。”   宁缺呵呵一笑,浑然不觉尴尬。   ……   ……   绕着宫殿散步一周,皇帝陛下该讲的话该抒发的感慨该抢的书帖都已经料理完毕,便到了分别的时刻,陛下特意嘱咐自己最宠爱的女儿把宁缺送到殿外,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宫灯光辉照着两个长长的影子在石板上依在一处,落后一步的宁缺看着影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李渔听到他的笑声,微异望去,看着他的神情,又看着地上的影子,猜到他在笑些什么,忍不住蹙起了眉尖,沉声说道:“这是在宫里,可不是在北山道口,注意些形象。”   面对着李渔,宁缺根本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压力,笑着说道:“殿下这又是在说什么?”   走到殿外,站在石阶之上,一行人停下脚步。   李渔似笑非笑望着他,秀丽的容颜在宫灯的照耀下愈显艳丽。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本宫。”   “应该还有很多。”宁缺微笑望着她说道:“你想知道哪些?”   李渔若有所思道:“我全部都想知道。”   宁缺险些脱口而出说你生的真美,看着身周的宫女嬷嬷们,及时的反应过来,强行咽回那句嘲讽的话语,恭敬说道:“那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估计殿下没有那么长的时间。”   宁缺表面功夫做的恭谨,实际上话语腔调依然寻常随意,而这种寻常随意对着大唐公主殿下,便等于是轻佻无礼。石阶上那些宫女嬷嬷们久居宫中,察言观色听闻的本领何其老练,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脸上神情顿时变得极不自然起来。   若放在平时,那几位嬷嬷定然会上前训斥一番,只是今日众人都看到了陛下待宁缺的态度,而且注意到公主殿下根本不以为忤,不免便想的有些偏差,不着痕迹地偏过头去,与殿下拉开了些距离,不去听二人之间的对话,更是用冷冷的目光逼近的那些宫女低下头来。   李渔走下石阶,凑近宁缺微笑说道:“说到时间,过几日你若有时间,来我府上坐坐,这一年里老听桑桑说起你的故事,倒很想听听你自己说出来的故事又是怎样。”   宁缺知道桑桑与这位公主殿下之间有种超越阶层年龄的奇怪情意,但他坚信桑桑绝对不会对外人说起自己的任务秘密,李渔这句话不过是在试探撩拔罢了,温和一笑应道:“殿下应该清楚我此后应该会很忙碌,还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有时间。”   李渔眉尖微皱说道:“本宫都有时间,你却没时间?”   宁缺静静看着她,忽然轻声问道:“殿下是不是想再次招揽我?”   李渔被他说中心事,表情却是平静如常,微笑说道:“这不是自然之事吗?”   听她应的如此自然,宁缺反而怔住了,沉默片刻后说道:“现在价码又不一样了。”   李渔微笑摇头说道:“上次很遗憾没能看清楚你的真实潜力,也低估了你的自信,但这次我想应该不一样,也许我会开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价码出来。”   宁缺看着她秀丽的面容,说道:“世间无法拒绝的事情不多,但公主您确实令人无法拒绝。”   李渔微微一怔,眼眸里隐现怒色,颊畔却渗出极淡的一抹羞红,只是宁缺一语双关,可以说是轻薄无耻,也可以说是恭敬逢迎,她羞恼之余竟是不知该如何整治对方。   片刻后,她看着宁缺淡淡嘲讽一笑说道:“你长的真的很美。”   宁缺悻悻然转身离去,暗自后悔自己先前没用,结果反而让她偷去用了。   ……   ……   在殿外候着准备带宁缺出宫的小太监是禄吉。   沿着御花园走了很长时间,终于看到了夜色之中的皇城门,摇晃的宫灯已经远离了各座殿宇里穿行的太监宫女,一直低着头在前带路的禄吉放缓了脚步,压低声音说了声多谢。   宁缺知道他谢的是何事,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   ……   在皇城门外负责值夜的是宫廷侍卫副统领徐崇山。   经过一番严苛甚至有些变态的漫长检查之后,宁缺终于被带到了皇城门洞旁的值班房里,重新穿鞋系腰带,穿戴完毕后,他看着窗畔的徐副统领苦笑说道:“何至于如此?”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徐崇山脸上满是无奈神情,看着他认真拱手一礼,感激说道:“我今日担心了整整一天,如今既然阵疾尽去,总还是要对你道一声谢。”   宁缺看着他,摇头说道:“禄吉带我出宫,您在这里值夜,陛下肯定知道这件事情,我甚至在想,陛下是不是专程给我们留些时间,好让我们把口供对好。”   徐崇山带着深深悔意说道:“事已至此,就算陛下猜到了些什么,我还不是只能死不开口。”   宁缺看着这位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安慰说道:“猜到和知道终究是两回事。”   徐崇山挪着两条粗短腿走了过来,看着他认真说道:“若这次俺真失了圣眷,那从今往后,我可就要抱您大腿了,我腿短跑不快,您可得悠着点儿跑。”   才在李渔那儿说了句双关,便在皇城门听到一句双关,宫廷侍卫副统领这是何等样的人物,这是何等样的表态,直接把宁缺唬了一大跳,连连摆手说道:“大人,千万别这样说,属下的腰腿虽好,但真没多粗啊。”   徐崇山假瘦作不悦说道:“汝腰虽细,大腿必肥,这就不要客气了。”   听着带着浓重河北道口音,不文不白令人嗝应的话,宁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转了话题,压低声音问道:“大人,咱们暗侍卫的身份是不是太容易曝光了些?今日入宫之前,林公公便点明了我的身份。”   徐崇山解释道:“林公公是陛下的身边人,当然知道暗侍卫的名单。除了宫中廖廖数人,朝堂之上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你的身份,包括皇后娘娘在内。”   宁缺想着先前当着皇后娘娘面时,陛下确实没有和自己谈及暗侍卫的事情,方才放下心来。   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认真问道:“那……公主殿下?”   徐崇山表情有些尴尬,讷讷说道:“猜到不见得是知道,先前你不是说过这话?”   ……   ……   “臣弟拜见皇兄。”   “坐吧。”   皇帝很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亲王李沛言坐下,放下手中的奏章,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上次我让宫里送到王府的两桶双蒸喝了没有?喜不喜欢?”   李沛言皱了皱眉头,老实说道:“那酒太烈了。”   皇帝没好气说道:“酒不烈还有什么喝头?我说你啊,就是自小身体差,被母亲疼的厉害,结果养成了这么个娇弱身子。”   李沛言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反正有皇兄遮风挡雨,我弱些就弱些。”   说完这句话,他面色一肃,从椅中站了起来,开始进入君臣奏对的时间段,禀告道:“西陵使团准备启程返回,隆庆亦要离开长安,臣请陛下降旨,将此人留在京中。”   皇帝随意说道:“当时的协议是让那个年轻人进二层楼,既然他没本事,进不了,也不能怪我。不过如此一来协议等若作废,他要离开便让他离开好了。”   李沛言听着这话有些愕然,情急说道:“皇兄,这可是燕国的人质,怎能让他离开?”   “大唐威震天下,靠的是铁骑勇士和不言败之精神,不是靠长安里的这几个天天流连勾栏青楼的人质。”皇帝微嘲说道:“当年燕皇遣太子入长安城为质,不是为了安朕的心,而是要安他自己的心,若朕不收他的儿子,他岂不是每夜都要担心朕的铁骑随时会攻破成京,杀进他的寝宫?为了让那个老家伙能睡的好些,能多活几天,朕只好勉为其难应了”   “你要明白一点,是燕皇南晋国君这些人非要哭着喊着把人质送到长安城来,而不是朕想要这个人质,什么狗屁太子皇子,难道大唐养他们不用花银子,不用浪费粮食?”   皇帝挥挥手,说道:“隆庆皇子想走便让他走,长安城不养废人。”   ……   ……   在临四十七巷巷口便下了马车,悄悄溜到院后那条窄巷,隔着墙对了几声暗号,老笔斋后门吱呀推门,宁缺用最快的速度闪身而入。   接过滚烫的热毛巾洗了脸,把双脚放入温度正好的热水盆里,宁缺舒服地发出一声呻呤,觉得从昨日至今夜累积起来的疲惫倦乏一扫而光,绷紧了很久的精神也终于舒缓了下来。   一天一夜之间,他登上了书院后山,战胜了隆庆皇子,得到了进入二层楼的资格,从一个被人遗忘的书院学生,变成被书院和昊天道南门争抢的天才,紧接着被发现是花开帖的主人,进入皇宫,被陛下留膳,与陛下一家子闲聊……   震惊连着震惊,一波跟着一波,接踵而至,纷沓踏来,这等遭遇实在是难以想像,日后可能也极难有人能够复制,放在旁观人眼中已然是目不暇接,更何况是他这个当事人?直至此时终于躺到熟悉的床上,宁缺依然有些神情恍惚,觉得极不真实。   桑桑往他脚下的洗脚盆里加了半瓢热水,蹲在地上仰起小脸,看着他好奇问道:“少爷,皇帝老爷子长什么样子?是不是胡子又长又白?”   “又长又白的是圣诞老爷子,可不是皇帝老爷子。”   宁缺斜躺在被褥上,用手指指自己发酸的大腿,示意桑桑捶几下,说道:“皇帝陛下啊,其实年龄并不是太大,要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还真说不清楚。”   这是一句很诚实的话。对于大唐皇帝陛下,这些年来宁缺的感受向来有些复杂,从那场天灾到渭城兵寨的很多细节,他能感觉到如今这位天子便是传说中的那种明君,然而每每想起将军府里的血案,想起那些依旧安坐朝堂之上的凶手,明君二字在他心里便要打上问号。   从边塞回到长安城,他开始追杀当年参与将军府血案的凶手,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这些年里,那位皇帝陛下没有明查此事,暗中还是做了很多事情,该谪的谪该贬的贬该边缘的边缘化,虽然宁缺理所当然认为这些惩戒远远不足,但他必须承认,对一件被世人遗忘已久而且没有任何翻案证据和必要的案件来说,皇帝陛下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至于将军府血案的罪魁祸首,亲王李沛言和夏侯大将军……一个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一个是帝国倚为砥柱的大将,现如今依然风光,他也能明白其中道理。   宁缺在心中默默说道:“陛下,你对自己的亲弟弟下不了手,那就交给学生我来做吧。”   桑桑坐到床边,挥动着小拳头极有节奏地敲打着他的大腿,看着他的脸,难以压抑心头的好奇,问道:“皇后娘娘生的好看吗?公主殿下好像不喜欢她,但上次在红袖招里,我听小草说过,皇后娘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所以陛下这么多年才会就喜欢她一个人。”   感受着小拳头的敲击,宁缺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说道:“我说你就应该少和小草她来往,跟她学不着什么本事,也就学着像长舌妇人一样议论宫闱。”   桑桑说道:“我就是好奇。”   宁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睁开双眼,叹气说道:“皇后娘娘看不出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皇帝陛下也不好总结,但至少有一点我知道,如果他去做生意肯定是个好手。”   ……   ……   主仆二人盯着床上的银匣子,更准确地说是盯着匣子里的那些纸张,脸上心疼的神情如出一辄。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桑桑抬起头来,有些不甘心问道:“全部都要送进宫里?”   宁缺声音微微沙哑说道:“当然不,最多三分之二,不……顶多一半。”   桑桑开始从匣子里面挑选书帖出来,她的动作很迟缓很不舍,脸上的表情很心疼。宁缺也很心疼,带着悔意感慨说道:“若当年便知道将来某日我随意写一张字纸便能当银票使,我又怎么会随意扔了那么多烧了那么多?就算写的差些,墨团涂的多了些,但当半张银票使总没问题吧?这般算来,你说这些年我们扔了多少张银票走了?”   听着这话,桑桑忽然眼睛一亮,异常迅速跳下床去,挥手粗暴地把宁缺扯下床来,掀起床板伸手进去掏摸半天,掏出了一个小盒子。她把盒子拿到桌上打开,取出里面的纸张,兴奋说道:“少爷,以前你扔的很多张纸,后来都被我拣了回来,你看看这些能不能换钱?”   宁缺微微一怔,下意识里拿起最上方的那张纸看了一眼,发现竟是卓尔死的那夜自己临摹的丧乱帖,震惊问道:“这帖我早已经扔了,你什么时候又拣了回来?”   桑桑微笑不语。   宁缺震惊无语,过了很长时间才醒过神来,伸出双手捧着桑桑微黑的小脸,深情感慨道:“桑桑,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活下去啊?”   正在这时,他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   宁缺收回双手揉了揉肚子,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说道:“离天亮还久吧?”   “是啊,少爷。”桑桑好奇问道:“怎么了?”   宁缺正色说道:“这时候我十分想念酸辣面片汤。”   桑桑疑惑不解问道:“听说皇宫里的宴席最少都有一百多盘菜,难道少爷你没有吃饱?”   宁缺嘲讽一笑,说道:“那些没见识的人,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御宴上各色佳肴清雅味美,但讲究的是精致,哪里能山海一般搬上来?少爷我现在也是吃过御宴的人了,日后你不要在外面说这种话,免得被人听见后耻笑我们眼界不宽。”   桑桑嗯了一声,继续平静追问道:“御宴肯定很好,但少爷你到底有没有吃饱?”   宁缺脸上神情微僵,沉默片刻后老实说道:“确实没吃饱。”   桑桑微笑说道:“我去煮面。”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后山   清晨起床,桑桑替宁缺梳好头,打好热水后,出铺子买了两碗酸辣面汤片回来,还特意加了两勺牛肉臊子。洗脸刷牙结束,宁缺披着件单衣开始吃早饭,桑桑则开箱取衣服鞋袜做搭配——昨天夜里书院春服已经被熨的极挺贴,鞋袜也全部都是新的——这些年来这般认真庄重处理宁缺的衣着,只有去年春天书院开学那日可以相提并论。   在桑桑的服侍下宁缺开始穿衣。他双手挽着那根崭新的密织细花腰带,用力拉了拉。桑桑从床头捧起一大堆牌子,往他的腰带里面塞,竟是塞了半天还没有塞完。   宁缺从她手里接过那面古朴小巧的木牌,指尖缓缓摩过其间光滑的纹路,暗自想着陛下昨夜给自己这块天枢处的腰牌不知道有何用意,而且这牌子感觉已经存在了很多年头。   腰牌本来应该是系在腰带上,而不是塞进衣服里,只是宁缺现在手里的腰牌数量实在太多——暗侍卫的腰牌,学院的腰牌,学院二层楼的腰牌,鱼龙帮去年给的一块客卿腰牌,再加上昨天新鲜到手的天枢处腰牌,如果全部挂在腰上,他完全可以去跳土风舞。   宁缺摸了摸腰间鼓鼓囊囊的突起,在桑桑面前扭了扭腰,说道:“来长安城一年,银子挣了不少,这牌子也捞了不少,只是你家少爷我腰还不够粗,日后牌子若再多些,只怕会挂不住。”   桑桑仰着小脸,看着他笑道:“少爷,你不要这么得意行不行?”   宁缺得意说道:“在外面要宁静致远装温和,在家里凭什么不能得意几下?”   出了老笔斋正门,熹微晨光之下,马车早已经安安静静停在巷口等候,只是今日老段没有在车上等,而是老老实实站在铺门外,模样显得异常恭敬。   车夫老段并不知道书院二层楼,也不知道什么花开彼岸天,但他昨夜被车马行老板叫去好生叮嘱了一番。老板说他走了好运,今后一定要把宁缺服侍好,于是他便老老实实拿出了在家里侍候婆娘的劲儿,大半夜便起了床,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破天荒拿杨枝蘸着金贵药粉刷了回牙,又把马车刷的干干净净黑亮无比,便提前来到临四十七巷候着。   看着干干净净的车夫与马车,宁缺不禁有些讶异,略问了几句便猜到大概是车马行的老板知道了一些什么事,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便是不得意也难啊。   车轮碾压着巷内的青石板道,马车逐渐远离东城,经由朱雀大道出了长安城南门,上了帝国官道,向着远方晨光下如同仙境一般的书院而去。   宁缺看着窗外道旁的青树野花田畦,脸色平静如常,这段道路上的和春明景看了太多次,已经无法引发他更多的思绪,看了片刻后便把窗帘放了下来。   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他缓缓闭上双眼,数日来的疲惫与紧张早已离开了身躯,但这却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冷静回忆这些天的经历。   晨光透过窗帘再穿过眼帘,变成极黯淡的光线,与那片即将迎来黑夜的荒原光线强度极为相近,他的思绪瞬间飘回到那些奇怪的梦,以及登山过程当中所看到的那些奇怪幻境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睁开双眼摇了摇头。   在先前的时间里,他再次重温了一遍那些光明与黑暗的交织,那些来自天地最远处、内心最深处的召唤,然后发现这些和自己实在是没有半点干系。如果最后那步选择是书院的考验,为什么书院的大修行者会弄出如此玄妙的幻境,而自己为什么会正确?   书院后山登顶前的选择考验过于形而上,过于庄严肃穆,而宁缺只不过是个刚刚进入不惑境界的弱小的修行者。让他来回答这个问题,就如同海德堡大学的哲学教授逮着一名刚刚进入小学的孩子: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那孩子绝对不会痛苦地抱着脑袋作思考者状冥思苦想半个世纪直至最后变成一座雕像却还是无法回答,肯定会声音嘹亮回答道:我叫某某维奇,来自法兰克福,要去内卡河里钓鱼。   也许海德堡大学的哲学教授也教神学,也许这名教授骨子里和古代中国那些禅宗大师差不多,就爱玩那种反璞归真牛屎牛黄的套路,听着这回答便瘦躯猛震,觉着小孩子的回答看似简单实际上绝不简单直指本心便觅到了终极道路愈发觉得小孩子是不世出的天才。   即将正式进入书院二层楼学习,但说实话直至此时依然不知道为什么书院、为什么那条漫漫山道和设置幻境选择的大人物们会选中自己,宁缺思索很久之后,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夫子因为太高深所以高深糊涂了,而我就是那个小孩子。”   ……   ……   长安城西南向的阔直官道上,由数辆马车和数十名骑士组成的队伍正在沉默前进,这些马车外饰以黑金二色为主,透着股难以形容的华贵与肃杀之意,数十位骑士虽未穿着盔甲,但整齐的黑色战袍与脸上的坚毅神情,依然散发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   这些骑士正是西陵神国威震天下的护教军,号称世间最精锐之骑兵,有资格被他们居中保护的那几辆马车,毫无疑问都是神殿的大人物。此时天色尚早,车队便出现在长安南方的官道上,说明他们是在城门开启后的第一时间便离开了长安城。   由神殿大人物和护教军组成的队伍,如果行走在别的国度,一定会引来无数人的围观喝彩,甚至道旁可能会有不少信徒愚妇叩首不止。但现在他们是在大唐帝国境内,天色尚早,官道两旁没有人投以注视的目光,更没有人献上虔诚的眼泪,队伍只是沉默而又快速的前行,给人一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尽快离开的感觉。   隆庆皇子坐在正中间那辆奢华却又肃杀的黑金色马车内,平静的目光透过窗口,望向唐人的民宅与田间如金色毛毯般的油菜花,听着四周急促的马蹄声和骑士们的呼吸声,感受着那股压抑的气氛和怪异的沉默,忽然微笑开口说道:   “来时整座长安城欢腾,信众妇孺夹道欢迎,瓜果鲜花向着马车乱掷,去时却是如此沉默安静,甚至要特意选择城门开时偷偷离开,是不是很像丧家之犬?”   坐在对面的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脸色微变,不明白为什么隆庆皇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强行压抑心头的怒意,说道:“大人何必如此自辱?”   隆庆皇子脸上浮现淡淡嘲讽神色,说道:“护教神军无论在世间何地,都身着金色盔甲,光芒四射有如天神,然而进入唐人境内,便必须卸甲交枪,不然便不准进入,这……才是羞辱。”   不待莫离开口,他继续微笑说道:“副院长,你可知道为何在长安城里我要住在桃花巷中?”   莫离神官心头微凛,不知道隆庆皇子这番发问是不是想试探自己什么,然而看着对方的微笑容颜,不知为何他心头愈来愈寒,犹豫片刻后诚实回答道:“因为皇子本命物便是桃花。”   “不错,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桃花为本命物?”隆庆皇子问道。   莫离神官摇了摇头,关于这一点西陵神殿里的人们始终不知道真实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夫子当年入西陵,一面饮酒一面斩落神山上所有桃花,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阻止他。”   隆庆皇子望向窗外那些充满乡野美感的油菜花田,平静说道:“这是我西陵神殿百年来遭受到的最大羞辱,我选择桃花为本命物,便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份羞辱。”   他继续淡然说道:“今番我自降身份接受书院二层楼的考验,便是想有机会能跟随夫子学习,以期日后能替神殿把这番羞辱讨回来,然而没有想到,居然被宁缺又羞辱了一番。”   莫离神官想要安慰他几句,但发现着实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语。   “你刚才说我那番话是自辱……其实不对,羞辱这种事情与谁发起没有任何关系,只在乎实力,若我比人强,那么那番话便是调侃,若我比人弱,那番话才变成自辱。”   “唐人能让我护教神军解甲,夫子能斩尽满山桃花,宁缺能逼得我像条狗般逃离长安,都不是他们有意在羞辱我,而是因为在某些方面,他们更加强大。”   “不过我很谢谢这番羞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或许我已经踏出了那一步,现在我只希望宁缺能真正的迅速强大起来,好让我有讨回这番羞辱的机会。”   莫离神官闻言一惊,旋即狂喜,心想若隆庆皇子能在旅途中晋入知命境界,那么神殿或许会看在这件事情上,饶过自己此番出使给神殿所带来的羞辱。   在连声恭喜之后,他已经暗自下了决心,日后一定要把皇子的大腿抱的更紧一些,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低声问道:“崇明太子已经回了燕国,皇子晋入知命境界的好消息,是不是尽快让人通知燕皇?”   隆庆皇子微微自嘲一笑说道:“让父皇知道这件事情又有何意义?争夺皇位?莫非区区一个燕国的皇位会比昊天大道更吸引人?”   莫离神官诚挚建议道:“但那皇位本来就应该是皇子您的。”   “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隆庆皇子回想着在书院后山上看到的那些幻境,尤其是最后悬崖畔那几步里所看到的大光明大恐惧,面色微显苍白,旋即坚毅说道:“任何想要抢走我东西的人,都会是死人。”   他的手从窗外收了回来,不知何时指间已经多了一朵粉嫩欲滴的桃花。   他把桃花随意插在自己的衣襟之上,不知那充满生命气息的花瓣之下可有一个透明的空洞?   隆庆皇子看着窗外的民宅炊烟、田间的油菜花,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平静微笑说道:“再过些年,我要把这些难看的唐人民居全部推倒,把田间的油菜花全部铲除,然后一把火全部烧掉,烧掉那些罪恶与肮脏,烧出一个圣洁光明的天地。”   ……   ……   马车如同往日一样停在书院外的草甸旁,宁缺走下车来,然后发现今天书院的气氛变得与往日非常不一样,依然有很多学生站在远处看着自己议论,但他们往日目光里的那些鄙夷与厌憎,早已尽数换作了震惊羡慕和淡淡悔意。   就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宁缺走进了书院,和石阶旁的常征明微微点头致意,便看到了一个小书童正站在晨光中向自己挥手,不由微微一怔。   那小书童生的眉清目秀,小脸极为水嫩,仿佛粉妆玉琢一般。他看着宁缺向自己行来,极恭谨地行了一礼,说道:“小先生,我是我家少爷的书童,奉命带您上山。”   小小书童却偏生要摆出老夫子的作派,宁缺忍不住笑了笑,问道:“问题是你家少爷是谁?而且为什么要叫我小先生?”   小书童格格一笑,摸了摸脑袋,解释道:“我家少爷行二,称呼是少爷给我定的规矩,您是后山最小的那位,所以我就要叫您小先生。”   宁缺极感兴趣问道:“那……陈皮皮是几先生?”   小书童稚声应道:“以往他是小先生,现在既然您是小先生,所以他就是十二先生。”   宁缺怔了怔,摇头笑着说道:“那大胖子和小先生……听着总觉得有些不搭啊。”   小书童认真说道:“其实……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   ……   今日宁缺进入书院后山的道路,当然不可能是那条折腾掉他半条命的山道。小书童带着他走了一条僻巷,从旧书楼旁一条石径斜插了上去,然后在满山浓雾前停下了脚步。   “小先生,旧书楼二层楼里也有条路,不过少爷说了,今天您是第一天来,所以请走这边。”   宁缺看着身前的云雾,下意识里想起前天那条漫漫山道上的雾气,身体微微僵硬,沉默片刻后,看着小书童温和问道:“雾里……没有什么古怪吧?”   小书童呵呵一笑,说道:“当然没有,我都经常走的。”   ……   ……   这片山雾确实没有什么古怪,比如变成飞剑的竹叶、变成瀑布的山泉、变成大海的小池。   这片山雾非常古怪,宁缺只不过走出十数步,居然便走到了书院后山的山腰间。   他挥袖拂去身前最后几缕雾气,看着眼前在晨光下宛若仙境的山腰景致,不由呆住了。   从书院方向望去陡峭无比的大山,在迎着东面的方向,竟然有这样一大片平坦的崖坪。   崖坪之上有镜子般的小湖,有怒放的野花,有恬静的青草,有参天的古树。   花有千种万种,其中也有桃花,但夹在其间毫不显眼。   参天古树下,有十余间样式简单的房屋,炊烟袅袅正在升起。   房屋背后的山崖间有道银线正在倾泻而下,竟是极远处的一道瀑布。   一群黑色的鸟儿在崖壁与瀑布间欢鸣飞翔。   晨光之中,如斯美景撞入眼帘,宁缺怔怔不知该如何言语。   感受着后山间清幽的天地元气和生命味道,一个念头不知何时强烈地涌进他的脑海。   ——无论是谁想要毁灭这样的美丽,我一定会先灭了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此间的师兄师姐们(上)   “我第一次来时,也像你一样,被这里的美丽震的无法言语。”   不知何时,陈皮皮站到了宁缺的身边。   宁缺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比你原来住的那个地方还要美丽?”   陈皮皮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到了自己的来历,沉默片刻后说道:“庄严、肃穆或者神圣,其实都不是美丽。”   他微笑继续说道:“欢迎来到真正的书院。”   宁缺笑着回答道:“看来你是我今天的导游。”   陈皮皮没有听说过导游这个词,但猜到大概是什么意思,笑了笑,领着他向崖坪间走去。一路走过青青田野与草甸,踩着微湿的田垄,走上一道木桥,便来到了平静如镜的湖面上。   湖间的白色水鸟时浮时沉,在水中捕食小鱼,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它们同样骄傲地仰着头颅,或咽鱼下腹,或甩干羽毛上的水珠。木桥上的脚步声引得水鸟注目而望,但它们明显并不怎么怕人,反而像是在好奇,显得极富灵性。   木桥中段有一方亭榭,湖光水色之间好不清幽,一位穿着淡黄色书院春服的女子,正在亭间专心致志地拈架绣花。   陈皮皮带着宁缺走到那女子身前,恭谨行礼说道:“七师姐。”   那淡黄衣衫女子抬起头来,看了他身旁的宁缺一眼,笑着说道:“带小师弟好好逛一逛。”   宁缺揖手行礼,恭敬说道:“见过七师姐。”   七师姐似笑非笑看了陈皮皮一眼,忽然开口说道:“从今往后你可以偷懒了。”   陈皮皮尴尬笑了笑。   宁缺不解何意,茫然看着二人。   七师姐没有再说什么,继续低头绣花。   走出湖间亭榭,顺着木桥穿湖入岸,陈皮皮回身望去,对宁缺介绍道:“七师姐姓木名柚,精研阵法,先前你上山时穿过的雾气,是书院前贤设置的阵法,现在阵法维护全部由七师姐一手负责,至于绣花……两年前七师姐阵法研修遇着瓶颈,无论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都寻不到好的法子,最后老师决定让她绣花,这一绣便是两年,也不知道那段瓶颈究竟过了没有。”   宁缺心中的震撼一直在持续,只是表面上他极好地保持住了平静,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书院二层楼,对于很多事情根本没有任何概念,比如绣花与阵法有什么关系?但正因为完全没有任何概念,他知道自己就算问也便白问,于是沉默。   陈皮皮带着他走过那棵极高大的古树,走到西面那片密林前,听着林子里悠扬的琴萧之声,说道:“吹箫的是九师兄北宫未央,弄琴的是十师兄西门不惑,他们两个人来自极南海岛之上,精通音律,至于修行的是什么法门,只怕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   宁缺诧异问道:“这又是说法?哪有修行者连自己修行法门都不知道的?”   陈皮皮摇头解释说道:“老师从来不给他们布置功课,只是让他们由着性子鼓捣这些没用玩意儿,我进书院多少年,便听他们吹弹了多少年,哪见过他们做别的。”   春林里琴萧之声骤歇,簌簌摩擦声起,二名男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两名男子面容英俊神情平静,身上穿着的学院春服为白色,明显经过改造,袍袖及下摆非常宽大,被春风一拂飘然若仙,哪里像是学生,更像是仙风道骨的隐士。   拿着洞箫的九师兄看着陈皮皮没好气说道:“什么叫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陈皮皮笑着说道:“那你说说,你们在书院这么多年究竟修了些什么玩意儿?”   九师兄拿起箫管老实不客气狠狠敲了陈皮皮脑袋一下。   陈皮皮捂着脑袋,恼火嚷道:“九师兄,怎么说不过人就打人?你讲究的风仪到哪里去了?”   抱着古琴一直沉默在旁的男子,忽然开口说道:“打的好。”   陈皮皮看着那男子说道:“十师兄,你可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啊。”   十师兄西门不惑微微一笑,拢在身前的双手轻抱着古琴,指尖微颤,拔了一个碎音,看着宁缺说道:“小师弟,我与北宫师兄修的乃是音律大道,像皮皮这样只知道用天地元气打架的俗人根本无法体会音律之美,希望你不是这样的俗人。”   九师兄北宫未央将洞箫插入腰间,看着宁缺极感兴趣说道:“小师弟,当日观你登山颇有洒然之意,颜瑟大师又说你有神符师潜质,而且听闻你是长安城里最近出名的书家,既然如此,想必你对艺术颇有造诣,日后你我要好生切磋切磋才是。”   宁缺赶紧恭谨行礼,心里却苦涩想着,自己哪里懂音律这些东西,至于俗或不俗……能感知天地元气那当然应该用来提升自身境界,然后学习打架的本事,这二位师兄竟是把全部的修为与生命都投入到了音律之中,雅固雅矣,只是太过暴殄天物了。   “禀告二位师兄,我对音律之道完全一窍不通。”他赶紧应道。   九师兄北宫未央极不以为然,挥袖说道:“音律书画均乃天地间优美事物,艺术二字讲究的便是触类旁通,你以往没有机会,如今遇着我与你十师兄,哪里还会一窍不通?”   宁缺见对方热情,哪里好意思拒绝,于是便应承下来,日后在书院学习的空闲时刻,一定前来向二位师兄恭敬请教音律之道,即便不能有所增益,当一听众也是好的。   二位师兄听着这话面露喜悦之色,同声赞道:“果然不是皮皮这样的俗人。”   ……   ……   向大树下的崖坪房屋走去途中,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认真问道:“你真的喜欢听箫琴之音?”   宁缺看他一眼,说道:“完全不感兴趣……你不用这样看着我,这是我第一天进书院二层楼,二位师兄如此热情,我怎么能当面拒绝?”   陈皮皮痛心疾首说道:“你这个蠢货,这种事情当然应该坚决地拒绝。”   宁缺不解何意,问道:“日后若师兄们要吹箫给我听,我躲开便是了,又有什么问题?”   “这些年来,没有一位师兄师姐愿意安安静静听他们的演奏,他们只能天天面对面吹箫弄琴,一个人道洋洋哉,一个人道巍巍乎,互为知音互拍马屁,早已无聊到了极点,差的便是一个听众,你既然答应了他们,那今后在后山便等着天天被拉去当听众吧。”   宁缺疑惑问道:“难道二位师兄音律之道水准极差?”   “二位师兄若在世间绝对是第一流的音律大家。”   陈皮皮正色说道,旋即眉梢苦楚地垂了下来,继续说道:“可再了不起的音律大家,若翻来覆去连续弹奏一首曲子上千遍让你听,你就会知道其中的痛苦了。”   如果让自己连着吃一千碗酸辣面片汤会不会腻?如果让桑桑连着吃一千碟醋泡青菜头会不会腻?如果自己带着桑桑去松鹤楼连吃一千天席面会不会腻?当然会腻,那么连续听一千遍同样的曲子肯定也会腻,而且会非常痛苦。   宁缺声音发颤问道:“世间爱音律之人数不尽数,想来二位师兄总不至于非要让我一个人听。”   “世间爱音律之人甚众,但在两位师兄看来,有资格听他们演奏乐曲的人却极少,能进入书院后山成为他们同窗的人,都经过了夫子的考验,当然有资格,别的人却免了。”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毅然决然说道:“我躲。”   “我曾经躲过。”陈皮皮同情地看着他,叹息说道:“书院后山不小,但要找个人还是能找的。”   宁缺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发现石径旁的花树一阵摇晃,一个看不清楚头脸的人忽然冲了出来,吓了他一跳,定睛望去,才发现是那日在山顶上见过的一位年轻师兄,只是今日这位师兄发间衫上全部落着各式各样的花瓣,看着十分滑稽又有些惊悚。   陈皮皮把他拉到身旁,极严肃认真地介绍道:“这是十一师兄王持。”   宁缺赶紧整理衣衫,长揖行礼道:“宁缺见过十一师兄。”   十一师兄瞪着眼睛看着他,没有回礼,而是拾起肩头一片花瓣,怔怔问道:“我来问你,若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可夫子进入后山之前,这花在山中自行开落千万年,与你我之心又有什么关系?若无人入后山,若无人观此花,此花便不存在?”   宁缺哑然无语,沉默很长时间后转头无辜地看了陈皮皮一眼。   陈皮皮的目光比他还要无辜,意思是说你若答不清楚,便不好离开。   十一师兄王持目光温柔看着他,等待了很久没有等到答案,脸上却也没有什么不悦神色,自行温和解释道:“依我看来,在你我见到这花之前,花与你我之心各自寂静,你我来看这花时,花在心头显现绽放,此花存在于否,便在于显现之刻。”   宁缺微微张唇,依旧哑然无语,神情非常无辜。   陈皮皮被这厮无辜的神情弄得有些内疚,咳了两声后说道:“十一师兄,小师弟第一天进后山,我还要带他去拜见其余的师兄,花心之辩可否容日后再论?”   王持温和望着宁缺,说道:“小师弟,日后若有余暇,可否来助愚兄思辩求得?”   宁缺听着话里意思,松了口气,赶紧连连应下,然后跟着陈皮皮像逃一般离了花树,向崖坪古树下的那些房屋跑去,浑没注意到陈皮皮脸上又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第一百六十七章 此间的师兄师姐们(下)   屋内有火炉,屋外有水车,屋内外都弥漫着白色的蒸气。水落红铁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锤落红铁发出砰砰啪啪的声音,宁缺和陈皮皮二人老老实实站在门槛外,看着那名浑身赤裸的壮汉,像对待心爱情人般细腻却又粗暴地把玩着炉火与铁块。   过了很长时间,屋内的嘈杂的声音终于停止,壮汉解下身上的皮围裙,拿起毛巾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走到门口,憨厚一笑说道:“我是你六师兄。”   陈皮皮对宁缺笑着说道:“六师兄打造的盔甲兵器举世无双,许世将军现在身上穿的盔甲,便是由六师兄亲手打造。日后你如果有这方面的需求,可以直接来向师兄讨。师兄为人最是亲切和善,你别看他不怎么爱说话,但答应你的事情一定能做到。”   先前那段时间,宁缺一直盯着六师兄挥锤打铁,隐约间从对方极富节奏感和力量感的动作感受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这时听着陈皮皮的介绍,想着藏在临四十七巷里的那三把刀还是那些羽箭,眼睛顿时一亮,赞叹道:“六师兄是符道大家?”   “如果要分法门,我应该算作修武,不过这辈子也没有时间去学怎么打架,光顾着学打铁了。”   六师兄憨厚回答道:“小师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打造出来的盔甲兵器上确实有符纹,不过那我和没有关系,是四师兄的手笔。”   “四师兄?”宁缺讶异问道。   六师兄望向房屋阴暗角落,笑着说道:“就是他。”   宁缺这才注意到,在阴暗角落里有一张很小的沙盘,沙盘旁坐着位穿着青色学院春服的男子。房屋里温度极高,然而那男子身上竟是没有一滴汗水,连热的感觉都没有一丝,只是专注平静看着面前的小小沙盘。他的人就像是房屋里的一部分,极容易逃脱目光的捕捉,如果闭上眼睛,更是根本感觉不到他就在那里坐着。   “四师兄最近在修行浑光符。”   陈皮皮向他解释道:“他想要把符纹和构成兵器的钢铁契合的更紧,直至最后融为一体。”   坐在阴暗角落里的四师兄抬起头来,理都没有理宁缺陈皮皮二人,直接对赤裸壮汉说道:“三星纹用来加大正面抗冲击力自然没有问题,但是侧面的撕扯力怎么办?如果武者布天地元气于体肤之表,再想激发盔甲上的符纹,难度有些大。”   六师兄向那边走了过去,宁缺陈皮皮二人跟在他的身后。   沙盘上画着看上去极简单的三条线,这些线条并不是完全平直,线条相交处被勾出了极光滑的几个半圆弧形,看上去就是一根线牵着几滴触在一处将要融合却还没有完全融合的水珠。   听着两位师兄的议论声,宁缺知道他们是想要对盔甲上的符纹加以改造,从而提升防御能力,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符道在现实中的运用,不由大感好奇。   “我不懂符道,也不知道这些纹饰有什么用,但我总觉得这些半圆太光滑,或者说……太完美。”六师兄挠了挠头,老实说道:“我就觉得太完美的东西肯定不禁打。”   四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你这辈子一直在打铁,对于力量这种东西比我熟悉的多,虽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我相信你的直觉,这几个半圆确实太完美了。”   宁缺微感紧张,盯着由细白沙铺成的沙盘,想要看看这位四师兄准备进行怎样的改动。   没有人拿木笔画图,只见沙盘上的细白沙粒极神奇地快速滚动起来,上面的线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在沙盘间变化着形状,片刻之间便不知道进行了多少种组合。   宁缺盯着沙盘上的线条,目光随着那些线条变化而快速闪动,思维逐渐跟不上那些繁复至极的组合变化,只觉得脑海里微感刺激痛,胸腹间一阵烦恶。   ……   ……   走出屋外来到水车旁,捧了把冰凉的清水洗了洗脸,宁缺的精神才算好了些。他心有余悸望着陈皮皮说道:“真没想到,只是些片段符纹便这般难懂。”   “正是因为是片段才容易引发精神波动,更何况你不自量力想要看清楚那么多变化。”   陈皮皮用竹管盛了管水喝尽腹中,擦了擦嘴,嘲笑说道:“更何况六师兄那屋子火炉常年不熄,用来炼制各类精钢材质,他不会打架,但武道修为极精深,所以一直呆在里面才会没事,像你这样的家伙,又怎么可能不被热浪薰昏过去?”   宁缺被他嘲笑,却也不以为忤,想着今日在书院后山看见的这些师兄师姐,这些看似有些疯癫却明显极为神奇的画面,心情非常兴奋。   “五师兄八师兄下棋去了,他们两个人入山之前,一人是南晋国手,一位是月轮国宫廷棋师,约战十余次都分不出输负,后来入山之后成了师兄弟,却也没忘了当年的那番恩怨情仇,只要没事儿便抱着棋枰往山上那处松下一坐便是数日。”   陈皮皮想着那两位师兄,没好气说道:“下棋下到连吃饭都经常忘记的人,怎么会记得今天是你入门的日子?这些年来如果不是我每次都满山遍野辛苦寻着他们送去饭吃,我真怀疑他们会不会吐血棋枰,然后冻饿而死,成了松下的两只雅鬼。”   宁缺听着这番叙述,不由哑然无语,心想这书院后山果然全是奇人怪人,也不知道夫子收这些人做学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三师姐你熟。”   陈皮皮继续说道:“她这时候应该还在旧书楼里抄小楷,你若要见她随便能见。你不要问我她为什么天天在东窗畔抄小楷,我只知道这是老师交给她的课业。”   回忆那夜在崖顶看到的人数,宁缺默默算了算,对陈皮皮说道:“大师兄跟随夫子去国游历,那应该还有两位师兄没有见到。”   “你还没有见到二师兄,至于剩下那位可不是师兄,那位老先生辈份有些奇怪,而且天天只知道抱着书本看,和谁都不怎么说话,师兄师姐们都不怎么爱搭理他。”   陈皮皮领着他向崖坪方后那条瀑布行去,警告道:“我这便去带你去见二师兄,你可得注意些礼仪举止。前面见着的师兄师姐虽说举止都有些奇怪,但人都是些极善良的人,二师兄严肃方正,持身正要求他人更正,你若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当心挨板子。”   宁缺听得心头一凛,紧张问道:“那我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二师兄?”   陈皮皮回头看了他一眼,嘲弄说道:“你这家伙向来极会摆姿态,就像刚才面对师兄师姐们的姿态一样便好,真没想到,宁缺你浓眉大眼的居然这么会卖乖。”   宁缺反嘲说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便是白痴。”   陈皮皮看着他叹息一声,说道:“除了严肃方正,二师兄最大的特点便是骄傲,而且最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表现的比他还要骄傲,所以……请你节哀。”   “以你平时臭屁骄傲的姿态,想来这些年里没有少被二师兄教训。”宁缺看着他胖乎乎的脸,嘲笑说道:“至于我不用你担心,在二师兄面前,我一定会是世界是最谦虚的那个人。”   “晚了。”陈皮皮似笑非笑望着他,说道:“去年你给我出的那道数科题,最后害得二师兄闭了半个月的关,难道你以为骄傲如他,会忘记这件事情?”   ……   ……   事实证明,陈皮皮的恐吓都是纸老虎——走到离那道银流瀑布不远处的小院,终于看到传说中的二师兄后,宁缺发现二师兄其人绝对不是那等白眼望天目无余子之辈,甚至感觉对方说话的口吻非常温和亲切,哪里有丝毫骄傲自负的味道?   站在石阶之上,二师兄平静看着他们二人,淡然问道:“宁缺,小师弟他……抱歉,现在不应该叫小师弟……十二他带你在后山逛了一遍,你有何感受?”   “诸位师兄师姐潜心修行,实乃我之……”宁缺恭谨应道。   然而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二师兄便极为强势抬手阻止,冷声说道:“那帮家伙天天就知道逗鸟喂鱼弹琴落棋,哪里是在潜心修行?老四明明在符道之上极有潜质,却不知道脑袋里少了哪根筋,居然被老六骗去当铁匠铺的伙计!老师仁爱不愿理会,若非如此,我早就要把他们好生整治几番,似这等人你若还要说是你的楷模,委实有些不智。”   宁缺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段话。   二师兄忽然声音一沉问道:“你在看什么?”   在刚刚看到那道瀑布时,宁缺便为这场谈话定下了基调,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决意在二师兄面前一定扮娇羞鹌鹑,谈话时绝对不能抬起头来无礼直视对方的双眼,但二师兄头顶那根高高耸起像极了洗衣棒槌的古冠,实在是……太吸引目光了。   对于二师兄头顶的古冠,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便很难再把目光移开。宁缺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对一根棒槌说话,这种古怪的感觉,即便是他也很难让脸上的神情一直保持平静。   与这顶棒槌般的高高古冠相比,二师兄的面貌要显得正常很多,但同样也很有自己的特色。   二师兄眉直鼻挺唇薄,谈不上英俊,却是挑不出半点毛病,黑发被梳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垂在身后,不向左倾一分,也不向右倾一分。至于他的两条眉毛一模一样对称,甚至给人一种感觉,两边眉毛的根数都完全一样,平静有神的眸子也是如此,挑不出来任何毛病,整个人给人一种无法赞美却也无法挑毛病的无奈感觉。   这种无奈感觉大概所有看到二师兄的人都会有,宁缺正是因为这种感觉,心神有些轻微飘移,便忽然听到了这句问话,不由悚然而惊,面露微笑说道:“师兄,师弟在看你的冠帽。”   二师兄静静看着他,说道:“为何要看?”   宁缺脸上的神情极为自然,回答的极为理所当然:“因为很好看。”   二师兄微微一怔。一直还在完美扮演鹌鹑的陈皮皮则是表情一僵,在心中默默骂了无数声脏话,心想认识这厮一年,原来还没有完全看清楚此人竟是无耻卑劣到了这等境界。   拍马屁拍的再自然,有时候也会让领受马屁的人感到有些羞,羞则易恼。更何况今天面对的对象是书院二师兄,值此重要时刻,宁缺绝对不会让对方有任何反应回味从而醒悟的机会。他从脑海里随意择了件事情,疑惑问道:“二师兄,我去年随公主李渔自草原回京途中,曾经在岷山北山道口遇着一位洞玄境界的大剑师,有人说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弃徒……”   “想入书院后山哪有这般容易,既然进来了,又怎么会轻易出去?”   二师兄说道:“富在深山有远亲,世间每多愚痴之辈,总想着与书院挂上一些关系来自重身份,每年不知道要涌出多少二层楼弃徒,难道每出现一次,我书院便要昭告世间并无此人?”   “就担心这些自高身份之人会坏了书院名声。”宁缺这句话说的倒是真实想法。   二师兄嘲讽说道:“知道的人自然知道,至于那些没资格知道的人,无论他们有什么想法,又有什么资格能影响到我书院名声,似这等事情以后你莫要理会便是。”   听着这句话,宁缺在心中感慨想道,终于感受到了二师兄的骄傲,果然是很凛厉的骄傲啊。   心有所思,眸有所现,二师兄注意到他目光里的意味,以为这位新入门的小师弟,被今日所见所闻震撼的有些神智惘然,淡然宽慰说道:“书院后山,或者说二层楼,其实并没有世间传扬的那般玄虚。这里就是院长教学生的地方,就这么简单。”   ……   ……   “是不是觉得很无奈?”   “是。”   “是不是觉得二师兄这个人实在是很没有意思,做什么事情都一板一眼?”   “是。”   “是不是觉得他那顶冠帽很像一根棒槌?”   “看的久了有时候会忽然觉得那顶冠帽又像纸折起来的玩具。”   “不管像什么,是不是很有把它打断或是压扁的冲动?”   “……”   离开小院,直至再也听不到瀑布从山崖坠落水潭的鸣声,确认二师兄应该不会偷听自己对话后,书院后山最小的两个家伙才开始说话。   陈皮皮揉了揉因为先前保持严肃表情而有些发麻的脸颊,看着宁缺问道:“说啊。”   宁缺沉默片刻后老实回答道:“确实有点这种感觉。”   陈皮皮神情凝重看着他说道:“不止你有,我们所有人都有,六师兄甚至已经尝试过好几次。”   宁缺微微张嘴,看着胖少年的脸,迟疑说道:“……我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了。”   陈皮皮摇头说道:“我不会愚蠢到诱骗你去砸二师兄的冠帽,事实上今天看了你的表现,我坚信以后极有可能是你想些阴损招术骗我去做这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宁缺笑了笑,忽然开口说道:“我觉得二师兄骄傲些挺好,至少这样才像一个人。”   “我不会把你这句话当成要挟你的证据。”   陈皮皮的表情和说的话明显是两个意思。他同情地拍了拍宁缺的肩膀,说道:“事实上关于这一点我们都很有同感,尤其是前年二师兄养了一只鹅以后。”   宁缺诧异问道:“鹅?”   陈皮皮笑着说道:“我们一直认为,二师兄之所以会养那只鹅,是因为那只鹅非常骄傲,他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类,既然如此,当然要好好养着。”   宁缺怔了怔后,连连摇头笑道:“太刻薄,太恶毒了些。”   陈皮皮笑道:“你别不信,待会儿看到那只鹅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这样说。”   说话间来到一处缓坡处,青青草甸里怒放着野花。二人在花间选了块干净地方坐了下来,斜坡下方是一道平缓流淌的溪水,看来势应该是来自于崖壁上那道瀑布,看去处大概流出崖坪后,又会形成一道新的瀑布,却不知会落向何处。   春风与暖阳混在一起,轻轻吹拂着两个年轻人的脸,他们躺在草甸上野花间,双手枕在脑后,睁眼看着美丽的风景,显得极为惬意。   宁缺看着坡下那道溪水,说道:“在书院里……我是说在下面书院里,我偶尔会抬头看山,但从来没有看到过瀑布,我也从来没有想过,雾里的大山深处竟然如此美丽。”   陈皮皮眯着眼睛,看着高空的那些黑点,微笑说道:“这座山很大的,我都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听四师兄说,大山正对着长安城的那面是一片绝壁,你关心的瀑布可能就是从那里落下去的吧,我曾经去偷偷瞧过一眼,那片绝壁下方全部是云雾,根本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以后有机会你带我去看看。”   “好。”   宁缺视力极好,看着溪水下方那些游动争食的鱼儿,想着今日在后山里看到的那些师兄师姐,好奇问道:“师兄师姐们……现在都是什么境界?”   “二师兄早已知天命,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是在知命上境还是中境,究竟有没有看到那扇门。然后从三师姐一直到十一师兄,都是洞玄境界,上中下境不等。”   这个回答着实有些出乎宁缺意料,他吃惊看着陈皮皮,说道:“你都是知命境界,怎么师兄师姐们还在洞玄?”   陈皮皮看了他一眼,嘲讽说道:“学道有先后,入道何问期?我虽然入门最晚,但先入知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所谓分境不过是些打架手段,后山里没谁真正在意此事,若真打起架来,从三师姐开始,一直到十一师兄,加起来都打不过我。”   “你别忘了,我可是绝世的修行天才啊。”   “师兄师姐们是怎么进书院的?”   “当然是夫子招进来的。”   陈皮皮浑没注意到,自己这些年受了二师兄太多影响,竟是习惯性地开始说废话。   宁缺无奈说道:“我是问正经的。”   “难道我的回答很不正经?”   陈皮皮讷闷看着他,说道:“有谁比四师兄的线画的更直?有谁比七师姐的花绣的更好,陈法布的更精妙?有谁比九师兄十师兄会弹琴吹箫?有谁比六师兄更会打铁?至于那两个酷好下棋的疯子,天底下你就找不出第三个能在棋枰之上战胜他们的人来。”   “我们的师兄师姐们,都是世间某一方面最顶尖的人物。还是那句话,打起架来或许他们打不过别人,但如果比起别的方面,你我吃屎都赶不上。”   宁缺认真说道:“那不见得,论起书法之道,我还是有些信心的。”   陈皮皮哈哈笑了起来。   宁缺也笑了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不解问道:“既然师兄师姐们入山之前,已经是世间某一方面最顶尖的人物,那老师召他们入书院又是什么意思?已然是举世无敌,再修行下去还是举世无敌,在他们的领域谁又能让他们更进一步?”   陈皮皮看着他神情认真说道:“我前面说没有人能在师兄师姐们的领域内战胜他们,这句话其实有一个前提,必须排除掉一个人的存在。”   “谁?”   “大师兄。”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消化掉心头的震惊,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大师兄什么都懂,而且在任何领域都是最强的那个人?”   陈皮皮悠悠叹息道:“我只知道,书院后山一直是由大师兄负责授课解惑。”   宁缺怔然无语,良久后喃喃说道:“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等全才?”   陈皮皮抬头望着碧天上的飞鸟,微笑说道:“是不是感觉很受打击?你很骄傲,我很骄傲,二师兄更骄傲,但即便是二师兄在大师兄面前也没有任何骄傲的资格,最有趣的事情在于,如果你看到大师兄就会发现他这个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骄傲。”   宁缺有些失神望向天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原来世间除了……还真有生而知之的人物。”   陈皮皮没有注意到他话语间的停顿,说道:“世间从来没有生而知之的人。”   宁缺嘲讽说道:“如果不是生而知之,谁能教出大师兄这等人物?”   陈皮皮反嘲说道:“白痴,大师兄是老师的学生,当然是被老师教出来的。”   宁缺哑然无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大师兄的老师岂不也是自己的老师,此时他才想明白,自己已经成为传说中夫子的学生,不禁心神一阵摇晃,激动不安。   他忽然转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大胖圆脸,问道:“我有一个问题。”   陈皮皮疑惑应道:“什么问题?”   宁缺认真说道:“我进书院二层楼,是为了修行学习,而不是为了来欣赏风光的,你今天带我逛了一大圈,但好像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学些什么,怎么学。”   “首先,你现在是不惑境界,能操控的天地元气少的可怜,所以有很多东西你根本没办法学。其次后山的学习基本上都是自修,按照老师给我们定的方向,我们自行感悟学习,若有不通处便去请教大师兄。现如今老师和大师兄都没回来,你当然只能先自学。”   “大师兄他……现在是什么境界?”   “除了夫子,谁也不知道,我甚至怀疑大师兄他自己都不知道。”   “又来了,你又来了。”   “我说的是真话……因为我们总觉得大师兄好像从来没有关心过境界这种东西。”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大师兄真的是无所不会,在所有领域里都是绝顶风流人物,那为什么五师兄和八师兄不会缠着他下棋?根据我的认知,像下棋踢球这种最容易引发暴戾气息的游戏,可没有人在乎对方是不是师兄。”   陈皮皮忽然笑了起来,想起某些事情,忍不住摇了摇头,感叹说道:“那是因为大师兄这个人有两个最妙的特质,正是因为这两个特质,所以没有人会缠着他下棋或是做别的事情。”   “什么特质?”宁缺好奇问道。   “大师兄做事情很认真,非常认真。所以他的动作很慢,非常慢。”   “有多慢?”   “你想像不出的慢。”   ……   ……   “就算要先等夫子回国,那我在后山里总得应该做些什么。”   “以后你会有很多事情要做?”   宁缺忽然觉得有些什么事情不对,犹豫问道:“比如?”   陈皮皮同情看着他,说道:“比如很多。”   到了此时此刻,宁缺终于回想起来,今日在书院里拜见师兄师姐们时,陈皮皮偶尔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怜悯神情,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沉声问道:   “现如今我成了小师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此迎来了崭新喜悦的新阶段?”   陈皮皮微笑看着他说道:“不错,以后我再也不用被逼着天天听那些雅曲,不用天天被四师兄逼着在沙盘上画线,不用天天被六师兄逼着去踩水车,不用天天被七师姐逼着去雾里面插旗画线,不用天天被十一师兄逼着讨论那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用天天被二师兄逼着算那些像山海一样的数字,而被打掌心却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那个人。”   宁缺若有所思说道:“因为我现在是最小的那个。”   陈皮皮拍了拍他的胸口,感激说道:“书院,胜在有小师弟。”   宁缺笑了笑,把他的手打开,枕手望天,心想看来必须珍惜今天这闲适时光,懒得再理他。   “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大想法,大野心的人。”   陈皮皮忽然望天说道:“你先前关心师兄师姐们的境界,是因为你想超越他们,其实就我个人而言,并不是很赞同这种生活方法,因为太累。”   宁缺没有回头看他,盯着碧天之上越飞越低的那些鸟儿,看着它们黑色双翼下的白色柔软腹部,喃喃应道:“活着本来就是很累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小时候究竟经历过什么事情,但我想有时候还是需要把心胸放宽一些。”   “你是说我是个小心眼的人?我那些蟹黄粥都喂猪吃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用防范师兄师姐们,他们都是好人。”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四岁的时候遇见过一个好人,然后我发现那个好人想吃我。当然我并不认为师兄师姐们会是这样的人,只是我刚和他们认识,难免会有些防御心理,你不用太过担心我会精神变态,若要变态小时候早就已经变好了。”   陈皮皮转头看着他的侧脸,说道:“至少在这里,你真的不用太过警惕防御,你可以放松愉悦的生活,书院后山是个好地方,你应该珍惜。”   “明白,我会珍惜的。”   宁缺认真说道:“你在后山呆了这么多年,会不会无聊?”   “有时候当然还是会,不然我怎么会和你认识?”   宁缺收回目光,看着他好奇问道:“你什么时候回西陵?”   陈皮皮不知道因为这个问题联想到什么不堪回忆的画面,表情有些难看。   宁缺盯着他的眼睛,诱惑问道:“是不是和女人有关?”   陈皮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微哑说道:“这件事情和你无关。”   宁缺哈哈笑了起来,撞了撞他肩头,问道:“说起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成熟男人之间讨论女人往往讨论的是金钱和床上的事情,青年男子讨论女人才会讨论喜欢这么单纯的内容,但无论是哪种,女人总是最能引发聊兴的谈论对象。   听到这个问题,陈皮皮顿时来了兴趣,说道:“记得我第一封信里写的那些话吗?”   宁缺点了点头。   “把那些都忘了,那些只是我在骂人。”   陈皮皮笑着说道:“我喜欢的女生一定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身材小巧,眉眼气息干净,当然要生的好看,如果能有红扑扑的小脸蛋儿,那就最好了。”   宁缺讶异问道:“就这些?”   陈皮皮思忖片刻后,神情凝重补充道:“独立自主强大一些,哪怕凶悍都无所谓,哪有女人能打得过我这种修道天才,但她……必须是个好人。”   宁缺总觉得这句话里似乎隐藏着一些经年之痛,但想着陈皮皮逃离西陵来到书院时,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怎么也不可能惹上情债,不禁有些疑惑。   正在这时,陈皮皮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坡下小溪说道:“快看,那就是二师兄养的鹅。”   一只肥硕的大白鹅摇着大屁股走到小溪旁。它嘴里含着一个小竹筐,筐中不知道放的是些什么东西,只见它把厚实的硬喙伸入竹筐中,再伸入平静流淌的溪水里。   溪水里一片扰动之声,无数条鱼儿欢快地游了过来,聚集到大白鹅身前,不时啄食,偏生却显得极有秩序,进完食的鱼儿迅速退开,把位置让给身后的鱼。   大白鹅从水中抬头,骄傲地仰着白颈对着天空嘎嘎叫了两声,再次把竹筐里的东西叼进溪水之中,然后不停重复这个动作,显得极有耐心。   宁缺被溪畔的画面直接震到无法言语……这只大白鹅居然在喂鱼!   “二师兄养的鹅,每天都会来喂鱼,仿佛它骄傲认为这是自己生命里的最重要的任务。这就像二师兄每天都会训我们,骄傲认为这就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任务。”   陈皮皮站在他身旁笑着说道。   宁缺震惊无语,心想书院后山真是世界上最牛逼的地方。   ……   ……   越过岷山一路向北,在比荒原更荒凉的极北野原上,有一道天然形成的隘口,在隘口南面的野原上,由数千名妇孺老弱组成的队伍,正在艰难地行走。今年黑夜的时间比往年要长很多,气温变得更加寒冷,以善耐严寒著称的北大荒部族也已经无法忍受越来越恶劣的环境,被迫离开生活了千余年的家乡,踩着雪与泥土混成的融浆向南迁移。   由数十万人组成的北大荒部族远离中原的时间太长太长,长到很多人都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南方这片区域,长到他们早已经被那个繁荣富庶的世界所忘记。   黑夜延长温度降低,忍受不住的除了这些可怜的部落民众,最先承受不住的原本生活在更寒冷地带的那些动物和野兽。   听着隘口北向远处隐隐传来的一声厉过一声的凄厉鸣叫,迁移部族里的德高望重的老人脸上露出凝重的神情,皱纹里充满了悲伤和无奈,至于那些穿着毛皮的妇人,眼睛里更是写满了绝望,以打猎为生的他们从鸣叫声中,清晰地判断出这一批自极寒区域南侵的兽群是怎样的规模,如果让这些凶残的野兽追上部落,那么部落便将迎来灭顶之灾。   隘口处一片狼籍,雪地里满是污迹。   一个用烂毛皮紧紧裹住全身的少女站在雪地里,脚上穿着一双黑糊糊的靴子,皮帽下乌黑秀丽的长发被编成了一根大辫子,在身后悬至膝盖处轻轻摆荡,领间那条兽尾没有遮住的眉眼清新可爱,小脸蛋被寒风吹的通红,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十五岁。   听着一声凄厉过一声的野兽鸣叫,双手紧紧握着刀柄,她盯着雪原远处的那道黑线,身体因为紧张而有些轻微的颤抖,依然清稚的眼眸却变得越来越明亮。   蹄声逐渐清晰,雪狼幽幽的眼光像星星一般出现在荒原上,气氛压抑而恐怖。少女紧张看着那处,忽然稚声大喊道:“唐小棠,你要成为天下最强的女人!当然不会这么早死!”   话音落处,她用力把刀从雪地里拔了出来。   刀是红色的,很弯很大,比她小巧的身子更长更宽,被她举在肩上,就像是一轮血色的弯月。   她举着红月巨刀,像疯子一样呼喊着,向漫山遍野的雪原巨狼群冲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红月与雪狼   一路南下,与各处的野兽厮杀,与饥饿与寒冷对抗,雪原巨狼群身上皮毛被血水和污水粘连成一处,染遍污垢,早已看不出最初的雪白色。因为长时间的饥饿,它们的身躯极为瘦削,前腿上方的骨架高高突起,呼着热雾的血盆大口不时淌下散发腥臭的口水。   然而无论怎样狼狈虚弱,雪原巨狼群依然是这个极寒世界的王者,数百头如山小一般大小的巨大狼身极具纪律感并排站列在荒原上,就是无法逾越的连绵山川。   雪原巨狼群沉默涌到隘口前方,冷漠注视着那个向自己冲来的小女孩儿,就像注视着一块活动中的鲜肉,后方有几头年轻的公狼有些骚动不安,然而却不敢有任何妄动,只是喘息变得越来越剧烈,狼眼里的光芒显得越来越狰狞贪婪。   狼群里响起一声低沉的吼叫,一头强壮的雪原巨狼单独冲出狼群,低着头张着嘴,喘息着像一座山般向隘口处的女孩儿冲了过去。   一头雪原巨狼纵使四足着地,也比两个女孩儿加起来还要高,巨大狼身和小巧身躯的对比更是容易产生一种令人绝望的感觉,而那如雷的奔跑声,更是加剧了这种绝望感。   雪原巨狼的跃距异常恐怕,看似笨拙的前冲,实际上速度非常迅捷,只不过是眨眼时间,这头雪原巨狼便冲出了数十丈地,冲到了女孩儿的身前。只见那头雪原巨狼强劲的后腿猛地一蹬地面,上背骤然下沉全身发力,双爪闪电般拍向女孩儿小小的身躯!   巨大的阴影出现在荒原上,两只毛绒绒带着腥臭味的狼爪撕裂寒冷的空气,几乎与阴影同时遮住了唐小棠那张清新可爱的稚嫩脸庞,然而她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恐惧的神色,双腿微微一屈,身躯极其怪异地弹地而起,倏然避开这一扑,弹至十米高的高空中!   弹至空中的唐小棠,居高临下俯视着高大的雪原巨狼,双手紧握着巨大的弯刀用力斩下,一轮红月撕破寒空,精确无比地砍在狼头的正中间,发出擦的一声脆响!   这头强壮雪原巨狼的眼珠看上去似乎比人类头颅还要大,随着狼头上忽然多出了一道极细的血口,这两颗恐怖眼珠里的嗜血冷漠神情骤然变成了惘然绝望。   啪的一声轻响,唐小棠脚下那双黑糊糊的皮靴重重踩在荒原地面上,踩裂了刚刚冻凝的几片薄冰,她拖着沉重的夸张大弯刀,快速走出脚下的阴影。   巨大的雪狼身躯像一座山般轰然倒塌,自然没能砸中唐小棠,她盯着狼群里某个方位,清新可爱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决然,拖着巨大的弯刀,在狼尸溅起的尘埃里骤然加速,向着前方若连绵群山一般的巨狼群再次发起了冲刺。   雪原巨狼群后方响起一声霸道至极的低吼,吼声里隐隐可以感觉到尊严被挑衅后的暴躁与愤怒,随着这声低吼,整个狼群都吼叫了起来,被冰冻住的荒原地面一阵轻微颤抖,数百头草原雪狼迅速散开,开始对那个女孩儿的围杀。   巨大沉重的红色弯刀在黑色的荒原地面上拖行,发出难听的刺耳摩擦声,不时还能看到几蓬微弱的火花,唐小棠似乎并不在乎自己手中这把形状夸张的巨型弯刀,会被坚硬的地面磨损,只是咬着牙低着头继续前冲,只有当巨狼冲到自己身前时,才会艰难地举起巨刀斩下。   沉重的巨大弯刀艰难抬起,缓慢斩向,就像是一轮红色的弯月在夜穹里随意移动,然而那些挟尘而至如风雷一般的雪原巨狼,却无法避过这样缓慢的一刀,在这轮红色弯月之下怒嚎倒地,巨大的狼腿伴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四处乱飞。   瞬息之间,便有三头雪原巨狼倒在了女孩儿的红色弯刀之下。   两头雪原巨狼狂嚎着跃空扑下,带着腥臭味的烈风,打的唐小棠颈部围着的兽尾猎猎作响。她双腿一弯,再次弹向空中。然而雪原巨狼群极具猎杀智慧,围杀之际早已猜到了她的一步动作,侧面一道劲风扑来,一头雪原巨狼偷袭得手,直接把她斜斜撞飞!   而就在唐小棠被撞飞的轨迹前端,已经有三头雪原巨狼咆哮着跃起,锋利的狼爪已经从溃烂的皮毛间探了出来,嗤嗤如刀准备撕裂她的娇小身躯。   荒原上响起一道清稚愤怒的声音,唐小棠在空中强行扭转身躯,手中巨大的红色弯刀闪电般横直一切,刀锋之前劲气喷溅,极勉强地封住了狼群阴险的伏袭,避开了那六道恐怖的爪痕,险之又险地撞到了一头雪原巨狼的头颅上。   唐小棠伸手抓住这头巨狼的毛,手腕一拧,刀锋画出一道怪异的弧线,直接刺进了巨狼的眼窝,伴着那道凄厉痛苦的嚎叫,她从狼身上跳了下来,双足落地复又拖着巨大的弯刀,喘息着向狼群正中央再次发起冲刺。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亮的眸子里没有畏惧也没有兴奋,只是异常坚定,仿佛任何凶险与困难,哪怕是恐怖的死亡,都不能阻止她的脚步。   ……   ……   小女孩儿与雪原巨狼群的战斗还在持续,已经至少有七头雪原巨狼,倒在那柄如同妖魅一般的红色巨型弯刀之下,而她的唇角也已经开始渗血,不知道是战斗中的那一瞬间受了伤。   那把红色巨刀看上去沉重到了极点,在行进过程中,她往往只能拖着弯刀在地面行走,显得格外吃力艰难,给人一种感觉,她已经快连这把刀都抬不起来了。   每次那把红色巨刀无力落回地面时,总觉得这肯定是最后一次,下一次她绝对没有力气再拿起来,然而奇怪的是,每每到了那一刻,她又能把这把沉重的巨刀举起来。   每次那把红色巨刀缓慢斩破寒空时,总觉得这肯定是最后一次,下一次她绝对没有力气再斩出,然而奇怪的,每每到了那一刻,她一定能把这把沉重的巨刀挥出去。   雪原巨狼的身躯和她小小的身躯相比,就像是一座座小山。她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把奇大的红色弯刀,和她的小小身躯相比,夸张的就像是一轮红色的月亮。   山一般的巨狼冲击,并没能让她倒下,沉重的红色巨刀也不能延缓她的脚步。当雪原巨狼扑到她面前时,那把红色巨刀,一定会缓慢却绝对精准地挥斩而出,留下一座小山般的狼尸。   女孩儿与狼群之间的战斗,沉默而肃杀,枯燥而令人心寒,没有彼此之间的叫嚣,没有休息和停顿,只有红色巨刀和雪原巨狼的一次次单调撞击。   如果南方那个繁华世界里的人们,有机会亲眼目睹这样一场战斗,有机会看到这个浑身裹着破烂毛皮,小脸通红可爱的小女孩儿,与恐怖的群狼之间的每一次冲撞,相信那些人们才会亲身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战斗,什么样的态度叫做无畏。   ……   ……   雪原巨狼围杀时的战斗智慧,绝对不容小觑,这些来自极北寒域的王者,今日虽然是在异乡作战,虽然久经饥寒不复全盛时的实力,但依然不是普通的人类可以抵挡。   唐小棠身上的伤越来越重,脚步越来沉重,小手间紧紧握着的红色巨刀仿佛也变得越来越沉重,虽然狼群依然无法把她逼入绝境,然而她也始终无法冲入狼群深处。   狼群深处那道沉默很长时间的低吼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显得格外严肃,不再愤怒反而有些欣赏的味道。   然而唐小棠听着这道声音,明亮的眼眸里却闪过一抹不好的神色,猜到狼群想要做什么,手中的红色巨刀呼啸劈过,便准备撤回隘口,不料却被几头青壮的年轻巨狼堵住了回路。   雪原巨狼群开始分兵,它们尊重这名雌性人类的实力,却不愿意放过隘口南方那些正在缓慢行走的部落民众,因为那些部落民众极有可能是它们这个月最后的粮食。   十头青壮雪原巨狼围住了唐小棠,它们腥臭的口处淌着口水,身上的灰白毛皮根根刺起,用近乎拼命的方式,把唐小棠留在了荒原原地。   更多的雪原巨狼沉默从它们身后走过,向隘口方向走去,没有哪头狼回头看这十头青壮同伴一眼,哪怕知道它们最后肯定有大部分要死在这名雌性人头的刀下。   十头巨狼收到首领命令后眼眸里的绝望神情,此时早已化作了服从之后凶悍,它们盯着被围在正中间的人类女孩儿,探出毛皮的狼爪泛着钢铁般的光芒。   唐小棠霍然回首向南方望去,身后乌黑的发辫随风荡起,皮帽下的发丝拂过染着血水的唇边,她看着正要通过隘口的狼群,想着隘口南方那些部族的妇孺老弱,明亮的眼眸黯淡下来。   忽然……隘口处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情。   负责开道的那头强壮雪原巨狼,被一股强大恐怖的力量直接震飞到空中,变成了一个缩小的黑影,在空中发出恐惧的哀鸣,看上去就像是一头乞怜的野狗。   紧接着,第二头巨狼,第三头巨狼被震飞到空中。   一名赤手空拳的男子出现隘口,他身上随意裹着件皮毛般的衣服,有很多地方都裸露在外,那些如同岩石钢铁般强壮的肌肉,似乎根本不畏惧寒冷。   他根本无视身前愤怒低吼的狼群,直接盯着狼群最后方,说道:“退,或者死。”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兄妹   皮袍男子的这句话说的很冷很平静,很有力量。但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饥饿始终比恐惧更可怕,雪原巨狼群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怒吼着向隘口再次冲去。数十头巨狼发起的集体冲锋,令将凝的荒原大地都颤抖起来,泥上覆着的薄冰被片片震碎,声势极其惊人。   一只比钢铁还要坚硬的腿喘了出去,直接把冲在最前方的那头巨狼的爪尖蹬碎,紧接着第二脚踹中那头巨狼的肩胛骨,巨大的力量从脚掌与毛皮的接触面间迸发出来,撕绞起一蓬长而脏的狼毛,那头巨狼惨嚎一声,惨然横滚出去,在荒原上碾压出一道极深的痕迹,直到撞飞了后面扑过来的两头巨狼才停止滚动,却也再无力站起来。   皮袍男子缓缓收回自己静止在空中的腿,面无表情看着越来越近的狼群,忽然间数蓬血一般浓烈的火苗,从他裸着的腿上迸发出来。一阵狂风无由而起,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看见他屈膝或是弯腿,他的身体猛然呼啸破空弹起,就像是颗被大地力量震飞的石头,直至十余丈高的天空之中,然后高速落下,将一头雪原巨狼狠狠砸倒在坚硬的地面上。   轰的一声巨响,冰砾和黑色的泥土溅的极高,仿佛发生了一场爆炸。   皮袍男子并没有就此停止出手,紧接着再次弹出,只不过这一次的方向不再是对着寒冷的天空,而是对着高速突袭的巨狼群,如一道闪电般冲进狼群之中,来得及挥拳便一拳击出,来不及挥拳便用身体发起冲撞,对那些锋利的狼爪根本不闪不避,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似乎他对自己的身体强度极为自信。   雪原巨狼的体重终究要比他高出几个数量级,皮袍男子像石头一样的撞击,虽然成功击溃了狼群的阵列,延缓了对方的速度,但每一次撞击,他的身体也会被撞飞跌落地面,身上的皮袍会多出几道狼爪留下的凄惨破口,兽皮绽开似花。   落到地面,皮袍男子漠然起身,再次向狼群发起撞击,身上的兽皮虽然已经撕裂成很多块悬在腰间,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情绪。巨大的冲击力量和锋利恐怖的狼爪,在他身上像钢铁般的表层皮肤画出了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却无法深入腑脏,极少数几条鲜微的血口更是不足一提,根本无法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   虽然体形相差悬殊,然而力量与身体强度却扭转了过来,凶残强大的寒域王者狼群,面对着这样一个打不倒抓不伤撕不烂的铁人,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战斗刚刚开始,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随着这阵石雨般的撞击,隘口前方便空出了一个极大的圈子。   一声低沉的吼声响起,发出了指令。   雪原巨狼群沉重喘息着,沿着隘口形成一道半圆圈,暂时停止了冲锋,它们盯着隘口处那个半裸的雄性人类,惯常残忍冷漠的巨大眼眸里,终于流露出了恐惧的情绪。   不知道什么时候,围攻唐小棠的十头青壮巨狼也停止攻击,乌血从白色的长毛间淌落,显得格外凄惨。它们盯着小女孩儿手中那柄红色巨刀,淌着腥臭口水的口里不时发出不愤怒的低哮,只是没有谁敢违逆领袖的命令,露着利牙不甘地让开了道路。   唐小棠拖着沉重的红色巨刀,气喘吁吁向隘口方向走去,在途中她解下了自己脖子上的那条兽尾,擦了把口鼻间渗出来的鲜血,然后随意插进腰带里。   走到隘口处皮袍半裸男子的身旁,唐小棠转过身来,与他并肩。   两个人并肩,面对隘口处这几百头已经快要被寒冷与饥饿逼疯的雪原巨狼。   ……   ……   雪原巨狼群后方一阵轻微的骚动,然后自行分开一条道路,隐隐可以看到一头更加巨大的狼缓缓走了出来,只见这头雪原巨狼毛皮光滑柔顺雪白,加之体型巨大,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雪山般美丽高傲,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头巨大的雪原巨狼神态极为柔驯,眼眸里充满了宁静与服从,行走之时格外轻柔,似乎极为害怕会误踩到什么。   唐小棠惊讶说道:“噫,这群巨狼的首领居然这么漂亮?”   皮袍男子说道:“这是头母狼,她不是首领,是首领的妻子。”   唐小棠闻言一怔,仔细望去,便看到了一幕令极为震惊的画面,身体微僵。   只见那头漂亮巨大的雪原巨狼前方,有一个小小的身躯在缓慢的移动。但凡看到那个小小身躯的雪原巨狼,纷纷低下它们平日里高傲残暴的狼头,双足前伸俯地,表示绝对的尊敬与服从,甚至有几头青壮巨狼甚至发出了恐惧的呜咽声。   那个小小的身躯也是一头狼。   这头狼其实身躯很强壮,足有半个人高,行走的也并不缓慢,只不过行走在这些像小山一般的雪原巨狼群中,才会显得非常渺小,速度显得非常缓慢。   这是一头极为普通的狼。   但它拥有一头美丽的洁白的雪原巨狼为妻子,它能够号令这样一群恐怖的雪原巨狼。   所以这头狼愈普通,便越不普通。   ……   ……   雪原巨狼的首领居然是一头普通公狼,北荒部落里哪怕是最见多识广的猎人,也未曾见过这般荒唐可笑却又令人无来由毛骨悚然的画面,然而这却是真实的画面。   那头普通公狼来到狼群之间,缓缓抬起头颅,看着隘口处的那对人类男子,眼眸里泛起一道暴躁却又警惕的神情,仿佛可以从中感知到某些奇异的智慧。   沉默片刻后,这位雪原巨狼的领袖向前探出左爪,轻轻拍打了两下坚硬的荒原地面,然后发出一声尖锐而并不具有侵略性的狼嚎。   皮袍男子向前走了一步,盯着十余丈外那头狼群领袖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那头普通公狼探出了右爪,两只狼爪扑在前方,整个身体缓缓弓了起来,腰部灰褐色的狼毛骤然一根根炸起,仿佛是钢针扎成的圈一般,只见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腰部的狼毛圈随着身体的波动而迅速向前,在脖颈处变成如狮王一般的冠冕,然后一声恐怖的厉吼喷涌而出!   “嗷……嗷!”   狼吼回荡在寂清的荒原之上,顿时惹得狂风剧作,夹杂在耐寒草枝与泥间的不多冰雪,被这声雷般的嘶哮震的满天飞舞,裹挟着大量的无形的锋利力量,像飓风刮向隘口处!   普通公狼身后所有的雪原巨狼,听到这声吼后顿时恐惧地俯低了身体,浑身颤抖,显得十分痛苦,似乎恨不得把自己巨大的身躯全部埋到荒原地底。   那头体型最为巨大,雪毛光滑美丽的母狼,似乎是狼群里唯一不受影响对象,它站在那头普通公狼身后,用自己的身躯遮蔽着它的身躯,同时警惕地盯着狼群和隘口处,似乎只要有谁想在此时发起对自己丈夫的攻击,它便会瞬间将对方撕成碎片。   狼嚎与飓风同至,唐小棠左脚向后退了一步,深深踩进坚硬的荒原地面里,双手端起那把沉重的红色巨刀遮在了自己眼前,小巧的身躯被风刮的不停颤抖,似乎随时便会被刮走,被吞噬,不时有冰砾碎枝像箭矢般击打在宽大的刀面之上,发出啪啪啪啪的脆响。   这股来自风中的力量太过强大,纵使裹挟的只是些冰砾碎枝泥土,依然带着极可怕的威力,唐小棠双臂微微弯曲,埋着头咬着牙,显得极为吃力。   皮袍男子却像先前一样,仍然不躲不避,就这样凛然站在狼嚎引发的飓风之前,站在唐小棠之前,替她挡下了大部分的侵袭,那些强劲的泥土碎枝还有那些无形的撕裂力量,击打在他赤裸的身躯上,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甚至溅起了无数白色的空气湍流!   猛然间,皮袍男子深吸一口气,脸色如同燃烧一般红润起来,只见他向前再踏一步,右手自身体画了一道圆弧,再自腰下沉身而出,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就这样一拳打了过去!   轰的一声,拳风引发的气浪撕裂狼嚎引发的飓风,狠狠击中那头雪原巨狼首领的头颅!   那头普通公狼被这沉重隔空一拳击的狼首一偏,血从白色锋利的齿间流了下来,看它神态应该没有受多重的伤,然而狼嚎却被迫终止。   皮袍男子再向前踏了一步,扯掉腰间悬着的那些破烂毛皮,对着近在咫尺的巨狼群发出一声充满野性狂傲的吼叫——嗷!   他的这声吼叫没有任何力量,却充满了一股强悍至极的味道,似乎是在向这些来自北方的狼群宣告,这片荒原是自己守护的土地,你们休想向前踏过一步!   ……   ……   那头普通公狼沉默看着那个强大的雄性人类,沉默很长时间后,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随着它的吼叫,身后那些巨大的雪原狼带着不甘的神情沉默向后退了更远一段距离,而一直守护在它身旁的那头雪山般的母狼,沉默片刻后依命退到了狼群的最后方。   唐小棠怔怔看着退后的狼群,下意识伸手抹了抹脸上的小血口子,好奇问道:“它们这是要退了?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雪原巨狼会听它的话。”   “道理其实很简单。”皮袍男子回答道:“因为它最强。”   雪原巨狼群极富纪律性地向后退了数十丈,而那头看上去极为普通的小公狼却没有离开,依旧半蹲在距离隘口不远处的地面上,沉默看着唐小棠和皮袍男子。   “它要做什么?”唐小棠问道。   皮袍男子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看着那边,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就此这时,那头美丽如雪山般的巨大母狼缓缓从狼群后方走了过来,它走到那头普通公狼身边,温顺地低下狼首,松嘴将一团很小的东西放在了公狼的身旁。   那个小团毛茸茸的极为雪白,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雪团,偶尔动上一动。雪山般巨大的母狼用巨大的狼喙轻轻触了触那个小雪团,神态里充满了依恋和不舍。   普通公狼微微转头看了母狼一眼,神态有些不悦和烦躁,但看着妻子眼中的哀伤,公狼终究没有做任何动作,偏头与妻子相对巨大的狼首轻轻摩擦了两下,似乎在表达安慰。   唐小棠看着这幕画面,知道那头公狼想要做些什么,忍不住抬起手来掩住自己的嘴唇,眼眸里充满了震惊的情绪,然后抬头看了身旁的皮袍男子一眼。   皮袍男子似乎也没有想到那头普通公狼竟然会这样做,沉默片刻后他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向隘口方向走去。   那头普通公狼看着他的背影,发出一声凄厉的低吼。   忽然间,一道阴影盖住了它的身体,它抬起狼首望去,只见不知何时,那个雌性人类来到了自己的身前,而且看她的神态动作,似乎完全忘了警惕自己的袭击。   唐小棠像捧着珍宝一般,把雪团似的小狼捧了起来,浑没在意,如果那头看似普通的公狼一旦发难,她极有可能遇到生命危险。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身前的公狼说道:“放心吧,他不敢不听我的,所以跟着我比跟着他更好。”   普通公狼盯着她怀里的孩子,沉默片刻后转身离狼群方向离去。   那头雪山般的巨大母狼依依不舍看了她怀中的孩子一眼。   唐小棠仰头看着它说道:“我保证会好好地待它。”   ……   ……   一声低沉而威严的狼嚎响起,数百头雪原巨狼组成的狼群,离向西边的莽莽荒原走去,隐约可以看到狼群正中间那头最高大的雪白母狼后背上,蹲着一头身躯瘦小的普通公狼。   唐小棠看着逐渐走远的狼群,又看了一眼隘口前留下的几具巨狼尸身,忽然开口问道:“它们能不能赶在黑夜完全到来之前,找到新的针叶林?”   皮袍男子看了一眼她怀中沉睡的雪白狼崽,说道:“它们是狼,我们是人。雪鹿啃针叶林的树皮,它们吃雪鹿的皮肉,而我们人类既可以啃树皮,也能吃鹿肉,必要时还能去杀狼。”   “荒原之上生存不需要温情,我并不关心这一点,你也不应该关心这一点。”   唐小棠理都不理他,把怀里的雪狼崽抱的更紧了一些,说道:“反正不用你养。”   皮袍男子先前战斗中被狼爪划破的那些小血口子,此时早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白线,而开始那些白线更是早已消失无踪,粗糙如同钢铁般的肌肤上找不到半点痕迹,也不知道他修练的究竟是何等功法,恢复能力竟是如此的强悍霸道。   风雪渐起,黑夜渐至,温度渐低,确认狼群已经走远,二人离开了这道天然形成的隘口,向荒原南方走去,脚步越来越快。   在前方还有很多零星的北荒部落正在南迁,各部族的精壮男性提前集中到了南方,与那些草原上的蛮人战斗,剩下的老弱妇孺极容易受到兽群的侵袭,他们还要奔波很长一段时间。   唐小棠抱着雪狼崽跟在皮袍男子的身后,对于南方那个陌生的世界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   “我们真的要去南边吗?我觉得在荒原里生活挺好的。”   “唐,南边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你一直不肯告诉我。”   “唐,你去过唐国?”   “唐,既然唐国是我们的世敌,是那些人把我们赶到北荒,我们为什么要姓唐?”   “是不是要让我们记住千年前的仇恨?”   “可是那样真的很没有意思耶。”   “我真的很不习惯去陌生的地方生活,不过听说南边有城市,不知道城市是什么样子。”   叫唐的皮袍男子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他听到这句话。他停下脚步,沉默站在风雪交加的荒原上,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低着头逗弄雪狼崽的小女孩儿,这才想起来,自从她生下来后一直跟随自己在荒原生活,竟是没有看到城市的模样。   “城市……很大,有很多建筑,很热闹,也很繁华。”   皮袍男子回忆着少年时看到的那些中原城市,有些笨拙的讲解道。   唐小棠好奇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建筑是什么?”   皮袍男子沉默片刻后说道:“就是帐蓬一类的事物。”   唐小棠可爱地笑了起来,稚声说道:“我知道了,城市就是一个大帐蓬。”   皮袍男子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静静看着小姑娘,生出无限怜惜,沉声说道:“荒原生活太辛苦,你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唐小棠回答道:“哪里生活不辛苦呢?”   “听说有个地方不错。”皮袍男子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唐国都城长安南边有间书院。”   唐小棠抬起手臂,轻轻戳了戳他背后那道青色的纹符,笑着说道:“你不是说过,南边那些人都叫我们魔宗余孽?”   “我要去找师傅,算时间快二十三年了。”   皮袍男子看着她说道:“天底下谁也不知道他藏在哪里,要找到他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没有我保护你,我总要想办法把你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留在部落里不是很安全吗?”唐小棠问道。   皮袍男子摇头说道:“既然南迁,先和草原上的蛮族战斗,最后肯定会惊动中原的那些人。”   唐小棠想着陌生的中原世界,想着那个曾经听说过几次的长安书院,不禁有些惘然。   看着她的神情,皮袍男子说道:“天地待人如此苛刻严厉无情,我们依然能活下来,这说明只有人本身才是世间最强有力量的存在,你不用害怕什么。”   “明白。”唐小棠抬头看着他问道:“不管能不能进书院,我都会好好活着。”   皮袍男子说道:“在找师傅之前,我还要去杀一个人。”   “谁。”   “一个叫夏侯的唐国将军。”   “他姓夏侯?”   “不,他就叫夏侯。”   “明白,就像你一样。”   “是的,我不姓唐,我就叫唐。”   唐小棠看着怀里的雪狼崽,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仰着清新可爱的小脸,睁着明亮的眼睛,问道:“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那头公狼和它妻子的体形差距那么大,怎么生得出来孩子?”   皮袍男子表情微僵,片刻后回答道:“我是你哥哥,这个问题你应该以后问自己的相公。”   风雪再起,荒原上很冷,兄妹二人间的对话更冷。   ……   ……   长安城南郊,书院后山石径之上。   “人的感情需求总是隐隐指向自己最缺憾的部分,所以你这个性情怯懦的大胖子想找一个清新可爱,身材小巧,性格强悍的小女生,是很可以理解的事情。”   宁缺看了陈皮皮一眼,认真说道:“只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减减肥,不然这两三百斤肥肉有哪家的小姑娘禁得住你压?体形相差太大,终究是个问题。”   陈皮皮毫不理会他话语里的讥讽,伸手折下一根树枝,像孩子般挥舞着,说道:“所以我刚才有补充条件,那个小女生一定要有强大的实力。”   “一个女人,千辛万苦修练出强大的实力,结果就是为了满足被你压这个条件?”   宁缺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估计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到时候就是她被你压,而是你天天被她压在下面,一辈子都无法翻身。”   陈皮皮傲然一笑说道:“强固强矣,但这世间哪有比我更强的女人?即便有,也就是那些藏在深山里的老太婆,我总不可能瞎了眼去找她们。”   宁缺忽然笑着问道:“西陵那个女人呢?”   “不要打脸啊!”陈皮皮揉了揉自己胖乎乎的脸颊,恼怒说道:“真打起来,那个疯女人怎么可能是我对手?我只不过是怕她哥尊敬她哥,所以才不好出手。”   宁缺真诚说道:“我祝你以后喜欢上的姑娘都有一个天下最生猛的兄长。”   陈皮皮嘲讽说道:“我是绝世修行天才,年轻一辈里暂时比我强些的不过是那几个人,两位师兄,西陵的师兄,再加上一个哑巴还有一个和哑巴差不多姓唐的。大师兄二师兄没有妹妹,难道你以为我会白痴到在茫茫人海之中,专门挑剩下那三个人的妹妹来喜欢?”   宁缺诚恳提醒道:“话千万不要说的太满,不然真到了那天你怎么哭?”   “别尽在这儿笑我,说起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桑桑那样儿的?”   “桑桑是女人吗?”   宁缺摇头笑着说道:“女人?还不如养条狗。”   陈皮皮说道:“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告诉七师姐。”   宁缺正色说道:“一碗蟹黄粥。”   陈皮皮收了威胁,想着先前那话题,摇头说道:“狗是用来吃,不是用来养的。”   宁缺思绪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仿佛看到花坛里那条雪白的大狗,沉默很长时间后,摇头说道:“我这辈子就想养一头萨摩耶,然后给它取个名字……叫小白。” 第一百七十章 看见那几座峰便要敬畏吗?   回忆终究只是回忆,更何况是早已回不去的另一个世界里的回忆,宁缺只是片刻失神,便迅速回到现实的世界中来。他想起陈皮皮先前无意间说出的那句话,问道:“哑巴是谁?”   陈皮皮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容拒绝推搪,迟疑片刻后回答道:“佛门天下行走。”   宁缺眉头缓缓挑起,觉得天下行走这四字真是霸气到了极点,略一停顿后继续问道:“你那位西陵的师兄,想必就是昊天道天下行走,那么那个像哑巴一样的姓唐的又是谁?”   “魔宗的天下行走。”陈皮皮看着他正色说道:“是个很神秘的家伙。”   宁缺摇了摇头,想着这些世间无人知其姓名,却隐隐然站在最巅峰的人,联想起自身气海雪山只通了十窍差到极点的资质,不自禁生出些许挫败感觉,感慨说道:“我现在的境界还在不惑,连书院里很多法门都无法学习,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与那些人并肩。”   “你不需要如此自卑。未满二十不惑,无论放在哪个宗派里,都是很出色的弟子。”   “为什么我没有这种感觉?我总觉得遇见的修行者个个都比我生猛太多。”   陈皮皮看着他同情说道:“进了长安城你便遇着朝小树,进书院你便遇着我,后山里一帮变态的天才,隆庆在世人眼中也是个天才。和我们这些真正的天才接触多了,确实很容易把自己看成一个蠢材。但你必须清醒认识到,你入修行之道不过半年,那个来自南晋的谢承运便已经被你甩到了身后,所以虽然你先天资质不足,但在感悟学习方面你也是个天才。”   “这好像是你第一次称赞我。”宁缺说道。   陈皮皮摇了摇头,微笑说道:“其实私下我称赞过你很多次,只不过不想让你知道罢了。”   “但我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这终究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宁缺眼中的神情很平静,并没有因为资质先天问题而自卑自贱,反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与探索欲望。他看着陈皮皮认真问道:“我听说过魔宗的修练法门,那种修练法门似乎并不要求雪山气海通窍的数量,而是直接纳天地于身躯之内……”   陈皮皮没有等他把话说完,直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阻止,神情前所未有的严峻凝重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难道你想去修魔宗的功法?”   “以我雪山气海里通窍的数量,就算我的悟性再高,修行再刻苦,可如果这样按部就班的修行下去,终究还是没有办法追上你们这些真正的天才。”   宁缺看着他回答道:“你,还有那些天下行走已经晋入知命境界,在你们的面前,我只不过是个蚂蚁,事实上隆庆皇子如果要杀我,只需要动一根小指头,我便无法抗拒。这种感觉我非常不喜欢,我想尽快地追上你们,甚至超过你们。”   “人力有时穷,天道自有定。”   陈皮皮表情严肃看着他说道:“修行乃是昊天赐于人类的礼物,向来只有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总要坚持走下去,才能知道能不能走的通,如果你觉得前路漫漫,想要走一条捷径,那最后的结果,只可能是摔入万丈深渊。”   宁缺还想说些什么。   陈皮皮摇了摇头,胖乎乎的脸上显现出与他平时截然不同的严肃与慎重。他看着宁缺沉声说道:“你刚才的想法已然入魔,如果你不马上改变这种错误想法,你一定会五内俱焚,最终走火入魔而死,到那时你还想什么行走天下?只能迎来死亡。”   宁缺想起去年旅途中吕清臣老人说的那番话,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修魔之人最终能活下来的百中无一,但……终究还是有人能活下来,并且很强大,你刚才也说过,那位姓唐的魔宗传人,即便是你的西陵师兄也不敢言必胜。”   “关键不在于能不能成功,关键在于这条道路正确与否。魔宗中人逆天而行,强纳天地于身躯之内,妄图以人身代替昊天掌规律之事。而他们为了让血肉身躯强大到足以容纲天地元气,试过无数种邪恶的手段,甚至有的魔宗流派以食人为生,似这等邪魔外道,其身其躯已然非人,其思其想更是非人,修魔修的便是非人道!”   陈皮皮的神情全然没有平日里的随意自然,盯着他的眼睛寒声说道:“宁缺我必须警告你,如果让我知道你去接触魔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暴体而亡,我会直接灭了你。”   魔宗流派食人为生还是以这种方法刺激精神?如果吃人就是入魔的话,那这世间岂不是充斥着修魔之人?宁缺想着那年北方大旱时看到的无数画面,想着自己在岷山脚下艰难前行时的很多不愿回忆的片段,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魔宗被正道打散之后潜入荒原,现在留在中原的流派已经极少,我相信也没有哪个流派还敢食人为生,也许有的流派所选择的炼躯方法比较正常?”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那些魔宗流派的修练方法既不伤害无辜,那为什么不能尝试?书院讲求开放宽容,为什么你还如此在乎魔道之分?”   陈皮皮摇头,神情凝重说道:“就算那些魔道中人修练时不伤害无辜,但他们同样会伤害自身,以生命为赌注的修练方法,不是承接昊天赐予的礼物,而更像是想要抢夺昊天的光芒。就算魔道中人的修行方法没有问题,这种理念本身就是错的,只会把人变成非人。”   宁缺若有所思问道:“怎么区别正确与错误?怎么区分人与非人?”   陈皮皮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人活在世间,必须要懂得敬畏。”   ……   ……   宁缺正式踏入修行道路,登山成功洋洋得意不足半日,便忽然发现远处竖着更高的几座山峰,那些山峰沉默站在云中,极高极崛,以他的资质似乎永远无法攀爬上去,难免心情有些黯然。   心情黯然失落之余,甚至有些他不敢言诸口的绝望——雪山气海通了十窍,勉强能够修行,怎能与那些年纪轻轻便晋入知命境界,行走天下的各宗传人相提并论?如果以往不能修行倒也罢了,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然而如今他和那些真正的强者们身处同一个世界,这才更加真实更加清晰地认知到这种差距有多大。   怎样能够最用短的时间拉近这种差距?怎样才能只通了十窍的雪山气海不再成为修行的阻碍?为了进入书院后山理直气壮找陈皮皮开后门的他,很自然地开始琢磨捷径或是偏门。   他从没有遇到过魔道中人,北山口那个玩断指的大剑师不算。他也没有看过任何一本魔道修行手册,只是在旅途上听吕清臣老人介绍过一些,而也就是这些简短的介绍,让他隐约间发现了成功的可能性,只可惜吕清臣老人和陈皮皮严肃甚至是冷厉的态度让他清醒的认识到,如果不想变成被五岳剑派追杀的令狐冲,这条路还是不要尝试为好。   如果真能成为令狐冲倒也不错,问题在于令狐冲有任盈盈这个魔教圣姑当老婆,有任我行这个魔教教主做岳父,以裙带关系修邪门神功那就一个不亦乐乎,可自己有什么?只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侍女,最好的朋友还是正道之中的正道。   在昊天神辉和书院正道之前,宁缺终于意识到,已然势微的魔宗在这个世界上真没有什么搞头,正邪之别像巴黎铁塔那样翻过来倒过去没有任何意义,魔域桃源这种戏剧桥段,最终只是悲剧,而他早就已经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的生命变成悲剧。   魔宗现在就像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宁缺相信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经对魔宗功法感兴趣,自己必将迎来极凄惨的结局。但陈皮皮不至于出卖出自己,做为最好的朋友,那个死胖子总不可能像西陵神殿裁决司的执法队一样,听见一个魔字便下意识里搭火刑台,哪怕被捆上火刑台的人是个变魔法的可怜家伙,终究还是学术研讨嘛,何必这么认真呢?   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宁缺下了后山,全然没有注意到书舍里那些曾经的同窗投来的异样的眼神,神思惘然走出了书院。   在书院外的草甸旁,有两辆马车正在安静地等着他。   其中一辆马车辕上坐着老段。另一辆马车也是黑色的,车厢不知是用何种木材制成,显得极为坚硬厚实,厢板上刻着各式各样繁复的纹饰,骏马在前低首轻摇,显得极为无聊。   宁缺猜到这辆马车的主人是谁,和老段说了两句,让他带着马车先行回城,然后整理了一番衣着,走到这辆黑色马车之前,揖手一礼说道:“见过大师。”   车窗帘被一只苍老的手拉起。颜瑟大师露出头来,打了一个呵欠,看着他恼火说道:“说好了下午跟着我,这都什么时辰了?书院再高,你小子就是个不惑境界,夫子又还没回来,你能学出朵花来?在里面熬这么长时间干嘛?难道你躺在草地上睡了一觉?”   宁缺一惊,心想居然这也被你看出来了,莫非神符师还能算命? 第一百七十一章 以符道之   行驶在官道上的黑色马车速度很快,窗外的春树青田快要被拉扯成纯绿色的色块。宁缺看着窗外的景致,心情有些复杂,刚在书院后山看到骄傲的鹅、奇怪的人,转眼间又有一个新奇而神秘的世界即将对自己拉开帷幕,真有些目不暇接的感觉。   对于传说中最为神秘的符道,除了在长安城某处道观外看着某位老道演戏法般烧了张符,宁缺没有更多的了解,但坐在这辆材质由精钢铸造本应极为沉重的马车里,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已经身处符道的世界之中——无论这辆马车行驶的多迅疾,车厢里的人竟是感受不到丝毫颠簸,而软索前方那匹孤伶伶的骏马,也不知道怎样载的动这多重量。   颜瑟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说道:“你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宁缺转过头来,看着这位浑身污脏的老道士,犹豫片刻后问道:“我在想,这辆马车上面刻的是什么符,居然能够让重量减轻,简直就像是魔法一样。”   他没有问马车上是不是刻了符,而是直接问刻了什么符,这个回答让颜瑟大师颇为满意,但最后那个词却让他极为不悦,蹙眉说道:“符道便是符道,和魔宗又有何涉?”   宁缺只是下意识里把这种超乎日常经验的神奇手段归类于魔法之中,完全没有想到对于昊天道南门供奉而言,这个魔字是何等样的刺耳。   一路轻柔欢愉的蹄声逐渐变缓,精钢打造的黑色马车在长安城南郊的官道上停了下来。颜瑟大师带着宁缺走下马车。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官道旁的离亭,还有亭外那几棵细细的杨树,回身对宁缺说道:“既然你知道车上刻着符,试着去感受一下。”   宁缺微微一怔,依言走到马车旁,认真望向黑色的车厢板。他看的很仔细,确认厢板确实是由精钢铸成,那些繁复的纹饰则是由某种利刃深深刻进钢铁之中,再涂上一种泛着淡光的外漆,从而显得格外漂亮,漂亮之余却又有几分神秘。   那些纹饰过于繁复,繁复到甚至违背了美学的原则。他看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从中看出任何蹊跷,心中渐渐生出一种判断:真正起作用的符纹应该不会这般复杂,那些看上去像枝蔓一般复杂的线条,说不定是用来掩盖混杂真正符纹的障眼法。   他在旧书楼里看过几本符道方面的书籍,但那几本书籍都只是介绍,对于符纹本身没有任何客观认识,要从如此繁复的纹饰中寻找出真正能起作用的符纹,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过颜瑟大师既然要他去感受,想来应该是种考核。   他沉思片刻后,缓缓闭上双眼,抬起手臂用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深刻入钢的符饰。   忽然间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先前他睁眼去看时,车厢板上的繁复纹饰没有任何异样,此刻当他闭上眼睛,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去感知时,却发现自己的指尖隐隐约约多出了一层东西——那层东西很薄很薄,就像是一层无形的膜间隔在指头与车厢板之间。   稍一分念,感知到的那层薄膜瞬间消失不见。   宁缺沉默片刻,进入自己最擅长的冥想状态,重新开始用念力感知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果不其然,那层无形的薄膜再次出现在他的手指与车厢板间。这一次他的准备更加充分,感知更加细腻,竟清晰地感觉到那层薄膜正在缓慢地流淌。   颜瑟大师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了起来:“你感觉到什么。”   宁缺认真感受,沉默很长时间后认真回答道:“很淡的天地元气流动。”   颜瑟大师继续问道:“是怎样的流动?像什么?”   宁缺平静回答道:“像是水,但比水更轻……更空,更像是风,但不可能是风。”   颜瑟大师看着车厢旁的宁缺,眉头缓缓蹙起,问道:“为什么不可能是风?”   宁缺沉默片刻后回答道:“因为……符纹上的元气流淌太有规律,仿佛按照某种既定的路线在走,就像是在某个完整的系统之内,而风是空气的流淌,不应该这么规律。”   颜瑟大师紧蹙着的眉渐渐舒展开来,看着宁缺的后背,眼眸里泛起明亮的光泽,似是在赞许又似是在惊叹,因为宁缺此刻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最好的想像。   宁缺手指离开车厢,他回头望向颜瑟不自信说道:“大师,我是凭感觉瞎说的。”   “感觉,本来就是修行符道最重要的资质。”   颜瑟大师轻轻抚着下颌上的疏须,慈爱望着他,笑声沙哑而怪异,就像是一个在自家后院挖地窖挖出古董的老农民:“你很敏感,比我相像的还要更敏感,我很喜欢。”   宁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感受到的天地元气流淌就是风的味道,因为我在车厢上画的是风符。”   颜瑟大师看着他说道:“至于说风为什么会按照既定路线行走,为什么如此规律,用你的话说……在某个完整系统内。道理很简单,因为符为它规定了方向。”   “跟我来。”   颜瑟大师道袖轻拂,负手于后缓慢向道旁的离亭杨树走去。   宁缺走到车前的骏马身旁,看着它乌黑的大眼睛笑着说道:“你肯定是世界上最舒服的马。”   那匹骏马轻轻喷鼻,低头咀嚼袋中的干草,以沉默表示认可这个说法。   宁缺望着颜瑟大师的背影,加快脚步跟随而去。   ……   ……   颜瑟大师盘膝坐在离亭中央,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方小炭炉和茶具。宁缺走进亭来,瞧见大师正准备亲手烹茶,赶紧上前把抢过这个差事。虽说当日是这位神符大师哭着喊着要收自己当弟子,但他绝对不会傲娇到错过这种服侍老师讨欢心的机会。   水沸注茶香渐起,颜瑟大师看着安静分茶的宁缺,赞赏点点头,食指轻叩茶盘,示意他坐好,说道:“修行法门诸多,有所谓剑术体术阵术,像我们这种画符的本事,一般被人称做符术,但我们自己不会这样叫,我们称之为符道。”   宁缺将茶杯恭恭敬敬放到大师身前,正襟危坐认真倾听。   颜瑟大师端起茶杯轻轻啜了口,问道:“你可知道符道是什么意思?”   宁缺沉思片刻后试探着问道:“以符入道?”   “哈哈哈哈……”   颜瑟大师笑出声来,看着他连连摇头,说道:“人人都想求道入道,以剑以入道以杀入道以情入道,便是西陵神殿也脱不了这等思维模式,更何况是你?只是俗世蚁国大道何如?至高大道虚无缥缈,如何去寻?符道二字的意思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以符道之。”   以符道之?宁缺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符是什么?符是纹路,是线条,是痕迹。”   颜瑟大师渐渐敛了笑容,神情严肃看着他说道:“蛇过沙堆爬行的轨迹是符,枯叶间的脉络是符,留在大道泥地上的车辙是符,野兽体内的血管是符,水流动的轨迹是符,风拂动的流痕是符,大地干裂的缝隙上符,云在碧空也是符。”   极简单的话,极清楚的说法,宁缺听的震惊无语,半晌说不出话来,按照颜瑟大师的说法,世间一切痕迹都是符,这种理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思维境界!   沉默很长时间后,他怔怔问道:“大师,难道画符便是模拟自然里的所有痕迹?”   颜瑟大师微微一愣,看着他好笑说道:“那是画师,不是符师。”   ……   ……   几片青叶被官道旁的风吹落枝头,还未等它们落入微湿的田野,便又被一阵风刮起,轻轻袅袅飘到离亭的上方,落在那些被雨水冲刷到黯淡的瓦片上,发出啪的几声轻响。   “野兽体内的血管是符,这种符只能维持它们的生存;水流动的痕迹是符,这种符只能让它们按照昊天的旨意从高往低走;枯叶间的脉络是符,这种符只能让它们像亿万年来那样,把根部吸取的养料水分灌注到叶片之中。”   颜瑟大师平静说道:“这些符均为自然之符,生于自然,凋落于自然,与天地元气依偎共存,就如同我们每个人生存在这个世间的道理一样。”   “然而人类无论修行还是研习符道,已然超出人在天地间的原本使命,也就是说超出了生存的需要,所以真正意义上的符道必然是来源于自然,却一定要高于自然。”   宁缺沉默倾听,隐隐然觉得大师这番讲述虽然说的是符道,却蕴含着很多了不起的道理。   颜瑟大师将杯中残茶饮尽,看着他继续说道:“来于自然却高于自然之符,必须经过几个过程:临摹,会意,归纳,简化,提纯,赋意趣。所谓符,便是人类无数年来从自然之符中学习并且提取精华的那些线条痕迹。”   宁缺替大师将茶杯斟满,坐回原地请教道:“那什么是道?”   “道就是知道。”   “让谁知道?”   “让天地元气知道。”   宁缺怔然,不解问道:“让天地元气知道什么?”   颜瑟大师微笑看着他说道:“让天地元气知道我们想要做什么?”   “人类修行的所有手段都离不开操控天地元气。剑术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气遥控飞剑,终究太过间接。念师虽直接操控天地元气攻击敌人,终究太过简单,只能攻击对方识海。”   “唯有符道处二者之间,境界却是高居二者之上,因为符道所追寻的终极目的,是要告诉天地元气自己想做什么,然后天地元气便帮助你去做什么。”   “天地元气没有眼睛,没有耳朵,它永远不可能知道你的识海里有怎样稀奇古怪的想法,它更不可能知道你想把雨水凝成千万把锋利无形的刀,那么你如何能让它知道你的意思?”   “符便是人类念力与天地元气之间的桥梁,符师以念力凝天地元气于这些线条痕迹之内,一朝激发,与周遭天地元气产生感应,便能令风起水动云生云灭天干物燥。”   宁缺隐隐约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   颜瑟大师看着他脸上神情,问道:“你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   “我以前听一个朋友说过,人类身躯内的雪山气海便像是一个乐器,念力便是空气,只能吹进乐器变成美妙的乐曲,天地元气才能听晓,才能与之共鸣。”   宁缺看着颜瑟大师说道:“听大师先前讲解,我觉得符道既然是用符文告诉天地元气自己想做什么,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符文便等同于我们体内的气海雪山?”   “你那个朋友境界很高,说法很妙。”   颜瑟大师微笑望着说道:“当然你也孺子可教。你体内雪山气海通的窍太少,无论修行剑术还是别的都非常麻烦,但符道不同,只要你能感知到天地元气,能够察知其间的细微分别,以符文记述再与之共鸣,便能成功。”   宁缺疑惑不解问道:“既然千万年来符师一直在学习记录自然之符,难道没有现成的符文?如果有现在的符文,那岂不是不需要感知天地元气波动也能修符道?”   颜瑟大师笑了起来,轻捋胡须问道:“世间可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   宁缺心想如果你问的是鸡蛋,我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达文西,应道:“没有。”   “那世间有没有可能出现两个完全一样的人?”   “当然不可能。”   “既然如此,你不可能是我,你的念力也不可能和我的念力一样,那为什么写一道完全相同的符,天地元气就能知道那是同样的意思?”   宁缺完全没有听懂。   颜瑟大师看着他平静说道:“对于符师而言,我们的念力就像是无数不同的文字词汇,所谓符就是这些文字词汇的组合方式。问题在于我是说官话的长安人,你是说火鲁语的南海番人,我们把各自的词汇塞进相同的组合方式,绝对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一篇文章。”   “世间语言可能只有数十种,然而每个符师的念力便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我做了一篇四六大赋,天地元气能听出其间的慷慨激昂言,你同样做一篇四六大赋,天地元气览卷却是惘然无措,心想这厮为何前言不搭后语,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宁缺听懂了,对着颜瑟大师深深一礼,感激不尽。   ……   ……   (我以前的小说有设定,但世界观是做的很糙的,能躲就躲了,这本将夜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躲过,我觉得这种做法真的很有勇气,很生猛,而且我坚信这个虚妄的世界是能自圆其说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几年之后神符师?   宁缺看着身前半盏冷茶,专注思考大师此时的讲话精神,竟有些入定的感觉。   颜瑟大师微微一笑,抬起枯瘦的手臂,食指在身前的空气中极简单的画了画。   离亭中的空气骤然变得干燥起来,一蓬微弱的火苗神奇地莫名出现在宁缺眼前,然后噗的一声消失,唬得他差点儿从地上跳起来。   颜瑟大师微笑说道:“你那位朋友说雪山气海是弦,这个说法不错。符的线条也可以认为是弦,弹一首天地能懂的曲子,但我还是以为用文章来形容更准确,符不止让天地听懂旋律的美妙,还可以更清晰地传意表达想法,于动静之外另觅更细致的差别。”   说完这句话,颜瑟大师再次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画了六道。   宁缺只觉得有一股湿意,从大师指头画破的空中无由而升,然后扑面而来,啪的一声轻响,他下意识伸手摸去,发现脸上竟是湿漉漉一片,仿佛刚刚洗过。   “不同的念力,不同的线条,便可以写一篇截然不同的文章,引发截然不同的效果。”颜瑟大师看着像花痴一样不停摸脸的宁缺,笑着说道:“我教你符道,便是要教你如何写文章。”   “文章怎样写?在学习前贤经典,感知天地元气规律之后,怎样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让天地元气知晓你的心意?最后的这个步骤没有别的任何取巧处,又或者说只能取巧。巧字何意?指的便是天赋,你能写出来,便能写出来,你写不出来,即便日夜不睡浸在大河那片墨池里,终究还是写不出来。”   颜瑟大师看着宁缺说道:“符道最后实现的那一笔靠的就是天赋,天赋是昊天赐予我们最珍贵的礼物,只有极少数人能有这种幸运,而你就有这种幸运。”   “这……好像太难了些。”   宁缺的情绪有些茫然,见到神奇然而却不知神奇如何发生,大师说来说去说到最后还是走回了形而上的老路,没有听到任何有可操作性的指导,天赋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更何况还是要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去实现最关键的那一笔?   “如果符道最终靠的是天赋,那么人世间第一个发现符道的修行者,看到天地间的符纹痕迹,下意识里临摹取意,写出第一道符,按照您的说法,符道无法传承,那么他如何能把……”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继续说道:“把这种文明传下去?”   颜瑟大师沉吟片刻后说道:“虽然符道无法传承,但符道的精神可以传承,文字能记载思想便能记载往事。最早的那位符师如何发现写出第一道符,想来必然是种巧合。”   “或许无数万年前,那位大修行者走到某种崖前,看着山石裂缝忽然心有所感中,凝念于腰畔剑中,随意一挥便凝了那片山崖元气于其内。”   “第一道符必然是巧合是自发的存在,而当那位大修行者发现那些剑痕所蕴藏的秘密之后,他必然会再次尝试,如果他再次成功,那第二道符便不再是巧合,而是自觉的存在。”   宁缺问道:“但也有可能那位修行者这一生都没有写出第二道符。”   颜瑟大师看着他说道:“第一位修行者没有成功,还有第二位修行者,还有第三位第四位,天地之始无穷无尽,修行者无穷无尽,前仆后继不停探索世界的秘密,那么便一定会有成功而自觉的那位先贤,而这毫无疑问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宁缺点头受教。   颜瑟大师说道:“相同的道理,符道不能传但符道精神能传。那位修行者死之前肯定会告诉自己的弟子,他的弟子会再去试,有可能成功,有可能失败,甚至有可能那一脉就此断绝。但我相信再过无数年,又有大修行者发现符道的秘密,再传给自己的弟子,那位弟子再次尝试,如果他成功,便会再次往下传承,直至最终有一脉成功,传承到了今日。”   宁缺抬起头来,感慨说道:“真是大浪淘沙,不知有多少大修行者的本事没能传承下来。”   “这不是大浪淘沙,而更像是在攀登一座永远攀不到顶的山峰。有人在山脚下就被迫停下了脚步,有人登到了山腰,却被山风吹落悬崖,而符道传承到今日,已是到了现时现刻的峰顶,只是若你往未来望去,才会知道这座山峰还有无限高。”   颜瑟大师看着他叹息说道:“符道出现的太难太艰辛,传承到今日则已经无法用艰辛二字来表容,直似一夫当关般悲壮,所以当我发现你有潜质,才会如此激动,而你既然幸运地拥有这种潜质,一定要珍惜,不止为了你自己珍惜,也是为了符道本身而珍惜。”   宁缺听到了不尽沧桑感慨萧索意,身体微感僵硬,仿佛看到无数万年间的那些画面。   ……   ……   远古,一位穿着兽皮的部落巫师,在主持完一次祭天仪式后,来到崖洞里休息。那位部落巫师一边唱着意味难明的歌曲,一面拣起块红色石块在洞壁上画了一幅画。   那位巫师本想描述今天那堆火燃的特别好特别漂亮特别红,然而没有想到,那幅画只完成了一大半便在洞壁上燃烧起来!   巫师咿咿呀呀惊呼连连,狼狈地叩倒在地,对着燃烧的图画不停磕头,臀部上的兽皮因为恐惧而不停颤抖。部落里的人们,听到巫师的尖叫声纷纷冲进了崖洞,然后他们也看到那幅燃烧的图画,恐惧地集体跪到在地,哭着喊着以为是某种邪崇。   巫师是部落里最有智慧的人,他清醒冷静下来之后,把所有人都赶出了崖洞。燃烧的图画渐渐熄灭,他看着洞壁上残留的焦黑痕迹,犹豫了很长时间后,紧张地伸出手指轻轻触摸,渐渐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转身在洞里找到先前那块红色石块,颤抖着试图重新画出那幅画。   那天之后,巫师再也没能画出燃烧的图画,但他已经成为了高原周边最了不起的巫师。   ……   ……   中原与荒原一场大战,无数人死去,血水浸进黑色的原野,把草与泥都浸泡成了辣椒般的东西,一名来自岷山的修行者沉默地蹲在原野上,看着身前弟弟的遗体,手里拿着根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树枝,漫无意识地在血泥间画着。   在他身后不远处,黑红色的荒原土地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不停地拱起掀开然后四散,无数蚯蚓昆虫惊惶四散,仿佛那下面有条变异的大蚯蚓。   ……   ……   有弟子捧着老师留下来的符文原本,在黄纸上不停抄写,从少年抄到老年直至白头,身后的黄纸把房间全部堆满,蛛网结在梁上,他还在不停抄写。   有人坐在钟离山高崛的峰顶,怀里抱着画板,身旁摆放着各色颜料,看着山间流云,从清晨画至黄昏,然后再迎来日出,冬去春来夏无言,他还在不停画着。   从远古到如今,那些极幸运或误打误撞进入符道的人们,还有那些想要掌握符道的弟子们,他们不停地临摹天地间的痕迹,不停冥思苦想心中的那篇文章,他们把房中的纸写完,把笔写秃,把江山画尽,把水池染黑。   也许成功,也许失败,但他们一直在拼命的努力和尝试,也正是因为这种拼命的努力和尝试,昊天赐予人类的这份神秘礼物,才没有被完全收回去,而是险之又险地传承到了今日。   ……   ……   “每个符师,都有义务把自己平生所学传承下去,或者说这是我们不能抗拒的责任,因为那些前贤正是这样做的,他们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与精神,才让我们的世界里依然有符道。”   颜瑟大师看着低着头的宁缺神情凝重说道:“能找到你这样一个传人,我这辈子便已经满足了,然而令人感到悲伤的是,符道的传承正如先前所说,只能传承其精神却无法传承其技法,所以符道的精神能否不在我这根线上断绝,终究还是要看你自己。”   宁缺俯身行礼,应道:“我一定争取不让大师失望。”   “失望?什么是失望呢?如果我只希望你能传承符道,那么我相信你一定不会令我失望,因为我有一双神符师的眼睛,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   “但我对你的希望绝不仅限于此。我总以为冥冥间有种力量在限制符道的传承,要知道包括我在内,世间出现过的神符师都无法将符道二字真正看破,既然我们都无法看破,自然无法将符道最核心也应该是最简单的道理传承下去。”   “我年龄太大,已经没有办法跨过那个门槛,如果日后你有机会迈过那个门槛,那我相信符道的传承将成为一件容易的事。到那时以符书大道,挥手动山河……这听上去仿佛是神迹,但我坚信总有一天人可以做到这件事情,而这也应该是符道必须做到的事情。”   颜瑟大师看着他,静静说道:“宁缺,我希望你能成为那样的人。”   失望有多沉重来自于寄予的希望有多大,宁缺如果不想让颜瑟大师失望,便必须背负起这沉重的希望,他怔怔看着对面,觉得自己的肩头仿佛被安上了两座大山。   “我能成为那样的人吗?”   “你必须成为那样的人。”   宁缺看着颜瑟大师苍老而感伤的面容,忽然开口说道:“大师,请教学生最基本的东西。”   颜瑟大师盯着宁缺的眼睛盯了很长时间,满是皱纹的脸上感慨之色尽去,渐有笑意浮起,老怀安慰,和声说道:“万里之征程,起于脚下,祝你一路顺风。”   ……   ……   “怎样才能画出符来?”   “你首先要感知天地元气,越细腻越好,然后根据看到的画出天地元气流淌的痕迹。”   “看不到怎么画?”   “修行者看世界,从来不会用眼睛去看。”   “那就是感觉?”   “不错,凭感觉去画。”   “随便怎么瞎画都行?”   “那你先把自己眼睛给戳瞎了。”   颜瑟大师没好气瞪了他一眼,伸手从身后拿出几本书扔给他。   宁缺险些被砸死。   因为他接住的不是几本书,而是几十本书,每本书都很厚,加在一起似乎比陈皮皮还要更重一些,也不知道这个老道士什么时候偷偷从马车上搬了过来。   宁缺拾起一本书翻开,看着首页上那些蜿蜒起伏的线条,发现并不是文字,模样如此丑陋也连抽象派画都算不上,怔然问道:“这……就是符?”   “不错,这是我这一生收集到的符文,其中大部分是道符。”   颜瑟大师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抬起头来继续说道:“这些都是前贤智慧的结晶,你以后参详天地痕迹的同时,不要忘了参考这些符文。”   “先前就说过,这些是前代符师用他们的文字写出来的只属于他们的文章,你就算抄袭的本事再强,能把范文全部默写一遍,但阅卷老师还是看不懂。”   宁缺遗憾说道:“我知道,阅卷老师姓天名地,是个文盲。”   紧接着他不解问道:“既然不能抄袭,我学习这些前代符文有什么用处?”   “如同感知天地自然之符一样的道理,这些符文对你来说只是借鉴,你不能被这些痕迹束缚住想像力,而应该通过观察忘记这些痕迹,领悟其精神,最终找到你自己适用的痕迹。”   忘记痕迹领悟精神?这不就是忘其形存其意?宁缺顿时想到这一年里在旧书楼观书的过程,不由震惊的无法言语,原来自己搞出个永字八法就应该用在这种时刻!   颜瑟大师看他震惊神情,蹙眉问了两句。宁缺沉默片刻后,老老实实把自己在书院旧书楼里看书的过往禀告给大师,然后还提到了鸡汤帖的由来。   “我那日发现用永字八法可以勉强看懂一些符师留下来的文字,因为喜悦所以去红袖招里喝酒庆祝,结果便喝多了,才会写了那张鸡汤帖。大概酒后无思,永字八法领悟到的些许笔意,全部写进了那张帖里,才会入了大师您的法眼。”   说完这话,宁缺下意识里转头向离亭外的天空望去,心想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颜瑟大师微笑说道:“不是昊天选择你,而是你有能力有天资赢得这种选择。”   ……   ……   “大师,先前您随手一画,便有一捧清水打到我脸上。我知道这就是符,只是难道手指在空中也能画出符来?如果每个符师的符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么每道符也应该是绝对一样的,用笔墨或许能控制,随手一画又怎么控制?”   “即便笔墨也不能保证每道符都完全一模一样,因为你用不同的纸,墨走的速度也不同。符随符师心念而动,细微的差异并不是太重要,相反这种细微差异,只要不是逆意而行,往往却能契合符师当时当刻的念力波动,效果反而好。”   颜瑟大师继续说道:“至于说到手指临空画符,与笔墨比较起来更不稳定,但能够做到无物之符的符师,他已然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念力波动,换句话说,前一刻的指画与后一刻的指画不同,但最后出来的效果却是完全相同。”   宁缺问道:“什么样的符师才能完全掌握自身的念力波动,从而画出无物之符?”   颜瑟大师伸手指向自己的鼻子,微笑说道:“神符师。”   宁缺精神深受打击,备感挫折。   “我把符分为两种,定式与不定式。定式之符依托外物,无论笔墨刻痕还是雕像,画符需要的时间很长,但最后产生的威力更大。无物之符为不定式,瞬间便能完成,但威力一般。”   听着定式和不定式两个词,宁缺同学的思想为之一振,想起那些熟悉的动词特征,土土土土之类的东西。然后他马上清醒过来,想到自己是在离亭之内学习符道,而不是在特长班上学英语。他有些恼火地揉了揉脸,问道:“既然如此,那何必还学不定式……这东西好像很难。”   颜瑟大师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符道威力固然巨大,同境界的修行者,哪怕是念师也不可能战胜符师,但这只是纸面上的说法。真要和别的修行者打起架来怎么办?柳白那厮一道飞剑破空而至,难道我还要手忙脚乱到处去找笔找墨水?”   “当我感知到云端上那把该死的飞剑过来了,我只需要以念力为墨,灵光在空中一点,便能阻它一阻,然后再想办法画符反击,这种时候笔墨何用?”   听着颜瑟大师骄傲得意的讲解,宁缺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劲,犹豫片刻后好奇问道:“大师,您难道和那位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交过手?”   “比喻!我是说比喻!”   颜瑟大师恼怒吼道,心里却想着,本道爷当年被柳白那厮一剑伤了胳膊,但也一笔抹掉那厮半边眉毛,这种光辉战绩会告诉你吗?   “日后你若不想刚上战场,便被敌人一箭射穿,不定式是必须要学的。”   “可是……你先前说只有神符师才能掌握无物之符。”   “你于符道之上的天份极佳,又遇着我这样一位了不起的符道大家,成为神符师又有什么难度?回去之后,先把这些小册子背熟,然后仔细体悟天地元气……”   宁缺怔怔望着身旁如小山般的那堆厚书,心想这是小册子?   颜瑟大师皱眉遗憾说道:“你小子还在不惑境界,只能初步明白天地元气流动的规律。如果你已经是洞玄境界,融身于天地元气之间,抑或你干脆已经晋入知命境界,从根本上掌握了天地元气的规律,加上你对符道的天份,想要跨过第一关便简单多了。”   宁缺无言,心想如果能知天命,那我还学这么麻烦的符道干嘛?   “大师,依您看来,依学生的天份大概多少年后能成为像您这样的神符师?”   “如果你专心符道,离开书院跟着我进山苦修,大概……十年能成。”   宁缺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道:“还要十年啊。”   颜瑟大师怒道:“十年之后你还未满三十,若那时你真能成为神符师,那至少能排进千年修行史里的前三名,难道这样你还觉得不满足?”   宁缺被训地低下头去,当然他没有感觉到羞愧,反而有些骄傲,心想原来自己在符道上的天份可以排进史上前三,陈皮皮知道这件事情后,会不会感到羞愧?   颜瑟大师看着他的脑袋,脸上神情渐霁,在心中默默想着,只可惜我恐怕教不了你十年。   宁缺忽然想到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抬起头来看着颜瑟大师认真说道:“大师,既然学生立志跟随您学习符道,那我是不是应该改口称您为老师?”   颜瑟大师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既然你进了书院二层楼,夫子便是你的老师,那么世间再无第二人有资格做你的老师……你还是称我大师吧,听着感觉也不错。”   宁缺听出颜瑟大师对夫子的尊敬,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那叫师傅行不行?”   颜瑟大师微微一笑,心想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   ……   宁缺当然很聪明。   前世他证明过自己,这一世也在不断的证明自己。然而称呼颜瑟大师为师傅,这件事情却和先天的聪明无关,而是这些年在世间艰难生存所锤炼出来的察言观色本领和拍马屁功夫。   按照颜瑟大师的说法,世间没有第二个人有资格和夫子相提并论,夫子现在是他的老师,别的人自然不好意思也去当他的老师。但在离亭里听了这么长时间,宁缺深切地感受到颜瑟大师对于符道传承和自己这个传人的重视,他当然想有一个师生的正式名义。   “我开始叫颜瑟大师师傅之后,啧啧,亭子里的气氛那叫一个好,师生融洽,语笑晏然,师傅他老人家最后还给了我一份见面礼,你说最开始的时候他为什么不给?”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内,宁缺坐在圈椅里端着茶壶,像说书先生一样唾沫横飞。   桑桑拿着锤子在修复前天受损的铺门,没有理他。   得不到回应,宁缺有些意兴索然,教训道:“你能不能专心点听我讲话?”   桑桑正在比划白天去木匠铺子处讨的那块木板的大小,应道:“我在忙哩。”   宁缺恼火说道:“你家少爷我十年后就会是传说中的神符师,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桑桑回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少爷,那是十年后的事情,而我们今天就必须把铺门修好。”   宁缺把茶壶放到桌面上,说道:“不要修了,先去给我买些东西回来。”   桑桑疑惑问道:“这时候急着买什么?门还没修好哩。”   “笔墨朱砂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材料。”   宁缺提笔写了张纸条,递了过去,说道:“十年才能成神符师,确实太慢。”   “我要马上立刻现在即时就开始学习符道!”   “只争朝夕!只争朝夕啊!”   桑桑睁着明亮的柳叶眼,看着手舞足蹈的他,开口迟疑唤道:“少爷……”   “在,什么事儿?”   “你是不是高兴糊涂了?”   “……好像有点。”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人生如题,各种痴(上)   书院后山里的师兄师姐们,要不来自南海孤岛或是别的国度,或者家在远地,家在长安城的竟是一个也没有。在见过二师兄那位清新可人小书童后,宁缺曾经动过念头,带着桑桑一起搬进后山去住,然而想着自己毕竟是个书院新人,哪里有资格与二师兄相提并论,刚刚进山便提出这种要求,总给人一种脸大的感觉,二来后山虽美但总少了些市井气息,于是他便成为了书院后山唯一的走读生。   桑桑赶在坊市未闭夜灯未熄之前,按照他列出的清单去西坊买了一大堆笔墨和稀奇古怪的材料,然后便开始忙着做饭,一边切菜一边向他报告今天老笔斋的经营情况。   “今天生意很好,尤其是上午的时候,门槛差点被人踩烂了,铺门昨天我不是修补了的?结果不够结实,今天又被挤破了些。确认少爷不在家后,下午的时候人才少了下来。”   桑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把湿手在围裙了擦了擦,走回里屋取出厚厚一叠名帖和请柬之类的东西,放到书桌上,说道:“有好些人留下了这些东西,请少爷你过府一聚,因为人数太多,而且帖上都写着名字,所以我没有记。”   宁缺看了一眼请柬和名帖,又看了一眼身旁如小山一般高的符文典籍,心想自己这时候已经忙成渣了,哪里有时间去赴这些约会?想了想后,他对桑桑说道:“待会儿吃完饭后,你把这些请柬择一择,重要的放到一旁等着日后处理。”   “怎么择?怎么处理?”桑桑认真问道,做为宁缺的小侍女,她可从来没有与这些帝国大人物们打交道的经验,也不知道哪些请柬重要。   “就像择菜那样择,新鲜的贵的就留下来,不新鲜的便宜的就先放到一边。至于什么是新鲜的贵的……帝国官制我以前讲给你听过,还记得吧?但凡官职高的就是贵的。处理的话还是由我处理算了,先写封回帖表示一下礼貌,想来那些官老爷要的也不过就是我的字。”   桑桑听着他的回答,眉头微微蹙起,低声说道:“少爷你的字现在都是可以卖钱的,就这么写了回帖给人送回去,岂不是可惜了?”   宁缺笑了笑,继续低头专心默背眼前所见,这数十本厚实的符文典籍,他才刚刚看了小半本,实在是没有别的时间去思量别的事情。   颜瑟大师送给他的符文典籍共计三十三本,里面记录着前代符师们留下的符文,共计三百八十七部,两万四千七十七道符,浩繁有若沧海。   宁缺先粗略浏览了一遍,目光在那些拥有不同面貌,彼此之间似乎根本找不到任何共通处的符文上凝神看了很久,一无所获,反而是眉头皱的越来越紧。   按照颜瑟大师的说法,这些符文仅供他参考体验,至于最后怎样落那一笔,却全部依赖于自己的悟性。只是这些看上去像蝌蚪像涂鸦像雨点像丝线就是不像字也不像画的墨团,怎么能从中参考体验出自己需要的东西?   从小山般的典籍里随意抽出一本,发现刚好是第三大卷第一部,也就是水卷的开头部分,宁缺精神微振,暗想既然是开头部分,大概总和水这种东西扯不开关系,而水乃是人类生存生活最不可或缺,也最亲近的物事,或许体会起来会更容易些。   水卷第一部分有四页纸,宁缺细细从头看到尾,发现这四页纸上画出的一百多道符文,有很多相似之处,绝大部分都是从上至下的六根墨线,只是这六根墨线的粗细长短尤其是组合排列方式各有不同,最奇怪的那几道符文中,六根墨线甚至完全纠缠在了一起。   “这些难道都是水字?一川更在一川之上?”   宁缺蹙眉盯着水卷最高处那道符文,盯着那六根整齐排列,中间微有弯曲的墨线,心境渐渐趋宁,眼中将那墨线化为道道流水,隐约间仿佛看到有雨水从檐畔滑落,落在青石板积着的雨水之中,绽出数朵雨花,然后与周遭雨水再次融为一体。   书桌旁放着笔墨和朱砂之类的材料,他命桑桑去买的这些东西普通而且廉价,但按照颜瑟大师的说法,这些都是写符必备的材料。   宁缺不再看书上那六根墨线,注水入砚开始缓缓研磨墨块,待水墨再也不能分开之后,自架上取下一枝中毫,轻轻入砚蘸吸墨汁直至饱满。   他的动作轻柔从容,事实上却同时在按照颜瑟大师所教,令识海中的念力缓缓渡出雪山气海,穿过纸窗,落在小院里的那口水井之中,细腻体会水之一物的元气味道。   提笔出砚,手腕却僵硬在砚台上方,迟迟无法落纸。   宁缺微微皱眉,重新望向卷上那六道墨线,用永字八法在识海中强行拆解,只觉那六道墨线骤然分离,然后迅速飘开,化作为一片乌黑色的雨云,笼罩在自己的头顶,然而不知为何,那片已然墨黑的雨云始终不肯滴下一滴水来。   手腕微微一颤,宁缺准备提笔落纸,却终究还是停下了动作,他心中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虽然感受到了井水和这道符里蕴含着的意味,但却依然无法写出属于自己的符,无法让自己的感受,与那口井里的水意联系起来,终究不对。   夜深人静,烛火渐起。   书桌上多了两碗菜和一碗白米饭,灯下放着一钵清水,随夜风轻荡。   宁缺站在窗旁,站在书桌边,看着水卷上那些符文,身体僵硬,捏着毛笔的右手微微颤抖。他保持这个姿式已经很长时间,却手中捉着的那根笔却依然无法落到纸上。   桑桑坐在床头绣着鞋,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书桌旁的他。   几个时辰之前,她就已经吃过饭了,但没有喊宁缺吃饭,因为她知道宁缺这时候正处于一个很大的麻烦之中,知道宁缺又习惯性地开始拼命,虽然担心但已经习惯,所以沉默。   宁缺有一个非常优秀也可以说是非常恶劣的品质,每当遇到他感兴趣想要解开的难题之后,他一定会把全副心神投入到破题的过程之中,在解开那道难题之前,他根本没有办法睡觉,再香的饭菜在他口中就像是蜡烛一般难嚼,觉得身周的世界完全不存在。   那个世界里他能够被人们视做天才,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他有这种破题的精神,然而这种精神对于身遭的人来说,却往往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因为他会忘了吃饭,他会睡不着觉,他会把自己的身体折腾到虚弱至极,甚至有生命危险,直到最后真正破开那道难题,或者觅回理智确认这道难题已经超出自己的能力,才会醒过来。   当年在边塞宁缺第一次看到太上感应篇之后,便曾经连续半个月不曾睡觉,时时刻刻都在逼迫自己进入冥想状态,一定要能够感知到身周的天地元气。当时年纪还很小的桑桑辛苦地照顾了他整整半个月,直到最后连渭城前任将军看不过眼,让亲兵用鞭子把宁缺抽醒,这段日子才结束,而事后宁缺和桑桑同时大病了一场。   去年初登旧书楼时同样如此,那时节宁缺天天熬到昏迷被扔到楼外,脸色苍白坐着马车回家,像醉汉一般在床上呕吐直至吐血,夜夜在床边守着他不敢睡熟的还是桑桑。   桑桑绣完这一片的花,抬起头来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了一眼在书桌旁发呆有若雕像的宁缺,然后继续低下头来绣鞋底,把担忧的神色藏进眼眸的最深处。   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宁缺每每破题时便会发疯。   这些年来,宁缺已经习惯了每每自己发疯破题时,身旁总有人会照顾自己。   ……   ……   夜深,油尽,灯熄。   不知何时在床头和衣睡去的桑桑醒来,她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窗外蒙蒙亮的天色,发现宁缺还站在书桌前,依旧保持着那个提笔欲书的姿式。   桑桑走了过去推开窗户,回头望向书桌,发现那张白纸之上依然连一个墨点都没有,而煎熬了整整一夜的宁缺,精神非常委顿,干涩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桑桑站在窗边,睁着那双柳叶眼,盯着宁缺的眼睛,盯了很长时间,发现他根本都看不到自己,摇了摇头,出屋开始烧水做饭。   冒着热气的滚烫毛巾,覆到宁缺的脸上,他才从那种忘我的精神状态里醒了过来,晃晃悠悠地坐到椅中,发现浑身酸痛,仿佛生锈一般痛苦。   用热水狠狠搓了两把脸,刷牙吃饭又喝了壶酽茶,宁缺回复了些许精神,从书桌上那起那本水卷放进袖内,准备出门去书院。   站在老笔斋门前,他回头看着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次遇到的难题……好像比前几次都还要麻烦一些,可能再多几个晚上都搞不定,从今天晚上开始,你不用陪我熬夜了。虽然已经有大半年都没有犯病,但你还是要注意一下身体,我身体熬坏了还有你服侍,如果我们身体都熬坏了,总不可能让隔壁吴婶来照看我们。”   桑桑点了点头。   来到书院时,各书舍已经开始上课,宁缺孤身一人按照昨日的路线走到旧书楼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山路前那片云雾走了进去。   出雾之时,依然是那片清丽晨光,美丽崖坪风景。   在从长安城来书院的马车上,宁缺闭眼歇了一路,精神稍好了些,看着如厮美景,精神为之更振,紧握着袖中那本书,满怀信心想着,稍后去草坪上躺会儿,然后再继续看书,书院后山高妙之地,说不定对感悟符道也有帮助。   正欲抬步之时,身旁忽然响起一道清丽的声音。   “小师弟……啊,你来的正好。”   宁缺转头望去,看着那位穿着鹅黄色学院春服的七师姐,急忙恭谨一礼说道:“见过七师姐。”   七师姐好奇看着他的眉眼,关切问道:“你怎么看着精神不大好?”   师姐和师兄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师姐肯定是女人,七师姐还是一位看上去很年轻也很漂亮的女人。而无论多大年龄的男人都绝对不会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面前说自己不行,承认自己精神不好。所以宁缺笑着应道:“昨天进了书院后山,心情有些兴奋,所以没怎么睡好。”   “噢,那我就不担心什么了。”   七师姐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纸条递给他,微笑说道:“你知道雾里的阵法现在由我负责维护,这个月刚好是大修的日子,需要很多材料,所以麻烦你去前院拿一下,你直接找文澜教授便好。”   宁缺微微张嘴,想起昨天陈皮皮最后那段得意的笑声,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回答,苦着脸应道:“是,七师姐。”   “动作快一些。”七师姐嘻嘻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呆会儿阵眼里有些布料起应的材料要换,还要麻烦小师弟你动手。”   宁缺嘴巴张的更大了一分,惘然无助指着身后的浓雾,说道:“师姐,你是说我呆会儿要进雾里去帮你换材料?我……在雾里视力不大好。”   七师姐像弱女子般掩袖一笑,又像莽汉子般重重一拍他胸膛,说道:“既然要你帮忙,哪里会让你当睁眼瞎子?我要在阵枢察看情况,没办法自己去,只有劳烦你。”   “劳烦二字不敢当。”宁缺睁大眼睛说道:“或者我先去把陈皮皮抓过来?两个人想必应该能快些。”   “小师弟,虽然你进山之前和皮皮相熟,但现在他毕竟是你十二师兄,总该唤个称谓才是。”七师姐甜甜一笑望着他说道:“我书院二层楼,虽然不像世间那些宗门流派般死板迂腐,但尊师重道兄友弟恭这等事情,还是要讲究的。”   师姐话中有别意,宁缺哪里会听不懂,做为刚入书院二层楼的小师弟,又哪里有拒绝的资格?   ……   ……   第二日宁缺来到书院进入后山时,神情愈发憔悴,眼睛愈发干涩,血丝愈发密集。已经两夜未睡的他,昨天像个苦力般被七师姐满大山使唤,虽说第一次亲密接触了雾中阵法的神奇,但精神却也是糟糕到了极点。   走出云雾,想着昨日七师姐说大修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而且必须赶在夫子和大师兄回来之前修好,他便觉得浑身发寒,低下身体像只田鼠般溜秋一声便窜进了春林密布的后山。   入了后山他不走寻常山道,只往草深林密处去,眼看着下方崖坪上的如镜平湖越来越小,眼看着对面崖间那道如线瀑布越来越细,心想这下七师姐肯定再没办法找到自己,不由大感欣慰,揉了揉因疲惫而发麻的脸颊,靠着身后一棵古松向远方望去,非常舒服。   “噫,居然有人进山?噫,居然是你?噫,小师弟你怎么来这儿?是给我们送饭吃吗?”   苍劲古松那边忽然响起两道苍劲疲惫的声音,明明是两个人说话,声音却仿佛混到了一处,竟像是出自一个人的嘴唇那般神奇。   宁缺吓了一跳,愕然回头望去,只见古松那边有一方石桌,两个长须乱发看不出年岁的男子相对而坐,天时已将春末,即便山间也有了许多热意,但不知为何坐在石桌旁的两个男子居然还穿着书院厚厚的冬服,而且院服之上满是污迹,不知道已经多久未曾洗过。   他瞬间便猜到这两人肯定是陈皮皮介绍过的五师兄和八师兄,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恭恭敬敬长揖行礼,说道:“宁缺见过二位师兄。”   “小师弟,你来了太好了,赶紧过来。”   一个须发皆脏的男子疲惫召手说道,不知道是五师兄还是八师兄。   宁缺依言走了过去,发现那张石桌上横竖刻着密密麻麻的直线,便成了石制的棋枰,枰上搁着数十个黑白子,东几颗西几颗,看不出所以然来。   正在这时,他忽然一惊,低头望去,只见其中一位师兄的手已经伸进了自己的怀中。   “这位师兄……”   “我是你八师兄。”   “八师兄……你为何要将手伸进我怀里?”   八师兄颤抖着收回手,惘然问道:“小师弟,你身上怎么没有吃的?”   宁缺无言,心想你们两个难道是小孩子,见到人就想索要糖果?   “小师弟……不,十二他前天晚上来和我们说,从今以后就是你负责给我们送饭了,所以昨天他就没有来给我们送饭,结果你也没有来。”八师兄可怜兮兮望着他,颤声说道:“小师弟,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了,怎么你今天也没有带吃的呢?”   宁缺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心想我也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难道还要负责你们的饮食问题?心里虽是这般想着,但看着石枰旁两个须发乱且脏眼神饥又渴的师兄,他仿佛看到两个可怜巴巴翘首待哺的小鸟,实在是狠不下心来,叹息着说道:“那我……去给你们找饭。”   一直沉默,只用眼神表示对食物向往的五师兄,听着马上便会有饭吃,没有了饿死之虞,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轻抚下颌长须神情严肃说道:“哎……不急不急,一天不吃饭又饿不死人。”   八师兄伸出三根手指杵到五师兄面前,颤声说道:“你个白痴,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五师兄浑似看不到近在咫尺的三根手指,望着宁缺认真说道:“下一盘,你先下一盘。”   听着这话,八师兄收回手指,赞同点头说道:“不错不错,这才是正经事。”   宁缺看着这两位已经快要变成饿死鬼的师兄,无言想道这要真饿死了,那也是活该啊。   ……   ……   第三日宁缺离开临四十七巷老笔庙时,书桌上那张纸依然如初雪一般洁白干净,没有留下任何墨渍,而书院后山晨光照在他的脸上,把他每根眉毛里的憔悴疲惫和眼睛里越来越多的血丝照耀的更加清楚,也更加可怜。   走出云雾向山间走去,还未曾走得两步,便被一抹鹅黄堵住了去路。七师姐温柔看着他说道:“小师弟,我知道昨天你可能在忙,但今天应该不会太忙了吧?”   宁缺看着七师姐,提起自己右手沉甸甸的食盒,愁苦说道:“师姐,昨天被五师兄和八师兄拖着下了一天的棋,我这时候急着去给他们送吃的,不然他们真会饿死了。”   “原来如此。”七师姐眉梢微挑说道:“不要被那两个痴人耽搁了修行的时间,下棋弄琴终究是末道,你跟着我对阵法进行大修,对你自身修行还算有些好处。”   宁缺连连应是,答应从山上下来后第一时间去湖亭上看师姐绣花,然后任劳任怨做牛做马去帮师姐维护阵法,这才得以脱身,心里却想着稍后自己死活都不下山,看你到哪儿找我去。   到了那棵松下,看着石枰旁已经饿到捧腹,饿到无力说话,眼睛却依然盯着坪上棋子的两位师兄,宁缺把食盒放下,说道:“二位师兄,赶紧吃饭吧。”   食盒打开,桑桑连夜做好的饭菜还有些温度,散发着极淡的香味,二位师兄颤抖着坐直身体,开始吃饭,不时抬头幽怨地看宁缺一眼,含糊发着满是遗憾味道的感叹。   “小师弟确实不是藏拙,于棋一道,他是真拙。”   “小师弟确实没有让棋,他根本就没下过棋。”   昨日在松下手谈,宁缺连败十二局,二位师兄终于确认他就是传说中那种连底都没有的臭棋篓子,于是不再拉着他下棋,但对宁缺而言,这才是真正的福份,很是觉得安慰。   松下送饭毕,往云深处去。   他决定利用好不容易偷来的半日闲休息休息,或是好好研习一下颜瑟大师留下来的书籍。   然而行不得数步,密林花树之间走出一人,抓着他的袖子,痴痴问道:   “小师弟,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宁缺怔怔看着满头碎花的十一师兄,忽然生出流泪的冲动,幸亏十一师兄没有问小师弟你是谁,不然说不定他会当场昏厥。片刻安静后,他他一把甩开十一师兄的手腕,向着山下狂奔而去,嘶声大喊说道:“七师姐,你在哪里?我来帮你。”   山下湖亭之间,七师姐捏着绣花针的手指微微一僵,抬头向山林之间望去,诧异想道:“新来的小师弟怎如此勤勉?和他相比皮皮完全就是个渣啊。”   瀑布之前的小院里,二师兄微微挑眉,对阶下那只骄傲的大白鹅赞赏说道:“书院后山沉闷多年,师弟师妹都不要脸,如今终于出了位一心向道的小师弟,我怎能不欣慰?”   山间某处茅房后,正抓着根鸡腿在啃的陈皮皮,抹了把油糊糊的脸,拧头望向山林深处,愕然叹息道:“讨好师姐竟奴言媚骨到了大声宣告的境界,宁缺,我果然不如你!”   崖坪密林中琴箫之声渐停,响起一段对话。   “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忘了一件事情。”   “不错,上月新谱的那首曲子,还未曾请小师弟来听。”   ……   ……   进入书院二层楼的这些日子,宁缺过的很充实,非常充实,甚至已经充实到快要累死的地步。老笔斋的那根毛笔始终未曾落下,雪白的纸依旧雪白,他夜夜破题难以入眠,清晨入书院却还要给松下师兄送食送水,忙着做很多事情。   如果他不想被十一师兄抓住讨论哲学问题,便会成为被七师姐奴役的苦力,偶尔还要被迫去欣赏九十二位师兄新著的乐曲,明明他那时坐在长草之间困到不停点头,不料落在二位师兄眼中,却成为他颇有音乐天赋的佐证,若没听出曲中意趣,小师弟为何频频点头赞叹?   桑桑递过来的热毛巾越来越滚烫,却依然无法洗去他的疲惫。日日夜夜在浩繁如海、神秘如海的符道世界里飘浮,又在书院诸位师兄师姐的盛情邀请下疲于奔命,宁缺眼睛里的血丝密布如网,眼屎如山,眼神惘然呆滞,露在袖外的手指在空中不停画着符文,把脑中默背下来的数万个字符不停地摹写着,看上去就像一个傻子。   书院草甸间,褚由贤看着模样凄惨的宁缺,震惊说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司徒依兰和金无彩把府中的请柬递了过去,代家中长辈邀请他过府一叙,听着褚由贤的话,才注意到宁缺的神情憔悴到了极点,不由吓了一跳。   宁缺接过两份请柬塞进怀里,神情麻木揖揖手,复又向后山走去,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三人看着宁缺缓慢行走的背影,震惊的久久说不出话来。司徒依兰使劲儿地摇了摇头,才把宁缺那张像鬼一样的脸驱出脑海,喃喃说道:“难道二层楼里有鬼?”   ……   ……   “我靠!你见鬼了!”   陈皮皮被吓的直接向后一掠二十米,然后犹豫半天才走了回来,看着宁缺的脸震惊无语。   宁缺有气无力说道:“你才是见鬼了。”   陈皮皮点头,认真说道:“不错,你现在看着确实像鬼。”   宁缺神情呆滞看着山林说道:“我确实也见到了鬼。我在书院后山里见到两个只知道下棋连饭都恨不得要人喂着吃的饿死鬼,两个只会吹箫弹琴明明纯粹自娱自乐连我睡着都看不出来却偏生非要我坐那儿听的雅鬼,还有一个抓着人就要问那些狗屎问题的哲思鬼……”   然后他转头望向陈皮皮,痛苦说道:“还有你这个没义气的胆小鬼。”   “我知道这是非人的生活,但你不要忘记我已经过了好几年了。”陈皮皮看着宁缺,怯怯回答道:“不过再怎么苦,我也没变成你现在这副尊容。到底什么事儿把你折腾成这副模样?”   “我在跟随颜瑟大师学符道。”宁缺看着他神情惘然说道:“可是学了这么久,我连门路都摸不到,这东西实在是太难了,而且难的没有方向,难的没有头脑,所以我不高兴。”   “你那个永字八法用了?”   “我什么法子都用了,可还是摸不到任何门道”   宁缺缓缓低头,疲惫说道:“我居然有了畏难情绪,觉得有些绝望……你知道吗?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学习方面感到绝望。”   陈皮皮想着宁缺修行时的拼命模样,下意识里点了点头。   宁缺摇头说道:“甚至当年在渭城发现不能修行时,都没有现在这么绝望,这么想放弃,因为那时候睡着了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在冥想,而现在对着那些符文典籍,就算是进入类似睡眠的冥想状态,我却还是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不到。”   陈皮皮看着他憔悴的脸颊,黯淡的眼神,忽然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一个人。”   宁缺问道:“去哪儿?看谁?”   “不要让十一师兄听到你这两个问题。”陈皮皮打趣说道。   宁缺听着这话想要笑,却疲惫地没办法挑起眉梢。   陈皮皮看着他可怜模样,叹息一声,抓着他的袖子便往后山某处走去。   来到一片山崖之前,陈皮皮停下脚步,看着他说道:“上次你登顶之时,曾经看到过一位老先生,你以为他也是师兄,但其实不是。”   宁缺想起来那位老先生,问道:“你说过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陈皮皮说道:“的确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位老先生很早就进了书院后山,听说比大师兄和二师兄还要早,按道理我们本应该叫他是师叔,但老师却说这位老先生不算是书院一派。”   忽然间,宁缺想起很多故事里的隐藏支线大BOSS,诸如为男主角指点迷津的大智者一流,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盯着陈皮皮说道:“这位老先生……擅长符道?”   “不。”陈皮皮摇头说道:“这位老先生不会符道,他什么修行法门都不会。”   宁缺瞪着陈皮皮问道:“那你带我来见他做什么?”   “你说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畏难,第一次想要放弃,那我问你,你究竟喜不喜欢修行?”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坚定回答道:“喜欢。”   陈皮皮看着他说道:“既然喜欢,那就应该坚持下去。带你来看这位老先生,就是想让你看看,一个真正痴于某道的人,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那位老先生既然不能修行……那他究竟痴迷什么?喜欢什么?”   “读书……”陈皮皮加重语气说道:“他就喜欢读书。”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人生如题,各种痴(下)   春末昊天南门观内,青树浓花相映而美。幽寂殿宇深处,大唐国师李青山沉默很长时间后,看着对面那位肮脏老道说道:“我总以为这种方法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颜瑟大师看着案上的茶杯,想着那日离亭里的茶杯。   李青山说道:“宁缺极有潜质,但毕竟刚刚接触符道,就像是一张任人涂绘的白纸,而那些符道精妙传承知识,乃是师兄毕生领悟所得,那数十本符文典籍,更是我南门数百年来积累的全部精华。如今师兄一古脑全部扔过去后便不闻不问,有如在那张白纸上泼了一盆墨汁,绝对写不出任何精妙好字,只可能变成一张墨臭黑纸。”   颜瑟大师沉默无语。   李青山无奈说道:“宁缺现在就是一个腹内空空的小茶壶,刚刚被开启了一道小口,师兄您便把一片汪洋强行注了进去,难道你不担心他撑不住会壶裂而亡?”   “如果让宁缺那小子知道你用茶壶这种东西来形容他,或许用不着倾注什么知识汪洋,他就会气的直接炸成碎片。”   颜瑟大师笑了笑,然后神情凝重看着李青山,说道:“宁缺是白纸,但是我所见过最大的一张白纸,在这样的白纸上作画,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经验更没有把握,我只能把这盆墨泼过去,任他自行辗转腾挪。既然无法用秃笔作画,那让这张白纸自己承墨做画便是,至于最后能画出什么来,终究还是要看他的悟性和毅力。”   “至于茶壶那个比喻……我承认把自己毕生所悟和南门数百年积累之精华,在这么短的时间打进宁缺的脑中,确实有可能让他难堪重负,然而师弟你也必须承认,这种方法虽然简单粗暴,但却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只要他这个小茶壶不破,那么终有胀出茶水的那日。”   “但这同样也是最危险最不可靠的方法。”   李青山看着颜瑟大师,沉声说道:“如果这张白纸来不及辗转腾挪便直接被墨汁粘在地板上怎么办?如果这个小茶壶来不及从嘴中逼出茶香怡人的茶水便裂成无数块怎么办?宁缺他不仅仅是你的传人,他是夫子的学生,他还是陛下寄予厚望的年轻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他身上师兄表现的如此急迫,明明有很多更保守可靠的方法。”   “因为他着急,我也着急,这个世界好像也开始着急起来了。”   颜瑟大师抬头望向南门观殿外北方的天空,悠悠说道:“十年成为神符师?我这个学生野望不止于此,我的野望也不止于此,既然这个世界开始动荡起来,我想很难给宁缺留下安稳保守修行的环境,最关键的是,我最近发现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李青山看着颜瑟大师苍老的面容,沉默很长时间后感伤说道:“原来如此。”   颜瑟大师笑了笑,有些艰难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在一位中年娇媚道姑的搀扶下向殿宇外走去。   李青山看着师兄苍老的背影,忽然说道:“师兄,最近这段日子你就不要再到处去玩了,多在观里陪我说说话,说起来你我同门数十年,竟连一盘棋都未曾下过。”   颜瑟大师没有回头,笑着摆摆手,声音微沙说道:“你又不是年轻貌美的小姑娘,陪你说话下棋实在是太没意思,放心吧,真到死的那天,我一定会回来见你最后一面。”   李青山收回目光,看着桌案旁炉上壶嘴喷出热雾的小茶壶,默然无语,心想师兄你既然决意做烹沸茶水的炉火,那我只好也想些法子去帮帮那个小家伙。   颜瑟大师离开昊天道南门观后,直接去了红袖招,来到他最熟悉的那方小院之中。   水珠儿姑娘这时正在和自家婢女数银票,这些天光卖鸡汤帖的拓本,她们就着实发了一笔小财,忽然听得门响,看见站在院门口的那位肮脏老道,顿时惊喜起身。   以往她只是觉得这位道爷面相猥琐,出手大方,所以耐着性子招待,如今已然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哪里还敢扮娇拿乔,急忙以最快的速度迎了上去。   “道爷来了。”   水珠儿姑娘深蹲一礼,显得格外恭敬,她本想着应该更热情些,只是想着这位道爷乃是传说中那些神仙一流的人物,实在是紧张的够呛。   颜瑟大师怪笑两声,伸手在她丰腴的腰身上拧了一把,说道:“知晓道爷身份,也不用这般紧张,终究我还是要掏银子的,所以还是该我讨好你啊。”   水珠儿趁势偎入他怀里,羞涩说道:“道爷又来打趣人家,本想着道爷闲云野鹤,神仙总不会在凡间停留太久,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正满心遗憾来着。”   颜瑟大师大怒说道:“你这儿的脂粉味道可比符纸上的墨水味道好,我哪里舍得不来?”   ……   ……   往山崖走了没几步,便看见一个高约数十米的崖洞。洞口上方有鸟儿正在快速飞进飞出,崖洞外的缓坡上,建着一幢木制结构的二层小楼。小楼表面全是风雨斑驳痕迹和鸟屎遗痕,不知道在这片山崖之下沉默伫立了多少个年头。   离小楼还有段距离,宁缺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脸色微白问道:“你闻到这儿味儿没有?”   陈皮皮抽了抽鼻子,惘然说道:“什么味儿?”   “这么浓的味儿你都没闻到?”宁缺盯着他的眼睛,颤声说道:“黄州芽纸还有墨汁的臭味,我现在闻着这些味道就想吐,你怎么还要带我来这里?”   陈皮皮知道楼里那位老书生身旁肯定有纸有墨,但他确实没有闻到令宁缺脸色苍白欲呕的纸墨味道。他伸手在鼻前捞了捞,心想这小子最近研习符道如疯如魔,竟敏感到了这种地步。   宁缺抬袖掩鼻,跟着他向木楼处走去,离木楼越近,那些纸墨味道便愈浓,他便越来越难受,最近这些天,他夜夜磨墨观纸却动不得一笔,下意识里对这种味道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和厌恶。   木楼下方有一片露天的石台,台上有一方极大的书桌,桌上搁着堆积成山的书卷。   在如山书卷后方,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书生。   只见这位老书生左手握着一卷旧书,右手提着一根半秃的毛笔,他不时对着旧书吟哦两句,不时提笔在纸上写上数字,然后继续看书,又不知是看到什么妙处,长长的眉毛便在风中飞了起来,面部表情极为精彩似欲起舞。   这位老先生看书抄书,专心致志心无旁鹜,无论是崖洞上方鸡鸣飞行的鸟群,还是渐行渐近的陈皮皮与宁缺,都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仿佛他只要开始看书,那么除了书籍之外的整个世界便瞬间消失了一般。   “妙哉!妙哉!”   老书生在书卷里又寻到一妙处,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些语句抄在纸上,然后将半秃毛笔塞进唇中舔了舔,仿佛吃到了人世间最美妙的味道,竟是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   宁缺看着这位老书生,愕然回首看着陈皮皮,说道:“他确实是在读书,但让我看他读书,对我修行符道有什么帮助?”   “大师兄有一次曾经对我们说过,很多年前夫子发现这位老先生其实极有修行潜质,然而却被这位老先生直接拒绝。”   陈皮皮看着书桌后方如痴如狂读书抄书的老先生,无奈耸肩说道:“因为在这位老先生看来,人世间只有读书才是有意义的事情,修行什么的,实在是太耽搁时间。”   “这位老先生除了读书别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做,也不屑做,连夫子拿他都没有办法。而且他的脾气非常暴躁,只要有人打扰到他读书,他便非常不高兴。如此年岁久了,后山里便没有人理会他,就连脾气最好的大师兄都懒得和这个人打交道。”   宁缺看着如山书卷后方的那位老先生,同情说道:“这大概就是读书读迂了。”   “你这话太客气。”陈皮皮摇头说道:“这位老先生拒绝夫子带他进修行道的请求后,二师兄曾经下过一句评句:此人读书读成了傻逼。”   宁缺笑了笑,但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回头望着陈皮皮犹豫问道:“慢着……你今天专门带我来看这个读书读成傻逼的老先生,难道是想通过这个例证告诉我,我这些天研习符道研习的如痴如狂,再这样下去最终也会变成这样的傻逼?”   “正好相反。”陈皮皮带着他向石台上走去,说道:“虽说我们都很讨厌这位老先生,但同时也很佩服这位老先生,我带你来看他,就是想告诉你,你自以为可以傲视同侪的坚毅用心刻苦,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做到,而且比你做的更好。”   宁缺有些不明何意,随着他向石台上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除了这位老先生,书院后山里还有辈份更高的人吗?我们有没有师叔?”   “以前有位小师叔,听说是世间最生猛一流人物。”   陈皮皮回头说道:“不过很可惜,只有大师兄和二师兄见过。”   ……   ……   上得石台,陈皮皮对如山书卷后方那位老先生行了一礼,笑着说道:“读书人,好久不见。”   宁缺在他身后跟着行了一礼,听着读书人这称呼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读书人充耳未闻,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二人来到了自己身前。   陈皮皮大声再道:“读书人!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从楼侧传进崖洞,几番回荡之后传回,显得格外清透响亮,把崖洞上方那些忙着筑巢或是别的家务事的鸟群惊的满天乱飞,一阵尖鸣。   读书人这才醒过神来,惘然抬起头看着书桌前不知何时多出的两个人,忽然间表情骤然一僵,眼中透出厌憎之色,沙声吼道:“又来做什么!快走快走!不要又来打扰我看书!”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耸了耸肩,然后向读书人笑着说道:“我带小师弟来给你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你小师弟又不是书!”   读书人伸手把脸上飘荡的花白头发抹到后方,看着陈皮皮愤怒说道:“上次你们说书院要收个小师弟,得有个长辈在场表示庄重,非把我骗到山顶上去呆了整整一夜,这次怎么又来了个小师弟?难道你们又想骗我去山顶上呆一夜?”   “苍天啊!大地啊!”   他像看着杀父仇人一般看着陈皮皮,神情极为厌憎,眼神极为幽怨,嚷道:“一夜时间我要看多少书你知不知道?”   陈皮皮没好气嚷道:“那天去山顶你带了七本书,难道还不够你看的?”   “山顶上又没灯!”   “山顶上星光比灯光更亮!”   “读书这种事情不是用日光就是灯光,星光哪里能用!”   “星光为什么不能用?”   “没感觉啊!”   “你读的到底是书还是感觉?”   “蠢货!读书当然要有感觉才能读的高兴!”   “白痴!星光下谈恋爱都有感觉,读书怎么就没感觉啦?”   二人在书桌旁互喷唾沫对吼,宁缺在一旁早就已经听傻了。这时候他才相信这位读书人真是把脑袋读迂了的那种人,也才相信书院后院的师兄们对这人果然不怎么尊敬。   读书人气的满脸通红,胸膛不停起伏,他年老体弱,吵起架来明显不是陈皮皮的对手,而且他很快便反应过来,陈皮皮今天专程来找自己吵架,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让自己分神无法专心看书,自以为猜到陈皮皮的险恶用心,他哪里会让对方得逞?   “我不和你说话了!”他悲痛说道:“这么多的书不抓紧时间怎么读的完?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在谋杀我的生命,毁灭我的人生!”   说完这句话,读书人果然不再理会陈皮皮的言语攻击,低头专心看书抄书。   宁缺看着楼内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籍,眉头微微皱起,说道:“此间藏书虽多,但若专心去读,几年功夫怎么也就读完了,就算加上书院旧书楼里的书,也不至于让他如此痛苦才是。”   听着这话,陈皮皮苦笑摇头,带着他向崖洞里走去。   崖洞里很奇怪地保持着干燥,最上方隐隐有几处山岩豁口透下天光,所以也并不显得阴暗,洞内甚至还生着几株不知名的树木,鸟儿周游树梢不停鸣叫。   宁缺的目光在洞中打量一番,然后落在崖壁上,身体顿时僵硬,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方崖壁之上搭着很多木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放大了无数倍的书架。   这些木架上没有鸟巢,没有珍宝,没有雕像,没有盆栽,只有一种东西。   那就是书。   数之不尽的书。   整整一面崖壁的书。   漫山遍野的书。   ……   ……   “书院创办以来,便一直没有停止藏书。逾时千年,不知收藏了多少书籍,从远古时期至今日新文,全部都放在这里,所以读书人的痛苦,其实是真的痛苦。”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看着崖壁上密密麻麻排到数十米高的书籍,感慨说道:“若说知识可以用书籍册数来计算,那么天下十分知识至少有七分在书院。”   整整一面崖壁的书籍,在宁缺眼中仿佛就像是登山山道上站立起来的那片墨海一般震撼,压的他有些艰于呼吸,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勉强清醒过来。   顺着崖洞边缘的陡峭索道向上攀行,来到崖壁书架的第三层,沿着仅容一人通过的木板前行十余米,宁缺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密麻书籍,心中渐渐生出强烈的疑惑,如果这些书籍是自千年之前便开始收集,为什么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只是微微发黄变旧,还没有被风化,更奇异的是为什么这些露天摆放的书籍上面竟没有太多灰尘?   陈皮皮大概猜到他的疑惑,笑着说道:“等你到了某种境界,大概就知道除尘这种事情其实非常简单,你只需要轻抬手指,崖洞里的风便会替你完全这些工作。”   宁缺恍然大悟,然后忽然想到桑桑如果能修行,那她做家务活岂不是会轻松很多?他一面想着,一面随意抽出本书,发现封皮上写着两京杂记四字,想着大概是本文人笔记,翻开一看,却不料诸如白臀、抽送、吐舌、新剥之类的字眼冲进眼中,不由表情微僵。   他吃惊问道:“居然连情色书籍都收?”   陈皮皮应道:“夫子说开卷有益,哪里能以题材定好坏?你心里有狗屎,看万物皆狗屎,你心中全淫念,看七卷天书也能乱心,你不要把它当情色书籍看不就成了?”   宁缺看着他胖脸上的庄重神情,不由大感敬佩,诚恳问道:“那你当什么在看?”   “我?”陈皮皮挥挥衣袖,平静说道:“我境界不够,还处于看山是山的阶段,情色书籍自然便是情色书籍,这种事情不需要强求。”   宁缺看着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   ……   整整一面崖壁的书籍,漫山遍野看上去无穷无尽的书籍,对于一个爱读书甚至把读书视做生命里唯一要务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莫大的宝藏,但同时也是莫大的悲哀,因为以有涯之生阅无尽之书,终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走出崖洞,再看着书桌后那位捧着书卷,不时抄录不时吟哦、不时悲愤不时喜悦的老书生,宁缺发现自己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表现的如此极端,显得如此着急。   走到书桌旁,宁缺对着苍老的读书人深深一礼,诚恳请教道:“这位师叔,如果书始终读不完,那怎么办?您难道不会感到绝望?为什么还会一直不停地读下去?”   他没有像陈皮皮那样直接喊读书人,而是称其为师叔,因为对方年龄大进山早,更因为宁缺对这种有毅力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尊敬感。   或许是听出了宁缺语气里的诚挚意味,或许是察觉到宁缺和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相似之处,苍老的读书人这一次没有极不耐烦地挥手把他赶走,而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回忆道:“我忘了自己是几岁开始进山读书,但我记得在二十岁的时候,我本以为自己有可能把世间所有的书籍全部读一遍。”   宁缺沉默聆听。   读书人悠悠说道:“但到了五十岁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在我不停读书的过程里,世间还有人在不停地写书,而且因为年老体弱,我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更可怕的是,有很多幼时读过的书竟全部都忘光了。”   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微笑道:“如果读过的书都忘光了,那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读过?所以我不得不拾起那些已经忘光了的书重新阅读,而为了不要再次忘记,我开始摘抄。”   宁缺问道:“但这样一来岂不是速度更慢?”   “不错。”读书人叹息一声,说道:“所以我早就已经知道,我这辈子不可能把世间所有的书都读完,甚至连书院的藏书都没有办法读完。”   宁缺眉头微微蹙起,问道:“那您岂不是很失望?”   “何止失望,完全绝望。”   读书人摇了摇头,说道:“当时确认读不完藏书的那一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下来,我不想吃饭不想睡觉,甚至……连书都不想读了。”   一个除了读书什么事情都不会做也不想做的人,居然连书都不想读了,可以想像这位老书生当日所受的精神打击有多大。宁缺很自然地联想到这几日里自己的精神状态,沉默片刻后诚恳请教道:“师叔,那您怎样过了那个关口?”   “因为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读书人说道:“你究竟喜欢的是读书这件事情,还是读完所有书这件事情?”   “没有想太长时间,我就得出了答案。我喜欢的终究还是读书这件事情。”   “我今年已经一百零二岁,此后任意一天我可能就会闭上眼睛再也醒不过来,但我永远无法确认自己会在那天死去,所以只要我不停地读下去,读不完又算什么?我依然可以安慰自己,确认自己在死前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就很幸福很满足了。”   ……   ……   “你喜欢的究竟是修行这件事情,还是修行到某种境界后去杀人这件事情?”   “这个问题我需要仔细地思考一下。”   走在书院后山的山道上,回想着先前在崖洞外与那位苍老读书人的对话,宁缺隐隐间明白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听着崖坪间不知何处传来的乐曲声,缓缓停下脚步。   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的陈皮皮,看着他问道:“你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我终究还是喜欢修行这件事情的。”   宁缺听着悠扬的曲声,想着这些日子在书院后山遇到的这些事情。   痴于棋枰饿困松下的二位师兄,痴于琴箫身外无物的二位师兄,满头簪花似疯子般却恬静自安的十一师兄,崖洞外读书至百岁依然不时手舞足蹈的那位师叔。   他还想起了当年在岷山林中箭术精进后兴奋打滚的自己,当年在渭城边塞刀风渐厉后喜悦狂喊的自己,去年在旧书楼枕西窗观星微笑的自己,夜夜站在书桌旁僵硬的自己……   “每个人都会碰到很多难题,想要解开这些难题,就必须专心地做下去,就需要最疯狂的那股痴劲儿,但这种痴却不是山一般压在你肩上的重量,而是你内心深处最向往的那些喜悦。”   宁缺看着美丽的书院后山,说道:“以前我曾经痴过,这些天却忘了痴的本质是喜欢。不存在虚妄的希望,自然也就没有虚妄的失望,更没有什么绝望。人生如题各种痴,就是各种喜欢,喜欢做什么便做下去,那么我想这道题目总会有答案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湖畔飞他妈的剑   陈皮皮真心赞美道:“这句话说的很好。”   宁缺耸耸肩,说道:“我经常说出一些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漂亮话。”   二人相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崖坪间飘荡的悠扬乐曲不知何时停了。关于人生痴与乐的问题,宁缺得到了一个暂时的答案,情绪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焦虑浮躁。他和陈皮皮并肩向山下走去,正琢磨着呆会儿是不是应该去旧书楼睡一觉,回临四十七巷后或许可以带桑桑去逛逛街,放松下心情,不料道旁密林一阵摇晃,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   幸运的是,出现的是两个人,那么便不可能是最令人无奈痛苦的十一师兄,不幸的是,这两个人怀里抱着琴与萧,院服宽且大,正是痴于音律的北宫、西门二位师兄。   “小师弟,昨日看你听曲时点头频率不高,我便猜着那首散曲肯定有些问题。”   九师兄北宫未央眼睛里同样血丝密布,他热情拉着宁缺的袖子,说道:“昨天夜里,我与西门熬了一个通宵,把那首散曲里的三个连贯小节做了一下调动。我们自己比较满意,但终究是自己做的曲子,耳聋神闭做不得数,还是得烦你来赏鉴赏鉴。”   十师兄西门不惑抱着古琴诚挚说道:“小师弟,辛苦你。”   陈皮皮同情望向宁缺,心想精神层面的那些东西你刚刚想通,但身周这些杂务杂事却又要烦扰你的心神,身为书院后山最小的那人,实在是痛苦地直欲令人掬泪啊。   宁缺微微一怔,看着面前目光灼热的二位师兄,想到先前在崖洞旁专注读书的那位老先生,沉默片刻后,微笑揖手行礼,平静说道:“二位师兄,请原谅师弟今日不能听曲。”   “不听曲你能做什么?难道是那些家伙拉着你下棋辩难?”北宫未央拂袖不悦说道:“小师弟你莫要为难,师兄替你做主,那些家伙难道不知道小师弟你的时间有多珍贵?”   听着这话,宁缺忍不住笑了起来,摇头说道:“九师兄,今日我不听曲也不下棋,也不会去陪十一师兄神游,我只想去好好睡一觉。”   北宫未央瞪大眼睛,疑惑问道:“小师弟你为何不听曲?”   宁缺温和回答道:“因为小师弟我……不爱听。”   北宫未央怔住了,抚摩着手中洞箫,苦恼说道:“不能啊,前几次看你听的很开心的。”   宁缺笑着说道:“那是为了让二位师兄开心,事实上我自己并不怎么开心。”   西门不惑师兄疑惑插了句话:“那小师弟你听曲时不停点头……”   宁缺叹息一声应道:“那时候我困的想睡觉。”   陈皮皮看着他与二位师兄对话,不禁有些傻眼,轻轻一扯他的衣袖,把他拉到一旁,低声提醒道:“怎么这样和师兄说话?不爱听你也别直说啊。”   宁缺看着他苦恼说道:“可我说的是老实话啊。”   便在这时,山道上方传来一道平静严肃的声音,听着这声音,无论是怔然失神的二位师兄还是准备继续批评提醒宁缺几句的陈皮皮,神情顿时一凛,瞬间变得老实了几分。   “不爱听就不听,说话说真话,待事以直,是为君子。”   头戴古冠的二师兄,一脸肃容从山道上方走了下来。他微微颔首与师弟们见过礼,然后毫不掩饰赞赏神情说道:“小师弟颇有君子之风,你们要好好向他学习。”   听着表扬,宁缺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和君子这种古怪生物联系到一起。   二师兄看着他微笑点头,然后敛了笑容严肃望向陈皮皮和另外两位师弟,沉声说道:“从今日起,谁都不准再干扰小师弟的修行,不然就等着我用院规处置。”   他的声音并不怎么洪亮,然而像是某种具有实质的存在般,飘出极远也没有焕散,随着山间林风迅速响彻整座后山,传到松下花树下湖亭上,让所有的师弟师妹们都清楚地听到。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苦着脸应下,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宁缺一眼,大概心里还在遗憾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音律之美颇为敏感的师弟,结果却被二师兄给抢走了。   书院后山排行第一的当然是大师兄,但大师兄性情温和到了极点,师弟妹们与他亲近而不害怕,他们真正敬畏的还是这位方正严肃的二师兄。只要二师兄发话,便没有任何人胆敢违背。   想着宁缺从此以后便不需要被这些师兄师姐们烦着,又想起自己当年刚进后山时的泣血生活,陈皮皮十分羡慕这个家伙的运气,又有些恼怒不甘,看着二师兄状作认真问道:“师兄,云门阵法现在正在大修,七师姐天天需要宁缺帮手,你看……”   话有未尽之意,隐含使坏之意。宁缺瞪了陈皮皮一眼,陈皮皮得意回看他一眼,然而他并没有得意太久,下一刻听到二师话的话就明白了多嘴往往会给人带来极大的厄运。   “云门阵法还没有修好?小七她这半年都在做什么?舞集阵眼……嗯,确实有些麻烦,小师弟刚刚入门,哪有时间耗在这些事情上面,皮皮,我记得你前年就跟小七一起修过云门阵法,既然有经验,那今年还是辛苦你吧。”   陈皮皮张大了嘴,欲哭无泪。   “小师弟,你跟我来。”   二师兄负袖于身后,缓慢向山下走去。   宁缺同情拍了拍陈皮皮的肩膀,追了上去。   在与陈皮皮和其他师兄师姐们的闲聊中,宁缺知道二师兄是一个极为骄傲严肃的人物,无论对己对人都分外严格,所以隐隐有些惧怕对方,然而今日二师兄替他解决了大问题,他对二师兄的观感顿时为之一变,觉得二师兄绝对是世界是最可爱的人。   心理状态绝对会影响现实视觉,他跟着二师兄缓慢向崖坪镜湖处走去,看着二师兄古板的姿式,每一步距离绝对相同的死板味道,尽数变成了令人赞叹的严谨自律,就连二师兄头顶那根像洗衣棒槌般的高冠,此时也多出了很多出云高洁味道。   二师兄忽然感慨说道:“你的境界,着实太低了一些……”   宁缺听着前方二师兄开口说话,赶紧加快脚步来到他身后,老实回答道:“是啊。”   “书院后山对于不惑境界弟子的教育,没有什么经验。”   二师兄缓缓摇头说道:“虽说大师兄进书院时,还在初境,但他是由老师亲手教的,可如今老师与大师兄都还在外游历,即便是我也不知道该对你从何教起。”   宁缺沉默,虽然有些许失望,但想着总有一日夫子和大师兄会回书院,也并不是太过焦虑。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下山道,来到那片美丽崖坪之间。   走到镜湖畔,看了一眼不远处湖心那方亭榭和亭中低头绣花的女子,二师兄忽然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沉声说道:“虽说老师和大师兄都没回来,但你终究是我书院学生,总要以书院所授为本,堂堂书院总不能让颜瑟这个老道士给比了下去,告诉我你想学什么?”   进入书院后山,便先进若正式进入修行的世界,宁缺很清楚自己会接触到什么,只是这些天他实在太过忙碌,精神太过糟糕,加上后山里的师兄师姐们太过荒唐,他竟是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骤然听到二师兄发问,惊喜之余又不免有些惘然。   修行之道有若沧海,自己该选择什么?修行飞剑以后便是剑师,修行神念以后便是念师,或者说选择武道修行?还是说真的去找个马桶来修千古未有之桶师?   他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犹豫问道:“师兄,修行别的和修符道之间会产生冲突吗?”   二师兄站在湖畔,摇头应道:“万宗不离其法,万溪终归海洋,起始之时不须在意,修至极处不用在意,只是中间一段时光需要区隔,你现在刚刚上路,不用考虑这么多。”   宁缺看着二师兄的背影,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却始终还是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如果想的时间太长,他担心二师兄会不耐烦,在这种精神压力之下,他骤然想起除了在边塞战场上偶尔极远看到的那些军部阵师之外,自己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修行者是北山道口那名剑师。   他独立杀死的第一位修行者是临湖小筑里的剑师,他在旧书楼里除了那些基础知识之外,看的第一本修行法门书籍是那本,而他很喜欢书院草甸后方的那片剑林。   “师兄……我想学浩然剑。”   听着这话,二师兄缓缓转过身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宁缺,他的眼神变得的越来越亮,赞赏说道:“浩然剑不是最神妙的法门,但绝对是男人最应该学的法门。”   ……   ……   听说二师兄要传授新来的小师弟浩然剑,安静很久的书院后山,终于迎来了难得的热闹。那些平日里散居各处的师兄师姐们,纷纷从松下花树下房间里走了出来,站在崖坪各处,好奇看着镜湖畔的那两个人,时不时指着那处窃窃私语几句。   北宫未央蹲在竹林下,看着湖畔正在说话的二人,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飞剑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学的?一点美感都没有,除了杀人还能做什么?”   五师兄和八师兄抱着棋盒从竹林里钻了出来。五师兄老实不客气在北宫头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训斥道:“老虎倒是挺美,你去抱着亲两口去?人和禽兽的分别不在于美惑不美,而在于有没有智慧,跟你学吹箫能吹出个什么前途?”   五师兄望向湖畔,极不赞同地摇头说道:“小师弟跟着二师兄学飞剑,这实在是误入歧途,跟着我们学棋,就算不能成为国手,但总能增进几分智慧。”   北宫未央恼火看着他说道:“五师兄,智慧不是暴力,你不同意我的说法也不要打我头嘛。”   五师兄瞪了他一眼,说道:“我是你师兄,我打你难道你不服?”   北宫未央往旁边挪了挪,咕哝道:“服,哪里敢不服,不过既然如此,要小师弟学飞剑的是二师兄,你也别在这儿抱怨来抱怨去。”   且不提崖坪各处那些神情黯然、甚至像十一那样捶胸顿足认为小师弟被二师兄带入歧途的人们,镜湖畔的二师兄和宁缺正在暮春和风的包裹间严肃对话。   “你虽看过《吴赡炀论浩然剑》,但这本专著乃是书院前贤吴大先生晚年所著,其中最主要的意旨,在于探讨浩然剑意与天地周遭的感应与冲突。”   二师兄看着宁缺说道:“这本书籍更专注于道外之道,不是你现在的境界思想所能完全掌握的东西,所以你既然要学浩然剑,便要从最基础的东西学起。”   宁缺揖手行礼道:“请二师兄指教。”   “飞剑便是能够脱离人身控制而飞行的剑。”二师兄平静说道。   “二师兄……果然极擅长说废话。”宁缺无法平静,在心中默默想道。   “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气,于无形间触摸掌控剑体,运剑周游身遭,这便是飞剑最简单的方法。飞剑的威力在于三点,剑师念力的强大程度,能操控天地元气的数量,与剑体之间的联系强度,剑体本身的强度,最后便是剑体飞行时的精妙程度。”   “你现在还在不惑境界,但已经能够触摸甚至是操控外物,说明你的念力足够强大,与外物之间的联系程度不错,但基于天赋的条件还有一点,那便是操控天地元气的数量。”   二师兄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你可以把剑师操控天地元气的数量,看做是手中一根无形的绳索,你能控制的天地元气数量越多,这根无形绳索便越结实,而且越长。只有足够结实足够长的绳索,才能带动剑体飞行更远的距离,而不担心会脱离控制。”   宁缺说道:“明白。”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所谓剑法,其实便是念力操控天地元气控制剑体的不同方法,浩然剑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讲究的便是心正意坚,出剑不疑,沛然莫御,阻者皆破。至于具体如何做,你且听好我口授的浩然剑诀。”   “多谢师兄。”   ……   ……   “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一半。”   “那我再说一遍。”   “是。”   宁缺忽然觉得这番对话很耳熟,心想难道稍后自己要回答全部忘光光,然后二师兄便一拂院服,朗声长笑道小师弟你悟了,那便去黑洞洞的那边将贼人杀个干干净净?   二师兄皱眉问道:“现在呢?”   宁缺醒过神来,当然不敢那般回答,老老实实应道:“全记住了。”   二师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赞赏说道:“小师弟悟性果然极佳。”   话音甫落,只见他在湖畔春风里随意一招,一根短而细的无柄木剑,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他将无柄木剑递给宁缺,说道:“先前说过,从最基础的开始,你先出剑给我看看。”   宁缺接过那把无柄木剑,手指传来微凉的感觉,一时间竟有些惘然,沉默片刻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好。”   镜湖四周看热闹的书院二层楼弟子们,看着宁缺终于要开始出剑了,纷纷站起身来观看,脸上充满了好奇的神情,虽说他们此时此刻依然坚持认为,小师弟非要学飞剑这种既无美感又无智慧的杀人手段是极错误的选择,但他们也很好奇小师弟的水平究竟如何。   宁缺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双手平端着的那把无柄木剑的重量,觉得本来轻飘飘的木剑越来越重,识海里的念力催出体外,与周遭天地元气一融,隐隐约约间接触到了木剑的本地,然后按照二师兄教的法子,将天地元气丝丝缕缕缠了上去。   “起。”   宁缺睁开双眼,看着手中无柄木剑低喝一声,识海中念力喷薄而出,缠在剑身上的天地元气丝缕骤然一紧,然后猛地振动而起!   ……   ……   镜湖畔的春风里,一把细细的无柄木剑颤抖着飞了起来。   那把细细的无柄木剑飞的很慢很慢,颤抖不安,似乎极为惊恐。   木剑在空中缓慢地挪动,飞的很艰难很吃力。   而且木剑移动时完全没有任何规律轨迹可言,一会儿在宁缺身体的右手方,一会儿在宁缺的身体左手方,一会跳起,一会儿快要跌落湖面。   停留在空中的木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小脚老太婆。   湖畔看热闹的书院后山弟子们嘴巴张的极大,久久无法闭拢。   湖心亭榭里的七师姐手指间拈着的绣花针,不知何时落入了湖中,然后被一条贪吃的金鲤吞入腹中。   站在竹林边缘的北宫未央,看着湖畔空中那把无柄木剑,表情严肃说道:“用飞这个字来形容这把剑,我想这把剑……会感到羞愧吧。”   站在不远处的陈皮皮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想承认湖畔那人是自己的朋友。   ……   ……   无柄木剑颤巍巍飞了回来。   宁缺瞪圆了眼睛,看着它快要跌落,闪电般探手一捉,把它捉进手中,不禁觉得有些后怕。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转头望向二师兄兴奋问道:“师兄,您觉得我怎么样?”   他脸上的兴奋是真实的情绪,甚至为了压抑心头的得意,已经用了很多力气,因为他已经拼尽了全力,而且这也确实是他飞的最好的一次,如果把银子这种东西除外的话。   二师兄怔怔看着他,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小师弟,你现在还没办法培本命物,能这样已经很不容易……慢慢练,加油,你会成功的。”   说完这句话,二师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湖畔。   宁缺愕然看着二师兄的背影,然后注意到湖畔那些师兄师姐们,又开始往山林里钻,而且一边走还在一边摇头。   他抓住因为打水而没有来得及走掉的六师兄,问道:“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六师兄想了很长后,憨憨一笑后,低声回答道:“小师弟,二师兄为人说话行事向来都很直接,今天他对你说话这么婉转……情况好像真的不大妙。”   ……   ……   师兄师姐们都离开了湖畔,回到了各自的松下花树下密林中,开始弹琴吹箫下棋拈花不语,没有人嘲笑宁缺,也没有人过来安慰他,因为在他们眼里,宁缺在湖畔表演的浩然剑出剑画面,实在是荒唐到不知该如何言语。   宁缺在湖畔默默站了会儿,终于从师兄师姐们的态度还有六师兄的解说中,得到了最接近真实的答案,不由感到意兴索然,然而片刻后想着先前二师兄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一面笑着一面继续练习浩然剑的出剑式。   本以为已经是很不错的表现,在书院二层楼的师兄师姐们眼中,却是很糟糕、糟糕到无言的表现,这种心理落差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会是极大的打击,但对于宁缺来说,尤其是现在的宁缺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于是书院后山镜湖畔,不时有一把像小脚瞎老太婆的无柄木剑飞起,它颤巍巍地飞着,它惊恐地飞着,它漫无目的地飞着,或者说是挪动着,有时候跌落在地,有时候险些刺着宁缺自己,甚至有一次直接飞进了湖里,害得他不得不湿身去捞。   就这样不停练习,直至最后识海里的念力被压榨一空,宁缺才气喘吁吁停止,一屁股坐到湖边石上,捧了把清凉的湖水洒到脸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声。   完成了今日云门阵法修理工作的陈皮皮,不知何时来到了湖畔,他看着身旁宁缺苍白的脸色,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有些事情,光靠拼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宁缺抬头望着蓝天白云,笑着说道:“以前你说修行是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不能强求,不能修行就是不能修行,光靠拼命是解不了问题的,但我现在至少能修行了。”   陈皮皮摇头说道:“但你如果老这么拼命,身体怎么顶得住?”   “我不是拼命,只是喜欢。”   宁缺看了他一眼,拾起身旁那把无柄小剑在空中随意挥舞,笑着说道:“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这把剑变成……飞他妈的……剑。”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听话的小东西   老笔斋前铺后院,但地方着实太小,想要在这里施展他妈的他妈的老太婆的飞剑,实在太过危险,伤着花花草草倒无所谓,但难道要桑桑撑着大黑伞淘米煮饭?所以宁缺回到临四十七巷后没有练剑,再一次站到书桌前提笔蘸墨盯着那张雪白书纸。   今天他没有像雕像般发呆,只见他不时深呼吸,沉腰移足前后踱步,时不时挑眉弄眼,甚至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他在哼小曲,右手提着毛笔不再像前些天那般沉重,而是轻松地悬在空中,隔着一段距离虚画,虽然还是没有落笔,但显得轻松了很多。   桑桑把南瓜切成竖条,码在饭盆上蒸好,进里屋来解围裙,便看见了这一幕画面。她好奇看着宁缺绕着书桌不停转,手里的毛笔在空中不停乱划,不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眼晕,捂着额头说道:“少爷,实在是心痒痒那就随便写两道试试。”   宁缺停下胡乱蹦跳的脚步,笑着说道:“明知道不行,何必试。”   桑桑擦了擦湿手,笑着说道:“就算不行,随便涂些墨团现在也可以卖钱啊。”   宁缺听着这话哈哈笑了起来。而桑桑忽然反应过来,惊讶看着宁缺,心想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少爷提起笔后居然没有变成白痴,而且还有精神与自己说闲话?   接下来宁缺陪她一道吃饭,吃完饭后让她泡了一壶茶,把圈椅搬到小院里,坐而观星饮茶闲叙,显得轻松愉悦到了极点。直至夜深灯起,他走进房内,脱了外衣斜靠在床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书籍专注看着,眉头时不时微微挑弄,手指缓缓搓摩。   桑桑端着洗脚水走进屋内,想着今夜的诸多古怪,不禁有些疑惑不解。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很清楚宁缺在被难题困住的时候,都会像前些天那样拼命,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今天宁缺会忽然变得如此放松,难道说他已经对解决那道难题感到了绝望?   “少爷,你看的什么书?”她看着宁缺手中那本旧书问道。   宁缺被问的一愣,看了眼自己从书院后山崖洞里偷偷带出来的那本色情书籍,咳了两声掩饰尴尬,转过身去避开她的眼光,说道:“男女间的那些破事儿,你还小,不能看。”   桑桑把他脚上的鞋袜脱掉,然后搬着凳子坐到洗脚盆的另一边,拍拍他大腿示意他把脚放进盆里,说道:“都不过是些才子佳人情情爱爱酸死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宁缺笑着说道:“此中妙趣你哪里懂……哎哟……舒服……脚心别挠。”   ……   ……   书院后山崖坪,雾气尽褪,清景幽雅,屋后的水车咿咿呀呀地转着,屋内不时响起沉闷的打铁声,然后随着嗤啦一声响起,水雾弥漫房间内。   阴暗角落里,四师兄借着窗口透来的些许微光,观察着沙盘上的符线走向。待水蒸汽扑面而来时,他微微皱眉挥手驱散,目光却依然不离沙盘,神情显得格外专注。   沙盘上那些繁复莫名的线条缓慢行走起来,依循着某种无法言喻的规律,向着彼此延伸,直至最后接触,线条再次发生变化,将要组合成新的定式。四师兄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明亮,脸色却变得越来越苍白,看他凝重神情,便能知道,这一次的符纹推演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然而就在这时,屋外的崖坪上响起一声惊慌失措的哎哟声,紧接着便是一道并不响亮的破风声,只见一道灰濛濛的剑影,歪歪扭扭飞进了门内。   正在专心致志打铁的六师兄,粗实的眉毛猛然一挑,右手像拎纸片一般拎起沉重的铁锤,便向那道剑影砸了过去,这一砸说不出的举重若轻,妙到毫巅,非数十年日复一日地抡锤打铁生涯,断然挥不出这样精妙准确的一锤。   然而……因为操控者的慌乱和极糟糕的能力,那道灰濛濛的剑影速度虽然极慢,但歪歪扭扭竟是飞的毫无规律可循,因为无规律所以显得有些难以捉摸,一会翘首向上像骄傲的二师兄,一会儿悬停空中左右摇摆像沉迷哲思的十一师弟,真可谓是不走寻常路,竟乱七八糟却又极为巧合地避开了六师兄的铁锤一挥,嗖的一声飞向阴暗角落!   啪的一声,那把无柄飞剑深深击进角落里的沙盘,剑身微微颤抖,剑尖“准确”地击中那些符纹线条交汇处,只见那些线条骤然如解脱的绳索一般寸寸断裂,再也不复先前情形。   六师兄握着铁锤,看了角落里的沙盘一眼,憨厚地笑了笑,转过身去继续打铁。   一直全神贯注在沙盘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柄飞剑的四师兄,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看着沙盘上那些寸寸断裂的线条,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身体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只见他气喘吁吁谄媚笑道:“二位师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四师兄霍然转身,盯着门口那张干净可爱的脸,就像看到了世界上最脏脏可恶的东西,苍白的脸色急剧变红,重重一拍沙盘,咆哮道:“宁缺!你能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这是第三次了!如果再有下一次,我撕碎了你!”   ……   ……   “正所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夫子也有饿肚子的时候,我刚刚开始修行浩然剑,出些差错也是可以理解嘀,真不明白四师兄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宁缺拎着木剑沿着湖畔行走,碎碎念道:“幸亏六师兄那一锤没有砸实,不然把剑砸烂了,我还得去找二师兄讨去。”   他现在对飞剑的掌控能力实在是糟糕到了极点,雪山气海十个窍,能掌控的天地元气就那么可怜的一点,上传下达不通畅,对基层部队的指挥力自然极差,想要指哪儿打哪儿,基本上是痴心妄想,指这儿打那儿倒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绕过镜湖来到一片密林之前,与六师兄的打铁房隔湖相对,他心想以自己的境界修为,就算暴发小宇宙也不可能把剑飞到湖对面去,心下顿时安定不少,调整呼吸,冥想片刻后念力一催,双手平摊着的木剑再次破空飞起,围着他的头顶缓慢地转了两圈。   抬头仰望着在碧空背景下舞动着的飞剑,宁缺心中生出一股极其满足的感受,喃喃赞叹说道:“这种感觉真好,虽然不能用来杀人,但用来变戏法也不错啊。”   正这般想着,那把无柄飞剑瞬间脱离他的念力控制,倏地一声从空中向下疾冲,剑锋直指他的面门,唬的他把头一抱直接趴倒在地面,狼狈到了极点。   飞剑将要落地之前,不知是收到他的念力感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极怪异地强行一振,再次昂首飞了起来,嗖的一声擦着他的头皮,斜刺里飞进了密林之中。   趴在地面上的宁缺,伸出手指捏了个剑诀,发现飞剑已经脱念了自己的识海感应,一边骂着一边爬了起来:“这个不听话的小东西。”   便在这时,密林里响起一阵簌簌声,九师兄北宫未央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拿着箫管和那把飞剑走了出来,模样看着十分凄惨。   九师兄走到宁缺身前,面无表情看着他,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拿起箫管轻轻敲击了两下木剑,神情凝重说道:“小师弟啊,你没有这个天赋就不要勉强了……你再这样练下去,伤着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倒无所谓,林子里的鸟都被你吓跑了,认来听我们的箫声琴音?”   宁缺强忍着笑意,上前接过木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笑着说道:“九师兄,如果林中无鸟听妙音,那你吹一曲给小师弟我听听?”   ……   ……   湖心亭内,七师姐一边绣着花,一边哼着首绵软怡人的南方曲子,忽然只见她柳眉微挑,手腕一翻,指间捏着的细细的绣花针带起一道恐怖的破空声,极为精准地在右颊畔挑飞那柄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的木剑。啪的一声,木剑落进湖中沉底。   宁缺气喘吁吁地跑到湖边,对着亭子里的她挥手致意,说道:“七师姐……你帮小师弟把那把飞剑喊上来可好?我今天已经下湖捞了三次了,实在是没衣服换了。”   七师姐柳眉微蹙,看着他说道:“懒得理你,堂堂浩然剑,居然被你练成了黄蜂尾后针,阴诡的厉害,如果不是后山里的人都有自保之力,只怕还真要着了你的道。”   宁缺愁苦说道:“七师姐,这也不是我想的啊,它不听话我能怎么办?又不能打它一顿。”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可爱,七师姐掩袖一笑,忽然间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手指微弹。   一声轻微的嗤鸣,宁缺忽然觉得自己的衣领上多了点东西,低头望去,只见一根寒光闪闪的细针,刺穿衣领停在那处,只差一分便要刺进自己的颈部。   他愕然抬首望向亭中的七师姐,心想隔着这么远距离,居然还有这样的准度和力度,这手针法玩的,实在是太恐怖了。   七师姐站起身来,望着他微笑说道:“你这个白痴,既然操控不了那么多天地元气,何必非要学飞剑,飞针岂不是一样?”   宁缺怔怔站在湖畔。   ……   ……   “针太细,催念力控天地元气如丝,要缠上去难度太大,最关键的是,这是比飞剑更小的小东西,想要感知控制起来,需要的精细度太高。”   “不能随便再试,木剑的头是磨圆了的,这针就算把它磨平,刺到人身上还是会痛,如果真要是扎到了哪位师兄,他们肯定不会像那只鹅一样,打我两下就罢休。”   书院后山的松林中,宁缺盯着手指间的那枚细针出神喃喃自言自语道,想着先前二师兄养的那只大白鹅被针扎了屁股后追了自己半座山,便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休息,必须先休息一会儿。”   他从松下站起,向更深处去,鼻翼微抽嗅着淡淡油腥的味道,轻而易举找到了在一棵古松下凝神手谈的二位师兄。   “师兄,陪我下盘棋吧。”   五师兄看见是谁,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震惊说道:“小师弟!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宁缺老实回答道:“小师弟自幼便在岷山里学打猎,想要在山里找一个人很容易。”   五师兄看了对面同样面如土色的家伙一眼,颤声说道:“八师弟,我是你师兄……既然今天还是没能逃掉,那陪这个臭棋篓子下棋的任务,你就先顶一顶吧。”   ……   ……   某日。   宁缺没有练习浩然剑,而是在打铁屋内老老实实给六师兄打下手,从清晨到傍晚,不知道挥舞了多少记铁锤,即便以他的身躯强度,也觉得浑身酸痛不堪。   六师兄解开赤裸身前的皮围裙,勺了一瓢水递给他,笑着问道:“究竟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宁缺把水灌进腹内,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说道:“师兄,七师姐她建议我可以尝试一下飞针,但是飞针实在是太轻,很不容易掌握,所以想请教一下您有什么办法解决。”   “你虽然才不惑,但本命物总应该有些想法?”六师兄问道。   宁缺苦恼说道:“说来好笑,现在就是对银子的反应比较大,但总不能拿银锭当本命物。”   六师兄愣了愣,沉默半晌后说道:“那我……给你打些银针吧。”   宁缺眼睛微亮,说道:“能不能重点儿?”   六师兄看着他说道:“再重就是金子了。”   宁缺认真说道:“金子虽然没有试过,但我相信我对它的感觉肯定会超过对银子的感觉。”   六师兄再次沉默,很长时间后才无奈开口说道:“金针太软,我想办法给你混些别的东西。”   宁缺大喜,深深一揖,然后他忽然又想到某种可能,眼亮更加明亮。   ……   ……   某日后的第二日。   长安城内临四十七巷某家书画铺子内,某个黑脸小侍女沉着脸摔锅扔抹布,心情糟糕到了极点,然后决定今天拿出私房钱去陈锦记大批量采购脂粉。而她那位少爷则像个烂赌鬼般抢了一堆银票出门,换了白银与真金,兴高采烈回了书院后山。   粗糙的裹布被解开,三把被磨的锃亮发寒的朴刀,出现在六师兄的眼前。   宁缺站在三把刀旁,眼露希翼之色看着六师兄。   六师兄看着朴刀和朴刀旁的金银,沉默很长时间后,抬起头来望向兴奋的宁缺,认真问道:“根据这些东西,我想小师弟你是准备玩……飞刀?”   “不错。”宁缺搓了搓手,紧张说道:“师兄,我最擅长刀法。既然剑能飞,刀当然也能飞,再加上有您帮手混入金银,相信一定能比飞剑强?”   六师兄憨眉的表情终于变成了僵硬:“可是……你见过世间有这么大的飞刀吗?”   ……   ……   在宁缺看来,敌人都是恨你的,所以他们的言语攻击都是屁。那些聪明人最擅长口舌功夫,所以他们的言语攻击也是屁。然而六师兄这样一个憨厚的好人,偶尔无意间发出的言语误击,却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因为情绪有些低落,有些伤自尊,宁缺决定好好平静下心情,思考一下将来该怎么走,所以他斜入山道直插花树,于春深处找到正在喃喃自言自语的十一师兄。   “师兄,最近有什么新的心得,说来让小师弟学习学习。”   ……   ……   某人在湖畔飞剑,砸着花花草草和师兄们的头,乱了师姐绣花怀春的心,乱了沙盘上那些神奇的线,乱了湖中的碧波与水里的湿草。   某人在林中飞针,身上多了几道血口,过不多长时间,便能看到他被一只胖胖的大白鹅追的哇呀乱叫,满山遍野的哀嚎着。   某人在屋中打铁,脚下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以金银为主,以宝石为辅,六师兄沉默在旁替他整理设计,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委屈。   在天启十四年春末的那段时光里,书院后山一直不停重复着这些画面,直到很多年以后,生活在后山里的人们,想起那些日子,怀念之余依然不免有些悸意。   那个刚进入二层楼的小师弟,练着他那手破剑,练着他那手破针,想着他的那些破主意,折腾着他的师兄师姐们,实在令他们感到无比苦恼。   “你最近是不是疯了?”   陈皮皮把食盒放下,看着连输八师兄三盘棋却依然心满意足的宁缺,感慨问道。   “你是指什么?尝试飞针还是尝试飞刀?”宁缺疑惑问道。   “所有的一切……”陈皮皮没好气说道:“浩然剑你都没入门,跟颜瑟大师学的符道更没有上路,你哪来这么多精力折腾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多学一点总是有好处的。”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修行讲究的是循序缓进,最重要的是先打好基础。”   “我资质这么差,基础打的再好也没有用,不如多学些。”   陈皮皮叹息说道:“依我看来……你还是专心符道吧,符道讲究是的悟性天份不是基础。”   宁缺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能一起学?”   陈皮皮蹙眉说道:“贪得无厌对修行来说并不是好事。”   宁缺笑着说道:“我从小就学会一个道理,不贪无以成事。”   陈皮皮气极反笑,说道:“我才发现原来你是这么二的人一个,居然比二师兄还要二。”   “这句话我不会告诉二师兄。”   “一碗蟹黄粥。”   “不可能,最近家里金银流失速度太快,桑桑那丫头已经很不高兴。”   “那……你要多少。”   “二百银两银子。”   “二百两?你打那么多银针干嘛?你想学医术扎针啊!”   “你管我。”   “好好好,那我得多骂你几句二货。”   “皮皮,你不要忘记,后山就是书院二层楼,我们都在二层楼里,那自然都是些二货。”   “……”   “陈二货,你有意见?”   “我……没意见。”陈皮皮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咬牙说道:“就算你折腾那些是为了修行,可你天天骚扰师兄们又是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你不是一听着要听曲下棋便吓的脸色惨白?怎么现在忽然改了性子,天天去听曲下棋?”   宁缺笑着回答道:“最开始不喜欢,是因为我不喜欢被人强拉着去听曲下棋,现在二师兄发了话,没有人会强拉我,我自己选择去做的时候,还是可以做的。北宫师兄吹箫真的很好听,和两大国手对弈的机会,在书院外面到哪里找去?修行间隙做些业余活动当做娱乐,可以培养情操,将来行走天下这些事情都可以用来吹牛震人啊。”   陈皮皮听傻了,捧着胖乎乎的脸颊问道:“那十一师兄呢?你烦他做什么?”   “十一师兄可没觉得我烦。”   宁缺凑近他压低声音说道:“你有没有发现,听十一师兄讲那些玄之又玄的问题,不但可以帮助入眠,还可以帮助进入冥想?”   ……   ……   书院二层楼所有弟子当天夜里在后山召开了一次集体会议,就连那位崖洞小书楼里的读书生都被喊了过来,只不过老先生捧着一卷旧书专心阅读,根本不理会身周人等说了些什么。   宁缺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不是因为他已经回了长安城家中,而是因为书院二层楼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研究怎么处理他现在的问题。   “你们难道不觉得小师弟很惨吗?浩然剑练成了黄蜂尾后针……这肯定不是他愿意,而是他的资质就这个样,所以他才会被逼着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主意。我说你们就应该再多容忍一些,别看他现在天天笑呵呵的,但我总觉得他笑中带泪,心中有阴影。”   会议召开的地点是二师兄住的小院,七师姐拿着绣架盘膝坐在罗汉床最深处,姿式显得极为随意自然,看得出来她并不怎么害怕二师兄。   听着这话,表情最严肃的四师兄皱了皱眉,说道:“不是宽容不宽容的问题,难道我还会真生小师弟的气不成?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怎么帮小师弟解决修行上的难题。”   安静坐在房间角落里的三师姐余帘微微一笑,然而并没有说什么。   五师兄蹙眉说道:“我认为首要的问题是替小师弟增强自信。他现在天天缠着我和老八下棋,输的再惨也眉开眼笑,很明显已经输麻木,甚至已经有些变态,这样可不行。”   众人心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九师兄轻叩箫管,沉吟片刻后望向某处说道:“老师和大师兄都不在,现在后山以二师兄你为尊长,说实话,湖畔练剑那日,二师兄你说的话着实有些伤人。所谓系铃解铃,若二师兄你诚恳夸赞小师弟几句,想来能够重树他修行浩然剑的信心。”   所有人都望向了坐在最中间的二师兄。   二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不会撒谎。”   ……   ……   (将夜开书以来最可爱最有爱的一章吧……越写越喜欢书院了,会一直喜欢到这个故事的最后。) 第一百七十七章 再见朱雀   小院里一片安静,隔了很长时间后,七师姐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只不过笑声过后,却没有说话,而是从手帕里挑出松子剥皮吹屑,细细整理后,递给榻旁的三师姐。   二师兄微微蹙眉,看着她问说道:“小师妹,你笑什么?”   七师姐将松子扔进唇内,缓缓嚼了片刻,随意拍拍双手,柳眉微挑,毫无惧色迎向他的目光,说道:“二师兄真不会撒谎?那夜在崖顶开口骗隆庆皇子的人又是谁?”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缓慢回答道:“骗……人和撒谎是一回事吗?”   “我说拉倒吧。”   陈皮皮看着七师姐没好气说道:“二师兄的性情大家谁不知道?他说不会撒谎就是不会撒谎,那天夜里我请他帮忙,缓隆庆一缓,说的话也不算虚假,你没见二师兄当时紧张成啥样了,面部表情倒是挺镇定,但树下面那几块硬石头全被他捏成了粉末。”   “指望二师兄给宁缺增加信心?那贼精贼精的家伙一眼就能看穿!”   四师兄开口说道:“所谓信心始终还是过于玄虚了些,他练浩然剑练不通,我们应该从具体手段上着手。飞剑的运行曲线很好计算,空气阻力与飞剑速度之间的关联虽然复杂些,但也不是算不出来,宁缺数科如此优秀,这么教他他应该比较好理解。”   “不管你怎么算,怎么教,怎么搞,终究没有办法解决小师弟最根本的问题。那就是他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能够操控的天地元气太微弱。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就算老师和大师兄回家,用神妙手段助小师弟晋入知命境界也没有意义,因为他会是世间最弱的知命。”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望向先前开口的四师兄说道:“你和六师兄先替他把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弄好,自身不行便更要看重外物的帮助。”   九师兄忽然摇头说道:“我说干脆还是让小师弟跟着我和西门学吹箫弄琴,将来离开书院后也好有个谋生的手段。”   十一师兄微微一笑,神态宁静说道:“小师弟最近时常向我请教格物之知,依我看还是让他跟着我学习,这样对他的心境有帮助。”   七师姐从窗台上抓起一把瓜子,低头挑着最饱满的瓜仁,微嘲说道:“十一师弟,跟着你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将来小师弟饿死了怎么办?”   十一师兄看着她认真解释道:“小师姐,我家乃是南方大富,日后师弟我必将继承大笔家业,就算小师弟是个废人,我养他一辈子也没有问题。”   帮助小师弟宁缺的会议开到此时,议题渐渐不知道偏到了哪个方向,室内诸人七嘴八舌,出谋划策,热情讨论,激烈辩论,深切关心小师弟日后的谋生问题,纷纷表示自己可以负责小师弟的人生,拳拳同门情谊竟是把他们自己都感动了起来。   “师兄师姐们,你们会不会想的太多了?”陈皮皮望着屋内嗑瓜子喝清茶开茶话会的人们,揉了揉后脑勺,苦闷说道:“宁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们都清楚,他虽然在修行方面有些白痴,但绝对不是真的白痴。难道你们就没有发生,自从他进了后山,我们所有人都在围着他转?像这样的人,哪里还需要我们替他操这么多心?我敢说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包括屋内的我们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死,更何况还是饿死?”   听着这话,书院二层楼诸子都怔住了,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精彩。北宫未央轻摩洞箫,蹙眉说道:“说来也是,小师弟想听曲的时候就钻进林子把我们两个揪着奏一曲,不想听的时候就坚决不听,我怎么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变成了一个卖唱的?”   五师兄轻拍大腿,摇头感慨说道:“他说下棋就下棋,明明我和八弟刚进中盘,他就敢来插一手,还非得让我们抑着脾气指点,不然他就真敢把棋子扔了,在小师弟面前……我们就是两个乡村棋社不入流的黑白棋教师罢了。”   六师兄看着若有所思的众人,憨厚一笑说道:“宁缺待我倒不错,虽然经常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但他时常帮我打铁挑水,省了我不少事。”   二师兄望着痛诉血泪史的诸位师弟,眉梢微挑说道:“宁缺是最小的师弟,你们这些做师兄的照顾他理所当然,这些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听着二师兄训戒,看着他严肃神情,室内诸人同时心头一凛,纷纷低头应是,就连先前一直表现的很随意散漫的七师姐,也讷讷把瓜子放回窗台上。   “虽然我很瞧不起颜瑟游戏人间的心态,但我必须承认,身为昊天南门供奉的他,确实是世间超一流甚至可以说是最强大的神符师,比世人想像的还要强大。”   二师兄眼帘微垂,望着身前某处,沉默片刻后,继续沉声说道:“既然小师弟天资如此,只适合走符道的路子,那日后还是让他多跟着颜瑟学习吧。”   屋内一片安静。   七师姐抬起头来,眉尖微蹙说道:“但小师弟毕竟是我书院二层楼的人,现在算来是老师的关门弟子,结果一身修为居然全部是外人教的,这传出去哪里像话?就算我们不惧世间闲话,可老师和大师兄回来后,会不会对我们这些人感到失望?”   ……   ……   不知道夫子带着大弟子结束游历回到书院,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个只有不惑境界、而且修行资质极差的关门弟子,而且这弟子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还是跟着昊天道学的符道手段后,会不会感到深刻的失望。反正宁缺没有什么失望情绪,虽然浩然剑依然练的像雪掩狗屎断截隐臭,但他的心态已经调整的极好,而且这些日子除了在书院后山学习,隔上数日便会随颜瑟大师周游长安城,以一种轻松而别有意趣的方式接近符文大道,过的非常充实。   在天启十四年春末夏初的那些日子里,长安城的居民经常能够看到一个浑身肮脏到了极点的老道人带着一个衣着朴素却干净到了极点的少年四处闲逛。   老道人带着少年穿街走巷,去看那些传承数百年的古旧破烂建筑,去各个小酒馆饮酒,偶尔去最廉价的开门妓户过夜,更多的时候则是去看那些游人必去的风景。   走过春风亭那片修缮一新的街区时,颜瑟满怀感慨,说道:“新则新矣,原有的那些意味却是尽皆丧失,好在还有这间亭子,你看那亭檐曲线美不美?”   宁缺走在曾经厮杀一夜的街巷间,望向街角处的古旧春风亭,有些失神,听到师傅的话后才醒了过来,认真看着亭檐上方微微突起的四道线,品味良久后疑惑问道:“说不出来有什么美,只觉得看着很协调,乌瓦相交之处向下微陷然后翘起,很顺滑。”   “那是走雨线。”颜瑟大师指着檐线说道:“雨水落在乌瓦之上,顺着瓦片叠加处向下流淌,并没有经过走雨线,但走雨线的形状,却暗符雨落积滑之势,所以你会觉得顺滑。”   “师傅,亭檐走雨线能说明什么?”宁缺问道:“这座亭子应该是多年之前修的,那些工匠想来不可能是符师,难道他们也能体会天地元气的规律?”   “什么是规律?规律就是事物运行的一定之规,那些建造春风亭的工匠或许没有掌握天地元气运行的规律,但无数代建造雨檐的知识传承下来,里面确实隐藏着某种智慧。”   颜瑟大师带着他向亭子走去,说道:“雨水落下来会怎样行走?为什么会这样行走?筑亭的工匠不知道,或许他们的祖师爷也只知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而不知道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类向天地学习的第一步永远都是在模仿。模仿的多了,便会像这道雨檐一般,自然提练出其中最简单的道理,也就是那根线条的起伏形状。”   走到春风亭下,颜瑟大师转过身来,看着宁缺说道:“修行符道的第一步便在于模仿,我让你看前贤留下来的符文典籍,我让你仔细感悟天地元气间的细微差别,和工匠们多年间积累下来的建筑经验极为相似,只不过他们是下意识所为,而且要耗去数代人的时间,你却要主动去掌握体会,并且这个时间要越少越好。”   看完春风亭,师徒二人离开街巷,顺着那座大院旁的灰墙向远处走去。   脚踩在微有突起的青石板道上,看着脚旁不远处潺潺流着的水,宁缺很自然地想起那个雨夜,这道水沟曾经被鲜血染红,而这些青石板道上堆满了残缺的尸体。   灰墙后方便是朝小树的府院,宁缺抬头望去,只见院内青树掩现,偶有人声传来,心想不知道朝小树的家人是不是还住在这里,而他又去了哪儿呢?   似乎猜到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负袖走在前方的颜瑟大师微微一笑问道:“朝小树观平湖而入知命,这等悟性机缘,实属罕见。即便以朝小树之才质,如果不是被陛下强行摁在长安城黑夜泥地中多年,想来也不可能一朝迸发出如此灿烂的光彩。”   这是宁缺第一次知道朝小树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他想着那天雨夜跟着那个中年男人身后浴血厮杀的场景画面,眉梢忍不住缓缓挑了起来,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骄傲壮阔感觉。   “你应该看过朝小树的剑术。”   “是的,师傅。”   “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   “很快,像闪电一样。”   宁缺想起书院后山湖畔那把飞的歪歪扭扭的木剑,感觉十分羞愧。   颜瑟大师微笑望着他说道:“还有别的吗?”   宁缺想起一件事情,但他舔了舔嘴唇后没有说出来,因为颜瑟虽然是他符道上的师傅,但那件事情极有可能是朝小树压箱底的保命本事,这种事情对谁都不应该说。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颜瑟大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宁缺笑了笑,回答道:“朝大哥待我不错,离开长安城后还想着我的生计问题,每个月给我留一大笔银子,就算情义不重,银子堆在一起也够重了。”   颜瑟笑了起来,说道:“朝小树一剑化五,这件事情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提起此事,只是想告诉你,当那五块剑片若流星一般笼罩他身周街巷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是他的本命剑,为什么分成五截之后,依然能够如此听他使唤?”   这个问题宁缺真的没有想过,去年春天那场血战之后没有去思考,是因为他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修行,后来之所以没有去思考,则是因为完全没有想到这其中的问题。直至此时背离春风亭向大街走去,忽然听到师傅的这声问,他顿时陷入沉思之中。   颜瑟大师并不是那些喜欢用各式各样问题难为自己学生、继而从中获得极大学识优越感和虚荣感以及施虐快感的老师,看了一眼宁缺皱眉苦思的模样,直接解释道:“朝小树本命剑分为五把小剑,这五把小剑之间的联系互动,靠的是一种阵法……而以前我便对你说过,但凡阵法其实都可以看做是一种变形的符,一种更加依赖材料的大符。”   接着他继续说道:“道家剑决是符,佛宗手印也是符,而这两种符均是不定式。至于将军百战盔甲上面的纹饰虽然是片段居多,但也是符,只不过这种符是定式。”   宁缺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苦笑说道:“师傅,我知道您是世间最强大的神符师,我知道每个符师都应该对符道有发自内心最深最真挚的感情与热爱,只是……如果像您这样说,岂不是世间一切修行法最后都可以归到符上去?这种说法实在是……太那啥了些吧?”   颜瑟大师停下脚步,回头好疑惑问道:“太那啥?太哪个啥?”   宁缺犹豫片刻后,压低声音说道:“太自恋了些。”   颜瑟大师哈哈大笑起来,引起街巷中行人纷纷注目以望。   笑声渐歇,他看着宁缺沉默片刻认真说道:“修行首重心性,在于敢想敢认,长路漫漫,你若不相信自己能够走到最后,你怎么迈过修行路上那些艰难奇崛的险峰?越优秀的修行者越自信,而最优秀的那些修行者必然自信到极夸张的境界,大概也就是你所说的自恋。”   宁缺微微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想要腹诽师傅说的这句话是歪理,可细细琢磨却又觉得这些话极有道理,尤其是联想到书院二师兄和陈皮皮这两个极端自恋骄傲的家伙。   ……   ……   离开春风亭,从东城经由善莫坊,师徒二人来到一片开阔大道上,不远处羽林军正骑着骏马巡逻,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青树清河之畔,环境一片清幽。不远处那座巍峨皇城肉眼清晰可见,甚至仿佛能够看到朱墙之上被风雨冲洗出来的些微痕迹。   颜瑟大师全然没有受到此地庄严肃穆气息影响,依旧负着双袖,趿着旧鞋,慢悠悠地在街上晃荡着,根本不在意那些羽林军骑士投来的警惕厌憎目光。   宁缺强忍笑意跟在他身后,忽然想起先前那番对话里有关于盔甲刻符的部分,又想在去年在旅途中吕清臣老人的某些介绍,眼睛骤然明亮,赶前几步走到颜瑟大师身旁,用极恭敬极温柔的语气说道:“师傅,我想向您求一道符。”   颜瑟回过头来,问道:“求符?你家出什么事了?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有被压了床?”   宁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觉得非常无力。   颜瑟大师的三角眼极猥琐地眯了起来,说道:“开个玩笑。”   宁缺叹了口气,认真说道:“我想在自己的刀上刻一道符。”   颜瑟大师思忖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有些符文确实可以离开符师单独使用,比如传书比如盔甲比如武器,这种刻符手段并不少见,但终究只是末道,不够精纯,威力也不会太大,所谓自己的才是最好的,如果是你的贴身兵器还是你将来自己留符为好。”   宁缺苦笑说道:“那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得偿所愿。”   颜瑟大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我坚信你在符道上的天资,现如今只不过是你还没能看透那张窗纸,慢慢感悟下去,你就会发现希望总在前面。”   “你仔细看那边。”   “那边是什么?”   “你自己看。”   “师傅,我只看到了很多树。”   “树的后面呢?”   “树后面是天。”   “我要你看的不是这些东西!”   “师傅,你不会是非要我说看到了希望吧?”   “我真说不出来这么酸的话。”   “师傅,你怎么不说话了呢?其实吧,依我看来以您游戏人间看红粉如白骨却偏要去摸两把的绝顶气质,扮演心灵导师这种角色,实在是不合适。”   “宁缺。”   “是,师傅。”   “你再继续说下去,我就用草字符让你一辈子看不到东西。”   师徒二人的前面看不到希望,只能看到皇城脚下青林中的一片道观。   颜瑟大师没有带宁缺进南门观,因为二人是私人师徒关系,宁缺毕竟是书院学生,与昊天道走的太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非常不合适的事情。   “我让你看的是南门观光明殿的那道飞檐。”   因为前面那番对话,颜瑟大师的脸色很难看,语气很生硬。   宁缺依言举目望去,只见灰墙青树后方,隐隐可以看到道观正殿伸在湛蓝天空里的那道飞檐。   “师傅,为什么要看这道飞檐?再次体悟历代工匠从雨水之势中下意识总结出来的规律?看看春风亭也就够了,难道要永远看下去?我们这些天在长安城里看了很多古寺道观旧亭小桥流水人家,再看下去我担心长安府会怀疑我们是老少飞贼二人组。”   “草字符……”   “师傅,我错了。”   颜瑟大师半晌后才压抑住心头的愤怒,指着道观深处那道飞檐,脸色铁青说道:“这次让你看的不是飞檐,而是飞檐上面蹲着的那些檐兽,你释出念力去感触,看看有什么。”   宁缺神情顿时认真起来,沉默片刻后缓缓释出念力,隔空遥触那几尊半蹲着在飞檐之上的石制檐兽,檐兽的存在通过天地元气反馈入念力织成的识海之中,显得非常清晰,然而就在下一刻,那些檐兽仿似活过来了一般,他甚至能看到它们的目光!   他的心跳开始逐渐加快,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而识海与视线之中的那些檐兽则是越来越清晰,传来的威压越来越重,直接让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身体无比僵硬。   颜瑟大师站在身旁,看着他的反应并不担心,反而心情平静而微感喜悦,宁缺对檐兽的反应如此敏感,稍微冲淡了一些先前被调侃后的恼怒。   宁缺摇了摇头,从先前那种状态中摆脱出来,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望向颜瑟大师说道:“师傅,我感受到了,我也明白了。”   颜瑟大师微微蹙眉,似乎是没有想到宁缺居然能够自行从檐兽威压之中摆脱出来。   宁缺看了一眼远方重新变得小起来的檐兽,说道:“师傅,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些石制的檐兽也是符,是由神符师赋予其力量与近乎强大生命的威压?”   颜瑟大师说道:“不错。我现在更疑惑的是,为什么你第一次接触檐兽,居然毫不慌张。”   宁缺望向他,沉默片刻后诚实回答道:“我以前接触过檐兽。”   颜瑟大师白眉微挑,问道:“什么时候?在哪里?”   宁缺说道:“去年春天,在皇宫里。马车过洗衣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宫殿檐角上的檐兽,便忽然觉得它们活了过来,当时我特别难受。”   颜瑟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目光里充满是温和的赞赏意味。   “听你说话看你行事,我总觉得你这个小家伙的性情心境真不适合修行符道,我甚至有些以为自己是不是被你那张便笺纸给误导,看错了什么。”   老道人做为世间超一流的神符师,他非常清楚一个没有接触过修行的少年,居然能够天生感悟到檐兽的威压,这代表着他在符道方面具有怎样的天资。   “我很欣慰你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资质与能力。”   宁缺笑着说道:“师傅,资质与能力就在身体里,不需要证明其实它也是一直存在的。”   “今天你说了很多废话,就这句话算是有道理。”颜瑟大师笑了起来,然后继续关切问道:“上次在皇城洗衣局里,是你第一次感触到檐兽的威压?”   宁缺因为这个问题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他想起去年春天的那一日,自己和桑桑撑着大黑伞,站在笔直宽敞的大街上,站在蒙蒙细雨中,然后被那幅雕在大道中央的朱雀绘像镇压成两尊雕像的往事。   过了很长时间后,他抬起头来,看着颜瑟大师说道:“其实……更早一些在朱雀大街上,那幅石雕的朱雀绘像也给过我相同的感觉,但我不知道朱雀绘像算是什么。”   颜瑟大师听着他的回答,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忽然开口说道:“想不想再去看看那只朱雀?”   ……   ……   宁缺当然不想去看,这和那只朱雀刻在石头里没有神韵纯粹假货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对那幅石道上的朱雀绘像下意识里极为抵触恐惧——可能是他去年春雨日被大道中央那幅朱雀渗出的肃杀古意吓的太厉害,或许是他潜意识里还记得去年夏闷夜逃亡到大街上后那段濒临死亡的遭遇,总之他内心深处那抹阴影浓郁的无以复加。   然而做为一名优秀的学生,他很清楚老师每次问学生想不想做什么的时候,其实只是需要做出一个尊重你意愿的态度,而事实上老师绝对不会想听到你除了肯定之外的任何答案,所以当颜瑟大师发话之后,他老老实实回答道想去。   师徒二人从皇城脚下,一路沿着宽敞笔直的朱雀大道向南行走,仿佛踩在一根灰褐色绣着绿花边的缎带上,从长安城这个巨人的头颅走到了胸口。   看着大道中央雕绘在石板上的朱雀绘像,宁缺觉得自己的嘴有些发干,双手下意识里收进了袖口,握的很紧,身体感觉有些僵硬。   朱雀绘像一如往常庄严清丽,双翼并未完全展开,正是将振未振之时,两个不怒而威的眸子雕的极好,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都会觉得它在盯着你。这是大唐各郡子民来到长安城后必看的景点,而朱雀绘像的那双眼睛,也是所有游客们津津乐道的奇妙处。   站在衣饰各异的人群之中,看着中间那幅朱雀绘像,或许是周遭环境嘈杂,人气蓬勃的关系,宁缺心中的警戒恐惧感觉稍微褪去了一些。   然而他的身体依然僵硬,手脚依然冰凉,因为他总觉得这双一直冷漠盯着自己的眸子这和雕师们的技艺手法无关,这双眸子仿佛在告诉他,这只历经千年风雨的朱雀……是活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长安城是一座阵   “再见朱雀,有没有什么新感受?”   “没有……吧?”   “难道你不觉得它是活的?”   “师傅,你也这么觉得?”   师徒二人这时候已经走出了人群,顺着朱雀大道继续向南。听着颜瑟大师这话,宁缺惊讶问了句,然后忍不住回头看了被人群围住、已经看不到的朱雀绘像一眼。   颜瑟大师没有理他,继续向前走:“什么样的存在才能确定是活着的,是有生命的?”   宁缺转身追了上去,心想当十一师兄问这种问题的时候,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当然,这是比较艰涩的问题,和我今天带你来看朱雀绘像的原因没有太多关系。”颜瑟大师说道:“我带你来,是想告诉你,朱雀大道上的这幅绘像和艺术雕刻都没有任何关系,它是长安城里的一道神符。”   宁缺微微一怔,他确实没有把朱雀绘像和符道联系起来,因为冥冥中他能感觉到那幅朱雀绘像拥有一种恐怖的力量,那道仿佛来自远古的肃杀之意,和符这种感觉神妙却微渺的存在,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你先前说过,我们这些符师把世间一切修行法都看作符……是一种很自恋的心态。但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那幅朱雀绘像就是一道符,一道前代圣人留下来的神符。”   圣人神符这些字眼钻进宁缺的脑内,他眉头紧紧皱起,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师傅,你曾经说过神符师只有跨过那一步才能符动天下,那位留下朱雀绘像的前代圣人,是不是已经跨过了那一步。”   “千年之前,帝国定都长安,在原有城池基础之上扩建,而那时这道朱雀神符便已经有了。那位前代圣人在画出朱雀神符的那是,必然已经超出了知命境界,只是不知是天启还是无距,不过我上次和你说的符动天下,我猜测……需要的境界还要更深远一些。”   “那岂不是成了神仙?世间有这样的大修行者吗?”   “昊天道法门修到最终,逾过天启便是羽化,所谓羽化便是登仙,我虽然未曾亲眼见过,但道门典籍里羽化登仙的前辈并不算太少。”   “神话终究只是神话。”   颜瑟大师挑眉道:“那你说一个普通凡人看见我这样的神符师,会不会认为我就是神仙?”   宁缺不敢确定说道:“……也许会吧。”   “所以修道修到最后羽化登仙,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想像的事情啊。只不过我猜测这些仙人和神话小说里的仙人不同,应该是真正超脱了的大修行者。”   “师傅,我还是更好奇尘世里的故事。那位前代圣人留下的朱雀神符,相信威力一定特别恐怖,问题是符道自持,谁能激发这道神符?”   颜瑟大师悠悠说道:“自我大唐开国以来,这道朱雀神符一直安静躺在石道之上,从未真正发动过。不过按照书院当年某人和上一任国师参详之后的判断,朱雀神符一旦发动,大抵能够相当于一位知命巅峰大修行者的全力一击,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要超越数分。”   “只不过是知命巅峰啊。”   “只不过?你这是什么态度?”   “师傅,你是知命巅峰,柳白也是知命巅峰,我猜国师啊大师兄也是知命巅峰,夫子我是猜都不敢猜,我现在认识好些个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二师兄,朝小树,甚至连我那个憨货朋友都是晋入知命境界的天才,知命境界……真的很罕见吗?”   “宁缺啊。”   “师傅,我在。”   颜瑟大师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你很幸运,或者说你很不幸。”   宁缺疑惑问道:“师傅,这话怎么说?”   “世间大修行者数量最多的地方,就是西陵神殿和书院。你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又是我这个神殿大神官的徒弟,所以你能接触到很多知命境界的强者,而普通修行者终其一生可能都接触不到知命境界的强者,所以我说你很幸运。然而你现在实力如此微弱,却接触了如此多的强者,我很担心你仰望高山失去了攀爬超越的勇气。”   “放心吧师傅,其实我这个人骨子里也挺自恋的。”   “那就好。”   ……   ……   不知不觉,颜瑟大师和宁缺师徒二人顺着朱雀大道穿过了整片南城,来到了长安城南城门附近,高耸似乎要破天的雄伟城墙,洒下一片阴影遮蔽住邻近的大片坊市。   颜瑟大师带着宁缺向城墙上走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军纪森严的城门军竟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止或是查验身份,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一般。   宁缺心中诧异,更疑惑师傅带着自己登城楼是为什么,却也懒得去追根究底,盯着那件肮脏的道袍下摆向上攀爬,然而对于朱雀神符的威力一事,他始终还是有些不解,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傅,知命境界到底有多厉害?我找人表演过一次,但没见过知命打架。”   颜瑟大师皱眉问道:“哪个糊涂大修行者居然会白痴到给你表演?”   宁缺暗道那个大修行者姓陈名皮皮,生活方面虽然白痴,但实在是个好人。   颜瑟大师不悦呵斥道:“至于说到知命打架?难道你要我再去找柳白打一架给你看?”   宁缺苦着脸解释道:“您误会了,我就是好奇。”   师徒二人登上高高的城楼,平原上吹来的风顺着古旧却依然坚固的城墙向上攀爬,带着几声锐利的鹰鸣,吹拂得二人身上的衣衫振振欲飞。   颜瑟大师站在城楼边缘,手抚青砖,望着南方清晰可见的那座大山,忽然开口说道:“你书院里那位二师兄,只需要看你一眼,你就死了,这就是知命境界。”   宁缺站在他身旁,望向自己那片自己已经生活学习了月余的大山,心里默默想着。   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细细品味这八个字,宁缺越发觉得敬慕畏怯,沉默片刻后老实回答道:“……师傅,我明白了,以后我一定会对您和二师兄更尊敬一些。”   颜瑟大师带着他走到城楼面向长安城的另一面。   由无数坊市建筑构成的长安城,此时已经变成脚下的一方拼图,北城处的皇宫看上去也不再那般高不可攀,如果说正下方的朱雀大街像把锋利笔直的剑,那么皇城便是剑柄。   “你看出来了一些什么?”   这些天颜瑟大师带着宁缺周游长安城,看了很多古迹名胜,每至一地便会发问。宁缺知道老人家是想通过这种方法加快自己对符道的感悟速度,事实上无论是春风亭的雨檐,还是那些檐兽雕像,他确实都能让自己对符道的认识有所加深,然而……   此时站在城楼观城景,整座长安城出现在眼前,褪去了繁华热闹的外衣,只剩下安静以及视线拉开之后的分离感。普通人来看大概会兴奋尖叫寻找自己的家在哪里,以文艺的眼光来看大概能察知到千年岁月留给这座雄城的历史沧桑意,可要以符道的眼光来看,能看出什么?   “长安城,其实就是一座大阵。”   颜瑟大师的答案,直接让宁缺震惊的无法言语。   “这座集合无数前代修行者智慧,以我大唐帝国财力也耗费了三十年时间才扩建修筑完毕的天下雄城,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就应该是世间最强大的阵法,故名惊神。”   宁缺睁着眼睛看着脚下的长安城,努力想要看出阵法的大概模样,然而却一无所获。   颜瑟大师看他神情不由一笑,说道:“长安城这座惊神大阵自然不能肉眼观之,大部分都埋在地底,我可以告诉你的是,皇宫下方便是阵枢,朱雀大街是阵根。”   老道右手指向皇宫的方向,然后指尖顺着朱雀大街缓慢下移,继续说道:“阵根一直延续到我们脚下,也就是朱雀南门,然而经由城墙发散,再由内城外城所有城洞回还。”   “你也可以把长安城这座大阵看做一道复杂到了极点的浩大符咒。这道符咒由无数神符组成,只需阵眼一开,这道浩大符咒便会被激发,护佑这座雄城和城中的居民。”   宁缺看着长安城里密集的建筑,看着那些像蚂蚁一样忙碌却喜悦的人群,听着颜瑟大师的话,不禁心神一阵摇晃,赞叹敬畏难以言语。   “刚才带你去看的朱雀绘像,便是这道浩大符咒里威力最大的一道神符。”   宁缺用了很长时间才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望着眼前雄城喃喃感慨道:“这座大阵一旦开启,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幅画面,遮天蔽日乌云滚滚还是地动山摇城不动……”   “没有人知道那幅画面会是什么模样,我相信就连设计者和负责建阵的那些前代修行者都不知道,而且他们也不会想要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颜瑟大师看着他神情严肃说道:“惊神大阵启动,说明长安城即将破城,如果到了那一天,只能说明我大唐帝国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   宁缺忽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望着颜瑟大师认真说道:“师傅,像这种事情你不应该告诉我,尤其是阵枢阵根,这样不好。”   颜瑟大师平静说道:“你可知道现在大唐由谁负责长安城这座惊神大阵?”   “谁?”   “你师傅我。”   颜瑟大师微笑看着他说道:“而你是我唯一的传人,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这座惊神大阵便要由你负责,所以提前让你知道一些情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缺没有说什么,他脸色苍白转身望向城楼下方的长安城,摇了摇头,嘴里发出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像是在骂人又像是在吸冷气,更像是无意识的碎碎念。   过了很长时间。   他回头看了颜瑟大师一眼,幽怨说道:“师傅,不带这么吓人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盛夏的一场雨   “我把你吓死了,再上哪儿找传人去?”   “问题是这事儿怎么听着都不像是真的。”   “哪里不真?”   “长安城,惊神阵,交给我?为什么?凭什么?”   “因为世间有资格主持惊神阵的神符师太少,能够让帝国绝对信任的更少。书院里三位隐居的神符师只有小黄鹤是我大唐子民,你公孙师叔身体又出了大问题,而宁缺你是夫子的学生,是我的徒弟,朝廷为什么不能信任你?凭什么不能交给你?”   “谁能同意?”   “我同意。”   “师傅,你同意就够了吗?”   “陛下已经同意了。他告诉我曾经对你说过待你正式踏入符道后,会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陛下确实说过……但……这和我们此时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等以后你看到那件东西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   ……   能成为地位崇高的神符师,当然是件非常幸福且荣耀的事情,然而如果成为神符师后,整座长安城甚至是整个大唐帝国的安全,就要交到你的手中,那么这种幸福与荣耀还会得到无数倍加强,只是荣耀加强到最后终究会变成大山一般的责任和天空一般的压力。   想着数十年后自己站在长安城楼上俯瞰世间风景时,再也无法轻松生出随风而去之感,而是会谨小慎微观察生活在其间的逾百万大唐子民,时刻准备为了延祚千年的大唐朝廷的存续而做出普通人绝对难以做出的选择,宁缺便觉得有些艰于呼吸,心情沉闷。   如果客观评估,任何一个刚刚接触修行世界不足一年,还处于不惑境界的青年,骤然得知帝国大人物们对自己将来的安排是这等样的重要,都会被吓到半死。   宁缺也不例外,但毕竟他的生命里经历过太多的震撼与冲击,胆子足够大足够野,尤其是在进入书院二层楼后,心态变得更加平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静从容懒散。   所以回到临四十七巷后,他的情绪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巷口一只不知谁家养的老猫,正躺在石板上眯着眼睛慵懒地晒着太阳。   ……   ……   其实宁缺并不懒散,之后的日子里,为了避开那些热情的长安民众和各府管事,他依旧天不黑就起床,清早出门,去书院后山练剑练刀练细针,听风听曲听落棋,离开书院后则继续游览长安城四周景致,拜访各处道观古寺,只不过现在没有师傅陪伴,只是一个人在路上。   长安城终于来到了一年最难熬的那段日子,酷热闷窒的夏天。宁缺也踏遍了十余座道观寺庙,终于来到了位于南城的万雁塔寺,只可惜春时已过,雁群早已北上,去固山郡浔阳湖度暑,所以他没能看到万雁绕古塔齐飞的震撼画面。   不过好在道观佛寺这种地方,向来喜欢抢了世人最漂亮的风景来做背景,于是道人和尚们被迫无奈也要整治些好风景,以免被世人骂的太惨,所以万雁塔寺此时虽然无雁可看,但至少还剩了一座古砖留苔痕的佛塔,以及佛堂内那些雕工精美的石头尊者像。   宁缺抬头看了会儿佛塔,发现自己没看出什么符道方面的体悟,也没有看出什么美,耸耸肩便向佛堂里走去,顿时被那些线条流畅却格外凝重的尊者像吸引住了目光。   世间被昊天神辉笼罩,佛宗沉默守于月轮一隅,虽说在各座城市周边修了些寺庙,但终究称不上主流,佛宗僧人大多数于荒郊野外苦修,对世俗民众的影响力也极小。宁缺像大多数人一样,对佛宗的教义经典并不是很了解,只大概知道所谓尊者,在佛宗里的地位大致相当于普通人所说的圣人,那都是些远古近似神话的传说了。   石制的尊者像依次摆放在幽静的佛堂内,窗上蒙着黄纸,滤过来的光线落在石像上,散发出一种宁静的微黄光泽,石尊者像形态各异,或笑或无言或面带苦涩意,裸在僧衣外的双手也各不相同,或合什或轻握或以奇怪方式散指连根并在一起。   宁缺猜想这应该是佛宗的手印,下意识里按照石尊者的像模仿了起来,双手伸出袖外缓缓合什,然后散开手指交叉,或屈指沉腕如莲花,渐渐心中隐有所感,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走出佛堂,天地重新被明亮炽热的阳光所笼罩,他眨了眨眼睛,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万雁塔下走出一位中年僧人,朝着他微微一笑。   ……   ……   塔顶陋室。   中年僧人将一杯清茶放至宁缺身前,平静说道:“你可以称呼我为黄杨。”   宁缺接过茶水道谢,心里觉着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听颜瑟大师提过。   “想必你有些疑惑,为何我要请你登楼一叙。”   中年僧人看着他微笑说道:“我是受人所请,要与你说几句话。”   宁缺抱着微温的茶水,感到有些疑惑不解,心想谁人请你要对我说什么话?就在这时,他终于想起来这位黄杨僧人的身份,想到以往听到的那些传闻故事,骤然一惊,赶紧起身长揖及地,行礼道:“见过……见过大师。”   黄杨僧人呵呵一笑,说道:“为怎样称呼我,很多人都觉得有些麻烦。百姓们眼里,我是所谓御弟,很多时候都称我御弟大人,可我哪里是什么大人,不过就是个和尚。”   宁缺笑了笑,不知该如何接话。   黄杨僧人指着身后书案上如小山一般的佛经,说道:“这些是我自荒原上取回来的佛宗真经,想要译成平白文字,好将经中真义讲与世人听,只是才浅学薄,耗了这多年时间,还有很多卷没能完成,所以请不要介意我直接开始讲给你听。”   坐在对面的中年僧人乃是大唐御弟,帝国内最受尊重的佛宗高人,虽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猜到他是受何人所请来对自己说话,然而这等高人放下这多佛经不去译注,专程抽出时间来与自己说话,想必要讲的内容极为重要,宁缺哪里会有丝毫意见。   “我对符文之道的了解并不多,所以我只能从自身体验过的修行过程讲起。佛宗讲究明心开悟,能持佛心便是佛,周遭的天地元气在我们看来,可以说是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也可以说是自亘古以来便存在的某些光辉,昊天究竟有没有像人类一样的意志,无论是道门佛宗还是书院那些前贤,一直以来都还存在争论,我们今日暂且不提。”   黄杨僧人说话果然直接,没有任何寒喧,也没有任何起承转合,直接说出了一个极大的命题,然而稍作解释便戛然而止,迅速进入正题。   “佛宗修行是苦行。所谓苦并不是吃苦,而是要在天地之间行走,与山崖溪涧亲密接触多年,其后某日山崖不动溪涧里多出一朵水花,或许便能感知到天地之间的元气。”   “修行讲究了解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感知元气的怎样流动怎样静止,佛宗弟子也要学习,只不过我们的学习更多靠的是常年积累之后,忽然间想通这些事情,我们称之为悟。”   真正的好学生哪怕面对着爱因斯坦,也不会像书院后山的鱼那样摆着尾巴完全被动地等着被鹅喂食,而是会勇敢而适时地提出问题,宁缺毫无疑问是好学生,所以在黄杨僧人说完这句话后,他皱眉问道:“由对事物的客观存在极端熟悉从而认识到事物的所有属性?”   “你总结的很好,难怪能进书院二层楼。”   黄杨僧人微微一怔,赞赏说道:“大致上便是这个道理,不过佛宗看来,这些天地元气在我们之前便已存在,在我们之后亦将永远存在,这是一种超越世俗经验甚至是生存经验的客观存在,所以我们生活在其间,更多的是感悟而不是掌握,更不应该想着去控制它。”   “所以佛宗不像一般修行流派那样,用对天地规律的了解控制程度来划分境界,没有什么不惑洞玄,以有涯之生去学习无尽之天地,怎能不惑?既然乃天地玄义,怎能洞彻?”   宁缺认真思考这段话,觉得佛宗的这些看法有些过于死板,至少不怎么积极。   “佛宗只讲究悟,你悟了便是悟了,你没有悟便是没有悟。”   黄杨僧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自幼随师傅在世间各处苦行苦修,师傅年老体弱辞世后,我听闻荒原极西处有处佛宗圣地,便去了月轮国,又随着月轮国的商队进了荒原。七年之间,我跟随十七支不同的商队进荒原,有的商队停留在蛮人部落便没有再回来,更多的商队带着丰厚的报酬回到月轮国,但我始终没有找到传说中的佛宗圣地。”   “其中有一支商队前后四次进入荒原,我也随他们进出四次,和那些商人车夫护卫相熟。某日一场沙暴袭来,商队被困秋城某处土围,入夜时,一支前来避沙暴的马贼队伍,也进入了这处土围,然后便是没有缘由的杀戳。”   听着马贼二字,宁缺的眉梢纯粹下意识里挑了起来,眼眸里泛起一道明亮的光芒,身体本能里骤然僵硬,杀意满身,沉声说道:“大师,后来怎么样了?”   他知道这句话问的很没有必要,荒原马贼的凶残他比谁都了解,而大师现在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想来其中发生了某些事情,甚至大师极有可能就是那天开悟。   果不其然,黄杨僧人说道:“马贼对佛宗弟子终究有几分忌惮,直到把所有人都杀光后才围住了我。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随师傅苦行二十载,进出荒原七年的我,终于开悟。”   听着大师的讲述,宁缺仿佛能够看到荒原土围那夜残酷的画面,心神微感摇晃,看着桌对面下意识里问道:“大师,你开悟之后呢?那些马贼后来怎么样了?”   黄杨僧人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往自己的杯中缓缓倒了些茶水。   宁缺笑了笑,知道自己又问了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佛宗虽然讲究慈悲度化,但先前在佛宗里看怒目尊者的介绍,便知道佛宗遇着恶人也有雷霆一怒时,那些马贼自然死光了。   黄杨僧人说道:“至于当时怎样开悟,我到现在也没明白。我只记得当时我的身上浸着相熟同伴流出的鲜血,我觉得那些鲜血很烫,身体皮肤上火辣辣的,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   听到这句话,宁缺在桌下轻轻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感觉幼时留下来的那些血渍还是那般粘稠,虽然现在已经淡了很多,但还是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   黄杨僧人看着他说道:“有很多年我一直在痛苦在困惑,既然要开悟,为什么不能早些开悟?哪怕提前半天,我那些商队里的友人也不会被马贼杀死。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终于想明白这个道理,每个人开悟的理由机缘各不相同,机缘来时便来了,机缘若不来,你无法强求。”   宁缺明白大师这句话是在提点自己。   黄杨僧人继续说道:“血不是火,它不应该是辣的,更不可能燃烧,然而对于彼时彼刻的我来说,血就是辣的,就可以燃烧,把我的衣衫肉身乃至佛心烧个干干净净。如果悟是对天地元气规律的感知,那么每个人的悟都应该不一样,只有你感觉到的才是真实的,别人教给你的都是假的,所以你不用着急,慢慢来,你总会悟的。”   宁缺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长长一揖及地,就这样走下了万雁塔。   片刻后,大唐国师李青山不知从何处走了进来,看着黄杨僧人说道:“感激不尽。”   黄杨僧人摇了摇头,说道:“如此短的时间接触如此多,难道你们就不担心他会出问题?”   李青山平静说道:“一位已经站在门槛前的神符师,佛宗高德御弟大师,再加上书院二层楼里那些怪人,以这般阵容来引领一个刚进入修行世界的年轻人,如果他能够不出问题,那么未来必然可期。如果这样还是不行,那……只能等着夫子回国了。”   大唐帝国站在最高处的大修行者们,都投入到了对宁缺的教育工作之中,正如国师李青山所言,这样的阵容不敢说后无来者,但相信此前极难出现。   黄杨僧人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希望他日后能不负你们的期望。”   “军部和天枢处也详细调查过他,他对大唐的忠诚毋庸置疑。能进书院二层楼,代表他有足够的潜力,甚至日后还有可能成长为神符师。最关键的是,他不像别的修行者般不通世务,尽在云端行走,而是行事沉稳冷厉,遇敌之际敢杀人能杀人,什么手段都肯用。”   “像这样的年轻人,陛下怎么可能错过?更何况还有那副书帖的缘份?”   “如此苦心如此阵容培养他,并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期望他日后成长起来,能够给我们脸上增光,而是大唐帝国的将来,需要像他这样的年轻人。”   ……   ……   自那日在皇宫吃了顿冷火秋烟的精致不饱肚御宴之后,宁缺通过侍卫处送了些书帖进去,自己则是再也没有进过宫,也没有与大唐天子见面,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大唐帝国英才培养计划的最重要人选。然而今日在万雁塔上与黄杨大师一席谈话,他或多或少猜到了一些事情,能够让这位大唐御弟亲自出面,除了颜瑟师傅的面子,想必也有宫里几分面子。   就算猜到了些许,他也并不震惊,尤其是和前些天在南城楼上师傅指着如画江山说这座天下雄城的安危以后便交给你比较起来,但他当然会生出感动的情绪。   万雁塔一席一谈后的数日,他一直在回味思考黄杨大师的话,尤其是那个悟字。   他越思考越确认佛宗讲究的悟,如果放到普通修行法门的体系中,其实就是洞玄,就是初步掌握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   此时的宁缺的境界还停留在不惑,距离洞玄下境只剩下很小的一段距离,符道同样如此,他距离画出那道符来,也只剩下一丝的差距,只不过这看似只剩一丝的距离,却是最难的一段。   眼看着距离登上险峰只差一步,但那步就是迈不出去,无论换成谁,都难免会生出焦虑急燥的情绪,前些日子,宁缺确实做到了从容平静,但他内心深处当然一直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直到万雁塔上听了黄杨大师关于悟的那番话,他才忽然发现,原来这些看似宁静理所当然的期盼,也是一种焦虑,对修行来说也是一道障碍。   深思一夜,宁缺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什么洞玄什么符道尽数被他抛诸脑后。他还是会去书院后山飞剑听曲打铁说闲话,还是会在长安城的名胜里走来走去,但他再也没有去思考哪天能够洞玄,没想过哪一天能在那张白纸上落下第一笔,看着风景名胜建筑飞檐,也不再想从中感受到什么东西,而只是纯粹地欣赏其间的美,把那些线条映进并且印进自己的眼眸里。   盛夏某日。   午后的老笔斋笼罩在难捱的闷热湿意中,宁缺靠在树下的竹椅上,看着头顶被树枝青叶分割出来的天空发呆,时不时从椅旁的盆里拎起湿乎乎的毛巾在身上拍打两下,用井水洗去身上腻腻的汗水和暑意。   “赶紧换水,盆子里的水又热了,这什么鬼天气,赶紧打些新鲜的凉井水上来。”   他不因修行而焦虑,却因酷热而焦虑,对着前面大声喊道。   为了抵挡那些源源不绝的慕名者和各府管事,老笔斋现在两天开门三天里东主有喜,桑桑白天实在无聊,便把前铺里的桌椅擦了一遍又一遍,这时听着院子里宁缺恼火的喊叫,她赶紧跑了出来,把盆子里的旧水倒到树下,然后走到井旁去打新水。   就在这时,一场久候不至的雨水落了下来,噼噼啪啪击打着屋檐与树叶,然后迅速转化成磅礴大雨,雨水如雷,却掩盖不住后巷里传来的邻居狂喜大呼大喊声。   “少爷,你快进屋躲躲。”   桑桑扔下水盆,赶紧去关窗。   宁缺躺在竹椅上却没有动作,他看着那些自天而降的雨水,感受着雨珠击打在赤裸皮肤上的脆裂感觉,还有笼罩街巷的湿意,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桑桑在窗口看着他,喊道:“你怎么还不进来?”   宁缺睁着眼睛,看着越来越密的雨水,忽然大声喊道:“你看,好漂亮。”   桑桑心想少爷又在说胡话了。她等了很久,发现宁缺还是傻乎乎地躺在竹椅上,虽然大热天并不担心他会感冒,但她很担心他被雨淋成傻子,蹙着细细的眉尖走出门去,走到竹椅旁,学着他的模样抬头向天上望去。   宁缺瞧她抬头看着有些吃力,伸手搂住她腰身,把她抱到怀里。   主仆二人并排躺在竹椅上,躺在磅礴的大雨之中,睁着眼睛望向天空。   桑桑看着那些扑面而来像箭矢一般的雨线,惊讶说道:“还真的很好看啊。”   宁缺抹了抹她脸上的雨水,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时候很像是千年风雨下的雨檐?”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没觉得,我觉得好像是城墙,正在被很多把箭在射。”   宁缺叹息道:“真是个没情调的丫头。”   ……   ……   入夜时分,雨渐渐停了。   桑桑开始做饭,宁缺擦干身体后,再次来到窗前的书桌畔。   他注水入砚,磨墨提笔,就像十几年来每次那样自然寻常。   书桌上的那张白纸,还是原先那一张,放了几十天边缘已经卷起,上面却还是雪白一片。   目光从那本符文典籍水字部的页面上移开,他又看了一眼檐下滴落下来的雨水。   然后他沉腕,落笔。   饱满的笔尖像吸满雨水的树梢,轻轻落在雪白的纸上。   一道线,两道线,三道线,六道线。   六道线画完。   宁缺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此搁笔。   桑桑端着两大碗酱油饭走了进来,搁到一旁,走到书桌旁好奇望去。   然后她抬头望向屋顶,细眉微蹙,不高兴说道:“居然漏雨了?不是说这是天启四年的新房子吗?明儿少爷你得和齐四爷说说,必须减租金。”   宁缺无奈摇了摇头,说道:“我们什么时候交过租金?再说房子又没有漏雨。”   “这还叫没有漏雨?少爷你是不是淋雨发烧烧糊涂了?要不要我去药局……”   桑桑指着书桌上那张白纸,看着宁缺关心问道。   然而没有等她说完,宁缺一把把她瘦削的身体搂进了怀里。   桑桑觉得少爷今天的情绪好像很激动,只好无助地张着双臂,惘然地任由他抱着。   宁缺紧紧抱着她,安静片刻后,在她耳畔带着笑意说道:“告诉全长安城那些想请我吃饭的人,从今天开始,我有时间去他们府上吃饭了。”   桑桑听着这话,身体微微一僵,再次望向书桌。   书桌上那张雪白的纸上六道墨痕早已消失无踪。   只有一大滩水痕。   不是雨水。   就是水。 第一百八十章 吃的是米,流出来的是蛋   画出人生第一道符,宁缺当然很高兴,然后平静,有所感慨,却不像去年踏上修行路时那般狂喜失态。因为修行一事折磨了他十余年,本已绝望却忽然成功,符道之事却是理所当然、水到渠成,他知道自己肯定能领悟其中道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   平静喜悦,自然不可能敲锣打鼓穿街走巷公告全天下,他只告诉了身周最亲密的那些人,然后他有些讶异地发现,这些家伙得知此事后的反应,竟是比自己还要强烈,一时间不免困惑于书桌雪白纸上那道水符究竟是谁写出来的。   桑桑居然去得胜居请了师傅回来做了桌席面。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奔走相告,想着小师弟从今以后醉心符道,想必那手烂飞剑不会再练,自己的脑袋和大白鹅的屁股会安全很多,遂手舞之足蹈之,吹箫弄琴轻歌而应,颜瑟大师知道这个消息后,先是在南门观里怔怔坐了片刻,然后去了红袖招放肆纵酒,至酒酣时,不知为何有两行老泪顺着老脸流了下来。   那场夏雨过后的第三天,大唐帝国德高望重的祭酒老大人,随意择了个名头在自家府中大摆宴席,数十位官员应邀而至,在庭院掩雨晴廊之下饮酒作乐,众人心有疑惑却不好发问。   朝廷大人物自然不会与这些中层官员一同坐在庭院里,而是在正室陪着老祭酒大人聊天,他们听着祭酒大人爽朗的笑声,心里的疑惑比外间的官员更为浓重,纷纷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喜事,竟能让以学术文章领袖文坛、向来不苟言笑的老大人如此开心,莫非是边军又在何处替帝国打下了一片大大的疆土,还是说老大人的孙女要出嫁?   在这种场合,本来不理究竟发生何事,都应该好生热闹凑趣才是,只是看着坐在老祭酒左手边那位头发苍白的另一位老大人,即便是礼部尚书也不好多说话。   那位大人正是文渊阁大学士王侍臣,纵览整个朝廷,除了宰相等廖廖数人,也只有这位大学士才敢不给老祭酒大人好脸色看,更何况众人都知道,这二位老大人向来不和。   祭酒与大学士的不合缘来已久,但却与政见党争毫无关系。大唐首重律法,即便是那些王勋贵爵也不敢轻触,各部司依律行事,虽然没有什么苛刑峻法,但想擦过律法边缘,却做些手脚却是难上加难,如此一来,哪有大臣胆敢结党营私。   正室内廖廖数位尚书公卿倒是清楚,二位老大人的仇怨隐隐指向数十年前某椿青涩情事,那时节,这二位大人都是书院的学生,同舍,情谊极深,只可惜同舍的还有位妙龄女子,更可惜那女子是宰相之女性情还好的不像话,最可惜的是宰相只有一个女儿,所以……   王侍臣大学士冷笑一声,轻抚下颌白须,看着身旁的老祭酒说道:“听说你最近时常派管事去临四十七巷,还从别人手里转买到了几副书帖?”   “不错,莫非你羡慕不成?”祭酒大人微微一笑,看着他说道:“你也莫要说什么失了朝廷颜面,想那宁缺本来就是书院学生,细较下来也与你我有旧,再者他已经入了二层楼,我把年岁不要敬他三分又如何?听闻你家管事这些天也常去老笔斋,何必来说我。”   “瞧瞧,你这老家伙若不是心里有鬼,何至于问几句话便应出这么多来?”王大学士冷冷一笑,嘲讽说道:“宁缺字确实写的好,陛下喜欢,我也喜欢,我派人去老笔斋又有什么问题?我只是有些同情你,到处在外面搜刮,也不知道有没有搜刮到几副真迹。”   不等祭酒大人接话,王大学士哈哈一笑,望着桌旁同僚们说道:“想来诸位都知道,宁大家那副鸡汤帖如今便在我府上,公务之余,我便看上两眼,那感觉着实不错。”   祭酒大人眉头微挑,知道这句话是冲着自己来的。   王大学士眉头微挑,有意无意继续说道:“说来宁缺书帖流传在外的数量并不少,但除了这幅隐具神符之意的鸡汤帖,想来再无第二帖能与宫中那幅花开帖相提并论。老夫得这鸡汤帖倒也确实花了些心思,若不是我与颜瑟大师当年有些交情,怎么能到手中?”   他转向祭酒大人笑着说道:“老家伙,听说你家管事还去红袖招买了两张鸡汤帖颜氏拓本?何苦如此?你若真想看鸡汤帖真迹,与我说一声便是,何必专程请我来吃这顿饭?还要劳烦这多同僚相陪,何苦如此?”   祭酒大人气息微粗,手扶桌面,冷笑说道:“若我要看,你就送到我府上来?”   “那是想也休想。”王大学士微笑说道:“陛下知道鸡汤帖在我府里,已经三次向我索讨,我可没干,鸡汤帖入了宫肯定一去不回,鸡汤帖送到你府上,你肯定也会撕了老脸不还给我,我能上这种当?陛下这月去我府上两次,你若要看,自己老老实实上门便是。”   “王大头!你休要欺人太盛!”老祭酒猛地一拍桌面,厉声斥道。   道德文章大师今日一怒之下,竟是用当年在书院里的外号称呼对方,实在有些不堪,若放在平时,王侍臣想必也会吹胡子瞪眼与对方骂上一场,然而今日他凭那张鸡汤帖占了绝对上风,对于失败者可以施予怜悯,不以为意摇了摇头,同情说道:“失态,你太失态了。”   老祭酒想着今日宴客的目的,强行压抑下心头的怒火,缓缓坐下,冷笑说道:“今日老夫宴客,自然别有目的,单请你?你以为你头大脸也大?”   王大学士微微一笑,毫不在意。(终于又用到这句话了)   两个三朝元老斗嘴互嘲,桌上的尚书公卿们都不敢插嘴,平日里他们也看惯了这等画面,知道劝也没用,于是只好保持着尴尬的沉默。   没过多长时间,庭院里人声微起,似有客至。   王大学士望向槛外,微微皱眉。   老祭酒笑了笑,看着被几个年轻人拱在中间走进庭院的年轻人,满足地轻捋长须,斜乜着看了他一眼,说道:“鸡汤帖真迹?我们还是先看看鸡汤帖的主人吧。”   此时这些朝廷大人物已经猜到那位年轻人的身份,虽然事先对此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但今日发现对方如此年轻,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发出几声感慨。   王大学士的表情非常难看。   春天时,整座长安城都因为花开帖主人现身而震惊,多少达官贵人想与此人亲近,从而讨圣上欢心,便是他自己除了在颜瑟手中半买半抢到那副鸡汤帖之余,也曾派管事邀此人入府一叙,然而谁都没想到,此人竟是对所有邀请不闻不问,依然平静安稳生活在陋巷之中。   一般书家对帝国大人物们摆出这种姿态,哪怕他是第二个书圣,也会瞬间被打落潮头,直至无人问津,然而这个年轻书家颇得陛下喜爱,更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便是这些达官贵人也不敢用任何手段,只好又爱又恨地随他去吧。   时日渐过,长安诸府发现此人对所有人都是这般态度,从未赴过何家宴会,想着大概修行之士颇多异趣,便渐渐不以为意,该买书帖的时候仍然毫不手软,却不再想着施热情于此人,然而谁能想到,今日此人竟然……出现在老祭酒的宴席之上!   庭院内外的大唐官员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只需片刻功夫便大致猜到这位书家为何会破例,王侍臣冷笑一声,转头望向老祭酒,嘲讽说道:“恭喜你生了个好孙女。”   这句话里隐着的意思其实也有些恶毒,但正像先前王大学士对老祭酒的言语攻击甘之若素那般,胜利者才有资格宽恕,老祭酒微笑反嘲道:“谁叫你孙女考不进书院?”   这一句直接戮中王大学士三年来最大憾痛,只见他面色微变,手指微微颤抖,指着老祭酒的脸大怒斥道:“你这个老匹夫,休要如此得意!”   老祭酒感慨说道:“做为长安城第一个邀宁大家入府一叙的老匹夫,想不得意都难啊。”   王大学士回头望向走到槛外的宁缺,恼火说道:“喝鸡汤用得着看老母鸡?”   老祭酒大度一笑,摇头叹息道:“失态,你太失态了。”   ……   ……   前日盛夏一场暴雨,宁缺在雪纸上写下一道墨符,然后对桑桑说了那句话,便开始赴各家的宴会,主仆二人一查才发现不过一两个月功夫,竟是攒下了十几位请柬和名帖之类的东西。   他很明白这些长安城的大人物之所以给自己这份礼遇,全部是看在皇帝陛下的份上,先前一视同仁谁家都不去,靠着书院后山当然不怕,但如果开始赴宴,则一定要好好讲究下先后顺序,不然因为礼数问题得罪了哪位朝中大佬,便是书院也不好替他出面。   昨日在书院湖畔,他向司徒依兰认真请教了一番,最终决定把祭酒府的宴请排在了第一位,道理很简音,祭酒大人乃是清贵文臣,以书文晚辈弟子相见,理所当然,更重要的道理则是因为金无彩是他的同窗,这种关系放到世间何处都挑不出问题来。   祭酒府的菜比皇宫里的菜当然要强上不少,不过实在太过清淡,而且那种谈话也着实没有太多乐趣,宁缺本着是这些大人物赏你脸,你就得把脸还回去的亘古不变真理,老老实实仪容庄肃谦逊回答着问题,表现的非常到位。   宴罢之后,老祭酒很自然地唤人抬上来笔墨纸砚,请宁缺留书。   留书毕,金无彩和司徒依兰一道送他出府,三人闲聊片刻,宁缺才知道原来就在前些天自己忙于感悟符道的时间段内,谢承运已经回了南晋。宁缺注意到司徒依兰提到谢承运时,金无彩的神情依旧平静,只是眼神有些黯然神伤,不禁有些唏嘘。   既然开始赴宴,那便不可能一家便罢了。第二日司徒依兰给他安排的饭表,本来应该是去礼部尚书家拜访,然而因为昨夜在祭酒府上遇见了王大学士,所以被迫无奈改成到王大学士府上去吃晚饭。宁缺当时在桌上答应对方之前,已经明显感觉到,如果自己不答应那位白发苍苍的王大学士,对方真有可能派人到临四十七巷把自家的铺子给砸了。   王大学士府的晚宴,比祭酒府的晚宴更加夸张。这位老大人很明显没有把宁缺当成一只老母鸡来看待随意喂些稻米便算数,而是把六部三院拿得出手来的官员都请到了府中,如果仔细数数,只怕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官员,竟有一半都站在庭院间!   看着庭院间乌压压一片官员,看着那青紫褚各色官服,宁缺震惊地完全无法言语,心想小子何德何能,就是一个臭写字的,哪里当得起这般阵势?   然而王大学士认为他当得起,竟是携着他的手站在阶前,做了一番极隆重的介绍。   为了书院和夫子,为了皇宫和陛下,为了南门观和颜瑟,王大学士不介意把这个面子给足,当然隐约间也有些摆谱的意思,一方面他要借诸公滔滔之口,向整个帝国宣告宁缺来吃饭的消息,另一方面他要借堂间诸公告诉宁缺,老夫我待你可比祭酒那个老匹夫用心多了,今后有啥书帖,应当先给我看,陛下有咐想法,应当先让我知道……   席罢人未散,王大学士拿出那副珍藏的鸡汤帖,请诸公赏鉴,最后又请宁缺掏出私印,在这副虽经修复却依然难抹皱痕的便笺纸上郑重盖上自己的印章。   宁缺手指微提,印章离开鸡汤帖的表面,留下一团夺目的鲜红,学士府里一片欢腾,诸官喝彩赞叹击掌,府邸管家得意动容,仆妇下人窃窃私议。更有那从老家一路跟至长安,服侍了大学士近七十年的老苍头更是感动的热泪盈眶,手扶拐杖望着灯火通明的庭院间,颤声说道:“老爷,少爷他终于赢了金老匹夫,那夺妻之恨终是报了几分……”   做完这件事情后,宁缺松了口气,心想大概便是如此了,然而他没有料到,王大学士竟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而是如昨夜老祭酒那般,命人摆好了笔墨纸砚,看管事们摆放笔墨纸砚的速度,要说他们没有进行紧急加班训练,场间诸公只怕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宁缺怔怔看着面前这张大到夸张的黄州芽纸,欲哭无泪,心想昨夜老祭酒大人也不过是拿了张普通书卷,您这是……要我写副大中堂?这会不会太狠了些?   离开学士府后,他对桑桑沉痛说道:“以后再也不要参加这种宴会了。”   桑桑不解问道:“少爷,你前些天说欲成大事,不可倚一技,虽然立志修行,但也要与俗世里的大人物们搞好关系,为什么现在又说再也不要参加这种宴会?”   “吃饭聊天颂圣拍马屁这种事情,我还是比较擅长的,因为我这个人脸皮比较厚。”   宁缺摇头感慨说道:“然而吃点饭便要留幅字,昨天还是普通书卷,今天便成了大中堂,明天国公请吃饭我该写些什么?把国公粉刷一新的白墙上用字填满?”   “这些大人物哪里是在请我吃饭,这完全就是在抢我的钱!”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为了吃饭,南归!   因为舍不得如花似玉的美妃,从此君王不早朝,因为舍不得夺金胜银的墨字,从此宁缺不吃饭——这里说的不吃饭自然指的是不赴宴饮,而不是真的对大唐帝国有什么意见,想用粒米不进这种手段聊作表达。   小时候经历过那场恐怖旱灾饥荒、心理阴影极为严重的他,坚持认为只有吃饭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因为世上并没有可以餐风饮露的仙人,哪怕是世上第一强者剑圣柳白,想来几天不吃饭也会饿的发慌,无论谁不吃饭,都会死。   饮食男女?没食物的那些岁月里,莫说玫瑰之类表示爱情的东西,便是一赤裸的绝世美人儿,在很多男人眼中和肉大概区别也不大。   佛宗总爱宣讲红粉骷髅,宁缺忍不住暗中猜想,那些苦行僧们天天吃着青菜豆腐稀粥,还要翻山越岭,每日里都处于半饥饿状态,所以才会提出如此正确的白痴论点。而月轮国饥灾连连,却是佛宗最盛之地,估计二者之间也有某种关联,饿的连骂天力气都没有的百姓,估计提不起兴趣做那些男女之事,便只好提起裤腰带去念经颂佛?   宁缺的这些想法自然谈不上正确,但至少有一点暗自隐合了人类历史的某种规律。各部族国家之间、各部族国家内部的战争,最根本的原因往往就是为了吃饭。   为填饱自己的肚子,流民敢攻州陷城与各国的正规军队拼命。为填饱子民的肚子,以免他们和自己拼命,各国不惜撕破脸皮放下身段强取豪夺,就为了多弄些土地回来。同样是为了填饱肚子,已经远离中原逾千年的北荒部落,被迫艰难南迁,向草原上那些剽悍的蛮族部落发起主动进攻,顾不得会不会惊动中原那些国度,会不会带来任何后患。   战争就是为了吃饭,当然,为了打赢战争,首先要保证战争中的人们首先能够吃饱饭。微寒的草原上,数十处土灶升起的青烟和数十口大锅里清水煮的羊肉,就是这种保证。   数千名穿着兽皮的男人,围坐在土灶旁,沉默吃着羊肉,无论是皱纹丛生的老人,还是神情青涩的少年,神情平静坚定,仿佛并不是刚刚跋涉万里南至,而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   他们是北荒部落军队的一部分,换个说法便是,他们是北荒部落所有能够战斗的男丁中的一部分,此次南征集中了北荒部落所有能够战斗的男丁,甚至没有军队的说法,这片延绵数百公里的草原边缘战场上,集中了他们所有能战斗的人,最后能战斗的人。   部落所有的老弱妇孺全部被抛在了后方,大概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抵达草原边缘,如果男人们不能打赢这场战争,夺下这片草原,那么身后荒原上的家人们肯定会被黑暗寒冷饥饿和敌人的刀锋所吞没。   无数年来,北荒部落生活在极北寒域,靠着热海艰难地生活,根本无法维持太多的人口,而这几年随着黑夜时间奇异的延长,温度逐渐降低,他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困难,冬末时节,部落长老会终于下定决心举族南迁。   不南迁便没有吃的,而南方有大片的草原,有羊群,还有粮食。只可惜那个贼老天赐予人类的土地时太不豪迈,绝大多数土地都已经有了主人,包括这一大片肥沃的草原,如果北荒人想要得到这些草原和羊群粮食,相信原来的主人一定不会乐意。   于是,那便战吧。   ……   ……   千年之后,荒人再次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之中,本来这件事情应该震惊世界。只是这个曾经傲啸草原,打的中原各国垂垂欲坠的民族,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太长时间,长到很多人早已忘记了他们的存在,而且险恶的自然环境和时光的折磨,让这个部族的人丁已经减少到让人感受不到任何威胁的地步,所以这件事情暂时还限制在草原北方。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与荒人部落元老会的英明决策也有极大的关系,在南迁之前,荒人便确定了坚定而明确的目标,剑锋所指的那片草原属于蛮人左帐汗王的土地,与中原那些国家尤其是那个强大而恐怖的帝国没有任何关系,而南征的荒人战士虽然做战勇敢,却一直谨慎地把战火压制在草原北部的区域内。   荒人南征的部队来到草原北部边缘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与蛮人左帐汗王骑兵之间的战斗便进行了一个月,在这道被刻意控制在数百公里长的战线上,双方之间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下百场,绝大多数都以荒人的胜利而告终。   战争的残酷便在于,即便是胜利者,也必须付出死亡的代价。荒人战士沉默坚毅,骁勇却极富纪律,个体战斗力更是远在草原蛮人之上,然而他们人数实在太少,虽然连续击溃左帐汗王麾下十万骑兵疯狂如潮水般的攻击,死去同伴也越来越多。   土灶铁锅清水羊肉,不远处的草地上密密排着凝在血泊里的同伴尸首,一名脸上涂着树汁的荒人巫师,神情平静行走在尸堆之中,时不时蹲下身体,用手指轻轻触摸死者的眉心,枯干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意味难明的音节,似是超度又似是歌颂。   离战士尸群不远的地方,一名约摸十三四岁的荒人少年吹响了手中的骨笛,笛声呜咽凄厉,仿佛在诉说荒人这一千年来颠沛流离,与世间苦厄战斗,挣扎生存的痛苦。   笛声里加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元老会一位德高望重的真师唱起了所有荒人都会唱的一首歌,歌声苍凉遵劲,悲壮中里透着令人震撼的不屈。   “天亦凉,地亦凉,苍鹰不敢望北荒。”   “热海落,热海涨,热海之畔猎雪狼。”   “雪狼逐,雪狼亡,握刀寻鹿终日忙。”   “何处生,何处死,何处能将白骨葬。”   “岷山雄,岷山壮,岷山才是真故乡。”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终日南望。”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不再南望。”   “我先去,你再来。”   “我先战,你再来。”   “我先死,你再来。”   “归途近,归途远,归途踏上。”   “我已去,你快来。”   “我已战,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   ……   我已死,你快来。沧凉的歌声不停重复着最后两句,有几名少年荒人战士默默望向那边,随着老人的歌声轻声相合,草原上生起一股壮而不悲的气氛。   更多的荒人战士依旧保持着沉默,他们沉默吃着羊肉,沉默喝着膻味难除的油汤,趁着战斗的间隙,抓紧一切时间补充体力,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场战斗什么时候开始。   荒人的先祖曾经被中原人称作天生的战士,如今的他们又经历了千年险恶环境的磨砺,血管与骨头里都写着战斗二字,同伴的死亡不会令他们有丝毫动容,即便是流传千年的歌声也只能引发他们内心深处的轻声合鸣,却不能干扰他们对战斗的准备。   便在这时,战斗的号角再次响起。   草原大地微微颤抖,不知道有多少左帐汗王的精锐骑兵杀了过来。   荒人战士们毫不慌乱,放下手中的羊肉和汤勺,抬起袖子擦了擦油乎乎的脸,这才拾起身旁沉重而破损严重的兵器,缓慢向南方走去,甚至还没有忘记把土灶里的火灭掉。   ……   ……   缓步,快步,小跑,最后开始冲刺。   荒人战士们进入战场的方式,和草原骑兵们的方式惊人的相似,只不过他们的身下没有战马,只有自己的一双腿,然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穿着皮袍,拿着刀斧,看上去并不如何高大强壮的荒人战士们,一旦奔跑起来,速度竟是那样的快,声势竟是那样的惊人。   随着嗡嗡鼓振的声音密集响起,善于骑射的草原骑兵们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便拉动了短弓的弓弦,无数枝箭矢划破天空,像雨点般铺头盖雨向数千名荒人战士袭去。   噗哧一声,锋利的箭矢射中一名高速奔跑中的荒人战士,箭簇射穿皮甲后,像生根一般树在他的胸口,鲜血快速渗透,染红了皮甲,然而那名荒人战士却像是一无所察,依旧提着刀与斧向黑潮般的骑兵冲去,很明显那根箭受到荒人似钢铁般的肌肤隔阻,并没有伤到他的要害。   没有什么军令更没有什么旗语,荒人的战斗靠的是那种本能里的直觉,靠的是逾千年来并肩浴血所养成的默契和对同伴的信任,当距离黑潮般的草原骑兵还有数十步时,只要没有被骑兵箭枝射倒在地的战士,整齐地抽出腰间的利斧,闷哼一声,用尽全身力量掷了出去!   锋利的小斧高速旋转着,割破战场上的空气,明亮的光芒反射着日光,在青色的草原上映出一道道雪白色的光影,看上去异常美丽,却又异常恐怖。   凭借着强悍的防御力,荒人战士硬生生抗过了草原骑兵第一轮齐射,进入了飞斧有效杀伤距离,他们奔跑的速度太快,竟是快到草原骑兵来不及进行第二轮齐射,便掷出了手中的斧头!   箭雨没能把太多荒人战士射倒在草原上,而逾千柄锋利雪亮的小斧形成的暴雨,却直接让草原骑兵遭受到了最残酷的打击,本来就沉重的小斧加上荒人战士的甩掷力量和旋转,轻而易举割破骑兵们身上的轻甲,即便是斧尾接触,也直接让这些草原骑兵骨折喷血! 第一百八十二章 荒人的脚踩在草原上   呼啸破空然后落下的锋利斧头,深深砍进战马的头颅,割掉草原骑兵的臂膀,伴着骤然响起的闷哼惨嚎,无数匹战马惨然坠地,战马上的草原汉子惨然后倒。   死亡和鲜血没能击溃草原骑兵的战斗意志,反而让这支左帐王庭直属的精锐骑兵暴出更强大的战意,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吼叫着咆哮着顶着斧雨继续前冲。   与近乎疯狂的草原骑兵相反,荒人战士从开战到现在一直保持着沉默,无论是高速奔跑,躲避箭雨,受伤倒地,还是全力掷出飞斧时,都始终紧紧闭着双唇,在充斥着鲜血与断肢,本应热火朝天惨烈的战场上,这种沉默愈发显得恐怖。   只是如果战场边缘有旁观者的话,在他们的眼里,漫野而至、狂吼纵马前冲的草原骑兵,在气势上已经远远压过了这些沉默的荒人战士。   草原骑兵形成的道道黑潮,与沉默前冲的荒人战士终于接近,然后发生了第一次碰撞。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因为沉默而显得气势不足的荒人战士们,竟然没有被沉重的骑兵冲散,他们像礁石一般站在黑潮之中,竟是没有被冲散!   一名少年荒人战士蹲下身体,长刀自腰间闪电砍出,向他冲来的草原骑兵面露震惊之色骤然下沉,身下战马惨鸣一声,两只前足不知何时被整整齐齐砍掉。   一名壮年荒人战士看着挟风雷之势冲至身前的草原骑兵,右脚向前一踏,沉身挫腰,用肩头狠狠撞了过去。用人的身躯去撞马,无论怎么看都是自寻死路,然而这名壮年荒人的肩头就像是钢铁一般坚硬,选择撞击的角度竟是那样的准确,刚好避开马上骑兵挥过来的弯刀,撞中战马前腿肩胛部最脆弱的地方。   只听得一声不知是人还是马发出的闷嚎,那匹战马嘶叫着侧翻了过去,马上的草原骑兵在这一瞬间完美地展示了自己的骑技,身子一翻便脱离了马鞍,避开了被沉重战马压在身下的悲惨结局,然而……他的双脚刚刚落在地上,那名壮年荒人战士的长刀便呼啸而至,唰的一声砍掉了他的头颅!   哗啦!   草原骑兵组成的黑潮漫了过来,荒原战士手持长刀站在黑潮之中,被瞬间吞没,但片刻之后,黑潮里溅起无数朵血做的浪花,然而这些或成熟或青稚的荒人汉子再次浮出水面,带着浑身鲜血,迎向第二道浪。   潮水漫过礁石,然后缓慢退去,礁石依然沉默地伫立在海畔,仿佛再过亿万年也是如此,绝对不会被潮水冲垮!   荒人战士并不是无知无觉的礁石,面对着漫野而至,一浪高过一浪的草原骑兵黑潮,他们没有选择永远沉默,永远硬拼,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了第二次反应。   绑着兽皮的双脚,在被寒冷变得微硬的草原上快速跑动,带着草根与碎土,荒人战士们像无数道影子般在草原骑兵黑潮间穿插游走。   他们避开那些精准的羽箭,避开那些锋利的弯刀,避开战马的冲击,彼此之间极有默契地互相靠拢,以五人为一个小组,将黑潮中部的那些草原骑兵分割包围。   当时的画面很奇妙,草原骑兵黑潮已经淹没了整片战场,但他们却没有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吞噬这些像石头般的荒人汉子,而那些荒人汉子根本不顾身后的那些刀与箭,不理会被己方五人分割包围的草原骑兵有几个人,挥舞着长刀沉默而狠戾地冲了上去。长刀锋利破空,双脚闪动如风,鲜血喷溅处,不时有草原骑兵自马鞍坠落,然后瞬间被数道刀风分割成了凄惨的肉块。   外围的草原骑兵与已经冲过战线的骑兵,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救授,他们拼尽全力持疆放弓,能够射死的荒人战士数量也极有限。   凭借恐怖的近身防御力量和难以想像的奔跑速度,广阔草原上这场本应是一面倒,甚至应该是屠杀的骑兵对步兵战斗,竟向着匪夷所思的胜负方向在发展。   事实上,自从荒人部落南迁,开始与草原左帐汗王部族接触战斗以来,这种完全违背草原骑兵们战斗理念的画面,一直在不断地上演。   战斗中最可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当你发现自己以往在战斗中所学到的理念,往常最有效的战斗方式忽然全部失效,这种精神上的打击,直接会让人丧失战斗的信心。在前几次的战斗中,草原骑兵之所以会一败涂地,和这种精神上的莫名恐慌有极大的关系,每每发起看似万无一失的冲锋之后,却发现冲锋没有任何效果,自己反而成为那些瘦小荒人的屠杀目标,再强悍的部队、再严苛的战场纪律,都无法阻止接下来的崩溃。   按照以往战斗的过程,此时草原骑兵应该会精神崩溃,然后极为慌乱地撤出战场,再次集结休整,恢复精神与体力,等着下一次的冲锋,然后再次崩溃失败……但今天的局势明显有些不同。   被荒人战士徒步分割包围的骑兵没有崩溃,他们早就已经对死亡的结局做好了心理准备,于是在死亡之前迸发出极无畏的勇气,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弯刀,暴发出极强大的战力,虽然最终依然无法避免倒在荒人战士的长刀之下,但荒人战士想要杀死一名草原骑兵,往往要比前几次付出更多的代价。   血浪密集的中心战场四周,那些本应支援被困同袍的草原骑兵,在听到一声低沉的号角之后,竟是毫不犹豫地提缰而走,全然不管那些同伴正在荒人战士的围攻下纷纷倒地,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分成两队,擦着中心战场向东西方向驶离。   扑打礁石的巨浪骤然自行分成了两边,徒留中间那些残余的浪花依旧粘着黑色的礁石。而在草原骑兵两锋分开的岔口后方,缓缓驶来一辆华丽的马车。   ……   ……   那辆马车以金银为饰,极为华丽,车厢正中间一块由精钢铸成的圆盘上,纹线更是密密麻麻互相贯通,甚至仿佛要比夜里穹苍上的亿万颗繁星还要复杂。   金属圆盘两旁,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草原壮汉,全身套在金属重甲中,手里握着沉重的锋利弯刀。中原诸国严厉控制盐铁输出,在草原上在这里极难见到全金属的重甲,有资格穿戴重甲的战士,必然都是各王庭里地位最高最勇猛强大的勇士。   今天这两位草原左帐汗王庭最强大的战士,担负的任务并不是厮杀做战,而是保护马车上的金属圆盘,以及圆盘上坐着的那个人。   金属圆盘上坐着一位枯瘦的老人,老人穿着金色的王庭贵族服装,左手指间戴着玛瑙做成的戒指,眉心上用狼血涂成的符文,告诉所有人他的身份:他是左帐王庭最德高望重的七位大巫师之一。   苍老的大巫师面无表情看着远方草原上还在厮杀的战士们,枯干的嘴唇快速翕动,枯瘦的十指在金属圆盘上不停敲击,如同战鼓一般的叩响混着唇间吐出来的咒语,仿佛有一种极为神奇的魔力。   原本湛蓝一片的天空上,忽然飘来了一朵云,恰好遮住了苍白的日头,把阴影投射到战场中心那片血肉纷飞的草原上。   先前那一刻,有些年纪大些的荒人战士已经注意到今天草原骑兵们的表现有些诡异。当注意到身后那些本应拼命攻击自己的草原骑兵忽然向外围驶去,把近千名同伴就这样留了下来,随着几声近沉的呼喊,荒人战士加快了收割对方生命的过程,而靠近北方的两百名荒人战士则是快速跟随那两支分锋的骑兵向外围冲去。   然而就在云朵遮住日光,阴影覆盖草原的那一瞬间,荒人战士们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追上那些驶至外围,开始沿着大圆游走,重新搭弓射箭的草原骑兵,因为他们最令敌人恐怖的奔跑速度忽然变得慢了很多。   荒人战士们的奔跑速度之所以变慢,是因为他们脚下原本坚硬一片的草原,忽然间变得酥软了起来!   被掀起的草根渐渐渗入泥底,残留在草面的断裂兵器开始向泥底沉坠,他们的脚也在向下陷,奔跑之时的双脚重重踩进草原里,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拔出来,战场中心的这片草原,竟仿佛变成了沼泽!   一直沉默坚毅的荒人战士们,在这一刻神情终于发生了弯化。他们坚信自己能够获得所有战争的胜利,但今天进入了草原骑兵们的预布战局,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所处的这片草原,虽然只有表面那一层变成了酥软的泥泽,并不像流沙可以连人带马一起吞噬,然而他们双脚站在站在酥软的地面上很难保持平衡,双腿深陷地面更是无法发挥自己恐怖的奔跑速度。   千年来在无边无际的热海畔追逐雪狼雪鹿,把荒人的双脚变成永远不知疲倦,快速而又极有耐力的狼足,是他们最强大的武器。然而今天他们的武器忽然失去了作用,他们无法追上那些游走于四周的草原骑兵,更可怕的是,他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避开羽箭,甚至都无法做到至少不让敌人的箭枝射中自己的要害!   嗖嗖!   游走至草原外围的王庭骑兵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整队,分为两个逾千骑的大队,以相反方向高速奔驰,同时搭弓射箭,向着被他们围在正中间的荒人战士们射去!   噗哧一声,一枝锋利的羽箭射中一名少年荒人的胸膛。他痛苦地皱了皱眉头,把胸上的箭拔了出来,然而他还来不及重新举起手中的长刀,紧接着第二支箭,第三支箭,更多的箭再次射中他的身躯……最终少年瞪着眼睛,带着不甘与痛苦的困难缓缓跪到了地面上,膝头沉进酥软的地面,然后前倾倒下。   ……   ……   天空阴暗,草原化泽。   再强大的荒人战士,一旦无法像热海畔的狼群般高速持久奔跑,便失去了最重要的能力,在四周游走拉弓的草原骑兵眼中,顿时变成无法移动的箭靶。无论他们拥有怎样强大的近身防御力量,被无数羽箭连番射击,最终也只能血尽而亡。   当然想要用羽箭远程射杀这些肤若铁纸骨若硬石的荒人战士,哪怕对方不闪不避,也需要数量极其恐怖的羽箭,如果是普通局势下的战事,没有什么骑兵会携带如此多的羽箭,然而荒人南下的这些日子里,左帐王庭数十个大部落连战连败,草原人在失败中不断汲取教训,才最终定下今天的战策,王庭派出了七大巫师之一,还派出了直属的精锐骑兵,又怎么可能出现箭枝不济的情况?   马走如风,箭落如雨,草原骑士尖声唿哨着,双腿踢打着马腹,凭借精妙的射术,准确地拉弓射箭。被围在正中央,那片如泥沼般草原地面上的荒人战士,吃力从草泥中拔出腿,艰难移动双腿,拼命向外围跋涉。   然而踏出的第二步同样深陷泥中,加上那些精准而恐怖的羽箭,荒人突围的速度极为缓慢,一名最强大的战士不顾身上插满的羽箭,勇力踏破厚泥,突至距离草原骑兵不足二十步的地方,结果膝盖中了一箭,闷哼一声绝望地倒了下去。   骤然遭遇如此怪异的伏击,荒人战士群中那名苍老的元老,早已注意到草原骑兵后方那辆古怪的马车和车上那些古怪的人,猜到草原的忽然变化,一定与那辆马车有关,只听得老人厉声喝了几句,便有一名手臂极为粗壮的荒人战士艰难地走了过来,站到了他的身前。   荒人元老把手掌按到这名战士的后背,闷哼一声,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一股难以解释的巨大力,通过掌心传进战士的身体。   这名荒人战士的手臂竟然又加粗了几分,仿佛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强行忍受着肌肤处传来的剧痛,根本不理会眼角崩出来的血水,盯着远处那辆马车,忽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吼叫,抽出腰间的一把大斧,猛地向那处掷去!   嗤嗤破空声响,在巨大力量的加持下,这把大斧像一道闪电般,须臾穿越数百丈的距离,砍向车上那名穿着金色袍子的王庭老巫师!   眼看着利斧呼啸而至,一直沉默站在苍老巫师身旁的两名王庭猛士,在最关键的时刻,抬起脚旁的巨盾,并拢挡在了巫师的身前!   斧尖与金属巨盾剧烈碰撞,发出当的一声清脆巨响!   车旁的草原士兵被震的捂耳跪倒在地。   那辆华丽的马车只是微微一颤,便回复平静。   车厢里,坐在金属盘上苍老巫师依旧面无表情,快速急促念着咒语,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身周的天地元气随着他的咒语进入金属圆盘,然后顺着那些复杂若星线的符纹,进入草原地底,再经由王庭预先埋在前方那处地底的另一方金属圆盘释放出来,令上方那片草原越来越湿越来越软。   荒人最后的脱困希望就此化为泡影,他们举着沉重的长刀,在湿软的泥地间拼命向外突围,不断有人身中数十箭像刺猥一样流尽鲜血倒下,四周游走射箭的草原骑兵嘴里的唿哨声越来越尖厉,狰狞的脸上写满了复仇的快意。   湿草,血泥,奔马,构成一幅残忍而绝望的画面。   ……   ……   草原天地间忽然变得安静清旷起来。   残酷的箭杀仍然在持续,但除了嗡嗡弦鸣和羽箭破空声,还有草原骑兵们的尖厉唿哨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些荒人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尽量把身体埋低在草泽里,沉默防御,不再试图突围。   紧接着连嗡嗡弦鸣,嗤嗤箭射、草原人的尖哨声都消失不见,本应嘈乱一片的战场,变得安静到了极点。安静其实是一种相对的说法,事实上之所以这些嘈乱的声音全部消失不见,是因为战场上的人们现在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那是沉重物体高速撞破空气所发出的低沉振鸣声,肯定不是箭,也是中原人用的飞剑,听上去更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被昊天从云端扔了下来,正在不断加速。   把身体埋在草泥里的荒人战士们艰难地抬起头来,向天上望去,他们本来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心理准备,他们的眼神先前已经变得极为平静,然而此时却忽然间被灼热和敬慕所占据。   在草原中心战场四周游走的草原骑兵,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觉得心头一阵恐惧,下意识里放缓了拉弓的速度,愕然抬头望去。   交战双方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望向天空中那道振鸣恐怖声音响处。   云遮蔽了阳光,投下阴影。   就在云下的阴影中。   有一个男人从天上落下了来。   他划破天空,身上带着血一般的火焰,从数十米高的空中落下,仿佛是从云中跳下来般,恐怖的速度振破身体四周的空气,漫出一团半圆球状的水雾,后方的双腿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磨擦剧烈的原因,喷溅出血一般的火焰。   这个男人就像一颗砸向大地的陨石。   陨石落下的地方,正是草原左帐王庭那辆华丽的马车。   马车上两名王庭最强大的战士咆哮着抬起沉重的巨盾,挡在苍老巫师的头顶。   苍老巫师双手剧烈颤抖,识海里的念力喷薄而出,调动身周天地元气快速聚拢,然后他抬起头来,惊惧的目光从盾间的缝隙里穿了过去,看见一只脚。   那只脚上穿着一只很普通的皮靴,皮靴有些旧,靴底有些脏,不知道踩过哪些草原,哪些戈壁,哪些污水,哪些山河。   看到这只脚的瞬间,王庭老巫师明白了一个道理。   死亡来了。   ……   ……   陨石般落下的男人一脚踩到坚硬的金属巨盾上。   旧靴底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巨大的力量,寸寸破裂。   然而坚硬的金属巨盾,竟然也跟着寸寸破裂!   向上举着巨盾的两名王庭强者,连闷哼都来不及,粗壮的双臂在那股沛然莫御,无比恐怖的力量下直接变成了像丝絮般的肉筋,刚刚裸露出来的白骨瞬间化为齑粉,鲜血二人的鼻眼耳口里像箭一般喷射而出。   已经没有靴底的脚,踏破巨盾,在飞舞的金属碎片间继续向下,轻而易举踏破苍老巫师凝结的元气盾,踩到了他的头顶。   老巫师瞪着无神眼眸的头颅,被这只脚直接踩进了颈腔,紧接着那只脚继续向下,踩上他的身体,老巫师的身体骤然下沉变扁,直至变成一滩肉泥。   那只穿着皮靴的脚还在继续向下。   踩破老巫师的肉泥。   踩破坚硬的金属圆盘。   踩破车板。   轰的一声巨响!   烟尘与血肉粉末,四处喷溅,烟尘乱飞,华丽的马车变成了一堆垃圾,疾射的金属锋利碎片,将马车四周站着的数十名草原士兵射倒在地!   这只穿云裂空而至的脚,终于踩到了蛮人们占据了近千年的草原上!   穿着皮袍的中年男子,身背血色巨刀站在废墟中央,面无表情看着四周像雕像般震惊木立的草原蛮人们。   被围陷在草原泥沼里的荒人战士们,看着远处那个强大的男子,终于打破沉默发出一阵疯狂的吼叫,有些少年荒人甚至激动地流出了眼泪。   ……   ……   南方某处深山老从里,有一座外表看上去极为朴素简陋的道观,因为地偏无径,从来没有什么游客信徒来到这里,自然没有什么香火。观中的道人也不喜欢香火,他们觉得那个味道实在是俗到了极点,甚至和普通的昊天道人想的不一样,住在这间旧观里的道人,甚至连香火钱都从来没有在意过。   在道观深处一处清幽湖畔,修着七座草房,与此间道观最外朴素甚至寒酸的感觉不同,虽然这七间房檐上铺着的都是茅草,但却给人一种华贵庄严到了极点的感觉,那些茅草根根黄白如金玉,不知经历多少年风雨却依然新鲜如初。   在第一间草房内,窗畔的沉香木案上安静摆放着一本很大很厚的典籍,封皮乌黑若凝血,又像是亿万年才能生成的黑血石,上面写着一个日字。   典籍已经被人翻开,吸饱墨水的笔尖缓移,滑润右去写了一撇。   中年道人搁笔观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   那张空白纸上写着两个字,那是某人的名字。   “宁缺”   清风不识字,却可以帮助凝墨,让文字留在纸张上,片刻后,窗外又吹来一阵清风,翻动书页簌簌作响,不停向前翻去。不知道翻了多少页,这本封皮上写着日字的典籍,终于从写着宁缺二字的那一页,翻到了最前面。   典籍的首页完全空白,像雪一样。   紧接着的第二页上有几个名字,最上方是柳白,不远处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君字。纸上有一个人的名字与众不同,远离所有名字,从而显得极孤单,却又极为强悍,仿佛他怎样都不愿意与这些声震云霄的中原正道强者们站在一起。   因为他是魔宗天下行走。   他是北荒第一强者。   他的名字叫做唐。   ……   ……   (将夜设计的时候,我就和很多人说过,我要写我心目中的爽文,像今天的这只脚,就是我所以为的爽,写这种真的容易爽,希望你们也能爽。) 第一百八十三章 裁决大神官的安排   中年道人伸手把典籍关上,负起双手缓步走出草屋,看着石阶下的同伴说道:“想不到年轻一辈里,会有这么多人上了日字卷。”   石阶下的道人疑惑问道:“今日上卷的是谁?”   “宁缺。”   “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是胜了隆庆的那个书院书生?”   “不错,虽然此子现在还未晋入洞玄,但已然符了悟道,所以有资格上卷。”   石阶下的道人微微一怔,旋即赞叹说道:“夫子还真是了不起。”   “是啊。”先前那位道人摇了摇头,带着复杂的情绪说道:“虽然这个叫宁缺的小家伙进书院二层楼时,夫子并不在长安,但毕竟是他的学生。如此年轻便开始攀登符道,十余年后,相信这个名字一定会出现在日字卷最前面几页里。”   说完这件事,又略说了些闲话,道人便与同伴道别,顺着草屋前的幽湖边缘向前方走去,一路伴着湖光山色林风而行,没有用多长时间,便走出了道观。   迎着自山崖下吹来的清风,道人眯眼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那座山,以及山里巍峨壮观的那些道殿,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宁静。   身后简朴古旧的道观外墙安静无语,仿佛也在宁静注视着那边人世间的繁华庄严与清贵,道观上有一道被风雨留下无数痕迹的旧横匾,匾上写着知守二字。   ……   ……   东面数百公里之外便是风暴海,令世人惊惧恐怖的四季飓风登陆上岸之后,经由丘陵山川的阻滞,到这里时便化作了淡淡清风,带着充足的湿气与清凉,却没有任何破坏能力,所以这里的夏季全然没有长安城的闷势。   这个国度面积不大,因为商业不发达的缘故也谈不上繁华,除了那些虔诚叩首绕山拜天的信徒外,看不到太多的闲杂人等。然而险恶飓风在这里化清风细雨,有山灵秀而不高险,有水静柔而不湍急,有丰沃的平原,有鹿鸣其间的幽林,真真是昊天恩宠之地,因有清美丘陵横亘于西,故名西陵。   深山知守观可以远远望见的那座山,名为桃山。山上的桃花虽在多年前便被某人提酒执剑斩尽,但仗着昊天恩宠春风化雨土地肥沃,早已复原如初,山间种植的异种桃花从初春至夏末一直盛开,繁密茂盛艳夺眼眸。   桃山之上有几道极为整齐光滑的崖坪,仿佛是苍穹降下神力,用巨斧硬生生劈出来一般,在崖坪之上建着风格各异的无数间道家殿宇,合在一起便成了一座辉煌庄严的殿宇群,正是西陵神殿。   神殿依桃山而建,分为三层,在最接近天穹的上层崖坪之上有四座最壮观的道家大观,其中靠近崖畔的那座道观以巨大的黑石砌成,形状方正不似普通道家建筑,永世冷漠注视着山道上那些伏地叩首的信徒。   黑色道观大殿极为空旷宏大,数百米深处有一道珠玉织成的帘,帘后有一方由整方南海墨玉雕镂而成的神座,昊天神教三大神官之一的裁决大神官,平日便里会坐在这方神座之下听取下属神官的汇报,处理道门事务。   裁决大神官穿着一身红色的神袍,今天他没有命令下属掀起珠帘,而是面无表情看着这方帘子,似乎想要把上面的珍珠与翠玉全部看着粉末。   做为西陵神殿三大神官之一的裁决大神官主司裁决,执掌着昊天道门最可怕的暴力机构,麾下拥有道门最多的修行强者,明面上的实力最为强悍,在人世间的名声也最为恐怖,无数年来,不知道多少外道异端因为他的一句话便被秘密逮捕,不知道多少魔宗余孽因为他轻翘尾指被成为火中的幽魂。   在世间亿万人眼中,西陵神殿之主昊天掌教,可能都没有这个穿着红色神袍的裁决大神官可怕,甚至一直有种传言,裁决大神官的神袍之所以没有采用裁决司的主色纯黑,而是鲜红,是因为上面染着所有敌人的鲜血。   这样一位处于人世间巅峰,拥有无上恐怖权威的大神官,当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眸一片冷漠时,莫说他身前那方珠帘会畏惧成齑粉,即便是那些持剑行于尘世,毫无不畏惧王权的大剑师,只怕都会吓的心脏破裂。   然而今天裁决大神官面前的那方珠帘没有破碎。   珠帘那头的人也没有被吓的跪倒在地,而依旧平静站着。   珠帘遮住帘外那人的身体与面容,只能看到最下方那双鞋,那双殷红似血、绣着几尾小鱼的鞋,还有垂至膝下极为蓬松的红色裙摆,很明显是个女子。   裁决大神目光从红裙一角离开,缓缓抬起头来,面无表情问道:“隆庆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帘外那女子回答道:“隆庆那个胆小鬼为什么不回来,我怎么知道?我执掌裁决司以来从未管过人事,师叔你为什么要问我?”   清脆的声音穿过珠帘显得更为清湛,她年龄应该不大,还是位少女。   裁决大神官眼帘微垂,说道:“日字卷上出现了宁缺的名字。”   帘外少女沉默片刻后微讽说道:“宁缺是隆庆的对手,如果他连这样一个不惑境界的小爬虫都不能灭掉,难道还指望我出手?我会认为这是一种侮辱。”   裁决大神官眼中光芒骤盛,然后迅速敛没,毫无情绪说道:“隆庆败于此人之手,自然要亲胜而复道心,但我必须提醒你一点,此人现在虽然还只在不惑境界,在你眼里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爬虫,但他终究已经进了书院二层楼,成是夫子的学生,就算你提前注意一下他,也算不得什么侮辱。”   “跟颜瑟师叔学习符道,并不见得一定能成为第二个颜瑟师叔,我认为至少现在的他没有任何资格值得我加以注意。”帘外红衣少女傲然说道:“师叔,您应该很清楚,我的目标一直都是君陌,别的人没有资格令我分心。”   “君陌,书院的二弟子啊……”裁决大神官轻声感慨了一句,苍老的脸上浮起一丝嘲讽,不知道是在嘲讽帘外的女子还是别的无知世人。   “数年前,掌教大人带着你回观述礼,你有机缘看了一次日字卷,你看到君陌的名字之后,便一直难以平静,因为你无法想像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等远远超过你的修行天才,所以你一直想要超过这个你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敌人。”   裁决大神官望着珠帘外的红衣女子,淡然说道:“你说别的人没有资格令你分心,但你有没有想过一点。连本座与你兄长都不敢妄言必胜的君陌,你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他的对手?无比骄傲的书院二师兄眼中又怎么可能有你的存在?”   声音落处,不知道桃山何处吹来了一阵风,穿行于空旷宏伟的殿宇之内,吹得殿宇深处这道珠帘轻轻摇晃,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响,摇晃不安的珠帘外,隐约可以看那少女身上红裙上的系带迎风而起。   麾下最强大的司座因为受到轻视而隐怒,裁决大神官却仿佛一无所察,面无表情继续说道:“荒原最近近局势好像有些不稳,荒人连续南迁,不知道他们最终的脚步会踩到何处,掌教大人担心魔宗余孽会趁势再起,应了天书上的征兆,即将发出神教诏令,我裁决司理所当然要先行一步,你马上启程赴北。”   帘外红衣少女明显有些意外,沉默片刻后说道:“终究只是一些小事情,我急于在山中清修破境,请师叔另择人选。”   裁决大神殿平静看着帘外少女的身影,说道:“神殿承认你在修行方面的天赋与毅力,所以当年你把陈皮皮故意气离西陵,你兄长要挥剑斩你时,掌教大人与我不惜一切代价也把你救了下来。但你需要清楚天赋毅力并不是骄傲的绝对保证。”   “你兄长骄傲而平静,君陌骄傲而木讷,那是因为他们早已站在世间青年一代的巅峰上,他们有实力骄傲。无论你或者隆庆,虽然已经足够优秀,但你们并不在那个绝对强大的领域之中,只要有人确定能够击败你们,你们便没有资格骄傲,因为这种没有绝对实力保证的骄傲,对你们的道心修行会有极大障碍。”   “绝对相信自己所信奉的是对的,信仰才能坚定。绝对相信没有人能战胜自己,骄傲才能坚定。你兄长和君陌这样的人,很多年前都已经做到了这点,而你们呢?在世人传说中,我裁决司两大司座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实际上你们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隆庆此番赴长安书院,结果惨败在一个不惑境界年轻人的手中,相信他会有所感悟,可惜的是你在掌教和我的宠爱下,始终没有机会去败一次。”   帘外少女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师叔,师父和你决定让我去荒原,难道是要让我去刻意求败?”   裁决大神官冷漠说道:“书院那位夫子当年曾经说过一句话,叫求仁方能得仁。而关于失败,求败往往才能不败,所以让你去求败,是希望你日后能真正不败。”   红裙微摆,帘外少女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一名裁决司神官从大殿侧门走了进来,他看着正踩着明亮金珠向殿外走去的少女,看着那道在风中招摇的红裙,忍不住摇了摇头,走到珠帘后,对着神座上的裁决大神官恭谨行礼,欲言又止。   西陵神殿里所有人都知道,那位红衣少女的兄长必然是下一任昊天道掌教,而她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裁决大神官,所以这位忠心于裁决大神官的下属,总觉得大神官先前的训斥实在是太过严厉了些。   裁决大神官知道这名下属在想些什么,面无表情说道:“掌教和我让她去荒原是给她一个机会看看世界究竟有多大,世人称赞她为道痴,她也确实有几分痴意,想来对修道有好处的事情,她不会有任何意见。” 第一百八十四章 放着我来   听到这句话,神官猜到掌教和大神官的这项安排,应该与那人交流过,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取出卷宗翻到某页,请示道:“幽阁里的人快满了。”   幽阁是神殿裁决司负责关押犯人的地方,地处桃山后麓地底深处,终日不见阳光,千万年来,不知道有多少魔宗强者,违背昊天教义的逆民被关押在此间,然后不是被处死,便是被关死。   裁决大神官撑着下颌,不知在想什么事情出神,听着这话,修长若玉的右手尾微缓缓翘起,说道:“依旧例办便是。”   裁决司解决幽阁人满为患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杀一批人,烧一批尸体,占扭空间的肉身化为灰烬,在水中化开,滋润满山桃花,绝对不会有任何浪费。   下属神官点头,表情没有丝毫不自然,很明显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裁决大神官忽然缓缓闭上眼睛,低声问道:“光明大神官现在如何?”   下属神官听到光明大神官五字,身体骤然一僵,低下头回答道:“他老人家一如过往,每日颂诵教义经典,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   裁决大神官撑颌闭目沉思良久,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墨玉神座的扶手,忽然间他睁开双眼,毫无情绪说道:“让全天下教徒知道书院十三弟子宁缺登上日字卷。”   神官看着大神官苍老容颜,沉默片刻后小心翼翼问道:“尊敬的神座,放出这些消息,有何用意?”   裁决大神官没有解释,继续淡漠说道:“另外让所有人都知晓,长安城去年春风亭一夜,杀死月轮国僧人悟石和南晋剑客的人,除了朝小树,也有宁缺的份。”   神官隐约猜到如此安排的用意,思考片刻,低声说道:“就算月轮国那位姑姑和剑阁因此动怒,但宁缺是夫子的学生,他又在唐国境内,谁敢去报仇?”   “就算他出了唐国,难道曲妮玛娣和剑阁就敢去报仇?春风亭后,月轮国和剑阁声音都不敢出,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涉入了唐国内部政争,生怕被唐帝一怒牵连,哪里还敢报仇?但仇恨这种东西总是容易激出些热血来,尤其是面对一个还处于不惑境界的年轻人,就算不敢杀,羞辱几番也是好事。”   神官不明白,就算月轮国和剑阁寻着机会羞辱宁缺,又有什么意义。   裁决大神官重新闭上眼睛,开始养神,没有解释。   ……   ……   长安城临四十七巷,老笔斋后。   清晨,桑桑提着水桶,准备浇花淋水,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过了很久很久,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符纸从窗外落了下来,在泥盆里呆了很长时间,极为缓慢地化为湿水,渐渐渗进泥里滋润花根。   傍晚,桑桑蹲在灶前,准备发火蒸饭,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过了很久很久,一张淡黄色的符纸被一只手塞进灶洞,瞬间化作火苗,极其艰难地点燃灶洞里的干柴,然后在桑桑鼓着腮帮子吹气的帮助下,化为烈火。   深夜,桑桑蹲在床前,准备把竹席擦凉,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过了很久很久,一张符纸被揉成团扔进水盆里,逐渐被泡浸泡的松软散开,隔了很久之后,水面上浮起了一层极薄的冰。   桑桑蹲在水盆旁,瞪着柳叶眼一眨不眨看着水面,直到眼睛都盯的有些痛了,才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她把毛巾放进水里打湿,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开始擦拭床上的竹席,擦后完转身去倒水。   便在这时,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桑桑实在忍不住了,用力把湿毛巾扔进水盆里,叉着瘦细的小腰扭过身来,恼怒睁着明亮的柳叶眼,看着书桌那边认真说道:“少爷!你知不知道,我每次要等你的符纸发挥作用要等多长的时间?你知不知道,等那么长的时间,完全足够我浇完花点燃柴煮完饭擦完床,然后可以休息了?在渭城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过,耽搁别人的时间就是在谋杀生命,那你为什么老要杀我?”   书桌旁,宁缺提着毛笔,正跃跃欲试继续写符,忽听得这么一长段指责,脸上的兴奋神情纯时变得有些悻悻,尴尬说道:“这不是刚刚学会写符,有些兴奋,总想多练练,你何必……这么认真。”   在那场夏日暴雨中明悟了符道,宁缺便沉浸在那个神奇的世界里难以自拔,清晨醒来直至入睡之前,都在小院里写符,折腾的桑桑做起家务来百般不顺。   在书院后山里他也不停写符。各自清修的师兄师姐们,现在除了担心到处乱飞的刀剑箭针,更还要开始担心扑面而至的清水和脚下忽然多出的一道土垄,更可怕的是那些符纸化作的火苗……如今书院后山开始流传一句话:防火防刀防师弟,百般不爽的师兄师姐们最终做了一个并不艰难的决定,小师弟如果要写符,必须在六师兄的打铁房中,反正那里面常年有火,不至于担心会引发火灾。   宁缺觉得师兄师姐们有些小题大作,脸上被淋些清水,各色院服上被烧破几个小洞,又算得了什么?都至少是些洞玄境界的修行强者,哪里会害怕这些?但既然犯了众怒,他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天天呆在六师兄房间内,伴着六师兄憨厚的叹息声和四师兄愤怒的厉吼声,不停试炼着符术。   如今的他,就像一个得了新鲜玩具的小孩子,乐此不疲的从早到晚玩着,仿佛永远没有厌倦和疲惫的时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掌握的符术越来越多,对符道的了解也越来越深。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夏雨夜笔尖凝出第一滴水后不久,遥远的西陵神国某处深山里,那个不可知之地的七卷天书第一卷上,出现了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西陵神殿那位高高在上的裁决大神官,基于某些莫名的原因,决意把他的名字宣诸世间亿万信徒之前。   ……   ……   其实不用西陵神殿推波助澜,宁缺的名声,至少在长安城内已经足够响亮。书院后山隐于雾间,普通世人遥望而不知详情,但陛下对他的赏识宠爱不知震撼了多少人。而且王大学士与金老祭酒之间持续数十年的赌气争斗,在天启十四年,终于因为几份书帖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两府之间由主人到最下层的仆役,隔上数日便会争斗一番,间接导致长安城偏街陋巷间都开始流传他的事迹。   “去年湖边,金童玉女,临风轻扬,互相依偎,不知羡慕死了多少人,高家小姐痴痴看着那边,眼泪都险些流了下来,结果现在呢?谢承运明知道金无彩是最合适的媳妇人选,却硬是过不了颜面那关,灰头灰脸回了南晋,继续做他的世家公子,日后的朝中大臣,留下金无彩在长安里形单影只,黯然销魂,啧啧……”   “少爷,我怎么听着好像是你有些羡慕嫉妒的感觉?”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去年在公主府外就对你说过,爱情这东西我不明白,但我知道玩爱情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都是些白痴。”   “可世间总有男女啊。”   “男女便做男女事,但千万不要误会成情事。”   “男女事是什么事?”   “喏,来红袖招的人大部分都是来做男女事的。”   宁缺和桑桑下了马车,一面向红袖招里走去,一面说着闲话。   主仆二人经常来红袖招,对此地早已熟稔无比,很自然地穿过侧门,绕到楼旁,入了正堂。他刻意挑选上午过来,是因为这时候红袖招没有什么生意。   然而他没有想到,步入正堂后,往常那些应该穿着寻常家居服,打着呵欠四处游走醒神,然后看见自己便眼睛一亮扑过来捏自己的脸颊,牵着自己去后园玩耍的姑娘们……像是变成了另外的一群人。   只见姑娘打扮的极为正式,穿着重要场合才会穿的昂贵华服,在楼堂间分为两列,眉眼含笑却又有两分拘谨望着他,仿佛是专程迎接他一般。待她们看见宁缺带着桑桑从侧门里走了出来,极为整齐地深福行礼,清声道:“见过宁公子。”   看着这幕画面,听着莺莺清声,宁缺不由瞠目结舌,看着站在队列最前方的水珠儿姑娘,问道:“珠儿姐,这……这是要闹哪样?”   水珠儿姑娘这些日子卖鸡汤贴颜氏拓本挣了不少银子,时常与桑桑要交接银钱,倒不像别的姑娘那般亲热里透着好奇拘谨,笑着迎了上来,轻扶着他的手臂,带他向里面走去,轻声解释道:   “你现在身份地位不一样了,谁还好意思像从前那般逗你玩?简大家知道你进入二层楼后其死了,满楼发红包。楼里的姑娘既敬畏你现在的风光,又喜悦你带来的好处,你这数月之后第一次回来,大家伙当然要好好迎一番。”   虽说进入书院二层楼外,宁缺忙于修行,少与外界联系,但这些日子赴了几次宴会,大抵知道自己在长安城内假假也算是个名人,只是他着实没有想到在红袖招居然也能有此待遇,一时间不由有些薰薰然。   只可惜没有留给他太多薰薰然的时间,就在那些姑娘们终于消化掉心头震惊与畏怯准备扑将上来叽叽喳喳询问那些传闻时,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如同每一次那般寒着小脸走下楼来,向众人重申了简大家的规矩。   桑桑和年龄相仿相熟的小草自去后园玩耍,宁缺则是长嘘短叹、腿若灌铅艰难地爬到红袖招顶楼,极不心甘情愿推开那扇木门,掀开珠帘,对着帘后妇人长揖一礼,哀怨说道:“我已经进了书院二层楼,为什么还不行?”   额宽鼻挺的简大家并不是传统美女,却有一种类似男子般的雍容气度,只见她微微一笑,示意宁缺坐下,说道:“你多大点年纪,怎么心思都放在男女事上?”   宁缺恼火道:“越不让人去做的事情,人越想做,再说我已经十八了!”   “上次说过,你可以叫我简姨。”   简大家将茶水推到他面前,笑着说道:“不管陛下如何赏识你,不管后山那些家伙如何宠你,只要我不同意,整座长安城的青楼,就没有谁敢招惹你。”   “我的亲姨哎……”宁缺无奈说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简大家语重心长说道:“书院是什么地方,二层楼又是什么地方?你既然如此幸运进去,当然要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习修行之上,何苦与我们这些风月之地纠缠不清?若真闹出些不好听的事情,你倒还罢了,损了书院名誉怎么办?”   “我看就算是夫子,也不会在乎这些事情。”宁缺说道。   简大家眉梢渐挑,沉声说道:“就算是夫子发话,也要经过我的同意。”   去年初入长安城,宁缺误进红袖招,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简大家便像长辈般关心他。说实话,他对此一直有些疑惑不解,尤其是简大家言谈间总觉得好像对书院极为熟悉,加上此时听到的这句话,心中的疑惑更盛,片刻后试探着问道:   “简姨,你……是不是和书院挺熟?”   听着这话,简大家微微一怔,端起桌上茶水聊作掩饰,沉默片刻后应道:“我没有进过书院。”   没有进过书院不代表对书院不熟,宁缺正准备继续发问,却没想到简大家直接问道:“君陌现在还是那般古板?”   “君陌?”宁缺一头雾水。   简大家看着他蹙眉说道:“就是你二师兄,你连他名字都还不知道?”   宁缺微惊,试探说道:“哪里敢直呼名讳,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多骄傲,所以忘了二师兄叫什么。”   “骄傲吗?”简大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脸上生出追忆神情,微笑说道:“从进山开始,小陌就喜欢学着扮出骄傲模样,还非得自己做根棒槌顶在头上。”   宁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简大家笑着摇摇头,忽然问道:“那个读书人还好吗?”   “读书人还在读书。”   “大家都还很好啊。”   “简姨,您为什么不问夫子和大师兄。”   “噫?他们回来了吗?”   “没有。”   “既然没有,那你都还没有见到,我问了有什么用?不过我相信,夫子和你大师兄无论在哪里,都会过的很好的。”   简大家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思绪飘回多年之前,眼角微现湿润。   宁缺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这位世间风月行的领袖,之所以知道自己是书院学生后便青眼有加,想来是因为过往的某些移情作用,只是当年曾与她有过一段情的人是谁?后山里面谁和自己长的像?二师兄……小陌?还是拥有一身健美肌肉,极得女子欢心的六师兄?难道可能是夫子?!   ……   ……   来到后园水珠儿小院,替陆雪姑娘和几位最相熟的女子写好书帖,盖上私章,终于把心满意足的姑娘们打发出去,宁缺也再去想简大家与书院的关系,笑嘻嘻向水珠儿走了过去,目光落在她雪白弹软的酥胸上,心神不由一阵摇晃。   水珠儿面露羞急神色,连连摆手后退,急声说道:“别这样,别这样。”   宁缺怔住,心想虽未曾真的亲热过,但搂搂抱抱、捏捏摸摸的次数已经不少,为何珠儿姐你今天的反应这般大,感觉自己像是个步步进逼的色狼般。   忽然间他眼睛一亮,暗想这大概便是传说的情境扮演?欲拒还迎大有情趣啊,我逼你后退,你带羞退入帷后,然后红烛生浪……   他大笑说道:“好姐姐,你就算叫破喉咙也没人能听到。”   水珠儿脸色微白,连连推挡,愁苦说道:“好弟弟,真不行。”   宁缺发现有些不对劲,疑惑问道:“为什么不行?”   “简大家发过话呀……”   “上次我们就说好了,偷偷来,不要理她。”   “可……你师傅昨天在我这儿过的夜。”   “师傅?”   “颜瑟大师。”   水珠儿羞愧的不行,攥着丝巾怯怯望着他说道:“我虽是在风月行里做,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做的,服侍完师傅再服侍徒弟,这要传出去了我怎么做人?”   当今世间师徒名份甚至比父子还要强大,水珠儿是长安城内最顶尖的红牌姑娘,平时接客人都极为挑剔,大多数时间都是打茶围清淡勾魂挣银子,真能入她帐帷的客人两年里也没几个,哪里好意思服侍师徒二人。   宁缺怔了半天,大怒说道:“师傅摸得,难道学生就摸不得?”   ……   ……   宁缺并不好色,只不过正值十八岁青春年华,体内热火正旺时节,前后两世都未曾接触过女子,更何况所谓饱暖思淫欲,现如今他床下银票无数,修行道上正风光,闲暇时间里,当然不免会对男女之事格外好奇和向往。   夜晚回到老笔斋,躺在床上,长安城夏夜闷热与体内燥火内外夹攻,让他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与他相反,长安城酷热的夏天对先天体质虚寒的桑桑则是最舒服的季节,早已在床头那边进入沉沉的梦乡。   小侍女睡的极香甜,梦中在床头翻了个身,右腿屈起重重地打到宁缺小腹下方。   宁缺骤遭重击,痛哼一声,身体像煮熟的虾米般弯了起来,脸色惨白。   过了会儿疼痛渐消,他恼火瞪了依旧熟睡的桑桑一眼,伸手想把她的腿扳下去。   手指触在桑桑的小脚上,忽然传来一阵极舒服的冰凉,触感很好,仿佛是前些天大学士府上晚宴时,酒杯里的冰鱼儿,光滑清凉。   如此热的夏夜,手里握着这样一只小脚,感觉真的很舒服,宁缺有些舍不得放开,握在手里轻轻摸着,借着窗外透来的星光一看,只见手中那只小脚洁白如玉,就像一朵冰玉雕的莲花般美丽。   宁缺握着冰凉的小脚,眉头微微皱起,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事情。   大概是手指触到脚心有些痒,桑桑在睡梦中缩了缩脚,却没能把脚从宁缺的手中抽出,便醒了过来,她揉了揉惺松的眼睛,问道:“少爷你抓我脚做什么。”   宁缺一惊,觉得自己瞬间变成一个女澡堂外被诸多妇女拿着洗衣板狂殴的可怜少年,强行压抑尴尬,声音微颤解释道:“太……热,你脚凉凉的,抓着很舒服。”   听到解释,桑桑喔了一声,重新躺下睡觉,调整了一下身体,靠向右侧,让宁缺握自己右脚更方便更轻松一些。   老笔斋后舍重新回到安静之中,只能隐隐听到街上传来的几声蝉鸣。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忽然问道:“桑桑,你今年……多大了。”   桑桑闭着眼睛,回答道:“我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生的,以前你告诉过我拣我的时候我应该没多大,那现在应该是快十四了吧。”   “十四……”   宁缺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然后松开手中的小脚,说道:“好好睡吧。”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他好奇问道:“少爷你不是嫌热吗?”   “我去拿蒲扇。”   “蒲扇有什么用?”   “你脚臭不行啊?”   “我天天洗脚,倒是少爷你的脚真有些臭。”   “不管,反正我要去拿蒲扇。”   “少爷。”   “嗯。”   “放着我来。”   床那头传来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桑桑爬了过来,爬到宁缺身边躺下,伸出细细的胳膊和腿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寻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蹭了蹭。   她偎在他怀里,带着睡意喃喃说道:“这就凉快了。”   她身子依然瘦小,抱着宁缺腿便缠在了他的腰上,看着就像一根橡树上的丝菟。   然而终究是将满十四岁的少女,清凉微弹的感觉,隔着极薄的单衣透了过来。   宁缺睁着眼睛看着屋顶,明明冷玉在怀,却觉得越来越热,根本无法入睡。   街巷青树上的蝉儿也不知为何失眠了,声声喊着热。 第一百八十五章 石在溪中走   第二天桑桑又去了红袖招。她把小草从楼上唤下来,走到后园一处僻静地方,她看着小草欲言又止,细细的手指不停绞弄着衣角,显得极为紧张。   “这么神秘兮兮做什么?”小草睁着眼睛看着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桑桑迟疑很长时间后,压低声音说道:“昨天夜里……少爷忽然问我多大了。”   小草困惑地揉了揉脑袋,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桑桑摇了摇头,蹙着眉尖想了半天后继续说道:“我总觉得少爷现在有些怪怪的,前些日子他还经常说我没有情调什么。”   小草倒吸一口凉气,圆睁双目瞪着桑桑微黑的小脸,瘦巴巴的身子,不可置说道:“你这么黑这么瘦,年纪还这么小,他居然都不肯放过?真是个禽兽啊。”   ……   ……   书院后山,听着不远处瀑布砸进清潭的轰鸣声,宁缺推开篱笆走进小院,警惕挥手把那只大白鹅赶跑,看着走出来的二师兄,忍不住皱起眉头,心想简大家昨日那般称呼二师兄,莫非他真对简大家做过什么禽兽或禽兽不如之事?   二师兄递过几本书,说道:“前日在崖洞那边翻到几本兵甲刻符旧术,想着你最近热衷于在兵器上刻符,应该有需要,所以喊你过来拿走去看看。”   宁缺接过书来表示感谢,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着他的脸欲言又止,迟疑良久后终是忍不住试探问道:“二师兄,有没有人喊过你小陌陌?”   为人严肃方正,极讲究仪度姿态的二师兄,无论怎么想像,也无法与小陌陌这类名号联系在一起。宁缺鼓足勇气说出来时,已经做好被二师兄用院规痛打五十大板的心理准备,然而他没有想到,二师兄听到小陌陌三字时,并没有暴怒而起,只是身体骤然僵硬,表情显得有些茫然,似乎在回忆什么。   良久之后,二师兄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你见过简姨?”   看二师兄神情,很明显他与简大家相识,宁缺在心里喝了一声彩,暗想隐藏在书院黑暗历史幕后的真相,难道真的要被自己挖出来了?   “不要瞎想什么。”二师兄蹙眉说道:“简姨当年曾和小师叔相熟,算是长辈。”   宁缺微微一怔,没有想到事实的真相和自己猜测的几个答案都搭不上。这是他在书院后山里第二次听到小师叔这个人,而无论先前的陈皮皮,还是此时的二师兄,提起小师叔时神情都显得极为严肃敬重。   能让二师兄和陈皮皮这样骄傲臭屁的天才都发自内心感到钦佩的人物,可以想像是多么的强大,宁缺很想知道那位从未见面的小师叔惊才绝艳到了何种程度。   “师兄,小师叔……是怎样一个人?”   “小师叔……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比夫子还了不起?”   “那是不同的了不起。”   “小师叔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   ……   ……   小师叔的故事,可能结局并不是那么美好,所以二师兄除了简单几句介绍之外,没有对宁缺讲太多过往的历史。宁缺自然有些遗憾,但他也不可能像小时候的桑桑缠着自己讲故事那般抱着二师兄大腿说你说吧你说吧……   离开小院顺着与瀑布相反的方向往崖坪中部走去,走到某棵青树下,宁缺觉得有些燥热,自袖中取出一张被裁的极细小的符纸,双手轻轻一拍,然后并拢上翻,掌心间已经看不到符纸,只能看到半掬清水。   就着掌中清水洗了把脸,迎着树旁清风,微湿的脸颊感到清凉怡人,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旋即无奈地叹息了声,摇头自言自语说道:“帅则帅矣,当个魔术师逗女子开心也已经绰绰有余,然而若要用来打架,则好像没有什么用处。”   颜瑟大师做为神符师,眼光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宁缺在符道这上的潜质或者说资质确实世间罕见。这些日子他沉浸在符文的世界里,进步的速度快的令人瞠目,那个雨夜方始悟道,如今他已经掌握了超过两百个有效符文。   只可惜符道施放速度太慢,倚凭其来战斗困难程度太高,更何况宁缺本身的修行境界太低,现在还在不惑境界里游晃着,靠扔出符纸去迎敌,只怕身体被飞剑砍成了几百截,他手里的符纸才刚刚开头,他甚至仔细评估过,现在的自己如果凭符道战斗,还不如背后依然扛着那三把刀来得扎实。   颜瑟大师曾经无意间说过的那些话,他一直记的非常清楚。在即时战斗中,符师必然需要依靠不定式符,才能隐隐压过同境界的修行战,然而只有神符师才能画出不定式符!   十年之后神符师……那十年之内遇到敌人他该怎么办?虽说进入洞玄境后,符道肯定会在战斗中发挥更强大的作用,可终究只能起到辅助的作用。   宁缺这辈子一直在战斗,为了活下来而战斗,为了洗掉手上的那些血而战斗,所以现在日子这般好,天天在书院和长安城里快活,可依然没有忘记居安思危。   苦难的日子造就了他嘻哈外表下的蓝调本质,生死关头的无数次考验,让他习惯于无时无刻防备着背后射来的冷箭,将来可能遇到的危险。   “如果……现在夏侯站在树那边,你能怎么办?”   宁缺看着那棵大青树,很认真地询问着自己,然后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思绪在符道与武技之间不停周转组合,寻找着强大自身战斗力的方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停止了思考,顺着大青树右手方那道平铺的石板道向上走去,循着水蒸汽和火炉味道走进六师兄的打铁房。   今天进入房间后,他没有第一时间抡起沉重的铁锤替六师兄当帮工,而是走到阴暗的角落,来到四师兄身前,躬下身体说了几句话。   四师兄的眉头微微皱起,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带着他向屋外走去。   屋后是那道清溪,肥美的各色锦鲤,近乎一动不动地在水中缓慢游动,就仿佛是被凝住在溪水里的玉鱼雕像。   书院的天是晴朗的天,书院的鱼是幸福的鱼,虽然需要提防那些鸟儿的突袭,但至少它们不用辛苦四处觅食,每天到了定点,便会有只大白鹅来给它们喂食。老爷鱼做久了自然也便胖了懒了。   水车吱吱呀呀转动,将溪水不停汲入竹管,然后送入打铁房中。   二人坐到离水车不远的溪边,竹林在头顶遮住日头,身周一片清凉。   四师兄从袋子里取出一堆精细的雕刀尺线和颜料,从溪旁拿起一块浑圆的石头,开始用刻刀在上面专心地雕琢。   宁缺学着他的模样拿起一块圆石,用耐水浸的颜料笔在石上仔细画着,随着笔尖的移动,数道前后贯通复杂的线条,出现在石面上。忽然间他觉得有些棘手,不知该怎样继续,忍不住抬头向四师兄怀中的石头看了一眼。   “师兄,你那条线画的有问题吧?风符怎么能刻这么宽?”   四师兄头也未抬,说道:“石头太重,你想借风息浮石,当然需要线条更多更深更宽,才能激发更多的风息。”   宁缺看着自己怀中那块石头,盯着石上那些线条皱眉说道:“可是线条越深越宽越多,符线里凝的风息自行泄漏速度也会加快,这个怎么解决?”   四师兄抬起头来,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宁缺迟疑说道:“要不然……用木字符搭桥,先自行限死?”   “如果限死怎么凝天地风息于符内?”   “启一小窍。”   “启一小窍……凝息之后全封,待激发之时,木符之窍自行开启,似乎可行。”   “那我们试试?”   “试试无妨。”   清溪边,水车吱呀转头,溪后房内打铁声极富节奏感的响着,在这些声音之中,混杂着宁缺和四师兄的低声讨论,这个画面真的很让人心情宁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四师兄怀中那块圆石上的符文先刻好了,紧接着,宁缺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两个人对视一眼,把石头放在溪畔的平地上。   二人缓缓闭上双眼,开始感知触摸激发自己在石面上刻下的符文。   只见溪畔两颗圆石上一阵风起,石下的蚂蚁与竹叶簌簌而动。   然而石头还是安静地坐在溪畔,就像溪中那些懒且肥的锦鲤一般,藏在水车叶片下的阴影中,根本不肯动弹一线。   宁缺和四师兄几乎同时睁开眼睛,大眼瞪着小眼,傻眼。   “痴心妄想。”四师兄叹息说道:“能让重物腾空而起,需要无数符文组成阵法,才能做到,你想用如此小的符达到相同的效果,真是……痴心妄想。”   宁缺遗憾说道:“我本想着咱书院这么多痴人,总会有些奇迹发生。”   “不过这个路子并不见得走不通。”   四师兄把石头扔进溪水里,示意宁缺也把石头扔下去。   噗通两声,水花四溅,那些除了吃便睡觉的肥鱼们被吓的四处流窜,终于迎来了宝贵的锻炼时间,水车叶片阴影下的溪水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   “再试试。”   四师兄对宁缺说道。   宁缺站在溪畔,看着浅溪底部那颗圆石头,看着石面上隐约可见的线条,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帘微垂,露在袖外的双手轻搭了个意桥,识海中的念力融入身周的天地之息里,清楚地感受到溪水中那块圆石。   浅溪忽然微微荡漾起来,溪底那颗圆石四周似乎有极细的气流喷溅而出,扰的水草轻轻摇摆,然后圆石微微颤抖起来,看上去就像要走起来一般。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二,三,符箭!   浅溪底的圆石微微颤抖,似乎要走却始终没有移动,只在身旁徒劳地挣扎出了些小小的漩流,然后升起,穿过细密的水草,带着草叶底部附着的气泡。   “这证明这道符是有效力的,只是效果太弱,所以必须借着溪水浮力才能展现丝毫。”四师兄探首看着溪水里那串珍珠样的气泡,淡然问道:“小师弟你愿意把符道所学用在实际事物之中,而不是玄谈虚为,这种理念我很欣赏,但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你要求这道风符必须这么小,你准备用在何处?”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准备把这道符刻在箭枝上,所以必须小。”   四师兄回头静静看着他,说道:“好想法。”   宁缺笑了起来,然后笑容还未全展,便又听着四师兄下一句话。   “……可惜还是痴心妄想。”   他吃惊问道:“为什么?”   四师兄说道:“盔甲刻符增防御,刀剑刻符增杀伤,难道会没有人想过在箭上刻符?自古以来,有无数人都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但他们都失败了。”   宁缺皱眉问道:“为什么会失败?”   “道理原因有千万种,真正的解释其实只有一种,因为所有尝试在箭上刻符的尝试,没有一次成功,所以至少在今天为止,这是一种注定失败的好想法。”   “失败是成功的妈妈。”   “小师弟这句话很有道理,但不要忘记有很多妈妈生出来的小孩子也很失败。”   “再尝试一下也无所谓吧?”   “那你必须重新设计符线,现在你这道符,只有大明宫的梁柱才刻得下,就算你有本事把大明宫的梁柱变成一根箭,又到哪里去找这么粗的弓弦?”   “四师兄……”   “嗯?”   “我今天才发现你说话很刻薄。”   “像我这种玩技术活儿的符师,讲究的便是在极薄处刻字。”   “好回答。”   ……   ……   在羽箭上刻符,增加威力和射程,并不是宁缺现在才有的想法。事实上早在去年草原旅途之中,听到吕清臣老人讲述修行秘辛时,他便有过这种念头。   在岷山与边塞磨练多年,让他拥有了一手绝佳的箭法。每当思考分析怎样与修行强者做战时,他很自然会联想到弓箭方面。如果符道能够作用于羽箭,那么在与修行强者的战斗中,可以保证安全距离与攻击的突然性。   去年旅途中,吕清臣老人在听到他这个想法时,便当场表示可不行——羽箭太轻,无法在上面刻符,附着元气消散太快,除非能解决这两个棘手的问题,羽箭便不可能成为修行者所选择的武器。   那时候的宁缺根本没有接触过符道,便没有多想,然而如今身为神符师颜瑟的传人,在书院后山看着这么多痴人高人,他总觉着在羽箭细杆上刻出符来,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能够成功,岂不是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虽然在溪畔被四师兄好生刻薄打击了番,但宁缺并没有丧失全部信心,回到长安城后,他闯进昊天道南门观觅着师傅,缠了对方三天两夜,得了些指点,然后回到老笔斋,拿着笔墨尺线思考了很长时间,终于把准备刻在前上的风符缩到最小。   ……   ……   深夜时分,灯火微摇。   全身裹着白布的桑桑,从床上缓缓飘了起来。   白布上密密麻麻贴着些细长的纸条。   纸上隐约能够见到一些古怪的线条。   紧闭的窗户传来一阵低沉的呜咽。   脸色苍白的宁缺站在床边,目光幽幽看着她。   画面看上去显得异常诡异可怕。   因为连续画了四十几张风符,宁缺识海内的念力几乎被压榨一空,脸色极为苍白,但看着缓缓飘起的小侍女,看着她身上粘着的那些纸符,他的眼光里满是喜悦。   随着桑桑瘦小身躯在空中的浮动,他上下移动着双手,感慨说道:“什么叫空中飞人?这就叫空中飞人。这要去变魔术,我哪里认识刘谦是谁?”   悬浮在半空中的桑桑蹙着眉尖说道:“少爷,我也不认识刘谦是谁。”   ……   ……   第二日来到书院后山,宁缺取出那张细长形的符纸,极为郑重递给了六师兄,说道:“师兄,这事儿成不成,就看你的手艺了。”   六师兄接过符纸疑惑看了半晌,然后从屋角拾起一根宁缺前些日子扔在这里的羽箭,把符纸拢成圆筒,紧密贴到细细的箭杆上,发现刚好合拢。   “大小虽然合适,但我依然觉得呆会儿失败。”   六师兄取出精细雕刀,坐在窗口明亮处,开始照着蒙在箭杆上的符纸线条钩刻,他的手指很稳定,一丝不颤,运刀看似钝迟实际上却是精确到了极点,绝不奢求气度潇洒只求实际效果,发丝般的刀锋尖完美复制着符纸上的线条。   待刻符完毕,宁缺拿起羽箭对着窗外天光,看着细细箭杆上那些像花纹般细腻美丽的线条,不由大感震惊,真诚赞道:“六师兄,你手艺真好。”   六师兄把精细雕刀收进皮匣中,憨厚一笑说道:“我本来就是手艺人。”   二人走出房间来到镜湖畔。   宁缺深深呼吸,平静心神,把这根羽箭搁在黄杨硬木弓上,左手五指微松微紧,念力自识海释出,传向箭枝上的那些符线。对于普通符师而言,他的念力便是钥匙,他写出来的符便是锁,只有自己的念力才能激发符文的力量。   嗡的一声,紧绷的黄杨硬木弓弦弹回。   几乎同时,念力激发了箭杆上的符文。   硬弓之间一阵清风生出然后迅疾四散,而那只箭……却不知飞去了何处。   平静如镜的湖面上没有羽箭飞过的痕迹。   湖对面的山林里没有羽箭飞过的痕迹。   湛蓝的天空下,找不到一丝羽箭飞过的痕迹。   凡走过爬过飞过都必有痕迹,那么这枝刻着风符的箭瞬间消失去了哪里?   宁缺怔怔放下硬木弓,回头向六师兄投以询问的眼光。   六师兄摊开双手,憨厚的脸上满是惘然神情。   就在这时,七师姐从镜湖中心那方亭榭里走了出来,只见她柳眉倒竖,怒不可遏,头上身上满是极细微的木屑,仿佛刚从哪个伐木场库房爬出来一般。   宁缺看着七师姐如此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想师姐真像傻姑啊。   六师兄常年铸兵刻符,性情憨厚却是目光犀利,早已瞧见七师妹身畔紧握着的右手因为愤怒而不停颤抖,掌心里握着一枝金属打造的寒冷箭簇,顿时身体微僵,心头微寒,二话不说掉头就走,进了自己的打铁房紧紧关上了房门。   宁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疑惑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打铁房,然后回过头来,冲着亭子里的七师姐喊道:“师姐,你有没有看到一枝箭?”   七师姐强行压抑着怒火,强行微笑说道:“什么箭?”   “就是一枝……箭杆花里胡哨的箭。”   七师姐笑了笑,伸出右手紧握着的那根箭簇,问道:“是不是这个?”   宁缺吃惊说道:“就是这个……噫,怎么只剩了个箭簇?杆子跑哪儿去了?”   七师姐轻拂颊畔发丝,掸去发间夹杂着的木屑,风情万种微笑道:“在这里。”   宁缺终于醒过神来,毫不犹豫转身便往打铁房方向狂奔,大声喊道:“六师兄!救命!快开门!”   还没有跑到打铁房处,宁缺闷哼一声停止了奔跑。   他艰难扭头望向自己身后,脸色苍白,险些哭了出来。   他屁股上多了十几根绣花针,针针入肉。   亭榭中,七师姐轻拈绣架,冷笑说道:“刀剑针,现在居然轮到箭了!不给你些教训,真不知道日后你会不会把火器也拿来瞎整!”   ……   ……   小小插曲之后,研制符箭的创新工作依然要继续,而且因为湖畔的这番闹腾,又多了两个看热闹的围观群众,陈皮皮刚刚给松下棋痴送完饭,暂时没有什么事情做,七师姐则是因为在湖心亭里要时刻防备头顶再下一场木屑雨,实在难以静心绣花,所以干脆花下绣架过来看稀奇。   “就算箭杆能刻符,但风符之力加上弦力,根本不是箭杆本身能够承受的力量。”   七师姐提着一个锅盖,拍掉肩头残留的木屑,望着正专心准备试验的宁缺和六师兄说道:“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解决,怎么试都没用。”   “从前有人这样试过吗?有。他们成功了吗?没有。那些前贤神符师比你宁缺更天才吗?是。他们成功了吗?没有。所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个想法。”   陈皮皮提着送饭用精铁锅,摇头说道:“你这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   这两位围观群众看似七嘴八舌出主意,实际上从未放弃过打击宁缺自信心的任何机会。宁缺倒也并不在意,直接拉弓搭箭,说道:“准备了。”   “前无古人之新式符箭第四次实验,倒数开始,三,二,一,发射!”   陈皮皮大声喊道,当他喊出发射二字后,第一时间提起手中的精钢锅挡住自己的脸,只是因为脸太胖太圆,虽然那口精钢锅已经极大,却还是露了一圈肉边在外,模样看上去极为滑稽可笑。   七师姐比他速度更快,在他喊出三字时,已经用双手把锅盖举了起来,拼命地护住了自己的如花容颜。   即便是宁缺,在射出这枝符箭之后,也在第一时间蹿到六师兄身后,用师兄强壮如山的身躯,挡住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   前面三次符箭试射,造成了极为惨烈的后果,湖面那些泛着白肚皮的鱼,还有林中那只被炸的血肉模糊的黑鸟,便是这种惨烈的直接证据。   六师兄没有遮脸,认真地在天空中找寻着那枝符箭的踪迹,身为武器研发制造人员,他从来不缺少这种冒险精神,看了片刻后他摇头说道:“好了。”   七师姐从锅盖后小心翼翼探出小半张脸,问道:“师兄,箭在哪儿?”   六师兄指着湖对岸远处的那方密林,说道:“好像是去了那边。”   陈皮皮放下精钢锅,大笑说道:“那是二位师兄弹琴吹箫的地方。”   七师姐摆摆手,说道:“没事儿,这两个师弟一旦开始弹瑟吹箫,什么事情都不会记得,别说淋一身木屑,就算屁股被箭头扎进去,也没有什么反应。”   听着这话,宁缺身体微微一颤,对六师兄说道:“看来箭杆材料确实不行。”   六师兄从箭筒里取出最后一根符箭,问道:“还要试吗?”   陈皮皮摇头说道:“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宁缺能把符箭研制成功,那他完全可以去开宗立派,哪里还用得着学什么符道真义。”   “我听出来你这是在骂我。”宁缺耸肩说道:“但我还想试一试。”   看着陈皮皮和七师姐再次紧张抬起锅和锅盖,他笑着摇头说道:“这次我就在原地试,不用遮脸。”   取下符箭上的箭簇,宁缺释出识海里的念力,直接激发了箭杆上的符文。   只见箭杆上那些美丽细腻的符线骤然一亮,周遭的天地元气迅速聚拢,一股清风无由而生,绕着细长箭杆不停缠绕旋转。   宁缺盯着箭杆,用念力仔细感知那些风息流动的方向和规律。   忽然间,众人肉眼可见,那根细长的箭杆上的符线不知为何深深向箭杆里陷了下去,构成箭杆的木材瞬间紧绷,然后撕裂,裂成一根根极细的木纤维!   噗的一声,湖畔烟尘大作,木屑漫天飞舞。   引来咳声一片。   ……   ……   宁缺掸掉身上的木屑,说道:“普通材料,没办法做符箭,必须换。”   “换什么?”   “用精钢。”   陈皮皮摇头说道:“精钢材质自然能免承受风息撕扯之力,可问题是,精钢打铸出来的箭……怎么射?世上哪有这样的弦弓?”   “弓可以用铁胎弓,弦……也有办法解决,问题是精钢箭如此重,就算以我的能力也没有办法射出去。”   七师姐问道:“刻了符后的精钢箭会不会轻一些?”   宁缺摇头说道:“我和四师兄前些天试过,就算轻也有限。”   六师兄忽然开口说道:“我可以用精钢打空心管。”   陈皮皮说道:“为加强你对箭杆符文的感知强度,我建议可以往里面掺些银子。”   六师兄点头说道:“这个难度并不大。”   宁缺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   ……   (这些情节自然是为了给宁缺下一卷提供大帮助的,无论喜不喜欢,请您喜欢吧,因为我是用让这个世界都开心的理念在写这本书呀,咔咔。) 第一百八十七章 看西边   六师兄看着宁缺,说道:“如果箭杆材质换成混银,你的符也必须重新设计,稍后我会打几方混银块,你带回去试一下。”   宁缺想着老笔斋半夜飘浮的小侍女,挠了挠头说道:“六师兄,麻烦你到时候帮我多准备一些材料,前面试的那道符极轻,这次看来应该要重些。”   七师姐把手里锅盖扔给陈皮皮,拍了拍手掌,看着讨论中的二人疑惑问道:“为什么不请颜瑟大师在箭杆上刻符?神符师刻出来的符难道不会更好吗?”   对普通符师而言,他写的符便只能被自己的念力频率所激发,但这条规则对于境界玄妙的神符师来说并不适用。像颜瑟大师这样的神符师,他们有能力封存天地元气与符纸之上,只需要使用者用念力操引天地元气启符,便激发符中威力。   神符师对国家军队和宗派的重要性便体现在此处,然而神符师地位何等崇高,普通武道修行者哪里有资格请他们出手,专门为自己打造兵器。更何况武道修行者的盔甲兵器想要承受神符师威力巨大的刻符,需要足够优质甚至是珍稀的材质,但凡珍稀材质必然昂贵,也是让神符兵器极为罕见的重要原因之一。   宁缺正准备向七师姐解释两者之间的区别,房间阴暗角落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的四师兄说道:“神符师刻的符威力强大,但那毕竟是他人之符,像小师弟需要的这种近身武器,最好还是刻自己的符,二者心意相通,甚至能应周遭环境而变化,对于提升自身境界,增强战斗优势极有好处。”   略一停顿,他继续说道:“像小师弟这样有大机缘的人,随时可以请颜瑟大师出手,反而越不能这般做,一旦对定式神符产生依赖,他越发不容易进步,更何况武器上的符文并非出自己手,若一旦损坏他到哪里修去?”   宁缺前些日子便曾经想请师傅替自己在兵器上刻符,当时颜瑟大师的回答,与四师兄的说法极为相似,他不由连连点头,忽然间想着初入书院后山时听陈皮皮提到过的那件事情,看着四师兄好奇问道:“四师兄,夏侯大将军的盔甲……”   四师兄回答道:“夏侯身上那件神符盔甲,是黄鹤教授亲自设计的神符,我和你六师兄只不过是铁匠雕工,做了些技术活而已。”   想着那位身着神符盔甲,在燕境杀伐常胜十数年的大将军,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情绪复杂一笑,摇头感慨道:“能够请黄鹤教授这样的神符师制符,能让二位师兄精心造甲,我大唐帝国四大边将的面子果然很大。”   四师兄面无表情摇了摇头,说道:“帝国四大将对我书院而言,没有任何影响,我虽不是神符师,但若我不愿意,哪怕是许世大将军也请不动我出手,说到底终究还是黄鹤教授的面子,他既然开了口,我们也不好拒绝。”   “黄鹤教授与夏侯大将军相熟?”宁缺似乎无意问了句。   四师兄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黄鹤教授乃是帝国天枢处客卿,替帝国军方增强实力,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听到天枢处三字,宁缺想起自己腰带里藏着的那块牌子。自从皇帝陛下把那块腰牌赐给他后,他还一直没有去天枢处看过,只知道那是帝国用来管理修行者的机构。他不由暗想自己在天枢处里的身份能不能弄些好处?   溪底走石,湖畔试箭,书院后山的时光仿佛比外间总是要走的快上很多,眼见着崖坪那方日头已斜,光渐红暗,宁缺从六师兄手中接过用皮革包裹好的沉重混银锻铁块,向师兄师姐揖手行礼,便向山外走去。   陈皮皮送他出山。入雾之前,他忽然停下脚步,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疑惑,质疑问道:“颜瑟大师真说过……你在符道方面的资质能排进史上前三?”   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是不是发现在修行方面,终于有一样你怎么也比不上我,所以觉得有些失落寂寞冷?想开一些,你天生无法进入符道,何必和我比这个?想想剑圣柳白,他在这方面一辈子也赶不上我。”   听着宁缺把自己和当世第一强者相提并论,陈皮皮的情绪并没有得到马上改善,嘲讽回应道:“我堂堂一个知命境界大修行者,难道还会羡慕你这个小不惑?”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宁缺笑着反驳道:“我修行不过一年,便由初境跃至不惑,连跨三境,谁能确定我日后不能进入知命?”   “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下下之资你必须承认。”   陈皮皮同情看着他,说道:“退一万步说,夫子回书院后强行把你这颗榆木脑袋教成知命境界又如何?你也不过就是个知命榆木脑袋。”   宁缺皱眉说道:“雪山气海不通,又不是脑袋不通。”   陈皮皮站在山径云雾之前,回头望着他笑道:“反正你是不是符道资质史上前三我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就算你进了知命境界,肯定也是史上最弱的知命。能影响的天地元气不能离身边三尺,到时候你怎么好意思自称大修行者?”   说到大修行者,他刻意把大字念的极重,咬的极深。   宁缺的脸面早已在岷山寒风和边塞狂沙中练就的无比坚硬,根本不在意他的嘲讽,只是想着入书院二层楼已经数月,却还没有见着传说中的夫子和大师兄,不免有些遗憾,心想若得夫子亲自教诲,那自己修行的速度该得生猛成啥样啊。   “老师和大师兄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没人知道。”   “去国游历……总要有回国的时候吧?这都一年多了。”   “旅游赏景访友,当然要比闷在后山里修行快活的多,如果是我也不舍得回来。”   宁缺微笑看着他问道:“听说老师这些年每次周游天下,都只带大师兄,为什么他不带你?去年在旧书楼里,你天天吹嘘自己最得夫子宠爱,看着似乎不像。”   陈皮皮摇头感慨说道:“你不懂。世人崇敬夫子,不敢稍有不敬,我们这些做学生当然更是如此,但谁也没办法做到大师兄那样,能把夫子服侍的妥妥贴贴,如果是你,你是愿意带一个宠溺的女儿出门还是愿意带一个会煮饭的老婆出来?”   这是一个很荒唐的问题,但宁缺站在山径雾前居然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他想了很长时间后,回答道:“我带桑桑,她会煮饭也会服侍人。”   ……   ……   荒原的夏天快要过去,水草肥沃的草场温度渐渐变凉,黑泥上的青草颜色渐渐变淡。然而与天时趋寂的感觉不同,远离中原的北方草场上,依然是一片热闹景象,无数顶帐蓬像云朵般连绵相依,宰羊烤肉唱歌跳舞,欢快至极。   经过无数场惨烈而血腥的战斗,千年之后自极寒北域热海南迁的荒人,终于彻底击溃了草原蛮人的抵抗意志。左帐王庭付出数千名精锐骑兵死亡的代价,依然无法阻止荒人强硬的脚步,不得不将靠近北方的部族尽数转移,向更南的草原牧场而去,而把北部这片肥沃的草场留给了荒人。   勇敢的荒人战士获得了胜利,在千年之前的故土重新拥有了一片新的家园。这片家园在中原人看来气候严寒,环境恶劣,但对这个常年生活在极北寒域的苦难民族来说,无疑就像天堂一般美好。   而就在前不久,因为迁移速度缓慢而一直落在极后方的荒人部族妇孺老幼,也终于抵达了这片新家园,成功抵达的人数,远远超过荒人事先决意南迁时的预计,更是令所有荒人感到惊喜。   草原帐蓬间,亲人重遇,各自安置家居,熟悉美好而陌生的新生活,羊汤飘出的乳香味,干粪燃烧时的异味,混在一起后,在荒人闻来却是无比幸福的味道。   狂欢从夜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傍晚,荒人战士们用从草原王庭抢来的烈酒,好好地犒劳了番自己和同样辛苦的家人,然后感伤怀念死在路途上的亲人或温柔搂着自己的妻子,各自归帐沉沉睡去,油灯根本不需要点亮。   草场西北方那座外表同样简朴,但体积明显要大上很多的帐蓬里却是灯火通明,十余盏火盆悬在半人高的空中,将帐内照的明亮无比。   荒人元老们和最强大的战士首领们,为庆祝胜利而狂欢了整整一日,但之后却因为某位元老提起某个话题而陷入了沉思和安静。   “唐人有什么可怕的?”   一名身材强壮如熊的荒人战士首领,满脸不解看着苍老的长辈们,沉声说道:“我们都是天生的战士,万里南迁疲惫之余,还能把草原上的王庭打个落花流水,只要在这片草场上休息半年,世间还有谁能是我们的对手?”   坐在帐蓬最深处的荒人大元老平静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再强大的战士,一旦被骄傲所控制,便会变得虚弱起来。”   被德高望重的大元老批评,那位强壮的荒人战士首领脸上流露出慌张神情,赶紧低首请罪,但从他眼眸中,可以清晰看到他对长辈们的忌惮依然很不理解。   “这片草原本来就是我们荒人的故乡,我们曾经是世上最强大的王国,然而为什么千年之前先祖们被迫离开这片肥美的草原,去那极北寒域艰苦熬命?”   老人环视帐蓬里的人们,面无表情说道:“因为唐人击败了我们。”   ……   ……   老人沉默很长时间后继续说道:“让你们记得先祖们被迫离开草原的原因,不是要你们复仇,而是要提醒你们,那个叫唐的帝国有多强大。”   “千年之前先祖们席卷大陆北地无人敢抗,即便是西陵神国最开始也只想着传道未有敌意,直至李唐立国,先祖一败再败,最后险些丧族亡种,与对方签下协议退入寒域,发誓不再南归,才保留下些许火种。”   老人缓声讲述着荒人代代相传的千年里故事,帐蓬内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当年的先祖们疆域百倍于我们这些子孙,人口百倍于我们这些子孙,强者更是繁若夜穹星辰,数不胜数,尚且亡于唐人之手。如今我部在热海艰难煎熬千年,也不过数十万子民,哪里能与先祖们相提并论,又凭什么藐视唐人?”   “现在我们需要关心的问题便是,一旦与唐人接触,应该如何处理。”   帐蓬内响起应答声:“我们不要中原人的土地,抢夺回来的是自己的草原,就算蛮人王庭被我们赶到南边,与中原人发生争执,又与我们有何干系?”   有人担忧说道:“我族南迁终究违背了千年之前与唐人签下的协议,如果唐人借此发难,又该如何应对?”   老人目光微垂,说道:“左帐王庭,右帐王庭,金帐王庭,千年之后的草原上就只剩下了一些蛮子,而我们这些天可汗真正的子孙,却被迫在热海旁艰难过活。若真能活下去倒也罢了,然而如今既然活不下去,南迁也是必然之举。黑夜在前,死亡在后,什么协议相对都没有意义。”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帐内荒人族内最重要的人们,沉声说道:“但若能避免与唐帝国的战争,那便一定要避免,唐人若遣使前来责问,好生应对便是。”   帐内众人齐声应是。   忽然间,元老注意到帐内没有那个人的身影,花白的眉毛忍不住皱了起来,虽然那人从来不会在元老会上表达任何意见,习惯沉默,但他毕竟是荒人最强大的战士,商议如此重要的事务时他不在场,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   老人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极西方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波动,这道气息感觉不出来有多么强大,但那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味道却深深地触动了他身躯里那颗已然苍老的心脏。   老人身体骤然僵硬,脸上流露出敬畏恐惧的神情,急忙向后挪动身体,然后向着西方伏身跪下,双手前伸显得异常恭敬。   旁边那些身材枯瘦的元老们也感应到了西方那道气息,面色剧变,用最快的速度俯身于毯上,诚恳伸手抚地叩拜。   各部落的壮年荒人首领们没有感觉到那股气息,他们看着元老们的反应不免感到震惊疑惑,下意识里跟着跪了下去,对着西方叩首不止。 第一百八十八章 来了辆牛车   荒原上来了辆牛车。   车是普通木板车,行过万里路的车轮轻微变形,在微硬的草原上行走着,不时发出吱呀轻响,起起伏伏震动,留下一道看不到来处的辙印。行过草湿泥软处,车辙陷的有些深,渗出来的浑浊水里有几条极细的小鱼蹦跳不停。   牛是普通大黄牛,行过万里路的腿蹄依旧有力,在微硬的草原上行走着,不时发出哞哞低鸣,起起伏伏食草,留下一道看不到来处的草痕。行过草湿泥软处,牛蹄踏的有些深,踩出来的浅平洼中有几根微白的野草横卧无语。   中原官道上的普通木板车,中原田垄间的普通大黄牛,却出现在荒原上,便显得极不普通,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觉得非常神奇。   驾牛车的是位眉直眼阔的书生,一路风尘让他身上的旧棉袍显得更旧了些,脸上神情却显得愈发朴实可亲,踩在单辕上的那双破草鞋,也不知为何在道上走了一年多时间居然还没有散架,腰间的水瓢随着牛车起伏微微摆荡。   牛车里忽然传来一道歌声。   “老是不许我回家哟……使人愁苦心忧忧哟……哟哟。”   驾车的书生笑了笑,伸出手掌轻拍大黄牛后背示意它停下来,然后转身对身后车厢说道:“夫子,想回家了?”   车帘掀起。一位身形高大、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出来,他揉了揉腰,又伸了伸胳膊,看着莽莽无边的荒原,恼火说道:“出来一年多,尽在这些鸟不生烟的地方晃荡,吃没得吃,玩没得玩,谁人不想回长安?”   老人是夫子,那么书生自然是书院大师兄。   大师兄微微一笑,扶着夫子的胳膊下车,然后从牛车里拿出一个矮板凳请夫子坐下,安慰说道:“能看看沿途风景也是好的。”   夫子身形极高大,坐在矮板凳上,棉衣下摆直接把板凳完全遮住,看上去就像是蹲在草原上一般,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夫子不悦道:“有什么风景可看?热海居然真的冻着了,想洗个温泉都洗不成!”   “虽然洗不成温泉,但至少有牡丹鱼可以吃。”大师兄安慰道。   极北寒域有海,海底有火山,常年不冻,故名热海,热海深处有鱼名牡丹,形容其肥嫩娇艳,若以刀竖切,每片鱼肉状亦若牡丹。   这等说法,大概也只有夫子师徒这等人物才能知晓。   听着牡丹鱼三字,夫子轻捋下颌长须,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说道:“孩儿啊,为师不能更赞同你的说法了,只要有牡丹鱼入腹,再漫长艰苦的旅程也是值得的。”   大师兄从牛车内搬出菜刀案板之类的物事,又取出一桶,手掌握住冰块化出其中冻着的肥嫩牡丹鱼,待鱼肉化至七分时,持刀斜割于上开始生切。   夫子看着案板上依然鲜活,开始微微弹动的牡丹鱼,捋须赞道:“食物这种东西,当然是要越鲜活越珍稀才好吃,若不是这种鱼只产于极北寒域的热海,怎能被冷热夹攻出如此肉质?又如何能让人生出吃万里艰辛的美感?”   大师兄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是专心下刀。牡丹鱼极为肥嫩弹滑,菜刀纵使锋利也很难入皮而不乱,他切的极为缓慢用心,先后两刀落处之间仿似并无距离,然而提刀起时,刀面上已经附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色鱼片。   “若是河鱼生切便不能太薄,因为过薄会丧失口感,而牡丹鱼产于深海,肉质极弹,所以越薄越好,孩儿你这些年算是基本掌握了一些人世间的道理。”   夫子晃头赞叹不已,左手自怀中取出酱油和一种青色的调料还有姜汁倾尽碗中,右手则是极为自然地伸向案板,中食二指拈起那片薄薄的白色鱼片,在碗中若锦鲤摆尾般轻轻一荡,便迅速送入唇中。   一面咀嚼,夫子一面闭目享受,脸上神情仿似口中的牡丹鱼肉那般甘甜,片刻后他睁开眼睛,看着案板上那缓慢下切的菜刀,着急说道:“快点,再快点。”   大师兄笑了笑,手上的速度没有丝毫变快,依旧一丝不苟沉稳缓慢地切着。   夫子实在是等不下去,从他手中抢过菜刀,叹息说道:“你这孩儿什么都好,就是做什么事情都慢腾腾的,真是要急死老夫。”   大师兄恭谨解释道:“学生天资愚钝,所以做起事来总愿意先多想想。”   “这方面你要向小陌学习,该想的时候就想,不该想的时候就不要瞎想。”   “二师弟惊才绝艳,非我所能比。”   “他要听着你这般说,岂不是又会像小时候那样羞愧欲死?”   夫子下刀如风,不过片刻功夫,案板上便堆满了如雪花般的薄片鱼肉,看上去真的极像一朵盛开的白色牡丹。   剩下的鱼骨与内脏则是被一层薄膜包裹,看上去就像块琥珀般漂亮。   二师兄此时空出手来,便进车取了两双筷子,待夫子吃到满意之后,才自己夹了几片牡丹鱼细细品了,又把像琥珀般的鱼骨内脏送到大黄牛嘴前。   大黄牛吃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这只大黄牛吃鱼,只见它张开嘴便吞了进去,吭哧吭哧地嚼着,不时摇动牛头,显得极为快活。   夫子正端着个小酒壶慢慢啜着,余光里忽然看到这一幕,不由大怒斥道:“牛嚼牡丹,真真是糟蹋东西!鱼哪里是这么吃的!”   说完这话,夫子从冰桶里又提出一尾珍贵的牡丹鱼,卷起棉衣袖子,菜刀起又复落,须臾间又是一堆若白牡丹般的鱼片出现在案板上。   夫子用筷子夹起一片牡丹鱼,蘸了些许调料,扔进大黄牛嘴里。   原来夫子所说的糟蹋,不是说大黄牛吃牡丹鱼糟蹋了东西,而是这种吃法吃不出牡丹鱼的味道糟蹋了东西。   大黄牛嚼得两口,先是一怔,然后眼角流下两行清泪,旋即开始摇头晃脑,不停弹动前蹄,不停哞哞叫着。   大师兄迟疑问道:“夫子,它这是高兴还是辣着了?”   夫子说道:“当然是高兴。”   大师兄心想夫子的话当然永远正确,于是接过筷子继续喂大黄牛吃牡丹鱼。   ……   ……   连荒人都无法再继续生存下去的极北寒域,这头大黄牛能毫不惧冷拉车去晃荡一圈再安然无恙回来,身材还保持的如此健壮,当然不是普通的大黄牛,所以它吃鱼不吃草,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大师兄把案板刀筷碗碟清洗干净,然后坐在辕上看着南方发了会儿呆,说道:“不知道书院现在怎么样,荒人南下究竟会影响多大。”   夫子盘膝坐在牛车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看,随意回答道:“回去便知。”   大师兄笑了笑,看着老师说道:“学生很好奇究竟是谁进了二层楼。”   夫子看着书页,低着头说道:“想知道你自己去看便是。”   大师兄摇头笑道:“太远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站了起来,看着草原北方,脸上流露出极干净的笑容。   在那处隐隐出现了一排极高大的黑影,仔细望去,竟是那些极北寒域随荒人一路被迫南下的雪原巨狼,数百头巨狼像战士一般排开,巨大如山的身影给人一种极大的威压感,然而无论是夫子还是他,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相反那些雪原巨狼群的反应很奇怪。对于它们来说产自中原的大黄牛就像牡丹鱼之中原人一般珍稀少见肯定好吃,可不知道为什么,以凶残嗜杀著称的雪原巨狼群却没有猛扑过来,而是纷纷发出凄厉的哀鸣,惊恐地向后方退去,仿佛它们感知到了某种远远超出它们想像的恐怖气息。   这群雪原巨狼正是当日在隘口处与唐氏兄妹一番恶战的那群巨狼。只见那个身躯瘦小的公狼,带着那位巨美若雪山的母狼脱离狼群大队,缓缓向牛车走来,在走到距离牛车约数百步的地方时,那头普通公狼停下脚步,再也不敢向前。   瘦小的普通公狼看着牛车,显得十分激动不安,身体微微颤抖后蹲,抬起两只前爪,看上去就像人类学生面对师长在执弟子礼一样。   大师兄看着这头公狼,诧异道:“老师,这不是七年前那匹狼吗?居然成亲了。”   夫子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大师兄看了夫子一眼,发现夫子没有反对的意思,离开牛车向那头普通公狼走近几步,抬手指向草原西北方向,说道:“不要继续向南,那边人太多,往那边走,再过五百里,有一大片针叶林。”   普通公狼连连摆动前爪行礼,俯身以狼首触地良久,然后才站起身来,依依不舍看了牛车一眼,凄吼一声,带着妻子和下属们向西北方向奔去。   “走吧,回长安。”   夫子卷起书册,掀起车帘走进牛车。   二师兄转头微笑看了远处草甸一眼,坐上单辕轻拍牛背。   吱呀吱呀,牛车南去。   ……   ……   看着渐渐消失在草原尽头的牛车,唐小棠抱着熟睡的小雪狼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惘然神情,过了很长时间后才喃喃说道:“这……就是夫子?”   唐站在她的身旁,望着草原上留下的那道车辙,点了点头。   唐小棠摇摇头,觉得刚才这位贪吃老人和自己想像中的夫子完全不一样。   片刻后安静后,唐说道:“本想看看有没有机缘让你拜夫子为师,但既然夫子没有表示,那说明机缘不到,以后有机会再说。”   唐小棠惊讶问道:“你是说夫子知道我们在这里偷看?”   唐转身向草甸下方走去,说道:“既然是夫子,自然什么都知道。” 第一百八十九章 现在和当年的一些小事情   唐小棠伸手揉了揉雪狼崽儿柔软的腹部,想着先前看到的那个画面,看着兄长的后背好奇问道:“那头狼是怎么回事?”   “或许多年前夫子远游北荒时曾经见过那匹狼,那匹狼之所以能开窍,大概就和这次相遇有关吧,不然普通公狼如何自行领悟天地之力?”   唐小棠震惊道:“夫子连狼都能点化?这也太厉害了吧……哥,你说夫子和宗主两个人究竟谁更厉害?”   唐的脚步微微一顿,沉默片刻后说道:“老师当年自然不及夫子,但他修二十三年蝉之后……我想应该还是不及夫子。”   “哥,你前些天告诉我,唐国那些文武大臣绝大部分都在书院里学习过,二层楼的人更是不好惹,而夫子已经做了一百多年的书院院长……那夫子说一句话,岂不是唐国都要摇晃不安?唐国皇帝难道不担心?”   “担心什么?”   “他的皇位啊。”   “夫子眼中怎么可能会有皇位这种东西。”   “那难道唐国皇帝不担心夫子影响朝政?当皇帝的谁愿意头顶还有一座大山。”   “不管唐国皇帝愿不愿意,在他出生之前,夫子这座大山已经在长安城南边静默存在了很多年,至于朝政这种小事情,夫子又怎么会关心?”   “朝政都是小事情?那你说如果我们和唐国打起来了,夫子会不会插手?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般厉害的话,部落哪里抵挡得住。”   “我说过,夫子不会关心这些小事情。”   唐小棠抱着雪狼崽儿加快脚步走到兄长身旁,瞪着明亮的大眼睛,吃惊问道:“连这种事情都是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   “在夫子这样的人物眼中,世间事都是小事,至于什么才是他眼中真正的大事,像你我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知道,又何必费神去猜想。”   ……   ……   有人的地方就有事,有人事的地方就有麻烦。人类解决这种麻烦的手段其实很贫乏,除了战争和暴力,便只有开会这一条路可以走。当荒人在草场开大会商议接下来的方略时,遥远南方的大唐帝国君臣也在开会。   长安城外的大明宫,每到夏日便成为皇帝陛下的常居之所,因为大臣出城不便的缘故,大大小小的朝会议政会被减少了很多,每隔三天才会有一次正式朝会。   “虽说大明宫外比城内凉快很多,但终究还是有些热。这些银耳汤用冰镇过,你们赶紧喝了再回城,免得从马上摔下来又要让朕烦心。”   大唐皇帝李仲易向众大臣说道,从林公公手里接过自己的碗送至唇边,咕噜咕噜几大口便喝进腹中。   积攒三日需要陛下亲自批示的政务处理完毕,大明宫虽然清幽宜人,但哪里有自家府园舒服,银耳汤虽然腻凉爽人,又哪有自家清粥好喝。大臣们谢过恩后,用最快的速度把碗中银耳汤喝完,便准备告辞离宫。   就在大臣们准备离开之前,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招手把他们又喊了回来,说道:“还有件小事情。三日前军部报称左帐王庭的骑兵深入燕境,劫掠商队村庄,朕本想着终究是燕国之事,没想理会,但转念一想全然不当回事似乎也有些不妥,而且事涉荒人南迁,朝廷总还是要拿出个方略,也好和西陵及诸国说话,你们赶紧商议商议。”   军部大臣听着是这件事情,赶紧回禀道:“右帐及金帐两大王庭的部队没有异动,情报司回报左帐王庭骑兵入燕也没有造成太大损失。”   “燕国的商队子民,与朕何干?这也不是损失不损失的事情。”   皇帝微微挑眉,温和的脸颊上闪过一丝强硬,沉声说道:“当年我大唐主持分界画线,三大王庭单于亲自签字,现如今左帐王庭的骑兵居然敢越过这条线,朕在意的是他凭什么敢越线。”   在大唐君臣看来,草原上的蛮人可恶而掀不起任何风浪,确实没有把这当成一件大事。礼部尚书轻捋胡须,甚至还有闲情逸志站在蛮人王庭角度考虑,笑着说道:“荒人南迁,这些蛮子打不过对方,最肥沃的草场被人占了,只好落原为草,靠盗抢度日,说起来还真是有些苦衷。”   皇帝摇头说道:“就算有苦衷,他们既然受帝国赐封,便要提前和朝廷说,朝廷自然有安排。现在竟是不说便偷偷开始动手,那自然不行。必须先把他们打回去,打回去了朕再来听他们的苦衷。”   “陛下英明。虽说左帐王庭骚扰的是燕国,但总之是越过了帝国当年给他们画的那道线,这是对中原的挑衅,帝国身为中原之主必须有所反应。”   宰相缓缓点头,回头看了军部大臣一眼,不悦说道:“镇军大将军距离燕境最近,随便派支骑兵把左帐王庭打回去便是,这等小事居然还要陛下操心。”   “虽说是小事,但毕竟要遣兵调将,而且入燕突北作战,总需要朝廷提前知会成京方面,不然燕国君臣不得被吓死?”   军部大臣转向龙椅方向郑重请示道:“陛下,臣以为帝国现在需要认真考虑的是南迁的荒人,这些荒人违反千年协议悍然南迁,帝国该如何反应?”   “不要以为朕听不出来你这话的意思,又是哪位老将军在府里呆的无聊想领兵出去打仗?打仗难道不用花钱的吗?”   皇帝笑骂两句后继续说道:“情报里说荒人部族占了荒原北部的草场后,便极力约束部民不再南下……与帝国之间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他们若不来烦朕,朕也懒得理会。那份千年之前的协议需要时再拿出来说事,当年不可一世的荒人被我们的祖辈打的只剩下几十万人口,我们这些子孙此时再去拣便宜,没甚意思。”   ……   ……   朝会散后的清幽殿内。大唐国师李青山表情略显忧虑,对皇帝轻声说道:“神殿对这件事情的反应有些蹊跷,居然为这件小事发出了诏令,现如今南晋月轮诸国应该在准备援北。应该和左帐王庭扰境无关,既然荒人回来了,想必是老人们又嗅到了魔宗的味道……”   听到神殿二字,在朝会上淡然却流露出无穷自信强悍的皇帝皱了皱眉头,说道:“当年太祖皇帝立国之初与西陵联手,把荒人赶出荒原,数十年前小师叔又单剑闯魔宗,把荒人留在世间的魔宗强者尽数斩杀,现如今魔宗早已衰微不堪,西陵神殿究竟在担心什么?”   李青山说道:“毕竟魔宗与荒人之间始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神殿当然会警惕一些。此番诏令动诸国援北,西陵甚至派出了护教骑士团。依我看来,除了警惕魔宗、帮助燕皇稳定边疆,也要向天下展示实力的用意。”   皇帝望向自己抬起的右臂,说道:“想要展示肌肉?月轮南晋又去了些什么人?”   “天枢处回报,月轮国佛宗派出了些年轻强者,南晋剑阁也出了人,但真正需要值得的注意的,除了护教骑士团,便是神殿裁决司。”   皇帝眉梢微挑,笑着说道:“原来除了扩大影响,还要锻炼队伍、这种事情我大唐不去人就更不合适了……只是我大唐不插手便罢,插手便要把事情全部握在手里,那就让夏侯亲自过去看看吧。”   听到夏侯的名字,李青山眉头微微蹙起,说道:“用镇军大将军去处理这些扰边小事,会不会显得过于看重那些蛮人?”   “朕知道你担心什么。”   皇帝看着他,眉梢微挑说道:“朕让夏侯亲自过去,不是看重王庭的那些骑兵,甚至也不是看重神殿的诏令,诸国的年轻人,而是我要……再看看夏侯本人。”   李青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摇头叹息说道:“夏侯将军威名盛于天下,他若亲赴燕北,这联军主帅的位置必然是他的,陛下英明。”   皇帝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抬头望向李青山问道:“书院去年那届学生,是不是到了去边塞实修的时间?”   李青山应道:“往年实修都是秋日。”   “现如今已经夏末,提前几日无妨,原定是去何处实修?”   “南方镇国大将军许世麾下,去与南沼山族做战。”   皇帝摇头说道:“南沼山族降表春时已至,朕不让许世回来,是想着那边空气湿润,对他的肺病极有好处,这等太平边塞,书院诸生去又能修到什么?明日朕修书去书院,让他们把今年实修的地方改一改。”   李青山猜到陛下的意思,皱眉问道:“出燕北,入荒原?”   “不错。”   皇帝说道:“既然西陵神殿下了诏令,天下诸国的年轻人都要去展示一番,帝国的年轻人为什么不去?这些年一直有种说法,说我大唐年轻一代人才匮乏,帝国已显势衰,朕便要让天下看看,大唐究竟有没有年轻的人才。”   李青山迟疑片刻后认真说道:“陛下,这一届的书院学生,尤其是唐籍学生,确实没有太出众的人才,临川王颖不错,但年纪却还是太小。”   “不是还有宁缺吗?”   皇帝很自然地说出某人的名字,自然的仿佛说没有饭不是还有肉粥吗?   李青山说道:“陛下,宁缺已经入了书院二层楼,按旧例他不用去边塞实修。”   皇帝说道:“进了二层楼,依然还是这一届的学生,就让他带队。”   李青山见陛下心意颇坚,不由苦笑劝道:“且不说书院二层楼去人会不会显得太慎重,只说宁缺他符通初通,而且修行资质普通,可以说是二层楼有史以来最弱的一个学生,区区不惑境界又怎能压制诸国青年才俊?而且万一他在荒原上有个闪失,夫子回来后我们怎么交待?”   皇帝大笑说道:“玉不琢不能成器,人不磨无以成才。你看过宁缺在军部的档案,知道这小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若他都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谁能?”   ……   ……   深夜的大明宫笼罩在星光与山影之中,有风自北方来,穿林拂草入殿一片清凉。皇帝陛下倚栏而立,神情平静而凝重,全然没有先前议事时的潇洒随意。   宫女太监们,早已被远远遣开,栏畔一片安静,只有皇后娘娘在身旁静静看着他,眉尖微蹙,神情显得有些担忧。   “你说……真有冥界吗?如果真的有冥界,冥界又在哪里?夫子他老人家常年游历天下,是不是在找冥界?荒人南归,据说是因为极北寒域的黑夜这些年在不断地变长,难道说真有夜幕遮星的那一日?”   夜幕遮星,国将不宁,这是多年前钦天监观星后得出的一句批语。因为这句批语暗指日后宫中会有女子对帝国气象极为不利,从而被某些有心人往皇后娘娘身上引,又被另一些有心人往最受陛下宠爱的四公主身上引,不知惹来了多少风波。   钦天监风波之后,皇后娘娘安居深宫,再也没有对国事政务发表任何看法,公主李渔更是间接因为此事远嫁草原,影响不可谓不大。今日骤然从皇帝口中听到这四个字,皇后表情不由微微一变。   沉默很长时间后,她低声说道:“当年谁能想到轲先生会单剑闯山,师父战死的太突然,宗里有很多秘辛都来不及传下来,但我在宗门里时,从来没有听过冥界这个地方。”   皇帝转身,神情温和看着她,问道:“族人南归,不想去看一眼?”   皇后缓缓摇头,说道:“千年之前神殿遣神官入荒传道,结果世间又多一宗修行法,而那法门却被神殿认定为魔,从此荒人魔宗难以分割,但我既然多年前便已经脱离宗门,那荒人自然也不再是我的族人。”   说到此间,她忽然住嘴不语,抬头平静看着皇帝的眼睛,问道:“你决意让夏侯去燕北领军,是不是怀疑他?”   皇帝转身望向栏前夜山,沉默片刻后说道:“不错。”   皇后看着他的侧脸,强行压抑心头的感伤,声音微颤说道:“多年之前,我一个魔宗女子奉先师遗命南下,用尽浑身解数接近你迷惑你,为的便是要杀死你这个大唐君王,结果事败之后,你非但没有杀我,反而娶我为妻,日后更是立我为后。”   皇帝被这段话牵起旧年回忆,轻抚栏杆感慨说道:“当年只有父皇母后和青山知晓你的身份,但若不是夫子发话,我们想要在一起绝对会无比艰难,不过……即便夫子不说话,父皇母后再如何反对我终究还是会娶你,因为你就是我想娶的女人。”   皇后伤感说道:“所以我不明白,陛下你对我能投予如此大的宽恕与仁爱,为什么一直对夏侯如此猜疑?他替帝国在边疆浴血奋战多年,难道还不能取得您的些许信任?难道你还认为他会重返魔宗,甚至带兵叛回荒人部落?”   皇帝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想错了,朕从来不担心夏侯将军会重返魔宗或是带兵叛回荒人部落。他非常清楚唐律之下无论是哪位大将军想要造反,都是死路一条,而他当年烹杀慕容琳霜,以此向西陵表明心迹,便永远无法重返魔宗。无论是修二十三年蝉的那人,还是魔宗其他的人,只要重新出现在中原,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杀死他,不要忘记慕容琳霜是那人最疼爱的女徒弟。”   皇后颤声问道:“那你究竟在怀疑他什么?”   皇帝面无表情说道:“朕怀疑他与西陵之间的关系。”   皇后自嘲凄苦一笑,说道:“你明知道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知道西陵神殿一直在怀疑他?因为他知道西陵神殿一直在怀你与他之间的关系?西陵神殿可能从他那里找到你是魔宗前代圣女的证据?”   皇帝摇头感慨说道:“大唐君王都会跟随夫子在书院学习一段时间,依学习速度有长有短,朕不知是该自夸还是该遗憾,跟随夫子学习的时间并不长。在那些不长的日子里,夫子有句话我记的最清楚。”   “世间有很多刚强勇敢的人,在他们在第一次妥协之后,便会一直不断的妥协,最后甚至会形成某种畸形的心理状态,从妥协变成主动的配合,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而他们自己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西陵这些年一直在猜测你的真实身份,拼命试探,夏侯则为了你拼命掩盖,拼命交好对方,不惜配合西陵光明司趁着朕不在长安城的时候搞风搞雨,不惜让燕境那些村庄替西陵追索之人陪葬,甚至不惜杀死他最爱的女人……在朕看来,这些真的很多余,就算西陵神殿知道朕的皇后是魔宗圣女,又能如何?”   皇帝轻拍栏杆,望着夜穹繁星,叹息说道:“若夏侯做出这些事情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朕多年前便会杀了他。朕本以为随着年岁流逝,他应该能明白这些事情,但看起来他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他多年前便脱离魔宗,可惜心里还有魔。这个魔是被他亲手烹杀的爱人,是叛宗之后得到的西陵客卿身份,还有你这个……在他看来,比自己生命要重要无数倍的亲妹妹。” 第一百九十章 同步   皇帝陛下决定由宁缺带领书院学生远赴荒原实修。当颜瑟大师从师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猥琐的脸上顿时怒意暴生,花白的眉毛不停上下挑动,仿佛要变成一团火焰燃烧起来,厉声喝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国师李青山微涩一笑,说道:“我当时也觉着奇怪,在出宫的路上仔细想了想,大概明白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因为当年娘娘那件事情,陛下身体一直有隐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所以他总要考虑一下日后的朝政。”   颜瑟大师冷笑说道:“大唐以武立国、以律治国,朝政这种事情有什么需要陛下担心的?难道还要像南晋那些鬼地方一样急着弄什么顾命大臣?”   李青山摇头说道:“我昊天道南门表面看着风光,实际上巅峰战力少且弱,帝国能与神殿抗衡的强者,能维系民生顺安的森严律法,最终还是要依靠书院。而如今书院二层楼里的那些小怪物,大部分怡情于小道之上,根本无能经世治国,而像最上面那两位则根本是世外之人,根本无心于此。”   “好在书院现在有了宁缺。”   “宁缺……又怎么了?”   “陛下把这个小家伙看的很清楚,他是世间人,有野心有欲望有想法。而这并不是负面的评价,有想法的人才会愿意入世,他一旦入世,书院自然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陛下之后的帝国朝政自然能安稳。”   颜瑟大师沉默片刻后叹息说道:“任何把眼光放的太远的想法,其实都过于死板。”   “我明白师兄的意思。宁缺现在确实还是一个不算什么的小人物,但任何事情都需要从开始便着手做准备。陛下欣赏他,愿意培养他,你又何必动怒。”   “他刚入符道,便要去沾惹这些世间是非……在我看来这纯粹是捣乱,哪里是培养。若想他在十年之内成长为一名神符师,拔苗不可取,提前施以重担更不可取。”   “草原左帐王庭哪里敢与帝国为敌?神殿颁下诏令,更多还是警惕南归的荒人,还有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魔宗余孽。宁缺与书院诸生前去实修,遇不着什么真正的危险,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便也没有什么你所担心的重担。”   李青山看着师兄温和劝说道:“符道修行讲究内观自心外观天地,既然如此,哪怕这次他会遇着一些坎坷,对他的修行说不定也是好处。一块顽铁不经锤打哪里能成精钢,一张白纸若连毫尖之力承都受不住,又哪里能写出真正的符?”   ……   ……   书院还没有接到皇帝陛下来自大明宫的亲笔书信,正兴奋议论秋天去南方实修应该不怎么冷的书院学生们,也不知道自己马上将要去往异国那片微寒陌生的荒原,宁缺更不知道自己被帝国当成了重点培养对象,马上会带着昔日同窗们同道,他的全副心神还放在背颂符文和符箭的研制上。   木头箭杆已经换成了由白银、精钢及另外两种罕见金属融化锻造而成的材料,六师兄精心打造出来一筒重量相对极轻的空心管混银精钢箭。他把惯用的黄杨硬木弓换成了军部考核所有的最重复合弓,在桑桑无数次摔倒在床复又爬起的帮助下,终于写出了那道适用于飞箭的符文,然而接下来的数次试验依然还是失败。   重量相对极轻的金属箭,比一般的木箭还是要重上很多,脱离弓弦便四处乱飞,砸的地上坑洼一片,七师姐和陈皮皮手中拎着的锅与盖嘭嘭作响,飞到湖面不远便颓然坠下,砸晕几条肥懒游鱼,砸的宁缺表情越来越失望。   经过多次实验,他大概找到了失败的根源在哪里——硬弓放箭与符文激发的配合有问题:若挽弓搭箭时便激发箭上符文,天地元气异动,无由而起的风中湍流,会严重影响箭枝弹射之初的方向,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会直接导致箭射不出去。   可如果放箭之后再行通过念力激发箭杆上刻着的符文,便会陷入吕清臣老人去年说过,四师兄今年刚刚说过的那些困局:箭这种远程武器依靠的便是奇快的速度,而这种速度可以轻松撕断修行者与箭枝之间的念力联系……   “其实我总觉得这个问题不应该会出现。只要我把箭射出去的同时,便激发箭上的符文,那么此后根本不需要念力联系,箭枝会自然地符文凝聚的天地元气帮助下,按照即定的轨道越飞越稳,可为什么现在会失败?”   面容有些憔悴的宁缺,坐在打铁房旁边小库房的门槛上,恼火地自言自语着,这些日子挠头郁闷的次数太多,所以他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乱七八糟的鸟巢。   七师姐、六师兄还有陈皮皮或站或立,同情地看着他。这些天的飞箭实验,让书院后山多了很多欢声笑语和热闹气息,甚至有两次还吸引了山里那两位棋痴下来观看,但眼看着宁缺如此痛苦,他们也不禁有些替他着急,只是符箭的研发本身就是从来没有人成功过的领域,谁也帮不上忙。   “你自己也明白问题何在,弓弦弹回射出箭,箭杆上的符文被激发,这两件事情必须同时发生,如果你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想法再美好也没有用。”   四师兄不知何时站在打铁房门口,面无表情看着他们。七师姐和陈皮皮对视一眼,看着彼此眼中的疑惑,要知道这些天,精于符道实践领域的四师兄,从来没有对宁制的试验流露过丝毫兴趣,看都懒得看一眼更遑论是发表意见,在他们看来四师兄甚至好像是一直在冷眼等着众人的失败。   宁缺从门槛上站起身来,向四师兄诚恳行礼,然后解释说道:“这确实是问题所在,但前天我就注意到这点,然后加以改进,每次试验的时候我特别注意要让这两个步骤保持同步,那为什么还不行?”   “无论是前激发还是后激发,只要你需要动念激发,那么便不可能保持绝对的同步,因为人的动作太快也永远不可能比念力更快。当你想要激发符文的时候,只需要念头一转便动了,而你的手指永远会慢上数分。”   宁缺认真说道:“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放箭的时间点都打了提前量。”   “多少提前量?你怎么计算的?靠感觉?你怎么知道你自己的意念没有影响你手指的动作?你怎么知道你的意识能够准确地分成两个部分?”   四师兄看着沉声训斥说道:“在符道上的资质或许你非常强,但你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符道用于实践,便不再是凭感觉平空想像就能完成的事情,需要最精准最直观的实现手段,这些手段除了技术没有别的方式能够解决。”   宁缺辩解说道:“可我真的已经保持足够精确的同步了。”   四师兄冷冷看着他说道:“什么叫精确?什么叫同步?同步就是完全相同!差一分,差一秒,差一刹那都不是同步!前代那么多符道大家,没有谁比你更蠢更笨,为什么他们始终不能研发成功符箭?就是因为他们也做不到完全的同步。”   听着这番严厉的训斥,宁缺骤然冷静。自从被颜瑟大师赞为神符师传人,然后逐渐发现自己在符道上的天赋以来,虽然他表面上依然平静,但实际上内心深处难免还是有几分骄傲自得,所以总觉得自己已经动用了足够多的智慧与努力来解决符箭的难题,那么总应该很快便解决掉,直到此时被四师兄点出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他才发现自己的心态确实有些不对,想的太过理所当然了一些。   看他若有所思模样,四师兄表情稍霁,缓声说道:“小师弟,实际上,你关于符箭的设计想法确实非常优秀,而且在我看来可行,只是你应该再冷静一些,把最关键的同步问题想的再清楚一些,那么我想或许我们真能亲眼目睹符道实践领域历史上的一次关键性突破,为了这次突破我希望你继续努力。”   宁缺诚恳道谢:“多谢四师兄提醒。”   ……   ……   第二日清晨,书院后山。   明显一夜未睡的宁缺,再次出现在打铁房前,本应更加憔悴的脸色不知为何竟显得精神百倍。只有头顶乱七八糟的鸟巢变成了更乱的鸡窝,才证明了昨天夜里他又挠了多少次头揪了多少次头发。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兴奋却又不怎么自信:“师兄你说的对,人的意念与身体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同步,所以后激发的方案必须舍弃。然后我想到,意念与身体没有办法同步,那么可不可以尝试让射箭的动作自行与符文激发同步?也就是说前激发,保证弓手在射出箭枝的刹那,箭杆上的符文因为射箭的动作而刚好完成。这与弓手的意念动作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动作与动作之间的客观配合。”   四师兄瞪圆双眼,问道:“射箭的动作自行激发符文?这个想法……确实有些意思,只是怎么做到?前激发指符文一旦写就便自行激发,可你搭弓射箭的时候怎么写符?战场上现雕现刻,又怎么保证与射箭动作的配合?”   “自行刻符不行,必须是让箭刻符。箭杆上的符文一开始就没有写完,只差最后一笔,然后我们想方法在控弦射箭的过程中,让箭杆运行时自动完成那一笔。”   宁缺像接受审判的异端一般,紧张看着四师兄:“您觉得这种想法怎么样?”   “箭离弦时自行画出符文最后一笔?”   四师兄盯着他的眼睛,盯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压抑不住心头震惊与震撼,声音微哑说道:“小师弟,你……真他妈是个天才。”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公主府里的卖艺者   天才往往只与理论联系在一起,他们只负责提出解决问题可能的答案,却不肯负责验证答案,知其然猜其然却不管怎么证明。所以数学相对不怎么好的爱夫子可以提出相对论,然后继续发呆,所需要的实验初步验证要等数年之后,才由那些苦逼的科学家去蛮荒远地瞪着眼睛看老久日食才能做出来。   宁缺被称赞为天才,似乎他可以把脑中的想法扔给师兄们去变成现实,自己不再理会,可惜符箭是他需要的东西,符是符师必须亲自参与的东西,更关键的是,他是书院最小的师弟,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去冒充学科带头人,所以为了把天才的想法变成完善的工艺设计,在接下来的这几天里,他不得不继续煎熬痛苦不停在纸上绘着图与符,做着最繁琐也是最枯燥的工艺设计工作。   作为某人的本命物,桑桑不得不继续扮演符文实验的重要角色,几度风雨几度春秋,终于到了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做富家小侍女的美好年月,却不料还要摔爬滚打飘来飘去,纵使有些木讷的她,最终也无法再忍受那些痒与莫名其妙的诡异感,毅然决然撕掉身上白布,搬着洗衣盆躲去了隔壁假古董店。   虽然失去了最敏感的实验工具,宁缺还是必须继续自己的研发工作,他站在书桌前咬着笔头,冥思苦想那道符文应该怎样改进,才能对羽箭带来最大幅度的增速上升效果,最麻烦的是,箭矢弹射时怎样才能完美地画出符文的最后一笔?   头发从鸟巢变成鸡窝又变成二师兄养的那只大白鹅在溪中用水草乱搭的鱼家,眼神从疲惫到激昂再倒疲惫如此三番五次重复直至黑的一塌糊涂,明明总觉得似乎马上就要解决这个问题,却又感觉答案似乎还在极遥远的云间飘着,伸手去触去探总是一场空,撞着水面与镜面,生痛而令人烦燥。   就在这时老笔斋的铺门被敲响。   宁缺没有喊看桑桑,连喊几声桑桑去看,却没有听到回音,才想起来她早已躲到了隔壁,只好扔掉手中墨笔,没好气走向前铺开门。   门外站着位身着短袖青衫的中年人,表情恭谨。宁缺觉着此人有些眼熟,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请柬,看着请柬上的落款,才想起来这位中年人是公主府的管事。   “啥事儿?”他揉了揉眼睛,打着呵欠问道:“一定得去?”   管事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怔,苦笑说道:“宁大家,具体何事我真的不清楚,不过根据殿下的安排,应该是私下小聚,您最好还是去吧。”   宁缺只是顺便问问,绝没有借此展现自己不畏王权铁腰杆的意思。   自从不在长安城各处赴宴后,他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参加过这种社交活动,如今忙于符箭之事,按道理更没有什么心情赴约。但对方是大唐帝国最受宠爱的公主,他与李渔有些日子未见,去看看对方想说些什么,顺便散散心,说不定对当前困局还有些好处,便说道:“明日准时到。”   ……   ……   夏末热意渐褪,远处廊间大叶扇还在不停地转着,不停向庭间吹入徐徐清风,更添清凉怡人之意。桑桑带着小蛮去那几棵老树下面去捉虫完,宁缺和李渔则是坐在庭间木板之上饮茶闲叙,画面说不出的淡然随兴。   只是宁缺脸上的神情与这幅面面绝不相宜,眉头皱的极紧,左脸上的小酒窝因为咬牙绷紧颌肌的缘故分外清晰,恼火问道:“殿下,我能不能不去?”   “父皇的亲笔书信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书院。”李渔轻轻转腕将茶盏送至唇边,轻轻啜了口,赞叹说道:“山阴郡送来的岩茶果然不错。”   宁缺看着她清丽依旧的容颜,叹息说道:“殿下,我们能不能省略这些陈腐的寒喧以及以物言情的手段,直接讲正事?要知道你我都是年轻人,没必要学那些老人家一般试来探去。”   听着以物言情四字,李渔细细的眉尖缓缓挑起,似笑非笑望着他,但终究还是没有借这四字发挥,说道:“父皇亲自开口,想必君陌先生也不会反对,依我看来,这一趟荒原之行你是必须要去了。”   “我已经进了二层楼,为什么还要去实修?”宁缺不解问道。   李渔也有些不解他表现出来的态度,蹙眉说道:“为什么你不愿意去?要知道书院诸生将来都会是朝廷的栋梁之材,今番在你带领下去荒原实修,日后无论他们念不念你的好处,但至少在明面上再不敢对你有丝毫不敬。”   宁缺摇头说道:“荒原是很危险的地方。”   李渔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在长安繁华地里呆的时间太长,难道会把人的铁骨消磨成酥块?我不相信这种小场面便能吓倒你。我知道你那个梳碧湖砍柴者的名头,难道你还会怕草原上的那些蛮人。”   “是打柴人。”宁缺纠正道。   他继续解释道:“虽说七城寨那边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和草原金帐王庭正式作战,不过战场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我也不至于害怕重回战场。但既然是战场便生死无眼,书院里那些学生说就天下无敌,做事却是糟糕透顶,真上了战场谁知道要死多少?带这样一群孩子上战场,我就要替他们的生命负责,压力太大。”   李渔笑着说道:“不要忘记他们也曾经是你的同窗,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孩子,难道你比他们能大多少?也不知道你现在怎么学了一身老气横秋的感觉。”   宁缺暗想自己怎么也要比他们大个七八岁,虽然谈不上老气横秋,但看事情总会谨慎小心些,说道:“越老的家伙越容易在荒原战场上活下来。”   “但事实上你不需要承担这种压力。”   李渔看着他平静说道:“书院实修,是帝国磨砺人才的大事,哪里会让你像老母鸡一样护着他们,生死无眼便无眼,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书院学生,才有资格被朝廷认真培养,所以你只是带他们去,而不用理会他们的生死。”   听着这话,宁缺微微一惊,沉默半晌后不解问道:“如果不管他们在战场上的生死,那为什么非得我带他们去?军部随便派个人不就结了?”   李渔没有说话,她看着这张清新可人的脸上那几粒雀斑,忽然心中生出淡淡悔意。   去年一道自草原归来,她可以说是大唐帝国最先发现宁缺能力的大人物,也曾经试图招揽过,只可惜现在看起来,和宁缺的潜力相比,她当时招揽的力度确实显得有些太小了些,不过短短一年时间,这个渭城的少年军卒便成为了神符师的传人,二层楼的学生,长安城的名人……   纤细的手指缓缓转动微茶杯,渐从失神中醒来,她看着宁缺微笑说道:“父皇让你带书院诸生去荒原,不是看重那些学生,而是看中你,是要你去替帝国争些颜面,同时要看看你究竟能表现出怎样的能力。”   宁缺微微一怔,说道:“陛下……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   “因为你有野心有想法,和书院后山里的那些师兄师姐们不一样,而父皇正是看中你有野心有想法,对我帝国而言,年轻人有没有野心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野心。”   “或者换一个词……理想?”   “我的理想殿下应该清楚,都是很简单的一些东西。”   “但当你满足了小时候的理想,难道没有更大的理想?”   “比如?”   李渔看着他思索的神情,说道:“常年在书院后山修道,你喜欢吗?”   宁缺不假思索回答道:“喜欢。”   这个问题以往或许还能让他感到困惑,但自从陈皮皮带着他去了崖洞书屋,看到那位不停抄写看书的读书人后,便再也不成其为问题。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追问道:“可是拥有足够强的力量之后,难道你不想依靠力量做些想做的事情,达成一些你想要达到的目标?”   宁缺脑海中闪过破败的府邸、染血的石狮、湿墙前箕坐的朋友,身体微感僵硬,沉默很长时间后,把这些不可宣诸于口的想法搁至身后,抬起头来看着她耸耸肩,无谓说道:“我以前热衷名利,但现在利已经有了,出名才知道有出名的烦恼,所以我现在真不知道日后还要去做些什么。”   李渔静静看着他,忽然想到,这个家伙现如今已经是夫子的学生,世间的名与利对他而言确实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的挫败无措感。   “我记得去年冬天有一次,你在我们此时所坐的木庭间对小蛮讲过一个童话,那个童话里的小公主骄傲又胆怯而且无能,那个青蛙王子倒是有几分泼赖劲儿。”   沉默很长时间后,她开口说道。   刚一开口她便觉得有些不对,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起那个故事,但既然已经开始,她用力握紧拳头,强自镇定平静把这个故事讲了下去,不知道是因为夏末风热还是远处廊间宫女偷懒停扇的缘故,觉得自己的双颊有些微热。   “世间任何事情想要做成,首先便要敢想。如果不去想那便永远做不成,所谓野心欲望理想其实说到底还是要依靠勇气二字。”   李渔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缓声说道。   庭间一片安静,只隐隐能够听到远处廊间大叶扇转动的声音,老树下小蛮惊喜的欢呼声,假山间淌水入池的声音。   宁缺看到她眼中的宁静温和甚至是纵容之意,听明白了她话语中的意思,不自禁地想起当时北山道口火堆旁听故事的那个少女,然而转瞬间他清醒过来,记起对方是身份尊贵无双的大唐公主,尤其是那些过往的猜测依然在脑海中盘桓,于是他沉默片刻后没有接话,而是问道:“吕先生最近可好?”   没有听到对方的试探性言语,李渔生出淡淡遗憾伤感,但却也松了一大口气,提起身前名贵的龙首无双一捆竹小泥壶,把宁缺面前的茶杯斟满,微笑应道:“吕先生不肯在长安城里生活,坚持在瓦顶山清修,前些日子来了封信,说是身体不错,对了,知道你进入书院二层楼后,他很是高兴。”   想着旅途上吕清臣老人对自己无私的教诲,而那时候的自己只是一个声名不显、不能修行的少年,现在的自己却成为大唐朝廷的重点培养对象,宁缺不禁感慨万分,很是怀念感激,心情也变得温暖了很多。   “殿下,我去荒原的这段时间……那桑桑就拜托你照顾了。”   “放心。”   有大唐四公主照看,长安城内应该没有谁敢欺负小侍女。但宁缺此去荒原,是桑桑生下来后第一次离开他的身边,所以在得到如此肯定的答复后,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盯着李渔的眼睛极认真说道:“不要让人欺负她。”   被宁缺质疑,身为公主殿下的李渔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心情安定下来,因为她知道宁缺哪些担心桑桑,却肯把桑桑交给自己照看,这已经表明了某种态度。   “放心,若有人敢欺负桑桑,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殿下,这太残忍了,还是直接让那人死吧,全家都死。”   “……”   “殿下?”   “没什么,我这里有封信,你带在身上。虽然我知道你不会怕那些荒原蛮人,但毕竟身在异地,若真出现什么事情,你拿这封信去找崇明太子。”   宁缺接过信放入怀中,正准备说些感恩之类的制式话语时,忽然眉头微挑,听着花墙外传来的呼吸,心想公主府里有谁竟敢无视规矩,偷听公主与自己的说话。   李渔看他神微微一怔,向后方望去,眉头微蹙说道:“你怎么来了?今日的功课做完没有?国子监什么时候允许学生提前出堂?”   一名身着明黄衣饰的少年从花墙后绕了出来,少年眉清目秀,但脸色苍白似多日不见眼光,瘦削的身体配上脸色,给人一种孱弱的感觉。   少年笑着应道:“姐姐,你不要总这么凶嘛。”   听着称呼,宁缺知道了少年的身份——大唐帝国皇帝陛下的长子,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大皇子李珲园,于是离席起身揖手行礼。   他在这边揖手为礼,少年皇子却是眉梢一挑,苍白脸上显露出一丝不悦神情,随意挥了挥手,说道:“免了。”   在他看来,虽说此人与姐姐有资格对坐,想来也不是普通寻常的小人物,但不管你是谁,既然第一次见到本皇子,不说跪拜至少也要长揖及地,这般随意揖手,实在是太不恭敬。   他在暗怒宁缺不恭敬,李渔却是脸色骤然一寒,不悦斥道:“平日先生教你的礼数都去了哪里?还不赶紧给宁大家回礼。”   听到宁大家三字,少年皇子李珲圆顿时想起这一年里宫里闹得沸沸扬扬那事,好奇抬头望向宁缺,这才把真人与传说中那人对上号来。   若放在平日里,即便知道此人是父皇赏识的人,他也不会施以任何颜色,不过举世间他最畏惧的便是自己的姐姐,看着李渔面色如霜,赶紧站起身来向宁缺回礼。   宁缺温和一笑,挥挥手示意不用,却也没有侧身避开。   李珲圆余光里注意到这点,起身时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但毕竟是帝王家长大的孩子,他迅速把心中怒意压抑下去,走到宁缺身前,牵起他的手热情攀谈起来。   苍白稚嫩的面孔透着病态的尊贵,刻意透着亲热却掩不住眸子里的冷漠,宁缺惯见生死契阔尔虞我诈,眼内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这等低劣的演技,他也没有因此而不高兴,而是拿出了自己最优秀的演技,最良好的精神状态,谦虚而不失热情,就像是冬天沙漠里的一团火。   戏子安身立命之本便是演技,今日木庭清风流水畔,宁缺与少年皇子同台演出,这般卖艺不休,便等若用绝佳演技在不停羞辱对方。   李渔看着二人攀谈画面,早已看出其间蹊跷,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嗔怪瞪了宁缺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   皇子忽然出现在公主府内,恰好与自己相遇,若说这真是巧合,宁缺当然不会相信,他知道李渔的意思,只是关于那件事情,现在的他没有资格也不想去参合,就算想参合也必然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所以看着李渔嗔怪眼神,他笑了笑不再调戏皇子,揖手行礼向二位天潢贵胄告辞。   在离开公主府的路畔柳树下,他看到一名腋下夹着黄纸伞的年轻道人,不由微微一怔。这些日子他常去皇城对面的昊天道南门观,所以认得这位年轻道人是国师李青山的弟子何明池,此人负责天枢处的一些重要工作,极为忙碌,没想到今日竟会在公主府内看到对方,看模样他似乎在等谁。   宁缺走了过去,好奇问道:“明池师兄,你这是在等谁?”   年轻道人看着宁缺,无奈笑了笑,指向府庭方向,说道:“奉陛下命,我负责监督皇子读书,他跑出国子监我也只好跟着。”   宁缺心想那位纨绔苍白皇子,着实不是个好相处的对象,要监督他读书真是个苦差事,同情看着对方安慰说道:“总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   方明池苦笑摇头,说道:“我是被师父收养的,自幼随师父出入皇宫,与皇子相熟,陛下才会把这件事情交付给我,可不敢太不当回事。”   ……   ……   去老树下寻着桑桑,和小蛮说了几句闲话,宁缺便离开了公主府。   走在热闹街巷中,看着巷口处围着水井嬉笑玩闹的顽童,想起那位少年皇子,又想起关于皇位之争的传闻,他忍不住摇头叹息道:“公主摊上这么一个弟弟,还真是倒霉,日后不知道要因为他吃多少苦头。”   桑桑好奇问道:“皇子怎么了?少爷你又觉得他是个白痴?”   “如果真是个白痴倒也罢了,谁也不会去为难他。偏生又学了公主殿下一些心眼手段……想要变成聪明人的白痴,才容易惹出乱子。”   桑桑看了眼四周,小声提醒道:“少爷,那可是位皇子。”   宁缺笑着说道:“皇子又如何?隆庆皇子又如何?若这位小皇子日后敢来招惹我,我会让他知道卖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少爷,你现在经常表现的很骄傲得意。”   “话说两年前我们还只能参和渭城酒馆赌权分配事务,现在好像能参和帝国皇位分配事务了,怎么能不得意?而且这不是没外人。”   桑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还别不信。进了书院二层楼,就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关于皇位继承这种事情,书院的态度现在看起来很重要,而后山里的师兄师姐们对这件事情肯定不感兴趣,我大概是唯一一个可能会感些兴趣的人……”   宁缺说道:“所以公主才会玩出今天这一招来。不过看小皇子今天的表现,我怀疑她会后悔今天的安排,至少事先应该告诉小皇子。”   桑桑好奇问道:“帝国皇位继承这种大事书院也能起作用?少爷你成了夫子的亲传弟子,地位就这么高了?夫子有这么厉害?”   宁缺自嘲一笑说道:“不要忘记我到今天为止还没有见过这位老师,不过听了很多传闻,还有周遭这些人的态度,大概能明白这位老师了不起到什么程度。”   “少爷,那我们应该算是公主这派的?”   “夏侯……应该是皇后那边的人,那么日后我始终只能站在皇后娘娘的另一面,也就是公主这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需要站队的话。其实这个道理很久以前我就想明白了,只不过什么东西都是待价而沽,要卖出合适的价钱就必须等,现在价钱不错,那就可以慢慢开始卖了。”   桑桑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他的侧脸,很认真地说道:“你们讲青蛙王子那个童话时我听到了,也听懂了,这算好价钱吗?”   宁缺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不是所有癞蛤蟆都想吃天鹅肉。”   “天鹅肉不好吃吗?”桑桑不解问道。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在有的癞蛤蟆眼里,又脏又臭的黑泥鳅,要比天鹅肉好吃多了。”   桑桑问道:“少爷,你是不是在绕着弯骂我又难看又黑?”   宁缺笑道:“看来我家的小丫头终于愿意动脑子想事了。”   桑桑认真说道:“所以我越想越觉得这是件挺好的事,按小时候你对我说的话来讲,能娶了殿下回家,可以少奋斗好多年哩。”   宁缺继续向前走去,说道:“问题是她究竟对多少人说过这句话。”   这话便涉及了对女子最恶毒不堪的猜测,桑桑眉尖蹙的极紧,不开心说道:“少爷你一直对殿下有成见,事实上她是个好人。”   “好人也罢,坏人也罢,和我有什么关系?”   “刚才你不是还说待价而沽,要卖个好价钱?什么价钱会比殿下自己更高?”   “喂,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卖艺不卖身这句话?”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这里是人世间   长安西城着名食府一品轩后有一家极不起眼的茶铺。   茶铺深处竹席后方坐着两个人,其中那个矮胖中年男人不停擦着额头上的汗,看来夏末的闷热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就连说话时的河北腔也显得燥了几分。   “你是暗侍卫嘛,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嘛,这次去荒原,顺便帮着做做任务又有什么问题呢?只是让你看看,又不是让你查什么案子。”   这位矮胖中年男人是大内侍卫副统领徐崇山大人,今日特意出宫与宁缺密会。坐在对面的宁缺从袖子里取出手帕,也开始像他一样不停擦汗,只是很明显,他的汗水不是因为闷热夏末天气而来,而是因为对方说的这番话。   “夏侯将军……那是何等样人物,你要我去看他怎么看?看他长了多少根胡子还是每天上几次厕所?徐大人,我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但你要想想,以夏侯将军的脾气,如果让他发现我暗中窥视,肯定会动怒翻脸,到时候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一掌拍成肉泥,再包成包子喂马吃掉,谁替我出头?”   “如果夏侯将军真能一点证据都留不下来,唐律在上,无论宫里还是书院都没办法替你出面。如果如果你死之前能留下他动手的证据,倒也不妨……”   “哈哈,你知道我这是在说笑话。”   宁缺放下手帕,看着尴尬笑着的罗统领,心想这个笑话不怎么好笑。   此去荒原极有可能会与夏侯照面,如果有机会,他当然想查查对方,只不过这件事情太危险,没想到在这时却收到这个要求——看来陛下终究还是对夏侯不怎么放心,那自己能够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看见他沉默无语,徐大统领以为他心里依然有抵触情绪,宽慰说道:“不用太担心,陛下的意思很简单,你只需要在旁边看看夏侯将军行事的反应,回京后把你所看到的一些细节告诉陛下,什么险都不用冒。”   “陛下喜欢你,你又是夫子的学生,夏侯将军虽然暴戾冷酷,但他并不是山里那些徒有蛮力凶意的野猪,他不蠢,不会平白无故得罪你。”   宁缺心想若到时候自己得罪了夏侯,那又该怎么办?   “没问题吧?”徐崇山拾起手帕再次擦汗,满怀希冀看着他,说道:“如果没问题,我这就去宫里回话,长安城里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你告诉我,我来办。”   宁缺说道:“您知道我在临四十七巷有个铺子……”   徐崇山用力拍打胸脯,表现的格外豪气干云,说道:“我给你看着!”   宁缺摇了摇头,微笑说道:“主要是有个小侍女,想请侍卫处帮我照看一下。”   ……   ……   大唐天子派暗侍卫去冷眼旁观帝国大将军的一言一行,这件事情如果被传了出去肯定会引来一场政治动荡,所以为了保密,皇帝陛下根本没有召宁缺进宫,而是让徐崇山在宫外觅了个秘密场所,暗中传了密旨。   领了密旨之后的宁缺,本应把这件事情死死封存在内心最深处,不告诉任何人,不过他和桑桑之间向来没有任何秘密,所以当他回到临四十七巷后,正准备做饭的桑桑,第一时间便便知道了密旨的具体内容。   她望着窗口处的宁缺,问道:“会危险吗?”   宁缺提起毛笔,透过窗户看着她说道:“主要就是察颜观色,然后打听打听,徐崇山说的不错,这件事情根本没有什么危险,若真有危险,我不做便是。”   桑桑低下头继续淘米,问道:“所以你就答应了?”   宁缺低下头继续画符,说道:“身为陛下的金牌小密探,大唐年轻一代重点培养对象,所谓帝国用我,用我必胜……嗯,必胜不至于,必须承认我的人生总是无法顺利太长时间,我之所以不拒绝,原因你应该很清楚。”   有机会接近夏侯,带着皇帝陛下的密旨去观察夏侯,甚至有可能在其中寻找到报仇的机会,对于等待了十四年的宁缺来说,是无法错过的机会。   桑桑没有说什么,小手在盆里用力地搓着米,清水渐渐变成米浆一般的东西,稻米不知道被她搓掉了多少层,身形越来越瘦削黯然。   “这米如果再让你淘几次,还能蒸出饭来吗?”   宁缺把笔搁到砚台上,看着窗外的画面,沉默片刻后说道:“放心,我现在的水准不够夏侯一根手指头戳,自然不会白痴到马上动手报仇。”   桑桑站起身来,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回头望着窗后的他说道:“少爷,既然你不能带我去,那你看到夏侯的时候,一定要忍住。”   “去年书院入院试时看到亲王李沛言,我忍住没有?”宁缺摇摇头,说道:“我们是在岷山里长大的猎人,对付猎物时的耐心,就是我们最厉害的武器。”   “需要准备一些什么行李?”   “还是老三样。”   马上便要带着书院学生前往边塞荒原,可能会看到夏侯,宁缺有些隐隐的兴奋,更多的还是紧张,想着可能遇到的危险,他越发着急要把符箭研发成功。   当天吃完晚饭之后,桑桑把裤腿卷起,坐在井旁开始替他剪羽磨簇,而他则是全神贯注于书桌白纸之上,不停画着复杂的符文线条。   ……   ……   荒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一片荒凉,凛烈冬风未至时,大部分地面上都覆盖着如毡般的青草,只是当中原来到夏末的时候,荒原便会提前感觉到微寒的秋意,青草开始染霜变黄变白,显出几分肃杀味道。   马蹄将一棵比同伴更高的霜草重重踏入泥中,伴着微微嘶鸣和沉重的呼吸声,越来越多的战马出现在草甸上,左帐王庭的精锐骑兵,护送部落南迁。   在更南一些的地方,千余草原骑兵挥舞着弯刀,呼喝着奇怪的声音,闯过燕北边塞,瞬间占据一处旅道村庄,把一只商队团团围住。   鲜血顺着弯刀划破的缝隙开始喷洒,村庄收割的夏粮顺着弯刀划破的缝隙开始流淌,珍贵的茶叶盐包顺着弯刀划破的缝隙开始洒落。   燕地村民和商队护卫惨呼着倒在血泊中,他们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地,就像那些沉重的粮包与商队货物,瞬间失去生命。   草原骑兵兴奋地呼喊着,把所有人都杀死之后,开始笨拙地重新套车,把他们能找到的粮食与货物全部搬到车上,然后北返。   夏天已经结束,秋天已经到来,冬天自然不远。失去了北方那片肥沃草场的左帐王庭部落,根本养不活太多的牛羊牲畜,如果他们不抓紧时间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抢到足够多的粮食,那么部落便极有可能迎来灭顶之灾。   至于被他们屠灭的村庄,还有那一支支商队,是不是应该承受如此悲惨的遭遇,不是草原蛮人们需要考虑的问题。   其实荒原上的人们很清楚,商队的重要意义,然而现如今他们面临着眼前的恐慌,哪怕是最有智慧的王庭军师,也不会强行逼迫他们去思考长远的问题。   燕北各处边塞被草原蛮人骑兵攻破,无数商队被血洗劫掠,无数村庄的粮食被抢走,这些消息被荒原上的风迅速传到燕国各处,然后汇集到皇宫。   刚刚归国没有多长时间的崇明太子,在病榻上父皇的冷漠注视下,平静穿上盔甲,率领三千名近卫军前往北方边境。   城门大开,礼乐大作,看热闹的燕国民众们脸上却没有太多激动的神情,注视着太子车驾的眼神显得极为冷漠。   荒原上的左帐王庭根本无力约束所有的部族,那些蛮人骑兵们已经发疯,单凭燕国的边塞部队,还有这数千名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近卫军,根本无法阻挡那些马来如风,箭走如神的草原骑兵。   好在西陵神殿已经发出了诏令,中原各国都将来支援,而那个可恶又可怕的唐国,也将派来他们的骑兵,对于燕国君民而言,这是何等样羞辱却又无奈的选择。   这里是成京,弱国之都城。   ……   ……   书院后山,晨光熹微,山雾渐分。   四师兄与六师兄盘膝坐在水车旁,打坐调息完毕之后,对视一眼,开始重复他们已经重复了好些天的研讨过程。二人中间放着那面神奇的沙盘,沙盘上复杂的符文线条自行缓慢地前行,然后组成各式各样的可能。   距离清溪极近的打铁房内,水蒸汽随着水车的灌注而不停浓密,冒着熊熊火苗的炉内,一些似银似铁的金属正在缓慢变软融化。   刚刚起床的七师姐,站在清溪上游,看着他二人脸上的沉默忧虑神情,沉默片刻后把手里的湿毛巾扔到一块石头上,转身向崖坪远处那道瀑布走去。   ……   ……   距离南晋都城约七十里外,有一座山。   这座山并不像长安南郊书院后那座山般雄伟高崛、终日被云雾遮住大部分身体,而是平静坦露在清湛阳光之下,每一道崖缝每一颗岩石都显得那样清楚。   这座山的整体形状也很清楚,三面山崖相对光滑,反射着苍穹投来的光线,闪闪发亮,然后在峰顶相聚,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剑。   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宗门便在山脚下,那是一座黑白二色分明的旧式古阁。   数十名青年修行者,双膝跪地,朝着古阁恭谨行礼。   他们身后都有一枝被草绳紧紧捆住的剑,与一般剑师的飞剑不同,这些剑相对较长较大,更像是武者使用的剑,而且各自安静地藏在鞘内。   年轻的剑客们恭敬跪在地上,古阁处一片安静,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道像剑一般平静却又锐利的声音响了起来,这道声音锐利的仿佛能够刺穿剑阁身后那些坚实的崖壁,能够刺穿世间任何有形的事物。   “丢脸的人,就不要回来了。”   听着这道声音,跪在地上的数十名年轻剑客表情身体微僵,显得无比紧张,又似乎极为激动,大声应是后起身向外走去。   数十匹骏马正在微嘶等待。   年轻人骑马牵缰,离开师门,向北方去。   这里是剑阁,强者照拂之地。   ……   ……   滔滔黄河,浊浪翻滚,一时不知多少浪花产生湮没,河岸旁摆渡舟夫手持竹竿,恭恭敬敬跪在木道两侧。   当年剑圣柳白,正是在这道黄河旁悟得滔滔剑意。   今日大河国年轻一代的修行者,便要渡过这道黄河,向北方去。   ……   ……   海儿畔的白塔下。   一名满脸都是皱纹的妇人,身上穿着一件由无数布片组成的奇怪衣服,漠然注视着身前那些后辈子弟,声音沙哑怪异说道:“若要去燕北,便需要穿过唐境,朝廷已经发出文书,你们但走无妨,相信唐人不会为难你们。”   一名年轻苦行僧人诧异望着妇人问道:“曲妮大师,难道您不随我们一道走?”   老妇人眼眸里闪过一丝恶毒痛恨神情,厉声说道:“像唐国这等礼数败坏,全无信仰的罪恶之地,我的鞋底沾了一粒它的灰尘,都会令我感到恶心。”   这位月轮国主之姐自幼带发修行佛法,修行境界高深,在佛宗内地位极高,眼下这些奉西陵诏令前往燕北的年轻修行者们,都可以说是她的徒子徒孙。   她看着恭谨待命的诸位后辈,冷漠傲然说道:“我从北方走,直接过岷山,倒要看看唐国有没有谁会拦下我。”   这里是月轮国,佛光普照之地。   ……   ……   马蹄踩在肥美的沃野上,仿佛都能挤出油来。   数百名骑士在温暖的阳光下肃然前行,身上穿着纯黑色的盔甲,盔甲上绘着繁复难明的金色花纹,黑色盔甲表面与金色花纹在明亮的光线下不停闪烁,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美感与威压感。   昊天教数千名虔诚信徒,正准备跪行拜山,听着如雷般的蹄声,惊的连连避到道畔的树下,待他们看清骑士面容后更是赶紧跪下叩首,充满了惊喜与敬畏神情。   西陵护教神圣骑兵,号称世间最精锐骑兵,在道旁虔诚叩首的信徒们平时看到一人,便觉得是祖宗积德,今日竟然一下看到了数百位神圣骑兵,不由惊喜的难以自抑,甚至有妇人看着神圣骑兵肃然庄严模样,兴奋的昏厥过去。   有些身家富裕消息灵通的信徒,大约猜到这些护教神军出动的原因是什么,但他们还是不理解,不过是些草原上的蛮子作乱,为什么神殿会如此重视?   数百名护教神圣骑兵中间,夹杂着数名穿着红色道袍的昊天道门神官,神官们中间那位年轻的护教神圣骑兵将领英俊似非凡人,行走在阳光下,身上的盔甲仿佛镀上了一层昊天神辉,若神子般完美而不容侵犯。   这里是西陵,昊天眷顾之地。   ……   ……   书院后山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   宁缺把符文图纸搁到桌上,疲惫地靠着角落坐下,看了会儿摇晃的炉火,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这几天他实在是累到了极点,脑力也压榨到了极点。   “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就拿出了解决方案,我那天赞扬小师弟是符道上的天才,他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四师兄看着纸上的那些线条,又看了一眼在角落里沉沉睡去的宁缺,说道:“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给了他如此强烈的动力。”   六师兄一面计算符箭材料需要的金属配比,一面压低声音说道:“我能感觉到小师弟很着急……好像他在担心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去荒原的事情。”   四师兄说道:“荒原……西陵神殿担心魔宗复生,小师弟终究是书院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魔宗那些余孽当年被小师叔杀的不够惨?”   六师兄憨厚问道:“师兄,我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逻辑关系,小师叔当年把魔宗杀的惨,如果小师弟又遇到魔宗的人,难道他不是应该更担心吗?”   四师兄看着他问道:“你说帝国礼部尚书去燕国会不会担心被燕人杀死?”   六师兄抬起头来,想了片刻后说道:“当然不会,如果礼部尚书出访成京,只要少了一根毫毛,燕国只怕都会迎来灭顶之灾。”   “同样简单的道理。”   四师兄平静说道:“如果魔宗的人敢伤小师弟一根毫毛,魔宗难道就不怕迎来灭顶之灾?难道就不怕再被小师叔屠一遍?”   “但小师叔已经死了。”   “师叔死了,师父还没死,更何况二师兄一直想有机会向小师叔学习。”   “那小师弟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四师兄看着沉睡中仍然蹙着眉头的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不知道,但他是小师弟,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当然要想办法让他不怕。”   “想什么办法?”   “先替他把符箭弄好。”   “喔。”   对话结束,房间里沉重的打铁声连绵响起,六师兄挥臂的动作快到如残影一般,打铁声延绵串在一处,仿佛像一道永远不停歇的雷,然而即便是这样响的声音,也没能把疲惫到极点的宁缺唤醒。   四师兄则是拿着沙盘不停模拟着宁缺设计的符文,参考宁缺写在纸上的旁注,尝试各种不同的符线搭配,甚至开始尝试用阵法把这些线条重新组合。   符箭材料特殊,虽然经由六师兄的精妙空管设计减轻了很多重量,但比起普通羽箭来说,依然要重上太多,那么普通的硬木弓便没有办法使用,在打造符箭之前,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情必须是先把特制弓制造出来。   随着打铁声的持续,随着铁水灌注泥模的兹兹声持续,渐渐的,那把由混编精钢细条组成的奇异硬弓部件渐渐分部位成形,而最重要的那个部位更是在六师兄的细心琢磨之下,开始泛出幽幽的光泽。   四师兄完全掌握了宁缺对符线的设计,走过去指导那个部位的设计,看着六师兄看似粗笨的手指像绣花一般提着银色的托盘抓丝,他眉头微皱问道:“雕刀你准备用什么?符箭材质极硬,而且要求非常精确,普通雕刀完全没用。”   六师兄呵呵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匣子,从匣中取出一粒三分之二部位被秘制金属薄片包裹的透明石粒,说道:“用硬度极高的杂银做托盘,用金刚石当雕刀。”   “金刚石抗击打性能不好。”   “所以我在它下面又包了一层铁片,当然不是普通铁片,还是上次我们和黄教授一起替夏侯将军打造盔甲时留下的异种钢铁。”   “锋锐度怎么样?”   “我磨了整整三天,切割面极好,你看。”   六师兄举起金刚石对着熊熊炉火,明黄的火苗透过那些复杂的表面散开,化作无数纷繁美丽的光芒,就如同夜空里的繁星那般。   接下来,这二位习惯沉默然后沉默决定不能让小师弟害怕的男人,开始这项工作里最困难的那个部分,也就是打造符箭的本体,也正是在这个部分,他们遇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四种金属的比例没有问题,关键是里面的杂质太多。我选的是军部最好的材料,但材料本身就有杂质,现在炉火的温度很难炼干净。”   六师兄看着火通通的铁水,挠着脑袋无奈说道:“以前从来没有试过这种做法,强行融合这四种金属,需要的温度太高,我不知道该怎样做。”   就在这时打铁房的门被人推开。   七师姐走进门来,望着角落里昏沉睡着的宁缺笑了笑,转头望向他们说道:“我带了两个帮手过来,不知道你们需要不需要。”   四师兄看着她身后那两个人,微微揖手行礼,然后不知想到什么,微笑望向熟睡中的宁缺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符师先贤没能做出符箭来。让两个知命境界大修行者来当铁匠,除了小师弟谁还能有这等待遇?”   二师兄面无表情走了过来,抢过沉重的铁锤。   陈皮皮笑着走了过来,站到炉火前缓缓闭上眼睛。   炉火骤然变得极为明亮,然后迅疾转作幽幽的蓝色。   二师兄扶了扶头顶的古冠,单手挥锤砸向烧的通红的金属块。   轰的一声巨响!   锤落砧块,劲气喷射如电。   除了陈皮皮,屋内其余的人全部被震的跌坐于地。   巨大的撞击声如一道闷雷,响彻书院后山整座山谷。   清溪无由生波。   鱼儿游动不安。   旧书楼上抄簪花小楷的女子抬头望向东窗外,沉默不语。   两个棋痴抱松。   两个音痴抱紧怀里的箫与琴。   花痴护着身前的花。   书痴还在低头抄书。   这里是书院,人世间独一无二的书院。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元十三箭   角落里的宁缺被如雷锤声惊醒,紧接着被锤尖喷出的剧烈声音再次震昏。他在似梦非梦的昏沉世界里隐约听到模糊的打雷下雨声,轻声笑语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揉着眼睛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靠在打铁房的墙壁上,不远处的炉火被泥土镇住,屋内不再炽热,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他扶着墙站起走到窗前,发现桌上有一个桐木制成的匣子,不由微微一愣,他记得昨天桌子上并没有这个东西。   桐木匣是长方形的,约一个手臂长短,掀开匣面,便能看到匣底安安静静躺着六七个形状奇特的金属物件,这些金属物件表面黝黑,仔细望去才能发现看似浑然一片的表面上有无数细缝,竟是由无数根极细的金属丝编织绞弄而成,单是肉眼望去,仿佛都能感受到其间蕴藏着的强大韧力。   宁缺的手指在匣中黝黑事物的表面缓缓抚过,感受着指腹传来的微糙触觉,还有那股莫名的强硬感觉,眉梢忍不住微微挑起。   这些黝黑金属物件的形状很奇特,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用途,尤其是搁在匣中最上方小格里的那段约三根手指大小的金属片,就算是用来砸人都会嫌份量不够沉,更何况金属片上嵌着个极微小的抓银托盘,托盘里镶着颗只露出最上面尖端的明亮金刚石,看着根本不像是一个武器,而更像是……   “这不是结婚的戒指吗?”   宁缺喃喃自言自语道,明亮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他已经看出匣中这些黝黑的金属部件是用来做什么的,凭借对弓箭的绝对熟悉和那双灵巧的手,在没有人指点的情况下,他开始进行组装。   喀喀轻微金属楔扣合的声音不停连绵响起,极短的时间之后,一把浑体黝黑的金属弓便出现在他手中,紧接着他左手紧握住由无数细金属丝编绞而成的弓身,右手抽出匣内的特制双绞八股线,开始上弦。   黝黑长弓上弦完毕,被轻轻搁在桌上,然后他的目光落到匣旁那方深色的箭筒上,深吸一口气,从箭筒中缓缓抽出一根箭来。   这是一根合金打造的长箭,箭杆被设计的极为细长,虽然采用的是中空管工艺,但握在手中份量依然显得极为沉重。   宁缺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激动,双手端着这根金属长箭,左手虎口缓缓由箭的末端向箭簇处推移,仔细感受体察着箭杆表面的微妙触感。   他摸的很仔细,摸到箭杆本身所具有的那种不可折断的强硬坚韧意味;他看的也很仔细,借着窗外的晨光看到箭杆上那些如鳞一般的细纹,不知道锻箭时落了多少锤,被砸合了多少万层,层层相迭然合相依。   在箭杆本身材料的如鳞细纹中间,还有数道更精晰更深刻的纹线,以一种极为平静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只是最下方处一片空白,总给人一种感觉这里少了一根线条,若能把此间空白弥补起来,这些线条便会瞬间变得灵动活泛。   宁缺提着手中沉重的弓箭走出打铁房,迎着崖坪东方投射来的清丽晨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精神变得更加清爽。   屋前与镜湖之间的草地里隐隐传来呼噜声,他放眼望去,发现师兄们正躺在树下湖畔酣甜入睡,身边散落着几个酒壶,陈皮皮睡的最死,嘴角不时淌落口水,七师姐靠着古树闭着眼睛,小手指里勾着个酒壶不时上下摇晃,就像是在钓鱼一般,在树的另一边,平日里衣着服饰礼数一丝不苟的二师兄,头顶那根像棒槌一样永远直立朝天的古冠,早已歪斜的不成模样。   宁缺沉默看着屋外沉睡的师兄师姐们,猜到昨夜他们为了自己忙了整整一夜,胸口处渐渐变得非常温暖,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二师兄睁开眼睛醒来,起身扶正头顶的古冠,示意他随自己向湖畔走去,不要打扰那些家伙疲惫酒醉之后的睡眠。   站在湖畔临湖风,晨光晨露在四周带走热泛着光,片刻沉默之后,二师兄严肃说道:“此去荒原,不要堕了书院威名。即便书院不会因为你一人而损千年盛名,但小师弟你如今也是大唐名人,切不可跌了自己身份。”   宁缺笑着说道:“哪里是个名人,就是个人名。”   二师兄看了他一眼,赞赏说道:“淡泊名利,能于盛名之中见到虚无,小师弟你这话说的好,若让师兄听见,一定会把你引为知己。”   他说的师兄,自然便是书院大师兄。   宁缺微微一怔,不由感到有些惭愧。   “二师兄,昨夜辛苦你们了。我本以为可能需要去请教一下黄鹤教授。”   “符道我了解不多,但你师傅颜瑟已然是世间最顶尖的人物,若他都不能帮助你研发符箭,你去寻黄教授也没有任何意义。”   “说起来我还一直不知道书院那些教授都住在哪里。”   “教授都是客座教授,异国人多,大部分时间都隐居在大山各处。”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在山里遇到过?”   这时候二师兄又说了一句很废的废话:“因为大山是一座很大的山。”   然后他回头看着宁缺身上的黝黑弓箭,问道:“要不要试一试?”   宁缺点了点头。   树下草丛中沉睡的师兄师姐们都醒了过来,大山别处那些抱松抱箫抱花的师兄们也走了出来,就连惯常很少在众人面前出现的三师姐余帘,也不知何时来到了湖畔,十一个人围着宁缺或紧张沉默等待,或兴奋议论不停,或挠着头发表示这件事情其实真没有什么意思,之所以本人会来看小师弟试箭纯粹是昨夜被吵晕了。   宁缺把黝黑细长的符箭轻轻搭上铁弓,深吸一口气后高高举起,瞄向高远的天穹,仿佛要射落这时候其实还在崖坪下方的太阳。   随着吱吱轻响,看似坚不可撼的铁弓微微变形,紧绷的弓弦向后拉出,深深陷进他右手的食中无名三指间,因为这次试射意义重大,为了保险起见,他选择了自己并不是很常用的三指控弦。   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湖畔的议论声戛然而止,顿时变得极为安静,书院二层楼的师兄师姐们或紧张或好奇地望向他紧紧扳着弓弦的手指。   如镜面一般的清湖里,早起觅食的鱼儿缓缓游动。   湖对面那只骄傲的大白鹅正在含水漱洗自己的胸腹。   宁缺袖内的小臂肌肉松放之间,紧绷的弓弦擦着指腹高速回弹,带动着黝黑色的细长金属箭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骤然前射!   锋利的箭簇从弓弣握手处瞬间前突,当它运行出某个距离后,弓弣处镶着的那颗金刚石,与金属箭杆发生了一次轻微的磨擦,被磨出极复杂剖面的金刚石锋,如同落在纸面上的蘸墨毫尖一般,极随意的在箭杆上画出一道线。   正是箭杆符文处的那片空白,正是那道符文的最后一笔。   箭尾最后离开弓弣处,不知道是因为速度太快的原因,还是因为箭身上那道符文被激发的缘故,箭尾脱离弓身时,竟带出了一团乳白色的湍流。   然后……这根符箭瞬间消失!   湖畔没有一个人能够看清楚这根箭的运行轨迹,能够看到它飞到了空中何处,只有抬头望天的二师兄微微眯起了眼睛。   直至此时才有一阵无由风起,吹得仍然举着弓的宁缺衣衫振振作响,湖畔众人微感凉意,宁缺紧握着弓弣的左手上,更是忽然多出了很多露水。   湖中的鱼儿依然在缓慢地游动。   对岸的大白鹅完成了漱洗,开始曲项准备向天歌。   片刻后,依然盯着天空,想要寻找到那根符箭轨迹的师兄师姐们看到了极高处的那团白云中间出现了一处空洞,透过那方洞可以看到更高处湛蓝的天空!   四师兄声音微颤说道:“是射出来的?”   六师兄声音微哑猜测道:“应该是射出来的。”   七师姐惊喜说道:“真是这一箭射出来的?”   二师兄淡然说道:“是射出来的。”   湖畔众人表情骤变,看着天空高处云中的那个破洞,发出一阵喜悦的惊叹。余帘师姐的眉头也缓缓挑了起来,脸上出现一丝笑意,似乎连她都没有想到,这根符箭竟然能飞如此之高,拥有如此大的威力。   这时候陈皮皮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他揉了揉胖乎乎的脸蛋儿,艰难抬头望着碧空白云,惘然问道:“那根箭跑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确实很关键,但此时此刻,目睹史上第一根真正意义符箭诞生的书院众人,根本懒得理会这个关键问题,九师兄赞叹说道:“如此佳事,岂可无乐?”   十师兄连连点头,手指抚上古琴之弦,道:“箭不可无弦。”   六师兄自脚下提起沉重的铁锤,憨厚说道:“二师兄打铁用的是我的锤子。”   七师姐指间拈着绣花针,微笑说道:“我也算是帮了些小忙。”   九师兄将箫管搁至唇边,呜呜吹出欢快的乐声,众人正准备像崖顶那夜般以声相合相应时,忽然听到头顶天空上响起一道极凄厉的鸣啸,瞬间便把湖畔的箫声压住,仿佛是云头有位仙人正在吹箫。   书院二层楼诸人虽然都是些痴人,但绝对都是人世间最聪慧之人,听着这道尖锐鸣啸,瞬间便猜到了缘由,表情骤然变得微白,用能够想像的到的最快速度,瞬间从宁缺身边跑开,作鸟兽散,各自寻觅安全的庇护场所。   宁缺却根本不知道马上将要发生什么事,犹自难抑心头兴奋,痴痴傻傻浑浑噩噩望着头顶的天空,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二师兄和陈皮皮站在他身旁两侧,抬首望天,表情各异。   尖锐的鸣啸瞬间从遥远的高空,传至湖畔,那粒小黑点刚刚进入宁缺眼眸,下一刻便化作一道高速撕裂空气的金属长箭,刺向他的头顶!   二师兄轻挥衣袖,袖飞若边塞扬旗,卷住将要落到地面的那道黑影,妙到毫巅地一扯一带一放,把那根带着恐怖速度与威力的金属符箭转了方向。   嘶啦一声轻响,他的衣袖裂开一道小口。   轰隆一声巨响,镜湖中心那方亭榭被轰塌了整整一半。   宁缺脸色苍白,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看着烟尘一片的湖面喃喃说道:“我操……”   七师姐顶着锅盖跑了过来,看着塌了一半的亭榭,脸色苍白,喃喃道:“我操……”   二师兄蹙眉不悦看了她一眼。   ……   ……   众人重新汇聚到湖畔,指着塌坍的亭榭兴奋地议论纷纷。   四师兄看着烟尘渐消的湖面,带着一种宿愿达成的满足笑容,顺着木桥走了过去,回来时手里握着那根符箭,同时还拿了一个小盒子。   “金刚石画出符文最后一笔,小师弟你的想法确实天才,但很可惜的是,一根符箭只能射一次,不能重复使用。昨夜我和老六做了一套修复工具,但还没有试过,你去荒原上如果需要修复,可以试一下能不能成。”   他把小盒子递给宁缺,神情严肃提醒道:“符箭材质珍稀,而且制造极为不易,箭筒里只有十三枝符箭,在战场上你要节省些用。”   宁缺认真说道:“师兄放心,我绝对不会一次就射完。”   “你根本没有能力一次射完。”二师兄在湖畔洗完手,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以你现在的境界,最多只能射三箭,身体便会承受不住。”   宁缺看着手中那根沉重的符箭,皱眉说道:“那这可怎么办?”   四师兄看着那根符箭,忽然感慨说道:“这是开创历史的创新符道设计,只可惜无法推广到世间,真是可惜。”   “为什么不能推广?”   “因为小师弟写出来的这道符只能由配合他的念力,想要使用符箭,箭手本身便要是名符师,世间没有几个符师能写出这道符,能写出这道符的符师更不可能是位拥有足够力量的箭手,这道铁弓不是那么好拉的。”   听到四师兄这句话,宁缺才觉得右肩处一阵酸痛,甚至还隐隐夹杂着撕裂般的尖锐痛楚,可能是那处的肌肉被先前的控弦动作给伤了。   四师兄说道:“小师弟,这是你研发的符箭,给它起个名字吧。”   宁缺看着四师兄脸上的笑容,忽然心头一动,诚恳说道:“四师兄,请你赐名。”   四师兄微微一怔,感慨笑了笑,说道:“那好……既然弓与箭材质里都混了小师弟你感触最敏锐的杂银,那么叫它银箭可好?”   宁缺听着银箭二字,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换一个。”   陈皮皮一手指天,问道:“穿云箭?”   一枝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宁缺连连摇头。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说道:“符箭借助天地元气而行,世间如今只有十三枝,而小师弟排行十三,那么……便叫元十三箭。” 第一百九十四章 晨光   烟酒不分家,男女不分家,刀箭自然也不分家。宁缺捧着沉重的符箭眉开眼笑,六师兄提着个长形布袋从打铁房里走了过来,解开袋子,露出里面三把朴刀。   这是前些日子宁缺送到后山的三把刀,经过六师兄重新锤打淬练后,刀身比原本显得更加细长,乌黑色的长柄则显得更为结实,微暗的刀面上映着晨光,偶尔能够显现几道简洁明确的符文线条,看上去有些秀气,却又透着无尽杀气。   二师兄说道:“西陵神殿发出诏令,今次前往荒原的各国年轻高手应该不少,我想裁决司应该也会去人,或许你会在燕北再次遇到隆庆。”   听到隆庆二字,宁缺头皮无由一紧,下意识里生出就此失踪的强烈念头。在登山中他胜了隆庆皇子一次,但两个人修行境界的真实差距太大,若隆庆皇子记恨前番两次羞辱,他只怕要在对方手上吃很多苦头。   “明天我就不送你了,我只提醒你一句。”   二师兄继续说道:“此番前去荒原,你带的是书院学生,代表的是二层楼诸位师兄师姐,扛的是夫子大旗,所以无论遇着何等情况,你都不能给书院丢脸,西陵天谕院,南晋剑阁,月轮白塔寺,我书院子弟和这些地方的家伙当年接触不少,无论下棋还是演乐,都未曾输过,你也不能输。”   “怎么都不准输?”   “不错。”   “打不赢对方怎么办?”   “打不赢也不能丢脸。”   宁缺摸着脑袋,困惑苦恼问道:“二师兄,打不赢对方那怎么才能不丢脸?”   二师兄眉梢微挑,不悦斥道:“打不赢就要想办法打赢,实在打不赢也不能认输,想尽一切办法逃掉,修行几年回去与对方再行打过,难道会永远打不赢?”   ……   ……   因为皇帝陛下的提议,书院学生今年实修的地域被安排在局势紧张的燕北荒原,出发的时间便是明日。宁缺从书院后山那道浓雾里走出来时,石坪四周的书舍里正回响着教习先生们慎重叮嘱的声音,库房院外有管事正在不停向外搬运旅途上需要的物事,军部管事则在清点佩发兵器的数量。   走出书院石门,只见晨光之下的青青草甸间散着数十匹骏马,这些来自城西马场的骏马平静低首吃草,偶尔撞进草甸深处的花丛,撞落一地秋日花瓣。   宁缺看着这些将要踏上征途的战马,笑了笑,和在院外等了整整一夜的车夫老段说了声抱歉,便准备登车回城。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皱着眉头跳下马车,走回书院库房外借了一个扎实的皮袋,在道旁拣了数十块沉重的石头塞了进去。用手掂了掂,他觉得袋中石头的重量差不多,走到草甸边,用手扶着拦杆对着草甸深处吹了声口哨。   并不如何响亮的口哨声,让草甸间四处散落食草的战马们同时警醒,抬起头来,其中一匹最强健的大黄马摇动马首挤开同伴,撒着欢撒着蹄便跑了过来。   他摸了摸大黄马,隔着栏杆把皮袋系到马鞍旁的索扣上。   皮袋里塞满了石头,看着不起眼,实际上非常沉重,大黄马前腿微曲,然后迅速站直,只是强健身躯的平衡显得有些小问题,喘息急了些许。   宁缺解下皮袋,看着大黄马摇了摇头,心想铁弓十三箭外加三把刀已经太重,再加上自己本身的体重,这些普通战马就算能承受得住,也不可能承荷太长时间,尤其是进了荒原,一旦要展开追击,根本维持不了太长时间。   在渭城边塞当了很长时间兵,他比书院任何学生都清楚,在荒原上座骑的重要程度,他现在已经进入修行的世界,更清楚只要不是那等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依然需要依靠马匹才能保有足够的速度。   稍一思忖,他脑海里忽然出现去年的某个画面,把皮袋里的石头倒了出来,跳进草甸,觅到军部马场的那位管事,拿出天枢处的腰牌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回到长安城后他没有第一时间回临四十七巷,而是去了皇城根下面的南门道观。弟子即将远游,总要禀报师傅,而且说不定师傅会给自己一些送别的礼物。   颜瑟大师比宁缺自己更早知道他要去荒原的消息,这几天思来想去,觉得陛下的安排对自己这个徒弟总是有好处的,便渐渐平了心中的恼火情绪。   他没有像二师兄那样叮嘱宁缺断不可堕了师门威名,而是凝重说道:“草原上的蛮人不可怕,南归的荒人和身旁的伙伴,反而会是最大的凶险。按道理来说有夫子有陛下有我,世间没有几个人敢对不利,但你要记住那里毕竟不是大唐。”   “师傅你放心吧。”宁缺笑着说道。   遥远的荒原对中原人来说,往往代表着神秘和凶险,但对离开岷山便在荒原上砍马贼为兼职的宁缺来说,反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无论在那里遇到怎样强大的敌人,他相信自己至少都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如果没有这份自信,他根本不会答应朝廷的要求。   颜瑟大师想着神殿这次派出的护教骑兵还有隐在暗处的裁决司一应强者,花眉缓缓蹙起,看着他认真说道:“以往你在荒原上遇到的敌人都是些普通人,哪怕是最凶残的马贼,或许都不会令你感到恐惧,但你要记住,这次面对的敌人有可能是修行者,更有可能是隐藏在荒人中的魔宗余孽,总之要一切小心。”   宁缺敛了笑容,认真说道:“学生明白。”   接下来颜瑟大师完成了秋天到来前的最后一次授课,详细讲述了一番符道巅峰——文字的妙义,然后把一个锦囊交到他的手中,解释说道锦囊里有些妙物,若真到了危险关头,不妨打开看看。   黑色马车缓缓行驶在笔直的长街之上,随着车轮下的石板缝隙不时震动,宁缺看着手中的锦囊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果然还是捞了些临别礼物啊。   他猜不到锦囊里是什么,想着小说故事里那些著名的桥段,也没有拆开来看的意思,万一拆开了便没了效用,难道有脸再回南门观向颜瑟大师另讨一个?好吧,以他的性情还真做得出来这种事,但何必这么麻烦。   回到老笔斋时天色已暮,斜阳从临四十七巷的那头打了过来,恰好红了半条街面,他与隔壁古董店的吴老板打了个招呼,看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灰墙,走了进去。   饭蒸在锅里,白雾弥漫,顺着天井里那棵树缓慢缭绕,向着通红的天空飘去,飘不了多高距离,便消散于空中,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来。   桑桑仰着小脸看着消散于空中的雾气,柳叶眼眯的很好看。   宁缺看着树旁小小的身影说道:“我回来了。”   桑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少爷,你回来了。”   毫无新意的对话,单调乏味,很多年来,宁缺回到猎屋,回到渭城小院时,都会与屋内院内的小女孩儿有这样一番对话,在长安城临四十七巷的这一年也不例外,只不过在中间多了少爷两个字而已。   临行前的晚饭也毫无新意,虽说那碗琥珀色的鸡汤表达了某种郑重,但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既然没有什么好说的,洗脚熄灯之后,宁缺便躺在床上开始睡觉。   他没有对床那头的小姑娘交待什么事情。虽然这将是他第一次与桑桑分开这么长时间,但他相信小姑娘能照顾好自己,因为这些年小姑娘是在照顾两个人的生活,现在少了麻烦挑剔的自己,她应该会过的更快活轻松些吧。   夏末的长安城,夜里的温度已经不再那般恼人,树上的蝉鸣渐渐衰弱不见,满天的星光照在安静的树叶上,再从窗口反射进来,涂着满墙满床二人最爱的银色。   一阵悉悉碎声响起,桑桑穿着薄单衣从床那头爬了过来,瘦瘦的膝头把银色的被褥压出一道深浅不一的辙,然后她躺进宁缺的怀里。   宁缺睁开眼睛说道:“说过很多次,你现在是大姑娘了。”   桑桑嗯了声,调整了一下角度,把头搁在他的胸膛上,便再不肯动。   临别前的这个夜,和以往这些年间的很多个夜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   ……   临别前的清晨,与以往一年间的清晨都一样,也没有什么区别。吃了碗桑桑买回来的酸辣面片汤,用桑桑递过来的牙具刷牙,用桑桑拧好的毛巾洗脸,在桑桑小手服侍下穿好书院秋服,宁缺拎起沉重的行李,推开铺门走了出去。   晨光清丽,他对铺门口的小姑娘挥了挥手,马车便缓缓动了起来。   在书院门前的大片草甸边缘黑色马车停了下来,然后原路折回,今天车夫老段不需要等宁缺回城,因为宁缺不回城。   草甸四周早已人声鼎沸,面带兴奋紧张神情的书院学生们与自己的父母道别,父母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替孩子们准备好的行李似乎总有遗漏,而年轻的学生心思却早已飘到了遥远的北方,仿佛看到建功立业的大好前程。   当然不是所有的书院学生都如此兴奋期待接下来的旅程,比如在远处被东城大富商带着数房姬妾团团围住的褚由贤,脸上便写满了牢骚与畏惧。   宁缺看着那边笑了笑,然后转头望向身边穿着红色箭装,显得英姿飒爽的司徒依兰,好奇说道:“真没想到居然没有人送你。”   司徒依兰微笑说道:“名为实修实为出征,父亲只勉励我上阵好生杀敌,却没有让人来送我的意思,再说你不一样没有人送?”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我无父无母,连亲戚都没有一个,谁会来送我。”   司徒依兰看着书院里面走出来的那两个人,说道:“看来还是有人会来送你的。”   从书院里走出来的是三师姐余帘和陈皮皮,草甸上的书院学生还有那些长辈们,经由教习处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份,急忙恭谨让开道路。   始有秋意的微风软软拂着女子额上的发丝,让这位身材骄小始终看不出真实年龄,别有一番风味的女教授显得更年轻了几分。   自从进入书院二层楼后,宁缺反倒与三师姐极少有私下交谈的机会,这时候见她来送自己,不由感到有些意外,说道:“多谢师姐。”   余帘递给他一块小东西,微笑说道:“师姐没有什么东西相送,就送你一句话吧,无论遇着什么事情,只需要从本心出发,那便能轻松逾过。”   “多谢师姐指点。”   宁缺转向陈皮皮,看着这个对自己修行生涯带来无穷帮助的朋友,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你准备送我点什么?”   一阵晨风来到草甸,吹皱陈皮皮的脸,他认真说道:“我来送……行。”   宁缺摇头叹息说道:“你越来越无耻了。”   陈皮皮感慨说道:“向你学习。”   宁缺笑着回答道:“共同进步。”   陈皮皮也笑了起来,然后认真问道:“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吗?”   宁缺本想说该交待的已经交待完了,但想了想后还是说道:“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   “我家有个小侍女。”   ……   ……   从一名来自边城的少年军卒,登楼胜谢三公子,被书院遗忘而沉默然后他把书院遗忘,登山胜隆庆皇子,最终成为这届学生里唯一进入二层楼的人,然后又将率领所有同窗前往燕北荒原参加实修,现在的宁缺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书院普通学生眼中的传奇人物。   他与司徒依兰说话便已经吸引了很多目光,然后更多的目光随着余帘教授和陈皮皮的到来也落在他的身上,这些目光极其复杂,或敬畏或羡慕或嫉妒不敢有恨。   而当宁缺拎起脚下那一大堆沉重行李向草甸方向走去时,一直沉默注视着他的数十道目光里,更是多出了很多震惊疑惑的情绪。这么多的行李,看上去如此沉重,什么样的马再能承受得住?他向草甸那边走去是为什么?   三把朴刀,拆开的铁弓和箭筒里的十三枝符箭,惯用的黄杨硬木弓和普通羽箭,旅途上必用的东西甚至包括叠好的小帐蓬,还有粗布紧紧裹着的大黑伞。   行李是昨天夜里桑桑细心整理好的,体积已经缩小到不能缩小,但因为东西实在太多,拢在一起依然显得格外壮观,就如同一座小山。   宁缺拎着沉重的行李走到草甸围栏旁,举目向远处望去寻找自己的目标。   在围栏那头,草甸上那些被书院学生挑剩下的军马正垂着头沉默地吃草或休息,看不出来有没有丧气的情绪,而在更远处宽阔的草地间,一道黑色的影子正在来回奔腾,像一道黑色的奔雷般,蹄声大作。   待那道黑影慢下来时,才能看清楚原来是一匹极为强壮的黑色骏马,大黑马不停追咬挤撞着身旁的同伴,别的马畏惧地四处散避,它却不依不饶继续追咬,不时吭哧吭哧的得意鸣啸几声,显得格外霸道下贱。   宁缺看着那匹大黑马笑了笑,把手指伸进唇里打了个唿哨。   哨声袅袅然传到草甸上方。   正在放肆得意欺负同伴的大黑马,听着哨声后骤然僵硬,四脚像是钉子般钉进松软的草面上,再也动不得半步,看上去就像是一座被刷了黑漆的木马,只剩下两个乌黑的大眼珠在快速转动着,明显可以看到里面的恐惧神情。   它艰难地扭动僵硬的马颈,回首望向远处围栏畔那个人影,终于把脑海中最不美好的那幕回忆和这个人联系起来。   又一声唿哨响起,仿佛是在催促。   大黑马艰难地提起马蹄,垂着头痛苦地缓慢向围栏处走去,每步都是那样的不舍,那样的依依,仿佛是要嫁入声名恶劣豪门不知前途如何的女明星。   慢步踱到围栏前,大黑马看着栏后的宁缺,微微摇晃马首,同时滑稽可笑地翻起厚厚的唇皮儿,像是表示绝对的臣服和讨好。   和书院入院试已经相隔一年多的时间,这匹大黑马的脾气没有丝毫好转,依然狂暴躁烈,然而在宁缺面前,它仍然不敢有丝毫脾气。   只是当它看到宁缺脚下如小山一般的行李后,再也顾不得本能里的那份恐惧,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掉转身躯便准备逃跑。   宁缺盯着它说道:“老规矩。”   大黑马停下脚步。   宁缺继续说道:“不听话我就宰了你。”   大黑马垂头转身。   宁缺把小山般的行李挂到了它的鞍上。   ……   ……   天启十四年夏末秋初,书院开始了这一届的实修。   领队是那位连老师和大师兄都没有见到,堪称史上最弱的书院二层楼弟子。   老笔斋后院内,桑桑盯着咯咯叫的老母鸡发呆,心想昨天应该把你也宰了,好让他多吃点,不然路上饿了怎么办?   长安城郊道上,宁缺看着道畔如画般的民舍村景,心想不知会有多少天喝不着她做的鸡汤,刚刚离开,便开始想念。   清晨的帝国,笼罩着淡淡的微光。   马蹄声声,青衣振振。   (第一卷 清晨的帝国 终) 第一卷 卷末闲唠   将夜的第一卷现在回头看来,达到了我自己的要求,并且还稍微超过了一些些。所谓超过的那些是指写的时候突然蹦出来的比较美好的那些画面和感觉,这些都是大纲里脑海里不可能提前预备的东西,认真写了便自然出来了,这个很好。   不好的方面还是老问题,想着不灌水,但有的章节还是写的拖沓了些罗嗦了些,不过将夜前面这几十万字应该算是很结实了,我第一次对自己拿起了屠刀,删掉了很多可以不写的情节,缩了很多原本可以细写的情节,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得到我自己认可大概应该有资格生存的情节。   关于故事的脉络和男主角的境遇,我确实不擅长严谨而有序地进行,严谨大概能勉强做到,有序真是比较麻烦些,我爱好活泛一些整,所以将夜第一卷里,基本上我便把这个世界完全地抛出来了,以后咱们便在这个世界里折腾,当然现在还只是表面的世界,以后会更深入一些。   第二卷我不知该怎样预告,总之希望能比第一卷紧凑一些,注意,是希望哈,不见得有能力做到,说明类的东西当然是越少越好,然后我要让宁缺大杀四方,打不赢的也要开金手指赢,如二师兄愿。   现在写将夜时的心态,和写庆余年间客时不一样,倒真的很像写朱雀记的那时候,自己特别主动地在故事里面寻找自己的快乐,然后争取也能让你们看的时候能高兴,心态特别光明,仿佛事隔多年又要找到赤子白痴心似的,不过现在的情绪自然要比那时候焦虑多了,毕竟人到中年事情多。   以前说过很多次,这里再重复一遍,朱雀记我喜欢的是后三分之二,前面三分之一我写的时候心态是有问题的,甚至是不好的。 第二卷 凛冬之湖 第一章 军营里的十三先生   大唐天启十四年,流落极北寒域千年之久的荒族南归,抢占左帐王庭大片草地,直接导致王庭骑兵对更南方的中原骚扰侵袭。为应对十年未遇的危险局面,西陵神殿发出诏令,号召昊天道信徒及正道同仁援助燕国抵达蛮人的入侵。   与此同时,大唐帝国派出西路边军援燕,号援燕军。   因为援军的到来,左帐王庭部落骑兵扰边显得收敛了很多,尤其是当大唐援燕军的先锋部队依着岷山东缘来到燕北荒原后,左帐王庭单于加大了对各部族的约束,寒风呼啸的原野上,再也难以找到蛮人游骑的踪影。   蛮人骑兵之所以不好应付,是因为他们背后占有大片宽阔的草原,一见势头不对便遁入漫漫长草之中,根本无法追击。除非当世各国君王有当年大唐太祖皇帝的雄心野魄,不然根本没有办法把这个威胁完全消除。   所以当蛮人骑兵对燕境的侵扰变得不那么严重,左帐王庭派出谈和使者之后,聚集在燕境北方的中原部队没有就此强势北上,而是选择就地驻扎,把主要心神都放在各处边陲要塞的防守之上,边塞的情势变得平静了很多。   驻守在燕境外的十余万部队号称中原各国联军,实际上除了来自南晋月轮诸国的年轻修行者,基本上是燕国本土军队以及大唐帝国派来的援燕军。   所谓援燕军,正是夏侯大将军统辖的帝国西路边军精锐。这支以铁血冷酷著称的部队在十年前的战争中连克燕国十一城,给燕国人留下极为惨痛的记忆,在燕人看来这些号称来援的唐国军人要比草原上的蛮人骑兵更加可恶更加可怕。   基于这样朴素的情感和力量对比,燕国从国君到普通军卒,都对西面的大唐援燕军流露出相当程度的警惕,虽然表面上还是送去了猪牛粮食以作慰问,但在实际中燕国部队与唐军保持了相当远的距离,双方分据燕北边境东西两道战线,遥遥相望,各不理会,甚至拿出了很大的精神注意着彼此的动向。   领受西陵神殿诏令前来的各国年轻修行者自然与燕国军队呆在一处,而来自长安城南书院的实修学生们则理所当然留在大唐援燕军的军营之中。   时已秋末,荒原地北先冷,呵气成雾,草色早黄。   燕北某处边塞军营外有一片草甸,草甸上不多的几棵树木树叶早已落尽,站在此间,目光能够轻易穿透清旷的天空,落到更远的地方。比如远处荒原上不知什么事物燃烧生成的黑烟,还有那些咯吱轻响马车上躺着的受伤士兵。   如今边塞情势平静,可能马上召开和谈,但在荒原深处,大唐骑兵与草原骑兵的小规模战斗还是偶有发生,隔上数日便会有遗体和伤员被运回来。   宁缺坐在草甸上望向西北方向,搁在膝头上的手缓缓摩娑着一块小牌子。这块牌子材质有些怪异,非金非玉非石非木,很是坚硬,是离开书院启程前余帘师姐塞给他的,当时他并没有注意,后来在旅途中才想起来,时时握在手里摩娑把玩,有些好奇这块牌子的用途,也借此消减一下对长安城的怀念。   西北方向高远苍穹下有道模糊的黑线,看着并不显眼。但他去过那里,他知道那里的起伏山峦何其高大雄壮,所以愈发觉得这片苍穹与荒原旷阔难言。   那道模糊黑线就是把大陆北方分割成两块的雄雄岷山,他和桑桑幼时主要在岷山东麓生活,十年前他们从西侧山崖走出来时,遇见了家园被毁的卓尔,那段记忆已经很久远,但依然清晰。   因为走过所以记得再往北一些地方,岷山中间会有一道天然形成的豁口。由南至北连绵数千里的岷山山脉把荒原南部分成两半,也把大唐和燕国分开,如果不想从荒原北部绕行,军队便只能通过那道豁口。   像这样重要的军事要地,自然被大唐帝国牢牢地掌握在手中,那里驻扎着帝国北路军最精锐的师团,而帝国北路军最重要的军事使命并不是扼守险地,威胁草原东部的左帐王庭或者是燕国,真正让帝国感到担心的是荒原上实力最强大的金帐王庭,也正是李渔公主曾经出嫁的地方。   宁缺生活了很多年的渭城军塞是七城塞之一,七城塞属于北路军精锐师团最不起眼的一处边塞防线,此时西北望,仿佛能够看到岷山那头的渭城,那个真正属于他和桑桑的家乡,心头不禁生出些想念和温暖。   渭城的旧人们不知道现在过的如何,马将军身体如何,春天时托车马行寄过去的银票不知道他们收到没有,他们如果知道自己已经在长安城里混出了人样,会喝多少酒来庆祝,而自己和桑桑又该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他们?   “已经在这里驻扎了一个多月,总只派些游骑出去侦察,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出击?再过些日子便要入冬,到时再入荒原,军卒要比现在付出更多的代价。”   一名青年军官坐在宁缺身旁,身上轻甲被擦的锃亮,看着清旷的荒原和马车上的伤兵,剑眉微皱恼火说道:“真不知道将军府那边在想些什么,听说夏侯将军根本就没有入燕,现在还在土阳城府中,实在是太不像话。”   宁缺看着他笑了笑,说道:“杀鸡哪里用得着宰牛刀?对付左帐王庭的骑兵,哪里需要夏侯大将军亲自出马?朝廷派了一半西路军过来,已经足够给那位左帐单于颜面。夏侯将军留在土阳城,不来边塞亲自指挥,是因为他知道这场仗根本打不起来,既然不用深入荒原,金秋寒冬又有什么区别?”   青年军官便是书院学生常征明。这位骑射二科成绩优秀的军部培养生,曾经在羽林军中服役,今番来到援燕军前线,被分配到最北也是最危险的要塞,然而他却没有任何意见,反而跃跃欲试想要带着骑兵杀进荒原,像前辈们那般替帝国立下赫赫战功,却没想到一困便是月余,部队根本没有出征的意思。   这些天他的心情本就有些郁闷,这时听着宁缺如此说,反驳说道:“中原诸国闹出这么大动静,神殿发出诏令,帝国派出援军,每天光人马嚼谷子都要耗多少银钱,花了这么大功夫才把部队集结完毕,怎么可能不打?”   宁缺笑着说道:“那你看这像是要打的样子吗?”   常征明指着草甸下方那些马车,说道:“小规模的战斗一直在发生,我看不是不打,只不过联军两边扯皮,还没办法确认什么时候开始大规模的进攻。”   宁缺摇头说道:“小规模战斗肯定会持续,但那是为了与左帐王庭的谈判讨价还价,你得弄明白现在荒原南边这加起来二十几万人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果明白这一点就知道为什么这场大战终究是打不起来的。”   “为什么?”常征明皱着眉头问道。   宁缺问道:“左帐王庭为什么要扰边?”   常征明想都不想,回答道:“因为蛮人生性凶残贪婪。”   宁缺没好气道:“废话……人哪有不贪婪的。”   常征明犹豫说道:“是因为荒人南迁?”   宁缺看着青年军官说道:“左帐王庭单于的真正敌人是背后的荒人部落,西陵神殿发诏令也是警惕荒人南下可能造成的魔宗复兴,至于我大唐帝国……当年荒人是被我们打成残废的,当然要警惕他们强盛之后会不会复仇。所以归根结底,大家警惕担心的是更遥远地方的那些荒人战士。”   荒人远离荒原已逾千年,对中原人来说更是久远到难以记起的传说,在前来边塞的旅途中,书院诸生恶补了一下知识,大致了解了那段久远的历史,但对他们以及中原百姓来说,这个部落依然显得极为神秘。   “可是听说荒人现在只剩下几十万人,就算全民皆兵,也不可能对中原造成任何威胁,相反左帐王庭麾下善战骑士无数,若他们真像蝗虫一般南下……”   “在你眼中不失强大的左帐王庭,被荒人硬生生抢了大片草原,被赶到了南方,被迫越过我大唐给他们画好的那道线。现在这些号称天生战士的荒人只有数十万人便能做到这些,如果给他们时间在北方站稳脚根,繁衍壮大,难道你不觉得很可怕?西陵神殿和朝廷有什么理由不紧张?”   宁缺笑着说道:“不要忘记,只要有足够的粮食,生孩子这种事情总是简单的。”   常征明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宁缺看着莽莽荒原远处的黑烟,思忖片刻后说道:“看现在的局势,我估计西陵神殿和朝廷的念头都一样,就是逼着左帐王庭单于和荒人重新开战,我们负责给他军械装备和粮食,他们负责打仗。”   常征明不解问道:“打不赢荒人才被迫南迁,左帐王庭怎么会蠢到回头去打?”   “所以我们现在才会在这里啊……神殿和朝廷现在把姿态摆的很清楚,写了一道选择题让单于做,要不你和我们打上一场,要不你在我们的支援下去和荒人再打一场,前者你肯定是死,后者你可能是死,肯定和可能总有区别。”   常征明愣住了,没想到这事情竟会如此复杂,感慨说道:“这道选择题真不好做。”   宁缺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单于也是这么想的。”   就在这时,数十骑最精锐的西路军轻骑出现在草甸侧后方,领首的那名精干校尉看着草甸上方的宁缺面显焦虑,似乎想要靠近却又不敢。   常征明看着草甸下如临大敌般紧张的精锐骑兵,辩认出应该是大将军府的直属骑兵,不由微微一惊,下意识看了身旁的宁缺一眼。   草甸下那名唐军校尉抬头望着宁缺愁苦说道:“十三先生,这里距离蛮骑太近,实在是不安全,咱们还是退回军营吧?”   “十三先生?”常征明看着宁缺疑惑问道。   宁缺看着草甸下紧张的骑兵们,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向常征明解释道:“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只知道我排行十三。”   常征明跟着站了起来。   “我这个书院领队,虽然不负责你们的生死,但总要关心一下你们在做什么。”   宁缺望着他说道:“我今天来就是看看你现在的情况,既然被人催了,只好提前离开,明天我去碧水营,司徒依兰和王颖在那边。”   “辛苦您了。”常征明认真说道。   “不过就是个被供在台子上的巡察使,四处吃喝招摇,哪里有什么辛苦?”   宁缺自嘲一笑,摆手示意他不用送,拍拍屁股向草甸下走去。   走到草甸下,他望着那名跟了自己整整一月的边军校尉,还有那些紧惕望着四周,仿佛随时可能遇到草原骑兵的军人们,无可奈何说道:   “这里还是我大唐军营,何至于如此紧张?难道你们真要天天这么跟着我?”   那名校尉认真回禀道:“上峰严命,属于等人就一定要保证您的安全。”   宁缺想着这月余来逍遥却又无趣的边塞生活,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是个普通实修生,结果现在天天身边跟着几十个精锐骑兵,这算什么事儿?我又不是夏侯大将军,哪里承得起这等待遇。”   校尉恭敬解释道:“十三先生,虽然我们并不知道您的真实身份,但将军府的军令里说的清楚,您的安全比大将军的安全更重要。”   这是很真实的答案。   西路边军没有几个人知道宁缺的真实身份,将军府之所以如此在意宁缺的安危,也不是因为夏侯大将军知道他暗侍卫的身份、带着陛下的监察任务前来,所以想要隔离他与军队实力,而是基于一个很简单的原因。   书院数十名学生在前线实修,要凭真刀真枪磨练出战功与能力,这是大唐惯例,所以从朝中大臣到边塞大将,都只会把这些年轻人当作普通军官看待,然而宁缺并不是普通的书院学生,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   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书院二层楼学生入伍参加实修,只有宁缺这个特例,做为夫子的亲传弟子,如果让这样一个人在前线出了问题,哪怕是掉一根毫毛,都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夏侯大将军或许能承受陛下的怒火,但想来没有胆量面对夫子的失望。   于是乎从长安来到燕北荒原边塞后,宁缺没有回到熟悉的马上征伐铁血岁月之中,而是被西路边军当祖宗一般供了起来。   军营上下小心翼翼护着他的安危,无论是饮酒还是吃肉,满足他的任何要求……但绝对不让他稍微靠近一些可能的危险。所以除了沿着边塞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去各处军营温柔探望像常征明这样的书院学生,如今的他竟是无一事可做。   宁缺看着恭恭敬敬等着护送自己离开的骑兵们,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把手指放进口里打了个唿哨。只见草甸后方斜刺里杀出一匹大黑马来,这匹大黑马身上背着沉重如小山的行李,却依然蹄走如飞,嘴里不停嚼着东西,也不知道在这叶儿落尽秋草染霜的草甸上,它究竟吃什么能吃的如此开心。 第二章 碧蓝如腰(上)   夜宿边营风不动,柴堆上生出的红艳火舌可以温柔地摇动腰肢,数十名大唐边军精锐散于四周或沉沉睡去或警惕站岗,只有宁缺和那名校尉坐在火堆旁。   白日里这名校尉对着宁缺口口声声称着十三先生,似乎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然而此时在红暖火光旁,他的称谓早已在轻声细语里变了过来:“宁大人,明日真要去东胜寨?那边离燕人太近,可能会有麻烦。”   宁缺拿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里的番薯,听着这话抬头看了他一言,忍不住摇了摇头,看着四周没有注意自己的边军精锐,说道:“在边塞呆了一个多月,结果却一点麻烦都没有惹上身,在我看来这才是真的麻烦。”   他望着校尉那张看似木讷老实的脸,叹息说道:“说起来我们的运气是不是太差了些?土阳城里就你这个暗侍卫,结果好死不死你就被派出来跟着我,弄得我想问问土阳城里的情形都不知道该向谁问去。”   校尉苦笑说道:“得知是自己贴身保护大人时,属下也觉得无奈。”   “莫非将军府知道了你暗侍卫的身份,又不好意思对你如何,所以干脆把你赶离土阳城,跟着我到处游走……或者说他们连我的身份也发现了?”   校尉摇头说道:“大人请放心,属下的身份应该没有泄露,至于大人您,我想无论是军师还是内锋营,都猜不到您这样身份的人居然是陛下的暗侍卫。”   宁缺从火堆里扒拉出两个烤熟的番薯,分了一个给校尉,自己用指尖捉着慢慢撕开另一个番薯的皮,低头开始啃食冒着热蒸汽的白烫果肉,含糊不清说道:“只要没发现就好,我可不想到做什么事情都有人在暗中盯着。”   校尉拿起滚到脚下的熟番薯,看着火光映照下的宁缺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身旁这位十三先生,他的心情很复杂。别的士兵可能还不知道宁缺的身份,但他是暗侍卫,当然知道宁缺是夫子的亲传弟子,这样身份尊贵的大人物为什么要来边塞?更令他感到不解的是,还要办如此麻烦的事情,这是何苦来哉?   须知这是人烟寂廖的荒原,这是长草藏白骨的战场,若真触怒了夏侯将军,将军大人可不会理会你是不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把你杀死往草原深处一扔,谁能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就算是夫子也没办法说事儿。   远处隐隐传来声响,负责夜警任务的骑兵站起来向外围走去。校尉看了一眼那处,为了安全起见换了称呼,轻声说道:“十三先生,您此番前来究竟要查什么事情?有目标属下才好做安排。”   “我此番领命前来边塞不是为了查事情,只是要替陛下看一看。”   宁缺把啃掉大半的番薯扔进火堆,用袖口擦掉脸上黏着的渣末,说道:“只是按照现在这种情况看,什么都没有办法看到。”   “您身份特殊,将军府担心您出事儿,也不想您来事儿,当然希望您离的越远越好,若您是要看……将军府里某人,不去土阳城终究是没办法看的。”   校尉犹豫了片刻,还是直接说到了土阳城。他很清楚,像十三先生这样的大人物,领受陛下暗命前来边塞,所谓替天子巡视看察,能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的当然只能是那位大将军本人,只不过他还是没敢直接把夏侯大将军的名字说出来。   书院诸生从长安城出境来到燕北边塞,路途中曾经经过土阳城,当时将军府负责出面接待是夏侯将军的副手,所以宁缺还未曾见过夏侯将军本人。   此时听到土阳城三字,想着土阳城里那位以暴戾闻名的大将军,他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以后总是要去的。”   ……   ……   第二日,宁缺与保护他的数十名唐军精锐再次开拔,顺着燕国北境的简单边塞防线向东面行进,时间刚过正午,便抵达了唐军负责的西路战线的最东头,视线越过旱柳清晰看见一片青色山川还有离山不远处的那座黄色土城。   十余名军官在东胜寨外等着他们的到来。东胜寨将军并不知道这位十三先生是谁,只是从土阳城将军府的文书还有那些下属军官的激动表情上猜到,应该是位来自长安城的大人物,应该与书院还有些关系。   宁缺看着城寨外的军官们笑了笑,从大黑马上身上跳了下来,先与那位将军客气寒喧几句,然后向右方走去,走到某人身前笑着说道:“在这边呆的还曾习惯?”   他身前这名军官是位少女,身着一身箭装,身上全是荒原落下的灰尘。她看着宁缺笑着说道:“虽然不如你舒服,但也还习惯。”   宁缺笑着说道:“不习惯也得习惯,以前我就和你说过,真正的战场和你们这些家伙在长安城里想像的并不一样。”   接着他注意到临川王颖也站在军官之中,这位十五岁的少年被边塞的风沙吹走了很多青涩意味,身姿仿佛也挺拔了不少。   他看着这些来到前线不足一月,但气质精神比在长安时改变不少的书院学生们,赞赏说道:“看来大家都还是很习惯这里的生活,我就放心了。”   东胜寨将军跟在他身后,见他不怎么理会自己,便有些不悦,心想即便你是长安城来的大人物,但现在是在军营之中,又有什么资格摆谱。   然而当他听到这番对话后,顿时明白这位十三先生果然是不好招惹的大人物——任何敢对云麾将军之女如此说话,敢对书院学生摆谱的人,都是真正的大人物。   书院学生日后的培养目标是成为朝廷官员,并不会与军队系统发生关系,但大唐以武立国,培养计划中前线实修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东胜寨处于唐军防线最东头,距离左帐王庭某部落极近,又与燕国军队还有中原诸国来援的青年高手们极近,承受双重的压力,可以说是援燕军中最艰苦的地方。   千年来书院的实修原则便是哪里最艰苦,学生就应该去哪里,于是这座驻扎着三千兵马的黄色土城里有最多的书院学生,除了游骑部队,一共有十一名书院学生。   由长安前来燕北边塞的旅途上,宁缺和书院学生们朝夕相处,厮混的非常熟悉,而且参加实修的都是唐籍学生,往日的那些纷争情绪早已消失无踪,时隔月余双方再次见面,自然好生热情热闹。   经历过真正的沙场血火生涯,经历过生死,年轻人们才会迅速成熟,也正是因为成熟,他们对宁缺的热情之中,难免会夹杂着一些敬慕和距离感,毕竟宁缺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和他们的身份地位已经拉开了极大的距离。   碧蓝色的湖畔,司徒依兰取出手帕打湿,将额头上的灰土擦去,回头看着沉默的宁缺问道:“不习惯被前呼后拥?”   宁缺走到湖畔,看着湖底的万年陈木影子,笑着说道:“被前呼后拥,被人尊敬本来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奋斗目标,你自幼在长安城将军府里长大,娘子军威震四方,哪里明白我们这种底层百姓的心态。”   司徒依兰站起身来,把手帕递给他,说道:“但我先前看你笑的挺勉强。”   宁缺擦了把脸,说道:“以往这些同窗对我不理不睬,后来旅途上本就已经好了,结果现在对我说话又这般恭敬,反差太大有些适应不了。”   “所以你想一个人和我来湖边走走?”   “是的。”   “军队是最讲究阶层的地方,军令如山,只要是上级,无论他发布的军令有没有道理,无论你认为这是不是送死,你都必须骑着马向前冲。”   司徒依兰望着他说道:“离开书院来到前线,参加几次战斗,被将军们狠狠捶打几番,他们自然就明白这个世界终究还是靠实力说话。”   “说到战斗和实力。”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我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认为你不过是个仗着家世横行长街的恶女,传说中的娘子军我未曾见过,也不以为有多了不起。真没想到你会主动选择来东胜寨,而且在这里干的这么漂亮。”   毕竟是从大唐各郡挑选出来的年轻俊彦,一旦适了军营的森严规矩和残酷的战斗,参加实修的书院学生们很快便开始展现自己的能力,虽然还只是些低层军官,但在自己负责的那部分都做的有声有色。   司徒依兰出身将门世家,敢于任事,表现尤其优异,来东胜寨不过月余,已经率领游骑入荒原侦察六次,其中有两次与王庭游骑相遇,斩首过十,军功已经报到土阳城,就等着马上被嘉奖提拔。   “左帐王庭根本没有胆量全面开战,那些游骑也根本不是王庭精锐,是小部落自己的骑兵,只不过为了军功漂亮,所以才会这么写。”   司徒依兰一身飒爽英气,毫无半点骄娇之气,说道:“杀些小部落骑兵算不得什么,真要和王庭骑兵对上,我不敢言胜,只能争取多杀。”   宁缺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腕。离开渭城将近两年,他的刀锋上已经有两年未曾染过草原骑兵的鲜血,此时听着司徒平静而极富热血感的话语,不禁有些怀念那些驰马梳碧湖,执刀砍柴的血战时光。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司徒依兰在湖边转过身来,眉梢缓缓挑起,极有兴趣看着宁缺的脸,说道:“父亲曾经调阅过你在军部的档案,但只告诉了我一些大概,不肯告诉我太多的细节。被我追问的急了,也只说若日后有机会和你并肩作战,一切听你的便是。我很少见到父亲对人评价如此之高,你究竟在渭城做过些什么?”   “能被云麾将军这样评价,还确实有些自豪。”   宁缺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碧蓝的湖面上,想着渭城那些岁月,沉默片刻后说道:“在渭城的时候,我主要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杀马贼。”   “听说荒原上的马贼最凶悍,甚至连金帐王庭的骑兵都不愿意去招惹他们。”   “没有那么夸张。不过马贼的组成很复杂,有真正的马贼,有没饭吃的流民,我就在梳碧湖那里见过燕北过来的流民,隔着这么远,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翻过岷山的。而且你肯定想不到我所遇过最厉害的马贼竟是金帐王庭的骑兵伪装的。”   “金帐王庭的骑兵?那是你胜了还是他们胜了?”   “我说过我只做杀马贼这件事情,如果是他们胜了我怎么杀?”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想云麾将军之所以对你说那番话,大概是知道我在荒原上有一手杀人活命的好手艺,其实这并不稀奇。”   司徒依兰看着他说道:“杀了那么多马贼自己还没死,你很厉害。”   宁缺说道:“这一点我不否认。都说世间修行者最强,但以我遇见过的那些修行者来说,若把他们放到荒原上,只要遇到一个百人队的马贼,他们绝对活不下来。”   “可你还是想要成为一名修行者。”   “因为我会杀人,如果成为修行者,我就能成为一名能杀人的修行者。”   宁缺停顿片刻后,笑着说道:“我一直有个想法,你不要到外面乱说。”   司徒依兰大感兴趣,说道:“我保证不会泄密,快说。”   宁缺走到湖畔,看着向北方延伸看不到头的幽蓝湖水,说道:“修行者确实拥有足够强大的个人实力,但在我看来,世间的这些修行者并不知道怎么杀人。”   司徒依兰思考很长时间后,蹙着眉头问道:“杀人……不就是杀人吗?”   宁缺看着她连续问出几个问题:“怎样花最少的力气杀人?怎样在实力远不如敌人的情况下杀死对方?怎样利用环境风势甚至阳光杀人?怎样在重伤将死的情况下榨出最后的力气杀人?怎样杀人而不被人杀?”   司徒依兰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在荒原上遇着草原骑兵,拿起弓箭便射,拿起朴刀便砍,哪里有这么多说法。   “如果杀人真是这么复杂的事情,你可不可以教我?”   “这种事情没办法教,杀的人多了自然就会了,所以边塞军营是最适合磨练杀人技法的地方,而修行者们很少会在军营里修行。”   宁缺说道:“幸运或者不幸,我在渭城军寨里生活了很多年。我想这就是云麾将军觉得我还不错的地方,也是现在的你暂时还不能理解的地方。”   司徒依兰看着他好奇问道:“你是第一个来边塞实修的书院二层楼弟子,难道说你的目的就是想在军营里修行?”   “如果有机会,我当然愿意用修行者的本事在战场上试试。”   宁缺重新抬步,顺着湖边的细圆白石向东边走去,自嘲说道:“但现在看起来,无论是土阳城还是朝廷,都不会给我这种机会。”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宁缺静静看着幽蓝的湖水,看着远处水面倒影里的树木白云,看着更远处肉眼无法看到的荒原深处,觉得手指越来越痒。   不知道有没有修行者专程在战场上修行,他确实对这种设想很感兴趣,然而真正令他手痒的不是这个设想,而是很简单的一些东西。   身在荒原,嗅着风中传来的马粪味道,还有那些微焦的不知何种长草燃烧的气息,他觉得自己身体每一部分都和身后负着的三把长刀那般兴奋的微微颤抖,难以抑止想要策马冲入草原深处,挥刀砍倒一个又一个的敌人。   只可惜眼前这道幽蓝的湖并不是梳碧湖。   东胜寨周边这片湖不知道在草原蛮人中叫什么名字,细长的像个腰子,从这里一延伸到极北的荒原深处,根本看不到尽头。因为湖水太深的缘故泛着幽蓝的光泽,就像是被融化复又凝结成丝的蓝宝石。   “这是片咸湖,湖水不能饮用,所以没有在这里扎营。”   司徒依兰看着他静静望向湖面的目光,抬起手臂指向远处湖畔的山林,说道:“蛮人的游骑以往侵南时,都是从那片山林里钻出来,很是突然。不过最近这些天早已没有草原人敢靠近这里。”   宁缺看着那处隐约可见的雾中林木,问道:“现在能过去吗?”   “越过那片山林,便到了燕军的东线,为了避免麻烦,我们都不怎么过去,当然他们也不怎么过来,双方有默契不理会那里。”   “有见过那些人吗?”   “什么人?”   “因为西陵神殿诏令赶来的各国年轻高手,剑阁白塔什么的。”   司徒依兰摇头说道:“没有见过。不过上次遭遇游骑之后,东胜寨遣兵去驱逐那个部落,结果遇到了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   听着护教骑兵四字,宁缺转过身来,问道:“然后呢?”   司徒依兰想着当日情景,依然有些生气,冷笑说道:“明明是我们东胜寨的战斗,而且基本上已经全歼敌人,结果一直冷眼旁观的那些神殿骑兵最后冲了上来。”   “他们想抢功?”   “嗯,很多首级都被他们砍走了,王颖和他们吵了起来,结果没吵赢。”   宁缺说道:“本以为王颖在战场上成熟了不少,没想到还这么小孩子气。”   司徒依兰恼火说道:“难道你认为不该吵?”   “当然不该吵,吵翻天又能吵出什么结果?我们以往在梳碧湖打柴的时候,若遇着七城寨的人过来抢军功,我们从来不跟他们吵。”   宁缺看着平静的湖面,摇头说道:“我们直接抽刀子砍。” 第三章 碧蓝如腰(中)   宁缺军人出身,最厌憎抢战功这种事情,正如他此时所言,在渭城外的荒原上,若遇着七城寨别的部队抢战功,他和他的伙伴们会直接抽刀子砍过去,谁砍赢战功便归谁,荒原上的道理规矩就是这么简单。   东胜寨的唐军竟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功被西陵护教骑军抢走,除了骂上几句竟是没有抽刀子把对方追杀到屁滚尿流?他困惑不解之余难免愤懑,过了会儿心情才平静下来,想着此间远离土阳城,唐军将领低调保守些也不为过。   他摇了摇头,看着湖泊远处的荒原说道:“若是我带着部队进荒原打柴,西陵那帮神棍打手敢来抢柴火,你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司徒依兰没有说什么,在他身旁背着手沿着湖畔慢慢行走,忽然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他说道:“长安家里来信说要替我安排亲事。”   微寒的天气让少女唇中吐出的气息迅速化为白雾,让她清爽的容颜平添了几分美丽,宁缺看着眼前的如雾呵气和少女的容颜,怔了片刻问道:“然后?”   司徒依兰摇了摇头,回身继续沿着湖畔前行,说道:“我不想嫁。”   听到她的答复宁缺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些,又忽然变得沉重了些,莫名其妙有些寻不准方向的惘然感觉,他看着少女的背影说道:“这种事情确实应该慎重些。”   司徒依兰没有回头,笑着说道:“听说长安城里很多大臣都想招你当女婿。”   以宁缺现如今在长安城里的名声,且不提夫子亲传弟子这道荣光,单说陛下对他的欣赏喜爱,也足够无数朝臣开始琢磨把自己女儿孙女推销给他。   宁缺笑了笑,说道:“云麾将军想来不会有这种意思。”   司徒依兰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父亲知道我与你相熟,还真动过这个念头。”   宁缺觉得脸颊有些微烫,下意识里摸了摸,不知该怎样接话。   司徒依兰背着双手,踩着湖畔的白色圆石继续向前,说道:“不过我没有答应。”   宁缺看着一身轻甲的少女身后晃动不安的黑色发辫,沉默片刻后终究没能忍住心中的好奇以及那不能宣诸于口的某种情绪,问道:“为……什么?”   “呵呵,因为我不想嫁人啊。”   少女的回答很简洁有力,清脆的笑声惊醒湖面薄薄的冰膜:“这些年来,帝国一直没有女将军,我想成为女将军,所以哪里有时间想嫁人这种事情。”   宁缺听着她吐露心声,不禁有些惭愧,将靴子前面一颗形状有些怪头怪脑的白石踢进湖中,说道:“我一心修道,也没时间考虑这些事情。”   司徒依兰转过身来,看着那颗将薄冰砸烂的石头缓缓沉入湖底,沉默片刻后爽朗一笑,看着他问道:“如果有时间考虑,你喜欢怎样的女子?”   听着这个问题,宁缺不由想起在书院后山里与陈皮皮的那番对话,思考很长时间后,他揉着下颌认真说道:“我喜欢漂亮的女生,皮肤白皙,丹凤眼,一点朱唇,身材丰腴最佳,性情方面最好能聪明一些,别老让我考虑事情。”   司徒依兰看着他摇摇头,感叹说道:“你的要求还真不高,和世间绝大多数男子的想法都差不多,怎么看都看不出一些新意。”   ……   ……   生活本来就是一件很没有新意的事情,无论在长安城还是在燕北荒原,天天爬楼和天天闲逛能找出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在东胜寨实修的书院学生们各有各的战斗任务,不可能天天陪着宁缺逛寨子吃饭喝酒聊天,他只好自己一个人去逛寨子吃饭喝酒和自己聊天,单调枯燥到了极点。   过了数日他终于再也无法承受这般无聊的生活,偷偷摸摸牵出大黑马,避开那数十名形影不离的骑兵视线,出了城寨来到碧蓝一片的湖畔散心。   再没有数十名骑兵不远不近缀在身后当第二个太阳,宁缺今天走的更远了一些,顺着碧湖向东跑了两三里地,觅着处幽静的湖畔停下。   他卸下大黑马背上沉重的行囊,在它屁股上重重拍了一记。   大黑马难得拥有如此美好的轻松放松时光,欢鸣嘶叫一声,撒着欢蹄溅着黑泥便向湖里冲了过去,然后以更快的速度低沉恼怒嘶吼着狼狈退回到湖岸上。   它浑身微微颤抖,不停呼噜噜噜卷着粗厚的舌头,翻弄着唇皮儿,很明显被冰冷的湖水冻的厉害,而且咸水的味道实在是不咋嘀。   “就没见过你这么顾头不顾腚的战马。”   宁缺好笑看着它,指着不远处的蒙蒙山林说道:“蠢货,有湖自然有支流,自己往那边跑跑,看看有没有水喝,呆会儿早些回来。”   大黑马不满地摇晃着马头,蹬了蹬后蹄,将身上沾着的冰冷湖水振落些,屁颠屁颠按照他指的方向跑了过去。   宁缺堆了个土灶,煮上一锅鲜蔬汤,嗅着渐起的香味,在安静无人的湖畔坐了下来,现在没有桑桑在身边服侍自己,他只好自己服侍自己,好在桑桑小的时候两个人的饭都需要他做,手艺依旧娴熟,从未忘记。   荒原地北,尤其是在中原与大草原中间的这片地域,常年刮着西北风,非常寒冷。他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外面还有件黑色的挡风罩衫,就这样坐在湖畔,不知道是那碗温暖的鲜蔬汤起了作用,还是修行有所得,总之并不觉得太冷。   湖水近岸浅处十分透明,能清晰地看到底处的白石和那些倒伏亿万年的树木,往远处望去湖水则变得越来越蓝,被两岸的山林和矮崖一束,细细长长看不到尽头,一直延伸向极北的荒原深处。   宁缺坐在石上看着身前的美丽湖景,心想昨日自己觉得这片碧湖像是腰子,实在有些不雅,事实上应该是女子柔弱不足一握的纤腰才是。   微微摇晃的湖水像渐要融化的蓝色宝石,将那些被寒冷空气凝结成的薄冰,一片一片推到湖畔,有的渐渐化去,有的则是重叠在一起,相信随着冬意越来越浓,这些薄冰最终会变成厚实坚硬的冰块。   看着随湖波起伏的薄冰,宁缺想起传说中那些站在冰下的人,又想起前些日子和司徒依兰在湖畔漫步时说到的那些事情,脸上不禁流露出自嘲的情绪。   世间人到了一定年龄之后总要考虑男女婚嫁之事,他以前未曾认真考虑过,也确实没有对司徒有过什么非分的想法,可当他听到司徒拒绝云麾将军,依然觉得有些不愉快。去年春天在北山道口时,他也曾经有过这种情绪,当时的他很清楚自己和李渔这位大唐公主殿下之间绝对没有任何可能,可当李渔从肩畔离开,缓缓站起恢复雍容模样时,心中依然生出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盛起一瓢湖水,将石灶里残存的火苗浇熄,他重新在湖畔坐下,看着那些不像玻璃更像糖皮的薄冰,微嘲自语说道:“忘了听谁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自己的以及别人的,男人是不是都这样?”(……这句话是柳下挥说的)   不过他一直教育桑桑提醒自己,任何谈感情尤其是爱情的人都是白痴,所以沉浸在这种自嘲情绪之中并未太久,他便被自己可能成为白痴的恐怖前景惊醒过来,开始思考一些现在的他认为更有意义的事情。   来到燕北荒原已经月余,未曾见到夏侯,自然没有办法代陛下去看看他,土阳城虽然近,但他实在拿不准应不应该去,他也不知道现在遇着夏侯会出现什么问题。而荒原之上虽然零星战斗一直在发生,但援燕军上层知道他的身份,派了几十名精锐贴身保护,他也没办法去尽情杀上几场,时间难道就要这样虚渡下去?   做为一个很艰难才活下来并且活的越来越好的年轻人,宁缺很清楚要做到这些依靠的是什么,所以他不会允许自己虚耗太多时光,在湖畔想想男女这种无意义的事情,想想夏侯这等有意义却没办法的事情后,便开始冥想修行。   微寒的风从湖面上吹了过来,吹颤岸旁堆着的薄冰,吹颤他紧闭双眼上的睫毛,他的膝上搁着一把细长的朴刀,随着冥想的深入,无形的天地元气渐渐汇聚到他身旁,再轻轻柔柔覆盖到刀锋之上。   刀上刻着的那些简洁符文线条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天然光线造成的阴影突然变得比前一刻更深了些,然后开始嗡嗡鸣叫,奇异地振动起来。   一片不知被湖风从何处卷来的枯草叶,刚刚落到刀面上便被弹振到空中,被那股无形力量瞬间撕扯成数百丝极细的草丝,然后飘飘洒洒落入湖中消失不见。   他膝上横着的朴刀在微微震动,身前湖畔白色圆石间的清水也在微微震动,那些看似脆弱实则绵软有黏力的薄冰渐渐震碎,顺着湖浪漫无目的地散开,映射着天空,仿佛出现数十个一模一样的苍穹。   被粗布裹的紧紧的大黑伞,沉默地躺在他的身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结束了冥想,看着身前白色圆石间的碎冰块,知道自己不会再在不惑境界停留太长时间,已经开始接近洞玄境界。   当初他在朱雀大道上悟道,然后迅速击破初境感知二境,直接进入不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做到的,所以现在的他对于修行破境根本没有任何认识,此时冥冥中感觉到快要破境,却不知应该怎样去做。   他有些惘然想道:“难道要去土阳城发封符文信件给书院的师兄们求教?”   正这般想着,他忽然注意到身前的薄冰堆的越来越多,往右手前方远处望去,只见有很多片像镜子一样闪光的薄冰正缓缓流了过来。   在岷山荒原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对野地湖泊非常熟悉,只是看了几眼,便知道湖中肯定有一道隐流,才会把这些薄冰推过来,只是这片如美人腰的碧海子,看着风平浪静,是哪里来的隐流呢?   知道这片湖畔山林没有蛮人敢过来,应该没有安全方面的问题,他忽然想了探幽的念头,站起身来,背上沉重的行囊,顺着那些像小镜子般的薄冰逆流而上。   逆流而上,有没有一位佳人在水那方?   ……   ……   顺着湖畔走了约几里地,隐隐可以看到前方有道水流正在冲击着如宝石般安宁的湖面,撞出无数美丽的小漩涡,只是那处垭口旁密林丛生,虽然枝叶早已落光,却依然遮住了林后的动静,看不到溪水。   宁缺知道那里就是就是自己寻找的桃源,闻着鼻中传来的淡淡硫磺味道,更猜到那里可能有一眼温泉,不由面露喜色。   忽然间,一抹玉白色映入他的眼帘,然后是一抹碧蓝闪过,就像是这片湖。   宁缺眼中忽然生出警惕之色,不是因为那抹深深映入他眼中的碧蓝色,而是别的原因,他闪电般拉弓搭箭,瞄准密林中某处,沉声说道:“出来。”   林中一阵簌簌声响,十几个年轻人缓缓走了出来,有人同样用弓箭瞄准宁缺,更多的人警惕看着他,左手握鞘,右手紧握着鞘外的长剑柄。   宁缺根本不理会瞄准自己的锋利羽箭,只是平静瞄准这些年轻人当中年纪最小的那名少女,手中黄杨硬木弓稳定如山,弦绷若月,羽箭静若湖石,然而却给人一种感觉,只要他愿意,弦上那枝安静的羽箭下一刻绝对会射穿那名少女的胸膛。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那几名瞄准宁缺的少年紧张地表情都僵硬起来,那些握着细长剑柄的手更是微微发白,至于被宁缺弓箭瞄准的那名稚龄少女,更是脸色苍白,微微隆起的胸脯剧烈起伏不定。   一名少年勇敢地跳到那名稚龄少女身前,左膝向前微屈,搭了一个前箭马步,左手紧握剑鞘,大拇指隐隐用力顶住乌木剑锷,右手肘部回屈倒提手腕。   宁缺看着少年握剑的姿式,又看了一眼这些少男少女们身上的衣饰气质,猜到他们来自何处,心情稍放松了些。   他看着那位执剑做英勇状的少年笑着说道:“斩箭式?对我的箭没用。”   那名少年被敌人轻视,脸上骤露怒容。   “我是唐人。”   宁缺说出自己的来历,然后放下手中的黄杨硬木弓,看也不看这些紧张望着自己的年轻人一眼,自行把羽箭收回箭筒之中。   既然猜到这群少男少女的来历,他便知道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因为对方明显没有什么战斗经验,所以他先行放下武器,以免对方因为紧张而犯错。   果不其然,听到他是唐人,前一刻还表情警惕的少男少女们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放松起来,放下弓箭松开剑柄。   “我们是大河国墨池苑弟子。” 第四章 碧蓝如腰(下)   因为长安李氏皇族雄瞰天下的缘故,因为西陵神殿的缘故,中原诸国与大唐帝国之间的关系向来谈不上融洽,虽然慑于唐国兵甲之盛不敢稍有轻慢,但在内心深处绝对没有什么好感,只有大河国是一个特例。   地处大陆南方的大河国与大唐帝国之间隔着大泽森林还有南晋广袤的国土,交往极为困难,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容易产生美的原因,从很多年前开始,大河国君民便一直仰慕唐国文化,无视以艰难漫长的交通路途,隔一段时间便会遣出使节学生,长安城的风物文化在大河国内极为流行,大河国从朝廷官制到民间日常生活的很多细节上,都能看到唐风的影响。   出现在碧蓝湖畔密林边的这群少男少女,身着浅色开裙,腰带宽长华丽,大唐开化年间最流行的服饰风格,这些少男少女眉眼平静柔顺,目光却专注坚毅,腰间佩着的乌鞘木剑长而微弯,正是大河国特有的秀剑。   从这些细节中,宁缺很快便断定对方是大河国人,世代交好的两国子民彼此间都有天然的亲近感和信赖感,根本不相信对方会对自己存有恶意,所以他毫不犹豫放下了手中的弓箭,正如他所料,当这群少男少女知道自己唐人的身份后,也很快便释放出了善意,报出自己的师门宗派。   大河国墨池苑是书圣王大人修行居所,这些出现在燕北荒原上的少男少女自然便是书圣门下子弟,其中大部分都是女弟子,只有三四名男弟子。   先前那名被宁缺用黄杨硬木弓瞄准的少女走上前来,眨着好奇的大眼睛,像看见某个好玩事物一般看着宁缺,问道:“你真是唐人?”   这名穿着藕色长裙的少女,大约是惧寒的缘故,脸畔颈上围着一圈毛茸茸的围巾,配着清稚的面容,乌溜溜灵动的大眼睛,显得格外可爱。   宁缺笑着回答道:“冒充唐人有什么好处?”   少女掩嘴一笑,说道:“除了城里的唐人行商,我还没见过长安城来的唐人,所以有些好奇。”   一位约摸二十岁左右的女子走上前来,带着歉意向宁缺行了一礼,从怀中取出一份燕国军部勘发的身份文书,然后请宁缺取出自己的身份证明文书。   这里毕竟是荒原,距离战场不远,总不能因为宁缺一句话便解除所有警惕,他很理解对方的小心,解下背后行囊,取出土阳城核发的文书交给对方。   确认宁缺是唐人之后,这些来自大河国墨池苑的弟子顿时变得更加放松,那些少女围在一处远远看着他好奇地议论着,那位女子则是诚恳致歉说道:“先前不知公子身份,妄以刀箭相指实在唐突,还请公子见谅。”   唐国少女以疏朗泼辣著称,无论李渔还是司徒依兰性格里都有这种成分,宁缺很少能见到这样温婉的女子,他看了一眼老实乖巧站在远处的墨池苑男弟子,想起大河国重女轻男的传言,不禁觉得有些奇怪,既然大河国重女轻男,为何这些墨池苑的女弟子却如此通情达理温柔,甚至显得过于平和了些?   他笑着摇了摇头:“姑娘实在是太过客气,这眼温泉本来就是你们先发现,我才是那个不速之客,若要道歉,也应该是我道歉才对。”   那双十年华的女子迟疑片刻后说道:“果然不愧是上国人物,言语性情温和大度,在下墨池苑三弟子酌之华,若公子欢喜这眼温泉,不若……”   若是一般唐国军人,想来也不会让这位墨池苑的三弟子如此重视温和。只是此地离东胜寨不远,宁缺身上穿着的那件黑色罩衣,乃是红袖招简大家的送行礼物,无论材质还是绣工都是世间第一流本事,大河国的女子哪有不了解大唐衣饰的道理,只看了一眼便猜到宁缺定然来历不凡,说不定便是那些听说在东胜寨里实修的书院学生,于是态度愈发温和谦恭。   “哪有这等道理。”宁缺笑着说道:“我只不过沿湖随意行走,偶尔发现湖流有异,猜到这里可能有山溪,事先也没想到会是一眼温泉,你们不用理我。”   听着这话,那女子表情平静依旧,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以大河国对唐国的尊敬,尤其是猜到宁缺可能来历不凡,若在别的时候,她大概会直接带着师妹师弟们离开,把这眼温泉让给宁缺,只是现在却大有不便……   “如此那便不打扰上国公子清修了。”   酌之华见他没有自报名号的意思,自也不便冒昧相询,微笑说了一声,蹲身恭谨行了一礼,便带着那群少男少女向密林中走去。   宁缺看着密林深处,隐隐约约看见热泉蒸腾而出的水雾,还有一抹约一人半高的黄色布围,心想大河国少女们大概便是在那群布围之后泡温泉,也难怪先前她们如此紧张,若让别的男人用双眼把春光全部偷走,那可如何是好。   没想着沿湖漫步,居然能遇着大河国墨池苑的女弟子,今天的运气好像也不是太糟糕,他拾起地上的行囊,转身便向来处走去,想着先前经过湖畔一处白石渗出的浅池风景也不错,打算去那里冥想清修。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碎碎的脚步声。他好奇转身,先前那名被自己用弓箭瞄准的大河国少女跑了过来,因为跑的太急,嫩嫩的小脸蛋儿上满是红晕,颈间毛茸茸的兽尾早已散开,愈发可爱。   宁缺问道:“请问有什么事?”   少女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盯着宁缺满是温和神情的脸颊,想着先前那个平静而冷漠恐怖的箭手,下意识里挠了挠头,问道:“您能不能告诉我,先前我们一起从林子里钻出来,那么多师兄师姐,为什么您要用弓箭瞄准我?”   “如果我说擒贼先擒王,你信不信?”宁缺笑着回答道。   少女格格一笑,摇头说道:“当然不信,墨池苑这么多弟子,我一直是最差劲的那一个,而且那时候我手里什么兵器都没有,师兄们手里有弓箭,师姐们腰畔都佩着秀剑,你这么强,当然不会把我看成最有威胁的那个人。”   宁缺没有想到她从那次瞄准中能想到这么多东西,微微一怔后诚实回答道:“之所以瞄准你,确实是因为你是人群中最弱的那个人。”   接着他补充解释道:“以寡敌众,若不能锁死敌人当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就锁死敌人中最容易被攻击致死的那个人,这样接下来才比较好谈条件。”   少女好奇看着他问道:“如果……当时真有什么误会,你真的会射我吗?”   没有什么怨恨的意思,没有什么恼怒,只是纯粹的好奇。   宁缺点了点头。   少女漆般的眸子里流露出吃惊的情绪,说道:“可是唐人难道也会欺负弱小吗?”   “我们唐人也是普通人,有好人也有坏人。”   少女不解问道:“可你不是坏人啊。”   宁缺看着像幼兽般可爱的小姑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脑袋,笑着说道:“战场上没有好人和坏人的说法,只有死人和活人。”   停顿片刻后,他看着她微红的白嫩脸蛋儿,不知道是被牵动了那些回忆,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认真说道:“在战场上,不是你杀死敌人就是敌人杀死你,小姑娘,如果你不想死在这里,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少女用力点了点头。   “你追过来就是想问这些事情?”宁缺问道。   “嗯。”少女笑若初荷,微羞面红,“我还想告诉你,我叫天猫女。”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温泉山溪方向跑去,再也没有回头。   宁缺看着少女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只听说大河国人的名字向来极有趣味,但真没想到会有人叫天猫女,这名字实在说不上好听,但和小姑娘好奇漆眸与毛茸茸的可爱感觉还真有几分相衬。   顺着湖畔向回没有走多远,便看岸边低处那片从白石里渗出的水池,清澈池水底部层岩像书页一般清晰,风景不错,他确认距离够远,不会被黄色布围后那些大河国少女误会后,解下行囊坐了下来。   湖畔的空气中依然有淡淡的硫磺味道,想着山溪居然是温泉,没有办法饮用,他才明白为什么无论是荒原上的部落还有燕国联军,都没有选择靠近这些扎营。   “大河国的少女果然像话本里写的那样爱泡温泉啊。”   回头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黄色布围一角,他落在圆石上的右手下意识里轻轻抓了一下,这个动作没有什么淫亵的意味,只是在回味先前揉天猫女脑袋时的触觉,回味片刻后,他才明白此时的回味是因为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揉到桑桑的脑袋。   这处湖岩石池四周风景颇美,清静怡人,更关键是天地元气充沛,既然没有办法跳进山溪与大河国少女们共浴快活,宁缺自然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修行地。   第二日,他又骑着大黑马来了湖畔。   坐于湖风之中闭目静静冥想,睁开双眼,抬起手指在风中轻轻画着意味难明的线条,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线条组合在一起便是符文。   目光随着指尖在空无一物的空中移动,遇着难解的关口,他皱着眉头思考很长时间,挥手把意想中的符文全部抹掉,然后继续用手指画着无形的符文。   不知不觉间日头移至中天,微寒的风被照耀的稍暖和了些,他解开身上的罩衣领,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松泛一下僵硬的身体和微酸的手臂。   便是一伸腰的慵懒、一探臂的惬意,他的目光很自然地向右前方飘去,落在远处林溪间若隐若现的黄色布围上,也许这是身体的自然,也许是心理的自然,总之他往那边望了过去,耳中甚至还听到了溪水微溅和银铃般的笑声。   “大河国的少女果然很爱泡温泉啊。”   他再次发出感慨,心想昨天泡着今天泡着天天泡着,再光滑白皙的肌肤只怕也会被泡成打湿的白纸,难道那些少女就不会担心?   林溪外几名墨池苑男弟子警惕放哨的身影,愈发证明了大河国重女轻男的传闻,宁缺不禁想起大河国前代国君便是位女王,传说中曾经女扮男装关山飞渡远来长安城求学,还与大唐先皇有些不清不楚的故事流传下来……若不是女王只有一个儿子,若不是出了一位书圣,只怕如今的大河国男人的地位更加悲惨。   温泉汤如羊乳,少女嬉戏若小鹿,这等想像终究不能把肚子变饱,宁缺行离石池,觅了块干燥地开始堆灶煮食,他今天准备炖一锅乳白的羊肉汤。   “你还会做饭吗?”   天猫女出现在湖畔,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看着正在点火的宁缺,说道:“不是听说唐国的男人都不做饭,只吃现成的?”   宁缺早就知道她过来了,头也未抬,说道:“在长安城的时候,我自然不会做饭,但在这种荒郊野岭,除了自己动手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天猫女拍拍手掌,漆眸一转,蹲到他身旁,勇敢说道:“我来帮忙。”   宁缺见她满脸希冀,虽说极不信任这位大河国少女的厨艺,但还是笑着让开了位置,出乎他意料的是,天猫女小小年纪,厨艺竟是极为精湛娴熟,只用了一会儿功夫便把所有程序完成,然后洗干净手,只等着最后揭锅。   听着锅中鼓鼓汤沸声音,嗅着已经开始溢出来的肉香,宁缺讶异看了她一眼,愈发不明白大河国女人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一个重女轻男的社会,如此养就如此温柔的性情,娴熟的厨艺?   揭盖盛汤,宁缺递了一碗过去,天猫女嘿嘿一笑,两个人坐在湖畔的寒风中开始饮着微烫的汤,从身体到心灵都变得暖和起来。   “大河国很暖和吧?”   “嗯。”天猫女点点头,看着湖面上的薄冰,打了个寒颤说道:“真没想到燕国居然会这么冷,路上在西陵采买的棉服,好像完全挡不住风。”   “过些天到了真正的冬天,或者进了真正的荒原深处,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刀子样的风,说起来你这么小,怎么就跟着师姐们来前线?”   “我今年十四了。”天猫女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疑惑问道:“还小吗?”   “十四不小吗?”   天猫女眉尖微蹙,嘟着嘴说道:“十四都可以嫁人了,哪里小。”   唐律好像是十六岁才能嫁人?宁缺端着汤碗,看着湖面远处缓缓扬起的热雾,想着桑桑今年刚好也是十四岁,难道在大河国便能嫁人?   喝完羊汤后,天猫女不顾宁缺的反对,极麻利地摘下颈间的茸毛围领,卷起衣袖,把碗筷锅盆刷的干干净净。   看着湖畔忙碌的小小身影,宁缺很自然地又一次想起桑桑,离开长安城后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很少会想起家中的小侍女,然而遇到天猫女后,不知道是相似的年龄和身影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想起桑桑的次数越来越多。   “一点小礼物,聊表谢意。”   在天猫女告辞的时候,宁缺从行囊里取出一匣小点心递了过去。   天猫女本想推辞,但看着木匣上精美的徽记,大大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惊喜呼喊道:“这是长安城……芙蓉记的桂花糕?”   “好像是吧。”   宁缺行囊里的糕点都是简大家让小草准备的,而小草准备的吃食零嘴,毫无疑问基本上都是桑桑喜欢的,他隐约记得好像确实是什么记的桂花糕。   “芙蓉记别的糕点在京都分号都有的卖,但就是没有桂花糕,因为这道桂花糕里用的是大明宫外的桂花。”   天猫女惊喜连连,像抱宝贝一样抱着糕点匣子,取出一块小心翼翼送进唇内咀嚼,脸上露出极为开心陶醉的笑容。   看着小姑娘脸上的笑容,宁缺很高兴,想起来去年从红袖招给桑桑带回糕点时,好像她也是这般笑的,只是怎么又想起她了呢?   ……   ……   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爱人赠我桂花糕,还她什么?蒙汗药?宁缺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样一首诗,但怎样都想不起来这段记忆产生的具体年月日,只被那辞句里的桂花糕弄的有些心神不宁,暗想莫要让墨池苑那位少女弟子会错了意思才好,自己头上虽未长出梨花,也不想欺负嫩花小草。   事实证明他想的太多,或者说墨池苑门人对这种事情早有应对计划,当他赠出桂花糕后的第二天,那位叫酌之华的女弟子便端着一大锅炖鱼过来当回礼。   炖鱼味道确实香甜滑腻,大河国少女们的态度实在温柔挑不出半点错处,直让人受宠欲惊,宁缺总不能吃白食,于是从行囊里又翻出一匣糕点作为回礼。   日子便在各种大河国炖锅与各种长安城糕点的互赠中渐渐流走,燕北荒原的寒意越来越深,冬天算是正式到来,湖畔的薄冰渐聚渐融复凝,变成像镜子般的一整片,只是靠着温泉湖岸的冰面还是一片汪蓝。   虽然并没有说太多话,连见面次数也不太多,宁缺和大河国墨池苑的少女们总之是熟稔了起来,少女们不曾问他的来历师门姓名,他也不曾询问对方为何没有在联军军营中驻扎,而是选择来到这片荒郊野外。   冬意渐隆,寒意渐盛,黄色布围后方温泉沿陡崖落下,成溪汇潭,白色的水蒸气四处弥漫,依旧温暖如春。   因为布围内的温度太高,天猫女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小亵衣,坐在溪边的湿石上,踢打着两只小脚,手里握着几块糕点高兴地吃着,轻薄的亵衣被空中的湿气粘到还在发育中的少女身躯上,显出几抹微微隆起的曲线。   她望着温溪下方的那道水潭,大声喊道:“最后两块桂花糕了,你真不吃?”   酌之华走到溪畔,看着水潭方向微笑说道:“山主,试试吧。”   乳白色的水雾弥漫在水潭上方,只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忽然一阵寒风从山林深处吹来,穿透布围将潭面上的热雾吹的摇晃不安,视线稍微清晰了些。   水潭中有一处探出水面的岩石。   一名少女安静坐在岩石上,背对着溪岸,她下身裹着轻薄的白色湿布,上半身未着丝缕,黑发如瀑垂在赤裸如玉的背上,水滴缓缓从发端落下。   “你们吃吧。”   酌之华看着潭中的少女,忧虑说道:“山主,联军根本不愿意理会我们,无论后勤还是营地都诸多为难,难道我们就在这里一直呆下去?”   天猫女将肩上湿漉漉的头发甩到身后,走到潭边气鼓鼓说道:“依我看,我们不如干脆去东胜寨,唐国将军肯定会欢迎我们。”   酌之华揉了揉她的脑袋,无奈说道:“虽说大河与唐国世代交好,但我墨池苑弟子毕竟是领受神殿诏令前来,陛下可不敢得罪神殿,而且不要忘记师傅他老人家是神殿客卿,我们若离了联军去唐营,会给师傅带来麻烦。”   天猫女漆眸一转,说道:“师姐,要不然干脆把你身份告诉他们。前些天看花痴陆晨迦跟着天谕院进军营时,那些燕国和月轮国的家伙们那么老实恭敬,如果让他们知道你也在这里,哪里还敢对我们这么坏。”   潭中石上的黑发少女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何必争这些闲气。”   ……   ……   偶有一日,宁缺来湖畔比平日早了些,他在石池旁放下行囊,心想墨池苑的少女们应该还在休息,随意向那处望了一眼。   然后他看见了一道美丽如画的风景。   他看见一道美丽如风景般的画。   熹微晨光之中,在伸向冬湖间的斜斜树枝尽头,站着一位少女。   那少女身着轻薄的白衣,黑发如瀑随意束在身后,赤裸双足踩着细弱的枝头,随着湖面上拂来的寒风,树枝轻轻上下摇摆,她的身体也随之微微摇摆,显得极为惬意,仿佛迎面来的不是冬日荒原的风,而是温暖的春风。   宁缺静静看着她,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下意识里不想破坏这幅画面。   站在斜斜树枝尽头的白衣少女却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目光,轻拂白袖,身影瞬间消失在黄色的布围后方。   只有那根细弱的树枝,还在湖风中轻轻摇摆。   宁缺看着在微颤的树枝,眉梢缓缓挑起。   他没有看清楚她的容颜,只记住她如魅离开时白衣腰间系着的那根蓝色缎带。   一抹白衣,若湖上的云。   一抹碧蓝,若湖中的水。 第五章 失落在荒原上的天书   那位白衣少女消失在布围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从清晨到傍晚,宁缺时不时转头向山溪方向望去,脖子和眼睛都开始发酸,却依然没能再见到白衣蓝腰的风景。   他暗自猜测着那位少女的身份,却只能确定是大河国墨池苑的女弟子,别的方面便想不出任何所以然,只得悻悻然收拾行囊回到了东胜寨。   冬意开始笼罩荒原的这段时间里,燕北局势悄无声息却又明确地发生着变化。中原联军与左帐王庭之间的零星战斗,让荒原上多了数百具骑兵尸体,也阻止了双方之间的任何贸易往来,彼此的决心和筹码都已经看的清清楚,于是左帐王庭单于不出意外地遣出使者,向中原人转达了自己议和的想法。   正如宁缺分析的那样,无论是西陵神殿还是长安城,都没有把左帐王庭当做自己真正的敌人,而且左帐王庭也不是脆弱到一击必败的弱者,那些唿哨游走在冬草间的蛮人骑兵,虽然在南归荒人处吃了大亏,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真的害怕中原人,尤其是东战线上的燕国军队,所以只进行了一些表面上的训斥和商讨,中原联军便同意了左帐单于的议和请求。   既然要开始谈判,当然要有负责统一思想、主导谈判进程的人,夏侯将军自然不可能离开土阳城去荒原亲自谈判,大唐也不可能允许让西陵神殿一方主持此事,几番争论下来,最后的决定是大家都去人。   荒原里的试探性攻守和宁缺没有关系,马上将要展开的谈判和他也没有关系,虽然援燕军上层知道他背景可怕,但他毕竟没有任何军方身份。其实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代表唐军前去谈判倒也无妨,只是土阳城大将军府里的谋士们,如过去近两个月里那般,哪里敢让他去荒原冒险。   窗外北风呼啸,屋内热气烘烘,宁缺在桌旁借着昏暗灯火专注读书。   校尉看了他一眼,说道:“三天前,土阳城有人伪装成商队出城,方向应该是荒原,虽说现在和谈将启,但禁商令没有解除,不知道这些人急什么,我总觉得不像是军营里的谍探。”   做为一名帝国暗侍卫,校尉在知道宁缺身份后,便唯他马首是瞻,按道理来说暗侍卫只能禀报自己知道的,不要说任何猜测的,然而想着土阳城那支奇怪的商队,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试探说道:“听说……夏侯将军是西陵神殿客卿。”   “不用在这里像个娘们一样试探来试探去,陛下想做什么,我不清楚,我奉陛下暗命前来燕北荒原要做什么,你也没有必要清楚。”   宁缺放下手中书卷,看着他摇头说道:“全天下都知道夏侯将军是西陵神殿客卿,但这又如何?剑圣柳白也是神殿客卿,我师傅还是神殿大神官,我大唐子民同样信奉昊天,难道说这样也有罪过?”   看着欲言又止的下属,他笑着摆摆手,继续说道:“夏侯大将军想要见西陵神殿的人什么时候不能见?非要在打仗的时候,在燕北荒原里偷偷摸摸见面?他又不是白痴,不要想太多了,继续帮我看着土阳城便好。”   校尉领命出门。   宁缺看着桌上又变得微弱起来的油灯火苗,眉头缓缓皱起,正如他先前所说,唐人敬奉昊天,然而毕竟谁都知道帝国和神殿是两路人,不然怎么会有昊天南门的出现,夏侯身为帝国大将军,却是西陵神殿的客卿……皇帝陛下为什么会如此容忍他?为什么在多年之后,陛下忽然开始不信任夏侯?夏侯如果真的暗中与西陵神殿勾结,妄图对帝国不利,他能做些什么,最关键的是神殿能给他什么?   随着冬意真正降临,燕北迎来了第一场雪,东胜寨也迎来了一位阵师,这位阵师拿着中军帐的文书,言道因为天寒地冻的缘故,中军帐担忧各处边塞防线里的防御阵法会受到损害,所以派自己前来检查修复。   世间修行者数量极少,符师阵师更是罕见,无论是在繁华城池还是苦寒边塞,这样的人物总是尊贵不已,尤其在战场上,能够有位优秀的阵师,军事防线便等若天然稳固数分,所以这位阵师的到来,得到了将领及普通士兵们的热烈欢迎。   东胜寨将军殷勤地将这位阵师迎入帐中,正准备宰羊烹牛好生款待一番,却不料这位阵师挥手遣走服侍的兵卒,看着四下无人,表情严肃问道:“十三先生可在?”   ……   ……   乌黑色的腰牌仿佛反射不出任何光线,哑暗黑沉却没有脏脏的感觉,更像是一块大河国墨池里泡了千里的墨玉石。   两块腰牌缓缓靠近,待只差一线时,仿佛有某种吸力一般,自动吸附在一起,上面那些看着不起眼、实际上则是妙夺天工的暗符完美地楔在了一处。   宁缺看着合在一处的腰牌,好奇说道:“原来还有这等用处。”   “天枢处腰牌都是特制的,就算是西陵神殿也很难伪造,所以只要看见腰牌,便能确认持有人的身份。”   那位来自中军帐的阵师向宁缺解释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来长揖一礼,恭恭敬敬说道:“天枢处阵师曲向歌,见过大人。”   宁缺看着阵师花白的头发,不愿受这一礼,赶紧扶起,说道:“我只不过是个天枢处的编外人员,哪里是什么大人。”   阵师看着他手中那块乌黑的腰牌,眼中全是慨叹和笑意,解释说道:“大人,您这块腰牌可不是什么编外人员便能拿在手里的,这块腰牌的权限极高,除了国师大人和天枢处主官,即便是南门中的行走也使不动您。”   宁缺把腰牌收了回来,举在空中认真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心想那日进宫,陛下最后给了这么块腰牌时,自己还颇有不满,如果这块腰牌真像此人说的那般厉害,自己好像错怪陛下了。   “就算不以天枢处官职论,我乃是昊天南门第三十四代弟子,您是颜瑟大师传人,按辈份算是我师祖,莫非大人您是想要我跪下来给您叩头?”   宁缺笑着摆摆手道:“我知道自己辈份高,但真没想到高到这种程度,闲话少叙,你今日专程来找我,想必是有重要事情要说。”   “荒人南下,逼得左帐王庭部族南迁,这件事情怎么看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当神殿发出诏令后,朝廷一直觉得有些奇怪,就算是忌惮魔宗余孽可能因荒人复起,也没有道理摆出如此大的阵仗。”   “护教骑军倒也罢了,可以解释为神殿想要向天下信徒宣耀武力,但除了隆庆皇子,听说神殿还派出了更厉害的强者,裁决司的暗谍有很多已经潜入荒原,不知所终,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阵师看着宁缺的眼睛,认真说道:“朝廷让天枢处查,神殿究竟因为什么原因才会如此大动干戈,我们调动了很多人手,甚至动用了神殿里的同门……”   听到这句话,宁缺眉头微挑,问道:“我们天枢处居然在神殿里也有人?”   阵师点点头,微笑解释道:“南门与神殿终究一脉相承,神殿肯定在南门里藏了人,南门自然也能在神殿里藏人,南门的人自然也就是我们天枢处的人。”   “解释的够清楚,请继续。”   “我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查到这件事情应该和传说中的七卷天书有关,但大人,很抱歉的是,我们没有什么证据,只是拿到了一块布角。”   阵师从袖中取出一块布角,从缝线上看这块布角应该是衣衫下摆,然后被人用蛮力撕烂,布角上有两个暗红近墨的字迹:“明卷”。   宁缺看着布角上这两个字,眉头皱了起来,伸出手轻轻触摸暗红发乌的字迹,说道:“这是血书。”   阵师看着他低声说道:“神殿里的同伴想尽一切方法只送出了这块布角,然后便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估计应该是被人发现了。”   能够在西陵神殿这种地方,发现如此大的秘密,并且还能把这个秘密送出来,可以想见那名天枢处埋在西陵的奸细,在神殿里的地位并不低。   宁缺皱眉看着布角上的两个血字,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就凭这两个字……凭什么确认和七卷天书有关?如果不是,那他岂不是死的很可惜?”   阵师说道:“看到布角上这两个血字后,天枢处里没有人把这与传说中的七卷天书联系起来,直到国师大人看到之后,他确认明卷便是七卷天书当中的一卷。”   宁缺把布角攥在手中,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思忖片刻后问道:“那如何能确认神殿遣强者进入荒原,与这件事情有关?”   “因为这卷天书极有可能在荒人那里。”阵师说道。   宁缺不解问道:“魔宗出于荒人部落,为什么昊天教的天书会在荒人那里?”   阵师表情复杂看着他,非常不解这位夫子的亲传弟子,未来的大唐国师居然会不知道修行世界里最著名的那段历史。   “大人……无数年前,荒人占据大陆北部,横跨南北,号称最强的国度,当时昊天神殿遣光明大神官入荒原传道,便是想把荒人纳入昊天神辉之中。”   “然而没有人能够想到,教义精湛,德望高深的光明大神官,在给荒人传道的过程中,竟然思虑恍惚入了异途,开创了一种与正道完全截然不同的修行法门。”   宁缺揉了揉脑袋,不可置信问道:“难道这种修行法门就是魔宗功夫?”   “不错。”   魔宗的开山始祖居然是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宁缺时至今日才知道这段尘封往事,不由大感震惊,心想原来搞来搞去大家都是一家人啊。   阵师接着讲述道:“那位光明大神官妙学精进,教律森严,最擅点化凡人,当年神殿对他入荒传道寄予极大期望,甚至让他带了一卷天书。而当他开创魔宗,成为神殿不世之敌后,这份天书自然也就留在了荒原上,再也没有在中原出现过。”   “数十年前,魔宗隐藏在中原的宗门被中原正道尽数剿灭,就连神秘的魔宗山门听说都被一位前辈高人单剑斩成废墟,然而依然没有人找到那卷天书。”   单剑闯山把魔宗山门斩成废墟,听着前辈高人的事迹,宁缺仿佛看到曾经的那些画面,心情一阵激荡,皮肤有些微微发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间总觉得那位前辈高人应该和自己有些关系,至少与书院有些关系。   “那位前辈高人是谁?”   “我不知道。”   “……”   “既然连魔宗山门里也没有那卷天书,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早在千年之前,便已经被荒人带去了极北寒域。极北寒域苦寒遥远,而且荒人强悍,即便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也不敢轻言涉足,所以这个猜想始终留在猜想之中。但现如今荒人既然从极北寒域南迁,神殿当然要把那卷天书找回来。”   听到这时,宁缺终于明白朝廷为什么会对神殿的意图做出这样的判断。他也相信西陵神殿为了夺回流失千年的天书某卷,绝对不惜掀起一场血腥的战争,不惜让千万人为之流血牺牲,甚至不惜让隆庆皇子甚至更重要的人去冒险。   从皇帝国君到贩夫走卒,世间所有人都知道七卷天书是昊天道门最神圣的典籍,但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七卷天书到底是什么,上面记载着什么。   关于七卷天书的传说很多,有人说天书上记载着昊天传递给人间的意志,有人说天书记载着对世事的预言,有人说天书本身就是一个凝天地之威的无上法器,还有传闻说凡人看一眼天书便能修行,修行者看一眼天书便能破境,冥界里的幽魂看一眼天书便能净化重生,圣人看一眼天书便能羽化成仙。   宁缺听说过这些传说,但当时他的生活与七卷天书这种事物距离实在太过遥远,根本没有关心,甚至都有些不相信有天书的存在,今日终于知道七卷天书是真的,然而他依旧不相信那些传闻,觉得七卷天书更可能是昊天道门的不传之秘,某种惊天动地的绝世修行法门。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出现在天书的第一卷里。   ……   ……   “天书很重要,大家都想要,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毕竟是书院二层楼弟子,虽然实力境界现在还弱的有些过分,但多多少少还是沾染上了些后山诸位师兄师姐的痴意与骄傲,宁缺没有被七卷天书这个名号震惊太久,很快便清醒过来,看着阵师问道。   阵师看了一眼窗外,凑到他耳旁轻声说道:“国师托我给您带个话,想在荒原里找到天书很难,寻常修行者在神殿面前根本没有任何力量,而他和颜瑟大师毕竟还兼着神殿大神官的身份,不方便出手,而您恰好就在燕北,所以……”   “所以这件事情就落在我的头上了?”宁缺盯着他问道。   “正是如此,即便是这块写着血字的布角,也是国师大人亲自下命令,专程派人从长安城拿过来给您看的。”   宁缺盯着窗外飘着的雪花,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他开口问道:“天书长什么样?”   阵师恭敬回答道:“不知道。”   宁缺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继续问道:“大小?”   阵师老实回答道:“不知道。”   宁缺的眉梢微微抽动,强行压抑住情绪,再问道:“神殿丢的究竟是第几卷?”   阵师摇摇头,说道:“还是不知道。”   然后他指了指宁缺掌中攥着的那块布角,说道:“应该就是明卷。”   宁缺拿着布角看了两眼,皱眉问道:“明卷……是第几卷?”   阵师咳了两声,看着他小心翼翼说道:“先前说了,卑职不知道。”   宁缺恼怒道:“什么都不知道,让我怎么去找!”   阵师表情无辜看着他,讷讷说道:“听闻就连神殿都没有资格供奉七卷天书,天书来自不可知之地,像卑职这样的寻常人怎么可能知道?”   听到不可知之地五字,宁缺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些,他想起陈皮皮已经露出半张胖脸的身世真相,想起在书院里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觉得这事情实在是有些麻烦。   “大人您是我大唐未来的国师,又是夫子的亲传弟子,日日在书院后山修行,能接触的事物远比卑职要高上无数层楼,您应该更清楚天书长什么模样。”   宁缺一怔,心想自己在书院后山整日忙着修行射箭,从而根本没有关心过修行世界的顶级传说,也没有机会向师兄师姐们打听故事,难道这种事情也要告诉你?   阵师走后,宁缺坐在窗边看着荒原方向袭来的风雪,思考了很长时间。   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进入书院二层楼后还是低估了自己,没有想到连七卷天书这样的传说级物品也开始与自己发生联系,早知如此,他肯定会早早就用蟹黄粥诱陈皮皮说出身世,问出那些不可知之地和七卷天书的秘密。   忽然间,他想起土阳城大将军府派人伪装成商队进入荒原,眉尖缓缓蹙了起来,难道说夏侯也想得到那卷失落千年的天书?如果真是这样,那看来无论有多困难,他都必须好好筹划一番入荒原后的事宜了。 第六章 斩雪(上)   从前世到今生,从小浸着血与腐肉长大成人,宁缺的骨子里没有任何多余的道德洁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所以他从未想过当自己的实力根本无法撼动夏侯这尊暴戾天神的时候,便单刀闯营四处喷血瞪眼而亡。   那种搞法看上去热血荣耀,但在他看来不过是自暴自弃的白痴行为,你倒是潇洒地死了,夏侯还好端端坐在席上,说不定还会用你的脑袋做一个酒杯。到时候化作白骨的你徒劳地用黑洞洞的眼窝瞪着对方,也无法伤到对方一根毫毛。   这并不意味着对夏侯强大实力的清醒认识会让他变得怯懦,他始终在暗中注视着这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仔细地寻找着对方的漏洞,琢磨着日后决战时的各种细节,甚至极没有节操地想过,怎样把二师兄和陈皮皮拖进这摊烂泥中。   按照他的分析,夏侯处于武道巅峰,便等若知命境界,二师兄陈皮皮两大知命加上自己,怎么也能把对方给灭了,他需要研究的问题只是怎样才能把这两位师兄绑到自己的腰带上,随自己一道投入这场轰轰烈烈的事业之中。   然而还没有想明白该怎样利用书院对付夏侯之时,便听到了七卷天书中某卷遗落荒原的消息。想着悄悄伪装潜出土阳城的那个商队,他的心情微感焦虑,若真让夏侯得到那卷天书,如传闻中那般轻松破境,那还有谁能收拾他?   他推开窗户,看着屋外渐大的风雪,想着自己与夏侯之间化不开的仇恨,想着自己肩头承载着的小黑子遗下的仇恨,摇了摇头,说道:“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虽说燕北边境上聚集了各国援军十余万人,其中还有来自月轮国白塔、南晋剑阁、大河国墨池苑这些地方的年轻强者,但算来算去,真正有资格与神殿裁决司争夺天书的,便只有这位在边境征伐多年、实力强大的大将军。   当然,这是在大唐帝国和书院不正式出手的情况下。   宁缺自言自语说道:“神殿客卿,陛下猜疑他会与神殿勾结,为了这卷天书,夏侯会不会和神殿产生矛盾?你又能从中利用什么呢?”   观雪赏景想空想心事,不可能想出真正的办法来,但他的决心却是越来越坚定。   如今荒原之上想必已经是强者云集,神殿裁决司、隆庆皇子、甚至那位连陈皮皮都感到畏惧的道痴叶红鱼都可能在荒原上,以他如今区区不惑境界,即便去了似乎也起不到任何用处,但他依然要去。   摸着石头过河,踩着冬草入原,看当时情形做出相应的手段,只要夏侯不得到那卷天书,他甚至愿意帮助西陵神殿,甚至一把火把那卷天书给烧了。   左右无事,他阖上窗户脱衣上炕钻进暖和的被窝里,在书院崖洞里拿的那本色情小说没有带来边寒,实在是一大遗憾。侧躺在微温而硬实的炕上,他想着去荒原的事宜和没有人掖被角的恼怒,辗转片刻后便沉沉睡去。   屋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下了整整一夜,等第二日清晨宁缺醒来时,本应还黯淡的天光早已变得明亮无比,轻易地刺透窗户照进屋内,他揉着眼睛走到窗边,推窗望去,只见天地之间一片雪白,干净明亮地令人有些心悸。   ……   ……   湖畔早已结冰,远处的湖水却未完全冻实,飘浮在水面上的冰块承载着昨夜落下的白雪,看着就像一团团茸茸的白草,漂亮而有几分可爱。湖畔斜斜伸展的树枝叶承着一道雪,就像是有人替长颈鹿织了条寒酸的白色毛巾。   热雾从大黑马鼻腔里喷出来,马蹄在湖畔的积雪踩出一道零乱的抽象画,宁缺骑在马背上,看着冬雪覆盖的碧蓝海,心神清旷舒畅。   行至这些日子静修的那处石池旁,他才发现那些由湖中渗至池中的水早已被冻成了一块晶莹剔透的透明玉石,上面没有落一点雪花,显得非常干净。他伸手到空中感应了一下风势,明白这是因为北风变得猛烈的缘故。   正这般想着,风中忽然传来几声闷响,似乎是金属物与某种硬质木材相交的声音,他双脚一踩马蹬,直起身体向声音起处望去,只见那道温泉溪潭处黄色围布依旧,但雪林之间隐隐可以看到劲风溅射,正在交手的两道身影。   已然决定深入荒原,今天却依然来湖畔,宁缺自然有自己的道理,这道理和温泉溪潭旁的那些大河国女子有关,只是他也没有确定究竟应该怎样计划,没料到便提前看到了这样一幕画面。   踩在马蹬之上,视线自然开阔清楚不少,他把那处的动静看的清清楚楚。   ……   ……   酌之华在师妹的搀扶下艰难站起身来,一道鲜血顺着她的唇角缓缓下淌,滴在身下满是零乱脚印的雪地上,啪啪作响。   在她身前不远处,有一名戴着笠帽的苦修僧人,纵使是如此严寒的天气,这名僧人依旧赤着双足,右手拇指缓缓拨着念珠,左手持着根铁杖,杖头深入雪地。   酌之华是墨池苑的三弟子,在这群少男少女里功力最为深厚,然而却依然不是这名苦修僧人的一合之敌。想着这些日子在燕国遭遇的冷遇和今天的羞辱,她盯着对方厉声说道:“军营里最潮湿冰冷的地方,你们让我们住,我们迫不得已离开军营,躲到荒山野岭来,难道你们还不满意?”   那名苦修僧人缓缓抬起头来,笠帽遮住他上半张脸,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冷漠而没有任何情绪:“宿营地分配是燕国将军的事情,和我月轮国何干?”   酌之华抬袖擦去唇边鲜血,质问道:“那你们还要抢这道温泉。”   “这道温泉你们已经用了这么多天,应该够了。”   来自月轮国的苦修僧人,说出的理由简单而粗暴,很明显他只在乎把大河国这些少男少女赶离温泉,并不在意什么道理。   “什么事情都要讲道理。”   酌之华目光微垂,双手重新握紧腰畔的细长秀剑,沉声说道:“先来后到这种事情,就算是三岁小孩子也知道,难道大师不知道?”   苦修行僧人冷漠应道:“我乃出家人,不知世俗事。”   酌之华调整呼吸,然后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坚毅决然。   苦行僧人注意到她的出剑准备动作,知道对方可能要动用墨池苑的大招,微微皱眉不悦说道:“都是正道中人,难道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实话对你说,这眼温泉是替姑姑和公主觅的,你们还是早些让开吧。”   听到姑姑和公主这两个词,酌之华眼中的坚毅决然骤然消减,下意识里转头向黄色布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墨池苑少女们也变得更加沉默。   一位月轮国白塔寺的僧人口中称的姑姑,自然便是那位境界高深却蛮不讲理的曲妮玛娣姑姑,他称的公主自然便是那位著名的天下三痴之一:花痴陆晨迦。   “花痴陆晨迦又怎么样?难道就能强抢别人的地方?”   天猫女大声喊道,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她的脸颊微红,头脸上围着的茸茸毛皮更多,显得非常可爱,即便是训斥对方,也只会让人产生想要笑的冲动。   然而那位白塔寺僧人笑不起来,听着这位少女言语涉及深受月轮国僧俗喜爱尊敬的公主殿下,笠帽阴影下的那张脸显得更加阴沉。   “这位女施主,当心祸从口出。”   天猫女冷哼一声,走到酌之华身旁说道:“师姐,你歇会儿。”   说完这句话,她脱下脚下的鞋,缓缓走上前去,紧握腰间长剑,看着那位苦修僧清声说道:“墨池苑天猫女请大师赐教。”   当双手握住秀剑的乌木细柄后,少女脸上的可爱神情尽数不见,只剩下宁静肃杀,洁白的袜子踩在洁白的雪上,发出微吱的声音,给观者一种极为奇异的感受。   苦修僧人表情微显凝重,右手向前伸出,那串乌黑色的念珠缓缓转动起来。   “杀!”   一声尖声清咤从天猫女的可爱小嘴里迸将出来,只见雪林间闪过一道淡青色的光泽,秀剑瞬间从她腰间鞘中拔出,以一种一往无前之势,带动她小小的身躯,瞬间掠过二人的间的距离,伴着嗤嗤剑气斩向僧人的身躯!   苦修僧促不及防,闷哼一声连连退后,赤裸的微黑双足在积雪上蹬起无数杂着草根的雪团,右手那串乌黑色念珠飞至胸前呼啸旋转起来。   淡青色光泽一现即敛。   苦修行僧探手抓回乌黑色念珠,坚硬的念珠表面出现了一道道刮痕。   他身上的棉布僧衣被剑锋划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棉花绽开,隐有血痕。   如果天猫女这一剑送的再深一些,只怕这名僧人当场便会被开膛剖腹而死。   天猫女保持着半蹲持剑的姿式,胸膛微微起伏,小脸微红,轻声喘息,明亮的眼眸里满是兴奋神情,这是她第一次与人正式战斗,没有想到便取得了胜利。   苦修僧人低头看了一眼胸口上的剑痕,如石般的下颌惊怒地微微颤抖起来,冷冷盯着天猫女寒声说道:“一个刚入不惑境界的小姑娘,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天猫女先前迎雪一斩是大河秘传拔剑式,讲究的便是诡魅却又决然,绝对不给敌人留下任何还手之机,然而在这名僧人看来,如此突然出手却与偷袭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偷袭,她又怎么可能伤得了自己?   月轮国僧人轻宣佛号,念力疾出,身周的天地元气受到感应开始聚集,雪林里的枯叶碎雪开始簌然飞舞,他手间那串乌黑色念珠呼啸而飞,砸向天猫女的小脸。   天猫女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劲风,看着瞬间逼近的乌黑念珠,反应明显比先前慢了一拍,毕竟是初次厮杀的小姑娘,她本以为先前自己既然已经赢了对方一剑,而且还已经手下留情,那这次战斗便告结束,哪里想到对方竟是又开始了攻击!   在这关键时刻,莫干山下墨池旁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拔刀练习,让她的身体本能做出了最合适的应对,伴着又一声清稚的喊叫,白袜踩着白雪连连后错,双手一翻,半悬在腰间空中的细长秀剑挑起,斩向那串念珠。   然而那串呼啸高速旋转的念珠,仿佛有灵性一般,在空中骤然变形,避开犀利的刀锋,然后再行转回,套到了天猫女手中的剑刃之上。   念珠套住雪亮的剑刃,一股强大的力量传递下来,令天猫女根本无法移动秀剑,只能眼睁睁看着苦修僧人左手一直握着的那根铁杖当头砸了下来!   “我佛慈悲!”   苦修僧人厉声喝道。   天猫女怎样都无法挑开那串念珠,只能任由杖影覆上她挣的通红的小脸。   雪林间,大河国的少女们惊叫出声,却来不及施援。   临近温溪旁的黄色布围里,一只握着毛笔的右手微微顿住,似乎准备做些什么。   便在这时,一道呼啸箭鸣骤然惊破湖畔。   一道箭影像闪电般自林外疾来,紧依着天猫女平伸向前的细长秀剑飞过,准确的在极小方寸间射中那串乌黑色的念珠!   嗡鸣振响声中,羽箭将乌黑色的念珠射离剑身,狠狠射进一棵大树上,箭尾不停颤动,被钉在箭簇里的乌黑念珠颤抖的更加厉害,却根本无法逃脱。   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了所有人。   天猫女秀剑骤然获得自由,借着最后的剑势强行翻挑,把袭向自己小脸的那根铁杖挑开,沉重的杖尖狠狠砸在她的身旁,溅起无数泥雪。   月轮国苦修僧没有回头,也能感应到自己的本命念珠所遭受到的攻击,心中生出极强警意,然而这位惯经厮杀的僧人,没有理会那位隐在暗处的敌人,暴吼一声双手持杖,再次向着少女的身上砸了过去。   林间雪地上暴出无数脚印,每只脚印便踩出一蓬雪花,一个人影飘忽而至,一抹刀光微凉依杖而上,寒意瞬间侵袭僧人手指,竟似比这荒原冬风还要更冷。   僧人毅然弃杖,疾退。   那抹刀锋不退,疾进,破其袖,割其肩,最后冰冷地搁在僧人咽喉之上。   僧人双手下垂,不敢有任何动作。   宁缺握着细长的朴刀,看着刀下的僧人,说道:“大师好像不懂慈悲。” 第七章 破雪(下)   月轮国僧人一铁杖恨不得把可爱的天猫女砸成肉泥,还要喊声我佛慈悲。所以宁缺把细长朴刀搁在僧人脖子上,才说了声大师好像不懂慈悲。   僧人脖颈处的肌肤因为刀锋上的寒意而变得微微颤抖,他看着宁缺身上的服饰,面露警惊之色,声音微哑问道:“唐人?”   宁缺点点头。   僧人强行镇定心神,隔着细长的刀锋看着另一头的他,说道:“你这是偷袭。”   宁缺没有看他,看着缓缓飘落在刀刃上的几粒雪花,说道:“你说了算。”   僧人没有想到他的回答竟会是这样,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笠帽下微黑的脸颊因为羞恼而僵硬,沉声说道:“不讲道理?”   宁缺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刚才也没见你讲过道理。”   僧人语塞。   宁缺看着笠帽阴影下的那张脸,忽然问道:“你觉得该怎么收场?”   笠帽下僧人眼眸微亮,看着他说道:“贫僧不服,再战一场。”   离二人最近的天猫女听着僧人的话,小脸通红气鼓鼓嘲讽道:“你到底要不要脸?刚才明明是你偷袭我,结果却说我们偷袭你,凭什么还跟你打?”   宁缺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缓缓移开搁在僧人咽喉上的朴刀,落到厚厚积雪上,反手拖着向手退了几步,与僧人拉开距离。   僧人沉默看着他,然后举起右手摘下头顶的笠帽,露出被青布包裹的光头,和漠然警惕交杂的眼眸。他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青年唐人是谁,看不出对方的境界,那么只有两种可能,青年唐人的境界远比自己为高,或者对方不是修行者。   如此年轻便进入洞玄境界?僧人认为这种可能实在太小,而且先前看宁缺箭术如神刀法犀利,却没有施展任何修行者的手段,愈发笃定对方是个普通人,如果是普通人,那么在自己这等修行者有准备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再次战胜自己?   月轮国僧人盯着不远处的宁缺,深吸一口气,赤裸的黝黑双足缓缓陷入积雪之中,脚畔被融化的清水向四周散开,被羽箭钉在大树上的乌黑念珠一阵剧烈颤抖,然后强行挣脱箭簇飞回,在他身前被稳定的右手抓住。   “请。”   僧人神情凝重看着宁缺说道,瞬间之后,狰狞之色忽然出现在他脸上,乌黑念珠呼啸破空而至,念珠之后,铁杖轰的一声雷般砸向宁缺的身体!   雪林之间草屑枯叶雪泥乱飞,天地元气一阵鼓荡不安,仿佛要爆炸一般。   宁缺双手握着朴刀的细柄,刀柄的刻纹里密密缠着用来吸汗的草织绳,他的指腹感受着最熟悉的哈绒草触感,盯着挟雪破风而来的铁杖和那串呼啸盘旋的乌黑念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那串念珠速度提升到极至,快要消失在视线中时,他双膝微屈一弹,像习惯在雪原里捕食的雪狐般小跳了起来,沿着一道极低的曲线贴着雪面向前。   距离被迅速拉近,他双手一翻,细长朴刀从下方挑起,挑落锋前雪花草屑,锋尖准确地击中呼啸盘旋而至想要套住刀锋的那串念珠!   伴着一道令人牙酸的尖锐磨擦声,锋利的刀尖强行停滞住念珠的旋转,紧接着宁缺手腕再传,朴刀一振直接把念珠从身前挑飞!   念珠呜咽斜飞而走,不知堕入何处雪中,僧人黝黑的脸颊骤然苍白,在识海里再也找不到本命念珠的踪影,受了隐伤。   宁缺一击奏效,哪里还会手软,脚步向前一错,细长朴刀便自然拖至身后,腰腹骤然发力,双手握着刀柄用尽全身气力向前斩了下去!   刀锋斩破空中缓慢飘落的雪花。   斩飞灰影一般遮脸而至的铁杖。   一声雷呜般的巨响。   一声轻嘶。   僧人已经裂开的棉袍胸襟骤然又多出了道更深的口子,鲜血染红了绽开的棉花。   他右脚准确蹬到僧人的膝盖上,紧接着手腕一转,细长的朴刀在空中翻转,刀背狠狠砍到僧人的咽喉上,憋回那声将要出口的惨呼。   月轮国僧人啪的一声单膝跪地,鲜血从唇角不停淌下,加上胸口棉袍上的深刻刀痕,外表看上去着实有些恐怖凄惨,但实际上宁缺下手极有分寸,他根本没有生命之忧,然而再次感受到颈上的寒意,他黝黑的脸颊早已变得无比煞白。   震惊恐惧和迷惘的神情在僧人的眼眸里不停变换,他不明白、不理解先前那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对方明明是个普通人,却能挑飞自己的本命念珠,能把自己逼进如此绝望凄惨的境地之中。   片刻之间胜负再分,看着狼狈跪在雪地里的染血僧人,大河国墨池苑的少女弟子们掩住了自己的嘴唇,她们不是在同情月轮国的这名可恶僧人,而是没有想到这把看上去很普通的细长朴刀,闪电般挑念珠斩雪斩铁杖斩僧袍,直至搁在月轮国僧人咽喉上,竟是根本没有给对方任何还击的机会!   最令她们震惊不解的画面,和令僧人此时惘然寒冷的画面是一样的——这个青年唐人的刀锋为什么能挑中那串乌黑色的念珠?   这和刀法无关。佛宗修行者的本命念珠就像剑师们的飞剑一样,速度奇快,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其飞行轨迹。如果看都看不到,也无法预测它会怎样飞,那么世间最优秀的刀法也无法将其挑落,可这名青年唐人却偏偏做到了这一点。   先前林外那枝羽箭能够射中念珠,还可以解释为,当时天猫女正在与月轮国僧人相抗,念珠在大河秀剑之上被定住了身形的原因,那么这一次又该如何解释?   宁缺单手握柄,看着刀锋下半跪着的月轮国僧人,摇头说道:“是你非要打第二场的,可不能怪我,大家都是正道中人,何必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这句话正是先前,月轮国僧人击伤墨池苑三弟子酌之华后说过的话,此时宁缺击倒此僧,然后把这句话再还给他,身后的大河国少女们听的无比解气。   僧人抬头看了宁缺一眼,沙哑问道:“我认输,请问阁下高姓大名。”   宁缺很满意他眼神中只有恐惧困惑没有怨毒仇恨,但不怎么满意这种太富武侠小说味道的问话,眉头微皱说道:“想知道我姓名作甚?希望日后找回场子?”   “不敢。”僧人咳了两声,抬袖擦去唇边的血水,说道:“只是回去之后长辈相问,我总不能说输在一个无名唐人手中。”   宁缺沉默,似乎在思考应不应该报上自己的师门姓名。   月轮国僧人沉默等待,场间的大河国少女们也好奇地等着答案,即便是黄色布围后方那只少女的手也把手中的毛笔轻轻搁到了砚台上。   宁缺说道:“如果白塔寺前辈问起,你就说胜了你的人是书院钟大俊。”   听到书院二字,月轮国僧人本有些僵硬的身体微微一颤,声音也微颤了起来,说道:“原来是书院同道,小僧实在唐突。”   “你问我师门,想必是存着用月轮国白塔寺,甚至是神殿来压我的想法。”   宁缺看着僧人裹着光头的青布,说道:“不过很遗憾,我是书院学生,我想大家都认同,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能压着书院的地方。”   月轮国僧人的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说道:“小僧不敢有此想法。”   “有没有都无所谓,我们书院向来是最讲道理规矩的地方,我们上的第一堂课便是礼,所以我们看见不讲道理规矩的事情便会忍不住插手。”   “一个刚入不惑境界的大和尚,居然就敢如此心狠手辣?花痴了不起?就能强抢别人的地方?曲妮玛娣……是这个名字吧?也得讲规矩啊。”   宁缺对刀下僧人进行教育的同时,想起礼科教授曹知风和二师兄的话。   教授说过书院的规矩很简单,谁的拳头大谁定规矩,服从规矩便是礼。二师兄对他荒原之行的要求很简单,不管身处何种情况下,都不准丢了书院的脸,换而言之,就是只许他欺负别人,不允许他被任何人欺负。   这些话其实先前大河国少女们都说过,他只不过是重复了一遍,然而所谓肉在板上,刀在颈上,言语的力量自然完全不同。月轮国僧人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老老实实听着,生怕这位书院热血学生手一抖在自己颈上再留下一道血口。   “滚吧,以后不要来了。”   宁缺移开朴刀,对僧人说道。   然他在心里对遥远长安城南那座大山里骄傲的师兄师姐们,以及那头骄傲的大白鹅说道:小师弟我可没给书院丢人,现在已经开始欺负人了。   ……   ……   “多谢师兄仗义相助。”   “不客气。”   宁缺没有名门正派行走江湖、花花轿子抬啊抬的习惯与爱好,阻止酌之华下拜,避免寒喧太长时间,直接说道:“书院的名号并不能通吃天下,就算白塔寺忌惮,但一样能给你们找麻烦,你们自己当心一些。”   天猫女在旁边蹙着眉尖,有些不高兴说道:“师兄你为什么先前要给那个家伙第二次交手的机会?万一你挑不中那串念珠怎么办?”   酌之华心想这位钟师兄好意相助我等,师妹你怎么还妄加指责,担心对方不悦,带着歉意一笑,说道:“那僧人应该是月轮国的二代弟子,没有想到竟然在钟师兄手下走不得一回合,想来师兄也应该是书院里的佼佼者。”   宁缺脸上的笑容有些牵强,暗想自己习惯性隐藏真实身份,莫日后在世间反而替钟大俊闯下一个好大的名头,到时候真是哭都来不及。   ……   ……   牵着大黑马离了温溪,沿着湖畔缓慢行走,空中的雪花飘的比先前密集了些,宁缺安静看着湖中雪景,脑海里在不停分析回味今天的战斗。   骑士精神、风度荣耀对他来说一直都是人体排出来的污浊空气,没有任何意义,先前之所以给月轮国僧人第二次机会,不是要打到对方心服口服,而是他需要一个对手来试刀,来实验自己这些天琢磨出来的全新战斗方式。   战斗实验,大唐军营里的同胞肯定不行,因为没办法下狠手。像隆庆皇子那样的真正强者肯定不行,因为极有可能遭对方的狠手,而今天遇到的这名白塔寺僧人处于不惑中境,正是最合适的对象,合适到他握住刀柄时双手都开始兴奋的颤抖。   战斗中他出了两刀,速度以及力量的精确掌握比在渭城时都有了极大的提升,但关键点并不在于此,而在于他没有使用任何修行手段——像白塔寺僧人这样层级的对手,不需要使用修行手段他也能应付——这也正是他要尝试的战斗方式的基础。   雨夜春风亭,朝小树盈水一剑,不知斩杀了多少长安城黑道好手,北山道口,那名魔宗剑师的灰黯剑影,让大唐最精锐的侍卫们死伤惨重。和普通武者比较起来,修行者总是显得无比强大,根本难以战胜。   在宁缺看来最主要的原因,是修行者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气,本命飞剑或其它武器的速度较诸世间普通武技快上太多,而且运行轨迹须臾东须臾西,根本不可捉摸。   但这对已经进入修行世界的他而言不是问题,虽然只通了十窍,资质极差,能操控的天地元气极少,若以飞剑与人对敌,无法在速度与威力上占到上风,但他感知极敏锐,能清晰察觉周遭天地元气最轻微的变化。   天地元气间那丝非自然的变化,不是所有修行者都能捕捉到,宁缺正在尝试捕捉,只要能够捕捉到那丝,那么他便能知道敌对的修行者何时出手,知道对方的本命物在怎样运行。   今天他成功了,所以月轮国僧人的念珠呼啸而至时,肉眼根本无法看到运行的轨迹,但在他的识海里却是无比清晰,无比缓慢。   掌握敌人的本命物运行轨迹只是第一步,在这种战斗方式中,宁缺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拉近与对手修行者之间的距离,把对方拖入近战。   就像那天他与司徒依兰说的那样。在他看来,世间的绝大多数修行者沉浸于冥想飞剑之中,徒有美形,可以做魔术师却不知该如何做刽子手。   而且除了武道巅峰强者和魔宗高手,世间所有修行者都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他们的肉身与能力比较起来太过脆弱。若没有强悍近侍,被他这等刀法犀利惯见生死的家伙近身,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宁缺会琢磨这种战斗方式,和他本身的修行资质有关。在没有成为神符师秒画不定符护身之前,想要战胜与自己境界相仿,甚至高于自己的修行者时,必须有些不一样的手段,而这也与离开长安城前颜瑟大师说的那句话有关。   当时颜瑟大师看着他平静说道:“纵使你能飞剑入云斩杀万里之敌,可若那敌人能护住自己身前一尺,这惊天一剑便没有意义。而就算是柳白这样的家伙,一旦被你二师兄靠近身前,也只能傻眼。所以说经营好身前一尺之地比什么都重要。”   纵剑万里,不及身前一尺之地。   宁缺牵着大黑马静立湖畔积雪中。   他眼望万里外天穹,拔刀斩落身前一朵雪花。 第八章 腰牌与调令   宁缺走后,山溪黄色布围里,大河国少女们还在兴奋地议论先前,天猫女把小脚泡在微烫的温泉中,开心说道:“钟大哥原来果然是书院弟子,难怪这么厉害。”   酌之华微笑看了她一眼,说道:“第一次相遇时便已经猜到了,不然山主为何要我们待他如此客气,若换成别人,早就逐出数里地去。”   接着她叹息说道:“幸亏有这位书院师兄出面,想来月轮国和燕营里那些人会老实些,不至于还派人过来强抢。”   天猫女则在想着战斗中的某些细节,小脚掌啪啪拍打着溪面,微仰着头,好奇问道:“打赢那个臭和尚,钟师兄没有用任何修行手段,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他身上有念力波动,师姐,那他究竟是不是修行者啊?”   酌之华怔了怔,说道:“听说书院这届没有什么天资惊人人物,术科六人中最强的谢三公子也才入不惑境界,这位钟师兄既然没有进术科,想来是不能修行吧?”   这句话说的有些犹豫,因为她自己都不怎么相信,一个不会修行的普通书院学生,靠着手中刀箭便能如此轻松击败白塔寺的僧人。   黄色布围幽静一角,温泉山溪的热雾时聚时散,冬日的阳光从林梢高处洒下,让所有事物都镀上一层眩目的光晕,那位身着白衫的黑发少女仿佛没有听到少女们的对话,平静地执笔缓书,随着笔尖的移动,秀发在肩头缓慢倾泻而下。   而后,一封来自燕营的书信,打破了山溪畔的愉悦宁静。   ……   ……   如今的宁缺走上了一条与普通修行者截然不同的道路,他时刻以“不以制敌为目的修行都是吃多了撑的”的原则要求自己,并且在日常的修行生活及战斗实践中不断地尝试学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修行境界依然普通,但他已经能够称得上高手,尤其是面对普通修行者的时候。   如果再让他陪朝小树血战春风亭,面对南晋剑客和月轮国僧人时一定会轻松很多,让他单独去杀长安城湖畔小筑里那位剑师,也不会再受那么重的伤。   当然,如果现在他遇上那些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或者隆庆皇子、王景略这样的强者,无论他的反应有多快,战斗方式有多强悍,依然会在对方一挥手一弹指间屁滚尿流吃灰咽尘狼狈倒地等着被活活打死。   不过真在荒原里遇上这样的强者,宁缺自然还有别的手段,无论是还未曾在战斗中使用过的符道本领,还是颜瑟大师赐给他的锦囊,或是凝聚书院后山集体智慧的元十三箭,都将是他用来保命的手段。   对自己的实力有冷静而客观的判断,对于进荒原的危险性便有了一个相对准确的评估,他清楚自己要在各方高手之间强行抢夺那卷天书,根本没有可能,但偷偷旁观或是偶尔使些坏做些手脚,给夏侯添些麻烦,问题应该不大。   隐藏身份潜入荒原,便当是观光也好,若事态陡变,自己真激怒了那些挥手惊风雨的世外高人,被逼进山穷水尽之地,逃也不能逃,藏也无处藏时,他还有最后的两道保命手段,只是那两个手段不足为外人道矣。   “大人,您想一个人进荒原?属下誓死不从。”   明面上是将军府亲信校尉,暗底里是陛下暗侍卫的军官,面露激愤坚毅神情,手中雪亮钢刀在身前挽出数个小花,然后毫不犹豫……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如果您想甩开属下自己进荒原,那请踩着我的尸体出这间屋子吧。”   宁缺看着做誓死如归状的校尉,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唐帝国各部分野明确严谨,天枢处和暗侍卫由皇宫直属,但彼此之间却没有任何关联,所以校尉根本不清楚他要进荒原的目的。   宁缺不怎么在乎校尉紧张的态度,更在意自己应该怎么进荒原,既要安全还要方便撤离,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带着几千名大唐精锐骑兵直闯王庭,逾呼兰海直奔荒人部落,然而数千精骑挟尘而奔怎么去找天书?又怎么瞒住夏侯大将军?   单骑闯荒原看上去是颇具英雄气概的选择。然则他虽然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和对荒原的熟悉程度,活下来会很容易,但这种选择太过清楚,一骑绝尘太容易变成最明显的靶子——单人背箭骑黑马直奔王庭,明摆着告诉神殿裁决司撒在原野里的谍探和无数各方势力眼线,这厮很牛逼很自信很自恋。   只有不灭的太阳才有资格如此牛逼如此自信如此自恋,若宁缺就这样像轮日头般升起在草原上,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然后不出意外被查出身份。各方势力知道你代表着大唐朝廷与书院的意志,即便不来杀你,也有无数种方法把你困在某处,令你根本无法接触到你想接触的东西。   土阳城大将军府是这样做的,所以宁缺被数十名唐军精锐护卫着,整日里只能漫游边塞做深度旅游。此时横刀就颈、决然悲壮看着他的校尉也是这样做的,所以宁缺看着他,只能皱着眉头想些别的事情。   “你说,到底该用什么法子进荒原才最合适?”   校尉一愣,脸上流露出悲愤欲绝的神色,自己刀已经搁到脖子上了,大人居然完全不加理会,依然坚持要入荒原,还询问自己方法?难道说非要自己右手一颤刀锋在脖子上拉出一道血口,大人你才肯正眼看自己一眼?   宁缺忽然想起湖畔溪旁的黄色布围,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抬头望向依然握刀置于颈的校尉,说道:“有件事情要你办,书院来边塞实修的学生中,有个叫钟大俊的,他如今正在成山营,前些天我与你去过。我要你想办法把他囚禁起来,不让他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而且要做的隐秘,你能不能做到?”   校尉举着刀,觉得自己的脖子有些僵硬,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滑稽,苦恼回答道:“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大人……”   宁缺摆摆手,不听他的进谏,认真说道:“不要试图用这种方法来阻止我,我从来不怕死人,更何况是自己找死的人。”   校尉万念俱灰,心想遇着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上司,实在是人生之大不幸。   宁缺看着他握刀的姿式,说道:“你右手执刀,如果想自刎而死,是不是应该把刀锋横翻,搁在你颈子右边才对?”   校尉这才发现自己握刀的姿式有问题,羞愧取下头,掩面奔出屋去。   宁缺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伸手进衣襟里,掏了半天才把里面揣着的那些腰牌全部掏出来,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变成机器猫了?   他的底牌不少,腰牌更多。   书院的,暗侍卫的,鱼龙帮的,天枢处的,还有三师姐余帘给的,或木或金或石,或非金非木非石,颜色光泽不一,密密麻麻堆在桌子上。   “怎样才能让每个腰牌都发挥最关键的作用?”   他看着桌上的腰牌认真思考,心想暗侍卫的腰牌在草原上应该没有什么用处,但左帐王庭里肯定有朝廷的密谍,到时候可以用天枢处腰牌命令对方,若真逼急了,书院腰牌自然也是要当法宝扔出去的。   ……   ……   月轮国地位崇高的曲妮玛娣姑姑和天下闻名的花痴公主陆晨迦,想要一处温泉可以泡泡澡,怎么看都不能算是太非分的要求。然而那处温泉已经被大河国墨池苑女弟子先行占据,于是这个要求便变得非分起来,然后引发了一场争执,又引出更多非分的事情。   都是领西陵神殿诏令前来援燕的修行者,大河国墨池苑来的只是些普通弟子,书圣并未亲至,而月轮国白塔寺则是由曲姑姑亲自带队,更何况花痴陆晨迦与神殿裁决司二号人物隆庆皇子之间还有一段世人皆知的情事?于是无论是神殿还是燕国方面,对这场争执的态度很明确。   宁缺击退那名白塔寺僧人,替大河国少女们暂时保住了温泉溪的所有权,然而事后不久,一个极其艰难的任务便落到了这群少女们的身上。   中原诸国决意与左帐王庭和谈,为显现诚意,昭示仁爱和平之心,由神殿光明司出面,号召诸国募集了一批粮食,送入荒原援助王庭部落民众度冬。   养虎为串这种蠢事,哪怕是再光明的白痴也不会做,于是这批粮食的数量不可能太大,只是起个象征意义。既然是象征意义,自然需要在隆冬降临之前运送到王庭,然而天寒地冻,深入荒原,随时可能遇到马贼,不可谓不艰险。   尤其是联军帅营以防御为重的理由,只肯派出一支数量极少的骑兵护送,那么这个任务,看上去便显得更加可怕。   领取这个任务的,便是大河国墨池苑的少女们。   大河国少女们跟随那批骑兵护送粮食去往荒原,自然无法再占着湖畔这道风景极美的温溪,无论路途上会遇到什么危险,都会是她们自己的责任。   天猫女气鼓鼓说道:“太过分了!我们应该向神殿申斥!”   一名女弟子黯然说道:“这份调令背后说不定就有神殿的意思。”   天猫女睁着大大的眼睛,不理解师姐的话,在天下信徒心中崇高神圣光明正义的昊天道神殿,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酌之华微涩说道:“隆庆皇子是月轮国未来的驸马爷,你说神殿会向着谁?虽说没有证据,但也能猜到这份调令出台的缘由。月轮国那位曲姑姑向来极为记仇,但钟师兄是书院的学生,人又在东胜寨碧水营里,她没有什么办法,当然要找我们撒气,非如此,如何能显现她的气焰?”   山溪畔的大河国少女们想着漫长路途上可能遇到的危险,忧虑无比,齐齐望向黄色布围深处那方小桌旁的黑发少女。   “山主,事到如今,您必须站出来说话了。” 第九章 眼中无山,莫山山   “说什么话?”   黑发少女没有转身,说话的音调比正常人的起伏似乎要小很多,从而显得情绪异常平静,或者说根本感受不到什么情绪。   酌之华和天猫女互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无奈。酌之华向前走了几步,低声说道:“神殿若知道山主在此,想来不至于如此偏帮月轮。”   黑发少女重新拾起笔,安静地在案上书写,说道:“既然是领受神殿诏令前来援助燕人,领受军令分配任务是很自然的事情,哪里谈得上偏帮?”   酌之华着急说道:“王庭深在荒原,就凭我们这些人护送粮草,一旦遇上马贼流兵,甚至是某些不怀好意的人,那我们怎么办?”   黑发少女提笔蘸墨,轻声道:“那又如何?”   在山下墨池相伴多年,酌之华知道她便是这样性格,并不是冷漠寡情,而是痴于书墨,对世间大多数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然而现如今墨池苑弟子们面临着极危险的局面,她是唯一能挽回这种局面的人,不能再继续这样清淡下去。   酌之华微微攥紧拳头,神情凝重看着她背后倾泻下来的黑发,说道:“如果山主不出面,我们可能会死在荒原上,你或许能活下来,但我肯定会死,山猫女也会死,而那些无耻的阴险小人会因为我们的死讯而感到高兴愉快,一直妄想欺压大河君民的月轮国,甚至说不定会举国欢庆一场。”   案旁的黑发少女缓缓把蘸饱墨水的毛笔重新搁回砚上,沉默片刻后,将双手收回袖中揣进怀里中,平静说道:“可我们为什么会死呢?”   酌之华听着她还如往常,更加焦虑,苦笑说道:“因为我们不是敌人的对手。”   黑发少女平静说道:“如果墨池苑弟子的境界都提升上去,都是洞玄境的高手,或者再出一位像师傅一样的知命境大修行者,那么就算深入荒原,又有谁敢对我们如此无礼?谁又敢用这样荒唐的把戏来陷害我们?”   酌之华怔住了,不知道她这时候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墨池苑弟子不够强,所以要被人欺负,所以面对这种局面会恐惧,恐惧死亡,如果我们够强,我们就不会恐惧,不会被人欺负。”   黑发少女的声音就像湖面上的薄冰般平直光滑,没有一丝起伏。   “想要变成强者,就必须有勇气面对历练。为什么世间无人敢轻视长安书院?因为他们的普通学生也都要参加战场实修,要去最危险的地方接受生死的考验。”   “面对艰难局面时,不要总想着让我出面说话。在世人和你们眼中,我或许有几分虚名,但你们根本不清楚,在这个世界上,虚名是最没有力量的东西,力量永远只在于力量本身,就像笔墨永远只在于笔墨本身。”   天猫女站在酌之华身旁看着黑发少女,忍不住皱眉不解问道:“可是师姐你的境界已经这么高了,难道还不够强大吗?”   “洞玄上境……听上去似乎确实不错。”   黑发少女平静说道:“大唐王景略号称知命以下无敌,隆庆皇子距知命一步之遥,叶红鱼这道痴甚至连隆庆皇子都感到恐惧,那洞玄上境又算得什么?”   这三人是世间年轻一代中的最强者,她言语间淡然提及,虽是警示同门,却也透露出一种自己理所当然有资格与这三人相提并论的气息。   天猫女听着这番话,吐了吐舌头,说道:“师姐这话说的没道理,就算这三人境界高深,也不过与你相仿,如果要说更强大的……那只有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了,可问题是像这样的大修行者,不是神殿的大神官,就是师伯那样开宗立派的绝世人物,寻常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一个,哪有这么容易遇到。”   小姑娘的这番话说的不错,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在世间仿若神龙一般可知而不可遇,偶在云端展现容颜,又瞬间隐于深山院庭之中,极难遇到。   然而这番话若让宁缺听到,肯定很难产生什么同理心。与他朝夕相处的,时常请教参详的,比如顶着棒槌的二师兄,和自己抢蟹黄粥的皮皮,天天泡青楼的师傅,飘然远去的朝小树,国师,御弟,黄鹤教授,更别提还没见面的夫子和大师兄……   知命境界大修行者?和地里到处都是的大白菜有什么区别?   ……   ……   黑发少女主意既定,大河国少女们虽然心中还有很多想法,也只好保留,开始做出发的准备,然而站在湖畔,看着铅云密布,冬雪飘飘,比前些日子显得更加神秘凶险的远处荒原,酌之华的脸上不由露出忧虑神情。   她们来自大陆南方,从来没有来过荒原,无论饮食气候地理人文,都是一片空白,援燕联军倒是派出了向导,然而那些向导又怎么可靠?在没有援兵同盟又没有师门靠山的情况下进入完全未知的世界,谁会不感到恐惧?   年龄还小的天猫女比较没心没肺,她愤怒于神殿的不公平以及月轮国众人的无耻,却不怎么恐惧进入荒原,她相信只要有师姐在,什么样的危险都不算危险。所以她还有闲情逸志记得长安芙蓉记的桂花糕,以及那天雪花里的刀光,一路沿着湖畔小跑,找到宁缺向他告别。   宁缺听她说了墨池苑弟子们面临的情况,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小脸通红的小姑娘笑了笑,温和的笑容里隐藏了很多情绪,比如果然如此我太牛逼之类的得瑟。   天猫女怔怔看着他,忽然说道:“师兄,你笑的真可怕。”   宁缺愣住了,问道:“难道不是很温和诚恳善良朴实吗?”   天猫女格格笑了起来,银铃响于湖畔,震落几片雪花。   宁缺看着她,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再平和随意一些,再平和随意说道:“说起来也真是巧,我也要进荒原办事。”   天猫女眼睛一亮,看着他说道:“师兄也要去荒原?”   “嗯。”   天猫女带着崇拜意味惊叹道:“一个人啊?你真了不起。”   “我对荒原很熟。”   用桂花糕诱拐小姑娘成功的宁缺微微一笑,心想去年春天离开荒原时便是做向导,看起来今年冬天重回荒原,还是要当向导。   ……   ……   虽然猜到了大河国少女们可能遇到的打压排挤,但这更多的是运气,而不是分析能力,宁缺不是羽化升天的神仙,所以不可能所有事情都按照他的想法进行。   天猫女带着他来到墨池苑宿营地,告诉了酌之华这件事情。酌之华微微皱眉,看着宁缺不解问道:“钟师兄您是书院弟子,似乎有些不大方便。”   在小说故事中,如果你要去某处做某事,便在此时忽然遇着一个要与你同行的人,那么那个人不是匪类便可能是找人背黑锅的逃犯。只要有些许阅历,不像天猫女这样天真好骗的人,都会觉得这种巧合里面肯定隐藏着某些问题。   因为宁缺是大河国人愿意亲近的唐人,又是书院学生,而且这些天与大河国少女们互赠食物变得熟稔起来,那天更是刀斩白塔寺僧人替她们解围,所以酌之华不愿意把他与任何不好的方面联系起来,所以婉拒的话还比较客气。   宁缺问道:“有什么不方便?担心神殿知道唐人混进来会不高兴?”   酌之华微微低头,表示默认。   宁缺笑了笑,说道:“那我就打扮成墨池苑弟子好了。”   他看着不远处正在忙碌收拾行装的墨池苑弟子们,心中感慨那位书圣大人倒也放心,就让这样一群未经世事的少男少女前来边塞历练。   “既是送粮入荒原,想必路上应该没有谁会察看队伍里是不是多了一个我,如果要说我的身份暴露……嗯,我想墨池苑的师弟师妹们,应该是值得信任的。”   他的语调平静温和,却又带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这便是言辞上的功夫,直接把他为什么要去的问题抛掉,只说同行的问题,等若把讨论的基础都放在了后面。   酌之华语窒,不知该如何回答,心想若不同意这位看似热心的书院师兄,语气难免生硬,说不定便会得罪对方。   宁缺微笑注视着她,说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便在这时,黄色布围后方传来一道平静又生硬的声音。   “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去荒原。”   黄色布围掀起,那位白衣少女缓缓走了出来,白衣黑发,腰间系着根宽宽的碧蓝布带,把整身衣饰衬得愈发素净。   宁缺认出这便是那日清晨站在枝头静望湖景的少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笑揖手行了一礼。   白衣少女的黑发随意披在肩头却一丝不乱,长而略疏的睫毛下,平静的目光不知望着何处,仿佛没有一个准确的焦点,显得有些冷漠,白皙的脸颊微圆,没有任何表情,显得木讷地含着什么东西,薄而红的嘴唇抿着像一道直线。   无论眉眼肤色神情,这少女无一处可称得上绝色,然而搭配在一处却极为好看,形容词像某人一般匮乏的宁缺,静静看着她想了半天,也只能在心底深处赞叹一声好看,而实在觅不到什么更准确的词汇。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的目光,不飘不移但就是不知道她究竟在看哪里,所以显得有些呆滞,又有些冷漠,宁缺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目光从她眼睛上收了回来,然后注意到更多的细节。   少女黑发间别着一块可爱的粉色发夹,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鼻尖微红,这抹无由而生的可爱劲儿,终是把那份呆滞冷漠冲淡了些。   他重复了一遍对方的问题:“为什么要去荒原?”   白衣少女看着他,又像是看着他身后的那棵树,沉默等待。   宁缺被她目光中可能潜藏着的某种不屑弄的有些不愉快,说道:“为什么要去?因为我在东胜寨呆的太无聊,这个理由怎么样?”   这明显是赌气的说话。   白衣少女却也并未动怒,依旧直直地盯着他,或者盯着他身后那棵树。   宁缺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桑桑之外,好像又出现了一个能击败自己的女人,不由无奈摇了摇头,自嘲笑道:“当然这不是一个好借口,我承认这一点,不过我相信你也应该相信我不至于害你们。”   “我熟悉荒原,跟你们一起上路,会给你们带来一定程度上的便利,你们帮着掩饰我的身份,正是我的需要,所以这是一种双赢的选择。”   白衣少女终于说出第二句话,但和第一句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为什么?”   宁缺温和说道:“我们两国世代修好,书院与墨池苑携手理所当然。”   少女的第三句话应该是相同的那个问题,无论表情还是音调都没有任何变化。   “为什么?”   宁缺看着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终究真正败下阵来,用目光示意酌之华把天猫女带走,当场间只剩他们二人后,他认真解释道:“神殿对荒原和荒人感兴趣,我大唐也对这些感兴趣,在这件事情里书院终究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少女面无表情问道:“那你为什么要隐瞒身份?”   宁缺无奈解释道:“因为书院只是想去看看,另外……我是朝廷的金牌小密探,小密探嘛,当然做事情要秘密进行。”   后半句话明显是在瞎扯,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这句瞎扯反而让白衣少女相信了他的说法,细长微疏的睫毛轻眨,她继续问道:“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代表书院,无论是神殿还是月轮国,想要欺压你们,多少会有所忌惮。”   少女缓慢地摇了摇头,说道:“你隐藏身份,就不会有忌惮。”   宁缺思忖片刻后,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若真陷入死局,我自然不会再继续隐藏身份,我相信以墨池苑的自尊,也只有在那种时候才需要我的帮助。”   少女缓缓移开目光,看着湖畔的树木或是湖面的薄冰,说道:“我凭什么信任你?”   宁缺回答道:“书院,值得信任。”   少女转回头来,静静看着他的胸口,说道:“好。”   ……   ……   “姑娘怎么称呼?”   “莫山山。”   “莫干山的莫山山。”   宁缺心想墨池苑后那座山难道叫墨干山?如果墨都干了,那书圣王大人还怎么写字?那位著名的书痴岂不是要急哭?   “书院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让钟大俊这个名字从白衣少女薄唇间说出来,补充说道:“我排行十三,姑娘你可以叫我十三。”   少女莫山山向前走了一步,与他隔的极近,微眯着眼看着他的脸。   宁缺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好看的小脸,觉得好生尴尬。   看着对方最细微的神情,确认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少女莫山山点点头,像长辈般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去。   也不知道她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   ……   (将夜这本有很多第一次,这章是我第一次尝试正面直观地描写一个人物的外表,我形容人事物的本领向来差到极点,这次偷了个巧,难度小些,以后争取多这样做。) 第十章 山后,栅栏后   莫山山满意也不满意。她满意于宁缺不认识自己,那么耳旁会少很多聒噪,可以很多麻烦。她不满意宁缺不认识自己,那么她原本的某些想法只好被迫推翻。   因为心情有些冲突复杂,所以她不知道该多说些什么,只好学着师傅平日的模样,温和拍拍对方的肩头,便转身离去。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这位墨池苑的姑娘还真是骄傲冷漠到了极点。   天猫女注意到他的脸色,担心他会误会师姐,从而不高兴,然而她想要替师姐解释却又有些不方便,急虑无奈之下,只好气地哼了声拂袖便走。   “我不怀疑钟师兄书院学生的身份,对方是长安书院,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钟师兄毕竟是唐人,他要进荒原有无数方法,可以随着援燕军走,可以随着唐国朝廷使者一起走,但他偏偏要隐瞒身份跟着我们进荒原……”   夜晚的火堆旁,酌之华看着身旁的莫山山,眉尖微蹙,压低声音说道:“不管先前他对山主你怎样解释,这件事情背后有多少唐国朝廷和书院的影子,但想来肯定不是小事,大河国弱,卷进这种大事里只怕不好脱身。”   天猫女摇了摇头,说道:“这怕什么呢?跟着书院一起进荒原肯定是有好处的,就算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但我们也等于同了一张护身符啊。”   酌之华无奈一笑,揉了揉少女的头,心想虽说两国世代交好,但若真如她想像那般是唐国与神殿间的纷争,护身符只怕会变成索命符。   一直安静倾听的莫山山,这时候开口说道:“让他跟着我的马车。”   听着这句话,天猫女轻轻拍掌,笑了起来,看着酌之华安慰道:“有师姐盯着,那还怕什么?就算钟师兄是书院二层楼的高手,也不会乱来吧?”   莫山山轻声说道:“他不是二层楼的学生……说起来还真有些遗憾。”   天猫女惊讶问道:“师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莫山山的目光看着火堆上跳动的火苗,又像是看着更远的地方,说道:“如果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怎么会没有听过我的名字?”   ……   ……   那名校尉曾经质疑过宁缺身为二层楼学生,怎么会不知道七卷天书的秘密,如今莫山山也因为他的孤陋寡闻而把他开除出书院二层楼,宁缺如果知道这一点,想来会再次郁闷于在书院后山只知修行,却忘了问这些事情。   第二日宁缺骑着大黑马到来碧蓝湖畔,沉重的行囊搁在马背两方,压的大黑马不停摆动头颅,喷吐热气,显得极不满意,但看上去倒没有什么力有不逮的迹像。   换了一件寻常墨池苑弟子服,戴上一张笠帽遮住大半张脸,宁缺还不怎么满意,从行囊里翻出桑桑亲手缝的口罩,仔细戴上。   莫山山从黄色布围后走了出来,今天她没有穿那件素净的白衣,腰间也没有那方宽大的碧蓝系带,如别的大河国少女那般穿着素色的宽裙,垂着幔纱的笠帽戴在头顶,把她好看的眉眼全部隐在幔纱之后,看不真切。   两个人都恨不得把自己换一张脸,把自己变得最不引人注意,只是都见过彼此的真面目,所以骤然发现对方与自己的想法一般,不免觉得有些怪异。   二人互视一眼,并未说话,就此擦肩走过。   在那一瞬间,宁缺注意到这少女隐在幔纱后的目光,并未完全落在自己身上,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心想隔着纱居然还要表示一下对自己的不屑?   他在心中切了一声,心想伪装孤独冒充冷漠这种事情,就连隆庆皇子也不是我对手,你这个好好的年轻姑娘,休想用这种目光打击到自己。   ……   ……   墨池苑弟子整队完毕,向东面行进,来到联军营侧方,从后勤处领取了中原援助左帐王庭的粮草。中原联军和月轮国的那些人们,很清楚真正的困难与危险,都会在进入荒原之后出现,所以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波折,任何刁难。   两百名燕骑,逾百驾车民夫,十几名大河国墨池苑弟子,就这样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离开了边塞,在冬风与虚假的晨日陪伴下走进寒冷而广阔的荒原。   护送粮队的燕骑沉默地持缰而行,驾着粮车的民夫脸上写满了不安或者是麻木,墨池苑弟子们驰骑散于四周警戒,除了粮车之外,还有两辆属于墨池苑的马车,莫山山便在其中一辆车上,而宁缺骑着大黑马紧紧跟着这辆车。   行出十余里地,身后的军营早已消失不见,他摘下头顶的笠帽,看着枯黄草间积着的雪团,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啸厉鹰鸣,露在口罩外的眼睛里生出一道喜悦的光泽,这样熟悉的风景好久没有看到了,就连寒冷的空气进入肺叶之后产生的微痛感,都让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此后数日乏善可阵,在荒原上缓慢前行的队伍,也能拖出很大一片干尘,颇有气势,没有遇到不长眼的马贼流兵,也没有遇到什么希奇古怪的事情。   神殿既然把这样艰难的任务交给墨池苑,本就存着为难之意,那么在明面上做的还算到位,这支送粮队的最高命令权也一并交给了墨池苑,两百燕骑和粮车都要听从这些少女的命令。   当宁缺提疆来到马车旁,隔着窗子与莫山山说了两句话后,原本安排的燕军向导便正式下岗,队伍行进的路线,宿营地的选择,时间安排,全部由他决定。   在他的指挥下,队伍严格地依着腰子海外围山丘行走,虽然不见得每天都能找到水源,但至少可以保证有充足的木柴供应。队伍每天起营的时辰极早,而刚刚过午,宁缺便要求寻找宿营地,开始准备休息。   燕骑首领曾经提过异议,认为这样每天行进的距离太短,按照现在的速度,等粮队走到王庭时,只怕时间都来不及了,让那些部落牧民饿死事小,若影响了神殿与王庭谈判的大事,才是真正麻烦的问题。   大河国少女们根本没有理会这位首领的反对意见,在她们看来,既然山主决定让那位书院师兄负责,那听这位师兄的便是,哪有这么多说话,只要能平平安安进原去,开开心心退回来,她们才懒得管神殿会不会生气。   荒原虽已入冬,但这时候还不是过于酷寒,一路的衰草稗枝残雪虽然看着枯燥,但对这些南方来的少女们来说,依然算是次新鲜的旅程。   宁缺虽然也没有来过岷山东面的这片荒原,但这样的风景,这样的旅程实在谈不上新鲜,指路,搭营,探风向,看兽粪,都是做过无数次的事情。   大多数时间,他骑着大黑马缓慢而自由地行走。大黑马的辔是特殊打造的,可以自由地边走边低头啃食青草。他从身体到灵魂也是特殊打造的,在这等沉默枯燥的行走中,平静感受着寒冽的天地,寻觅着破境的灵光。   偶尔,他会带着天猫女去射几只黄羊,替众人改善一下生活。   好一片冬日荒原风光。   好一趟荒原观光之旅。   ……   ……   宁缺扮成墨池苑弟子进入荒原之前和之后,还有很多来自中原的强者进入这片对他们来说显得有些神秘陌生艰难的疆域,这些强者中有大唐边军的高手,有月轮国白塔寺的僧人,有南晋剑阁的男儿,有神殿裁决司以冷血严肃著称的行刑者。   隆庆皇子自然是这些强者中的佼佼者,不知道此时此刻,还差一步入知命的他正站在荒原何处,看着何处风景,想着何等心思。   但没有多少人知道,神殿裁决司真正的掌权者,那名把隆庆皇子压制的艰于呼吸的至强者,早于数月之间,已经领受裁决大神官的命令,单身孤影进入荒原。   做为天下三痴中公认修行最为刻苦勤奋,战斗力最强大的道痴叶红鱼,这时候正站在左帐王庭白色布围外的某处草甸顶端,面无表情看着更北方的夜空,不知道她这时候在想什么,但想来肯定不屑于思考隆庆皇子和那些属下的去向。   让我们把时间倒退数月,回到她刚刚离开西陵桃山的那个画面。   红裙像朵艳丽的火云般飘出宏伟的道殿。   裁决大神官神情漠然坐在整块南海墨玉雕镂而成的神座上,缓缓把目光从珠帘处挪了回来,闭上眼睛,低声问道:“光明大神官现在如何?”   恭谨站在神座下方的神官听到光明大神官五字,身体骤然一僵,低下头回答道:“他老人家一如过往,每日颂诵教义经典,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   ……   ……   西陵桃山又名神山,山间向南迎着阳光的那一面,盛开万株粉桃,掩映在花树崖层间的道殿越拔越高,显得极其宏伟而庄严。   而山的另一面则是一面陡峭的崖壁,光滑的巨石仿佛被天神劈出来一般,几乎没有任何裂缝和土壤,不要说桃花,就连一根野草都无法在上面生存。   生命力最倔犟的野草,都无法在岩壁上站稳脚根,但人却可以。   无数年前,昊天道门最虔诚的信徒在狂热崇拜的鼓舞下,用最原始的工具,用最原始的方法,硬生生靠着自己的双手在岩壁上挖出数十道贯穿其间的陡峭石径。在修建这些石径的过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摔落山崖尸骨难觅,但最终信徒们还是做到了他们想做的事情,这大概便是人类高于世间万物的真实原因吧。   那名中年神官缓慢行走在陡峭的石径上,仿佛像天穹倾倒一般的巨大岩壁,就在他的肩旁,仿佛给人一种巨大的压力,纵使在裁决大神官神座之前,还能稍直几分的腰身,在石径上完全弯了下来,近乎于像蚂蚁一般爬行。   顺着陡峭的石径沿着巨大的之字形行走了很长时间,这名中年神官终于走到了桃山后岩壁下方深处,这里已经被终日不散的云雾围绕,终日不见阳光,伸手难见五指,只能感受着身周的湿意和不知何处响起的水声。   雾中深处有一扇门,中年神官站在门前沉默片刻,推门而入。   门后是一片阴森的世界,淡淡的血腥味回荡在干燥的通道间,昏黄的豆点灯光照在铁墙上,让墙上那些繁复华美的符文线条多出了几分诡异沉重意味。   这里是幽阁,是世间千万昊天信徒根本没有听说过的地方,这里负责关押魔宗余孽以及被西陵神殿判定为异端的罪人,而且只有那些罪孽深重、连火刑都无法灼净其污秽的罪人,才有资格被关在这里。   昊天道门于桃山立殿,距今已经不知多少岁月,漫长的时光中,但凡被关入幽阁的罪人,从来没有人能够逃出来,因为有实力能逃出幽阁的恐怖人物,想来也不会被神殿生擒,而逃不出来便是永远逃不出来,只能在阴暗与昊天的隔绝中,痛苦而无奈地渡过这漫长的一生。   中年神官在昏暗的通道里低着头沉默行走,他走了很久很久,通道似乎都没有尽头,直到通道似乎要贯穿整座神山时,才出现了一道木栅栏。   这道木栅栏看似普通寻常,不是什么名贵木材,上面也没有什么神符师写下的符文,木条间隔很宽,宽到一个人可以随便走出来。   然而就是这样一道木栅栏,把某人囚禁了十四年。   中年神官掀起神袍,跪到木栅栏前,对着栏后那位枯发披肩的老人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微颤激动说道:“见过大神官。”   栏后老人手里拿着一卷昊天经典正在颂读,听着声音后转过身来。   老人脸颊极瘦,神情恬静平和,深陷的眼窝里氤氲着圣洁的光辉。那道光辉是那样的平和纯净,没有一点杂质和污垢,仿佛能够看透世间的一切,能够看到世间万物和每个人外表与内心间的黑暗,无比光明。 第十一章 假如光明来临   昊天,是这个世界上至高也是唯一的信仰。   天下无数信徒虔诚地以精神和金钱供奉着昊天道门遍布天下的各座道观,位于西陵桃山间的神殿,便是影响甚至控制这些道观及世俗皇权的至高中枢。   西陵神殿以掌教大人统领道门,道门事务则由三位大神官具体管理,这三位大神官权柄极重,威严极盛,地位极高,故称神座。   三神座分别是天谕大神官、裁决大神官、光明大神官。   其中裁决大神官主司裁决异端、缉捕魔宗余孽,麾下强者无数,武力最盛,拥有明面上最大的权力。天谕大神官主司领悟昊天意旨,修编典籍,以七分书法遥控世间各座道观,在世俗间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光明大神官是三神座里最特殊的存在,他没有具体的道门事务分配,却有权力触控所有的道门事务,因为但凡能成为光明大神官的人,必然是神殿内部最精通教义妙旨,信仰最坚定,对世间黑暗阴影最为繁感的大成者。   回想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携某卷天书入荒原传道,可谓是承载着昊天道门最艰巨也是最重要的历史使命,便可以想见其地位。而那位光明大神官不知为何放弃昊天神眷自创宗门,便在世间造就了一个魔宗,便与昊天道门对抗至今日,纵使被西陵神殿严酷打压扑杀,依然死而不僵,由此可以想见其大能。   西陵神殿历任光明大神官,都是这样了不起的绝顶人物,所以事实上在神殿内部虽无排名,但光明大神官隐然为三神座之首,仅在掌教之下。   这些年来,世间偶尔还会出现以西陵三神座之名发出的诰书,然而在桃山之外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位地位尊崇的光明大神官竟是被神殿囚禁在桃山后麓阴森终年不见阳关的幽阁之中,而且一囚便是十四年。   ……   ……   跪在木栅栏前的中年神官难以压抑住心中的激动。这些年来,世间只有他能经常见到木栅栏后的老人,但每一次他都像第一次见到老人时那般激动。   如今的他是裁决大神官最信任的下属,即便叶红鱼及隆庆皇子这二位司座大人也不会小看他,然而无论地位变得再高,只要走入昏暗的幽阁,来到木栅栏前,他就觉得自己仿佛还是那个刚刚从东海宋国道观来到桃山的少年,而栅栏后的老人还是当年那位地位崇高,深受教众爱戴的光明大神官。   中年神官信奉昊天,向往光明,他愿意、也只愿意为指引自己走上光明大道的老人投予全部的热爱与崇敬,甚至不惜为之燃烧生命和灵魂。   老人平静看着中年神官,脸上的皱纹像栅栏上的木料纹路一般繁密,脸上的神情极为温和,根本看不到一丝当年光明大神官智慧威严如海的气息。   中年神官以额触地,轻声说道:“裁决大神官询问,所以我来看看您。”   老人说道:“你不来看我,我也想看你。”   中年神官一惊,声音微颤道:“神座,您看到了什么?”   老人缓缓转身,从房间镶着玻璃的极小洞口向外望去,洞外是深雾幽暗,看不到阳光,但他知道那里是北方。   老人深陷眼窝里氤氲的圣洁光浑渐渐散去,黑色眼瞳奇异地放大,占据整个眼球,看上去就像颗不沾一丝尘埃的透明黑玉。   “我看到黑夜的影子出现在长安城中。”   听到这句话,跪在木栅栏外的中年神官身体颤抖起来。   被囚禁了很多年的光明大神官,依然是光明大神官,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自然有其道理,对于中年神官来说,和昊天的意旨几乎都没有任何差别。   光明大神官没有预言世间万物运行的能力,那是天谕神座的天赐能力,但做为道心最纯净坚定,每一根毛发血滴里都盈荡着光明的神官,他有一种很特殊的能力,可以看到人世间真正的黑暗。   很多年前,他曾经看到黑夜的影子从荒原飘向大唐帝国,正是坚信这一点,西陵神殿才不惜一切代价,在北方那个强大的帝国内做了那么多事情。   然而很奇异的是,正是在那件事情,在神殿内部地位崇高的他,被瞬间打落尘埃,面对掌教大人的震怒尤其是那位青衣道人的目光,强大智慧如他,也根本做不出任何应对反抗,就此变成了桃山后麓里无人知晓的一个囚徒。   中年神官颤声请示道:“这件事情应该禀报裁决神座,不,掌教大人。”   老人微笑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这座殿啊……”   伴着幽幽叹息,栅栏上的灰尘飞舞起来。   “还有殿后的那座观……都已经堕落腐朽了。”   被无缘无故囚禁多年的光明大神官,有资格对神殿甚至是那座道观发出冷漠的指责,然而中年神官虽然崇敬他,却不敢回话相和。他抬起头来,疑惑片刻后难掩兴奋,颤声说道:“您……要离开了吗?”   老人静静看着他,深陷的眼窝早已回复如初,圣洁的光辉让眼神多出一股漠然空洞的气息,枯干的双唇微微颤动,毫无情绪说道:“你会死,很多人都会死。”   “神殿里有很多人像我一样,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中年神官毫不犹豫,坚毅说道:“为了光明降临人间。”   沉默被囚十四年,因为眼中看到的那抹夜色,终于决定要逃离神殿幽阁。老人静静看着跪在栅栏外的中年神官,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眼神里满是敬畏崇拜神情的少年道士,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皱纹里充满了慈悲与怜悯的气息。   ……   ……   某夜。   老人起身走到那排看似疏松并且低矮的木栅栏前,他静静看着栅栏,看着自己相伴了五千个日夜的它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本心无樊笼,樊笼如何拦我?我道心光明,光明如何拦我?”   说完这句话,老人伸手推向木栅栏,动作寻常随意,仿佛不是脱经年之困,而只是想要离开家,推开家中那扇会发出吱呀声响的木门。   苍老的手指触到木栅栏上,木栅栏无声碎为齑粉,化作无数粒耀着光浑的尘埃到处飘散,然后像萤火虫群一般钻出那方细小的石洞。   ……   ……   以手撑颌静静坐在南海墨玉神座上的裁决大神官忽然身体僵硬起来。   他威严深重如海的双眸里忽然出现两粒极微小的光点。   噗的一声!浓稠的鲜血从他唇中喷出,淋在深红色的神袍上。   ……   ……   萤火虫钻出细小的石洞,进入夜雾之中,仿佛像油泼入火堆一般,点燃了身周所有的一切,尤其是那些雾霾里微小的粒子。   永世不见光明的幽暗山谷骤然间燃烧起来。   这种燃烧没有温度没有毁灭的力量,只有亮度。   燃烧的山雾瞬间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桃山南麓,蔓延到重重道殿之间。   深沉黑夜里,整座桃山都燃烧起来。   尤其是那座光明神殿,里面道唱回荡,悲悯庄严,大放光明。   ……   ……   桃山最高处有一座座洁白无垢的神殿。   神殿内响起一道雷鸣般的怒吼。   伴着雷鸣怒吼,桃山间的无形火焰渐渐熄灭。   最高神殿里的吼声渐渐变低。   尾音悠悠,尾音幽幽。   ……   ……   极遥远东南方有座海岛。   这片海洋的风暴比风暴海更加可怕,从来没有渔船或商船来过。   这座海岛上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人类的脚印。   一名瘦小的青衣道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   恐怖的巨浪不停拍打着礁石的底部,声若雷鸣,岛岩震颤,他却像是一无所觉。   青衣道人静静看着海洋深处,看着那里被海底火山融浆蒸发而出的冲天热雾。   忽然间,他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回头望向遥远不可见的陆地。   很长时间后,青衣道人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   ……   那一夜,桃山有十四名神官在光明中化为灰烬。   那一夜,光明神殿共计三百人被处死。   那一夜,被囚禁十四年的光明大神官,成功逃离西陵神殿。   他是历史上第一个能活着离开桃山后麓幽阁的囚犯。   ……   ……   冬天的荒原,暮时是最暖的时候,斜斜垂在长草远方的红色落日,散发着一天中最后的光明,虽然无法融化积雪,但却能给旅人们的脸颊添了一些红润。   荒原里响起箭啸声,重物坠地声。   宿营地里的人们听着远处传来天猫女惊喜地呼喊:“师兄你的箭法真好!”   自有人去收拾猎物,宁缺喂好大黑马,准备休息一会,路过马车时,发现莫山山正在车窗旁,借着最后的余晖专心写字。   “当心坏了眼睛。”   他站在车窗旁好意说道。   莫山山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冷淡,仿佛他就是空气。   入荒原已有些日子,宁缺发现这少女竟是骄傲地从来不肯用正眼看自己,难免有些不爽,心想自己连大唐公主的骄傲都不在乎,又哪里会被你击败?   于是他也懒得用正眼看她,靠着窗边斜乜着眼看她写字,目光没有落在纸面上,而是落在她的脸上,发现微圆的小脸上写满了专注与忘情。   认真时最美丽,宁缺认同这个说法。而他一旦拾起笔来也经常会忘了身周诸事,所以看着少女专注写书法,观感不免有些好转。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痴于书的家伙,写起字来颇有我的几分风采。”   大河国少男们在做体力活,负责搭帐蓬钉木桩,酌之华等女弟子则在堆柴生火煮饭,听着宁缺这番点评,不知道为什么竟是笑了起来。   她们掩嘴而笑,望着宁缺,却不说为什么而笑。   宁缺有些尴尬,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他抬头望天,发现几颗米粒般的星星出现在荒原边缘,与落日隔天相望,下意识感慨道:“还是没有月亮啊。”   车窗内,莫山山搁笔于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木讷问道:“说什么胡话?”   宁缺微微一怔,想起了一些事情,笑意渐渐浮上脸颊。   莫山山隔着车窗看着他的侧脸,荒原上的微风吹动他的发丝,发丝间隐隐现出一个可爱的小酒窝,她忽然发现这个家伙此时的笑容竟是这样的诚恳真挚。   忽然间宁缺手掌搭上车窗,身体一掠而上,就这样消失。   马车顶端响起一声轻响,莫山山抬头望去,不解何意。   荒原风中,宁缺站在马车顶端,看着远处浑圆落日下渐起的烟尘,眉头渐渐皱起,把手伸入唇间吹出一道尖利的啸声。   宿营地里骤然一片安静,战马开始骚动起来。   ……   ……   在落日的陪伴下,桑桑一个人有滋有味地吃着煎蛋面。   面里一颗葱花都没有,因为她不喜欢吃葱,以前之所以放葱,那是因为某人喜欢。   她一个人对着镜子尽情地涂陈锦记的脂粉,不会再有某人总在旁边嘲笑。   她一个人睡,从左边滚到右边从右边滚到左边,床显得大了很多。   在床上,她想蹬腿就蹬腿,想伸胳膊就伸胳膊,再也不担心踢着谁打着谁硌着谁。   一个人在长安城的生活很舒服,很不舒服。   桑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棵树,看着树叶里的繁星,心里想着怎么还是没有月亮呢?少爷说的月亮究竟是什么呢?少爷这时候又在哪里呢?   可能是因为床忽然变大,所以有些不习惯的缘故,桑桑像前些天一样整整一宵都没有睡好,一直折腾到了天亮,她打着呵欠揉着小脸起床,推门去巷口买了碗酸辣面片汤,然后坐到老笔斋的门槛上。   在清晨来临的明亮光线里,她一个人没滋没味地吃着。   ……   ……   大唐帝国最南方的阳关,嘈杂一片,无数商队等着入境。   有一辆普通的马车规矩地排着队。   车厢里有位枯发深眸的老人正在闭目养神。   他睁开眼睛向北方遥远的长安城望去,眼中充满了温柔而威严的光明。 第十二章 长安乱   皇城脚下的南门观一片安静,甚至感觉有些寂清,道人道姑们敛声静气行走,偶尔抬头看一眼站在殿外那名年轻道人,又迅速低下头去。   年轻道人腋下夹着一把黄油低伞,脸上神情平静温和,正是大唐国师首徒何明池。南门观里所有人都知道何明池是一个温厚纯良的人,然而能让他这等身份的人亲自看门,可以想见殿内的那场谈话何其重要,谁也不敢出声打扰。   道殿深处,乌黑色的木板上有两个锦绣棉垫。国师李青山看着对面的颜瑟大师缓声说道:“师兄,那人应该是往长安城来了。”   在皇帝陛下和尊敬的师兄面前,李青山经常会习惯性地回到当年惫赖调笑的模样,然而今天他的神情异常严肃,脸上还挂着几分认真的探询意味。   颜瑟大师深深看了他一眼,深陷的眼窝里也没有惯常的猥琐意味,只是淡然加上几抹隐藏极深的伤感:“神座好不容易从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逃出来,来长安城做什么?他想找谁还是想找死?”   李青山微涩一笑说道:“神殿光明大神官,桃山第二人,这样的人物……就算是来长安城找死,想必死之前也会让整个天下震动不安一场。”   颜瑟大师沉默片刻后说道:“原因。我要知道他为什么要来。”   李青山从怀中取出一封极薄的书信,放在乌黑色的地板上,说道:“按照掌教大人的推测,应该还是与十四年前那件事情有关。”   颜瑟大师花眉微蹙,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看来十四年前那件事情,即便是他们这对师兄弟,也不想多加谈论。   “这封信是怎么说的?”   “他逃出神殿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是轻松推倒了樊笼。裁决大神官道心牵丝在樊笼之上,受到反噬受了不轻的伤,别的神官道人更是死伤无数。神殿方面推断他会来帝国,所以希望我们能不惜一切代价抓住或者是杀死他。”   李青山注意到师兄听到这句话后,眼窝似乎比先前陷的更深了一些,稍一停顿后继续沉声说道:“信中还说,天谕大神官带着天谕院书阁高手,已经提前赶赴边境,只要朝廷同意,他们愿意前来长安城协助我们的行动。”   “如果不是裁决伤了,裁决司绝大部分力量都投入在荒原上,这件事情怎么也轮不到天谕院出面,不过我真没有想到,那位老友被禁多年,居然没有油尽灯枯,反而似乎愈发有光明大盛之迹,若不是现在这等局面,以他之能若亲赴荒原,说不定还真有希望替神殿把天书日字卷找出来。”   颜瑟大师的表情也不知道是赞叹还是喟叹。   李青山听着天书二字,眉梢微挑说道:“荒原之上已然风起云动,然则日字卷失落已久,或许根本不在荒人部落中,所以各方都只派出年轻一代去尝试找找,而师兄你那位老友若重现人世,份量比那边可是要重多了。”   颜瑟大师摇摇头,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问道:“陛下又怎么说?”   “当年那人趁着陛下登基之初,朝廷旧新交接之时政令不畅,硬是在长安城里做出那等事来,陛下早就想让他死了。但陛下的态度很明确,就算是要杀,也只能由帝国方面自己杀,绝对不允许神殿的人入境插手。”   李青山看着颜瑟大师沉默片刻后说道:“师兄,当年你与他相交莫逆情谊极深,这件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   颜瑟大师摇了摇头,面无表情说道:“既然是道门之事,自然也没有请书院帮助的道理,但单凭南门和天枢处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杀死他。”   李青山说道:“世间的事情总不能单以印象去判断,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颜瑟大师看着他直接说道:“他以前就比你强,我相信现在的他比以前的他更强。”   李青山微笑说道:“南门华阳集里曾经记录过几个很有趣的故事,曾经有一名南晋的知命大修行者,游历大河国,结果被一名小流氓见财起意,一闷棍打死。”   颜瑟大师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忍不住皱了皱眉。   李青山替师兄把面前的茶杯斟满,笑着说道:“师兄我虽然不才,但多年前也入了知命,身为大唐国师,总要比那个小流氓强上不少。”   “神座之上,天穹之下。”   颜瑟大师看着李青山,缓声说道:“师弟,你要记住这句话。”   “但凡能坐上桃山那三方神座的人,都是有资格屹立天穹之下俯瞰俗世的人物。道门之中掌教位阶最尊最贵,但单以道心修行论,掌教并不见得会比那三位神座强大多少,但何况你绝意扑杀的那人是以智慧明道心著称的光明大神官。”   李青山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颜瑟知道他没有把这番话真的听进去,不由在心底深处轻叹一声,想着那位老友的性情,摇头说道:“尽力而为,不好做便不要管,一切命运,自有昊天安排。”   李青山走后,颜瑟大人坐在乌黑木地板上发了很长时间的呆,苍老干瘦的身躯,在清冷殿柱与地板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孤单。   良久他拾起身前的冷茶,以手指蘸茶水,在地板上写下一个字,然后把手伸到满是油污的肮脏道袍上擦拭干净,起身飘然离去。   乌黑色的木地板上的茶水痕迹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些很淡的水渍,若仔细去看,隐约还可以看清楚,应该是个乱字。   ……   ……   老人叫卫光明。   并不是因为老人是光明大神官才叫这个名字。事实上,八十余年前他刚呱呱坠地后不久,还是个婴儿时便得了这么一个名字。在拥有这个名字又几十年后,他才成为光明大神官,享受世间亿万信徒尊崇爱戴敬畏。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不止一饮一啄,便是名字也自隐天意,若不是昊天在自己出生前就做出了选择,在宋国世代务农的父母,又怎么会取出这样一个名字?   做为昊天道门最德高望重的光明大神官,老人虽然被囚禁十余年,神殿里依然有无数愿意为他牺牲一切的神官及强者,天下各处道观里忠诚于他的下属更是数不胜数,如今脱桃山后麓樊牢而出,自有人帮助他悄无声息来到长安。   在雄城外下了马车,顺着幽深厚实的南门洞走了进去,老人耷拉着眼帘,佝偻着身子,缓步踏着石板路向前行走。忽然间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右脚在踏上朱雀大街前的那一瞬间,微微僵硬,然后收了回来,转身向东方走去。   在周遭行人眼中,老人只是腿脚有些不便,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怪异之处,更不知道,就在老人右脚脚掌即将踏上街面的那一刻,朱雀大街远处那幅深刻在石质地面上的朱雀绘像,缓缓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朱雀绘像的眼帘又缓缓阖上。   ……   ……   “好大一座阵。”   老人背着双手,佝偻着身子在东城的街巷里缓慢行走,微笑暗自想道。   片刻后,老人缓慢的脚步,在某道巷口的某处井边停下,漠然浑浊的目光落在井边一片枯黄的树叶上,眉头渐渐蹙起。   树叶枯黄,脉络犹存,看似寻常,但在老人眼中,却极不寻常。他那双能够看到世间一切黑暗的眼眸里,所有的风景街景市井生活,都仿佛披了一层极淡的纱,未曾遮蔽真相,却掩住了天地间流传的命机。   老人背着双手,佝偻着身子向巷尾那家不起眼的客栈走去,摇头感慨想道:   “好一座大阵。”   ……   ……   长安城的大阵未曾发动,便掩了天机,让老人无法看到他已经苦苦追索了十四年的黑夜影子,不过这座令他赞叹警惕的大阵,也没能发现他是一位自西陵而来的绝世强者,没有发出任何警兆。   因为现在的他不是光明大神官,敛了所有气息与能力,甚至把那颗道心却全然忘却的他,如今只是一个极普通极为寻常的干瘦老人。   他挑了一家普通客栈住下,后面这些日子在长安城里背着双手,佝偻着身子,逛些普通名胜,去些普通坊市,点些普通小菜,喝些普通花茉,听些普通唱本小曲,打发些普通冬日时光,就像长安城里最普通的闲耍老头儿。   直至冬意渐隆,寒意愈盛,他又去买了件普通的厚棉袄。   普通老头的睡眠向来不需要太多,某日清晨,天刚擦亮的时候他就起了床,随意逛着,碰着一家卖酸辣面片汤的摊子,嗅着香味,他买了一碗,退出来时却被人撞洒在棉袄前襟之上。   一个小姑娘提着食盒走了过来,面无表情看了狼狈的老头一眼,像变戏法般从袖里抽出一块大毛巾替他擦掉污渍,又替他重新买了碗酸辣面片汤。   老人向她道谢,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提着食盒便离开。   老人愣了愣,把手中那碗酸辣面片汤递给摊旁一个比自己还要瘦的燕国流民老乞丐,然后远远跟着那个小姑娘走。   老人跟着小姑娘到了一条叫临四十七巷的巷子,看见了一家叫老笔斋的小铺子,看着那个小姑娘在铺子里勤劳忙碌了整整一天。   老人越看越觉得这个小姑娘清新可喜,说不出的可人,从外貌到气质干净到了极点,仿佛是一颗绝对透明的琉璃珠,只要有一点阳光,便定然会大放光明。   小姑娘的肤色有些黑。   但黑也黑的如此干净,如此光明。   所以这位来自西陵的光明大神官,痴痴站在临四十七巷里,不尽欢喜赞叹。 第十三章 举世之敌   后面的这些天,化身为长安城一普通老头的光明大神官如常出入客栈、吃饭睡觉,寻幽访胜,煨炉饮茶,听曲打盹,每天必逛临四十七巷,然后看桑桑。   他吃饭睡觉看桑桑,煨炉饮茶看桑桑,听曲打盹看桑桑,每天都去看桑桑,打听到老笔斋里黑瘦小侍女的名字后,看桑桑便成为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那部分。   某日,老人提着两提芙蓉记的桂花糕再次来到临四十七巷,看着小侍女被一辆华贵的皇家马车接走,他不禁有些好奇疑惑,却也没有多想什么,只是看着大门紧闭的老笔斋,看不到桑桑忙碌的小身子,老人觉得若有所缺,若有所憾,惘然呆立半晌后,忽然想起来自己竟是忘记了来长安城的真实目的。   老人的眼中早已没有那抹黑夜的影子,他不知道那个人藏身在长安城何处,是不是还在长安城里,这些天他甚至根本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   在临四十七巷灰墙上惘然而立,他想起了这件事情,摇了摇头,把手里提着的那提桂花糕放到老笔斋铺门前,紧了紧身上变得有些脏的厚棉袄,穿过东城密若蛛网的街巷,来到南城一处幽静府邸间。   巷口安静地伫立着两棵大槐树,树叶在冬风里有气无力打着卷,与街巷两侧宅院里探出来的傲然大树森森绿意相比,实在是显得有些寒碜。   街巷中段有两座府门相对,老人理都没有理右手方那座隐有人声传出的府邸,直接向左手方望去。脱落的封条早已被经年的风撕扯干净,只剩下一些残纸飞屑夹杂在木门脱落翘起的漆皮间,看着无比衰败。   老人静静站在这道凄破的府门前,负着双手,佝偻着身子,看着残存的那座石狮,看着石狮底座后方积着的若经年稠血的老泥,深陷的眼眸里浮出一抹莫名情绪。   老人站了很长时间,直到一场冬风自巷口袭来,从厚棉袄的领口里钻了进去,激得他咳嗽了几声,身子佝偻的更低了些。   随着冬风席卷而来的还有一道声音。   “今年长安城的冬天要比以前冷很多。”   老人依旧佝偻着身子,回答道:“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长安城,所以不知道长安城以前的冬天是什么样子。”   然后他转身望向巷口。   一人自巷口缓缓行来,眉直若尺,眼亮若泉,棉布道袍,简单道髻,身后背着一柄长剑,脚下踩着一双草鞋,每一步踏下,皆成龙虎,身前落叶泥砾似乎畏惧他的威势,无风而动簌簌避至街巷两旁。   正是大唐国师李青山。   “以后这些年,你可以一直住在长安城,或许会对这里的冬天有更深的认识。”   李青山停下脚步,看着老人说出这样一句话,表达了留客的意思。   如果是真正的客人,大唐自然有好茶好酒招待,如果是不请自来,并且有经年之怨的恶客,所谓留客自然是代表别的意思。   老人静静看着他,缓缓直起身躯,佝偻瘦小的身躯,随着一个简单的挺腰动作,竟骤然变得高大威猛起来,一股庄严智慧强大的感觉喷薄而出。   面对大唐国师,老人自然不再是那个喝茶吃饭看桑桑的普通老人。   他是光明大神官。   ……   ……   昊天道南门领袖、大唐国师,世间百姓几乎所有的对权力的想像,都可以赋予在李青山的身上,这些年来从没有人见过他施展神妙境界,因为以他如今超然的身份地位,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亲自出手。   但就连长安城街头巷尾玩耍的顽童都知道,国师理所当然很强大,不然他为什么能当上国师?而对于修行世界里面的人来说,大唐国师李青山身为知命境界的大高手,不出手则矣,一朝出手定然会惊风落雨。   不过在衰破的将军府门前那位老人也不是普通人,做为西陵神殿最尊最贵的光明大神官,被囚禁十四年,依然拥有无数忠诚部属,便是掌教也不敢妄言诛杀,一朝发力便引发神殿惊天混乱,有史以来第一个成功逃离幽阁。   大唐国师正面对上光明大神官,不知道胜负如何。   “西陵来信,说你很强大,师兄也说你很强大,甚至说你有可能比掌教更强大。”   李青山看着光明大神官,忽然笑了笑,说道:“我知道自己因为心系俗务,道心无法保持清静,所以在境界上一直有所缺憾,所以如果你真比我强大,我并不以为这是很难接受的事情,更不会认为这是一种耻辱。”   光明大神官说道:“修道多年,如果连这点还勘不透,不免有些愚钝。”   “所以我看不透你。”李青山敛了笑意,说道:“你和裁决天谕二位神座是不一样的人,当年师兄和我从未在你身上看到一丝对权力的野心,甚至你对昊天光辉在人间的播洒似乎都没有太大兴趣,你苦研教典,你救苦扶难,你慈悲但不以慈悲为怀,你冷漠却不以冷漠为趣,你是一个近乎完全透明或者说光明的人。”   李青山的声音渐渐冷冽起来:“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你会忽然变成那样一个人,你会做那样一件事情,成为神殿第一个被囚禁的光明大神官,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脱困之后还要来长安城,你究竟想做什么?”   “世间一切事与法,皆由昊天注定,我们在世间的位置也早已注定。我的位置在光明神座之上,我的使命便是看到黑暗,仅此而已”   略一停顿,光明大神官抬头望向院墙上方乱树枝后方凌乱的天空,脸上浮现出一丝慈悲的笑容,继续说道:“如果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那么世间所有事情都会简单很多,当年我看到黑暗,本应由裁决去净化黑暗,然而没有人愿意去完成自己的使命,我只好多做一些。”   他收回目光,望着李青山说道:“无论你看或不看,黑暗总在那里,但既然看到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当做自己没有看到。”   李青山摇头说道:“如果世间一切事与法皆由昊天注定,那我们何必还要修行求索?黑暗在那里,自有昊天净化,你在自己的位置上完成自己的使命便好,何必还要做这些事情?如果你真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现在的你还应该是坐在神座之上受万民崇拜的光明大神官,又怎么会变成所有人都想杀死的丧家犬?”   光明大神官沉默不语。   李青山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想起多年前在神殿偏居里苦心孤诣研习教典的那位慈爱老者,心中生出同情与厌憎交织的惘然复杂情绪,感慨说道:“历任光明大神官均为道门内精研教义聪慧无双之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光明大神官反而是最容易出问题的人,越优秀越是如此,千余年前入荒原传道那位如此,六百年前在南海失踪那位如此,你也如此,为什么会这样?我时常在想,是不是你们这些有大智慧大毅力的人物有大自信,所以才会坚持认为自己看的才是真实的,而且是唯一的真实,从而与真正真实的世界越走越远?”   听着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光明大神官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也生出了些许感慨,但片刻后他的表情便变得平静淡漠起来,说道:“看到便是看到,光明眼中之所见便是世间客观之所在,虚妄亦是真实。”   听他如此说法,李青山不由微怒,沉声斥道:“但除了你,没有人会这样认为!十四年前你假传掌教谕令,让李沛言和夏侯做了这件事情,陛下震怒,掌教同样震怒,若不是你要与整个世界为敌,这个世界又怎么会以你为敌?陛下和掌教又怎么同时认为你该死?你如此德高望重又怎么会被关了这么多年!”   光明大神官说道:“我没有假传过首座的谕令。”   李青山眉梢微挑,说道:“你是说掌教拿你当替罪羊?”   光明大神官语气愈发平静,说道:“谁有胆量拿我当替罪羊呢?”   李青山沉默片刻后说道:“但这件事情终究是你做出来的。”   “不错。”   “你就没有考虑过陛下和掌教的想法?”   “唐帝和首座的想法,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光明大神官的声音平静的就像是冬天被冻凝的湖面,平滑无波无痕,仿佛当年他一手造成的那场震惊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的祸事,只不过是些普通小事。   李青山眼神微寒看着他,问道:“脱困之后便来长安,莫非你还没有放下那事?”   光明大神官沉默。   李青山转首望向残破的将军府,慨叹道:“就因为你当年一句话,长安城里死了这么多无辜的人,这座将军府拜你所赐也已经衰败如此,莫非你还不满意?”   光明大神官面无表情说道:“不满意。”   李青山指着将军府,厉声斥道:“将军府的人都死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光明大神官摇头说道:“不,还有一个没有死。”   李青山眼瞳微缩,震惊异常。   “当年无论是神殿还是你们唐国的亲王大将,都同意配合我的目光,因为没有人愿意看到冥王之子降临世间。然而事后不知为何,所有人都认为我看到的是假的。你们的亲王认为是受到了我的蛊惑,你们的皇帝震怒异常,所以明明有些人知道这座将军府里还有一个人活着,却再也不愿意再查下去,甚至严禁谈论此事。”   “为什么我会被囚禁十四年?因为我知道冥王之子还在这个世界上,并且变得越来越强大,我要继续寻找他,而那些人根本不相信有冥王之子,也不相信他的存在,如果让我继续查下去,西陵和唐国之间会出大问题。”   “那么某些人只好把我关起来。”   他带着悲悯的情绪缓声说道:“桃山,唐国,整个世界都腐朽了。”   “不是我要与整个世界为敌,而是整个世界都在与黑夜为伴,与光明为敌。”   “我是光明大神官。”   “我叫卫光明。”   “那么这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敌人。” 第十四章 将军府外有天罗   某些人是哪些人?谁不相信冥王之子的传说?谁能令神殿态度急转?谁能令唐国制怒静待?谁能一言便把光明大神官打落尘埃?   李青山脑海中浮现出一座静山旧观的画面,身体骤然僵硬。多年前,西陵神殿授他大神官虚秩时,他曾经去过那处旧观,此生仅此一次,却是终生难忘。一念生处,他仿佛又看到悬崖边那个衣飘飘的瘦小身影,通体微寒。   光明大神官说道:“我不知道当年观主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发自内心的尊敬他,但我还是会坚持自己的想法。”   李青山沉默看着他苍老的脸颊,这才知道原来当年他以光明大神官之尊被囚禁,竟是青衣道人亲自出手。旋即他又想到光明大神官,在青衣道人身前居然还能坚持自己的想法,不禁又生出极大的敬佩之意。   “因为坚持,所以不会放弃。”   光明大神官眼眸里的光泽宁静而深邃,悠悠说道:“被囚禁在桃山后麓的这些年里,我一直没有停止用这双眼睛看这世界,某一年,还曾经做过一次尝试。”   李青山皱眉说道:“燕境血案?”   光明大神官没有正面回答,淡漠说道:“只可惜依然没能杀死那个人,我清楚地看到,那抹黑夜的影子还在世间飘浮,时浓时淡,时而消失时而出现,但这两年间,这抹影子变得越来越凝固,代表着那个人越来越强大。”   李青山神情凝重问道:“你双眼看到的那人究竟是谁?他在长安城里?”   光明大神官说了一句很艰深晦涩的回答:“眼睛只能看见他存在,不能看见他的存在,某日我看到他出现在长安城里,所以我很焦虑,所以我要来长安。”   虽然说的是焦虑,但老人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没有半分焦虑感。   李青山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在内心深处不停思忖判断这番话,最终他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传说只是传说,由古至今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冥界,夫子周游天下多年,听闻观主也在南方一带飘行,想必他们也是在寻找冥界,这么多年连他们二位都没能发现冥界,那么冥界必然不可能是真实的存在。如果没有冥界,自然没有冥王,如果没有冥王,自然不会有冥王之子。”   光明大神官说道:“当然有冥界,自然便有冥王。”   李青山隔着巷中的冬风盯着他的眼睛,问道:“那冥界在哪里。”   光明大神官神态宁静说道:“我不知道。”   李青山说道:“那你凭什么断定有冥界?”   光明大神官回答道:“因为有,所以有。”   李青山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回到很多年前的香坊外,碰见那个比自己还赖皮无耻的太子殿下,除了把对方痛揍一顿,根本没有办法进行正常一点的对话。   光明大神官看他神情,笑了笑,说道:“关于冥界入侵和不动冥王的存在,在明字卷里都有记载,只是千年之前明字卷被那位先人带入荒原,就此失落,再也没有人看过,所以也就渐渐被人淡忘,甚至变成了一种虚无的传说。”   李青山皱眉说道:“然而你也未曾看过明字卷。”   “我确实没有机缘一睹明字卷真迹,但你不要忘记,那位先人和我都是光明大神官,对于某些记述的传承,总会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存续下来。”   李青山看着他摇了摇头,叹息说道:“神座,你有没有想过,你只是因为自己的幻觉和一个虚无的传说就放弃了所有,与整个世界为敌?”   光明大神官摇头说道:“道心通明,你看的便是你所相信的,那么你自然要相信你所看到的,只要你相信,那么幻觉往往便是真实的。”   李青山沉默片刻后向前踏了一步,草鞋落处,一道极淡的气流喷溅而起,如石子落入静湖,荡起圈圈涟漪。   “一眼能见世间所有,一眼能见所有真实,只有昊天才能做到。你虽然坐在神座之上,天穹之下,但你是人而不是神,更不是天。”   光明大神官的目光落在他向前踏出的右脚之上,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淡然道:“因为我不是神不是昊天,所以你不信我?”   “不错。”   李青山露在袖外的右手非常秀气,中空而握微微颤抖,仿佛正扼着一条正在不停挣扎弹动的龙身,而他身后鞘中的长剑嗡然而鸣,如龙身将出。   “就算你是神,长安城还有一座惊神阵。”   光明大神官摇头说道:“惊神大阵想来不会对我这个老头感兴趣。”   李青山向前再踏一步,鞘中长剑龙鸣愈厉,右手扼龙之势愈坚。   他看着光明大神官苍老的面容,沉声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看看,所以我让南门在四周布了一个天罗阵,我想试试能不能留下你。”   “不能。”光明大神官说道:“裁决的樊笼都困不住我,更何况是天罗。”   李青山道:“天罗乃昊天所授神阵,难道还比不上裁决神座一人的樊笼?”   光明大神官应道:“樊笼困的是心,天罗困的是身,心脱困自然要难过身脱困。”   李青山稍一沉默,对这个判断表示认同,转而说道:“惊神阵不会因你而起,但你要脱困,势必要施出全数境界气息,到那时大阵自有办法镇伏你。”   光明大神官平静说道:“我在长安城里只是一个普通老头。”   李青山说道:“因为有我,你不可能一直伪装成一个普通老头。”   光明大神官看着缓步靠近自己的大唐国师微微一笑,说道:“青山,你是一个有大机缘的人,幼年结识唐帝于微时,在俗世内备受尊崇,又被观中游方长辈道人看中根骨,轻轻松松便入了知命,备受宠位,然而也正是因为你机缘太好,所以你这一生从未经历过生死之间的大恐惧,如此的你又怎能威胁到我?”   李青山被如此轻视,脸上却是毫无愠意,微笑说道:“先前就说过,如果我不是你的对手,那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所以我从未指望靠自己一人便把你留下来。”   光明大神官深陷的眼窝里眸子颜色越来越深,渐要变成一双纯然漆黑的宝石,他看着街巷里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感知着四周越来越密集的呼吸声,漠然说道:   “我先前也说过,你机缘太好,权势太盛,经历太少,当年你初登国师之位时,柳白决意挑战你,却被颜瑟拦了下来,你这一生竟是从未与世间的至高强者对战过,所以你无法理解,对于你我这样的人来说,敌人的数量其实没有太大意义,除非那个数量巨大到可以让尘世地面下陷的地步。”   话音落处,街巷上空的枯叶再次飘舞,数十名弩手出现在街头巷尾,他们手中锋利的弩箭锋芒反射着噬人的寒意,紧绷的弩机清晰地传出暗含的强大劲道,身着褚色官服的天枢处修行强者们,也渐渐围了过来,在更远的坊市某些房间里,负责天罗阵发动的大唐阵师正在向阵眼里不停灌注念力。   蹄声如雷响起,大唐帝国横行天下的重甲玄骑,开始高速向这边集结,巨大的重量让长街地面剧烈颤动起来,仿佛随时都可能下陷。   李青山把目光从斑驳的将军府院墙上收回,看着光明神官面无表情说道:“虽是神座,但肉身依然是凡人,脆弱不堪一击,今日就在将军府前让你死去,也算是替当年将军府内那些无辜的冤死者寻回一些迟到的光明。”   光明大神官说道:“我就是光明。”   李青山微讽说道:“没想到被囚十四年,谨守教律的你居然变得如此自负。”   光明大神官平静应道:“你说的有道理,骄傲有违教律,我表述的更准确一些,应该说,既然夫子不在长安,那我就是光明。”   李青山沉默无语。   以龙虎之势踏入街巷,他这位大唐国师和光明大神官之间言语互问,过往对印,内容惊人却语气平和,仿佛就像是斗茶一般,将那些杀伐争执意,全数隐在拈腕挑匙间,勘看的是道心,较量的是还是道心。这一番交谈下来,看似没有胜负,却也可以说光明大神官全胜,所以那便无须再谈。   强劲的机簧声响起,锋利的弩箭像密集的暴雨般射出,箭矢撕破空气的声音尖锐的令人耳痛,从四面八方笼向光明大神官的身躯,没有留下任何的空隙。   几乎同时,隐藏在远处坊市里的大唐阵师启动了天罗阵,将军府外的街巷上,天地元气一阵急剧的变幻,无数的元气湍流,化作了一道道无解的元气锁,强行锁死了光明大神官身周的所有空间。   一声清亮龙吟,李青山身后负着的长剑嗡鸣振荡剑鞘,若闪电一般飞出,在空中化作一道青龙,须臾间横渡半条街巷,龙嘶阵阵撞向光明大神身的苍老脸颊。   这是大唐帝国筹划已久的一次狙杀,因为目标是恐怖的光明大神官,所以他们的准备很充分,除了街巷间这些强大的攻击,还有很多后续的布置。   而对方的应对非常简单。   面对漫天弩雨、锁住天地的天罗阵,还有那道化作青龙的飞剑,老人幽深的眼眸里散出一道笔直的光线,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千道万道,无数道。   光明大神官,大放光明。 第十五章 后事   长安城上空厚厚的冬云,将日头遮在后方,南城将军府外的街巷间,却陡然生出一轮太阳,炽烈的光线迸发于光明大神官的双眸,瞬间将周遭阴暗的天地照耀成比白昼还要白昼的白昼,枯叶斑墙残石狮旧台阶都蒙上了一层刺眼的光晕,完全失去了原初的模样,变得圣洁无比。   数十名以精神坚毅著称的精锐弩手扔掉手中的劲弩,捂着自己的眼睛,惨呼着向地面倒去,凄厉飞舞的弩箭鸣叫的更加凄惨,在炽光之中早已失去了方向,隐约可以见到树上墙上到处都是微颤的弩尾。   大街上集结的大唐玄甲重甲一片混乱,那些训练有素的负甲战马,似乎感应到了巷中那蓬炽白光幕里蕴藏着的无上神威,嘶鸣着恭顺地屈下了前蹄,惊惧地跪到地面,不知掀落了多少骑士。   隐藏在远处坊市里的昊天道南门阵师更是脸色苍白,有数人身前衣襟被鲜血涂满,他们并没有受到什么天地元气的反噬,只是因为识海里的极大惘然震动和惊惧,精神冲击直接伤到腑脏——传承自西陵神殿的精妙神阵天罗阵,竟是根本没有办法定位目标。   他们修的是昊天道,向天罗阵里灌注的是光明力量,而光明大神官从身到心皆是光明,没有一丝杂质,等若要用晶莹剔透的湖水去锁死一团清水,根本无法做到!   更远处朱雀大街上,无由刮起一场清风,深刻在石板里的朱雀绘像上的碎石砾被这阵风卷的到处都是,来自帝国各郡的游客,被风沙迷了眼,被碎砾扑了面,下意识里低头避开,或是以手揉眼。   即便他们没有低头没有遮眼,大约也看不到,一道极清极淡近乎肉眼不可见的朱雀魅影,自石刻地面间招摇而起,双翅一挥,卷落叶碎石,以难以想像的恐怖速度,刹那之间在长安城上空疾掠了一周。   可惜朱雀未能在长安城里发现任何敌人,九霄冬云之上隐隐传来一道怒鸣。   李青山沉默站在将军府外的巷街前端,听着云上那道隐怒燥鸣,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巷中,表情变得愈发凝重。   游走于巷间的那道青龙,发出一声不甘心的低吟,缓缓敛了气息,化剑归鞘。   朱雀没能发现那个人的踪迹,散布在长安城里的所有眼线也没能发现那个人的踪迹,大唐帝国布置的无数后手,竟就这样被迫戛然而止。   长安城上方的厚厚冬云忽然渐渐散开,露出久违的日头,并不炽烈的阳光轻轻柔柔地洒了下来,洒向人间千万府邸寒宅,到处都是。   那个人没有出手,没有展露丝毫敌意与战意,只是将自身的光明意散发出来,便像太阳洒下的光线一般悄然逝去,难觅其踪。   人间到处都是光明,你如何能够寻找到光明?   李青山抬头望向冬云间漏下的光线,喃喃说道:“神座之上,天穹之下……”   “师兄,我终于明白你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   ……   红袖招楼后的小院内。   颜瑟大师盯着桌上不停摇晃的烛台,满是细小皱纹的眼角微微颤抖,似乎在思考某个极为重要的决定。   水珠儿姑娘斜倚在他的怀中,细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满脸困惑不解,但看着老道的凝重神情却不敢发问。   为什么大白天的却要把烛台点亮?莫非……这位包括简大家在内整个帝国都没谁敢得罪的神符大家,在这些日子始终不肯真的饮水得趣之后,竟生出了某些奇怪的心思兴趣?   看着烛台上渐渐积起的烛泪,水珠儿的身体有些僵硬,心想这等情趣自己倒是听过不少,但却是从未亲自做过,也不知烛泪落到身上会荡的痛,还是真的别有意趣,她有心想要拒绝,但又哪里敢说出来。   忽然间,桌上的烛火骤然间大放光明,把房间照耀的纤毫毕现,水珠儿被吓了一跳,险些从颜瑟腿上跌了下来。   颜瑟大师盯着暴燃复敛的烛火,眯着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宠溺地在水珠儿丰盈肥嫩的臀上揉了一把,声音微哑说道:“过后这些日子,我有些事情要做,大概不会常来,若……今后有什么事情,是你家简姑娘也解决不了的,你去南门找我师弟。”   现如今水珠儿早就知道这位老道的真实身份,自然也知道他口中说的师弟便是大唐国师李青山,骤听此语,明白今后等若另觅了一座极厚实的大山,不免有些惊喜,但紧接着便生出无限惶恐,心想这话听着怎么有几分交代后事的感觉?   欢场之上无真情,更何况颜瑟与水珠儿之间年龄、身份地位相差太大,然而不知为何,水珠儿看着老道猥琐的脸,竟看出了几分酸楚与不舍,下意识里伸手抓紧老道的道袍领口,浑然忘了平日自己最厌憎这件道袍上的油渍与污垢。   ……   ……   穿着一件满是污垢的厚棉袄的老人,负手于佝偻的身子后,慢条斯理地走在东城的街巷中,棉袄上还散发着极淡的酸辣面片汤味道。   正如先前在将军府外与李青山的对话里所说,只要夫子不在长安,他就是光明,唯一所忌便是长安城这座大阵,然而他不是邪祟,他心存善念,他道心纯净光明,纵使所行所施在全世界看来都十恶不赦,但他依然坚信自己光明。只要长安城这座大阵没有全面发动,起于光明的朱雀神符又如何能发现他?   然而修行到他们这种境界的人,即便不能明悟世间天地元气流动的最深规律,却已经开始有某种天人之间的感应,能够隐隐明晰时间河流的前方会出现什么。   老人感觉到自己会死在长安城,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仿佛已经看到冥界的使者开始在长安城里替自己挖掘坟墓,只是不知道墓碑上会写些什么。   生命结束并不见得都是悲哀的事情,但正像颜瑟对人世间有所留恋,他对人世间也有所遗憾——当年他曾经一只脚跨过门槛,看到那边神妙的世界,却被某些存在无情地收了回去,他不甘心,所以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收一个传人,留下自己的衣钵,让自己的传人日后代替自己去清楚地看看那个世界。   神符师拥有真正传人很难,光明大神官想有个真正传人也很难,颜瑟现在有了宁缺,所以他没有遗憾,而他还没有,他甚至以为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也不会有,直到他来到长安城,来到临四十七巷,看到桑桑。   老人站在老笔斋门槛外,看着铺内忙碌的小侍女,心中不尽赞叹喜悦满足,甚至感动地快要流下泪来,觉得自己此生虽然屡次违背昊天意旨,但至少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昊天还是仁慈地赐予了自己最珍贵的礼物。   世间再没有比这个小姑娘更适合做光明大神官传人的对象了,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第二个比她更干净、没有一丝杂质的人。   老人跨过门槛,走进老笔斋,对着忙碌的小姑娘躬身一礼,说道:“你好。”   桑桑转过身来,把手中的大抹布放到桌上,回答道:“你好。”   这些天她早就注意到这个看着很可怜的孤苦老头时常出现在巷子里,齐三爷那边的手下甚至曾经问过她要不要把这个老头儿赶走,但她以为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怪老头,所以拒绝了这个提议,甚至懒得再加以更多的注意。   老人问道:“你知道人和禽兽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桑桑没有思考,直接摇头答道:“不知道。”   然后她抓起抹布,准备继续抹桌子。   老人诚恳说道:“能不能试着想想?”   桑桑这次想了会儿,说道:“人比禽兽更禽兽,所以我们比禽兽更强大,所以我们可以吃禽兽。”   听到这个回答,老人明显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讶异问道:“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   桑桑摇头说道:“我说过我不知道,这是小时候少爷告诉我的。”   老人感慨说道:“你家少爷想来也是个妙人,不是大恶人便是大善人。”   桑桑想了会儿,说道:“少爷就是少爷。”   话没有说完,她也没有把话说完的习惯,对方能理解便理解,不能理解也不关她的事情,她的意思其实很清楚——儿子就是儿子,母亲就是母亲,哥哥就是哥哥,相公就是相公,少爷就是少爷——宁缺对她来说,是不同于恶人善人男人女人富人穷人这些定义概念之外的单独存在。   老人沉默片刻后说道:“在我看来人与禽兽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传承,禽兽不惜生死也要传承的是自己的精血,而人类想要传承的是精神,相同点在于这种传承都蕴含着极强烈的渴望,都是想让自己留在人世间的痕迹更久远一些。”   稍一停顿后,老人看着小姑娘微黑的脸颊,神情凝重说道:“如果传承里的承载代表是世家的根骨或是道统,那么这种强烈渴望甚至会变成某种沉重的责任。”   最后老人总结道:“这就是所谓后事。”   桑桑睁着明亮的柳叶眼,看着身前这个古怪的老头儿,想了很长时间以为自己想明白了,认真问道:“你是不是想找个老婆生孩子?”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老人的模样,判断对方的年龄,说道:“如果你确认自己还能生的话,东城人牙子那里有卖燕女的,价钱不贵,而且好生养。”   老人一阵恍惚,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桑桑愣了会儿,微羞摇头说道:“我不行,我不能……给别人生孩子。”   ……   ……   (我确认自己第一次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自己写的角色,仅次于爱我妈和领导。) 第十六章 机缘   过了会儿,桑桑看着老人认真说道:“如果你只喜欢本国女子,不喜欢燕女,我也认识一些青楼姑娘,但想要她们替你生孩子,花费估计是个大数目。”   老人又是一阵恍惚,沉默很长时间才艰难地清醒过来,神情严肃说道:“我不是想找老婆生孩子,我是想找一个徒弟继承我的衣钵。”   这下轮到桑桑恍惚了,她心想找徒弟这种事情和我能有什么关系?我的骨骼并不清奇,身世也绝不离奇,而且虽然您身上的棉袄确实挺脏,但这些天似乎也未曾乞讨过,怎么看也不像是小时候听宁缺讲过的那些故事里的世外高人模样。   “你想收我做徒弟,还是想请我帮你找个徒弟?”她认真问道。   老人认真回答道:“我想收你做徒弟。”   桑桑决定不再理他,蹲下身子开始擦拭桌腿。   老人看着光亮可鉴,绝对找不到一处污渍的桌腿,沉默不语。   老人没有离开老笔斋,而是沉默地跟着桑桑,看桑桑。他看桑桑擦拭桌椅,打扫不存在的浮尘,重新修理早就修好了的铺门,看桑桑关铺门,看桑桑汲井水,看桑桑淘米择菜煮饭切蒜,看桑桑坐到桌旁开始一个人吃饭。   桑桑没有请他一起吃饭的意思,很奇妙的是,也没有请他离开的意思。   隔着窗户,老人看着沉默吃饭的她,同情说道:“你是不是很无聊?”   桑桑捧着饭碗的手微微一僵,她看着白米饭上的三根青菜,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用力咀嚼口中的菜根,微黑的小脸腮处微微鼓起。   吃完晚饭,桑桑洗碗,洗脸,洗脚,准备睡觉。   临睡前,她抱出一床被褥,递给一直守在天井小院里的老人,说道:“如果没有地方睡觉,你在前面把桌子拼一拼,将就一夜。”   老人感受到被褥的重量,心意愈发坚定,看着小姑娘认真问道:“你信机缘吗?”   桑桑摇了摇头,然后她想到很多年前的相遇,以及这些年来和某人相依为命的生活,柳叶眼明亮些许,又点了点头。   “我相信机缘。”老人说道:“我相信每个人注定遇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情,这些由昊天安排好的事情,就是机缘。”   老人浑浊的眼眸里明亮渐盛,他望向小院外的长安夜景,沉默片刻后说道:“很多年前,我看到黑夜的影子落在这座城中,一朝看到,便是遇见。”   “既然遇见,那便再也无法分离,只是看到的并不真切,遇见的并不具体,我只知道他存在,却不知道他究竟存在在哪里。”   “然后我在长安城里看到一个生而知之的人,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事情,因为世上不应该有生而知之的人,所以我与他的机缘就此开始。”   “我与他之间机缘便是看到他,然后杀死他。”   “在看到他的九个月之后,我开始试图杀死他,但我知道我并没有杀死他,因为他还活着,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清晰感觉到他还活着的人。”   “只是自那之后,机缘淡了,除了偶尔一次之外,我再也未能看到他在哪里。直至最近,我再次看到他,所以我过来找他,重续机缘。”   老人像坐在高高门槛上的虔诚愚妇那般碎碎念着过往的事情,桑桑沉默听了很长时间,柳叶眼偶有明亮然后敛没,然后她问道:“找到他……你会做什么?”   老人说道:“杀死他。”   桑桑问道:“如果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为什么当年你没能杀死他?”   “因为我们之间的机缘没有绝对相厚……不是谁都能轻易进这座城来杀人的,尤其是我,所以当年只能由这座城里的人来做,更关键的原因在于,整个世界对我眼睛所看到的画面都将信将疑,根本上他们并不相信我。”   老人继续说道:“我并不清楚找到他之后会发生什么,昊天的安排永远不可能是我们这样的凡人所能忖度的,但我始终坚信一点,他是与我有大机缘的人,我以为自己来到长安,便是要了解这段机缘,直到……遇见了你。”   老人看着桑桑微黑的脸颊,明亮的柳叶眼,沉默了很长时间,默然想到,那么多忠诚于自己的部属牺牲、令整座桃山和唐国感到不安、冥冥之中吸引自己前来长安城的真实原因,究竟是那抹黑夜的影子,还是身前的你?   桑桑睫毛微垂,声音平静问道:“我跟着你能学到什么?”   老人看着她微眨的眼睫毛,平常无奇的容颜,说道:“神术。”   桑桑问道:“神术很厉害吗?”   老人点点头,说道:“很厉害。”   桑桑把头压得更低了些,从而显得睫毛更长了些,低声说道:“我家少爷很厉害,我学会神术之后,能帮着他去打人吗?”   老人微微一笑,说道:“肯定能。”   桑桑抬起头,仰着微黑的小脸专注看着老人,勇敢问道:“能……打赢你吗?”   老人看着小姑娘的小脸蛋儿,看着那些微黑如山石间那两汪像清泉般的眸子,直似要看到清透泉水的最深处,还是没有看到一丝杂质,只是透明透明绝对的透明,忍不住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以一种预言般的庄严口吻说道:“一定能。”   桑桑问道:“神术是什么术?”   老人应道:“修行讲究是感知然后操控天地之间的气息,神术便是感知了解操控昊天的神辉,所谓神辉,你自生时便见过,清晨醒来时你见过,暮时闭门时你见过,夏日时你见过,冬雪飘时你同样见过,无时无刻你不曾见过。”   桑桑微微蹙眉,问道:“那是什么?”   长安城的深夜一片幽静,天穹之上繁星似锦,但终究不及白昼清明,老人站在逼仄的庭院之间,缓缓摊开双臂,似要承受世间所有的光芒。   “昊天神辉,就是阳光。”   话音落处,老人探出脏肮棉袄袖口的右手最前端、也就是中指尖处骤然变得明亮一片,不知从何处来的莹光汇聚于此,由内而外缓缓释放绽发,便似一朵光明之花,掩去指腹上的所有纹路,圣洁乳白,令人心生敬意。   老人看着身前的小姑娘,平静说道:“要感知昊天神辉,便是用上十年时间也不嫌多,所以最开始需要的便是绝大的隐忍和耐心。”   听着这话,桑桑若有所思。她抬起右手竖起食指,把纤细的指头伸进黑暗的冬夜之中,微暗的指头在风中轻轻摇晃,然后生出一抹黯淡微弱的光线,就仿佛是风中的一盏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然而终究是亮着的,终究未曾熄灭。   老人痴痴看着她纤细食指前端的光明,沉醉的仿佛酣醉,不愿醒来。   天启十四年冬,逃离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因为冥冥中的感应来到长安城,他没有找到那抹黑夜的影子,却寻找到了自己的传人,这大概也是某种天启。   ……   ……   大唐帝国西北边陲,距离渭城不远的草原某处。   在某棵将要尽衰的冬树之下,一个穿着棉袄的书生正在做饭。   他平静而专注地看看左手握着的那卷书,忽然想起某事,取下腰畔的水瓢盛一瓢水,注入已经尽数化为乳白色的汤锅之中,把锅中的沸意稍压。趁着争取来的时间,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切肉,冻至分寸完美的羊肉在锋利的刀下片片飞舞,仿佛下起一场雪花,然而他的动作太慢,肉未切完,汤锅又沸。   又一瓢清水注入汤锅之中,书生继续切肉。身材高大的夫子端着早已调好料的碗筷,眼巴巴地站在汤锅旁等着,不时发出一声恼火焦虑的叹息。   “要说命运机缘这种事情……谁都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遇到什么,谁也不知道看到遇到的对于自己又意味着什么。想法和现实常常是相反的两个世界,比如前些天我们在渭城里看到的将军和那位大婶,也许他们会永生不老,也许明年他们就回撤回中原,但无论怎样发展,他们都不见得如表面那般欢喜。”   夫子用筷子轻敲空空的碗,摇头叹息说道:“不欢喜,并不代表便会一定黯淡,我不认为这是一种悲伤,反而觉得充满一种戏剧喜感,就比如明明汤在这里,羊肉也在这里,但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我还没能吃到,这并不代表我会一直这样失落悲伤下去,也许稍后的第一口羊肉将是我这一生所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任何做为学生的人,一定要学会从老师光冕堂皇的言语中听出最真实的意愿,书生做为书院大师兄,当然是最能明白夫子所喜所厌的人,所以他把那卷书插回腰间,开始加快切肉的速度,避免老师稍后真的开始发飙。   但正如陈皮皮曾经告诉过宁缺的那样,大师兄做事很认真,非常认真,所以他做事很慢,非常慢,于是虽然夫子拿着碗筷像乞丐一般在汤锅旁等着,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压力,切肉的速度依然没能增进太多。   为了让老师分神,稍微缓解当下的精神压力,大师兄一边切肉,一边问道:“老师,难道您也看不到未来?”   听着这个问题,夫子大怒,指着头顶灰蒙蒙的冬日天空喝斥道:“我连这道天都看不明白,哪里能看得到什么未来!” 第十七章 上马为贼(一)   夫子放下手指,看着再次沸腾的汤锅,以及砧板上依然只如一场小雪的肉片,悻悻然道:“如果我什么都知道,哪里还用得着像个丧家之犬般惶惶不可终日?”   大师兄切着鲜美微韧的羊肉,笑着暗想,老师你这一生哪里惶惶了?   夫子把碗筷搁到砧板上,卷起袖子,轻而易举从他手里抢过锋利的菜刀,只闻得唰唰唰数声,羊肉片片飞舞,转瞬间便堆成雪花山峰。   羊肉入沸汤一荡便熟,夫子美滋滋持箸抢食,吃的淋漓痛快,汤汁顺着胡须淋漓,根本没想着让一让自己最疼的大徒弟,在草甸上低首啃草的老黄牛抬头白了他一眼,不满地哞了两声。   看着老师开心模样,大师兄笑着摇了摇头,擦净双手,缓步走到那棵将衰的冬树下,看着草甸下方不远处那汪碧蓝的野湖,还有湖对岸远处那些若隐若现的马贼,缓缓挑起眉梢,若有所思问道:“老师,这湖就是小师弟的梳碧湖?”   时间渐渐流淌,有些不知道的事情自然会通过某些方式知道,比如最终进入书院后山的并不是隆庆皇子,而是一个叫宁缺的小家伙。   夫子盛了碗羊汤缓缓饮着,细长的眉尾似乎惬意地要在冬风间飘舞起来,他看着近处的碧湖和更远处某地,说道:“他在渭城成长,在梳碧湖成人。”   大师兄点了点头,回首望着老师问道:“老师,我们为什么要来渭城?”   夫子端着汤碗,看着梳碧湖畔那些忙于生计的马贼们,说道:“毕竟是自己的学生,虽说还没有见过面,但既然顺路,就算是做次家访吧。”   大师兄想着去年春天离开长安书院前的那幕画面,想起当时夫子的交待,想起那少年身后背着的那把大黑伞,问道:“老师,您早就知道小师弟会成为小师弟?”   夫子放下汤碗,摸着微鼓的腹部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摇头说道:“世上从来就没有命中注定这种事情,既然如此,又何从预知?”   “昊天也不能安排一切。”   夫子抬头望向冬日草原高清的天穹,仿佛看到十几年前柴房里那个手持柴刀,浑身发抖的小男童,感慨说道:“很多年前,我见过你小师弟一眼,当时我只是觉得他很像一位故人,却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能活下来,而且到了我的身边。”   大师兄看着草原微虑说道:“也不知道小师弟一个人进荒原,能不能应付得来。”   夫子说道:“那是个很不容易的孩子,荒原是他的家,想来不至于太过狼狈,若真有太狼狈的那时,难道你不是他的师兄?”   大师兄微笑低头,和若春风。   ……   ……   凄厉的羽箭破空声,就像是尖锐的笛鸣,瞬间撕破营地上空的暮色。   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箭枝飞至营地外时,早已歪斜缓慢的不成模样,似饮醉酒的汉子般狼狈堕到地上,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但营地里的人都清楚,对方的响箭用意在于警告或者说炫耀,所以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起来。   草原远方那蓬烟尘渐渐散开,露出逾百骑真容。隐约能见马背上那些裹着兽皮棉甲的蛮子威武雄壮,他们单手持缰,癫狂怪叫,兴奋地仿佛看到了大量猎物。   营地里的燕国骑兵分出一支迎了上去,相隔数箭之地时,那些草原蛮子唿哨着散开,围着营地四周的平川浅水打转,不肯靠近,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宁缺第一个发现马贼的踪迹,抢先示警之后便跳下马车,沉默牵着大黑马,时刻准备上鞍,只是看着这群唿哨游走四走的草原蛮子,他的眉头渐渐皱起——在冬日草原上,能够集结起逾百精骑,已经是很大的马贼群,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了送粮队,他下意识里向身旁看了一眼。   墨池苑的少男少女们久居遥远南方的大河国,只在传说中听闻过北方马贼的凶残恐怖,这还是他们人生第一次与这些草原马贼正面对上。但包括天猫女在内,所有墨池苑弟子,沉默的眉眼间偶现紧张,却绝然没有慌张神色,各自手握细刀长柄,警惕地等待着稍后的战斗。   便在此时,营地北方有三骑挟尘飞驰而出,借着最后的红火暮光高速分散。   此行前往草原左帐王庭送粮,名义上由大河国墨池苑弟子负责,但负责粮队安全的燕国骑兵却并不怎么听从命令,彼此之间若即若离,互不统属,各看不顺眼,但看着那飞驰而出的三骑,酌之华忍不住赞了声。   “能在第一时间决定遣使往王庭报信,燕将的反应速度不慢。”   听着这话,宁缺摇了摇头,牵着大黑马走到她身旁,说道:“这些看着像马贼似的蛮子,说不定就是左帐王庭的骑兵。”   酌之华和马车旁的少女们听着这话都惊住了。   宁缺也不解释,看着漠漠原野上那些游走的草原马贼,看着像三枝羽箭般飞驰而出的燕骑,说道:“若在南方燕境边塞,遣使报信还有成功的可能,但如今已经深入草原,这三名骑兵不可能跑出去。”   当初在碧腰湖畔击败那名月轮国僧人,加上这些天共同生活的经历,大河国的少女们越来越信任宁缺,下意识里相信他的判断,天猫女更是惊地跳上马车,向越来越远的三名燕骑望去,脸上满是担忧神色。   燕国将军的反应速度不可谓不快,但也正是因为快,所以宁缺已经无法再改变那三名燕骑的命运,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一名大河国墨池苑的普通弟子。   ……   ……   日头堕的越来越低,草原上的光线越来越黯淡,暮色越来越浓,那三名燕骑渐成血红画布前的微小剪影,只见三骑不知是被箭射中,还是被套马索拦下,惨然堕下,便再也没了任何动静。   过了些时间,又有数十骑草原马贼自那处驶来,先前那三名报信燕骑的尸体被绳索拖在马后,不时与地面上的土堆低洼撞击,血肉模糊,画面看着惨不忍睹。   两批草原马贼汇合在一处,发出一阵嚣张的笑声,所谓叫嚣,不过如此。   草原上这等画面,宁缺看的极多,当年他也曾把马贼首领的尸首在梳碧湖畔拖行一周示威,所以并未动容。但对于少女们和运粮队里的民夫而言,这等惨烈画面,想必会让他们夜夜恶梦,隐隐能听到周遭的呼吸声都变得急促慌乱起来。   至于那两百名燕国骑兵,见到同袍惨死还遭凌辱的画面,则是一片哗然骚动,在长官强力压制下才勉强平静下来——在草原上游动作战,没有谁是这些蛮人的对手,至少在荒人南迁之前如此,先前的画面便是明证,所以明明燕军人数居优,又有墨池苑弟子为主战力,众人也只能压抑住愤怒与恐惧,以运粮车队布下简陋车阵,用最快的速度布置防御攻势,等着这群草原马贼来攻。   营地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压抑紧张,在那数十燕骑回营之后同样如此,因为所有人就算没有亲眼见过,也曾经听说过草原马贼的凶残噬血,尤其是那些运粮队里的民夫更是面如土色,浑身颤抖,连最简单的搬运工作都无法完成。   出乎意料的是这群草原马贼并没有借着最后的光天和营地人心涣散的大好时机发起进攻,而是持缰驻马于数箭之地外冷眼旁观营地众人忙碌,其中三名首领模样的马贼在最前方挥动马鞭指指点点,模样显得极为嚣张。   时渐入夜,营地燃起火堆,燕军将领亲自布置监控哨岗,兵卒们紧张地看着漆黑的草原外围,面临着近在咫尺的危险,想着一旦入睡便极有可能再醒不过来,担心被马贼夜袭摸营,几乎没有人能够安安稳稳地睡着。   宁缺很了解马贼的行为方式,无论是真的马贼还是王庭骑兵伪装的马贼,一旦上马为贼,便会坚定地按照马贼的行为方式做事——马贼群不可能选择暮时进攻——他在马车旁搭好自己的小帐,准备好好睡一觉,以迎接明晨的血战。   一阵夜风拂来,掀起帐布,也掀起了那辆马车的窗帘,他的眼瞳微缩,因为他发现车内已经空空无人,那位白衣少女莫山山不知去了何处。   他悄无声息爬上马车顶部,借着极黯淡的星光向营地车队外围望去,外围有一圈正在蓬勃燃烧的火堆,在火舌的另一头,隐约可以看到一道单薄的身影。   这片冬原之上,除了拥有极敏锐目光的他,大概没有谁能看到那道单薄身影。   在火光与星光的映照下,那单薄身影上的白衣愈发显得单薄,似乎被夜风一吹便要飘然离去,似魅似灵,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宁缺沉默看着那处,若有所思。   然后他跳下马车,和衣倒头便睡。   夜最深沉时,营地西南方向骤然响起数道凄厉的惨叫,还有马匹狂痛的疯嚎,一直警惕于北方的燕国骑兵悚然惊起,惘然望向那处。   马车旁帐中的宁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他附耳于地听了会儿,目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看着马车内烛火剪出的少女身影,渐渐变得亮了起来,他笑了笑,然后闭上眼睛,继续安心地睡觉。   在梦中他想着,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写出来似这般厉害的火符。 第十八章 上马为贼(二)   夜里无人敢去查探,也有像宁缺这样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想查探的人,第二日清晨营地里的人们才借着天光发现,原本紧紧缀在北方不远处的那群马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然而还来不及高兴,人们便又听到了马蹄和尖厉的唿哨声,那群马贼破晨光再至,只是警惕地拉远了距离,不似昨日那般嚣张。   酌之华把燕军将领唤来严厉地训斥了一番,这些大河国少女毕竟是墨池苑的修行者,身份不一样,燕军将领只能悻然听训,然后依言整束队伍,拔营而起,不顾那些逡巡在外的马贼,向南掩过一片缓坡,然后继续向东北王庭行进。   直到出了营地,人们才瞧见西南方向残着几具焦黑的马尸,心想大概便是昨夜那场混乱的结局。烧焦的马尸被荒原上的野狼啃食过,肢离破碎,看着惨不忍睹,而那处的石砾上留着白灼的痕迹,仿佛被烧了整整一夜。无论是燕国骑兵还是那些普通车夫均感惶然惊恐,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此后数日那群马贼继续跟随送粮队,只是显得小心谨慎了很多,扰而不袭,缀而不攻,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分成了数个小队,距离粮队最近的那队马贼只有十来骑,却是一人双马配置,明显贪的是速度。   众人入荒原已久,距离左帐王庭所在已经不远,若精锐骑兵不惜马力狂奔,大约只需要四五天便能抵达,但现如今夹着粮车民夫,队伍行进缓慢,以当前速度计算,至少还需要小半个月才能与王庭接应的骑兵会合。   而且在宁缺说过那番话后,众人觉得这群马贼的来历有些诡异,心中不免生出疑惑,心想即便是与王庭骑兵会合,只怕也不能算是真正安全。   在四周游走紧缀的马贼数量时聚时散,看上去时多时少,总会保证一定数量出现在视野中,以保持对粮队的压力。连续数日时间过去,双方虽然未曾真的交战,但随时可能被袭击的恐惧和沉默压抑的气氛,让粮队里的人心渐渐涣散起来,尤其是那些脸色苍白的民夫,看上去若天上响一道旱雷,他们大概便会被吓溃。   酌之华来到马车畔,神情忧虑看着远处天际上的那些马贼身影,说道:“必须让这些马贼有所忌惮,若再让他们这样跟下去,不用对方来攻,我们这些人说不定便会自行溃营,而且远些,终也有些别的好处。”   所谓远些的好处,自是不便说明,围在马车周遭的墨池苑弟子均自心知肚明,若真有溃营的危险,马贼离的远些,她们这些修行者自然能更快脱离,至于那些燕军和民夫会有怎样的遭遇,在这凶险的荒原上,谁也顾不得太多。   宁缺没有参与到讨论当中。   大唐帝国与大河国之间世代交好,他与这些少女关系也非常不错,但他毕竟是借势同入荒原,值此危险关头,不方便发表太多意见。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注意力始终留在马车之中。   落在那位眉如直黛的白衣少女莫山山身上。   那夜看到火符后,他隐隐猜到马车里的白衣少女身份,想着去年春日从荒原归来时与乔装打扮的大唐公主同行,便是他也不免有些感慨昊天安排的命运以及自己的幸运,能与这样的人物在一起,无论是何等样的危险都会少上几分。   护送粮队的燕国骑兵比马贼人数更多,再加上来自墨池苑的少女弟子们,双方实力难分优劣,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马贼群始终只是紧紧缀着粮队,而没有选择发起攻击,而且自那日野火焚烧的惨剧之后,连夜袭都未曾发生过一次。   马贼没有发动夜袭,粮队每夜驻扎时的警巡则不能放松,甚至一夜紧张过一夜,或许没有人能够看到,但宁缺每每半夜醒来,都能看到身着白衣的莫山山出现在夜色中的营地外围,他知道她是在布符阵。   这般持续了数日,少女莫山山再如何强大,念力急剧消耗,也无法长时间这般支撑下去,眼看着车窗帘后的微圆脸颊渐渐消瘦,渐渐苍白,宁缺终于决定出手。   他跟随颜瑟大师学习符道,明白在进入知命神符师境界之前,符道的特性注定符师只能以防御配合为主,很难主动发起进攻,而莫山山虽然境界高深难测,但对于符道在战斗中的运用,明显还缺少很多经验。   夜半更深,天上没有月半弯,只有星几颗,营地里灯火通明,四周的荒原则是漆黑一片,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   马车微微一震,莫山山悄无声息下车,准备去营地外画符布阵,忽然间眼眸微亮,转身冷冷望向车后那顶不起眼的小帐。   宁缺掀开帐帘走了出来,看着她说道:“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外面那些马贼根本没有办法留住你,但你不是一个人,你要照顾这么多同伴和粮车,而且不知道要照顾多少天,像你这样是撑不住的。”   莫山山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他身后沉沉的黑夜,目光冷漠而淡然,紧接着她目光微垂,长而略疏的睫毛轻轻眨动,却始终一言不发。   宁缺看她神情,继续说道:“如果你是神符师,大可以一道符把那些马贼全烧死,问题在于至少现在你还不是神符师,所以你必须改变方法。”   莫山山抬起头来,看着他漠然问道:“什么方法?”   宁缺说道:“无论外面那群马贼是真是假,是左帐王庭还是燕国人养的,想要对付他们,就必须要用马贼的方式。”   极淡的星光落在莫山山美丽而有些木讷的脸上,映得那双漆眉愈发清晰,她看着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什么方式?”   “马贼出动的原因只可能有一种,那就是利益,只要让他们确认付出的代价会超出得到利益,他们自然会退走。”   宁缺说道:“很明显这些马贼的情报里漏了你,他们不知道你的存在,所以在被迫变动计划,那么我们就已经占了先手。”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宁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莫山山重复先前那个问题:“用什么方式才能赶走这群马贼。”   宁缺应道:“所谓马贼,上马为贼,下马为民,他们不相信道德判断,更不在乎什么天下大势,只在乎谁的刀口比较利,想要震慑或者惊退他们,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们必须用马贼的方式。”   莫山山继续重复:“什么方式?”   宁缺看着少女漂亮而淡漠的脸颊,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说过,马贼的方式。”   他很执着很无聊,莫山山比他更执着更无聊,继续重复道:“什么方式。”   宁缺摇头一笑,答道:“我们上马为贼,去杀他们。”   莫山山简洁明了回复道:“我不会杀人。”   宁缺简洁明了说道:“我可以教你。”   莫山山简洁明了应道:“好。”   片刻后,宁缺牵着大黑马,莫山山牵着一匹毛色澄白的骏马,缓缓向营地外漆黑的荒原走去,夜风吹拂着少女鬓畔的细发,她忽然问道:“这些马贼是哪里来的?”   对于缀在四周,看上去随时可能发动袭击的这群马贼,宁缺没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他熟悉的是西方那片荒原、那片荒原上的马贼,而且就算从事态起因处着手,他也缺少足够的情报、对政治局势的分析能力。   大河国少女们监送的粮队承载着中原诸国的善意,还有神殿议和的意图,如今荒原局势紧张,嗅觉灵敏的正宗马贼们早已不知遁去了何处,如今出现的这群马贼明显想要杀人抢粮,目的自然与粮草无关,而是想要破坏和议。   有理由利益这样做的势力不多,自极北寒域南迁的荒人部落,应该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养出这么大一群马贼;月轮国想要陷害大河国诸人,但想来应该没有人会为了一道温溪而这般无聊险恶;燕国久受左帐王庭苦害,不愿意错过一举平定北方的机会,然而燕皇难道会冒着开罪神殿的危险暗中下手?   想来想去,宁缺也只能想出最简单的几种可能,一旦全数排除之后,他便再也想不出还有谁有能力在草原上养这么大一群马贼。   不过想不出来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并不是太大的困扰,对于马贼这种打了很多年交道的生物,宁缺的态度向来很明确——只有死了的马贼,才是好马贼。   那么,把最近的那十余名马贼先杀死再说。   有云在夜穹上方飘过,遮住残余的最后那寂廖几颗星,远离了营地的灯火,周遭的荒原一片漆黑,只能隐隐听到极微弱的马蹄声。   来到距那十余名盯梢马贼约一箭外的草甸上,宁缺轻提缰绳,大黑马有些不耐摇了摇头,却还是依言停下了脚步。   马贼自然警醒,再微弱的马蹄声也会让他们从睡梦中醒来。   宁缺腰腹微微用力,双脚踩着马蹬站起身体,自身后取出黄杨硬木弓。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心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箭又有何用?   远处的那些马贼已经醒来,准备迎战。   漆黑的夜里,宁缺看不见自己握弓的五指,所以他静静看着那处,然后缓缓闭上眼睛,搭箭拉弓瞄准不知何处,然后松开弓弦。   夜空里弓弦振荡嗡鸣。   远处一名马贼胸中着箭,迸出一飙血花,闷哼倒地。 第十九章 上马为贼(三)   无论上马为贼还是为兵,坐在鞍上的人因为空间的限制,惯常使用的都是短弓弯刀,但宁缺不一样,打从渭城开始,他用的黄杨硬木弓和朴刀都偏长,所以他习惯于踩蹬而起,直起身体挽弓射箭或拔刀砍人,虽然操作起来有些不便,但在旁观者的眼中,这姿式其实颇有几分壮凛美感。   当他再发一箭,射死远处夜色里第二名马贼时,一直面无表情跟在他身后的少女莫山山,眼眸里终于生出些许异彩。   荒野上方尽是冬云,遮星蔽光,漆黑的夜里便是连握弓的手都看不清楚,宁缺却能准确地射中一箭之地外的马贼,实在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仿佛夜色根本无法遮住他的目光,仿佛他能够清晰地看到黑暗里的一切。   宁缺体内诸窍虽然只通了十窍,能够操控的天地元气太少,但长年累月的冥想和精神锻炼,让他的念力感知像针一般凝结,从而对周遭事物的气息变动异常敏感,当初书院二层楼登山之时,他能够走过那条山道便依赖于此。   此时在漆黑的夜里,能够轻而易举看到那些马贼,能够把对方锁死在自己的箭道前端,凭借的也正是极端凝练敏感的念力,念力出识海,借夜风触摸天地之间的元气,于是对于他来说,这片荒原等若白昼一般。   这种方法过往应该没有什么修行者用过,因为太浪费珍贵的念力,如果念力足够充沛,直接秒杀那些普通马贼便好,何必用念力来当作探测的手段?   说来说去,只能说宁缺始终和普通的修行者不同,他能操控的天地元气数量少的令人唏嘘,他念力的充沛和敏感强的令人唏嘘,他一心一意把修行和战斗结合在一起的意志令人唏嘘,几番唏嘘便造就如此令人唏嘘感慨的一个画面。   当宁缺射出第二箭时,莫山山在旁边静静地盯着他在看,身为世间年轻一代最优秀的修行者,她敏锐地察觉到,在这一刻有一丝极凝练的念力波动,自身旁振荡而起,不由微蹙墨眉,暗想难道他真是一个修行者?   远处那些马贼刚从睡梦中醒来,便有两名同伴丧身箭下,他们虽然震惊于黑夜里的箭羽为何如此准确,但还是极快地做出了反应,跳上马背,猛夹马腹,向着箭羽来处狂奔,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拉近双方之间的距离,从而让敌人恐怖的箭术无法施展,同时也让黑暗不再成为他们眼前的那块布帘,以便反击。   蹄声如雨。   在马贼冲过来的过程里,宁缺拉动弓弦,一枝羽箭狠狠射进一匹马的头颅,马惨嚎倒地,把背上的马贼掀翻落地,另一枝羽箭,险险擦着一名马贼的脸颊飞走。   草原上的马贼精于骑射,冲锋途中便将身体缩入马腹,宁缺的羽箭再难直接威胁到他们,转瞬间,伴着越来越清晰密集的蹄声,隐隐约约间,那近十名马贼狂风似地席卷而来,甚至可以看到锋利兵刃反射的亮光。   大黑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野战,但看着那些越冲越近的同类,它并不畏惧,眼眸里反而流露出兴奋的光芒,不停激动地蹬着前蹄,不待宁缺提缰,便想往前冲去。   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贼,听着马贼们凄厉暴怒的吼叫,莫山山不知道宁缺准备怎样应对,笼在白色袖中的手指轻轻拈起一样东西。   大黑马的兴奋并没有让宁缺觉得欣慰,他很恼火地在它脑袋上重重拍了一记,示意它安静一些,然而跃下马背,双足甫一落地,没有任何犹豫,便向那些席卷尘砾狂暴而来的马贼们冲去。   双方的距离已经拉的极近,接触只是瞬息间的事,无论是谁都来不及挽弓射箭,那些马贼终于看清楚敌人的模样,最前方左右两骑则是一提缰绳,直接撞向宁缺,跟在后面的数骑则是怪叫着坐正,抽出腰间的弯刀,不停挥舞。   呛啷一声。   宁缺拔出身后背着的朴刀,双脚一错,避开挟劲风而来的两匹骏马,右手一转,刀锋画出两道雪白的光线,然后鲜血乍现。   两匹骏马哀嚎一声,猛然向前仆倒,重重摔在原野上,发出两声闷响,而被朴刀砍断的前蹄,则还依着惯性在空中飞舞,带出两道凄惨的血线。   刀锋袭来,循着弯曲而致命的阴冷轨迹,如果换成一般人,或许根本无法避开如此诡异的劈斩,但宁缺对马贼,对马贼们使用的弯刀太熟悉,熟悉到纵算是闭着眼睛也能轻而易举地不被对方沾自己一抹衣角。   此时夜正深沉,睁着眼睛和闭着眼睛没太大区别。   所以他轻而易举地低头转身斜掠,便避开了几名马贼自上袭下的数道弯刀锋芒,然后双手一紧,细长的朴刀在夜空里撕裂开几道恐怖的缝隙,斩落数根马蹄,劈开马贼的胸腹,带落几丝细细的马鬃,然后重重插入微硬的原野泥地间。   眨眼之间,他已冲到了马贼群的那头,刀下死了两名马贼,倒下五匹马,而马贼们手中的弯刀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此时天上冬云偶散,漏下些许星光,虽然依旧看不清楚面容,却能清晰地看到身形。马贼们提缰回头,望向持刀站在原野间的宁缺,身体僵硬,紧握着弯刀的手不停颤抖,却依然觉得寒冷无比。   马贼们用最快的速度救起地面上还有气息的同伴,合骑向外围奔了一段距离,紧张警惕望向宁缺,却没有勇气挽弓瞄准他。   宁缺走了过来,听着四周夜野里断蹄马儿们的惨嚎,手中提着的朴刀破空划出,缓慢而稳定地割破马儿们的咽喉,让它们以最快的速度死去。   然后他望向不远处的那些马贼,伸出手指在夜风中摇了摇,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清楚他的动作,能不能明白他这个动作里的含义。   “为什么不把这些马贼全部杀死?”   莫山山看着夜色中向远处逃逸的那些马贼们,不解问道。   “马贼是杀不光的。”   宁缺说道:“至少缀着我们的这群马贼,我一个人杀不光。”   莫山山回头看着他,神情很专注,目光却依然有些飘移不定,显得很不专注。   宁缺看着她漂亮的小圆脸,沉默片刻后说道:“今天夜里之所以会动手杀人,是希望他们能带回一个准确的信息。”   “什么信息?”   “我要告诉他们,送粮队里除了你这位符师之外,还有一个擅长杀马贼的人。如果这群马贼想吃掉我们,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如果收割的利益与要冒的风险不成比例,或许他们会自行撤走。”   莫山山说道:“我虽然没有遇见过马贼,但听过不少草原马贼的传说,他们以冷酷噬血残忍著称,怎么可能因为一些小挫折就退走?”   “越冷酷好杀的人越怕死……关于马贼,我了解的可能比你更多些。”   他继续说道:“今夜来杀马贼,除了让他们带一个明确的信息回去,还有就是想教你一些东西。”   莫山山那双似墨一般凝结却又清爽的眉儿蹙了起来:“教我杀人?”   “杀人,或者说怎样不被人杀。”   宁缺看着她认真说道:“你是这个队伍里实力最强的人,马贼来袭,我可以保命,但那些普通士兵和民夫的命,最终还是要靠你出手。但前些天你虚耗念力在营地外布置符阵,在我看来是很浪费的一种做法。”   他说道:“你是我们的大杀器,那么你就不应该用来防守,而用来进攻。”   莫山山听着这句话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她说道:“我自幼修行符道,在我的认知里,只有神符师才能主动进攻。”   宁缺想起师傅颜瑟在长安城里对自己的教导,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着她那张没有什么表情,却总有几分天生喜意的馒头脸,说道:“谁说不到知命境界,符师就不能进攻?只要运用得当,就算馒头冻硬了,也是可以砸死人的。”   虽然对于草原马贼有足够清晰的认识,打了很多年的交道,但事态的走向并不完全如宁缺所预料的那样,第二日那些马贼离送粮队远了一些,但并没有就此散去,而是重新并作一队远远,依然不舍不充地缀着他们。   距离产生美也能产生安全感,马贼群与送粮队之间的距离拉远,虽然对安全没有任何实质方面的意义,但可以明显感觉到队伍里的燕军和民夫们精神压力小了很多,即便是大河国的少女们脸上也偶尔能够看到笑容。   马车窗帘被掀起一角,莫山山看着车旁大黑马上的宁缺,看着他那张被笠帽遮住大半的脸颊,忽然开口问道:“你对荒原很熟?”   宁缺点点头。   莫山山看着笠帽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说道:“荒原风大,普通人应该不会戴笠帽,但为什么你和很多马贼都会戴着笠帽。”   宁缺用小指头勾起下颌处的系带,说道:“有带子,不怕被风吹走。至于为什么我们习惯戴笠帽……荒原上阳光太烈,这东西可以遮阳,最关键的是可以遮脸。”   遮脸的目的自然不是无脸见人,而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无论马贼还是他,对于自己的身份总是保护的非常彻底。   天猫女看着东北方向与送粮队几乎并行的那群马贼,蹙着细细的眉尖问道:“师兄,这些马贼是从哪里来的?这里距离王庭应该不远,难道就没有人管?”   “前几天我好像回答过这个问题。”   宁缺把笠帽压的更低了些,说道:“草原上最强大的那些马贼,有很多都有主子,现在跟着我们的这群马贼,明显也有主子。”   天猫女好奇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宁缺看着远处的马贼群,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这些马贼太有纪律。”   “那他们的主子是谁?”   “不知道。”   宁缺摇了摇头,心想在草原上能够养得起这么大一群马贼的势力不多,然而正如前些日子分析的那样,那些势力都没道理唆使马贼来抢这支送粮队。   中原诸国与左帐王庭和谈,这支送粮队代表的是态度,运送的粮食主要起个象征意义,数量并不是太多,如果这群马贼冲着粮草而来,那么当他们发现这支送粮队非常难啃之后,应该马上撤走才对。除非马贼劫杀粮队的目的不是粮食,而是想要破坏协议,或是针对粮队里的某人,那么这件事情便会变得非常棘手。   想到这点,他下意识里用余光看了身旁的车窗一眼。有冬风吹来,拂起窗帘一角,露出莫山山那张不嗔不喜平静淡漠的脸。   在他看来,送粮队里有资格引来这么多马贼的目标,只能是马车里的这位白衣少女。当然,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提前剔除了自己,因为他相信没有谁知道自己乔装成一名墨池苑男弟子混在送粮队中。   事态如宁缺思忖的那般逐渐恶化,送粮队里的气氛仅仅轻松了一天,便迅速变得更加紧张,甚至恐慌起来,因为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缀着送粮队的马贼非但没有离开,而且还不断有新的小股马贼出现,汇入远处的马贼群中。   此地距离王庭不算太远,纵精锐骑兵来援,大约只需要两天半时间便能到达,送粮队不可能轻装突围,便只好寄望于援兵,当夜营地里便有两束烟花升上夜空,将深沉的夜色耀的明亮一片,同时也耀出了远处那些像山一般的马贼群骑。   一路烟花绽放,一路马贼汇入,缀着粮队的马贼数量越来越多,渐要变成黑压压的人海马海,粮队里的人纵使看上一眼,便觉得心惊胆战。   宁缺变得越来越沉默,他看着远处已经超过六百骑的马贼群,心底深处的疑惑越来越浓郁:这些马贼究竟想做什么? 第二十章 上马为贼(四)   简单的数量分析可以得出相对准确的结论:比如一个拥有十七房小妾的中年男人,他肯定很有钱;长安城一个在书房里挂着两副以上宁缺书帖的官员,他除了很有钱之外,肯定还很有地位。   所以当沉默缀着粮队的马贼人数超过六百骑后,马贼背后势力的嫌疑对象迅速浮出水面——不是燕国便是王庭。因为这片荒原上,只有燕国和左帐王庭才养得起这么多马贼,但宁缺始终无法理解这群马贼的目的,因为无论是燕国还是左帐王庭,现在都应该很欢迎议和一事才对。   宁缺变得沉默起来,说明他也开始紧张起来。   送粮队里有两百燕骑,逾百民夫,还有十几名来自大河国墨池苑的修行少女,在最开始的时候,双方纸面上的实力相差不大,他本以为震慑一下对方,按照马贼的惯常行事方式,对方或许会撤走。然而看着汇集在荒原上的马贼越来越多,他终于确认对方的目的就并不是单纯的抢劫,而有别的意图。   现在出现在送粮队四周的马贼已经超过六百骑,实力完全占据优势,就算他带着莫山山驰马而去,冲杀对方十余骑,对于整个大势也没有任何作用。   没有新的马贼汇入队伍,六百骑马贼就这样沉默跟随着送粮队缓慢北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马贼始终没有展开攻击,显得有些犹豫,似乎在等待什么命令。   但不管攻或不攻,这些马贼就在那里,就在四周的原野间游荡唿哨,送粮队里的人们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感觉头顶有片乌云始终无法被风吹走,反而压的越来越低,气氛压抑恐慌甚至绝望起来,如果不是身处寒冷荒原之上,说不定那些面色苍白的燕军早就一哄而散溃营。   一根无形的绳索,在送粮队与马贼群之间崩的越来越紧,虽说眼下还没有露出狰狞的面容,但宁缺清楚,随着与王庭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马贼再不攻击便会失去所有机会,所以这根绳索总有崩断的那一刻。   荒原之中并不全然是霜草黑土,也有废弃的土城和起伏的小丘,在一处叶凋杨林周遭,送粮队暂时停驻休息,燕军将领惶然看着外围的马贼,还是派出了斥侯游哨,虽说没有任何意义,但总能让人心安一些。   “如果没有援兵,粮队没有办法守住。现在我们距离王庭并不远,无论是单于的精骑还是神殿的骑兵,都有可能碰以我们,我的问题在于,就算他们看不到烟花,但你既然是如此厉害的符师,总应该有办法通知他们才对。”   宁缺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看着身旁的莫山山问道,语气显得有些凝重严肃,莫山山则一如往常般平静或者说冷漠,似乎眼中根本看不到外围那些马贼。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她看着宁缺,疏且长的睫毛微眨说道:“神殿要护送几个重要人物去王庭,应该有一队护教骑兵,按行程路线计算,应该距离我们不远,昨天夜里的烟花他们应该看到了。”   宁缺盯着她那双显得有些木讷惘然的眼睛追问道:“如果……他们没有看到烟花,能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莫山山轻轻点头,黑直的秀发像瀑布般泻下肩头。   宁缺心情略定,拿出水囊喝了口水,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没有援军,撑不住的时候我会先撤,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这句话里的你们,自然指的是大河国墨池苑的弟子们,并不包括那些燕军骑兵和那些来自燕国的民夫百姓。   天猫女过来送食物,恰好听着宁缺的这句话,俏脸微红,期期说道:“师兄……师兄你……怎么能这样?”   宁缺没有解释什么,宠溺地揉了揉小姑娘脑袋,看着微低着头的莫山山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很冷血的家伙,首要考虑的是自己活着,如果没有援军,马贼发起攻击后,粮队根本无法顶住,到那时你还想让所有人都活下来,等于是把你的师妹师弟们送入绝境,所以我希望到时候你做决定时能坚决一些。”   因为六百马贼窥伺在外,运粮队每次驻歇时都格外警惕小心,除了放出去游哨,粮车也会密集排列成圆形车队,以防止对方冲营,虽然这样会带来很多麻烦,但和死亡相比,没有任何人会嫌这么做太麻烦。   一棵快要老死的杨树下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宁缺站起向那边望了两眼,摇了摇头,戴好口罩走了过去,天猫女好奇地跟在他的身后。   燕军将领阴沉着脸,盯着身前的酌之华,恨恨说道:“如果不是你们这些南方人,我怎么会被派这么个要命的差事?这种情况你还要我坚守待援?我只有两百个人,马贼至少有七八百,怎么守?这仗怎么打?我的态度很明确,我要带着我的人马上突围,至于这些粮草留给那些马贼又算什么?只要人还活着比什么都强,如果你要陪这些粮草送死,那是你的事情。”   酌之华强忍着心中怒意,指着四周惶恐不安的民夫说道:“那这些人怎么办?他们是燕国的百姓子民,难道你做为将军可以不管他们的死活?”   “谁来管我的死活?”   燕军将领愤怒挥手,示意身旁的亲信去召集骑兵,准备借着那群马贼相距还远的机会,争取能够快速突围。   冬日杨林周遭,有些燕国民夫听到了这番对话,知道自己的将军准备弃自己而去,顿时陷入更大的惶恐之中,议论哭泣声四起,甚至有些民夫望向那些骑兵的目光中开始燃烧起一种叫做仇恨的燃料。   酌之华和两名大河国少女手握秀剑乌木柄,拦在燕军将领身前。   酌之华压低声音不停劝说,却得不到任何回应。那名燕军将领看着外围的马贼隐有噪动不安之势,情绪更是焦虑不安,呛的一声拔出佩刀,瞪着身前的大河国少女们,寒声喝斥道:“你们如果想拦我,首先得问我的刀答不答应!”   宁缺站在酌之华身后看着这幕画面,眉头皱了起来。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那位燕军将领的名字,他也并不关心对方的名字,他相信如果这位将军敢动手,绝对会瞬间死在酌之华的剑下,但此时局势紧张,如果一旦引起内部纷争甚至是内讧火并,那么不需要外围的马贼来攻,粮队这几百号人都会死的干干净净。   怎样才能在不引起内讧的情况下,留下这支约二百人的燕军骑兵?   那就让内讧刚刚开始便结束,火星一点便熄灭,乱势自然无法燎原。   宁缺从酌之华身后闪了出来,站在燕军将领身前。   燕军将领看着这个戴着笠帽,黑色口罩遮脸的年轻人,微微一怔,一路行来,他只以为宁缺是墨池苑的普通男弟子,不知道此人此时站出来为何。   宁缺看了一眼燕军将领手中的佩刀,没有问这把刀答不答应,直接从身后抽出朴刀,迎着冬日杨林间的寒风斩了下去。   刀起头落,燕军将领身首异处,喷着鲜血倒下,因为事发突然,而且宁缺的刀势太猛太快,他竟是连举刀格挡的机会都没有。   场间一片大哗,那几名燕军将领的亲信红了眼睛,正准备抽刀反击,便被宁缺简洁利落的一一制住。   酌之华和天猫女等大河国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幕画面,看着地上还在不停喷涌鲜血的燕军将领尸体,根本说不出话来,不明白宁缺为什么要这样做。   宁缺示意她们用绳索把那几名燕军上层军官缚紧。   他站在人群正中央,看着那些面露惊惧之色的民夫,看着那些目光复杂,愤怒与恐惧交杂的燕军骑兵,沉默片刻后,指着外围荒原间的那些马贼说道:   “那些是马贼,他们的凶残,你们应该很清楚。”   他看了眼被缚倒在脚下不远处的燕军军官,然后抬头望向众人说道:“值此危局,想抛弃大家,贪生怕死求独活的人,必须死。”   “不听从命令指挥的人,也会死。”   “就算我不杀死你们,外面的马贼也不会让你们活下去。”   “所以我不想解太多。想活下去?那就拼命吧。”   冬日杨林里鸦雀无声,无论是燕军骑兵还是燕国的民夫,看着这个身形普通的墨池苑男弟子,看着他黑色口罩外那双平静的眼眸,都感觉到一股最深的寒意迅速占据自己的身体,因为寒冷所以冷静,因为冷静所以他们明白他说的话是对的。   看着向林间那辆马车走去的宁缺背影,天猫女疑惑地睁着大而明亮的双眼,挠了挠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明白这位书院的师兄,先前他还在劝山主提前撤离,为什么当燕军将领准备撤离的时候,他的反应却如此强烈?   车帘掀起一角,莫山山看着他说道:“我所知反复无常者,多小人。”   “我不是燕人,这些燕骑和燕国民夫和我没有关系,他们的死活和我也没有关系,但他身为燕将,便没有资格弃民而走。我之所以杀他,倒与这些道理无关,纯粹是因为他死了,更有利于剩下的人活下去。”   “至于反复无常……”宁缺开始检查弓箭,低头说道:“如果真顶不住,我依然建议你们跟我一起撤离,所以我的态度并没有反复。我和那名燕将一样都是贪生怕死之人,区别只在于我有能力让他死,他没有能力让我死。” 第二十一章 上马为贼(五)   冬天的荒原无时无刻不在吹着风,那些风或许不是很烈,却像细密的梳子般扎进棉衣深处,梳走人体一缕缕的温度。莫山山却始终还是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裙,腰间的碧蓝腰带幽若深湖,与她平直漫散的眼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她如墨似漆般的双眉缓缓挑起,看着宁缺问道:“你杀了他们的将军,难道你不担心这些燕骑会恨你,在战斗中不出力,甚至直接向马贼投降?”   “军中培植亲信军官,必然要损伤下级兵卒的利益,所以那位死将军和这些骑兵之间的关系不会太好,尤其是他们是燕国骑兵。我是唐人,我很了解这些。”   宁缺用手指仔细地确认三把朴刀柄间连着的草绳是否结实,低着头回答道:“刚才我杀死那名燕将,制住那些军官,两百燕骑确实愤怒,但不是悲愤,也就是说他们并不伤心,这种愤怒更多来自于恐惧和不安。”   莫山山看着遮住他大部分面容的笠帽,说道:“他们害怕你……恐惧会令人想要远离,也许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他们可能会向马贼投降。”   “身为军人,哪怕是孱弱不堪的燕国军人,要向马贼投降想来也是个非常难难的决定,但凡这种决都需要思考,而思考需要放松的心理环境。”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依旧在荒野上逡巡却迟迟没有发起进攻的马贼,说道:“现在局面太紧张,随时都有可能箭矢落到他们头顶。那些燕国骑兵没有思考的时间和环境,他们现在就像一群失去头马,惘然无措的野马群,只要有一匹马奔出去,就会下意识里盲从跟随,而我要的就是他们的盲从。”   莫山山看着他的侧脸说道:“你从过军?”   宁缺点点头。   莫山山轻捋颊畔发丝,沉默片刻后说道:“和你在一起,确实能学到不少。”   宁缺看着她笑了笑,说道:“不用客气,而且在我身上能学到的东西,其实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学会会这些。”   ……   ……   失去了平日里作威作福、高高在上的将军和那些只知道拍马屁抢军功首级的军官,二百燕骑确实并不怎么悲伤,只是有些愤怒,而也正是因为失去了这些首领,他们的愤怒如宁缺所料,很快便变成了惘然无措,最后便是安静的服从。   任何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必然拥有自己独特的气质,很可惜的是燕军明显没有什么样气质,如果换成任意一支唐军,想来绝对不会在将军被人杀死之后,还会如此乖巧老实地服从对方的指挥。   宁缺很满意燕军没有气质的独特气质。   他并没有出现在幕前亲自指挥,而是通过莫山山所在的马车,将一道道命令传递下去,酌之华等四名墨池苑弟子,暂时替代了那几名燕军军官的位置,整肃营地秩序,收回哨骑,加强防御,所有的命令都得到了最快速的执行,包括燕骑在内的所有人没有任何怨言,秩序和气氛甚至比前些日子还要更好一些。   粮队重新踏上向北的征程,逾六百名马贼依旧跟随。根据马车处的传来的命令,整个送粮队的速度被精确地控制在某个范围之内,而且不停做着变化,时快时慢,虽然对燕骑和驾粮车的民夫来说,这种速度变化无疑是一种折磨,但他们终究还是坚持了下来,并且对那些马贼或多或少也造成了些困扰。   最危险的暮色时分,就在沉默的前行追缀之间度过,粮队拖成一条长龙,疲惫地进入荒原间一处罕见的低洼地带,此时天色已暗,光线模糊。   所谓低洼地带,是因为左右两方隆起延绵的草甸,在昏暗的视线中竟看不到尽头,就仿佛是南方的山地峡谷一般,只是地势稍缓,没有那么陡峭罢了。   前面带路的数十燕骑,在听到后方传来的哨声后,不禁觉得有些讶异,因为哨声表示粮队决定在此地驻扎结营。   但凡有些军事常识的人,都不会选择在这种低处结营驻扎。低地两侧都是草甸,若那数百马贼借地势疾冲而下,被拉成一道长线的粮队,脆弱的防御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会被冲破,十分危险。   紧接着,马车处传来最新的命令,让粮车集结成阵,折下车厢板以作大盾,却没有让民夫去挖陷坑,也没有在两侧黑暗区域里设置绊马索,给人的感觉仿佛是马车里的人已经放弃了防御,徒劳等待着马贼们的进攻。   最后的暮色从天边袭来,映出垂死挣扎的血红,粮队结营的低洼地里已然是昏暗一片,模糊可见人们匆忙拆卸着车厢板,还有道道炊烟升起。   忽然间,那些刚刚升腾没有多高的炊烟骤然一紧,仿佛被寒冷的空气冻住,正在忙碌的人们抬头向左方草甸上望去,身体骤然僵硬,一片沉默。   数百骑马贼出现在百余丈外的草甸上,这是这些日子来马贼与粮队距离最近的一次,黑压压的马贼控缰漠然立于上方,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是一层密密麻麻的山林,正在凶猛地燃烧,给人一种极为剧烈的威压感。   宁缺将笠帽掀起几分,看着草甸上阵列森严的马贼群,眉头缓缓蹙起。他注意到今日的马贼变得更有纪律,更加沉默,没有一个马贼纵马挑衅唿哨恐吓。   他注意到马贼群最前方多了十余骑。   之所以是“多”了十余骑,是因为他确认这些天里,这十余骑蒙着脸的马贼,从来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也就是说这十余骑马贼今天刚刚赶到,而马贼队伍令人警惕的变化,也正是因为这些马贼的到来。   “就算不是背后势力的代表,这十余骑也应该是主事之人。”宁缺看着那些手执马鞭看着营地指指点点的马贼,看着他们脸上蒙着的布片,低声说道:“如果有机会,想办法把这十余骑干掉,或许能够解围。”   莫山山站在他的肩旁,漠然看着那处,说道:“你曾经说过,这些马贼的目标并不是粮草,杀人震慑起不了任何作用。”   “马贼就是马贼,被人养的马贼还是马贼,他们比谁都怕死,而且我相信,无论是王庭还是燕王,在荒原上想养这么多马贼也必须分开养。”   宁缺看了她一眼,说道:“也就是说这些马贼互不统属,他们只是听今天刚到的这十余骑马贼首领的话,把这些人干掉,马贼战意必褪。”   紧接着,他看着她很认真地补充说道:“还是那句话,你是整个队伍里最强的人,所以不到最后关头,你绝对不能出手,不然就是浪费。”   莫山山眼帘微垂,疏疏的长睫毛搭在白皙的肌肤上,映着最后的暮光,很漂亮,微鼓的双颊很可爱,但不说话的沉默劲儿,很让人受不了。   宁缺不再理她,把沉重的包裹从大黑马的背上卸了下来,塞进身后的马车里,认真说道:“包裹里的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帮我保管好。”   莫山山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你的秘密?”   宁缺说道:“不错。”   “你好像有很多秘密。”   “你也有不少。”宁缺说道。   莫山山眼睛微眯,问道“为什么一路来你都不担心马贼夜袭?”   宁缺看着她微眯的眼睛,看着她眼角好看的小皱,不禁想起某种植物的叶片,好像是柳树?   “原因很朴素,因为夜里难以发现商队匿藏起来的财物,等到白天再来搜拣,又怕边军看到示警后来搜捕。而且夜袭会让他们的骑射本领打折扣,最犀利的手段打折扣,是马贼难以承受的事情,像他们这般跟了这么多天,亦属罕见。”   莫山山眉梢微挑,说道:“既然罕见,那他们为什么不能罕见地发动夜袭?”   宁缺发现自己确实很容易败给这个白衣少女,稍一沉默后说道:“这些都是马贼先辈们用鲜血死亡总结出来的道理,他们不会背离。”   “或许说他们想不到要背离,因为这已经是深入他们骨髓的本能意识。”宁缺看着她说道:“就像你写符一样,你根本不需要想怎么写那道符,你手中执的墨笔会在你的思维之前提前做出选择,自行游走。”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问道:“你也懂符?”   宁缺温和一笑,回答道:“略懂。”   或许是大战即将来临的缘故,或许是暮色太美,夜色太近的缘故,此时在他眼中,莫山山要变得顺眼很多,虽然她的目光依旧骄傲冷漠木讷,但他暗自想着,以她在世间的名声地位,理应如此。   同样,莫山山也觉得这个年轻唐人变得顺眼了很多。   ……   ……   这个夜晚,宁缺和那些队伍后方的燕军骑兵一起渡过。他命令那些燕骑与自己的座骑一道睡觉,不准卸甲,自己也穿上了一件燕军的轻甲。   “援军已经在路上,只要撑到中天,我们就赢了。”   火堆旁,他看着那些表情惘然甚至有些麻木的燕国骑兵认真说道。   燕骑们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眼神里开始出现一种叫做希冀的东西。   宁缺并不知道会不会有援兵,他只知道明天清晨,那些马贼绝对会发起进攻,到时候如果情形不对,他会毫不犹豫地骑着大黑马逃走。   只是不能忘记带上包裹,嗯,还应该带上天猫女,还有酌之华……莫山山也应该带着……好像要带的东西和人似乎太多了一些。 第二十二章 上马为贼(六)   凌晨的某一个时刻,并不是具体的时刻,跟随粮队十来天的马贼,终于发动了进攻,率先响起惊破黎明前黑暗的不是号角声,而是尖锐凄厉的箭鸣。   数百枝羽箭画着一道道弧线,自草甸上方抛射而至,撕裂寒冷的空气和营地里的残存的睡意,呼啸着扎了下来。   粮队众人虽说对袭击早有心理和物质上的准备,但依然陷入了混乱,在箭雨中,人们惊恐地大声呼喊,慌张地四处躲藏,拼命向车队周边的厢板里钻去。   锋利而冰冷的箭簇,刺破结实的厢板,再也无法深入,但还有些羽箭,则是轻而易举地穿透民夫和兵卒的躯干四肢,迸出一道道血花,掀起一声惨过一声的痛嚎,转瞬之间,便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低洼地最南处的燕军骑兵并没有在营地之中,他们几乎同时受到了箭袭,只是由于宁缺昨夜的叮嘱,他们的反应相对要更快一些,纷纷拿起简易的圆盾挡在身前,或是趴到了低地石块的后方,紧张地看着头顶的箭矢飞掠。   燕骑的马匹在低洼地里嘶鸣乱跑,有好几匹马承不住身躯上的箭伤,重重摔倒在地,宁缺命令所有燕骑不去理会已经变稀的箭雨,用最快速度收拢座骑。   “全体上马,准备冲刺!”   宁缺翻身跃上大黑马,抬头望向东北方那道隆起草甸边缘。   他很熟马贼的作战方式,这些没有后勤补给的流寇,没有随身携带大量箭矢的习惯,即便是筹谋已久的这次追击,马贼依然没有办法单凭远距离攻击,便给粮队带来致命打击,最终马贼还是需要冲营。   东北方那道隆起草甸的边缘像是陡然之间长出一片黑森林来,穿着皮甲裹着厚布的数百骑马贼,沉默控缰出现在那处,手中的弯刀在天边第一抹晨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寒冷,冷到低洼地里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凝重了很多。   草甸缓坡上方,最前面一名蒙面马贼缓缓举起手中的刀,发出了进攻的命令。   宁缺注意到这名马贼首领拿的不是弯刀,而是一把直刀。   数百骑马贼顺着那柄直刀所指的延长线,向草甸下方狂奔。最开始还有些杂乱缓慢的蹄声,顺着速度的提升,开始变得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整齐,逾千只强健有力的马蹄,重重踩踏在微硬的草甸表面,令整个大地开始震动起来。   凌晨的荒原大地仿佛是一张没有边际的鼓,整齐的马蹄声就像是重重落在鼓面上的重槌,每一次落下,大地便会震动一分,鼓声若雷,蹄声若雷。   刚刚经历一场箭雨洗礼的营地,刚从混乱中平静稍些,那些手持兵刃甚至是木棍守在车阵后方的军卒和民夫们,感受着脚下传来的大地震动,听着震耳欲烈的如雷蹄声,看着从草甸上方像黑压压洪水般淹来的马贼群,不由面露绝望之色。   就在这时,十余名大河国墨池苑弟子握紧了腰畔的乌黑木柄,抽出细长的秀剑,站起身来,大声呼喊着身旁的军卒和民夫抬起手中的武器,走到车厢板后。   这些墨池苑弟子只不过是些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今番领受神殿诏令,奉师命前来荒原试炼,在此之前他们也未曾见过如此凶险血腥的战场,然而深受大唐气质影响的大河国人同样坚忍而不知何为惧意。   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贼群,看着那些马贼狰狞的面孔,看着马贼手中挥舞的雪亮弯刀,听着马贼们嚣张的唿哨,墨池苑弟子们年轻犹有稚气的脸庞上竟是没有一丝紧张,更没有绝望,因为平静从容更显坚毅绝然。   大河国少女们的平静坚毅,感染了营地里的燕军士卒和民夫,他们下意识里举起了手中粗陋的木矛,虽然握着矛的双手还是不受控制的颤抖,但至少他们终于有勇气直面惨淡的局面和那些凶残的敌人了。   蹄声越来越响,马贼越来越近,黎明草甸坡间的烟尘越来越浓,空气越来越寒冷,气氛越来越紧张,营地里所有人眼眸里带着恐慌,带着仅存的那丝侥幸希望,呼吸越来越急促,等待着马贼冲到车阵前的那个时刻。   宁缺也在等,只不过他等的时间相对要短一些。   他望了一眼西北方草甸上隐隐出现的一百余骑马贼,这些马贼昨夜不知何时潜来,此时出现在草甸上方,却没有向燕骑发起冲锋,很明显意图是想借势压着这批燕骑,以保证那边近五百骑马贼能够集结全部力量,一次冲营成功。   宁缺不会和这一百余骑马贼缠斗,他转头看着北面草甸缓坡间的烟尘越来越大,看着那数百骑马贼已经快要冲下缓坡,进入低洼地带,他把头顶的笠帽向下压了压,从背后抽出朴刀,示意跟着自己的二百名燕骑准备发起冲锋。   “不要问怎么冲,跟着我的马冲。”   他看着身旁那些面露紧张之色的燕骑,没有做什么战前动员,直接说了上面这句话,然后手腕一翻,挟朴刀直指右手方的草甸缓皮,双腿重重一夹马腹。   大黑马低啸两声,蹄足猛蹬,如一道离弦之箭般猛地奔了出去!   ……   ……   黑压压若潮水般的五百骑马贼,凭借着草甸缓坡带来的地势不停加速,在呼吸之间便已经冲下草甸,来到两道草甸之间的低洼地带。   这片低洼地带覆着黑土粗砾,看上去颇为坚实,宽约数十丈,粮队营地驻营在正中央的位置,以马贼群现在的速度,从踏上低洼地到冲到营地前,根本不需要花太多时间,更可怕的是,若是没有绊马索陷坑之类的东西减缓马贼群的速度,数百骑马贼完全可以凭借速度就轻而易举地把粮队营地给冲垮。   没有绊马索,也没有陷坑,平坦坚实的低洼地面上没有任何障碍,车队后面的军卒民夫,看着那些无比清楚的马贼面孔,身体一片寒冷,紧紧握着长矛的手抖的比先前更加厉害,如果不是知道投降是死,向后溃逃也是死,只怕这时候只需要有人发一声喊,所有人便会丢掉手中的兵器向四周溃散。   敌我实力悬殊,粮队营地处于草甸下方,地利全失,又没有任何准备,怎么可能阻挡这些如狼似虎的马贼?看上去,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挽救这支粮队的命运,虽然南方不远处那两百名燕军骑兵已经开始策马向这边狂奔,但等他们赶过来时,马贼群早已经冲进营地开始大肆屠杀。   更何况那两百名燕军骑兵竟是没有选择最近的直线来援,而是极为怪异地向东面的草甸缓坡上奔去,他们究竟想做什么?骑兵上缓坡速度骤缓,而且极耗马力,难道他们想成为马贼们羽箭的靶子,还是说……他们想逃跑?   想起昨夜宁缺坚持不设绊马索和陷坑,此时又看到那两百燕骑折向东面奔去,酌之华心中闪过一抹极不好的联想,她不愿意承认那名书院师兄竟是这样的小人,然而除了贪生怕死,还有什么能解释他这些举动?   没有时间让酌之华和大河国的少女们感伤悲愤,她们只能用余光暼一眼似乎越来越远的那些燕骑和燕骑最前面那匹大黑马,便必须把精神收回到眼前。   眼前马贼如黑云般涌来,千蹄掀起千处黑砾乱尘。   ……   ……   一声沉重闷响。   冲在最前面的一骑马贼,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重重摔倒在坚硬的黑砾地面上,溅起一道烟尘,战马哀嚎两声再也无法站起,前蹄竟似是折断了。   紧接着一声又一声沉重闷响连绵响起,疯狂冲锋的马贼群最前方的数十骑,竟像最前那骑马贼一样,极为凄惨地接连摔落在地,斜谷之间一片混乱!   紧握着秀剑的酌之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中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紧接着,眼眸里的疑惑不解转化为狂喜——越来越多的马贼摔落在看似坚硬的黑砾地上。   ……   ……   马贼群自草甸缓坡狂冲而下,待冲至草甸间的低洼地时,速度已经被提至最高,若是正常情况下的冲锋,这种马速毫无疑问是最完美的,然而问题在于,这不是正常情况下的冲锋,因为这片低洼地并不是正常的地面。   荒冷原野间,两道斜长草甸间夹着的低洼地并不多见,而这处原本是一处极古的河道,不知几千几万年前便已干涸消失,只剩下河床的遗骸,随着风沙的侵袭堆积,渐渐再也看不到河道的模样,两岸化作春日青冬日霜白的草甸,河床也已经变成看似坚实的黑砾土地。   即便是这些横行于荒原间的马贼,也不知道这片低洼地是古河道,宁缺也不知道,但昨夜带着粮队来此,扎营之时,他就发现了这片低洼地的问题,薄薄的泥沙之下,全部都是依旧光滑的圆形卵石。   古河道中间较深,千万年来积着的泥土也最厚,再覆上植被青草的尸体,马行其间没有太多问题,然而靠着古河岸,也就是如今两道草甸的边缘地带,却只覆着极浅的一层黑土石砾,若用力稍微大一些,甚至只需要风刮的大一些,就有可能触到或者看到下面的圆形卵石,还有那些不规则的天然坑洞。   这并不是陷井,不是昊天给这些马贼布下的陷井,因为如果速度不是太快,即便是最沉重的南山马,载着两个人也不会陷进经年累积的泥砾之间,然而马贼借草甸缓坡之势冲下,速度提升的太快,马蹄与地面之间相对的冲击力量太大。   于是草甸缓坡下的低洼地边缘,便成为了昊天给马贼布下的陷井。   ……   ……   快速掠动,几乎要带出残影的马蹄,重重踏到低洼地上,强劲有力的马蹄深深陷进泥砾之间,欲待奋起,却是滑了开去,因为速度太快,战马自己根本无法保持平衡,带着身上的马贼重重摔倒。   有马蹄踢飞黑砾,却恰巧卡进地面下的圆石之间,如此高的速度之下,战马止不住下冲之势,沉重的马身横压过去,喀喇一声,马蹄惨生生折断,露出血色的肌键和白色的骨膜,看上去惨不忍睹。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马贼倒下,后面的马贼大部队已经察觉到了问题,然而还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原因——速度太快——根本无法拉缰停止冲锋,一匹又一匹的马就这样冲进低洼地的边缘地带,然后不停重重堕地,不时发出沉重的闷响。   如果说先前从草甸缓坡上冲下来的数百骑马贼,就像是黑压压的潮水,那么粮队营地外围这片看似平常无奇的黑砾地面,就像是西陵神国附属宋国海岸边著名的防浪堤,出现了无数隐形的圆形石柱,坚硬无情地把这些潮水尽数拍碎。   潮水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再一波一波地碎成泡沫,前浪先仆,后浪再继,一浪高过一浪,一浪压着一浪,一浪惨过一浪。   斜谷之间的画面极为血腥残忍,无数骏马腿折颅歪倒在地面,无数马贼被摔落,被沉重的马身压断了腿,他们惊恐疯狂地推动着马身,却只是徒劳。幸运的马匹和马贼直接摔晕或是死去,不幸的马和马贼则在痛苦地嘶嚎,尤其是最后方的马贼高速冲锋却又惨然堕落,竟是密密麻麻地挤压在了一起,鲜血像果浆般压渗出来,涂抹在晨光下的土地上。   ……   ……   马贼的战斗力比粮队营地强大太多,虽然在先前的冲锋中至少有一百多骑马贼伤亡惨重,但只要给他们时间重肃队列,哪怕是弃马步行冲锋,也会给营地带来极大的压力和危险。   如果粮队营地里现在的几百人是能征善战的唐军精锐士卒,哪怕是普通军卒,此时拿着武器冲出车阵,来一次近身反击,随意一捅便能杀死一个马贼,或许马贼的第一波冲锋可能会就此被打退。   可惜的是营地里绝大多数人都是民夫,在车阵木厢板大盾的保护下,他们或许有勇气拿着木棍陋矛防守,却没有勇气冲出营地去杀敌,更关键的是,后面三百余骑马贼终究还是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低洼地里的天然陷井,这时候正手执弓箭警惕地观察着营地的动静。   于是,能不能打退马贼的第一次攻击,所有的希望都必须全部寄托在南面的那两百名燕骑的身上。此时营地里的人们已经明白,两百燕骑舍弃谷底选择登上草甸,不是想要逃跑,而是想要避开那些昊天藏在古河道里的陷井。   ……   ……   两百燕骑提前开始启动,但因为逆向冲上草甸,对马力的消耗极大,所以速度不快,尤其是和最前面那匹像黑色闪电的大黑马比较起来。   燕骑一动,在左手方草甸上监视压制燕骑的一百余骑马贼马上便动了,这些马贼用最快的速度冲下草甸,想要从斜刺里兜一个圈,从侧面截杀燕骑,然而他们没有想到,这些燕骑竟是没有沿着斜谷中央而行,却是向草甸上驶去。   这一百余骑马贼眼看着无法追上燕骑,更是挥动马鞭,连声唿哨加快了速度,蹄声如雷狂追下草甸,于是他们也遭受了北面冲锋同伴相同的凄惨遭遇。   寒冷的荒原冬风打扑在脸上,却让脸颊变得有些滚烫,宁缺听着后方传来的惨呼声,知道那些马贼再也追不上自己,心情略定之余开始想些很奇怪的问题。   ——寒风能把脸吹烫,是不是因为风太大磨擦生热的缘故?只是如果是这个原因,那自己的脸皮得该有多厚实多坚硬?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形容某些人类优秀的气质,但气质向来是后天培养的。宁缺自幼惯见生死,经历过多磨砺,每当遇见涉及生死的大事时,他都会习惯性想些有的没的事情,然后将心情归于极致的平静。   就像他此时握着黄杨硬木弓的双手那般平静,纵使被风吹着,也不颤抖一丝。   ……   ……   踩蹬。   直身。   挽弓。   错指。   拧索。   放。   箭枝离开弓弦,就像露水自叶面滴落,缓慢,然后微微变形,箭身中央向外隆起,伴着旋转,隆起在空中画着圆弧,箭头在摇摆不定,羽尾摇摆不定,沿着一道复杂的曲线,却最终变成一条笔直的线条,撕破空气飞向远方。   箭头轻触被烈日野风折磨成黝黑色的粗糙肌肤,就像撕破空气一般,轻而易举撕裂肌肤如纸,扯开血肉丝缕如絮,带出稠血碎骨如渣,直至深深扎进喉骨深处,才不再摇摆不定,而那尾箭羽依然摇摆,只是速度变得更快,轻颤发出嗡声。   接连三名马贼喉间中箭,飙出一道血花,喊都没有喊一声,便堕下马去。   笠帽被绳索系的极紧,荒原上的冬风再劲,也没有吹落,宁缺露在口罩外的双眼里没有一丝情绪,只是专注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马贼群。   近两百名马贼困在低洼地边缘的圆石间,狼狈不堪,三百名马贼拖在后方,强行收疆,阵形却是无比混乱,尤其是侧方的防御更是薄弱。如果这时候有一把大刀强行从马贼群的侧方砍下去,相信马贼群定然会溃败。   他带领二百燕骑从草甸上斜冲而至,就是要做这样一把大刀。 第二十三章 上马为贼(七)   快慢皆有好处弊端,这不是辩证法,也不是哲学问题,而是很简单的道理,马贼从草甸上冲锋而下,太快所以陷入乱石之中狼狈凄凉不堪,而大黑马速度太快,以宁缺的箭法也只来得及发出三箭,便冲到了马贼群的边缘。   他把黄杨硬木弓反背到肩上,双手前伸平握住鞍头横着的朴刀,抬臂横肘一切,刀锋破空而出,便砍掉一名马贼半个肩头,紧接着腰身一挺,手臂陡直,锋利的刀尖抢在弯刀袭至之前,挑破另一名马贼的眼珠。   三骑闪电般交错时,马贼断肩处血水和眼窝里迸出的浆液才迸出来,喷的他一脸一身都是,血腥味和别的异味混在一处,十分怪异。   都说血是热的,风是冷的,但宁缺觉得吹到脸上的风是热的,洒在脸上的血却是冷的。因为他很冷静,直到此时依然清明地记得自己禀持了很多年的作战原则。   杀马贼,永远不如伤马贼,一名马贼死便死了,若受了一时不得便死的重伤,则还要拖累更多的马贼同伴,这种小心思固然残忍,却非常有用。   看着迎面冲来的十余骑马贼,宁缺深吸一口气,夹紧身下的大黑马,横提朴刀,化作一道刀锋杀将过去,在他身后,那二百燕骑终于赶了过来,凝作一道,狠狠袭向犹自散乱的马贼群侧方。   ……   ……   荒原冬风再起,却吹不动额前的发丝,因为发丝已经被马贼的鲜血浸透,此时黏冷稠糊纠结在一起,恰似宁缺此时纠结的心情。   营地里一片狼籍,车阵已经出现了几个缺口。马贼暂时退去,但在退去之前的那波弃马步攻,依然给营地带来了极大的伤害,营地里到处都是浑身浴血眼神麻木垂死的民夫兵卒,如果不是大河国少女们的秀剑坚狠,只怕早就给马贼攻破了。   马贼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营地外不远处的低洼地边缘处,很多蹄断伤重的马匹倒卧在冰冷的地面垂死挣扎,不时摇摆下沉重的头颅,在马匹的身下或身旁,还躺着很多已经没有温度的马贼尸首。   但所有马贼伤兵都被同伴带了回去,从这一点也能够看出,马贼虽然受创惨烈,但依然没有溃乱,还有再次发起进攻的能力与精神。   宁缺抬臂擦去眉间缓慢淌着的血水,回头看了一眼营地西北方向,燕骑正在那处与一部马贼相缀厮杀着逐渐远离,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在中原人印象中,草原上的马贼是世间最凶残的存在,但和马贼打了很多年交道的他,却认为马贼是世间最怯懦无用的存在。凶残,只是内心孱弱的一种掩饰。   此时草甸四周那六百骑马贼凶残起来,敢于直接屠掠王庭的直属部族,胆怯起来,一队唐兵便能追着他们的屁股跑,关键便在于实力,马贼这种现实的生物,对实力差距最为敏感,于是便最容易打散。   宁缺自以为熟知马贼的禀性,昨夜选择营地,暗中藏了地利,时机选择的也没有问题,本以为凭借二百燕骑向马贼侧方发起一次强势冲锋,便可以把这五百余骑马贼直接冲溃,然而他却忘记了与他一道向马贼发起冲锋的,并不是渭城的那些老伙计,也不是南方碧水营里的西路军唐骑,而是战斗力极其低下的燕军骑兵。   燕军骑兵的战斗力,竟比宁缺最糟糕的设想还要差劲一些。   两百燕骑,占据地利时机向马贼发起冲锋,竟没有把马贼群冲散,甚至都无法完成一次骑兵贯穿,直接被匆忙应战的马贼拖进了缠斗之中,几番冲杀之后,便有数十燕骑被马贼砍翻在地,若不是当时马贼本身阵形也极为混乱,说不定这次酝酿已久的侧袭,反而会导致燕骑全军覆没。   燕骑与马贼缠斗片刻,双方都承受不住,暂且分开,趁着这个机会,宁缺骑着大黑马回到营地之中,一方面因为他对剩下的一百余燕骑无法寄予更多希望,还有个原因是因为他心中生出一股警惕,莫名的警惕。   ……   ……   寒冷的空气中陡然响起一道尖啸,宁缺反应奇快一侧身,一枝羽箭擦着他的衣襟飞了过去,狠狠地射进一辆粮车轮上,箭尾剧烈颤抖。   顾不得黑色口罩上浸满了马贼的血,有些腥臭难闻,他重新挂好口罩,摘下身后的黄杨硬木弓,指控硬弦,一箭射死冲到营地前的一名马贼。   然后他感觉到肩部深处隐隐传来一道酸涩意,他知道今天拉弓的次数太多,如果再这样持续硬撑下去,右臂可能被拉废。   马贼明显不肯给粮队营地里的人们太多喘息的机会,稍一休整,便再次凶猛攻来,竟是浑然不顾自己的伤亡,这种不计代价,无关利益风险的举动,已经超出了宁缺对马贼的认识,心中的疑惑愈发浓郁。   两百多名马贼从四百八方涌了过来。   已经对生死变得有些麻木的民夫,在最后的生死关头,激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他们端着粗陋的木矛,穿过车阵里刻意留下的缝隙,狠狠向外捅去。   一根木矛捅穿了一名马贼的胸腹,鲜血哗哗向下流着。   紧接着三名马贼爬过车阵,挥舞弯刀,把手持木矛的那几名民夫砍的浑身是血。   一道雪亮的剑光闪过。   细长的秀剑带着嗤嗤剑气,斩向那三名马贼。   一名马贼当场身首异处,另两名马贼断腿断肢,狼狈向后倒退。   浑身是血的民夫们像野兽般涌了过来,拿着木棍和不知从哪里拣来的石头,围住那两名马贼劈头盖脸的砸了下去,他们麻木地重复着动作,不知道砸了多少下,直到最后里面已经没有任何声音,才有些僵硬地停了下来。   天猫女迎风一斩后,习惯性地发出一声可爱的清叱,紧接着,她便被眼前的血腥一幕震慑住了心神,红红的小脸上满是尘土,却掩不住清亮眸子里的惊恐和慌张,她毕竟年纪太小,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宁缺伸手抓住她的颈背,像揪猫一般把她扔到后面,避开一根羽箭,单手持刀一格一挡再顺势一送,切断一名暗中偷袭的马贼右臂。   那名马贼捂着喷血的右肩,痛苦地半跪于地,宁缺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握着朴刀向下一处险地行去,他知道这个断了臂没有刀的马贼,下一刻便会被民夫们所淹没,他自然不会再多费力气。   车阵被破,营地里的所有人都会死,基于这个简单的认识,无论是民夫还是燕国的军卒,在此时都变得极为悍勇,他们拿着能拿到拣到的任何武器,拼命地攻击着那些从车厢板上爬过来的马贼。   但真正让营地坚守到现在,拖了这么长时间的还是来自大河国的墨池苑弟子们,这些并没有太多战场经验的少女少男们,凭借着宗派赋予的骄傲坚忍和绝妙的剑术,在荒原草甸间划出一道道剑气,把那些棘手的马贼纷纷斩落。   然而马贼的人数太多,墨池苑弟子太少,民夫军卒虽然拼命,依然改变不了大局,营地四处险象环生,随时可能被攻破,看似已经走入了绝境。   就在这时,营地正中央那辆马车里响起一道清袅的笛声。   听着这道笛声,酌之华、天猫女等墨池苑弟子们精神一振,毫不顾惜念力,剑气叠出,硬生生把身前的马贼逼退,然后走到粮袋之前。   听到笛声,观察到这些画面,宁缺的心情却有些凝重,露在黑色口罩外的眼睛里,甚至隐隐现出一丝怒意。   ……   ……   这是往左帐王庭运送粮草的队伍,有燕骑护送,还需骡马运粮,所以除了好些车粮食之外,还带着很多干草供骡马食用。   粮车卸厢板组成圆形车阵,那些装草的布袋,全部被集中的厢板之下,一方面用来加固工事,另一方面也可以起到减缓箭矢伤害的作用。   听到笛声,墨池苑弟子们来到这些草袋之前,用剑将其挑至车阵外的空中,此时恰好一波最密集的马贼再次攻来。   不知道是墨池苑弟子们秀剑剑气内蕴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十余袋干草飞至空中,布袋忽然迸裂开来,嘶嘶响声中四分五裂,袋子里的干草更像是被人狠狠击了一拳,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散开,仿佛一场草雨。   就在干草袋迸裂四散的同时,一股极端干燥的味道笼罩了整个营地,每袋干草形成的一片草雨间,隐见一道火星幽幽亮起,然后瞬间……让整个天空都燃烧起来。   草雨变成了火雨,自天空飘落,掩去了东方朝阳的光芒,把整个营地外围都变成了一片火海,被诡异一幕弄的失魂落魄的马贼们,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火海吞没,变成将要溺毙,将要烧死的可怜人。   营地里的民夫军卒们,也被这一幕震惊的目瞪口呆,他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看着近在咫尺,却没有一片飞进车阵里的火海,仿佛看到了昊天显示的神迹。   只有宁缺注意到干草袋迸裂燃烧时,天地间的元气骤然间发生的变化,他感受到了每袋干草里的隐隐符力,甚至看到了符纸燃烧时的细微画面。   符火借草而起,迅速燃烧蔓延,落在马贼身上,极难扑熄,冲到车阵前的马贼浑身着火,悲惨地嚎叫着,四处乱跑,有的在地上打滚,却依然是在火苗里滚动,有的四处寻找清水,但冬日的荒原上想找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有几名身上着火的马贼嚎叫着冲进车阵,连弯刀都来不及举起,便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马贼群终于再次退了下去,营地外留下了数十具焦黑的尸体。有好些尸体竟是紧紧抱在一起,大概是临死前的恐慌,让这群马贼根本分不清楚谁是敌人谁是同伴。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焦臭的味道。   营地里回响起一阵胜利的欢呼。   ……   ……   宁缺盯着马车里的白衣少女,说道:“我提醒过你,你是我们最强的人,你的念力是我们最珍贵的武器,应该用在最适合的时候,而不应该随便用出去。”   莫山山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因为见了太多血腥画面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此时的脸非常苍白,比身上那件白裙更白。   “已经死了很多人,我再不出手,刚才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宁缺看着她说道:“你这是妇人之仁。”   莫山山睫毛微颤,回答道:“我本来就是妇人。”   宁缺压抑着怒意,嘲笑说道:“你还没有嫁人。”   莫山山平静回答道:“嫁人也不会嫁你。”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你还有念力,那你最后的念力必须留给我。”   他是修符之人,很清楚符道对念力的消耗程度,少女苍白憔悴的脸颊,说明她这些天的念力已经消耗太多,而他又不得不承认,在整个队伍里,这位白衣少女才是实力最强的那个人,所以面对这种情况,难免有些愤怒。   马贼在这道惊天火符之下死伤惨重,但草甸上方至少还有两百名马贼犹有再战之力。莫山山念力枯竭,而他真实境界只是不惑,根本无法抵挡。   宁缺当然还有些压箱底的保命本事,但像元十三箭和师傅给他的锦囊这些事物,如果用在这些马贼身上,实在是一种天大的浪费,在生命遇到真正危险之前,吝啬只比桑桑差一丝的他绝对不会使用。   关键是援军,粮队营地已经撑了这么长时间,想像中的援军却始终没有出现,要知道如果一开始就确定没有援军,他早就骑着大黑马跑了。   “到底有没有援军?”他盯着莫山山的眼睛问道。   莫山山冷漠回望着他,说道:“那只有援军自己知道。”   宁缺不再试图和她交流,直接说道:“准备突围,我的马只能带一个人走,我要带天猫女,你的人由你负责。”   莫山山问道:“那这些和你一起战斗这么长时间的燕军和民夫怎么办?”   宁缺回答道:“我和他们只是偶遇,并没有战友关系。”   莫山山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走。”   宁缺看着她,忽然说道:“你难道还没有发现,草甸上的这些马贼的目标就是杀你?除了你之外,这个破粮队里还有什么值得他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莫山山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这些马贼的目标是我,那么这些人都是因为我而死去,我就更不应该离他们而去。”   宁缺眉头微挑,说道:“白痴,如果你走了,可以吸引走马贼,这些马贼又怎么会对这些没有威胁的燕军民夫下手?”   莫山山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用骗我,我现在也明白马贼有多么凶残了。”   宁缺忽然发现她那双时常显得有些无神散漫的眸子,此时竟变得格外清亮肯定,似乎能轻而易举看穿自己所有心思,他看了她很长时间,然后转身就走。   草甸上的马贼正在集结,也许下一刻便会有另一拔攻势。   他用手掌胡乱抹去脸上将凝的稠血,换了一张新的口罩,行走在满是尸体断兵的营地中,无论燕军还是民夫,看到浑身是血的他,都会自行向两边避开,即便是酌之华等大河国少女,望向他的目光里除了敬佩,也多了几分畏意。   与马贼相战至今,除了那道焚天的火符,粮队营地之所以还能保住,最主要的功劳便在于宁缺,他的朴刀之下不知倒下了多少马贼。   很多人都看到了他是怎样杀马贼的,那真是杀人如草不闻声,最令人感到寒冷敬畏的,是他杀马贼时的平静,这种平静似乎包含着某种对生命的冷漠味道。   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异样目光,尤其是天猫女怯生生的模样,宁缺没有解释什么,低声吩咐众人修补车阵,同时用余光观察草甸斜谷四周,思考着逃离路线。   马贼怕死,他也怕死,只不过他比绝大多数马贼都清楚一个事实,面对死亡时你越勇敢无畏,你越不容易死去。这是自幼无数年经历生死考验所得出的珍贵经验。   至于对生命冷漠……他对马贼的生命向来都极冷漠。   梳碧湖畔的那些马贼之所以被他杀的闻风丧胆,便是因为他在渭城时只是一个普通兵卒,一旦离开渭城进入荒原,上马便是贼。   宁缺和他在渭城的同袍们,自身就是马贼,马贼中最凶悍的那一种。   那些年,他曾经杀过无数马贼。如果是那时候,身后还有一位天下闻名的少女符师,他或许会留下来和这些马贼再周旋一段时间。   但今天不行。   因为他有些警惕不安,不是因为马贼数量太多,不是因为当下残酷被动的局面,而是因为他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并且那个人已经看了自己很长时间。   不是一天,不是两天,是很多天。   ……   ……   东面草甸最高处,静静立着十余骑马贼,居高临下俯视着混乱的战场。   十余骑马贼里大部分昨夜才赶至此地,正是引起宁缺注意的那些人,和普通马贼众不同,他们都用布巾蒙着脸,似乎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的容颜。   很明显这十余骑便是六百骑马贼的首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马贼们不断死在斜谷里,无论是被燕骑杀死,还是惨被堕马压死,他们始终保持着平静。   当粮队营地里那道焚天火符燃起时,十余骑里大多数人的眼眸里终于流露出了震惊情绪,但最前面那骑首领却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平静。   这名马贼首领目光沧桑,明显已入中年。   “粮队里果然有位很厉害的符师,说不定真的便是那位少女符师,墨池苑的这些弟子们不愧是书圣门下,剑气流也着实厉害。”   马贼首领冷漠说道:“不过耗了这么多天,即便是传说中的书痴,想必念力也快要榨干了,让下面人准备继续发起攻击。”   连续数日数夜紧缀,便是要让隐藏在粮队里的那位少女符师虚耗念力,这名首领的计划显得极有耐心,而现在不惜让下属用生命去榨干少女符师最后的念力,又显现出他的冷血无情。   感觉到身旁下属们的犹豫,这名首领微微蹙眉,寒声说道:“中原联军和王庭议和,最倒霉的除了荒人,便是你们手下这些马贼,杀死我们应该杀死的人,阻止这次议和,为了这个目的,死再多人也值得。”   有名下属不解说道:“王庭单于和神殿想必不会被这般明显的手法骗过。”   首领冷漠说道:“要的是事实,事实比别的任何说法都有力量,只要杀死下面这些人,这场议和自然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   草甸上众骑想起那位大人物,顿时明白此言何意。   首领看着营地中某处,说道:“继续攻击,如果先前骑着黑马的那人试图逃离营地,就该我们亲自出手了,记住,这次行动必须保证杀死那个人。”   众骑只知道首领说的那人是墨池苑的一名男弟子,先前展露出极强悍的实力,但却不知道那人真实身份,于是听着此言大感不解,心想若要在荒原上造成足够震惊,首要目标应该是杀死马车里的那位少女符师才是。   首领身后一名马贼犹豫片刻后,鼓足勇气说道:“大人,部属死伤太过惨重,实在是无力再战,再行逼催,只怕这些家伙会溃散。”   这个称呼很奇怪,不像是马贼之间的称呼,而更像是某种官方称谓。   马贼首领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如果你们在荒原上带了这群马贼近十年时间,还不能统领他们,那你们活着还有什么用?”   那名马贼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一寒,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马贼首领看着下方的营地,毫无情绪说道:“这些马贼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一直以为自己是真正的马贼,但你们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   “上马为贼,下马为兵,而你们,是将军大人的兵。”   听着这句话,草甸上一片安静,很长时间后,才有人开口发问。   “大人,车队里那名少女符师怎么对付?”   “书痴再强,未入知命也是徒然,念力一空,又与普通人有何区别?而且就算她犹有再战之力,难道还能阻止我们杀死那个年轻人?”   ……   ……   从开战至今,始终安静立在草甸最上方的十余骑各自散开,收拢属于自己的部属,开始准备最后,也是最强大的攻击,只剩下马贼首领一人留在那处。   马贼首领抬起右手,将笠帽压的更低一些,静静看着下方营地里那个身着墨池苑弟子服,身背刀箭浑身是血的年轻人,沉默很长时间后,情绪复杂地笑了笑。   从去年长安城到此时此刻,他已经在暗中看了这个叫宁缺的人很长时间,虽然他始终没有找到证据,证明宁缺和御史张御琦之死有关,也没有发现此人对将军有任何敌意,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人会是一个麻烦。   因为宁缺有嫌疑,更因为宁缺现在入了书院二层楼,并且成为了神符师颜瑟唯一的传人,又得陛下宠信,那么即便只有一分嫌疑,也需要九分警惕。   尤其是宁缺来到了燕北边塞,没有人知道他暗中有没有领受皇命,没有人知道书院此举有什么深意,于是麻烦变成了压力,嫌疑再疑也没有意义,不再需要去查证此人是不是涉及御史命案,不需要再调查此人是不是在暗中针对将军,他们这些人只能做也必须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替将军抹掉可能的威胁。   想到此节,这名马贼首领情绪复杂的笑容渐渐敛去。   换成别的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意图谋杀一名书院二层楼弟子,但现在是在荒原之上,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马贼与将军的关系。   朝廷对将军已经起疑,这群马贼迟早都要清理干净,今日杀死宁缺,破坏和议,让这群马贼尽数耗净,完全是一举数得的妙事。   所以当宁缺乔装离开碧水营,随墨池苑弟子护送粮队入荒原的消息,传到将军府后,他不惜马力,数日数夜不眠不休也要从土阳城赶来此地亲自主持此事。   这是昊天赐予的良机,如果错过,必遭天谴。   ……   ……   然而就在马贼即将展开又一次攻击,宁缺准备驰马逃离,马贼首领准备借势斩杀他的时候,荒原草甸远处又响起了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草甸下营地里警惕备战的墨池苑弟子和燕国民夫们,草甸缓坡间准备冲锋的马贼们,不约而同地暂缓了各自的动作,向蹄声起处望去。   西边的草甸间驶来一队骑兵。   这队骑兵人数不多,约有百骑,然而无论是骑兵本身还是身下骏马,都佩着华丽的金边黑甲,庄严壮肃,气势惊人,竟仿佛万骑同至一般。   正是号称天下最强骑兵的神殿护教骑兵团。   草甸下方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   马贼们迅速回收列队,准备撤离。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谁都没有想到。   神殿骑兵队伍中央一辆马车里伸出一只苍老的手,百骑神殿骑兵缓缓停下步伐,隔着数百丈的距离,冷漠地注视着这边,并没有马上对马贼发起攻击。   粮队营地里的人们愕然看着那边,欢呼声渐渐敛去,变得鸦雀无声,有人猜到这群神殿骑兵的意图,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和悲愤的神情。 第二十四章 耻与为伍,所以留下   此时朝阳早已爬上天空,给荒原带来一丝难得的温暖。草甸上那百名神殿骑兵沉默肃立,黑色的盔甲上绘着繁复的金色花纹,含意难明的甲纹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的光辉,队列前的旗帜迎风猎猎作响,显得无比庄严圣洁。   这群骑兵便是声震天下的西陵神殿骑兵,又称护教神军。于数月前离开西陵,经由燕都成京抵达荒原边塞,今次乃是奉神殿上层命令,护送一些尊贵大人物赴王庭参加谈判,也正是莫山山对宁缺说的那支队伍。   前夜他们便已经看到了粮队营地射出来的示警烟花,也通过别的方式,收到了求援的符文传书,但或许是因为荒原地僻陌生危险,这支神殿骑兵并没有马上驰援,而是按照原定路线平稳前行,直至此时在这条古河道演变成的草甸斜谷间相遇。   神殿骑兵中间有十余骑月轮国僧人及天谕院学生,还有一辆马车。   车门开启,一只穿着青色布鞋的小脚踩着车厢板走了下来,那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身上穿着一件很奇怪的袍子,似乎是由无数种不同的布料组成,看着极为单薄,也不知道如何能够抵达荒原上的寒风。   神殿骑兵护送天谕院学生及月轮国白塔寺弟子前往王庭,也算是某种试炼,而这位妇人,便是这支队伍里的主事者,因为她就是月轮国德高望重的姑姑曲妮玛娣。   月轮国与大河国因为历史的原因,向来关系极为恶劣,前些日子在南方燕北边塞,又因为那道温溪产生了一些小磨擦,传闻中极为记仇小心眼的曲妮玛娣姑姑,直接通过神殿下令,让大河国墨池苑的少女们承担如此险恶的送粮任务,此时看着山谷下方被围困的墨池苑弟子们,自然没有什么救援的冲动。   但她毕竟是修行界的前辈大德,还要维护神殿的尊严与光辉,那颗狭隘阴狠的心里藏着的意思,自然不会当着众人面直接表明。   曲妮玛娣看着不远处斜谷下方狼籍一片的营地,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每道皱纹里都充斥着阴冷诡异的味道,而她的声音沙哑尖锐,听上去十分不舒服。   “能够符文传书……粮队营地里的那位符师不知是谁,但想来实力不容小视,哪里会对付不了区区马贼,自保之力总是有的。我们远道而来,盲目去救援容易造成损伤不说,只怕还会影响他们的防御部署,看看情况再说。”   草甸下方不远处的粮队营地满地尸骸,血流满地,车阵将溃,东北面的缓坡上马贼已经集结成势准备再次发起冲锋,任谁都知道营地里的人已经快要撑不下去,曲妮玛娣却如此表态,等若是睁着眼睛在说瞎话,然而无论是那些白塔寺僧人还是天谕院学生,都仿佛没有听到她在说些什么。   神殿骑兵统领微微点首表示明白,冷漠的面容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昊天道门与佛宗向来交好,尤其是近些年来,因为裁决司司座大人隆庆皇子的缘故,西陵与月轮国愈发亲厚,他身为这支神殿骑兵统领,由司座大下亲自统领,所以对曲妮玛娣姑姑的意见,他向来极为尊重。   神殿骑兵统领自己也不愿意率领部属前去救援草甸下方那些人,他必须保护队列里的天谕院学生和白塔寺僧人,尤其是那辆马车里的少女贵人,如果贸然出击,让她受到惊吓,怎么向司座大人交待?   而且他虽然是洞玄境的高手,属下一百神骑乃是世间最强大的精锐神骑,但对面草甸上的马贼至少还有二三百骑能战,想要把这些马贼尽数杀死,自身想来也会受到损伤,每一位神殿骑兵的生命都极为尊贵,只能为神殿的尊严与光辉流血,怎么能为草甸下方那些贱民冒险?   更何况大河国与唐国亲近,西陵神殿从上至下已经不满多年,此时让他们吃些苦头也是应该,至于那些燕国的民夫和骑兵……想来都是燕崇明太子的嫡系,和司座大人毫无关系,就算死的再多也无所谓。   至于神殿颜面和道义问题……统领漠然想着,看到护教神军在此,想来那些马贼也会知机识趣,断不至于做的太过分,而且神殿认为怎样做是对的,那便是对的,不容置疑。   统领缓缓抬起右手,向前轻轻一摆,示意下属骑兵分作前中后三队,缓慢沿草甸边缘散开,做出下冲之势却明显没有战斗的准备。   草甸下方营地里,隐约传来绝望的哭喊声和嚎骂声,听着那些进入耳中的污言秽语,曲妮玛娣的脸色愈发阴沉,重重叠叠的皱纹间怒意渐溢,寒声说道:“一群不知尊卑的贱民,我倒要看看,书圣的弟子能有几分本事。”   神殿骑兵护在正中央那辆马车,始终十分安静。   一位容颜绝美的少女平静坐在软榻之上,正在专注地替面前一盆兰花挑蕊,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呵护,竟让这盆娇弱的兰花在寒冷的荒原上也如此生机勃发,只可惜因为少女本身便像兰花般清幽纯净,竟是把这盆兰花的所有颜色尽数夺了去。   ……   ……   粮队营地与马贼从清晨血战到此时,早已疲惫不堪,逾百名伤员的呻吟声逐渐低落,无数尸体被排放在营地中间,车阵厢板破损严重,有的焦黑一片,看上去已然摇晃不安,哪里还禁得起马贼的再次攻击。   营地里的人们早已陷入绝望,便在此时忽然看到草甸上行来一支神殿骑兵,以为看到了希望,哪里能不狂喜甚至涕泪直下,始终沉默坐在马车里的少女莫山山,确认援军抵达后,也放下了手中的墨笔,终于放松了下来。   然而等了片刻,草甸上的神殿骑兵分列缓进,却迟迟不见来援或冲锋的动作,营地里的欢呼声不由自主地渐渐平息,人们心中生出极大的疑惑与不安,有燕卒看明白神殿骑兵阵形应该是用来压制,并不是出击,这个猜测以极快的速度传到营地每个人身边,顿时引来新一轮的绝望与痛苦。   于绝望中看见希望,紧接着却再次堕入绝望,而且是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的希望堕入绝望,无论是意志再如何坚强的人,无论是对昊天道再如何虔诚,对神殿如何尊敬的人,都忍不住哭泣然后愤怒起来。   营地里响起无数哭声和怒骂声,嘈乱一片,人们用自己能够想到的所有污言秽语,问候草甸上方那群冷血无情的神殿骑兵,渲泄着自己的绝望与愤怒。   酌之华紧紧抿着嘴唇,看着草甸上方的神殿骑兵,以及骑兵前方那名穿着布袍的老妇人,虽然没有说话,眼眸里却燃烧起仇恨的火焰。   她右肩被马贼弯刀削开一道血口,经过简单包扎之后,这时候还在向外渗血。   墨池苑弟子被神殿派到荒原,执行如此艰难的任务,便是拜这位月轮国老妇所赐,而今日面临绝境,对方居然也全然不顾正道情谊,冷眼旁观,实在是令人不耻。   天猫女气鼓鼓地说道:“那个老太婆本来就是个混帐东西,但神殿骑兵怎么能见死不救?难道他们不知道不遵教义,要被裁决司惩罚?”   酌之华面露不屑之色,向脚下狠狠吐了口唾沫,心想神殿骑兵本来就归裁决司统辖,谁又能说敢说他们违背教义,行为无耻?   宁缺掀起笠帽,向草甸上方望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西陵神殿护教军的真容,想着这支骑兵在传说中的光明威严,看着对方此时的动作,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无论如何,这些大河国墨池苑的弟子们,是领受神殿诏令前来援助燕国的人,这些神殿骑兵居然这样都不愿意伸出援手?”   宁缺摸了摸自己满是血污的脸,感慨想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真有脸皮比自己更厚的人,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个世界的无耻程度啊。   ……   ……   神殿骑兵的到来,对马贼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虽然他们明显没有援助草甸下方营地的意图,但护教神军威名远播,纵只百骑,依然震慑的数百名马贼不敢轻举妄动,阵势回缩,几名首领驰马奔回草甸请命。   面对着神殿骑兵的压力,马贼的心情骤然紧张,其中一人声音微颤请示道:“大人,神殿来人不可力敌,我们还是撤吧,就算能杀死营地里那些人,可事后若让神殿查出我们与此事有涉,只怕会对将军不利。”   马贼首领漠然看着远处的神殿骑兵,情绪复杂的笑声从蒙面的布片下透了出来:“想等着两边全部打残再出手?神殿骑兵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只会这些小家子气的精打细算,也真不知道他们凭什么得到这么大的名头。”   接着他望向身旁的下属,平静说道:“就算我们全死光了,神殿又凭什么查到我们是谁?死之前难道你不会把自己的脸全部划花?”   马贼首领此次带兵围袭粮队,其中一个重要目的便是要把这些马贼全部耗死,自然不会珍惜下属们的生命,至于远处草甸上的神殿骑兵,他根本毫不畏惧。   世人皆称神殿护教神军乃天下最精锐的骑兵,但他身为帝国边军的重要人物,哪里会把对方放在眼中,就算对方当中隐有修行强者,但看眼下态势,对方也应该不会有决心付出极大代价来阻止自己。   “一起下去。”   马贼首领轻提缰绳,靴跟轻踢马腹,缓缓向草甸下去行去。   ……   ……   前一刻,宁缺准备逃跑,中一刻,宁缺看到神殿骑兵到来,以来自己不再需要逃跑,下一刻,宁缺看到神殿骑兵光明盔甲下的小,决定不再逃跑。   草甸上的神殿骑兵,恰好挡住了他先前计划逃离的最佳路线,但这并不是让他决定留下来与大河国少女们一同战斗的主要原因。   神殿骑兵若此时纵马来援,也已经疲惫不堪,伤亡不轻的马贼绝对会被击溃,神殿骑兵当然会有伤亡,但营地里还活着的两百多人,则会少死很多,对方之所以压势不前,除了他此时暂时还不知道的理由,很明确的理由显然是这些神殿骑兵和那些不知身份贵人们把自己的生命,看的比这些民夫燕卒的生命重要太多。   神殿以光明普世,行事却如此无耻下作,他虽然有时候也会无耻下作,但还是耻于事后被归到对方一类当中。更何况他很清楚,这些神殿骑兵都是隆庆皇子的部属,而他和隆庆皇子,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只能站在河的两边。   而且来自马贼处的警惕不安依然存在,他依然觉得有人在漠然地注视着自己,在神殿目光之前,他无法摆脱这种警惕不安,那只好抹掉这种情绪。   走到马车旁看着车板上安静搁着的大包裹,宁缺蹙了蹙眉,想着草甸上方神殿众人正看着这里,决定还是不动用元十三箭,因为按照二师兄的说法,在荒原上值得他动用元十三箭的人,当以隆庆皇子为下限标准。   他抽出一根用粗布紧紧裹住、看着像棍子的东西,在这种时候,保命的东西当然要随身带在身上。   “还能不能施符?”   宁缺看着莫山山苍白的脸,问道。   莫山山抬起头来,看着他又像是看着对面正在重新集结的马贼,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抬起右手,细细的两根手指间拈着一张微黄的纸。   宁缺的目光落在她细指间的黄纸上,接着说道:“这次要配合好,要够猛。”   莫山山收回目光,睫毛安静搭在白皙肌肤上,点了点头。   宁缺跳下马车,伸手唤来天猫女,说道:“这时候留食水没有意义,你去准备一大桶清水给我。”   天猫女不解何意,依言去准备清水。   他牵着大黑马向营地外围走去。   开始脚步很平缓。   逐渐加快。   变成小跑。   他翻身而上,一夹马腹,催动大黑马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奔出。   就如一道箭矢,直冲刚刚从草甸上下来的马贼首领处。   黄杨硬木弓弦丝轻振。   一枝羽箭抢先而去。 第二十五章 一念杀之,一符破之   宁缺的箭术是世上最好的,无论是精于骑射的草原蛮人还是靠弓箭吃饭的马贼,都不是他的对手,除了精准度和控弓手法之外,箭速更是惊人。   此刻他借前奔之势陡然振弓发箭,羽箭更是快若闪电,黄杨硬木弓的弦还在风中微颤,箭簇已经飞到了马贼首领的面门之前,眼看便要冷射成功。   便在这个关头,一面圆形小盾从马贼首领身旁探来,险之又险地挡住这一箭,沉闷响声若击鼓一般,持盾的马贼闷哼一声,身下座骑向后退了两步。   而盾后那名马贼首领非但没有躲避的动作,脸上表情都没有变化一丝,不是因为宁缺的箭快到他来不及反应,而是他知道这箭伤不到自己。   先前那刻,马贼首领和身旁那几名亲信下属从草甸上下来,进入已经布好冲锋阵势的马贼群中,引起一些小小混乱,宁缺看准时机,以为能够伤到对方,却没料到对方如此轻易便挡了下来,明显早有准备,心头不禁骤然生出一道凉意。   羽箭深深扎进圆盾发出的闷响,就仿佛是冲锋的信号,在重赏的刺激和严惩的威逼之下,尚能上马野战的两百余骑马贼疯狂呼喊着,挥舞着手中的弯刀,随着最前端那十余骑首领,猛地向粮队营地冲来。   因为提前拉近距离的缘故,草甸下方边缘的砾石地带已经无法阻止马贼的冲锋,粮队营地外围车阵已经残破不堪,幸存下来的近两百名燕卒民夫,站在重伤的同伴和同伴尸前面,紧握武器的血手微微颤抖,眼神绝望无比。   守在溃口处的墨池苑弟子们,经过这段时间的休息,依然没能完成恢复体力,念力更是消耗殆尽,便是连手中的秀剑都快握不住了,哪里还能抵挡?   后方那辆马车里,少女莫山山微低着头,几络黑发无力地垂在额前,苍白的脸颊显得格外憔悴,握着墨笔的手指暗暗用力发白,却显得那般虚弱。   马贼冲向营地,似乎已经无人可以阻止一场屠杀的到来,只有宁缺骑着大黑马,向着潮水般的马贼群冲去,看似壮勇,然而他只有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   隔着车阵厢板的破损处,宁缺看到了马贼群最前方那名蒙面首领。两个人的目光在寒冷的荒原空气中终于接触,不知为何,宁缺觉得自己的心跳忽然变快了很多,先前困扰他很长时间的那股警惕不安变得越来越强烈。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容不得他再去想什么,再去思考什么,犹豫什么,他已经坐在了马上,那便必须拿出上马为贼的精神,挽弓挥刀杀死所有。   大黑马气息沉重,速度不减,瞬息之间已经冲至车阵之前,便在这时,宁缺弃弓探手握住身后刀柄,大喊了一声。   他没有喊出什么具体的字,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暴破音,就像是山野里某些野兽的嘶喊,但他相信马车里的少女应该能听懂自己想表达的意思,虽然事先没有商量过,可不知为什么,他就觉得她应该懂,就像桑桑那样。   马车里的莫山山听懂了,额前垂落的黑色发丝目光微凝,两根细细的手指轻轻一拼,就像是两颗石头重重一击,指间拈着的那张微黄符纸,竟在瞬间碎成无数小块,细微有若黄沙,然后消失不见。   营地车阵前方的野地里,天地元气忽然剧烈地波动起来,一股极端干燥的味道突兀而生,先前已经受过一次重创的马贼,感受到这股恐怖的味道,下意识里拼命拉拢缰绳,想要向两旁避开。   没有火星没有干草,就在破损车阵的正前方,熊熊烈火平空而生,凶猛的火舌随着原野间的风一呼一吸之间便蹿了起来,招摇之间再涨数分,成了一道火墙。   其实少女符师这道焚天火符的威力,并不如先前强大,毕竟她的念力损耗太多,只是先前要防御着马贼从圆形车阵四面八方攻来,火符需要覆盖的面积太大,而这时火符只需要覆盖大黑马身前数丈方圆的地面,所以显得格外凶猛。   营地外的火墙徒有其势,事实上对马贼群的伤害并不大,而且恰好拦在大黑马之前,看上去仿佛要吞噬掉大黑马以及马上的宁缺。   就在大黑马快要冲进火墙之前,宁缺翻身上马,双脚在鞍上重重一顿,腰腹与腿部的肌肉骤紧骤放,猛地跳了起来。   大黑马暴啸一声,蹄尖深深挫进泥地,强行刹住沉重的马身,在将要触到火墙之时,险之又险改变了奔行的轨迹,擦着火墙向右避开。   此时宁缺已经跳到了火墙之上,靴底擦着恐怖的火舌,向那边跃了过去,提握着背上刀柄的双手,借势向前一抽,呛啷两声,朴刀出鞘。   火墙遮住了马贼们的视线,他们没有看到宁缺从马背上跳起,当他们看到宁缺跃过火墙时,宁缺已经到了马贼首领身前的空中。   战前他就对莫山山说过,杀死这名昨夜才至的首领,马贼必乱,而此时若马贼大乱,神殿骑兵绝对不会错过这种大好机会——他确认这些神殿中人像自己一样无耻,那么他就能猜到对方会怎样选择——所以他不惜让已经虚弱不堪的少女符师榨干最后的念力,也要营造当前这个机会。   跃火墙而突杀,这种事情他很擅长,在北山道口外杀死夏侯的三人组时,他就曾经这样做过,所以他很自信,他盯着那名马贼首领的目光专注而平静,双手握着的朴刀,化作两道雪亮的刀芒,执着而肯定地斩了下去。   然而他跃出火墙在空中与那名马贼首领的目光再次接触,发现对方的目光竟似乎比自己还要专注平静,先前骑马冲刺时心头生出的那抹凉意不禁又增一分。   两把朴刀斩破荒原冬风,劈向马贼首领的颈部,然而明明马贼还在向前疾冲,左右两骑上的马贼,却似乎早就知道宁缺的刀锋所向,提前作出预判,伸出两道厚实的木盾挡在了刀锋之前!   两记沉重闷声荡起,木盾上骤然生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痕,而在空中无处借力的宁缺,也被反震的力量震的向斜后方的空中掠起,两把朴刀竟是被楔在木盾间,没有办法抽回来。   因为马贼座骑还在向前,所以宁缺从空中第二次落下来时,恰好依然直冲那名马贼首领,人在半空,他右手闪电般探至身后,抽出了第三把刀!   而且几乎同时,一蓬火花在那名马贼首领面前绽开,虽不旺盛,却足以将他的脸面烧焦,正是宁缺一直隐而未用的符道本事!   ……   ……   一股无形的力量出现在空中,将那道符纸化作的火团紧紧包裹在其间,火花骤然微弱,仿佛是被透明的玻璃球密封了一般,颓然无力擦着马贼首领的肩头落下。   马贼首领右手一翻,一面坚硬的金属盾妙到毫巅地迎至半空,恰好挡住宁缺蕴着全身气力的第三刀,刀盾相交发出一声巨大的躁声,震的空气一阵动荡。   三把刀都被提前预判封住,暗中出手的符道也被破解,这名马贼首领似乎知道自己的所有手段,早有针对自己的计划!   电光火石间,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些马贼跟缀粮队的目标不是劫粮,也不是马车里的少女符师,而从始自终都是自己!   原野寒冷的冬风里,宁缺的身体和心情都寒冷到了极点。   寒冷不代表绝望,他的脑子里更从来没有放弃这种东西,人在半空,一声闷哼,识海里的念力全力逼出,手中朴刀上那些细致的符纹骤然明亮,同时间,另两柄嵌在木盾里的朴刀上的符纹也同时亮了起来。   咔嚓几声脆响,木盾尽数破裂,两把朴刀向地面落去,而他手中的第三把朴刀迎风而斩,挟起一道明亮的刀芒,卷着天地之间的气息,再斩马贼首领!   满地黑沙飞舞,地面出现一道极深刻的刀痕,马贼首领却是安然无恙,宁缺这记蕴着天地元气的一刀,竟斩空在地!   他的视线一片模糊,骤然觉得不妙,却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身体猛地向空中再次飞起,鲜血猛地从口鼻中喷了出来。   马贼首领微微抬头,冷漠地看着在空中喷血的宁缺,一直垂在鞍旁快速轻触计算的左手停了下来,暗自想道冒险靠近,终于锁死了你。   ……   ……   宁缺在空中飞舞,口鼻处的鲜血像喷泉般溅出,一股极为雄浑强横的念力,依循着无形的轨迹,从地面生起穿透空气,刺破他的眉心直钻识海。   仿佛有无数万根针,在他的脑中快速搅动,一股难以言喻的绝对痛苦,让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他是擅于忍受痛楚的人,即便是书院后山那条艰难山道上的念力攻击,也不曾让他倒下,但来自地面的这股念力实在是太过强横,便是连他也禁受不住,意识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在陷入昏迷或者死亡之前,过往十数年生死间养成的本能惯性,让他的手下意识里伸向身后,想要握住那把熟悉的伞柄,然而在那股强大念力的攻击下,他的手勉强触到伞柄,竟是没有办法抽出伞来。   他的身体开始下坠,艰难睁开眼用模糊的目光望向地面,看着那名正抬头冷漠看着自己的马贼首领,终于确认此人居然是一位洞玄上境的大念师!   洞玄上境大念师,身份何等样尊贵,实力何等样强大,入营必为将军,入朝定为供奉,行走世间必受尊崇,像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冒充马贼来杀自己?   宁缺知道自己轻敌了。如果早知道敌人的目标是自己,早知道对手是一位实力恐怖的大念师,他绝对会一开始就动用元十三箭,虽然二师兄曾经那样说过,但这名马贼首领的实力,绝不会比隆庆皇子弱多少!   ……   ……   马贼首领,或者说大唐东北边军大念师林零,微仰着头,微眯着眼,看着在空中喷血的宁缺,目光里充满了极复杂的情绪,有些得意有些畏惧又有些骄傲。   军方要调查一个人,绝对会挖出他所有的老底,宁缺在北山道口展现出来的实力和战斗习惯,他跟随颜瑟大师学习符道的事实,全部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一名洞玄上境大念师对上一名不惑境界的初学者,做了如此细致缜密的准备,如果这样还杀不死对方,那只能说明昊天太不讲理。   不过看着宁缺马上便要死去,林零依然觉得有些骄傲,因为他虽然是东北边军里最强大的念师,但今天杀死的这个人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是夫子的亲传弟子。   所以他骄傲却又畏怯。所以他决定当确认宁缺死亡后,自己必须马上杀死身旁的亲信……以及自己,不让这件事情给将军带去任何麻烦。   ……   ……   营地间那辆安静很长时间的马车忽然动了起来,一动便是惊天动地。   整个车厢解体散开,帘布木块金属佩件像箭矢般向四处喷射。   车厢迸裂,白衣少女飘到了空中,瀑布般的黑色秀发随风飞舞,她看着那面火墙,散漫的目光骤然凝结,苍白的脸颊上出现两抹极不正常的红晕,伸出了一根手指。   纤细的手指在寒冷荒原冬风间画了几根线条。   指尖破空破风破天地,一股无形的力量随着线条的绘涂而生成。   只有晋入知命境界的神符师才能画出来的不定符!   白衣少女手指剧烈颤抖起来,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楚。   最终,她没能画完这道符,只完成了一半。   她漠然看了一眼火墙那边,隐约能够看到宁缺的身影正在高速下堕。   她闭上眼睛,身体向后一倾,向地面坠下。   冬风间那半道未完成的符,骤然坍缩,带动着周遭的空间一道坍缩,在极短的时间内,凝结成一团透明的气团。   无形而透明的符力,仿佛是天神全力挥出的拳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狂暴而出,在那面火墙上破开一个极大的空洞!   十余名马贼鲜血狂喷,纷纷坠落下马。   马贼首领眼瞳剧缩,纵使他是洞玄上境的大念师,也感到了这股力量的恐怖。   这道符纵然是未完成,但依然是只有神符师才能参悟的不定符。   神符。 第二十六章 胜利,与光明无关   神殿骑兵统领看着草甸下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并不关心粮队营地里众人的生死,只是想看看混乱的局势里,会不会出现适合自己出兵的时机。   草甸下方忽然传来一道剧烈的天地元气震动,那股强大而境界高妙的符道气息,直接清晰地映入他的识海,令他表情剧变。   曲妮玛娣这位老妇人心硬如石,看着马贼群挥动弯刀砍杀不及躲避的燕国民夫时,脸上的皱纹都没有颤抖一丝。   但当那辆马车散成碎片,白衣少女飘至空中画出那道符时,她脸上的皱纹忽然间从石头刻着的线条变成风中的乱絮,全部堆在了一起,显得震惊无比。   “营地里那名符师居然是她!”   “她居然能写出不定符?难道她已经进入了知命?”   曲妮玛娣表情阴沉,回头看了一眼骑兵队列中间的那辆马车,暗自想到若让被自己宠受珍宝的侄女知晓了这个事实,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反应。   马车窗帘紧闭,里面那位若兰花般清幽纯净的少女,感受到草甸下方传来的恐怖符力,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流露出一丝明悟的情绪,轻声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莫姐姐。”   隔着窗帘仅凭符力波动,便猜出了符师是谁,这位如花一般的少女,看来先前并不是对马车外草甸下发生的一切都不知情。   ……   ……   半道神符,化作无形的高速气团,如同天神全力挥出的巨拳,瞬间撕破营地上方的空气,生生把那堵火墙击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活活震死十余骑马贼,然后来到那名马贼首领身前,随冬风骤凝。   马贼首领知道到了命悬一刻的关键点,闷哼一声,悬在鞍畔的手指剧烈颤抖,拇指在中食二指的纹路上高速轻点,将识海内的念力毫不珍惜地尽数逼出。   冥想数十年积蓄的浑厚念力离体而出,与扑面而至的神符之力猛地相撞,奇异的力量冲撞,让马贼首领身周的空气里多出了无数根怪异的白色线条。   这些白色线条是空气中极细微的湍流,因为与周遭空气流动速度不等,让光线折射发生了极大的偏多,所以才会显现出白色。   能让空似无物的空气,都撕扯的如此不堪,在极细微处呼啸,可以想见,半道神符与大念师数十年功力产生的冲撞,是怎样恐怖的一件事情。   似柳絮狂舞的无数道空气湍流里,马贼首领眼角溅出几滴血珠,身下座骑更是哀鸣连连,蹄步乱错向后退去。   因为这道未完成的神符太过强大,马贼首领不得不凝聚全部的念力对抗,对空中正在喷血坠落的宁缺的念力攻击,自然而然出现了极短暂的一段空白。   宁缺识海里的数万根钢针骤然消失,那些留在意识里的痛楚依然残留,但他终于从模糊浑噩的状态中醒过来了片刻。   只需要片刻时间的清醒便已经足够。   他抽出身后背着的大黑伞,手腕一抖,粗布片丝丝碎裂,裹在重重布里已经数月未见天日的大黑伞呼的一声重见光明,就像一朵黑色的莲花般,绽开在他的头顶。   大黑伞让他减缓了向下坠落的速度,不至于活生生摔死,更关键的地方在于,大黑伞看上去无比油腻脏脏的伞面,竟把来自下方的恐怖念力攻击吸收了大部分。   身体还在空中飘落,宁缺握着刀的手已经挥了过去。   此时他与下方的马贼首领相隔还有一段距离,朴刀砍不到对方,但一根银针从手腕间嗤的一声破空而出,如书院后山每天发生的那些画面一样,沿循着诡异而难以捉摸的暗线,直刺马贼首领的眼睛!   马贼首领是洞玄上境的大念师,自身修为境界与白衣少女莫山山相仿,但要应付那道未完成的神符依然吃力,整个身体被空气中的那些凶险元气湍流束缚。   他更没有想到,明明已经重伤将死的宁缺,居然还隐着如此阴险的后着,眼看那道极黯淡几乎快要看不见的银丝,便要刺进他的眼珠,他竟是避无可避,只能极冒险地不顾身前湍流,强行低了低头。   噗的一声,银针瞬间刺进他的眉骨!   银针深不见尾,一滴若红痣般的血,乍现其间。   马贼首领只觉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不由一黑。   眼前一黑并不完全是痛楚引发的伤势,而是真的黑了。   因为大黑伞飘落而至。   大黑伞下,宁缺手中的朴刀直直劈出,刀势简洁明了。   刀锋入肉,然后破骨,只是刹那间事。   唰的一声。   胳膊飞向天空。   ……   ……   马贼首领右肩出现一道极恐怖的血口,鲜血像喷泉一般涌出,刀势未竭,他痛嚎一声,向马臀后方跌落,重重摔在地面。   便在落地之前,他枯瘦的右手指向快要落到背上的宁缺,猛然一张。   宁缺再受重创,胸腹一窒,再喷鲜血,身体跌下。   刚好落在那匹原本属于马贼首领的马上。   他浑然不觉唇舌间的甜腥之意,在意识陷入模糊前,手中朴刀破风再斩,斩的却不是已经震飞的马贼首领,而是马臀。   马臀上骤然出现一道极深的血口。   马儿受痛受惊,疯狂一般向前冲去,一头撞进了那面还在熊熊燃烧的火墙!   ……   ……   营地前那堵火墙被神符击穿的透明空洞下方,又多出了一道空洞。   一匹燃烧的奔马带着重伤虚弱的宁缺,呼啸着从那个洞里狂奔而出,鬃毛马尾早已开始烧成灰烬,奔马身躯上火舌狂吐。   焚天火符形成的火势极其可怕,这匹骏马强行冲过,瞬间便被烧死,重重摔落在地,马背上的宁缺砰的一声同时摔落在地,连续翻了几滚才停下来。   虽然有大黑伞的保护,但他身上的衣襟边角依然在喷吐着火苗,随时有可能大燃,他狼狈箕坐在地面,扭头望向一处,声音沙哑大喊道:“水!”   依照他先前的吩咐,天猫女准备了一大桶清水在旁边等候,一直没有参与防御,看着师姐们与马贼浴血作战,她焦急到不行,恨不得把这桶水踢翻,根本没有想到战局的变化竟如此迅速,直至此时才明白宁缺先前的用意。   哗的一声,整整一桶清水尽数倾倒在宁缺的身上,衣衫上燃烧着的火苗,瞬间被浇熄,他虚弱不堪的身体也被这桶从头淋下的清水直接击倒在地。   大黑马从营地一侧狂奔而至,跑到他的身前,低下头颅不停拱动着他的身体,显得十分焦急不安,似乎担心他倒下后,便再也无法站起。   宁缺倒在湿漉漉的地上,确实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好在没有昏迷,他睁着眼睛,看着离自己脸极近的那张马脸,牵起一丝极艰难的笑容。   从开战至今,尤其是最后刺杀马贼首领时,他遇到了无数极其危险情况和无数痛苦,按照人类的本能要求,面对身体和精神无法承受的痛苦时,便会自动昏迷,但他似乎具有某种与身体本能作对的天赋,硬撑着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他艰难抬起右臂,把比先前显得更脏了几分的大黑伞搁到胸膛上,然后把中指上一直系着的锦囊塞进怀中。   做完这两件事情,他才真正松了口气,却依然坚狠地没有因为精神松懈而昏倒,用刀尖刺进身旁的湿地,闷哼一声站了起来,看着营地四周传来的厮杀声,想要前去帮忙,却发现被念力重伤的身躯,竟有些不听使唤。   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应该不会死吧?至于车阵四周那些正在浴血厮杀的人们,他此时已经无法再去改变什么。   不知想到什么,宁缺向身后望去。   狼籍一片的营地间,那辆已经崩散成碎片的马车只剩下了最下方的一块厢板,莫山山这时候便坐在那块厢板上,身上的白色衣衫不知涂染了多少灰泥。   少女符师先前强行越过自己境界能力,施出了神符师才能使用的神符,受到了极严重的反噬,加上识海内的念力被压榨的不剩一丝,所以直接在空中昏迷堕下。   或许是受到震动的关系,莫山山此时已经醒来。   她微低着头,额前的黑发凌乱不堪,身侧按着地面扶住身体的右手,和发丝间隐约可见的细长睫毛不停颤抖,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虚弱,似乎随时可能再次昏倒。   远处忽然隐隐传来如雷蹄声,看着草甸上方惊起的阵阵烟尘,宁缺知道那队神殿骑兵如自己所料那般动心了,对身旁的天猫女说道:“稍后打扫战场时,替我去把我的两把刀抢回来。”   ……   ……   营地前方的火墙,主要是为了给宁缺营造刺杀马贼首领的机会,覆盖的面积并不大,远不足矣拦住那些马贼。就在先前那阵混战的时间里,马贼们呼啸着挥动弯刀冲了进来。此时由厢板粮草袋组成的车阵,早已破损不堪,墨池苑弟子们刀光如雪,坚毅迎战一步不退,那些燕卒民夫则在极短的时间内死伤惨重。   马贼首领此时已经不知所踪,不知道是受了重伤被亲信下属带走,还是已经死亡,尸体被马蹄踩成了烂泥,这个事实给马贼群带来了极大的冲击,马贼的冲锋队列已经糟乱的不成模样,但营地里的防御力量更是已经濒临绝境。   如果草甸上方的神殿骑兵这时候还不出动,那么没有谁能够预判出,究竟是营地先被血洗,还是马贼群承受不住压力,率先崩溃。   草甸上的大人物们,都被莫山山先前那道惊世骇俗的半道神符所震惊,反而没有如何注意跃过火墙,最终砍杀马贼首领的宁缺。   神殿骑兵统领有所感应,敏锐的目光注意到了熊熊火墙那头隐约出现的一抹黑影,却也没有看到当时具体的情况。不过……他看到了马贼首领重伤,然后被数骑强行带走,也看到了马贼群此时的混乱和溃散的前兆。   先前不冲下草甸援救营地里的人们,是因为那两三百骑凶悍的马贼戒备森严,犹有善战之力,统领大人不愿意拿神殿骑士尊贵的生命去冒险,而眼下马贼首领已死,溃势已成,正是神殿骑兵昭显武力,大肆收集战功的大好时机,身为善战领军之人,他当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   “马贼正在屠杀昊天的信徒,身为神殿护教军,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做。”   神殿骑兵统领,抽出腰畔的佩剑,指着草甸下方混乱无比,鲜血横流的粮队营地,沉声说道,阳光照在他严肃正义的面容上,显得无比圣洁。   “为了光明,前进!”   一百骑神殿骑兵依命而动,手中紧握着刻着符文的武器,提缰鞭马,从草甸上方向着营地处高速冲去,踢起无数砾土。   黑色的盔甲上绘着繁复的金色花纹,在阳光下就像是无数朵盛开的向日葵,闪烁着光芒,神殿骑兵们带着正义与无畏的精神,开始了自己的救援行动。   面对着世间最精锐骑兵的护教军,已经厮杀半日疲惫不堪的马贼,又因为首领重伤遁走而陷入恐慌混乱情绪中,根本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连连败退。   哪怕是最凶悍强大的马贼,也不是普通神殿骑兵的对手,更何况他们手中的弯刀,在神殿骑兵的符兵之前,就像是树枝木棍一般不堪一击。   没有花多长时间,神殿骑兵便将营地四周的马贼尽数击溃,只付出了极少的代价,统领大人的想法和计划得到了完美的实现。   光明,再次获得了胜利。   ……   ……   六百骑马贼死伤惨重,残余的马贼四散溃走,神殿骑兵要打扫战场,要收割首级,还要护卫草甸上方那些贵人,只对马贼进行了象征意义上的追逐,于是先前与两百燕骑缠杀远离战场的马贼也得以借机逃遁。   草甸间的厮杀惨烈,两百燕骑和马贼的战斗也极惨烈,此时还能骑马回到营地的只剩下四十余骑,而且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伤。   从晨时开始的战斗,一直不断有人死去,但依仗着车阵和墨池苑弟子的英勇作战,死的人并不是太多,最惨重的伤亡反而出现在最后,破损的车阵和念力枯竭的莫山山再也无法保护更多的人,数不清的燕卒民夫惨死在马贼的弯刀下。   有一名墨池苑年轻的男弟子被数名杀红了眼的马贼尾攻,惨烈死去。   酌之华等大河国少女表情木然站在这名师弟的遗体前,眼眸里满是悲伤和愤怒的情绪,最小的天猫女更是早就忍不住哭了起来,眼睛哭的通红。   营地里一片悲伤的气氛,营地外响起密集的蹄声。   神殿骑兵完成了对溃散马贼的短程追逐,重新集结列队,黑色纹金花的盔甲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整齐的队列看上去秩序森严,光明威压感十足。   如果放在平时,营地里那些信奉昊天道的燕国军民,出于对西陵神殿的绝对敬畏,想必会投以羡慕狂热的目光,甚至可能会跪到地面上虔诚的叩首。然而此时此刻,笼罩在悲伤的人们没有人理会营地外的神殿骑兵,偶尔有人望过去,目光显得那样的麻木冰冷,甚至还隐隐带着仇恨的意味。   如果这些神殿骑兵先前不是在草甸上按兵不动,而在第一时间选择冲锋援营,与墨池苑弟子尤其是那位强大少女符师配合,绝对可以击败马贼,然而他们没有这样做,直接导至营地在最后时刻死伤惨重。   此时躺在荒原地面上的很多冰冷身躯,本来应该还是热的,很多死去的人本来可能以继续活下来,回到燕国后可以看到自己的亲人,然而就因为这些神殿骑兵的自私冷酷,所有的可能都不复存在了。   在这种情况下,营地里没有人会欢迎这群神殿骑兵的到来。   人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后脑勺,光明永远看不到自己的黑暗,尤其是当你认为自己很高的时候,当你认为自己绝对光明的时候。   在营地外列队的神殿骑兵,并不认为自己先前按兵不动的举措有任何不妥之处,那时候的马贼还保持着足够的战斗力量,难道要让我们这些尊贵的神殿骑兵为你们这些普通的平民百姓冒险流血?相反在他们看来,最后依然是靠着神殿骑兵的冲锋,才一举击溃马贼,保留了营地里这些人的性命,他们有资格获得赞赏感激的目光,而不是现在这种冰冷漠然甚至仇恨的目光。   有的神殿骑兵漠然严肃的脸颊上不自禁流露出一丝鄙夷愤怒的神情,如果不是统领大人没有发话,他们甚至可能冲进营地,把那几个敢于对自己投注仇恨目光的平民拖出来,狠狠地鞭打一顿。   看着营地外那些神殿骑兵冷漠的脸颊,想着对方先前的冷血无耻和现在这种令人厌恶的神情,天猫女愤怒地涨红了脸,抬臂抹掉眼泪便要冲出去骂对方。   酌之华把她拉到身后,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悲伤愤怒情绪,对着那位高坐在骏马之上的神殿骑兵统领施一礼,什么都没有说,带着师妹们开始处理营地里的后事。   所谓后事皆是悲伤事。身上满是伤口的燕卒和民夫们互相搀扶着,看着四处横竖倒着的同伴遗体,看着那些断肢血泊,根本无法感受到劫后余生的侥幸愉悦,很多人开始放声恸嚎,营地里哭声震天。 第二十七章 不画眉,火焰与海水   听着营地里连绵不绝的哭声,神殿骑兵统领眉头微蹙。   他能够明白大河国墨池苑弟子的冷漠,却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漠,反而有些不屑微讽,不再理会对方,举起右手示意下属开始打扫战场。   冰冷华美的剑锋,刺进马贼的脖颈,一转一割便把头颅割了下来,也不管那名死去马贼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便扔进大袋之中。   神殿骑兵开始收割马贼的首级。   虽然营地外围有很多马贼是死于清晨第一次反击,死于那道符火,死于粮队众人的拼死抵抗,但此时此刻没有谁会和这些神殿骑兵抢军功。   营地里的人们忙着救治重伤员,忙着搬运遗体,忙着清理损失,忙着挽救残留不多的粮草,忙着消解心中的悲伤与愤怒。   以残破焦黑的车阵为分界线,营地内外自然分成了两个世界。   神殿骑兵统领看着废墟一般的营地,看着那些明显的战斗痕迹,想像着援兵到来之前,营地经受的马贼冲锋和惨烈战斗,不免也觉得有几分敬佩。   他的目光落在营地中央那片马车残骸上,瞳孔微缩,没有发现那名少女符师的身影,也没有看到那抹黑色的影子。   沉默片刻后,他轻踢马腹,催马行过车阵的一处豁口,来到正忙着救治伤员的墨池苑弟子们身后,问道:“你们这里由谁主事?”   酌之华用力把一块布系在一名民夫断臂的血口处,轻轻掀起额前被血凝在一处的发丝,转身望向马上的统领,却没有回答他。   有名墨池苑弟子听着问话,下意识里回头望向营地里一辆马车。   天猫女忽然想到宁缺先前交待的事情,把手里的伤药递给旁边一名师姐,向营地外小跑而去。   ……   ……   送粮队除了骡马还有三辆马车,其中少女符师所在的那辆马车,先前已经被那半道神符的起始之威震成了碎片,另两辆马车则是完好无损。   大黑马这时候正在其中一辆马车外无聊地踢蹄等待,马车内光线昏暗,只有当荒原冬风掀起车帘一角时,里面才变得明亮少许,车板上安静搁着一个包裹,看板面的下陷程度,这个包裹明显拥有和体积不相称的重量。   宁缺伸手抹掉口鼻中渗出的血水,伸手进身旁的盆中用清水洗干净,然后拿过一个小铜盒打开,看着盒中有些寒酸的东西,忍不住摇了摇头。   “一个姑娘家,怎么就只有这么点脂粉?”   “这不是我的,是她们的。”   坐在对面的莫山山专注地看着宁缺,似乎只有集中全部精神,她才能让散漫漠然的目光准确地落在他的脸上,此时她的目光里明显含着一些疑问。   “据我说知,大河国的少女们都很看重妆容,去年长安城里流行一种挑眉妆,听说就是从你们那边传过来的,怎么你们这些人就不在乎这个?”   宁缺低头研磨脂粉,动作显得很纯熟老练。   “修道之人,何需在意妆容。”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见他并不想就这个问题探讨下去,黑丽如墨笔绘就的双眉缓缓蹙起,问道:“为什么要妆容?”   宁缺抬起头来,伸手将她额前的发丝捋起,手指随意动作几下,便将如瀑般的黑色秀发梳理成型,然后拿起身旁一根极精致的木钗别住。   “因为我们现在需要你很精神。”   他专心挑拣着胭脂的浓淡,随口解释道:“神殿的家伙们都是神经病,虽然按道理说,他们固然无耻,但也不会随时随地发疯,可谁都不知道,为了不让他们的无耻传出去,他们会不会做一些更疯狂的事。”   宁缺用指甲挑起一抹胭脂,细细化开,然后蘸到专门寻来的一方纯白棉帕上,示意少女符师仰起脸来,说道:“我们现在唯一可以用来震慑他们的就是你,所以你必须精神一些,不能像现在这么虚弱,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死掉。”   “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莫山山认真问道。   “虽然你是天下皆知的书痴,足以震慑那群神殿骑兵,但如果你太虚弱,反而容易激发某些神经病的疯狂,一旦对方癫狂起来,可不会管你是什么天下三痴,是书圣王大人的关门弟子……我明白这种心理因素是很难解释的事情,你只需要清楚世间很多你死我活的厮杀,往往只是因为某人看了某人一眼就好。”   从碧蓝如腰的冬湖畔看到那抹腰间的碧蓝,入荒原同行直至今日浴血并肩战斗,宁缺猜出了莫山山的真实身份,这也是他第一次在话里挑明。   能画出半道神符的少女符师,整个天下只有一个。   因为天下只有一个书痴。   ……   ……   莫山山自幼入墨干山拜书圣为师,十余年间痴于书符之道,并没有太多俗世阅历,面对宁缺这个自幼便在最底层杀人求活的家伙,自然觉得能学到很多东西。   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懂宁缺的这段话,反正她很老实地仰起了脸。   她的脸很小,两颊微鼓,眉眼如画,此刻虽然苍白憔悴,但依然好看。   宁缺拿着蘸着胭脂的小方巾,看着近在咫尺的小脸,怔了怔,然后笑了笑。   两年之前他还在渭城杀马贼、赌钱喝酒欺负桑桑的那时节,哪里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天下三痴之一的书痴共处车厢之中,而且她还要如此老实地任自己折腾。   胭脂上脸,指腹轻搓,渐渐散开。   并非浓妆,亦不是淡抹。   莫山山苍白的脸色,在指下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手指轻轻搓揉少女小脸的触感很好,尤其是微鼓的双颊处,更是弹软丰嫩。   莫山山安安静静坐着,微低着头,任他在自己脸上涂抹,睫毛微颤。   不多时妆容完成,少女苍白憔悴的脸显得鲜活美丽,红晕看上去极为真实。   宁缺心想自己的手艺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好了?接着他应该给她画眉,却注意到她的双眉细而黑亮,便如画的那般好看,思忖片刻后,终是轻轻搁下了炭笔。   ……   ……   “你经常做这些事情吗?”莫山山看着他,忽然问道。   宁缺想起进长安城变身富人后的家居生活,想着老笔斋那张床上藏着的一大堆陈锦记的胭脂水粉,温和一笑,说道:“家里有个小姑娘,这种事情我做的多了。”   莫山山长而微疏的睫毛眨了眨,没有继续再问什么,转过身去,掀开车帘望向外面,刚变得红润了些的脸颊又变得苍白了些。   营地里的人们正在搬运死难者的遗体,收集木料,看情形大约是要进行火葬。而在营地外围,神殿骑兵收割马贼首级的工作也已经快要完毕,黑色纹金的光明盔甲上染着血污,麻袋里不知装了多少首级,显得鼓鼓囊囊的。   中原联军奉西陵神殿诏令进入荒原援燕,除了西战线上的唐军,东路战线均以首级议功,今日神殿骑兵至少收获了超过三百个首级,自然是大功一件。   这份战功按道理来说,主要因该归墨池苑弟子和燕国军民,神殿骑兵却是肆无忌惮地抢功,莫山山她虽然并不在意此事,但能清晰地感觉到,营地里正在沉默准备火葬的人们,心中悲愤郁结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浓。   神殿骑兵统领看着掀起车帘的少女符师,注意到她精神不错,不由暗中一凛,心想此女刚刚冒着极大风险强行越境施展神符,没想到只过了这么短的时间,便能回复如初,果然不愧是与司座大人齐名的天下三痴之一。   “原来竟是山主在此主事,先前不知,故救援来迟,还请山主体谅。”   神殿骑兵统领神情平静,一句话便把先前按兵不动,冷眼旁观营地遇袭一事带过,揖手一礼,向书痴莫山山表示难得的尊敬,然后说道:“小姐此时在草甸上的马车之中,她嘱我邀请山主前去相会。”   西教护教军由裁决司直接管理,他所说的小姐,如果不是道痴叶红鱼,自然便是那位花痴,莫山山很清楚这一点,而且她知道花痴便在草甸上方。   “墨池苑奉神殿令护送粮草入王庭,职司所在,不敢轻离。”   莫山山看着马上的神殿骑兵统领说道。   统领微微一笑,说道:“小姐与山主数年不见,盼望相见之情甚深。”   这话说的平和,带着情意,却又淡然流露出一丝强悍的意味。   莫山山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若真盼相见,先前她可以从草甸上方下来见我,既然先前不见,那么此时更不必再见。”   这话说的平静,带着嘲讽,却又毫不掩饰更强悍的意味。   神殿骑兵统领面色微沉,沉默看着坐在马车前端的她,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最终一言不发提缰转身离开。   行至营地外,一名神殿骑兵捧着两把刀走到他的马前。   统领看着这两把朴刀上面刻着的繁复纹路,虽然一时间内无法看明其中含义,但身为洞玄境的强者,本能里感到其间隐藏着的美感与境界,眼睛一亮。   就在他要接过这两把刀当成战利品,待日后好生研究一番时,不远处响起一道清脆而充满怒意的声音。   “那是我们的!”   天猫女愤怒地瞪着马上的统领,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身上满是灰尘血渍,脏的厉害,看模样已经在营地外找这两把刀找了很长时间。   统领淡淡一笑,轻提马缰准备离开,根本懒得理会。   天猫女小步快纵,像阵风般冲到他的马头前,手握秀剑乌木细柄,盯着他不肯让开去路,毫不掩饰清亮眼眸里的恨意。   几名神殿骑兵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试图要将她推开。   一声清呤,天猫女秀剑出鞘,看着比自己高大很多的几名神殿骑兵,毫无惧色,声音微颤愤恨说道:“马贼的脑袋让你们割了,难道你们还要抢我们的兵器?”   神殿骑兵统领冷冷看着她,说道:“墨池苑弟子非符即剑,你们何时开始用刀?”   酌之华等墨池苑弟子看着这边起了冲突,都赶了过来,发现身材娇小的小师妹竟被这些无耻的神殿骑兵围住,压抑了很久的愤怒情绪终于再也忍不住暴发了出来,剑身摩鞘之声密集响起,与神殿骑兵对峙了起来。   场间气氛骤然变得无比紧张,虽然神殿骑兵百骑精锐当先,墨池苑弟子人数极少,而且各自疲惫不堪,但凭着那股坚忍铁血气息,竟是半步不退。   草甸间一阵冬风拂起,莫山山缓步走了过来,身上那件白色的衣裙被风吹的飘起,表情冷漠目光淡然,她看着那些面露不耐之色的神殿骑兵和马上的那名统领,淡然说道:“我墨池苑弟子想用刀便用刀,难道这种事情也需要向神殿交待?”   神殿骑兵统领沉默看着她,忽然说道:“山主这话似乎有些不讲道理。”   莫山山说道:“难道说现在的神殿会认为小偷也有道理?”   神殿骑兵统领面色微变,感到羞辱,看着她和那些手持秀剑拦在马前的墨池苑弟子,寒声说道:“竟然把神殿和小偷相提并论,如此不敬!莫非要裁决司去问问书圣大人,他究竟是怎么教的徒弟!”   莫山山平静应道:“我代家师等着裁决神座的训话。”   神殿骑兵统领明明猜到这位书痴此时应该是在强作精神,却也不敢随意冒犯,他盯着少女符师的眼睛,忽然开口说道:“山主奉神殿令运送粮草入王庭,此事干系双方和议大事,如今粮草尽毁,不知山主如何向神殿和联军交代,若双方和议因此事而破裂,也不知山主你能不能承担的起。”   “如何向神殿和联军交代是我的事情,与你并没有关系。”莫山山睫毛微眨,轻声说道:“即便我不交代,你也不可能在这里杀死我……”   她抬起头来,静静看着神殿骑兵统领的眼睛,说道:“或者杀死这里所有的人。”   神殿骑兵统领微微蹙眉。   莫山山轻轻将被风吹至颊畔的发丝捋到肩后,平静说道:“既然你不会把我们全杀光,那么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放下刀,走。”   神殿骑兵统领沉默了很长时间,把鞍上那两把朴刀随意扔到地上,看着她微微一笑,说道:“希望能在王庭与山主再相见。”   天猫女收剑入鞘,推开身前的神殿骑兵,冲到统领马旁拣起那两把朴刀,像宝贝一般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盯着对方。   莫山山没有回答神殿骑兵统领的邀请或者说威胁,直接转身走回营地。   ……   ……   深冬的荒原,太阳沿着南方的低矮天空出现不久便会消失,战斗在清晨开始,待战场打扫完毕时,天已近暮,光线变得昏暗起来。   草甸上方密集的马蹄声如雷响起,然后渐低。神殿骑兵护送着月轮国曲妮玛娣姑姑,马车中的少女及天谕院、白塔寺等人,伴着道道烟尘远离。   血一般的暮色笼罩着营地,把地面和车厢板上那些血渍耀的更加刺眼。破损的车厢板和马车碎片还有干草被堆积在一处,在夕阳下仿佛要燃烧起来般。   片刻后,这些物事真的被点燃,火势借着原野上的风瞬间变大,逐渐吞噬掉其上堆放着的遇难者遗体。   噼噼啪啪的响声中,隐约可以看到融化焦黑变形之类令人心情极度惘然复杂的画面,空气中开始弥漫出一股令人感到恐惧恶心的焦臭味。   围拢在火葬地四周的幸存者们低着头,开始齐声呤诵昊天道教曲里的往生令,单调的音节不断重复,祈祷火苗中的灵魂能够顺利回归昊天的怀抱。最开始有些嘈乱的声音后来变得越来越整齐,低沉而充满了悲悯的气氛。   宁缺因为受伤严重没有走下马车,他掀起车帘,沉默看着远处的火苗,听着人们的吟诵祈祷声,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头顶高而远的天穹。   荒原的天空就像他熟悉的那样干净,但此时在夕阳的照耀下,自然分成了两片截然不同的世界,近夜的那面幽蓝似海,近日的那面燃烧似火。   降临到这个世界,他无法解释,童年在长安城里接触的都是对昊天的信仰,他的师傅颜瑟大师是昊天南门供奉,是西陵神殿上有座位的大神官。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像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信奉昊天。   然而此时此刻,就在火苗里的无数灵魂之前,在海洋与火焰般的天穹下,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难以自抑地渐渐地在发生变化。   ……   ……   人们在草甸间再次结营,度过了漫长而寒冷的一个夜晚。第二日清晨,幸存下来的数十骑燕国骑兵带着伤员南归。他们是崇明太子的嫡系,很清楚昨日遇袭时为何神殿骑兵会有那样的态度,也知道就算去了王庭,也根本讨不到任何公道,甚至还有极大的危险会被神殿惩处,所以自然选择归国。   大河国墨池苑的弟子们,没有随燕骑一道南归,而是乘坐着两辆马车和几匹马,再次启程,向着东北方向的左帐王庭驶去。   看着车窗外荒芜的景致和疏草间的残雪,宁缺咳了两声,从怀中取出桑桑准备好的手绢,将唇角的鲜血拭去,转头望着对面的白衣少女问道:“为什么要去王庭?”   “粮队的事情总需要一个交代,而且……”   莫山山眼帘微垂,睫毛轻颤,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很生气。”   宁缺看着她笑了起来,说道:“我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你了。” 第二十八章 马车上   听到这句话,少女符师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膝上的白色衣裙,似乎那处的花边非常漂亮,但事实上白裙素净,上面什么也没有。   马车还在行进,原野上的风掀起车帘,清晨的阳光洒了进来。晨光映在车厢内黑白两色素净的装饰上,落在她黑色的发与白皙的脸上,析离出几缕光影,平静而肯定的声音,从她唇间缓缓道出:“我想,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清晨的阳光同样也落在宁缺的身上。他没有想到自己习惯性的说话方式,会让对方产生误会,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笑容在晨光里显得无比温和:“我有很多喜欢的人,喜欢是我表达善意的常用辞句,希望不会让你觉得太过唐突。”   荒原的土地被寒风吹的干硬,车轮在上面行走不时被震起,马车不大,二人相对而坐,距离不可能太远,随着车厢的起伏,膝头快要触到一起。   宁缺向后挪了挪,靠在窗畔的棉垫上,酸痛的身躯终于找到了支撑点,不由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看着少女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脸蛋,说道:“这个世界便是这种模样,不需要为了那些恶心的事情不高兴。”   昨日他替莫山山妆容,将她那如瀑布般的黑色秀发梳在后方系住,今晨醒来,莫山山依旧保持着这个发式,不知道她是不在意这些,还是觉得宁缺的手艺确实不错,于是她习惯性去捋额前发丝时,纤细的手指便落了空。   她很认真地请教道:“欢喜厌憎都是情绪,如何能够压抑?”   宁缺靠着窗畔,眼睛被帘角里洒时来的晨光刺的微微眯起,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是说要压抑这种情绪,而是说不要被这种情绪影响到自己,生气这种事情啊,就是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很不划算。”   莫山山两道浓秀如墨的眉缓缓蹙起,执着追问道:“可是生气便是生气。”   宁缺看着她的眉毛,忽然生出用手指去摸摸的冲动,把手收回袖中,说道:“既然生气当然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气发泄出去,所以我支持你去王庭,不过你有没有想清楚,一旦在王庭遇见那队神殿骑兵或是那些贵人,应该怎样做?”   莫山山面无表情摇了摇头,她只是直觉里认为自己应该去王庭,去找到那队神殿骑兵和草甸上那些人,替死去的同门和那些燕国军民讨个公道。   似乎猜到她心中是怎样想的,宁缺看着她认真说道:“公道这种事情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就算你的实力身份足够强大,有时候也不见得能讨回来,所以出气这种事情和公道无关,只和公平有关。什么是公平?别人打我们,我们就打他们,别人骂我们,我们也打他们,别人想杀我们,我们就先把他给杀了。”   莫山山睁着眼睛看着他,似乎没有想到很多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如此简单而放肆,眉头微皱问道:“你们……唐人,都是这样看事情的?”   “差不多。”宁缺笑着说道:“从生下来开始我们就在接受这样的教育。”   莫山山伸手掀起身旁车窗上的帘布,看着逐渐后退的荒原苍凉野景,看着远处空中那几只孤单的鸟儿,想着昨日草甸上那辆马车里的人,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到了王庭,我没有办法杀死那些人怎么办?”   神殿骑兵和他们保护的贵人,自然不能随便被杀死,哪怕她是天下皆知的书痴,宁缺看她惘然神情,隐约猜到草甸上那些人的身份恐怕极高。   “昨天留在草甸上的那些人是谁?”   莫山山转过头来,看着他轻声说道:“天谕院学生和白塔寺的僧人,如果你要问马车里的那个人,她是月轮国的公主,也是天谕院的宠儿。”   宁缺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神情的变化并不代表他心情的放松,反而表示他有些吃惊,说道:“花痴陆晨迦?传说中的妙人儿来荒原做什么?”   莫山山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本来有些木讷的表情因为这难得的笑容骤然变得生动起来,尤其是眼眸里散漫冷淡的目光,竟瞬间变得可爱了几分。   “你不知道莫山山是书痴,却知道花痴的名字。”   宁缺笑了笑,心想若是那位花痴,自己这些人去王庭想要求公道,着实有些痴心妄想,笑容渐敛后,他看着莫山山说道:“不能杀人,又想出气,我或者可以给你出些主意,花痴陆晨迦她最喜欢什么或者说看重什么?”   “她叫花痴,最喜欢最疼惜的自然是花。”   莫山山像看白痴一样木然看着宁缺的脸,说道:“除此之外,世人皆知她痴恋隆庆皇子,事实上她是一个很清高的人。”   宁缺思忖片刻后说道:“出气无外乎便是欺负人,如果此去王庭想出气,那么便直接从花和清高这两件事情入手便好。”   然后他开始认真地替莫山山筹划,一旦在王庭遇见陆晨迦,应该采取怎样的方式,才能一渲墨池苑弟子们的怨怒之意,并且如何能够不惹出太大的震动。   听着这些近乎儿戏,但细细思量却着实有些阴险的主意,莫山山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她看着晨光下宁缺的笑脸,看着他那个清新的小酒窝,忽然觉得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可恶,又是那样的可爱。   欺负人是宁缺最爱做的事情,以弱小欺负强大更是比做爱更爱的事情。他暗自想着自己已经提前欺负了隆庆皇子一次,不知道那位花痴知道后会对自己是如何看法,正想的兴奋,余光里忽然发现莫山山正极为专注地看着自己,才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不由尴尬地笑了笑。   ……   ……   宁缺问道:“你和花痴很熟吗?”   莫山山这时候正在磨墨铺纸,为了与宁缺保持距离,压在小腿上的腰臀尽可能地窗户那边靠,回答道:“前些年她曾经去过莫干山,我与她处过数十日。”   宁缺靠着车厢板,抬头看着车内素净的装饰,眉头微挑,问道:“花痴是个什么样的人?长的很漂亮?真像传说中那样爱花如痴?”   莫山山握着笔杆的右手微微一滞,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对她很感兴趣?”   宁缺笑着说道:“我确实很好奇隆庆皇子的未婚妻长什么模样,因为我一直很奇怪,难道这个世界有女人面对隆庆皇子那张完美的脸不会感到自卑?”   莫山山轻轻把笔搁到架上,以手扶地转过身来,微微偏头看着他,问道:“你见过隆庆皇子?”   “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谁都知道那位皇子殿下是世间最漂亮的男子。”   说完这句话,宁缺发现少女符师依然盯着自己,知道她不相信这个说法,只好投降般举起双手,笑着说道:“好吧,我承认确实见过他。”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静若秋湖荡漾不定的目光,忽然变得明亮了一霎,嘴唇微动想要问什么,却最终没有问出口,显得有些慌张。   或许是为了掩饰先前那一瞬的慌张,她微微低头,睫毛微眨,双手扶在膝上重新坐下,说起另一椿事情:“你曾分析过,那群马贼的目标不是粮草,而应该是我,但事实上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你。”   她抬起头来,看着宁缺又像是看着宁缺身后窗外的荒原景致,认真说道:“火墙后方的画面,我看的很清楚,他们有所备而来,就是要杀你。”   没有问出口的那句话始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宁缺知道她对自己的身份早已起疑,却没有直接发问,这让他有些感激,只是此时他还在犹豫何时告诉大河国少女们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提到昨日战斗中那面火堵,他想起那半道神符在火墙上击出的恐怖空洞,说道:“当时我以为那是你能施展出来的最后一道焚天火符,之后念力枯竭,便是最简单的符道也已经施展不出来,没有想到你竟然还藏了这么一手。”   莫山山忽然身体前倾,极认真地行了一礼,轻声说道:“这还要感谢师兄你前日指教如何战斗,山山在此谢过。”   宁缺怔了怔,想起前些天自己曾经极为严厉地训斥过她,说她妇人之仁,说她完全不懂战斗,不知道把最强大的力量留到最关键的时刻。那时候的他,并没有完全猜到她的身份,此时想来自己竟然是在教书痴如何战斗,不免情绪有些荡漾。   “无论如何,全靠你那半道神符,我们才能活下来。”   当时他局势危急,对那道惊天动地的神符并没有太清晰的感受,但昨夜细细思考一番,愈发觉得对面这位少女符师了不起。   修行五境,越境挑战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正如陈皮皮所说,以他的修行资质,就算晋入知命境界,也是史上最弱的知命,若没有别的手段,任何洞玄境界的强者,都可以尝试越境挑战甚至杀死他。   但境界便是境界,莫山山明明还停留在洞玄境内,当时却能越境施展出只有神符师才能施展的不定符,这个事实让宁缺深受震憾,而且极为不解。   颜瑟大师断定他是世间难觅的符道天才,然而看着身前安静扶膝跪坐的白衣少女,看着她那张不嗔不喜的美丽脸颊,宁缺难得生出了不自信的心态。   “师傅,你是不是因为早就知道世间最天才的符道传人被书圣抢走,才会退而求其次选择我,只是这样一来,徒弟我很没面子啊。”   莫山山当然猜不到宁缺此时的心理活动,更不知道他正在腹诽一位倍受尊敬的神符大家以及自怨自艾,合手鞠躬,认真请教道:“钟师兄……”   宁缺醒了过来,认真纠正道:“我说过,你可以称呼我为十三。”   莫山山怔了怔,觉得这称呼有些别扭,迟疑片刻后微涩说道:“十三……师兄,我想向你请教一些事情。”   见她认真凝重认真,宁缺不知何事,敛了心神揖手还礼,说道:“请讲。”   莫山山说道:“我自幼入山随家师修行符道,星移日转十余年,所接触的便是书符二物,我想请师兄教我如何与我战斗,如何获胜。”   宁缺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心里明白应该是昨日的战斗,让这位少历世事,却早已名动天下的少女符师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受到了某种冲击,才会有此请求。   论修行境界,他自知碌碌而矣,无论是和后山里的师兄师姐,还是和隆庆皇子,对面的少女符师相较,都完全不值一提,但要说到战斗,自幼便在生死间挣扎在刀锋上跳舞的他,整个人生便是在不停的战斗,无比自信。   “战斗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就是怎样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让对方丧失伤害自己的能力,所以我们首先要清楚自己拥有怎样的实力,以及敌人拥有怎样的实力。”   宁缺指着二人头顶的马车顶棚,说道:“我们首先要知道车顶到地板有多高,然后知道自己有多高,才知道站起来后会不会撞痛头,当然也有可能是把车棚顶穿,但我想应该没有多少人愿意用自己的脑袋去衡量车顶的坚硬程度。”   很简单的语言,很浅显的比喻,却能比战斗之前的准备工作描述的极为清楚。   莫山山思考的时候,目光更为散漫漠然,完全不知道她在看着哪里。她喃喃轻声说道:“怎样才能判断出对方已经丧失了伤害自己的能力?”   宁缺最喜欢回答这种看似愚拙,实则非常重要的问题,他靠着车窗畔的棉垫,举手在空中一挥,回答道:“断胳膊断腿,这是最常用的重伤手段,但如果需要确定让对方丧失所有战斗力,记住一句话:只有死人才安全。”   听着这句话,莫山山的眼神显得有些惘然,似乎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一旦说到战斗,宁缺总是很直接地把死亡搬到最前面,她自幼在墨池老师处接受的教育中,修行者之间的较量,胜败并不见得都要分出生死。   宁缺看她神情,才知道这位书痴少女,果真是墨池里生出的一朵洁白莲花,在来到荒原之前,竟是完全不知世间疾苦,不由语重心长说道:“若在墨池清修,当然不需要思考这些问题,就如同我一样,如果我这时候躲在书院里读书,那天天只需要下下棋打打铁听听歌,生活不知道有多幸福,但小楼之外的天地,每多风霜雪雨如剑,你既然已经踏足其间,便要明白险恶二字如何写法。”   莫山山听他说的诚挚用心,点头表示受教,同时感激看了他一眼,只可惜她的目光还是那么散漫,便是感激也没能让宁缺清晰感受到。   “十三师兄,如果对手的实力境界远超于你,如何击败对手?”   “山主……”   “十三师兄,你可以直呼我的姓名。”   “这若让世间俗人知晓,不免会觉得我太不恭敬。”   “那请称呼我为山山师妹。”   “山山师妹,你刚才问的这个问题……基本无解,如果谁能完美地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他就是这个世上最强大的人,因为比他强大的人他都有办法击败。”   莫山山眉头微蹙,沉默很长时间后,认真问道:“师兄,你这句话……是讽刺?”   宁缺怔怔看着她,从碧蓝如腰的海子畔,他就发现了一个令自己感到有些不适应的事实,世间除了桑桑外,终于出现了一个能够无数次击败自己的人。   “师妹,你可以认为这是讽刺,不过请不要多想,我言语习惯里的讽刺,往往只是为了加深听者的印象,因为这件事情很重要。”   莫山山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怎样才能击败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   宁缺认真回答道:“遇到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我坚持认为我们只有一个选择。”   莫山山小脸微仰,带着期待问道:“什么选择?”   宁缺说道:“逃。”   “……”   “不用无言,逃跑也是一种战斗,因为面对远强于自己的对手,你就算想逃,也不见得能成功逃掉,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从逃亡开始教你。”   “师兄,不言胜先虑败,确实是一种很优秀的品德,但我还是想先学习胜利。”   莫山山坐在窗畔小台上,手执墨笔,准备认真记录。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不由感到有些骄傲,又难以自禁地想起去年春天,在从荒原回来的马车上,自己也曾经像她一样,拿着墨笔在纸上认真记下吕老先生的每一言每一语,生出很多复杂的感慨,稍定心神后认真说道:   “你的想法也对,世间年轻一辈,能在修行境界上超过你的人也不多。我相信大部分情况下,你所面临的对手,就像昨天的马贼一样,要远弱于你。”   他认真说道:“面对弱于自己的对手,不能有同情怜悯之心,不能有骄傲自大之心,不能把对方看成弱者,而是要把对方当成最强大的敌人来看待。”   “但你必须记住,在战意上不可藐视对方,在战术上应该有所选择。以强敌弱应如猛虎扑兔,一动而出全力,一头猛虎的全力并不是真的把全部力量都运至双掌,然后击杀弱兔,而是专注心神,不给弱兔任何逃脱之机。一扑而杀兔,免去追逐纠缠厮扯之惫,反而能够惜力。虎势若现,便是数百只兔子也不敢异动。”   莫山山记下这段话,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若两虎相遇又如何?”   宁缺说道:“佯装受伤悲苦乞怜说我已经默默爱你一万年,想尽一切办法以弱其心志,打他妈妈杀他全家抽他崽子耳光,想尽一切办法激怒对方乱其心神,若你穿着鞋便去荆棘地,若你衣裳厚便择苦寒地,想尽一切办法营造适合你的战斗背景,对方力大你爪尖那便游走而战,划破其皮让其不断流血,对方爪尖你力大那便静守而待,任由其予以小伤择机一举而入绝境,想尽一切办法藏拙抢先。”   莫山山听着他滔滔不绝讲着各种情况,目光变得越来越涣散,下意识里喃喃自语说道:“听上去好像很麻烦的样子,哪里去找这么多的方法。”   “若什么方法都不管用,那么你只需要记住最后一条。”   宁缺看着她,认真说道:“两虎相遇,勇者胜。”   莫山山睁着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沉默很长时间,才把这段话里的意味完全明悟,轻声感慨说道:“师兄,你懂的东西真的很多。”   宁缺总觉得她专注的目光,似乎专注在别的地方,听着这赞扬,不免觉得有些怪异,说道:“师妹,你在世间有无数仰慕者,经常被你这么称赞,我有些顶不住。”   莫山山如墨般的秀眉蹙起,不解问道:“师兄,你为什么会懂这么多东西?”   宁缺调整了一下坐姿,笑道:“书院先生曾经教过我们一句话,实践之际方出真知,师妹,你如果像我一样从小到大都在打架,那么你也自然会懂这么多东西。”   莫山山脸上的神情愈发木讷:“师兄打过这么多架……难道你小时候很调皮?”   宁缺身体微僵,觉得和这朵墨池苑的白莲花对话真是辛苦。   莫山山问道:“师兄?”   宁缺疲惫无力地挥挥手,说道:“师妹,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你。”   莫山山问道:“什么问题?”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你从来不拿正眼看我?”   莫山山看着他,不解问道:“何时有过?”   宁缺感觉她正看着窗外的荒原,叹息道:“随时随地,比如此时。”   莫山山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表情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后轻声解释道:“我自幼喜爱书法,临摹书帖太多,所以眼睛不是太好。”   宁缺嘴唇微张,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才知道原来名闻天下的书痴竟然是个近视眼,而且看她的眼神,莫非还有些散光?   ……   ……   (我渐渐发现,我一直都有枯井底的情结,不过这本书我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楚,不至于被很多东西打乱自己的规划,都说写书人写出来的故事和人物有时候会变得比写书人更强大,将夜可不会发生,因为俺很明确地知道强大的东东在哪里,爱死了。) 第二十九章 入王庭   在碧腰海子畔挽弓拔箭相助,入荒原一路打猎同行,宁缺和大河国墨池苑的弟子们,早已熟稔无比,经过草甸下的并肩浴血作战,双方更是亲热亲密无间。   此后数日时间,宁缺一直留在马车上养伤,同时对少女符师进行世界观人生观战斗观的再次改造,很少下车,便是进食小歇也都在车上。   这些落在墨池苑弟子眼中,不免便有些异样,他们很清楚山主的性情看似冷漠,实则清淡温和,但从未与年轻男子这般亲近过。酌之华也觉得这非常不合适,只是想着宁缺受了重伤,也不好意思让他下来。   事实上宁缺的伤势恢复的很快,第二天夜里便不再咳血,受到剧烈震荡的识海也逐渐平息下来,偶尔发作的眩晕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酌之华等墨池苑弟子,对他的身体状况不是太清楚,但莫山山却是将他的康复过程全部看在眼中,不免觉得有些不解。   那夜宁缺夜挽弓狙杀数名马贼之时,莫山山便在一旁感觉到了念力波动,那时她就猜到宁缺应该是名修行者,对于这一点,她并不怎么意外,似书院那等高妙之地挑选学生单独入荒原执行任务,那学生自然不凡。   只是那名马贼首领是已经入了洞玄上境的大念师,她若不是春天时在莫干山悟了半道神符,也没有办法伤到对方。如此强大的念师集全力攻击宁缺,按照常理来讲,宁缺就算能活下来,识海受损严重也极有可能变成痴傻之人,哪里还能像他现在这般侃侃而谈,眉飞色舞?难道宁缺的念力竟比自己还强大?   书痴并不擅长和人交谈,尤其是不愿意窥探旁的隐私,所以对宁缺的疑惑一椿接着一椿,但她始终没有发问,只是安安静静坐在车窗畔,用娟秀的小楷记着宁缺的指点,然后认真择其能学处用心体悟。   宁缺看到她的字后赞叹不已,因为莫山山的书法确实极佳,墨笔落纸圆而不媚,柔而有骨,笔锋隐现而清晰,浓匀合宜,清新喜人。   这时他才明白,前些日子在营地里他赞叹少女符师痴于写字颇有自己几分风采时,为什么墨池苑的女弟子们会笑的那般开心——书痴痴于书,这里的书是书法书帖书天下的书,而不是读书写书千卷书的书,在墨池苑弟子看来,他一个寻常人竟然说天下书痴有自己风采,确实是极可笑的事情。   墨池苑弟子乘车骑马,在某冰塞处转道,由东北而向西北,直向王庭而去,一路少见人烟,多见耐寒绒羊与荒土,道路依旧难行。   车厢不停起伏震动,宁缺看着她在窗畔悬笔手腕纹丝不动,纸上字迹也是分毫不乱,不由生出几分感慨,自己这个符道天才的名头在少女面前已经有些不怎么实在,莫非连书法大家这个名头也要被抢走?   把棉垫搁到厢板后方,他舒服地躺了下去,脸离莫山山垂在地板上的白色裙边极近,他随意伸手抽出小几上那叠纸张里的一张,目光落下不由微微一怔。   那张纸上写着些很眼熟的字。   “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   先前看着少女符师在窗畔静静写字时,宁缺想起了旧书楼东窗畔的三师姐,开始想念长安城南的书院,想念后山里的日子和那些可爱的同门,这时忽然在千里之外的荒原上看到自己的鸡汤帖拓本,他开始想念长安东城的那条巷子,想念老笔斋里的日子和那个黑黑瘦瘦的家伙。   莫山山余光里注意到他神情有异,以手扶地转过身体,发现他在看自己重金购买的鸡汤帖,不由微怔问道:“十三师兄,你也懂书法?”   必须要说,书痴姑娘确实不擅长和人交流,如果换成别的人相询,大概会说师兄你也喜欢书法?她却是直接的厉害,全然没有想过听者的感受。   宁缺早就习惯了她的言语间时不时会冒出一根类似二师兄古冠那样的东西,根本不以为意,耸耸肩回答道:“略懂。”   莫山山曾经问过他也懂符道,当时他的回答便是略懂,此时谈及书法之道,他的回答还是略懂,当着别人的面他大概会有底气信心说自己是符道天才是书法大家,但当着天下书痴的面,他觉得还是低调一些比较不容易丢脸。   莫山山看着他,忽然问道:“你觉得这书帖如何?”   她的神情很专注,似乎很重视宁缺会怎样回答。   宁缺没有想到她会问自己的意见,异道:“你是说鸡汤帖?”   莫山山看着他神情认真说道:“师兄是长安书院学生,当然听说过鸡汤帖,听说这张书帖便是书院中人的大作,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   有句酸话说的多:认识自己永远是最难的,孰不知点评自己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尤其是在听者不知情的情况下,如果你还想赞美自己。   宁缺向墨池苑弟子们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虽没有存什么恶意,但现在双方关系如此亲厚,一旦被揭穿难免会有些尴尬,于是在没有合适机会之前便只好暂时先继续瞒下去,此时面对这种局面却是更加尴尬。   而且他并不知道少女符师对鸡汤帖以及写出鸡汤帖的那个自己是什么看法,若喜欢欣赏倒也罢了,若她极为厌憎自己的书法,岂不是很麻烦?这种可能性并不小,虽说常有文无第一的说法,可事实上遍览长安城内诗家书家聚会时曾经发生的冲突,便可知道像莫山山这样长于书道的人对别的书家总会有些不以为然。   文人相轻,书者之间何尝不是如此?   “这帖笔锋尽露而不知敛,形散神亡而无骨,看似别有新意,实际上不过是些鸡贼手段,邪路着墨法,失了中正大雅之风,不值一提。”   他毫不犹豫把鸡汤帖好生贬损了一番,表情从容镇定,把尴尬和苦涩的黄连数尽数藏在身体里,不敢流露丝毫,这或许便是所谓代价。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似乎想要分辩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随意贬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再次认真请教道:“那师兄认为花开帖如何?”   宁缺看着她微惊说道:“师妹连花开帖也看过?”   莫山山摇了摇头,说道:“书院那位书家的临摹本我搜集到了一些,但花开帖藏于深宫,便是摹本也都被长安城诸王公府邸珍藏,所以我只闻其名未见其迹。”   宁缺心情微感轻松,笑着应道:“我也未曾看过,所以无法点评。”   莫山山目光微垂,落在他手上那副鸡汤帖拓本之上,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只听她轻轻叹息一声,转身继续去描自己的簪花小楷。   那日草甸下的战斗中,她看到火墙那边的画面,却没能看到马贼首领面门前那一闪即逝的火团,若她知道身旁的宁缺也是符道中人,或许她的想法会完全不一样,此时的表现自然也会不一样。   ……   ……   深入荒原,由东北再折西北,行不多时便可见天穹远处那抹淡淡山影。   岷山乃是世间最雄奇最长的山脉,由荒原深处一直向南延展,直至大唐河北郡之南近长安城的所在,延绵不知多少公里,仿佛是昊天在世间北地留下的一把宝剑。   在荒原中段岷山有一段中断,形成天然的峡谷,峡谷的西向筑有城池,由大唐北路边军精锐镇防,戒备森严,而岷山也由于这段中断被分成南北两麓。   宁缺当年生活的茫茫岷山便是南麓,岷山北麓深在荒原,被蛮人们称作扎什山,就是天弃山的意思,表示如果走出这道山脉,便等若被昊天遗弃。   天弃山东面有一片肥沃的草场,左帐单于的部族,便在这片草场上世代生活,王庭便在那处。   隔着车窗看着远处天穹旁的那道山影,宁缺很自然地想到南方的岷山,想起山那头的北路军镇堡,想起渭城的老伙计们。他离开碧水营进入粮队,入荒原已经走了很多天,但那道山脉始终还在那处,竟似没有变过模样一般。   看山跑死马,更何况是这样一道雄奇险峻的连绵山脉,王庭已近,但要抵达还需要一些时间,随着距离的拉近,宁缺变得越来越沉默,更多时间藏在马车里不肯下来,便是连天猫女喊他去看湿地里的白鹤,也喊不动他。   因为他需要时间思考,思考两个很重要的问题。   在草甸袭击他们的马贼,跟踪了他们很多天,后来已经确定这群马贼的目标就是自己,那么等于说自己离开碧水营混进粮队开始,马贼身后的势力便已经知道。   那群马贼或者说那几群马贼究竟是谁的爪牙?是谁想杀死自己?那个马贼首领又是谁?洞玄境界的大念师,肯定不可能是个单纯的马贼头子,在战斗中宁缺感受到的那股军人气息,更是让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马贼首领的右臂被他砍断,被下属救走后如果没有死在荒原上,肯定需要地方医治。如此沉重的伤势,不是一般马贼的土窝子便能治好,那人需要医生药物,需要抓紧时间,而离那片草甸最近,又能治好断臂伤势的地方,恰好便是左帐王庭。   粮草尽毁,莫山山坚持带着墨池苑弟子前来王庭,宁缺没有表示反对,除了战斗中结下的情谊,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一点。   无论那群马贼背后的人是王庭那位单于或是别的什么人,他坚信那名马贼首领只要还活着,那么此时至少有九成机率藏在王庭中。   他要找到对方,问一些问题,然后杀死对方。   除此之外,他还在反省自己离开书院来到荒原后所做的事情。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次艰难的生死战斗之后,他事后都会进行分析和总结,正因为如此他才带着桑桑活了下来。   反省已经变成他的某种本能,然而这一次在马车里进行的反省比过往那些年里的每次反省都要深入一些,甚至向前追溯到离开渭城进入长安之后的所有行为。   沉默思考很长时间后,他确认自己离开渭城后,尤其是进入书院之后,有很多行事或者说选择都不是最为妥当的那一种,因为自己陷入了某种思维误区。   在渭城时他习惯了单骑入原,替将军打探敌情,和同袍们一道追逐马贼,所以这次带着书院诸生来荒原实修,肩上担着陛下和国师交付的两项重要任务,依然习惯于如此行事,乔装打扮混入粮队,只想着暗中行事。   然而他忘记了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渭城的小军卒,不是斥侯,不是梳碧湖的砍柴人,而是夫子的亲传弟子,是书院后山的学生,是皇帝陛下的金牌小密探,是昊天道南门及天枢处的客卿身份。   暗中行事,便等于他这些令无数世人羡慕敬畏的背景靠山全部变的没有任何意义,那名神殿骑兵统领知道莫山山是书痴,便不敢再妄行妄言,若他把书院后山弟子的身份亮出来,那些马贼又哪里敢聚而攻之?   还有极其重要的一点:离开书院之前,二师兄在后山里专门提醒过自己,书院出去的人只能欺负人,不能被人欺负,说的何其壮阔嚣张,而自己眼下没有书院后山弟子的身份,即便嚣张了谁又知道这是书院的人在嚣张?   宁缺以手撑颌,靠着马车窗口,看着远处那道山脉和隐隐可见的帐蓬,无奈感慨想道,乡下的穷小子进城挣了大把银子,也只会偷偷买些宅子,吃几碗酸辣面片汤,草根太久,想要习惯仗势欺人终究还是需要些时间啊。   ……   ……   时已隆冬,天寒地冻,天弃山下的草场不知是不是因为山间地热的关系,竟然东一片西一片还生着些茵茵青草,帐蓬如白云一般在草场间盛放。   两辆马车,几匹疲马载着大河国墨池苑弟子来们到草场外,身后没有粮队,更没有什么护卫骑兵,看上去显得有些凄凉。   草原蛮人左帐王庭与中原联军的和议已经正式开始,各方势力带着骑兵齐聚于此,远远便听着嘈杂热闹的声音,不知有多少人正在饮酒叙事。   王庭一支骑兵把墨池苑弟子们迎入营间,很明显草甸遇袭以及那半道神符的事情已经流传开来,有人知晓书痴便在马车之中,所以骑兵表现的还算尊重。   相反是营间那些来自中原的使者护卫,看着墨池苑弟子们的眼神有些冷淡。他们不理解粮草尽毁,为什么这些人不退回燕北,而是赶来王庭,难道这些墨池苑弟子们不知道,神殿和联军里有些大人物对他们的表现极为不满? 第三十章 驻营地的选择   疲马尘车十来人,自然不可能影响荒原局势,蛮人王庭与中原联军的谈判和他们更没有什么关系,经历马贼劫掠粮草尽失,却还是坚持来此,墨池苑弟子们自己知道是要寻觅公道,而在别人看来则是被迫前来等候神殿的处理结果,前景黯淡全无光明,自然没有谁会愿意前来亲近,哪怕传闻书痴便在那辆马车中。   雄山畔的草场漫无边际,隆冬时节虽然有上万人聚集此地,帐蓬朵朵盛开,但依然有足够多的地方可以用来安置人员。为了表示诚意,王庭方面同意中原联军自行选择地方扎营调配人马,负责此事的人是西陵神殿的一位主事,他神情淡漠与酌之华见过礼后,直接把墨池苑弟子们带到了一个地方。   两个帐蓬离联军中帐的距离并不远,就在中帐后方,却显得有些偏僻,地势略高,墨池苑弟子们走进帐中,看着那些事先准备好的用具,发现还算不错,心里清楚大概是联军因为山主的关系,终究还是给了些颜面。   只是从被王庭骑兵接来此间,直到此时此刻,除了那位神殿主事之外,竟没有一个联军上层或是神殿的大人物出面,加上一路所见那些中原诸国来人的冷漠眼光,墨池苑弟子们知道自己刻意被人排挤遗忘,情绪不免有些低落不平。   天猫女年纪太小,自然想不到那么多,她看着帐内厚厚的羊毛褥子,想着今天晚上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不用在狭窄的车厢里和山主挤在一处,倒显得有些高兴。   被排挤被刻意遗忘的遭遇,宁缺去年在书院里便经历过,所以他很习惯,并不怎么在乎,只是觉得这处宿营地的位置似乎有些不妥。   他走到帐外,向远方望去。   背着沉重行囊的大黑马踱到他的身前,用马首轻轻拱了拱他,发出像拉风箱一般的难听喘息声,显得极为吃力辛苦。   宁缺摸了摸它颈上的鬃毛,笑骂道:“不要总是在我面前叫苦卖乖,这么点东西哪里至于让你辛苦成这个模样,稍后就要离开,别急着把行李卸下来,如果饿了你自己去找些草吃。”   大黑马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冬风间那些隐隐若现的青草,痛苦万分想着,这些草比蛮人头上的头发都要少,哪里能让自己吃饱?   大黑马性情暴烈,但若被驯服之后,毫无疑问是世间罕见的骏骑,如果让别人发现它的真正实力,一定会当宝贝般贡起来,哪里会像宁缺这样当成自家随意养的一只狗,家里没饭吃了,便一脚踹出门让它去街边拣邻居剩的骨头?   但偏偏它只服气宁缺的管教,见宁缺真没有去替它讨要干草的意思,垂头丧气乱踢马蹄便向营外走去,也不知道它能去哪里寻些吃的。   时间尚早,但由于苦寒北地冬日短暂,天穹上的日头隐隐然已经有了近暮的味道,缓慢向地面垂落,光线渐渐变得昏红起来。   缓坡后方袭来一阵寒风,宁缺不知从何处拿了一条棉围巾,塞进领口处,对身旁的酌之华说道:“这里是风口,夜里会冷。”   酌之华在墨池苑弟子中年龄最大,性情温婉平和,听着宁缺提醒,知道先前那名神殿主事,把自己这些人带到这里驻营,竟还存着这样无聊的刻薄小意思,即便是她也觉得有些恼怒,却不知该如何处理。   宁缺拉住身旁走过的一名草原男子,表情温和诚恳说了一长段话。   莫山山一直没有下车,直到听到宁缺这串难懂的话,才掀起车帘走了下来,待那名草原男子离开后,她走到他身旁,蹙着墨眉说道:“师兄你连蛮话都懂?”   因为唐国强大,以及神殿不停传教的缘故,中原语言在草原上已经极为普及,但还是有很多蛮人习惯说他们的旧语言,也就是所谓蛮话。   宁缺说道:“西蛮话我说的比较好。”   酌之华问道:“钟师兄你先前和那人说了些什么?”   “我问他可不可以自行在草原上立帐。”   宁缺笑了笑,继续说道:“那蛮人说我们是单于最尊贵的客人,那么只要是单于的草场,我们可以任意挑选地方居住。”   听到这句话,帐蓬外的墨池苑弟子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纷纷笑了起来,心想另择宿营地也不错,既然神殿如此对待自己,那又何必与他们靠的太近。   酌之华微笑看着宁缺,心想同门之中没有成熟男子,面对很多问题和选择时,确实少了些魄力,这种情况便是山主也没有办法改变。   “我们应该往哪里搬?”   宁缺望向草原之上。   奉神殿诏令,中原诸国都派人援燕参战,在燕北边塞两道战线上,至少聚集了数十万人,但眼下深入荒原进行和谈,诸国自然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拉过来,只不过护卫贵人们的骑兵汇聚在一起,至少也有千骑之众。   夕阳下的草场上帐蓬处处,旌旗招展,西边一片草场上帐蓬数量不多,排列的却极有秩序,而那些在寒风中猎猎飘舞的旗帜,也显得格外有精神,至于隐约可见的骑兵队列,更是比这边的中原联军骑兵显得整齐肃然太多。   世人通常认为天下最精锐的骑兵便是西陵神殿护教军,但神殿骑兵数量太少,依教典严格控制在千骑以下,所以真正强大无比敢言席卷天下的骑兵是另外两支。   天弃山那边荒原上,金帐单于麾下的王庭骑兵,以及唐骑。   宁缺指着草场西面那片秩序井然的帐蓬,和那些熟悉的军旗,说道:“我们靠着那边驻营。”   墨池苑弟子们认出那边是唐军的营地,微微一怔,片刻后都同意了他的建议,大河国与唐国世代交好,而且现在都是奉神殿诏令前来,驻营于那处,相信无论是谁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言语。   可惜少经世事的大河国少女们依旧没有想到,她们舍弃神殿指定的营地不用,而选择与唐营相邻而居,依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惹来了不少非议。   看着暮色下走向唐营地的疲马尘车十余人,来自南晋的剑客神情冷漠,月轮国僧人眼露嘲讽,神殿的主事表情阴沉说道:“想抱唐人大腿,那便抱去。” 第三十一章 大黑与小雪(上)   冬日的荒原,即便有山脉在旁遮风,又有热泉流淌,依然寒冷,王庭与中原诸国的谈判,却已进行了好些天,步入了最火热的阶段。   那队神殿骑兵护送诸位贵人前来,是因为单于王妃非常喜欢花草,迫于荒原气侯,总是无法培植得法,所以言辞恳切修书请求神殿让花痴陆晨迦来王庭一会,以便当面请教。   此事与谈判无关,但起始时正好是谈判陷入僵局的时候,如同大河国少女们送的粮草一样,属于附属的感情交流。   无论是蛮人左帐王庭还是中原诸国,都不想把战争继续下去,前面数月的侵边劫掠以及后来的冲突厮杀,起因都是因为荒人南归,前者是资源问题,后者则是态度问题,所谓谈判,不过是双方在出兵规模和粮草辎重供给方面讨价还价不休。   面对着千年之后重现人世的数十万荒人,双方合力抵抗当是正理,只是应该是由主导此事,又应该由谁派出更多的兵力?   荒人是天生的战士,在春初那场北地血战中,死伤惨重的草原骑兵,再次证明了这个快要被人遗忘的论断。想要阻止荒人南下甚至把他们赶回极寒北地,必然要付出极大极惨痛的代价,谁又愿意让自己的军队冲在最前面?   关于此事,神殿和大唐帝国都表现出了极强硬的态度,大军压在燕北漫漫边塞之上,更有各宗派年轻一代修行者尽出,草原左帐王庭的实力本就在与荒人的战争中受创严重,面对这种态势,单于便是也想表现一下强硬也没有多少底气。   谈判便是看谁的颈椎更硬,看谁的底气更足,一旦有一方底气不足低下头来,谈判的进行便自然会顺利很多。就在宁缺和墨池苑弟子们抵达王庭的第二天,谈判双方终于达成了共识。   在明年春夏之交第二波肥草长出来之前,左帐王庭尽遣主力北上向荒人部落发起进攻,至于中原方面只同意派出约六千人的骑兵队伍,但承诺给予左帐王庭经济上最慷慨的援助,并且同意提供左帐王庭所需要的大部分粮草和军械。   谈判成功的消息,被冬风吹拂着,以最快的速度传速整片草场,如云般的帐蓬里响起热烈的欢呼或低沉的咒骂,王庭部落开始准备烈酒和美食,除此之外还决定临时召开一场格慕慕大会。   格慕慕是蛮话,欢聚大会的意思,在草原上每逢最盛大的节日时才会召开,王庭临时决定召开格慕慕大会,一是对和谈成功表示庆祝,二来也是借此机会,让王庭部落子民与中原诸国人士多加交流,以便融洽感情淡化仇恨。至于这种用意最终能不能实现,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琴声铮铮,号角奏响,各式彩幡在风中飞扬,草场上聚集着来自各处的人们,显得热闹无比,尤其是比试骑射的开阔地外围,更是被围的密密麻麻。   穿着皮袄或棉袄的人们,并没有像兄弟一样攀着肩膀,依然和同伴站在一起,各有阵营,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看到格慕慕大会里精彩的骑术表演而同声喝彩。   捉羊比赛结束,获得优胜的骑手拿到了丰厚的奖赏,这也让接下来的箭术比试变得更加令人兴奋。   一名王庭射手凭借精湛的箭法,成功地战胜了对手,箭靶红心里仿佛要重叠在一起的箭枝,让人群里喝彩之声大作。   宁缺和大河少女们驻足人群中观看。   神殿方面没有人理会墨池苑弟子们的到来,她们也落得清闲,干脆出帐看热闹,莫山山则一如往常留在帐内写字,大家早已习惯也不相劝。   天猫女看着被同部落汉子扛在肩上炫耀的那名王庭射手,不屑地哼了一声,扯了扯身旁宁缺的袖子,说道:“师兄你为什么不参加比赛?无论骑术还是箭法,这些人都比你差远了,你上去把所有奖赏全赢回来好不好?”   宁缺看了她一眼,笑着说道:“当然不好。”   面对这个小姑娘,他总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小时候的桑桑,所以无论神情还是言语都自然流露着几分亲近。   “敢在格慕慕大会上出手,都是草原上最了不起的猎人,先前那名燕国箭师也都很厉害,就算我参加比赛,又哪里可能一定会赢?”   这是真话,无论荒原还是中原,藏龙卧虎不知隐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强者,哪里有必胜的道理。这也是假话,若宁缺出全力,无论是先前的捉羊比赛还是这时的箭法比试,场间还真没有人能赢过他。   天猫女看着他无奈叹息说道:“师兄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谦虚这点不好。”   宁缺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无论莫山山还是天猫女,总是会用各种方式直接而诚恳地赞美自己,若和这些心境纯净的大河国少女们呆的时间长了,他真担心自己有一天会不会飘飘然一直飘到天上去。   他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等你以后长大了,就会明白,如果总想着出风头,那么总有被大风吹闪了腰的时候。”   大河国民风深受唐国影响,坚忍简洁向往胜利,极为重视荣誉,视若生命,自然要全力争取,所以天猫女很不理解为什么他会这样说,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不解的神情。   格慕慕大会除了各种竞赛娱乐,王庭部落也为来自参加大会的人们提供了很多美食。天猫女的心神被油香扑鼻的烤羊腿吸引了过去,瞬间忘记了先前的疑惑,酌之华等大河国少女,也被奶茶之类从未见过的异乡美食诱的渐渐散入人群。   和议即成便是狂欢时节,这时候的王庭草场,毫无疑问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宁缺看了一眼在各式食摊前面露好奇之色、跃跃欲试的大河国少女,笑了笑,并不怎么担心。   远处一片草场忽然变得更加热闹起来,嘈杂的喝彩声加油声此起彼伏,天穹上的冬云似乎都快要被那股热浪震散。   天猫女拿着那根大大的烤羊腿,明亮的眼睛睁的圆圆的,好奇地看着那处,却因为人群的遮蔽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应该是赛马开始了。”   宁缺把她小手快要提不住的烤羊腿接了过来,掏出怀里的手绢递给她,示意她把唇角的油渍擦掉,继续说道:“荒原上的人们游牧为生,最擅骑射,马匹对于他们来说极为重要,所以赛马是格慕慕大会上最重要的节目。”   天猫女兴奋说道:“师兄,我要去看。”   宁缺一手提着根油淋淋的羊腿,一手牵着天猫女的小手向人群外围走去。   他并没有带她走向赛马草场边缘,而是走到营帐外的一片缓坡上,坡间青草早黄,疏疏躺在地上等着明年春日,风虽大些,视野却是极好,能把草场上的赛马画面看的清清楚楚。   今次格慕慕大会因为有中原人的参与,所以王庭格外重视,尤其是他们最擅长的赛马。部落竟是专门为此腾空了数百顶帐蓬,在草场间圈出了极大一片土地。   赛马以竞速取胜,简单直接而刺激。此时比赛已经开始,十余骑雄壮骏马正奔跑在草场之上,马蹄纷乱如雨,踢的砾土飞扬,尘烟四起,若眼力好的人,应该能看到骏马油亮皮下肌肉用力时的颤动。   空出来的那片大草场边缘以栏围住,便是赛道,宁缺站在缓坡上向下望去,略略一看便算出已经跑了三分之一。   十余匹骏马已经逐渐分出了先后,依照实力变成了前后两个集团,最前方有三匹骏马正奋勇当先。依照马上骑士的服饰大致能判别出,最先三骑分别属于王庭神殿以及唐军。   尤其是神殿骑士身下的那匹骏马通体雪白,四蹄强劲有力,全速奔跑之时带出道道白色残影,仿佛是风雪暴般。   宁缺和大多数军人不同,他从来都不是个爱马之人,但在边塞渭城多年,自然知马,他看着那匹雪白的骏马,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赞叹:“这马不错,如果配个好骑手,大概只比那头憨货差一些。”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右手还平直举着油乎乎的羊腿,模样不免显得有些滑稽。   天猫女拿着一把刚从牧民手中买的小刀,正凑着羊腿前试图割下一片完美的肉,听着这话,有些不高兴说道:“大黑又哪里是憨货了?话说回来,师兄你天天让它背那么重的东西,又不给它找好吃的,就算变憨也是被你欺负的。”   小姑娘愤愤不平提到的大黑,自然便是大黑马。   ……   ……   为了方便贵人观看比赛,被圈出来赛马的草场,专门设置在王庭大帐之前。一众贵人站在帐前看着紧张激烈的赛马,微笑议论。   华丽的王帐一角,单于王妃看着身旁那名幽静若兰的少女,笑着说道:“晨迦公主,看来这匹骏马不会给你丢脸。”   此时在原野间一马当先的那匹雪白骏马,是昨夜单于王妃赠给那少女的座骑,今日由一名神殿骑兵代骑出战,表现果然不凡。   少女微微一笑,应道:“多谢王妃厚赐。”   王妃看着少女清雅容颜,想着她的故事,笑容愈发温和:“若是不堪入目的凡马,又怎么配得上你这不在浊世的花痴?对了,说起来你想给它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少女看着原野上奔驰的雪白骏马,心中也有几分欢喜,又想着那人最不喜繁密形容,思忖片刻后轻声说道:“就叫小雪好了。” 第三十二章 大黑与小雪(下)   激烈的赛马进行到中途,十余匹骏马挟着烟尘跑完了三分之一左右的路程,王庭骑士骑的黄骠马和一名唐军骑的玉花斑身前,便是稳稳占据头名的雪白骏马。   从那匹雪马平缓地点头频率和稳定不错的步伐来看,它应该还有余力,看来如果比赛就这样继续下去,毫无疑问将是它第一个冲过终点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充满诧异震惊情绪的呼喊,从赛道起始处响了起来,无数人惊呼连连,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事情。   宁缺和天猫女闻声向那处望去,只见一匹通体纯黑的骏马冲上了赛道,如道离弦之箭般,以恐怖的速度向前面的马群追去。   赛马早已开始,谁都不知道这头大黑马是从哪里跑出来的,马身之上空无一人,没有主人的操控,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跑上赛道。   宁缺看着那头大黑马,嘴唇微张,却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天猫女用指背揉了揉眼睛,好奇说道:“这马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   ……   那头大黑马,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草原间这些同类竞速的刺激,冲上赛道后,没有骑师挥鞭踢腹,却也跑的越来越快,强劲有力的四蹄在微硬的地面上快速蹬动,踢起一朵一朵黑色的花朵,身躯竟渐渐要拖出一道黑色的影子!   围观的人们看着这头速度恐怖的大黑马,不由瞠目结舌,大感震惊,心想世间原来竟有跑的如此之快的马,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人群里,随着大黑马的蹄声过处,似海浪般掀起惊呼。   参加格慕慕大会的人,多少都懂些骑驭之术。马背上没有骑士,重量虽然会轻些,但少了骑士的指挥,马匹自己根本不懂如何分配体力,最后的冲刺时又缺少痛觉刺激,所以人们虽然震惊于大黑马的速度,但依然不认为它有可能追上前面的马群,更何况前面那些马,已经跑完了很长一段路程。   正是基于这种想法,沿途的人们虽然还在惊叹赞叹忽然杀出的大黑马速度惊人,但关于赛马胜负的人,已经把目光重新投回前方。   王庭为本次赛马准备的场地极大,路途既然偏远,因为实力的差异,赛马们之间的距离也拉的越来越开,王庭与唐军的两匹骏马还在艰难地追赶前面的白马,但明显已经看出,根本没有可能追上。   ……   ……   入荒原与左帐王庭单于和谈,干系重大,为了此事,大唐帝国专程从军部派出舒成舒大将军负责此事,此时这位远道而来的将军,站在王帐前方,看着原野间赛马的局势,听着身旁神殿天谕司司座大人和单于的对话,表情显得有些阴沉。   “铁骑精锐横扫天下,靠的是战场本事,又不是谁跑的快便算谁厉害。”   舒大将军在心中这般想着,但眼睁睁看着唐军出战的马匹获胜无望,甚至被那头白马甩的越来越远,想着那匹白马是王庭赠与神殿的礼物,哪里能够甘心。   当王帐前这些大人物的精神全部集中在最前面那三匹骏马身上时,原野之上,惊叹欢呼声像真的海浪一般从远处传来,一波接着一波越来越近。   正在热烈交谈的单于与神殿天谕司大司座微微一怔,举目向远处望去,心想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舒将军也不例外,眉头渐渐蹙了起来,先前他们已经听到了惊叹欢呼声,却没有想到与这场赛马有关。   如海浪般的惊叹欢呼声,自然和大黑马有关,当它像阵风一般暴烈卷过人们面前时,人们才来得及发出惊叹,浪般的惊叹欢传播速度越来越快,那就表示它现在跑的越来越快,而且已经快要接近前面的马群!   人们最开始的想法没有错,没有主人的马匹根本不懂得怎样在长途竞赛中分配体力,然而推翻人们判断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大黑马它根本不用分配体力,强健的身躯内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惜力?   荒原阳光下,大黑马的皮肤黝黑无比,散发着迷人的光泽,随着它疯狂般的冲刺奔跑,肌肉高速绷紧放松,竟似在颤抖一般,恐怖的速度让它身下的蹄影已经快到肉眼几乎无法看见,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超越了落在最后的那匹马。   要知道前面的马已经提前跑了三分之一,大黑马才从起始栏处偷偷溜上了赛道,结果现在未到终点,它居然便赶了上来,这种速度实在是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黑马继续疯狂地冲刺,超越了第二匹马,第三匹马,没有任何停滞,没有任何犹豫,它微红的眼睛里根本看不到这些同类,只知道不停地超越,然后向前!   原野上参加格慕慕大会的人们,被眼前这幕画面震撼的无法言语,只能下意识里伸出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发出刺激过度的惊呼声。有些牧民甚至开始怀疑这头大黑马是不是传说中的天马,不然怎么可能跑的这么快!   没有人知道这头大黑马来自哪里,属于谁,但都被它此时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和速度深深震撼,尤其是看着它用一往无前的气势连连超越时,所有人的血液都被这抹黑色影子燃烧起来,开始疯狂地替它加油鼓劲!   大黑马超过了唐军的玉花斑。   大黑马超过了王庭的黄骠马。   就在场间所有人,甚至包括王帐之前的那些大人物都震撼无语时,大黑马继续不停地震撼这片原野,它不可阻挡地追到了神殿雪白骏马的身后!   白马速度惊人,有如一道银龙,而大黑马就像是阵暴烈的黑沙风,想要把前面这条银龙给湮没掉!   王帐一角,单于王妃难掩震惊之色,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唇,为了挑选给花痴陆晨迦的礼物,王庭部落挑了很长时间,才挑出这样一匹没有丝毫杂色,而且神骏异常的雪白异马,没有想到这时居然遭到了挑战。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原地,看着身旁那盆雪莲花的月轮国公主陆晨迦,被外间的躁动和王妃的神情吸引了注意力,转头望向原野间,细眉轻轻挑起。   白马背上的神殿骑士听着身后的蹄声越来越清晰,凭借多年的经验知道被对手追近,他回头向后望去,被那个硕大的黑色马头吓了一跳。   因为这头陌生大黑马的眼睛实在是太奇异,明亮的眼眸里满是疯狂暴躁的情绪,还带着几抹血丝,看上去仿佛恨不得把自己咬死一般。事实上……大黑马这时候真的咧开嘴,露出满口白牙,疯癫一般对着空气狠狠地咬了一口!   毕竟速度太快,大黑马没能咬中白马在空中摆荡的尾巴,它恨恨地盯着白马的臀部,四蹄蹬地的速度竟是又快了一丝,瞬间超过白马的马臀。   原野间围观的人们发出一声震天的喝彩声。   白马身上的神殿骑士神情震惊,身体向前弓起,握着马鞭的右手越来越紧,他知道身下的白马是王庭送给那位贵女的礼物,自己能够代骑已经是莫大的荣幸,如果今天输了下场一定十分惨淡。   从开赛至今,这名神殿骑士手中握着的马鞭只是在空中虚挥了两下,没有一次落在白马的身上,因为他可没有胆量在贵女的座骑身上留下血痕,然而眼下局势如此紧张,这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黑马竟似乎真的有超过自己的能力,他把心一横,便准备挥鞭向马臀上重重抽下。   便在这时,谁也想不到那头大白马发现身旁的大黑马后,竟仿佛是受到了某种极大的刺激,根本不用身上的骑士挥鞭,猛地开始提速!   直到这时,原野间的人们才知道,原来这头雪白的骏马竟是一直没有发挥全部速度,所以先前才会显得那般雍容稳定,此时它受到黑马的刺激,终于开始施展出浑身本领,再不复先前的雍容,竟也奔跑的极为疯狂起来!   白色的暴风雪正式刮起!   而黑色的影子紧缀其后,不肯落后半分!   原野间的喝彩声鼓劲声惊呼声,在这个时刻到达到极点,天穹上飘着的那些冬云丝丝缕缕散开,天地之间清光一片,视线十分清楚。   大白马与大黑马近乎于并驾齐驱,但白马还领先半个马身,此时双方都在拼命冲刺,疯狂地蹬蹄摆颅,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跑姿优不优美,都在疯狂地奔跑着,二者之间的相对速度看上去极为缓慢,甚至已经快要停止。   终点线就在不远处的前方。   原野间观战的人们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感觉,那头大黑马怎样也超不过去了,有好些人都觉得极为遗憾,在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大黑马没有时间叹息,它自出生以来,在大唐北路边军营里呆过,在长安城外的马场里呆过,这辈子欺负过无数同类无数人类只被一个人类欺负过,却还是第一次像今天这般拼命奔跑,第一次这样沉重的喘息。   所有人都认为它已经无法超过前面的白马,但它却偏生不服气,不甘心,不认命,它压榨着身躯内所有的力量,燃烧所有的欲望,于不可能间依然在加快步伐,蹄尖踏着黑土,像黑夜阴影侵袭大地般一寸一寸地追上去!   马蹄踏破黑土,夜影吞噬风雪。   就在终点线之前,它终于成功地超过了白马,第一个冲了过去!   原野间一片沉默,然后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王帐前方的大人物们一片沉默,然后是无数声惊叹。   甚至有些目光敏锐的强者注意到,就在冲过终点线之前,那头大黑马竟还有余力回头嘲弄看了白马一眼,同时高速翻动着厚实的唇皮儿,显得极为轻蔑!   大唐舒将军怔怔看着那头大黑马,喃喃说道:“这马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神殿方面参与王庭谈判的首席人物便是天谕司的司座,他看着前后冲过终点线的马群,皱了皱眉头,淡淡看了一眼身旁的神殿骑兵统领。   天谕司司座的目光很淡,很冷淡。   神殿骑兵统领的心情很冷,很寒冷。   他知道司座大人冷淡目光里隐藏着的意思——因为那名骑白马的神殿骑士是他事先专门挑选出来的最优秀骑士,结果骑着晨迦公主的座骑,居然莫名其妙地输给了一头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大黑马,而且是以这种方式输的!   神殿骑兵由裁决司统辖,并不直属天谕司,但司座大人是何等样身份的人,而且若晨迦公主因此事不悦,隆庆皇子又会如何处理自己?   统领大人越想越惧,狠狠盯着原野间那头正在喘息的大黑马,暗自想道这是哪里来的畜生,事后一定要把你给宰了!   “这头大黑马是哪个部落的?”   站在最前方的左帐王庭单于,看着那头在阳光下黝黑发亮的骏马,心中生出无限喜爱,挥手说道:“去问问,我要了,拿什么换都行!”   ……   ……   缓坡与草场之间相隔有些距离,但宁缺哪有认不出来自家憨货的道理,尤其是最后冲过终点线之前大黑马那销魂的回头一瞥,以及狂翻厚唇皮儿的贱劲,更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他无语想着,这家伙今天究竟发了什么疯,居然想着去跟别人赛跑,这可与它平日里的懒劲儿完全不符。   半途时天猫女便确认那如箭般的大黑马便是身旁师兄的座骑,此时看着大黑马取得了最终不可思议的胜利,她在缓坡上兴奋地连连跳跃击掌,抓着宁缺的衣袖不停摇摆,激动说道:“师兄你看你看,大黑赢了!”   宁缺感慨说道:“这家伙就是好出风头,怎么一点都不像我?”   天猫女被他的感慨打扰了兴奋的心情,撅着嘴说道:“刚才我就不明白,出风头有什么不好?要知道胜利可是最大的荣誉。”   宁缺没有回答小姑娘,在心中暗自无奈想着,大黑子在大庭广众下如此嚣张,若让人认出来可怎么办?自己还在犹豫思考什么时候表露身份,难道现在要被迫被一匹马牵着走?可难道不应该是牵着马走才对吗?   紧张激烈的赛马,让参加格慕慕大会的所有人都心跳加速,忘了周遭所有事情,知道大黑马来历的天猫女更是紧张万分,先前从宁缺手中接过来的羊腿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手间空余渐凝羊油与香味。   她用手绢细细擦完手掌,想了想对宁缺说道:“师兄,手帕脏了,我洗完再还给你好不好?”   宁缺笑了笑,直接把手帕接了过来,说道:“这种事情我会做。”   他身上和包裹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桑桑在临行前准备好的,所以他一直很小心,如果手帕弄丢在荒原上,他担心回长安家中不好交代。   天猫女那句话别无它意,也不知道宁缺这时候心里在想什么,看着原野上的大黑马,高兴地挥手示意,开心笑着说道:“师兄,别看你不给大黑吃饱饭,还天天那般奴役它,但它该发光的时候还是会发光,如果你不对它好点,当心以后被人看中抢走了它不想你,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心疼。”   听着这句话,宁缺眼中不期然浮现出一个忙碌的瘦削背影,还有那张黑黑的脸蛋儿,心脏不由微缩,随着天猫女的目光向下望去,心脏不由剧缩,震惊之下,用最快的速度把天猫女抱进怀里,伸手遮住她的眼睛。   ……   ……   原野间,陆续冲过终点线的骏马都在剧烈的喘息,不时轻轻踢动前蹄,依照它们熟悉的法子回复体力,马背上的骑士也有专人扶下休息。   大黑马的体力回复的奇快无比,只过了短暂的时间,它便精神如初,身旁围着王庭十余名人,正好奇地打量着它,并且朝着四周询问它的主人究竟是谁。   大黑马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轻摇马首,显得极为得意,而且不时伸出红嫩的长舌,舔动一下厚实的唇皮。   不远处,那匹雪白的骏马剧烈地喘息着,被神殿骑士牵着向一旁缓缓走去,看到大黑马卷舌舔唇的贱样儿,目光里流露出仇恨的情绪。   大黑马恰好看见这一幕,顿时像是受到了宁缺的死亡威胁般受了大刺激,发疯似地挤开身旁的人,撒开蹄子朝白马冲了过去。   白马也算是天赋异禀的奇骏,但哪里见识过大黑马这等皮糙肉厚,体力充沛似变态的憨货,起蹄想要后蹬自卫,却因为虚弱无力抗拒。   大黑马一口狠狠咬到白马的颈背上,并没有咬出血来,但下牙着实不客气。   白马凄嚎一声。   大黑马咬着白马的鬃毛,前蹄上搭,强壮的马身便蛮不讲理地压了上去,看它模样谁都能猜到接下来它会做什么。   四周传来一阵哄笑声。   王妃表情极为难堪,站起来训斥部落下属赶紧去把两马分开。   陆晨迦静静看着那处,表情依然像初开的兰花般幽洁,然而袖中的手却渐渐握紧。   远处忽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口哨。   大黑马仿佛听到索魂铃一般,浑身一个哆嗦,翻身下马,撞开四周想要索住自己的人,像道黑色闪般向着营地外围,再次开始自己疯狂的奔跑。   一面狂奔,它一面傲然想道,老子昨夜不过是吃了你槽里一顿晚饭,白马你这婆娘竟敢喊一大堆姐妹过来对付我,当老子真没办法收拾你?   寒风如刀,大黑马豪情胜火,蹄步如舞。 第三十三章 荒原的夜   顾不得原野上的热闹,宁缺带着天猫女回到宿营地,掀帘走进帐内,看了一眼角落里堆放着的行囊,望向正在专心致志描楷的莫山山,问道:“我那匹黑马先前不是拴在帐外的吗?怎么让它溜了出去。”   莫山山放下手中的毛笔,回头看着他,面无表情解释道:“晨间它回来后你就把他拴住了,你们走后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它就在那里不停地叫唤踢蹄,看模样是想出去玩耍,所以我便把绳子解开,让它自行去玩耍。”   宁缺看着她完全不知该如何言语,挠着头说道:“它想出去你就把它放出去,这个听上去怎么总觉得有些不对,它是一匹马可不是人。”   “大黑马很有灵性,我能看懂它想表达什么。”莫山山说完这句话后,不想就此事再做更多解释,转身拾起砚上的毛笔,准备继续临摹书帖。   天猫女兴奋地跑到她身边,说道:“师姐你说的真对,大黑就何止有灵性,简直太厉害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好多人都在追它。”   莫山山墨眉微挑,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天猫女把大黑马横空出世,赢了赛马大会的过程,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然后说道:“至于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师兄他蒙住了我的眼睛,所以没有看到。”   莫山山望向宁缺。   宁缺心想那等画面该如何讲述?   他抬手捂唇轻咳两声,装作没有看见莫山山的目光,自行走出帐外。站在微硬的冬日荒原上,看着西方不远处招展的唐军旗帜,和戒备森严的营地,他开始思考别的问题,应该从哪里着手去找那名马贼头子?   ……   ……   做为此次谈判的唐国代表,舒成将军带着向名亲信下属,从长安城千里迢迢赶来此地,安全由三百名东北边军的精锐铁骑负责,旌旗招展,偶有马嘶响起,营帐秩序井然,密集排列处便是唐营。   唐营中心位置的营帐内,舒成将军摘下头盔,随意抚了抚花白的头发,坐在案后示意部属去弄些吃食来,在王帐处饮酒不少,吃饭却是没有办法吃饱。   舒将军执箸挟菜吃饭,沉默不语。   旁边的亲信部属注意到将军若有所思的神情,以为是今日赛马大会一事,让将军在王帐中听到些闲话后心情有些不愉快,稍一思忖后,和声劝解道:“将军,我军骑兵擅长作战,对于这种纯竞速的玩意儿确实不怎么擅长,输便输了,那位老姑姑要说闲话谁也没办法拦住她。”   “那种老太婆懂个屁。”   舒将军嘲讽说道,他身为唐将,在王帐中敬曲妮玛娣是月轮国主亲姐姐,还要注意些言语,在这私下己军营帐之中,哪里还有心情给那位姑姑丝毫颜面。   部属见将军大人确实不是心烦此事,便联想到另一事,看了一眼帐外巡逻的士兵,压低声音试探询问道:“将军您可是在忧心土阳城?”   朝廷夏天的时候确定援燕北征一事,由大唐东镇军大将军夏侯主持,但谁也想不到,当中原开始与草原蛮人开始谈判的时候,陛下已命军部插手此事。舒成将军来到王庭,虽说是奉旨前来,但也难免会有些激怒边军,途经土阳城时,夏侯大将军竟是借口巡边,连他的面都不肯见上一见。   “如果我是夏侯大将军,我也不会高兴。”   舒成将军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筷子,接过毛巾随意擦了把脸,说道:“不用瞎猜什么,我确实在想事情,但和你猜的这两件事情都无关。”   那名部属微微皱眉,心想双方和议已成,接下来的事情便是中原联军商讨明年北伐,以及援助左帐王庭的具体事务,一应都是水到渠成之事,如果将军不是心烦赛马失利又不是忧心土阳城的怒火,那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匹大黑马。”舒成将军笑着说道。   部属恍然大悟,以为终于明白了将军的心意,稍一思忖后说道:“单于似乎对那匹骏马也极有意思,不过既然将军喜爱,稍后我想些法子,把您的意思通报给王帐那边的管事,相信单于绝对不吝惜赠马表示对帝国的亲近。”   舒成将军看着属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骂道:“不知道脑子里面究竟在想什么,我哪里想夺那匹大黑马,那位单于如果想要夺马,最后也只能惹来一身麻烦。”   看着下属脸上惘然神情,将军摇了摇头,看着帐帘外的湛蓝天空,微微皱眉说道:“今日看见那匹大黑马时,我便觉得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   舒成将军把毛巾扔到案面上,带着回忆神情感慨说道:“先前那刻我才想起来,去年春天我代表军部巡视书院入院试时,曾经在御科考场上见过这匹大黑马。”   属下怔住了,想着先前原野间那道奔驰的黑色闪电,那道狂暴的黑色风暴,心想难道那匹不可思议的骏骑竟来自帝国?   “先前你也看到那匹大黑马脾气有多暴烈。去年春天书院入院试上,所有被选中骑大黑马的考生都被摔了下来,云麾将军家那位千金也不例外,那时我在草甸上方巡视观看,本以为无人可以降服此马,然后我看到了一个少年走进了马场。”   舒成将军微微眯眼,回忆着当时的画面,悠悠说道:“大黑马在那个少年身前顿时变得无比老实,当时我还觉着有些奇怪,但当那少年声动长安城后,才知道原来战马多通灵性,竟是比所有人都提前知道了那少年的厉害。”   下属好奇问道:“那少年是谁?”   将军收回目光,看着他说道:“宁缺。”   “宁缺……”那名下属喃喃复述道,忽然间神情一震,吃惊说道:“难道您是说那位一帖动长安的宁大家?”   “我不喜欢舞文弄墨。”舒将军感叹说道:“我只知道宁缺去年考入书院,今年便进了二层楼,成为了夫子的亲传弟子,我还知道宁缺离开长安城的时候,郊野马场专门把这匹大黑马给他送了过去。”   下属问道:“那……为何这匹大黑马会出现在王庭?”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问了个极蠢的问题,如此神骏无匹之马,自然不可能离它的主人太远,马在王庭自然人也在王庭。   “寻常人不知道宁缺在书院二层楼里排行十三,但军部当然知道他化名十三先生在燕北边塞停留,只是连我都没有想到他会亲自来王庭。”   舒将军微微皱眉,低声自言自语说道:“连书院都如此重视此次和议,难道北面那些荒人真的如此麻烦?还是说此事别有隐秘?”   那名下属思忖片刻后,不解问道:“将军,既然宁缺来到王庭,为何他没有现身,也没有来营中与将军相见?”   舒将军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夫子的亲传弟子,那是何等样人物,他不现身自然有他不现身的道理,我大概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   ……   暮色降临,火堆点燃,全羊倒挂,酒香扑鼻时,夜色也随之降临荒原。   王庭部落里聚集着来自天下四面八方的人,还有很多专程前来参加格慕慕大会的周边部落牧民,在火光映照下,酒香笼罩间,人们兴奋地谈论着白天看到的那些画面,争论着哪里的武士最有力量,又是谁的箭法最为精湛。当然被最多提到的还是那匹狂暴的黑色骏马,无数人在猜测它的主人究竟是谁。   大黑马的主人没有听到人们兴奋的议论,他没有饮酒吃肉为乐,而是不知从何处偷了一件草原牧民的衣服,借着夜色的掩护,从大河国营地向西面潜去,悄无声息地靠近唐营,然后折向南面在一片高地后方坐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个人影从唐营方向靠了过来,从移动速度和身体形态上可以看出,这人显得格外警惕和小心。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在营地外用木棍搭个图画,你怎么就能判定是自己人来了?万一是草原上那些顽童随意搭的怎么办?”   宁缺看着那个男人说道,草甸后虽然没有火光,但借着满天繁星,依然可以隐约看到对方的面容和服饰,那是一个看上去极为老实的大唐骑兵。   那名唐军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眼眸里充满了怀疑的情绪,似乎不明白这个家伙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会有闲情逸志说这些废话。   宁缺把手伸了过去,那名唐军把手伸了过来,两个人看似要握手,只听着啪的一声轻响,两块腰牌轻轻合在了一处,分毫不差。   借着星光,那名唐军看清楚了宁缺所执腰牌的纹路,表情骤然一变,连忙揖手行礼,压低声音敬畏说道:“没想到是大人亲自前来。”   “你又不知道我是谁,怎么知道我就是大人。”宁缺笑着问道。   那名唐军老实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说道:“腰牌上写的清楚,大人乃是处里的客卿,当然是卑职的大人。”   宁缺看了此人一眼,微惊问道:“天枢处乃是修行衙门,可我看你身上竟没有一丝念力波动,难道说你已经晋入了洞玄境界?”   “卑职若是洞玄境的强者,哪里还至于如此辛苦跟到荒原里来。”   那名唐军呵呵一笑,解释道:“天枢处虽说负责管理修行者,但职员并不全是修行者,像卑职这样的普通人更多。”   宁缺离开碧水营深入荒原,起因便是因为国师李青山通过天枢处传来的那个消息,天枢处要配合他的行动,当然会想办法在王庭附近给他留个线人。   他看着对方说道:“闲话少叙,说正事儿。”   唐军憨厚笑着应道:“大人想说闲话便说闲话,想说正事儿便说正事儿。”   宁缺微微一怔,笑着想道果然不愧是天枢处的成员,平日里大概是与那些眼睛在额顶的修行者接触多了,竟没有一点常见的普通人对修行者的敬畏恭敬,但言语行为间又是这般圆滑佻脱,这种态度用来对付修行者果然极妙。   他直接问道:“你知道我此行的任务吗?”   唐军老实回答道:“不知道。”   宁缺点点头,说道:“那就好,因为我要问的事情和任务没有任何关系。”   这一次轮到唐军怔住了,老实憨厚的脸上流露出佩服的神情,心想果然不愧是身份尊贵的天枢处客卿,用朝廷力量办私事这么无耻的要求居然也说的如此自然。   宁缺继续问道:“唐营里面一共有多少人?”   “骑兵加辎重兵,还有一些杂役,五百人左右。”   宁缺看着旌旗飘扬帐蓬密集的唐营,皱眉说道:“看营地不像只有这么少人。”   那名唐军解释道:“一骑三马,所以需要的地方比较大。”   “你对营地情况的掌握怎么样?”宁缺这句话只是随口一问,心想数百骑的唐营,对方表面身份只是一个普通骑兵,又哪里能掌握完全。   然而他没有料到,这名唐军骑兵既然是天枢处安插在东北边军里的钉子,平日里无时无刻不在做的事情就是观察唐营里的任何动静,所以听着他的问话,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回答道:“能够基本掌握。”   宁缺看了他一眼,心想运气倒着实不错,问道:“营地里最近这五天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比如有没有什么受伤的骑兵……甚至是将军?”   那名唐兵想了想,摇头说道:“没有。”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食物药口这些后勤供应,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唐兵正准备回答没有,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拧着眉尖仔细回忆思考了一段时间,说道:“确实有些情况,某处帐内的食物消耗似乎比平时多了不少,这倒不足奇,但营内的药品存量也出现了一些问题。”   不待宁缺继续发问,他主动补充说道:“随军药物是处里的重点监控范围,所以我觉得有些问题,那些无缘无故消耗掉的药物除了止血生肌的伤药之外,再就是去热定神的一些散剂,可这些天应该用不到这些药物。”   听着这番话,宁缺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知道自己的猜测似乎走对了方向。他望着灯火通明的唐营处问道:“那处帐在哪里?能不能弄清楚里面有什么人?”   “这次护送舒将军入荒原的三百骑兵,全部来自土阳城,那处帐是东边北军某偏将的军帐,戒备森严,像我这样的普通骑兵根本无法靠近。”   宁缺眉头微微蹙起,目光在连绵营帐里缓慢扫过,似乎想要看到军帐,说道:“如此戒备森严,有没有什么方法偷偷溜进去看一眼?”   那名唐兵想都没有想,直接摇头,说道:“除非硬闯。”   紧接着他看着宁缺极为认真地补充道:“大人,虽然您是尊敬的客卿大人,境界实力当然强大,但若强闯军营只怕也会有些问题,就算您能闯进去,营地里肯定也会死不少人,事后怎么向朝廷交代?”   ……   ……   没有办法偷溜进去,那便只有硬闯,然而他现在虽然已经是书院的学生,但骨子里其实还是把自己视作帝国军队的一分子,要和那些同袍拔剑相向,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主动选择,所以只好另想办法。   趁着夜深人静星辰变稀之际,那名天枢处安插在东边北军里的家伙悄悄溜回唐营,草甸后方便只剩下了宁缺一个人。   寒冷的地面上倒卧着稀疏的黄草,看上去就像是营养不良的老人生出来的胡子,宁缺躺在疏草之上,看着头顶夜穹里上镶着的星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片阴影忽然遮住了头顶的星空,就仿佛真正漆黑的夜来临。   宁缺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黑色马脸,看着它翻着厚实唇皮儿似乎在讨好微笑的模样,忍不住笑着骂道:“整个王庭的人都想逮你,你居然还敢回来见我。”   大黑马轻轻拱了拱他的肩头,显得极为温顺,甚至有些文静,仿佛是在告诉他,只要你不生气,别的人对它又说又算得了什么?   宁缺站起身来,拍掉身后沾着的沙土与草段,轻轻在大黑马颈上捶了一拳,摇头教训说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人出名容易惹麻烦,猪壮了容易被杀了吃肉,你非要出这么大一个风头,难道不担心太出名以后被人抢走?”   大黑马摆首张嘴,白生生的马齿在星光下显得有些森森然,就好像是在冷笑一般,说不出的邪魅冷艳高傲傻逼。   宁缺盯着它的眼睛冷笑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就算你被人抢走也会被人当宝贝一样供着,不会像我一样把你这样一个无敌神驹当牛骡使唤?”   大黑马轻轻蹶蹄,无声刨着脚下荒原上的浮土,谨慎地用沉默代表承认。   宁缺冷笑连连,伸手指向它两条强壮的后腿中间部分,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当年南军没有阉你,郊野马场也没有阉你,我也不知道你靠什么逃脱了做太监的命运,但总之你应该很清楚,我没有把你割掉的打算。”   “可是我仁慈不代表所有人都仁慈,以你如此暴烈的臭脾气,如果落到单于或者王妃的手中,难道你真以为自己还能保住自己的宝贝卵蛋蛋?”   草甸上一阵寒冷的冬风吹过。   大黑马乌溜溜的黑眼珠里骤然显现恐惧之色,不知道是因为惧冷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后腿唰的一声快速夹紧,却因为硕大有力的马臀,怎么也无法完全并拢。   ……   ……   宁缺借着沉沉夜色完成了人生又一次间谍接头,对唐营的情况梳理了一遍,并且抽时间对大黑马进行了一次教育。他做了这么多事情,草甸那边燃着无数火堆,仿佛白昼一般的王庭群帐间,人们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喝酒。   荒原在春天的时候仿佛天堂,在隆冬时节却如同冥界一般凄苦难熬,寒风呼啸,雪片随时飘临,酷寒无比,所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喜欢饮酒暖身,尤爱烈酒。   火堆旁的中原人与草原蛮人千年来一直在通商与打仗这两件事情间不停折腾,前不久的侵边及此后中原联军的反击,让双方都死了不少人,哪里可能因为上层大人物们达成了和议,鲜血凝成的仇恨便自然消去?   怀着复杂的情绪,王庭部落里的人开始和中原人拼酒,酒意狂肆入了胸腹,没能消解仇恨,反而更是放大了情绪,于是拼酒变成了比试,比试变成了斗殴,斗殴最终变成了群殴,王庭与神殿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卒,刚刚平息了一处混战,又要赶去另一地,场面显得极其混乱。   有几顶帐蓬孤伶伶地扎在草场边缘,距离唐营极近,却不在唐营的范围之中,没有受到远处火堆旁的混乱影响,依旧显得格外安静,恰如生活在里面的人。   大河国少女们在格慕慕大会上看到了很多新奇的东西,性情恬静自持的她们,傍晚时便回了营地,莫山山更是安安静静在帐中坐了整整一天,白纸铺于案上,她悬腕于纸上,不停地抄写着什么,竟似是根本不知道厌倦枯燥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帐帘被人掀起。酌之华带着一名少女走了进来,她看着莫山山温和说道:“山主,有客人见来拜访。”   莫山山缓缓停止书写,把毛笔放入清水瓮中荡了荡,转过身来。   那名少女穿着神殿天谕院的院服,眸子里却带着一股极难掩饰的骄傲意味,她走进帐蓬后,便一直在打量四周,尽可能想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更平静一些,但看着案畔那位白衣少女转过身来,她依然感到了一丝紧张。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书痴。   莫山山神情淡漠看着她,说道:“你是谁?”   书痴习惯了用这种直接口吻说话,她不喜欢说废话,她习惯了淡漠的神情,因为她觉得做表情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情,她习惯了目光散漫无礼,因为……   她眼睛不是太好。   但就像最开始不知道某人有眼疾的宁缺一样,那位天谕院女学生也觉得受到了严重的轻视甚至是羞辱,紧张的情绪变得有些烦躁,然而她还是不敢无礼。   还是那句话,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书痴,书痴骄傲些,无礼些,对于她们这些一直与另一痴朝夕相处的天谕院学生来说,很好理解与接受。   天谕院女学生敬畏行礼,说道:“晨迦公主请莫师姐明日相叙。”   莫山山静静看着她,想着那个很长时间没有见面的旧友,想着草甸下方血火交加时上方那辆马车里平静如兰的旧友,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了。” 第三十四章 书痴世界观改造的第一次验收及花痴的伤恸   世间万事万物,无论人货感情生活,最怕的便是比较。大河国少女们在唐营外自择平地宿营,虽然稍嫌冷落冷清但也觉着还算清静,并没有太多的不满意,但当她们走进天谕院诸生所在的华丽帐蓬后,纵使心境再如何恬淡,再如何不讲究身外享受,看着那些阵设用具和精致食物,依然不免觉得有些难过。   同样都是奉西陵神殿诏令而来的年轻人,为什么她们这些墨池苑弟子在燕北边塞军营里没有好营地,承担艰难任务出生入死终于来到王庭却依然没有好营地,而这些天谕院的学生坐着马车哼着歌喝着茶水来到王庭却能有这么好的待遇?   尤其是回想起当日草甸下方那场与马贼的血战,想到自己等人在营地里苦苦支撑随时可能死亡的时候,这些天谕院的学生正在草甸上方的座骑之上冷眼旁观,大河国少女们愈发觉得难以接受,情绪低落异常。   坐在她们对面的天谕院弟子并不难过,也没有什么低落情绪,脸上更看不到对于马贼劫掠一事的羞愧,他们端着荒原上珍贵的瓷碗缓缓饮着茶,尽着主人的本分与大河国少女们温和叙话,言语间淡着股若有若无的优越感。   天谕院乃是昊天道门的研习书院,由西陵神殿神官亲自负责教授,千万年来不知培养出多少名留青史的大人物,近些年来,便有道痴叶红鱼和隆庆皇子这两名担任神殿裁决司司座、声震天下的强者。在这些年轻弟子们心中,除了长安城南那座书院,世间哪里还有第二个地方能与自己所在天谕院相提并论?   大河国少女们强忍着难受与恨意,天谕院学生们只顾着展现自己的风度与骄傲,双方话语之间自然不可能投机,却也没有因此产生什么矛盾冲突,只是渐渐不再交谈,分为两列只与同门说话交谈,就如看不见对方一般。   反正今日他们不是主角,真正的主角早已进了大帐深处,那道华丽屏风之风,那两位少女的对话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情。   穿着墨池苑弟子服的宁缺,坐在下方一张椅子上,侧着身子与天猫女不知在轻声说些什么,天猫女清稚可爱的小脸上,不时浮现出匪夷所思和兴奋的神情,小手轻轻抚摩着身旁一个方方的匣子,看上去极为小心翼翼。   难道这便是书痴莫山山送给花痴陆晨迦的礼物?   ……   ……   天下美人无数,最出名的只有三人。   按照世间好事者的说法,月轮国公主花痴陆晨迦、大河国王书圣淑静贤贞的关门女弟子书痴莫山山,还是西陵裁决司那位道痴叶红鱼,并称为天下三痴。   每个人眼中的美都不同,自然没有所谓最美之人,之所以有天下三痴的说法,更多是因为这三名少女痴于某境,修行境界高深,更有深厚背景。   大帐深处那道华丽屏风之后,莫山山面无表情看着对面那位穿着淡黄斜襟衫的美丽少女,说道:“当日你在草甸之上。”   陆晨迦此时正在用心修剪一盆异种七瓣花的枝叶,听着这话,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说道:“这便是王妃爱若珍宝的一盆花,可惜抽丫之初便养植不得法,根茎无精神,花开自然无魂,淡的令人心痛。”   这位月轮国的公主自幼酷爱花草,在王宫遇着那完美男子之前,花草便是她生命里的全部分,甚至比她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   因为与隆庆皇子的情事,因为爱花如痴,世间人都知晓她的声名,但世人谈及她时,首先还是不能免俗的谈到她的容貌。   花痴陆晨迦很美,睫毛眉眼无一不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很美,而且她一个人身上竟是集合了很多种美感,就像是一盆精心培育出来的名花,在春风里花瓣微颤,有时含苞有时盛放有时承露娇羞,美不胜收。   书痴莫山山则与她截然不同,她的双眉细而浓郁,就像是墨笔画出来一般,目光虽然散漫却真正明澈,没有一丝杂意,双唇微抿时便是一道线,微圆的脸颊看上去更没有传统美人的特征,但这些看似寻常无奇的细节组合在一起后,哪怕她的表情再如何木讷,都显得那样的好看。   宁缺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便做如此想法,别的任何形容词好像都不能准备形容这位大河国少女的容颜,甚至会显得多余,只能赞她一声好看。   这种好看不像陆晨迦的美那般动人,那般清晰,却因为没有任何杀伤力,对任何人的眼眸都不会造成格外的负担,而会令观者感到轻松。   这种好看,可以好好地看。   ……   ……   莫山山好看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她看着陆晨迦平静说道:“既然你承认当时自己在草甸之上,那么这件事情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陆晨迦静静看着她,微笑说道:“莫姐姐,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你承认的如此平静,何必再问?但既然你坚持要我问,我便问。”   莫山山的表情很平静,眸子里看不出是怒还是喜,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那般说道:“你当时既然在草甸上马车中,自然知道下方的营地正在被马贼围攻,你也应该知道营地里有我墨池苑的弟子,你为什么不让神殿骑兵来援?”   陆晨迦微抿双唇,说道:“入荒原后,我的身份只是一名普通天谕院学生,又怎么能命令神殿骑兵?”   莫山山淡漠看着她,又像是看着她身前那盆花,说道:“你如果只是一名普通天谕院学生,这时候你就应该在外面等候,哪里有资格和我对坐谈话。”   陆晨迦微微蹙眉,觉得对面的白衣少女和回忆里的书痴有了很大的差异。   莫山山毫不理会她的心理活动,继续冷淡说道:“神殿骑兵归裁决司管,你是隆庆的未婚妻,他们凭什么敢不听你的命令?”   她看着陆晨迦,漠然说道:“你若不想说草甸那日的事情,我便不说,你既然要说,那便不要这般胡说,你是花痴,又不是白痴。”   ……   ……   陆晨迦还是没有说话,缓缓放下手中的小剪,专注地看着对面的莫山山,眼眸里浮现出一抹笑意,心想什么事情让书痴居然变化了这么多?   莫山山的这些指责,谈不上如何犀利,因为无论是谁都能想明白当日草甸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花痴陆晨迦无论当时是沉默还是如何,都应该承担起怎样的责任。   陆晨迦并不在意这些指责,她更在意的是莫山山此时的表现。   按照她的记忆以及世人的认知,书痴是一个终日跪坐在笔墨纸砚之前,不问世事不知世事,有任何想法都会因为觉得麻烦而不肯说出口,淑静沉默到了极点的人。   她本以为今日邀莫山山相会,对方因为马贼一事再如何愤怒,也不会当面指责自己,然而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表现的如此直接而强硬。   陆晨迦静静看着她,沉默很长时间后开口说道:“莫姐姐,你变了,变得直接了很多,也刻薄了很多,实在是令我感到很意外很吃惊。”   莫山山认真思考片刻后回答道:“我不知道直接有时候会有刻薄的效果。”   陆晨迦看着她轻轻叹息一声,微涩笑道:“没想到连你也变了。”   莫山山平静回答道:“我最近跟着一个人学了很多东西,我在习惯这种变化。”   陆晨迦沉默片刻后,轻声问道:“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指责我?”   莫山山回答的平静而又肯定:“如果不是为了指责你,我为什么要来见你。”   陆晨迦叹息一声,说道:“我是在你施出那半道神符时,才知晓你在草甸下。”   莫山山看着她美丽如新绽初桃的容颜,稍一停顿后说道:“就算我不在草甸下,也有别的人在草甸下,在马贼的刀下。”   陆晨迦平静说道:“我与你相识,我欣赏喜欢你,所以你的生死与我有关,你若死了我会悲伤,其他人的生死与我无关,我自然不会理会。”   莫山山说道:“我有一师弟死在马贼最后一次冲营。”   陆晨迦的语气依旧平静:“我不认识你师弟,所以他的生死与我也无关。”   莫山山静静看着她身旁那盆高洁如雪的不知名的珍贵花树,说道:“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与你我无关,但这个世界与你我有关,因为悲喜总会相通。”   “人类的悲喜从来都不相通。”   陆晨迦轻仰美丽的脸颊,说道:“为何你我这样的人要与那些浊世中的人同悲共喜?世间除了花与廖廖数人外,便再也没有干净的,而你我是干净的,若你我在意这些浊世,总有一日会被他们拖进尘埃之中,世间的悲喜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莫山山眼帘微垂,看着自己洁白裙摆下方那些在旅途上沾染的泥点,沉默片刻后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她说道:“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说不过你,我不会在人前扮演憨拙可喜却又清幽的大叶兰花,所以我不想和你说了。”   陆晨迦看着她感慨道:“你又刻薄了,这样真不好。”   莫山山平静回答道:“还不够刻薄,因为你还没有愤怒。”   陆晨迦眉头微蹙,问道:“为什么你要让我愤怒。”   莫山山说道:“因为这样惘然不知或者说明知道他人愤怒的原因却能全然不系于心上的你让我很愤怒,还因为那天在草甸下面的我很愤怒。”   华丽巨大的帐蓬深处一片安静,长时间的沉默让一股莫名的压力开始渐渐缭绕,屏风上那些青蔓细枝似乎都快要被这种压力绕的折断四散。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陆晨迦看着她平静说道:“我想知道你怎样让我愤怒。”   莫山山说道:“从小你就应该知道我不善言辞,我这一生都在纸砚之前挥洒笔墨,所以我还是习惯动手,如果我彻底击败你,不知道你会不会愤怒?”   陆晨迦微微一笑,就像是清晨池塘里的睡莲,忽然被几只鸟儿的鸣叫惊醒,舒缓地开始绽放清美的花瓣,美丽安静的让人生不出任何敌意战意。   花痴便是花痴,痴于花痴于情痴于自己的认知痴于自己的想法,她不想与莫山山动手,所以她不准备出手,只是静静微笑看着对面的莫山山。   面对着这样平静微笑看着自己的美丽少女,世间绝大多数人,哪怕是道心再如何坚定的修行者,或者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难道说真的一拳头打过去?   然而莫山山是书痴,她自有她的痴劲,她痴起来时比花痴还要绝,她决定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根本不理会那件事情正处于怎样的状态中,纵使陆晨迦是一缕幽幽花香,是一朵玉雕的脆弱雕花,她都没有怜惜的精神,直接出手。   两根纤细而稳定的手指探出广袖,并而不为剑却为笔,骤转而起,在空中那张无形的案桌无形的纸张上,开始写出专属于自己的线条。   莫山山出手便是那半道神符。   陆晨迦静静坐在椅中,忽然间手指上多了一朵透明的小花。   那朵小花应该不能说是完全透明,表面隐隐约约有类似露珠一般的元气湍流在缓慢流淌,看上去就像是由雾琉璃雕琢而成,美丽至极。   一道恐怖的威压随着半道神符起笔而笼罩帐内。   一股清新的气息随着一朵小花凝现而溢出帐外。   某座帐内,西陵神殿天谕司司座感受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这两道气息,从冥想中丁来,隔着帐布望着那处,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这半道神符如此神完气足,书痴似乎比草甸遇贼那时应该要更强大了几分,便是自己也不敢言胜,晨迦这朵花,只怕是要败了。   ……   ……   陆晨迦看着指间片片碎裂,最终融化入空气中再也难觅痕迹的那朵小花,看着对面的白衣少女平静说道:“修行境界我不如你,更是不及道痴,但我真的无所谓,败便败了,我喜欢的终究还是种种花剪剪叶。”   莫山山缓缓把右手收回广袖之中,看着她说道:“若仅痴于花,自然不是花痴。”   陆晨迦不知想起什么,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笑意,又有一丝淡淡的怅然,说道:“花痴花痴……痴于人痴于花,我想应该就足够了吧。”   莫山山站起身,看着她说道:“当年的你经常手拿锄头挖泥,双手沾满尘埃,脸上满是汗水,我觉得那时候的你比现在所谓娴静的你更好。”   陆晨迦低头继续剪花,说道:“但是他更喜欢现在的我,而且他会保护我。”   莫山山默默看着她,唇角微翘露出一丝笑意,只是她生命里第一次学习展露胜利者的笑容,所以显得有些生涩木讷笨拙。   “有个人昨天夜里告诉我,若你败后表现的再如何娴静无所谓,但只要你主动提及隆庆,那就说明你已经开始愤怒,那么你就真的败了。”   陆晨迦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手中的小剪却不知何时剪落了一片完好的青叶。 第三十五章 小密探的前途   青叶自枝头飘落,缓缓落在名贵的羊毛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陆晨迦静静看着羊毛毯上那些美丽的花纹,看着花纹正中间那片孤单的青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轻声说道:“我与他之间的感情,就像山谷里的兰花一样自然生长,为何要刻意提及,难道我想以此为证明什么?”   莫山山简洁直接回答道:“他说这叫做秀恩爱,是缺乏自信的表现,我不懂什么叫做秀,不懂为什么他会这样说,也不知道你想要证明什么,但我知道兰花生长在幽谷中是自然之事,当你把花搬到我面前细心裁剪时,自然就不再自然。”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没有告别,直接转身向屏风外走去。   陆晨迦站起身来,若秋水般的眼眸里现出一抹极淡的黯淡,看着她的背影说道:“你要喝的热茶还没有端上来,就这样急着离开?那是我专门从桃山给你带来的醉人草,记得当年你最喜欢喝这个。”   莫山山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平静回答道:“比起一盏清茶,我其实更希望当时能在草甸下的营地里看到你,然后你可以请我喝一杯白水。”   陆晨迦握着小剪的手有些发白,低声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在营地里,而且我也没有想过那群马贼竟然能威胁到你,若你真的遇到危险,难道你以为我还会安安静静坐在车厢中,毫不理会?”   莫山山伸手扶住屏风一侧,说道:“我说过这不是你我的悲喜,是世间的悲喜,你可以做到无视身外喜悲之情,但我做不到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   ……   屏风滑开,神情淡漠的白衣少女缓缓走了出来,在外间喝茶喝到肚饱,无事可做的墨池苑弟子们集体站起相迎,对面的天谕院学生也站了起来。   莫山山看着酌之华轻轻点头,同门们便知道在里间的谈话中,山主对那位花痴并没有怎么客气,顿时觉得胸间充满了快意。   没有理会天谕院诸生的热情挽留,甚至连场面话都懒得交待一句,墨池苑弟子们挺胸扬首,骄傲地走出这间华丽的大帐。   帐外碧空高远,没有一丝残云,白衣少女微微眯眼望向天空,想着先前陆晨迦最终还是低下了头不复清高,真正地败给了自己,不由感到心间一片通畅,才明白原来这才叫欺负人,才明白所谓出气报复原来并不限于笔墨或是拳头。   想到此节,她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站在少女群里的宁缺,暗自想着,身为唐国书院弟子,本应疏朗壮阔,怎么却偏生有这么多细腻心思?   大河国少女们回到自己的营地里,再也压抑不住好奇,开始询问山主究竟与那位花痴说了些什么,帐内一片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就连宁缺都望向了她。   莫山山沉默片刻后,把先前那场对话复述了一遍。   “世间的悲喜和她没有关系?师兄死在草甸下难道和她也没有半点关系?看来我们这些浊世里的人,在这位公主殿下眼里,竟是连一棵花都比上。”   天猫女抱着那个匣子,难抑愤怒大声说道,如果这个方形的匣子是墨池苑送给天谕院的礼物,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是抱了回来。   “那位花痴公主看似宁静温和,实际上心在世外,这件事情原本与她关系也不大,要说真正该死,还是那些神殿骑兵,还在站在草甸上冷眼旁观的那个老妇人。”   酌之华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天猫女怀里的匣子,蹙眉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秘密武器,昨天我和钟师兄花了一百两银子才从别人手里买过来。”   天猫女紧紧抱着匣子哼一声,满是不忿说道:“可惜山山师姐不肯用。”   莫山山右手轻轻抚平案几上的书纸,几络发丝从耳畔垂落,说道:“晨迦虽然不说,但我既然已经教训了她,何必再行羞辱。”   宁缺听着这话,忍不住摇了摇头。在旅途车厢中,他第一天教这位书痴少女的事情中,便有打人一定要打死的千古真理,讨要公道反欺负人这种事情,和打人的区别也不大,既然要撕开脸,当然要把对方羞辱至死才好。   他看着案几畔又准备开始练字的书痴,忽然发现自从进入书院后山,自己痴于修行竟把笔墨淡忘了很长时间,忽然间他又发现了一件事情:自那日惨烈营地马车间自己替书痴梳过一次头发后,她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发式,黑色秀发简单束在身后,那张白皙好看的脸清楚显露在外,愈发显得婉约清杀。   酌之华对众人说道:“午后神殿召集会议,商议援助王庭以及明年对荒人用兵一事,各宗派弟子都要参加,大家早些用饭,不要耽搁了时间。”   草原人以羊肉为生,他们的饭里并没有米饭,王庭虽然对来自中原的人们表现了足够的诚意,但最精贵且数量不多的米饭,当然要优先供应神殿以及唐军,所以墨池苑弟子们今天的午饭依然是油糊糊的羊肉以及羊肉汤。   哪怕翻着花样做,羊肉终究还是羊肉,离开碧蓝腰海后,这些少女们几乎就没有吃过别的东西,昨日又在格慕慕大会上吃了太多新鲜玩意,这时看着满盘羊肉便觉得有些难以下厌。   只有宁缺依然吃的认真细腻,都说穷孩子早当家,那么小时候便遇着罕见饥荒被折磨的生死不如的孩子,长大后绝对不会有任何浪费食物的举动。   在缓慢咀嚼的同时,他的大脑也在快速运转,想着别的事情。草原上的马贼集体来杀,说明自己的身份肯定已经曝,只是不知道曝光到了哪种程度,现在王庭上究竟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东面唐营里全部都是东北边军的精锐骑兵,那位长安城来的舒将军和夏侯有怎样的关系?按照陛下临行前的密旨分析,一旦自己表明身份,舒将军的屁股应该挨着自己的屁股坐在一边吧?   至此时,他依然没有想到大黑马也是自己身份败露的一大可能,不得不说伟大的皇帝陛下和潇洒的春风亭老朝,这二人一生识人无数,却偏偏在宁缺的使用上出了大问题,他若为将必能刀砍四方,可若是去当金牌小密探则是相当失败啊。   ……   ……   吃完午饭,擦干净油糊糊的嘴,宁缺从天猫女处拿过那个微重的方匣子抱在怀里,在冬日阳光温暖的照拂下,向王庭左近处的热闹地带走去。   格慕慕大会汇聚了极大人流,有人自然就有买卖,那片热闹草场,便是行商聚集的地方,除了邻近部族卖货之外,还有数支勇敢的中原商队,不知打通了什么环节,竟也跟着神殿的谈判使团一到来了此处。   他怀里方匣子里的东西,是一位燕国商人专程用来讨单于王妃欢心的货物,昨夜他出了一百两银子高价,甚至还搬出花痴陆晨迦的名义,才极勉强地买到手中。   莫山山既然不想用这个东西,他也没办法带回长安,自然不舍得它就在这寒冷的荒原之上活生生冻死,所以决定去找那个燕国商人退货,哪怕只退八十两也是好的,虽说他现在已经是长安城隐形的大富翁,可一百两银子这么大的数目,别说回去后没办法向桑桑报帐,便是他自己也会觉得心痛。   然而还没有走到那处,他便被人拦了下来。   听着四周渐渐汇集过来的脚步声,看着身前那名表情冷漠骄傲的天谕院学生,宁缺忍不住挑了挑眉头,心想这些人毕竟是昊天的信徒,想来不至于像长安西城混混那样堵街完成便抽刀开扁,于是他没有任何动作。   十几名天谕院学生把宁缺围在了中间,站的看似松散,实际上把他所有可能的逃跑路线全部挡住,不过正如宁缺所料,这些人没有冲上来把他暴揍一顿,他身前那名骄傲的天谕院学生甚至还极有礼貌的行了一礼。   那名天谕院学生说道:“这位墨池苑师兄,能不能方便去见一个人?”   宁缺完全相信,如果自己这时候说不方便,那么肯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非常不方便让小朋友们看到,他并不害怕什么,但猜到能动用这么多天谕院学生来请自己相见的人,应该是那位少女,所以笑了笑很老实地跟了过去。   在营帐外围一片残着星星绿意的草甸上,月轮国公主陆晨迦坐在一匹雪白骏马上,抬手示意诸人回避,草甸上便只剩下两人一马。   她居高临下静静看着宁缺,神情显得有些古怪,过了很长时间才轻声说道:“我与山山相识多年,虽说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但依然有书信往来,很奇怪的是,今天在帐内与我说话的书痴,竟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宁缺没有想到马背上的少女,竟会如此直接开始问话,不免觉得有些突然,甚至还来不及仔细观看这位传说中的美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陆晨迦也不等他接话,目光微凝说道:“她说是从某人处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很好奇那个某人究竟是什么人,所以冒昧请你过来相询。”   宁缺微微一怔,诚恳回答道:“我不知道殿下您在说什么。”   陆晨迦举目望向原野远方,看都没有看他,说道:“我也不知道,大河国墨池苑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你这样的男弟子,你……究竟是谁?”   宁缺握紧双拳,在心中苦涩发誓,回长安城后如果陛下还要自己当什么密探,自己绝对不会再次遇蠢答应,哪怕造反也在所不惜,因为那样也许死的还会慢些。 第三十六章 与小人物的最终告别   看着白马上那位绝美少女被冬风吹拂的发丝,宁缺心头微涩,知道现在的自己面临的局面有些棘手,留给自己的选择并不太多,或者把对方从马上击落制伏,或者表明自己书院学生的身份,只是该自称钟大俊还是什么?   问题在于这位少女乃天下三痴之一,纵使修行境界不如道痴和莫山山,但洞玄上境的修为,也足够随便欺负他,至于表明书院弟子的身份,宁缺还有些犹豫。   陆晨迦居高临下平静看着他,从她神情看得出来,她根本不在意宁缺的回答,继续说道:“刻薄尖酸阴晦,今日我见到的书痴令我很失望,因为原本的她如我一样,都是这个世间难得通透干净的人,是我在这个混乱不堪令人失望的世界里不多的朋友,所以我很好奇究竟是谁让她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我知道世间很多阴暗丑陋的行迳,被你们这样人当作智慧,我不理解也不想沾惹,我也不想她沾惹,我希望你以后离她远一些。”   宁缺仰头看着马背上的美丽公主,温和回答道:“殿下,我想我与山主之间的关系,应该不需要你来指教,而且我不认为这种指教会有效果。”   “山山天性纯净,未经世事,最开始接触你这些阴域伎俩大概会一时觉得新鲜有趣,误以为便是道理。但你要记住,你们这些男人终究都是世间的尘埃泥垢,再如何用光鲜言辞和作派掩饰,总有一天会露出内里的肮脏。”   陆晨迦目光微冷看着他,毫不掩饰厌恶的情绪,说道:“我只是不想她受你蒙骗,不想她非要经过一番失望,所以才会来见你说这些话。”   听到这段话,宁缺确定了几件事。这位传说中的花痴公主并不是一个只知道花草之事,躲进小园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相反她很聪慧敏感,能够从莫山山的变化中如此迅速查探到可能的原因,而且她无论在物质还是精神方面都有些洁癖。   想到与马贼之间的那场战争,想起草甸上冷眼旁观的神殿骑兵,还有骑兵中央那辆马车,想到面前这位幽美若兰的少女当时也在车上,宁缺愈发有些不明白,她这些精神上的洁癖究竟从何而来,平日里又体现在何处?   “男人都是泥巴之类的浊物,女人都是纯净的山泉?”   宁缺看着马背上的陆晨迦,微笑说道:“殿下想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陆晨迦神情微变,似乎没有想到这个心思阴暗的浊男子,竟然会把自己的心思归纳的如此准确而简洁易明,意外之余,宁静温柔外表下隐藏着的那颗骄傲心,使她并没有对宁缺再次冷嘲热讽,而是点了点头。   宁缺忽然笑了笑,开口问道:“那隆庆皇子呢?”   昨夜与莫山山商议时,他便提出过,对花痴陆晨迦这样自幼生活在白塔四周,皇宫园廷里,无论修行感情世界都顺利洁白的像张纸般的人,想要抓住对方心境间的那道缝隙,依然只能从这两个方面着手——世人皆知她与隆庆皇子那段情事,那么所谓感情,便自然要落在那个完美若神子的男人身上。   陆晨迦察觉到马下这个带着可恶笑容的年轻男人,此时提到隆庆是何用意,他微讽一笑,平静说道:“似你这样似尘埃般的蠢物,自然无法明白一个完美无缺的男子,生活在你永远无法触及的无垢光明世界之中。”   听着这话,尤其是完美无缺四字,宁缺不自禁想起长安酒肆一会后,桑桑对隆庆皇子变丑了的评价,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   陆晨迦见他莫名其妙笑了起来,面色微寒,因为对方的笑意明显是因隆庆皇子而生,而这对她而言,甚至比羞辱自己更加严重。   宁缺忽然敛了笑容,看着马背上的绝美少女认真问道:“如果这个世界除了光明后垢的西陵神殿以及你所珍爱的无言花草,都脏肮不足语及,那么我很想知道,殿下你真的认为那天草甸上发生的一切很干净吗?”   陆晨迦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那与我并没有关系,我只知道你若想以此事离间我与山山之间的情谊,想诱她进入黑暗之途,那么你就该死。”   宁缺回望她的眼睛,温和说道:“这话说的,殿下若真想杀我,只怕早就动手了,又何必专程把我喊到这里来私下说话。”   陆晨迦轻轻抚摩身下白马的颈背,轻声说道:“我今日只是想来提醒你,无论你有何心思,即便能瞒过山山,也不可能瞒过我与世间所有人,而你只不过是一个似蜉虫般的小人物,世间很多人能让你生不如死。”   宁缺的神情愈发温和从容,轻声说道:“你此时的行为似乎正是你所厌恶的那些肮脏世界里的尘垢手段。”   陆晨迦看着他说道:“昊天见世间痴苦,化身老妪救助点化世人,诛杀奸邪,我不愿沾惹你们的肮脏,但不代表我修花之余便永远不会动用雷霆手段。”   此时她的目光中已经没有寒冽厌恶情绪,只有一片平静温婉,但这种平静温婉更令人觉得压抑难受,因为那双清亮动人的眼眸里的目光,仿佛在看着一根在湿泥间挣扎拱动的泥鳅,并不怜悯,只是天然的俯视。   她是天下三痴中的花痴,她本就是云端之上的仙女,不应染尘埃,而宁缺只不过是一个凭些小聪明,意图接近另一痴行为不轨的小人物,俯视理所当然,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要令对方遵守也理所当然,没能任何不自然的感觉。   这是世间常态,宁缺自幼不知见过多少更冷酷的目光,脸皮早已被磨砺的厚若城墙,根本不在乎这位少女的神情,笑着回应道:“活着肯定比死了好,我还真想不出来何等样的境遇,才能让人感觉生不如死。”   陆晨迦问道:“你真的很好奇?”   宁缺笑了笑,说道:“这种事情太危险,还是不要好奇比较安全些。”   陆晨迦静静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说道:“小人物就是小人物,永远只会耍嘴皮,耍些小聪明,而对于真正的世界,却永远不敢展现出来丝毫勇敢。”   或许少女是想用这话激怒宁缺,从而有理由把他好生惩治一番,也许她只是真的看到宁缺表现后,有些失望,有所感慨。   然而宁缺听到这句话后,忽然间变得沉默起来。   他抬头望向湛蓝一片的天空,望着天上渐渐要飘到草甸上方的那朵云,眉头微皱,开始思考起某些问题,继旅途之后再次反省离开渭城之后的两年时光。   冬风自荒原远处拂来,吹动他的衣衫,吹动马背上陆晨迦的发丝,他没有说话,陆晨迦也没有说话,马上马下各自沉默安静。   “以前在渭城的时候,最大的官就是马将军,那个将军手下就几百号人,实在勉强的厉害。不过我曾经见过一次七连寨的骁骑将军,我很激动,因为当日我因为军功受到封赏,然而没想到骁骑将军居然正眼都没有看我一眼,颁完军部封赏令之后便匆匆离开,估计直到现在他都不记得我是谁。”   宁缺收回目光,看着马背上的少女笑着说道:“从那天起,我就明白无论自己再立多少军功,都始终还是个小人物,那时候的我不知道修行者都长什么模样,我以为你们都是些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神仙,我不知道你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神界,我以为你们都住在天上的仙境之中。”   “至于神殿,隆庆皇子,道痴书痴花痴天下三痴这样的人物,在小人物的我的心中,更是云端之上的存在,这辈子都不敢奢望能够接近。”   他指着飘到草甸上方的那朵云说道。   “但现在似乎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比如我可以和书痴同坐一辆马车,比如现在公主殿下你在马上,不在云上,你离我竟是这样的近。”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这种距离近到我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你的脸,我相信殿下你的脸除了月轮国主和隆庆皇子外,应该还没有人摸过……你先不要生气,我只是借此来说明一些事情,刚才说到变化,这种变化过于剧烈快速,快到我只是被动的接受,却来不及总结分析,来不及发现一个事实,所以弄出了很多问题。”   陆晨迦静静看着他,问道:“什么事实?”   “事实就是我已经不再是小人物,那么我就不应该按照小人物的风格去做事。”   说完这句话,宁缺笑了起来,酒窝盛满荒原上吹拂的冬风,眼眸映照着天穹上飘拂的白云,清新无比,自信无比。   他知道马背上的少女心理有问题,本准备了一些别的手段,小人物的手段,然而先前被对方连连进逼,他骤然再次想起临行前二师兄交待的那些话,想到如果是刚出道的二师兄,他会怎样做?二师兄是他的偶像,小师叔是二师兄的偶像,那么如果是刚出道的小师叔,又会怎样做?   以二师兄的孤傲性格,大概会直接头顶的古冠摘下来,当做棒槌把马背上的花痴打到鼻青脸肿,绝对不会怜香惜玉,如果是小师叔,大概会直接拔出剑来,先把这头骄傲的大白马斩了颅首,再一脚踩到跌落地面的花痴脸上?   宁缺不是二师兄这般实力强横到无以复加的知命强者,更不是小师叔这种早已不在江湖江湖却依然传诵的传奇人物,他只是个刚出道的新人,境界可怜兮兮地停留在不惑,然而他毕竟也是书院后山的学生,夫子的亲传弟子。   他没有能力战胜天下三痴,把陆晨迦从马上拖下来褪了裤子一通板子把她光溜溜的屁股打到通红再让莫山山来画幅素描寄给隆庆皇子,但他既然已经明悟自己应该从小人物的世界里脱离,决定表明身份,那么他自然有自己的方法。   “昨天我买这份礼物的时候,对那名燕国商人说是送给公主殿下你,对方才同意卖给我,花了一百两银子,价钱着实不便宜。”   宁缺端起怀里一直抱着的那个方匣子,解开上面系着的布。匣子里是一盆用草架固定用纸膜保护的小花树,他撕开上面的纸膜,让陆晨迦看到里面美丽到惊心动魄的蓝色花瓣和微青枝茎,说道:“当然这时候就算把这盆异花送给殿下,相信殿下也不会对我的看法有丝毫改观,所以我只是让你看一眼。”   陆晨迦微微一怔,看着他手上那盆蓝色的花树,辩认出乃是极罕见的七瓣蓝旱莲,这种莲花色作幽蓝,极为美丽,只可惜虽然此花耐旱耐寒,但因为往往伴生着极强大的蜉虫天敌,所以世间数量极为稀少。   “七瓣蓝莲……确实是好花,在荒原上卖一百两银子不贵。”   陆晨迦虽然很厌憎宁缺,但她身为花痴自然爱花如痴,点评的极为客观诚实,接着她微蹙着眉头训斥道:“就算七瓣蓝莲耐寒,但终究是燕南植物,荒原上的寒风它怎样禁受得住,你还不赶紧把纸膜覆好收起来!”   宁缺很听话,马背上的少女让他收起来,于是他便收起来,只不过收的不是手中那盆珍稀的花树,而是捧着花盆的双手。   花树自他手间滑落,瞬间落到他脚下,与坚硬的荒原地面一触,花盆像脆弱的玻璃般噼啪四散,草架纸膜全部被摔烂,里面美丽的花树顿时变得不成模样,花瓣零落,青枝茎折断,眼看着便不可能再活过来。   陆晨迦面色剧变,提缰纵马前上前几步,却已经无法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幽蓝的美丽花瓣散落在地上,被风吹拂缓缓滚动,沾上了很多尘埃,草架纸膜覆压着瑟瑟的花树,画面显得极为狼籍。   她看着马前地面上的残花败枝,美丽若花的脸颊骤然苍白起来,眼眸里露出痛惜的神情,然后她缓缓转身,静静看着宁缺,说道:“你这是在……挑衅我?”   悲剧是把人生的美好撕碎并且展现给人看。每个人眼中人生的美好并不相同,所珍视深爱的事物也并不相同,金钱美女权利知识修行不一而足。   在陆晨迦心中人生的美好,并不是那些俗世的幸福,而是与尘世无涉无言的花草,草甸下方营地里人们的死亡,不会让她如何痛心难过,即便是神殿骑兵和天谕院的学生们纷纷倒在她眼前,或者她都不会感到伤心。   而当这盆七瓣蓝莲在她面前摔落成泥,她真的感到了一阵心痛。   她知道马前那个年轻人是有意为之,所以心痛之余,她开始愤怒起来。   ……   ……   听着花盆堕地摔裂的响声,散落在草甸四周的天谕院学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当他们看到地上的残花败枝,看着陆晨迦公主眼眸里无法掩饰的痛心与愤怒,隐约猜到先前发生了什么。   天下皆知殿下爱花如痴,这个穿着墨池苑弟子服的年轻人,居然敢当着殿下的面做这种事情,那便是对殿下最大的伤害,是无耻的挑衅。   呛啷密集声起,刻着神殿符纹的钢剑出鞘,众人愤怒地把宁缺围了起来。   陆晨迦下马,向宁缺方向走来,眉头微蹙问道:“我伤心愤怒对你有什么好处?”   宁缺看着她微笑解释道:“晨间在帐内,你曾经对山山说过,世界的悲喜与你无关,那么我想,我与山山之间的关系,我影响了她什么,与你也应该无关,至于这盆七瓣蓝莲是我买的,那么我摔碎它与你无关,而你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伤心难过愤怒,也与我无关,既然如此,我摔着玩你也管不着。”   陆晨迦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花不会言语,只会静静绽放,在你手中却沦为人之间争斗的牺牲品,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对它不公平?”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草甸下那些死去的人,比如那位墨池苑的师兄,这时候也不会言语,所以这个世界对他们也不公平。当然我也不是一个喜欢替人打抱不平的角色,我在意的是你先前威胁我,那么我就要让你不高兴,这很公平。”   陆晨迦忽然问道:“你究竟是谁?”   一盆蓝莲碎在荒原的草甸上,看似是件小事,实际上却等若在少女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道,而且她并不是普通的少女。   她是天下三痴,她身后站着月轮国和神殿这两个庞然大物,乃佛道皆宠之人,即便是大唐帝国的皇子,想来也不会如此激怒挑衅他。   所以盛怒之下,她依然在猜想宁缺的身份,对方究竟是一个胆大妄为愚蠢到不知死活的家伙,还是有天大的背景靠山竟是完全不惧道佛二宗。   率先揭晓的不是宁缺的身份,而是陆晨迦及天谕院学生们也很想知道的另一个身份——那匹大黑马主人的身份。   宁缺把手指伸入唇间,吹出一道极清亮甚至凄厉的鸣啸,片刻后,营地北方的原野间响起响亮的马蹄声,蹄声凌乱而密集,似乎那匹马情绪非常高昂欢喜。   大黑马自远方挟尘而至,冲到草甸上,然后小心翼翼踱至宁缺身旁,轻轻拱了拱他的肩头,神情显得异常温顺。   陆晨迦身后那匹神骏异常的雪马,骤然看到大黑马出现在眼前,想起昨天的惨痛经历,根本没有被大黑马这时的温顺嘴脸安慰,吓的连连后退。   缰绳从陆晨迦的掌心挣脱。   陆晨迦看着宁缺和他身旁的大黑马还有他脚下的残花败枝,温婉宁缺的神情终于消失不见,冷冷盯着他说道:“原来……都是你。”   宁缺揖手见礼,温和说道:“正是。”   大黑马是这两日格慕慕大会所有人讨论的焦点,王庭单于还有很多大人物都在寻找它的下落,想要把它变成自己的座骑,此时它的突然出现,吸引了部落里无数人,黑压压的人群追着它,同时来到了这片草甸。   陆晨迦声音微寒说道:“你以为有很多人看着,我就不敢杀你?先前我就说过,你们这些尘世里的泥垢,永远只会这些小聪明,而不知道实力才是一切。”   “我知道自己很弱,但我更知道实力永远不代表一切。”   宁缺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伸到空中,说道:“有时候背景靠山更重要一些。”   一名天谕院学生看见腰牌上的字,蹙眉说道:“鱼龙帮……是什么东西?”   宁缺微微一怔,看了看腰牌,笑着说道:“不好意思,拿错了。”   他换了一块腰牌,伸到陆晨迦眼前。   天谕院学生们表情微变,又有人大声喝斥道:“就算是书院学生又如何?”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你们应该看的更仔细一些。”   天谕院学生们看的更仔细了一些,于是看清楚了这块腰牌究竟代表着什么,所有人同时陷入震惊沉默之中,握着神殿佩剑的手有些不知该如何安放。   陆晨迦也看清楚了那块腰牌,目光微冷。   “现在还有人想杀我吗?”   宁缺看着围在身旁的天谕院学生们,诚恳说道:“如果没有人想杀,那我就先走了,神殿召集的会议应该已经开始,我可没那么多时间耽搁。”   然后他望向陆晨迦微笑说道:“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一,如果小人物和大人物的区别不在于品德禀性,而在于背景宗门家世的话,那我就不是小人物。”   “二,你没有能力让我生不如死,我想就算是神殿三位神座亲至,也没有资格让我生不如死,所以我希望以后再相遇,殿下你不要再说这么多废话。”   “最后,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我当然不是,你的伴侣隆庆皇子也不是,至少在我的面前,他应该没有底气能说出这句话来。”   说完这句话,宁缺翻身上了大黑马,一提缰绳向营地里奔去。上马之前,他恰好踩了那盆散落难堪的七瓣蓝莲一脚,也不知有意呢还是有意呢还是有意…… 第三十七章 难道我会说假话?(上)   看着那匹挟尘而去的大黑马,很多牧民和王庭士兵兴奋地追了过去,天谕院诸生却还站在草甸上沉默不语,他们当中很多人已经猜到宁缺的真实身份,想起在修行世界里沸沸扬扬从春天到此时的那件事情,不由有些担心晨迦公主的心情。   晨迦公主的未婚夫是隆庆皇子,那位神子般的男人此生顺风顺水,无论是烂柯寺的长老还是天谕院的院长,都无法打破他完美的内外,唯有在长安城南那座书院里败了一次,虽然没有多少人知道那次登山的具体情况,但败便是败了。   今天应该是陆晨迦第一次看见那个击败自己未婚夫的男人吧?天谕院诸生愈担心她的心情会低落难过,愈发不敢去看她,以免她感到尴尬羞怒,只好微低着头,状作无意看着荒原地面。   草甸地面上散落着七瓣蓝莲,一片狼籍难堪,陆晨迦如花般的容颜上没有什么难堪情绪,但惯常平静如水的心思却有些狼籍起来。   她伸从雪马鞍旁取出一块名贵的丝巾,走到碎花盆旁,小心翼翼把快要被寒风吹凋变黑的蓝莲仔细包裹起来,然后抱在怀中翻身上马,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身后有名天谕院弟子鼓起勇气提醒道:“公主殿下,今日神殿召集会议总结这数月的边塞事宜,还要商议明年应对荒人的计划,事关重大,应该去看看。”   陆晨迦轻提马缰,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声音,也没有会这时候神殿召集的会议,只是默默看着远处快要驶抵大帐的那匹大黑马,心里想着很多事情。   春天书院二层楼开启的消息传出来后,她一直在默默关注祈祷,她希望自己的伴侣能够得偿所愿,进入后山,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然而她没有想到那样一个骄傲自信强大,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失败的男人,居然……败了。   此后隆庆皇子返回西陵,二人之间虽然从未讨论过书院二层楼一事,但她能清晰感觉到,现在的隆庆和以前的隆庆有了一些很细微的差别,依然骄傲自信,浑身散发着夺目的光彩,但那份骄傲自信里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然,光彩里有了极淡的黑影。   陆晨迦知道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叫宁缺的人。   失败并不可怕,对于隆庆皇子和她这样的人来说,在很小的时候刚刚学会修行起,便很准确地明悟到失败与成功之间的关系,然而隆庆境界精深,道心清明,只差一步便要迈入知命,那个叫宁缺的家伙却只是刚学会修行,实力弱小境界浅薄,如此的差距基础上的失败,对于修道者的心境打击可想而知。   情之一事,便因对方之喜悲而喜悲,而忘二人之外世界的喜悲,对于那个战胜隆庆进入书院后山的人,她当然不喜甚至有敌意,若不是想着道心之障需要隆庆自己去解除,她甚至有可能会悄悄去到长安,把那个家伙羞辱一番。   除了敌意与不喜,自然难免也会有些好奇。包括她在内,没有人会认为夫子取徒会偏私相帮,书院会用什么见不得人的伎俩,那么,那个叫宁缺的家伙,究竟凭什么能够比隆庆更能入夫子眼中?那个家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今天终于看到了那个家伙,也知道了那个家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相信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宁缺摔花奚落自己时的阴损贱贱模样,也因为如此,她对于书院的记忆也难以自禁地变得深刻难忘起来,羞怒之余有所感慨。   玉手紧握缰绳,花痴看着远处在无数人追赶下将要进入神殿议事大帐的那匹大黑马,沉默疑惑想着,书院后山的弟子,会不会都像此人这般无耻?   ……   ……   中原诸国奉神殿诏令援燕抗蛮,唐燕二国地处北陲,派出大量骑兵,而其余诸国宗派则是遣出自家年轻一代的修行者前来听命。如今联军与王庭和议既成,诸国势力自然要齐聚一处,商议一番日后行事,召集者毫无疑问也是神殿。   左帐王庭耗了大量人力物资,替神殿大人物们搭起了极为阔大的议事大帐,颇显诚意,这座大帐方圆百步,以竹木为骨绷布而起,帐内光线充足,空间清阔,即便是容纳上百余人,也不会显得拥挤。   神殿天谕司司座,是场间身份最为尊贵之人,自然坐在中间的位置,大唐帝国将军舒成紧靠着他的右手边坐着,左手边的位置却是空着的。   燕国将领、南晋剑阁弟子、月轮国白塔寺僧人、还有那些附庸小国宗派弟子,在下方依循所属而坐,天谕院诸生的座位还是空空荡荡,书痴莫山山和大河国墨池苑弟子则早已在那些空座位对面安坐。   墨池苑弟子们的座位靠近大唐帝国阵营,比南晋月轮等国位次更高,本来大河国弱,本不应有如此礼遇,只是莫山山书痴之名太盛,帐内除了廖廖数人,便没有人有资格坐在她的上首,所以神殿才做此安排。   议事尚未进入正题,一位白发皱皮、穿着一件如乞丐般的百纳衣的老妇人手持拐杖,缓缓走了进来,时不时发出两声咳嗽。   天谕司司座大人微躬行礼,笑着说道:“辛苦姑姑。”   包括大唐帝国舒成将军在内,帐内所有人都起身,向那位老妇行礼,这位老妇身为月轮国主之姐,虽然因为出家修行而舍了长公主的封号,但身后隐藏着佛宗诸寺的强大力量,无论神殿还是唐国都不会稍显轻慢。   莫山山没有站起来,她静静看着自己洁白衣裙的下摆,仿佛在那里找到了一点令人不悦的污垢,她没有起身,身后的墨池苑弟子自然也不会起身见礼,相反少女们知道这位老妇人那日便在草甸之上,目光里难以抑止地流露出几分恨意。   众人皆醉我独醒,醒者便成了异类,众人起身我静坐,坐者便成了异类,庭间众人一片问安请好之声,波浪般的躬身行礼,把静坐不起的大河国少女们突显出来,帐内的请安声渐渐平静,气氛顿时变得沉默而尴尬起来。   曲妮玛娣姑姑冷冷看了少女们一眼,看着这些被荒原风沙吹了数月,却依然个个清新可人的丫头,她便觉得心中不喜,因为对方毫无敬意甚至隐含敌意的目光,她更是大怒,拂袖在天谕司司座身旁坐下,根本不等任何人开口说话,自行语调阴沉说道:“北荒部族与魔宗有脱不开的干系,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魔宗余孽藏在那些荒人里面,诛魔除邪乃是我正道中人必行之事,自然谈不上辛苦,只是要对付荒人,首要便是正道宗派内部要团结,要加强自己的能力。”   老妇看着帐内年轻一代的修行弟子们,寒声说道:“这数月缠战,你们这些年轻晚辈表现不错,但也有些人行事乱七八糟,结果弄出难以收拾的局面,险些误了神殿大事,我想且不论惩处与否,你们首先要学会反省反省。”   帐内的人们此时大多都已知道墨池苑弟子押送粮草前来,结果被马贼伏袭一事,心想曲姑姑这番话应该说的便是此事,不知道书痴和墨池苑弟子们该如何解释。   果不其然,曲妮玛娣深陷的双眼里溢出两道鄙夷微怒的神光,寒声说道:“神殿为修好诸野,决议送粮草援助王庭,如今那批粮草尽毁,单于虽然没有说什么,和议也没有出问题,但昊天佛光在上,总要有人为此负责。”   听这位德高望重的姑姑直接把话挑明,场间不由一片沉默,只隐隐约约听着或长或短的呼吸声,很多人的目光望向一直安静坐着的莫山山。   天谕司司座听着这话,微微一笑,心知这位老妇人不知因何看墨池苑不顺眼,想要借题发挥,只是临行之前天谕大神官便有交待,书痴莫山山太过清孤,若要让她日后成为神殿支柱,仍需打磨,于是他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舒成将军自长安城远道而来,而且并不关心神殿内部这些蝇营狗苟之事,只是帝国与大河国素来交好,此时见曲妮玛娣威压大河国少女,他心中稍有不悦,微微蹙眉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天谕司司座大人是一位须发皆白,容貌却依然很年轻的男子,他略一思忖后,温和说道:“裁决司护教军统领陈八尺亲自经历此事,让他说与诸位相听。”   这话看似寻常随意,实际上却巧妙至极,神殿护教军由裁决司两位司座统属,与他天谕司没有丝毫关系,他让这位统领前来说明,无论事后争执会得出怎样的结果,天谕司依然可以置诸事外,保持着超然而公平的地位。   那名叫陈八尺的神殿骑兵统领,一脸肃然望着众人说道:“……那日墨池苑弟子怯懦畏战,竟让马贼破阵入营,燕国军民死伤惨重,本统领见事不对,遂率兵冒险突袭,方解马贼之围……”   墨池苑弟子面面相觑,浑身发寒,握紧成拳的双手微微颤抖,她们自幼在莫干山里生活,哪里知晓世间竟有如此无耻之人。   天猫女小脸通红冲了出来,对那名骑兵统领愤怒喊道:“陈八尺,你无耻!” 第三十八章 难道我会说假话?(中)   天猫女小脸通红指着那名神殿骑兵统领大骂。   天谕司司座面色微沉,曲妮玛娣姑姑眼眸骤现怒意,瞪着小姑娘寒声说道:“没有尊卑的东西!你师傅是怎么教你的?轮得到你出来说话吗?”   酌之华抢前两步,将天猫女拉回自己身后,向上方那几位大人物施了一礼,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愤怒,声音微颤说道:“姑姑,这件事情与我墨池苑声誉有关,施师弟更是葬身在草甸之上,难道容不得我们说说话?”   曲妮玛娣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一丝厌恶之色,阴沉说道:“堂堂书圣弟子,居然连区区马贼都打不过,技不如人死了也是活该。”   数百年来,月轮国与大河国因为天目森林地域的争执,一直势如水火,双方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可以称得上是世代血仇。   月轮国疆域辽阔,又是佛宗兴盛之地,实力远在大河国之上,尤其是最近这些年,西陵神殿与月轮王族的关系日益良好,如果不是大唐帝国与大河国亲厚,说不定月轮国的僧侣大军早就已经踏上了大河国的领土。   曲妮玛娣身为月轮国主亲姐,当然对大河国的人非常仇视,数月来在燕营处的威逼,对那道温泉的抢夺以及此次艰难的运送粮草的任务,身后都有她的影子,所以对这些墨池苑弟子是毫不客气,言语阴厉强横的厉害。   墨池苑弟子们自从离开大河国莫干山来到燕北边塞后,便一直在不停忍受来自月轮国的羞辱与陷害,如今在荒原王庭部落里,在神殿召集的会议上,对方竟然完全没有丝毫羞愧之意,更是对已然死去的同门出言不逊,少女们即便性情再温婉,也无法控制自己心头的愤怒,纷纷站起身来。   清鸣剑荡之声响起,十余把细长的秀剑闪烁着寒意,对准了曲妮玛娣姑姑,此时此刻,她们早已忘了这位老妇人拥有多么尊贵的身份。   宽阔的议事帐下,来自月轮国白塔寺的僧侣们,看这些墨池苑弟子竟敢拔剑相向,怒喝着站起身来,想要冲到曲妮玛娣姑姑身前保护。   曲妮玛娣抬起苍老的手臂,示意苦行僧们不用太过激动,目光冷漠看着身前的大河国少女们以及她们手中的剑,微耷着的唇角缓缓翘起来,显得极为不屑。   神殿召集的议事大会,哪里会允许这些大河国少女们乱来,这位姑姑反而冷血地期望少女们会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旦她们真的敢对自己的动剑,那么无论是神殿诸人,还是各国来的修行者,都会用严厉的手段对付她们,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即便是那位始终沉默的唐国将军,也不方便再插手。   酌之华紧握着手中的秀剑,回头看了一眼。   有很多人像她一样,都把目光投向那处。   书痴莫山山依旧安静地坐在椅上,似乎没有听到曲妮玛娣对自己宗派的羞辱,似乎对草甸上那件事情没有任何看法,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目光微垂看着自己纯白的衣裙,似乎要把那抹垢痕看成一朵脱尘的莲花。   因为她的沉默,帐内的气氛愈发紧张,没有人知道这些大河国少女们会不会在羞恼之余,愤怒出剑,从而导致不可控制的后果。   坐在首位上的神殿天谕司司座大人,脸色越来越阴沉,白眉之间仿佛要凝出几滴露水来,对曲妮玛娣和墨池苑弟子,这位大人物都有足够的理由不满意,比如说没有尊重自己,只是想着裁决司与月轮之间的关系,他一言不发。   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越绷越紧,曲妮玛娣脸上苍老皱纹里的嘲讽轻蔑神色越来越浓,如果事态就这样僵持下去,被羞辱的依然还是那些大河国少女,可如果大河国少女们真敢藐视神殿威严自行出手,又不知会迎来怎样的凄惨下场。   “夫子曾经说过,道理这种东西不辩不明,越辩越明,无论马贼劫掠那件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但总要听听双方的意见,你们这些小丫头也是,说话便好好说话,把鞘里的剑抽出来做什么?曲妮玛娣姑姑性情就这般直接,难道你们不知道?”   这一番话连打带收,还隐着对曲妮玛娣行事谈吐的淡淡嘲讽,隐约间偏着墨池苑弟子,帐内诸人不由一阵微哗,然而说这话的人乃是大唐帝国的舒成将军,那么无论是神殿司座甚至曲妮玛娣本人,都不好如何质疑。   曲妮玛娣冷哼一声,回头看着舒将军寒声说道:“我倒要看看她们能说出什么。”   酌之华性情温婉而有执事之能,借着这个机会轻斥师妹们退后,然后向前踏出几步,揖手行礼之后,仔仔细细把那天草甸上下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   ……   同样的故事,从不同当事者的口里说出来,结局一样,但过程却是截然相反。在神殿骑兵统领陈八尺的言谈中,大河国墨池苑弟子就是一群昏庸无能,怯懦畏战的废物,才会导致粮草尽毁,燕国军民死伤惨重,而在酌之华的故事中,草甸上那群神殿骑兵统领则是冷血自私,明明看着正道同人陷入死地,却不肯加以援手,直到最后墨池苑弟子血战将胜,他们才冲下来抢夺军功。   酌之华谨慎地没有点出曲妮玛娣姑姑,以及当时也在场的花痴陆晨迦及天谕院白塔寺诸人,然而场间众人,都清楚那队神殿骑兵因为何事进入荒原,不由面色微变,南晋等国修行者还有唐营诸人下意识里看了曲妮玛娣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众人都有些相信墨池苑弟子们的故事是真的,因为这些少女没有任何道理,为了推卸自己的责任,把把神殿月轮国全部得罪的干干净净,粮草被毁,尽便被惩处想来也不会太过严厉,可得罪了这些大人物,谁知道会有什么麻烦。   相信乃是人心,而世间并没有人心所向这种事情,讲究的还是证据,除了证据那便是实力,谁的实力背景越强大,谁说的话就越有力量。   大河国国小力弱,墨池苑虽然有一位书圣,但书圣也不过是位神殿客卿,又怎么能和神殿及月轮国分庭抗礼?   曲妮玛娣冷冷盯着结束讲述,退回去的酌之华,沉默片刻后,忽然极为怪异地沙哑笑了起来,显得格外阴沉:“当日我也在草甸之上,依你的说法,神殿骑兵未及时参战,岂不也有老身一分责任?岂不是说我也冷血自私?”   酌之华抬头静静看着她,眼眸里满是坚毅神情,说道:“晚辈当时并不知道姑姑也在草甸之上,至于神殿骑兵没有及时救援与姑姑有没有什么关系,晚辈自然也不知道,有没有责任是不是冷血,那都是需要姑姑您自己判断的事情。”   场间一片大哗,没有人想到这位墨池苑女弟子,竟然有勇气当面直指曲妮玛娣,有些人隐隐敬佩她的勇气。   曲妮玛娣瞪着酌之华暴怒喝道:“黄口稚作一派胡言乱语!为推卸责任竟敢颠倒黑白,构陷神殿和老身!姑姑我疼惜晚辈,本想放你们一马,稍做责罚便罢,没想到你们居然如此心术不正,那就休怪老身替你家师傅教训你们一番!”   天猫女瞪着她,毫不示弱说道:“这么大年纪了还撒谎,你才是老不知羞!”   曲妮玛娣怒极反笑,重新坐回椅中,沉默一言不发,只是等着最后的结果。   天谕司司座沉默无语,他轻抚自己头顶的雪白发丝,在心底深处幽幽叹了口气,对身旁老妇有些不悦,又有些拿她没有办法。   先前双方争执,墨池苑弟子们的指责极有分寸,只是针对裁决司的骑兵,而没有涉及曲妮玛娣及天谕院白塔寺众人,偏生这老妇竟是不死不休主动跳了进去——她在用这张老脸逼神殿表态——若自己稍后的决定偏向墨池苑,等若相信少女们的说法,承认德高望重的曲妮玛娣姑姑贪生怕死甚至心存借刀杀人的恶意。   西陵神殿与佛宗关系亲厚,隐在身后的不可知之地千年以来互通有无,虽以道门为尊,却是互相扶持,在俗世里,神殿更需要月轮国王族的誓死效忠及供奉,别说如今双方都只能叙述当日之事,没有什么证据,即便墨池苑弟子们拿出了证据,司座大人愿意为了表面的光明正义惩处裁决司的骑兵,但此时此刻,为了保全曲妮玛娣姑姑这张老脸,他也只有选择相信那名统领的说法。   “月轮国与大河国之间的仇恨,竟已然积累的如此之深?”   天谕司司座大人默然思考片刻之后,望向场间众人,平静说道:“中原与王庭和议已成,那批粮草虽然被毁,但冷静想来也不算什么大事,本座便罚墨池苑诸弟子抄写三遍光明教典,然而先前争执之时,墨池苑诸弟子指控神殿骑兵不实,更对长辈不敬,尔等应向姑姑诚挚道歉才是。”   说完自己的处理结果,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右手方的唐军诸人。   舒成将军沉默片刻,觉得这般轻的处罚,已然算是神殿难得的仁慈,点了点头后看着大河国少女们温和安慰说道:“墨池苑弟子,想来定是不怕写字的。”   曲妮玛娣姑姑面色依然阴沉,很明显她对天谕司司座的处理意见非常不满意,但她也清楚神殿三司之间的黑暗争执,知道事涉裁决司骑兵,天谕司肯定不会太过偏帮,于是保持着沉默,抬头漠然等着道歉。   听着天谕司司座大人最终拿出来的处理意见,白塔寺僧人不知心中做何想法,但像南晋剑阁弟子等人,都想着唐人与大河国亲厚,若墨池苑弟子被欺负的太厉害,只怕会引发更多的争端,现在唐营诸人表示满意,他们才松了口气。   没有人关心那些大河国少女们的感受,她们孤伶伶地站在帐内一角,手中依旧握着秀剑,眼神里却充满了愤怒与迷惘的神情。   她们事先就想到神殿不可能禀公处理,因为护教神军本就是神殿的骑兵,但她们没有想到神殿的处理结果会是这个样子。   天谕司司座的处理结果在任何人看来都很温柔,然而这些来自南方的少女们性情温柔而坚毅,在意的根本不是那份温柔,而是温柔背后的黑白颠倒。   所以她们愤怒。   然而面对着光明威严的神殿,面对着整个修行世界,面对着议事帐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现实,她们又能做些什么?难道真要向那位老妇人低头道歉?   所以她们惘然。   酌之华在内所有墨池苑弟子回过头去,望向静默坐在椅中的莫山山。   ……   ……   莫山山缓缓站起身来,清丽漠然的容颜上没有一丝情绪,红而薄的嘴唇被抿成了一道笔直的线条,显得格外刚强,与柔软的黑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衣裙像流水般泻下,她站在流水之中,望着上方那些大人物,摇头平静说道:“司座大人,我不接受这个处理结果。”   此时场间很多人都在注视着她,想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表态,按照传闻中书痴的性情,人们并不怎么担心,然而没有想到传闻中的书痴似乎和面前这个真实的书痴隐约间有了很多的变化,她的应对竟是如此的简单而凛厉。   没有什么情绪激昂的辩论,也没有什么愤怒的指责,从开会伊始,她便一直沉默,沉默到神殿得出了最后的结果,才轻轻开口说道我不接受。   既然不接受,那么先前的一切便等若没有发生。   天谕司司座神情微变,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不远处的莫山山,白若银雪的须发间缓缓释出一道威压,他一直等着这位书痴表明自己的态度,然而她先前始终没有态度,这时候到各方得出结果才来表态,他只能认为这是对神殿尊严的一种挑衅。   “山主,本司座向来尊敬你,我很想知道你的态度是什么。”   莫山山平静看着司座微施一礼,说道:“我的态度就是不接受,对于不公平的处理结果,无论是我还是家师都不会接受。”   “何必把书圣大人搬出来,就算他今天在场,老身也会是如此说法。”   曲妮玛娣目光微寒盯着她白皙的脸颊,带着阴恻的口吻问道:“山主有胆量不接受神殿的处理结果,莫非是认为神殿和我这个老妇人处事不公?”   老而弥辣,不死则不要脸,说的便是这位姑姑,她本身便是极尊极贵的修行前辈,今日却两次把谈话的余地逼为虚无,阴沉一句话像一般冷剑直刺对方心脏。   场间众人都知晓书痴清雅木讷的性情,虽然先前她的表现已经让大家吃了一惊,但心想曲妮玛娣姑姑此时竟把神殿扔到了她的面前,她总该沉默才是。   然而今天的书痴再次给了众人一次惊奇。   莫山山面无表情看着苍老的妇人,平静说道:“你处事本来就不公。”   帐内响起无数道吸冷气的声音。   天谕司司座静静看着她,说道:“山主,如果没有什么证据,你不可指责神殿处事不公,本座不想修书至莫干山,还请山主慎重。”   莫山山疏睫微颤,目光散漫,仿佛望着远处,说道:“我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和墨池苑同门们说的话不是证据,那为什么他们说的话就是证据?”   帐内一片安静沉默,书痴这句话直指众人本心,点明了今日这件事情最根本的问题,然而言语能否成为证据这种事情,从来都与可信程度无关,只与说话的人是谁有关,富翁和乞丐在公堂上说话的效力永远不同,世事皆如此,如之奈何?   曲妮玛娣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苍老,待笑声渐敛后,她看着不远处的莫山山,带着骄傲轻蔑嘲讽之意说道:“世间有谁会相信,我典妮玛娣也会说假话?”   不是谁会相信,而是谁敢相信。   天谕司司座沉默片刻后,看着场间诸国弟子问道:“有没有人知道那群马贼来自何处?当日有没有什么宗派弟子经过那片草甸?”   没有人回答,因为当日确实没有别的修行者经过那片草甸,至于那群马贼,或许有侥幸逃脱之人,但在莽莽荒原上怎么去找?   安静的议事大帐内,莫山山低头,看着自己裙摆下方探出来的鞋尖,沉默了很长时间,想着车厢里某人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那番关于虎与兔、虎与虎的话。   “神殿的惩处我可以接受,但先前神殿骑兵统领说我墨池苑弟子昏庸无能,怯懦畏战,连马贼都不敢对抗的说法,我不能接受。”   “我先前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证明自己的勇气和能力。”   她指尖轻掠,从身旁酌之华的腰间抽出一把极小的佩刀,面无表情看着那名叫陈八尺的神殿骑兵统领,说道:“虽说你也是洞玄境的修行者,但我不会无趣到向你挑战,因为你没有资格,所以你不用担心。”   莫山山目光微转,落在曲妮玛娣那张仿似旱后稻田的难看老脸上,平静说道:“墨池苑弟子莫山山,请姑姑赐教。”   话音落处,她把那把小佩刀横于掌心,锋口向下,手腕用力,便准备割开。   “且慢!”   天谕司司座和唐国舒将军震惊失色,齐齐站起阻止。   大河国深受唐风影响,即便是决斗也惯用长安城的规矩,割袖便是邀请决斗,而割掌更是不死不休的生死决斗!   帐内众人反应比那两位大人物稍慢一步,稍后看出她这个动作的用意后,也是震惊地集体站起,一片椅凳倒塌之声。   莫山山向曲妮玛娣姑姑发出决斗的邀约,而且是死斗!   众所周知,莫山山年轻一代修行者中声名最盛的天下三痴之一,乃是洞玄上境的高手,然而所谓三痴的名号,除了修行境界,还与这三位女子的容颜有关。可她今天要挑战的对象,是成名已久的佛宗大强者曲妮玛娣姑姑!   虽然她是书痴,但没有人看好她能够战胜有数十年雄浑修为的前辈。   所以所有人都觉得书痴今天因为那份意志而显得特别的美,美的惊心动魄。   曲妮玛娣冷冷看着这个晚辈,枯瘦如老树的手扶着椅手,缓缓站起。   天谕司司座看着莫山山,大怒训斥道:“你在胡闹什么!还不赶快把刀收了!”   莫山山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用力。   ……   ……   议事帐外一片混乱之声传来,嘈杂无比。   帐帘掀起,宁缺牵着大黑马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莫山山横握小刀置于掌心的画面。他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帐内有这么多人,生气喊道:“你在胡闹什么!还不赶快把刀收了。”   莫山山看着远处的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刀,轻声说道:“除了这个法子,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替死去的同门洗去冤屈,因为他已经死了,不会再说话,而我说的话,似乎没有人听。”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的像是在说一件家长里短的闲事。   然而落在宁缺眼中,孤伶伶站在那处的少女,明明是那般脆弱悲伤。   只有他能看出的脆弱悲伤。   ……   ……   场间众人顺着莫山山的目光望向帐帘处。   他们看着宁缺的目光里充满了好奇与吃惊,天谕司座无法阻止书痴,可此人说了与司座大人完全一模一样的一句话,书痴便乖乖听话收了刀。   接下来,帐内的人们注意到书痴平静目光里的那丝信任,注意到大河国少女们骤然明亮目光里隐藏着的依赖情绪,才发现她们竟似乎习惯于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男子身上,不由疑惑更深。   待人们看到他手里牵着的那匹大黑马,想起昨日大会赛马道上的那些画面,更是震惊无语,纷纷在心中想着,这个年轻男子究竟是谁? 第三十九章 难道我会说假话?(下)   天猫女冲了过来,把先前议事帐内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复述了一遍,尤其是提及曲妮玛娣的那些言语时,小姑娘更是愤怒难忍。   帐内众人沉默看着宁缺和天猫女对话,因为不知道这个年轻男人的具体身份,所以暂时保持着沉默,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如今天谕司司座大人已经得出处理结论,而且曲妮玛娣姑姑表情阴沉在旁,难道还能有什么变化?   王庭部落里很多人跟着大黑马来到了帐外,吵吵闹闹好生嘈杂,直到负责维护秩序的神殿管事出去训斥几声,才渐渐安静下来。   宁缺从天猫女的叙述中知道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沉默片刻后把大黑马的缰绳搭在帐口处的烟管上,并没有系死。他看着远处的莫山山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也值得你把自己手掌心划出一道血口?总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证明。”   帐内众人依旧沉默,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好奇,又有些嘲讽,心想虽说不是死无对证的事情,但草甸遇马贼一事,本来讲究的就不是证据,你又能如何证明?   这些想法和感慨都被众人隐在心中,天猫女却很直接地问了出来。她想着先前同门师姐们的愤怒和无奈,睁着大大明亮的眼睛,看着宁缺不解问道:“怎么证明?”   宁缺神情认真回答道:“我可以证明啊,因为我当时也在场。”   他看了一眼帐内表情各异的中原诸国宗派弟子,抬起右手指着远处那位神殿骑兵统领,说道:“我可以证明,当时草甸上的神殿骑兵见死不救,冷眼旁观,而且当我们打退马贼后,这位统领大人带领骑兵冲下草甸,割马贼首级,抢夺军功,并且我认为当时他甚至还存在杀人灭口的念头。”   听到这段话,场间众人不由一阵哗然,这个年轻男子不仅直指神殿骑兵行为卑劣冷血,甚至还提出了更严重的指控,杀人灭口!   如风吹松林般的哗然声渐渐敛去,人们看着宁缺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怪异,心想难道你说一句话神殿便要相信?根本没有人相信他能把今日局面翻转过来,益发觉得他这样指控神殿,纯粹是愚蠢地想找死。   天谕司司座脸色微沉,如银丝般的头发紧绷如铁,神情不悦。他没有想到在这出闹剧眼看便要落幕的时候,书痴竟然会表现的如此强悍,而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年轻男子,竟然还横生枝节,想要把事情变得更加麻烦。   正准备出声训斥,他余光里注意到右手边的大唐舒将军神情有些异样,这抹异样来自于将军脸上的笑意,那抹笑意别有深意。   天谕司司座心神微微一凛,暗想莫非唐国将军识得此人?   西陵神殿光照世间,地位崇高,然而对大唐帝国的皇权铁骑依然保持着警惕与不安也就是尊重。此时见舒将军流露出这般神情,司座眉头微蹙,竟没有开口说话。   那名神殿骑兵统领陈八尺,被指控冷血自私不援友军,甚至抢夺军功还想杀人灭口,脸色早已阴沉的如同岷山里的湿云。   他狠狠盯着帐帘处的宁缺,虽然没有想起此人便是草甸下方火墙后的那抹黑影,却注意到对方身上的衣着,怒声训斥道:“看你服饰,应该是墨池苑弟子,既然如此,你哪里有资格在这件事情上指控我?”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墨池苑弟子。”   说完这句话,他牵起天猫女的手向议事帐里走去,皮靴踩在厚实的毛毯之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脚步显得那样的稳定,道路两旁看着他的各宗派弟子,表情愈发凝重,暗想此人自承不是墨池苑弟子,那么他如此平静的底气来自何处?   神殿骑兵统领目光微亮,看了曲妮玛娣姑姑一眼。   自从宁缺出现在议事帐内,曲妮玛娣一直冷漠沉默,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因为她根本不屑理会这些小角色。直到感受到这位骑兵统领的目光,她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正向此间走来的宁缺,声音寒肃说道:“你既然不是墨池苑弟子,为何当日会出现在粮队营地之中,为何会穿着墨池苑弟子的服饰?不知你是何处邪魔外道,竟敢冒充我正道中人,给我拿下好生追问一番!”   这便是地位与实力带来的真实底气,曲妮玛娣姑姑这等呼风唤雨的大强者,根本不会再花任何时间与对方辩论谈判,直接就是一棒子打了过来,即便不把你打死也把你打晕再说,就算我要冤枉你,也冤枉的如此光明正大,你复何言?   听着曲妮玛娣姑姑的话,帐内其余宗派弟子还有些犹豫,但来自月轮国白塔寺的那些苦行僧早已持杖站起,准备将这年轻男子制伏拿下。   莫山山眉尖微蹙,还没有等她发令,她身后的大河国少女们惊呼出声,手执秀剑,便要去拦这些白塔寺僧人,场间局面一片混乱。   便在这时,一名白塔寺僧人看清楚了宁缺的面貌,陡然一惊,伸手拦住自己身旁的师兄弟,急步走到曲妮玛娣身旁,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   这位僧人正是那日奉师命前去索讨温泉归属,伤了酌之华,杖打天猫女,却最终在宁缺刀箭之下惨受重伤的那人,他对那日遭遇印象极为深刻,宁缺那日又没有戴口罩,今日再次相遇,哪有认不出来的道理?   曲妮玛娣听闻这名年轻男子竟然是书院学生,深陷的眼眸内精光乍现,满脸皱纹仿佛要被风吹平一般,盯着宁缺声音沙哑狠戾说道:“原来是书院来实修的学生,居然如此嚣张放肆,莫非你以为老身就不敢教训你?”   宁缺已经走到前方,松手让天猫女回到墨池苑弟子中,他看着这位老妇人皱了皱眉,摇头说道:“我只不过是想替墨池苑的同道证明些事情,为什么你就要教训我?莫非你以为你是我老师?还是说你怕我说出真相?你怕什么?”   连着四个问题,并不咄咄逼人,反而平静温和,但想到这四个问题针对的对象是性情古怪阴厉,辈份地位极其崇高的曲妮玛娣姑姑,场间众人很自然地咀嚼出了其中隐藏着的强硬味道,不由大吃一惊,心想你即便是书院来荒原实修的学生,这般行事作态未免也太放肆了些。   曲妮玛娣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宁缺,就像看着一个死人,虽然看似没有因为他的这番话而动怒,但真正了解这位姑姑的人,都清楚她这时候已经暴怒到了极点。   “我不知道你老师是书院里哪位教习,但我想,以老身的辈份地位,想教训你一下也未尝不可,至于说到真相,老身倒很想知道你能拿出怎样的证据来。”   曲妮玛娣声音沙哑难听,却带着股刺耳的轻蔑嘲弄意。   宁缺笑了笑,说道:“我说的话就是证据。”   神殿骑兵统领大怒,厉声喝斥道:“笑话!什么时候一个人说的话就能当证据?”   宁缺不怒,轻声回答道:“先前听说这位老太太说的话便被大家当成了证据,那为什么我说的话,就不能被当作证据?”   满座哗然复又哗然,这一次不是因为这名书院学生展现出来的强悍,而是因为老太太这个称呼。他明明知道曲妮玛娣姑姑的身份,却用这种家常语言相称,展露出来的情绪何止强悍,已然是毫不遮掩的轻蔑了!   老太太?曲妮玛娣这辈子都没有被人这般称呼过,无论是月轮国主还是神殿三大神官,对她都是客客气气,待之以礼,没想到今天却被一个晚辈如此羞辱,她气的浑身发抖,苍老的手紧紧握着椅背,似乎随时可能起身出手。   如果她不是知道宁缺是书院学生的话,说不定宁缺这时候已经死了,但即便宁缺是书院学生,她也不打算再给唐国任何面子,一定要把这厮整治一番。   神殿骑兵统领再也无法忍住,勃然大怒,重重一拍身旁桌案,怒斥道:“姑姑乃是月轮国主之姐,佛宗大德,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姑姑相提并论!”   宁缺走到大河国少女们身旁,微微一笑,示意满是忧虑之色的女孩子们不要惊慌,又对莫山山点头示意一切交给自己,然后脸上笑意骤然一敛,重重一掌把身旁一条桌案拍成两半,教训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敢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   议事帐内的人们,这时候已经知道这个年轻男子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连曲妮玛娣姑姑在他嘴里都成了老太太,那神殿骑兵统领自然在他眼中也算不得什么东西,人们虽然还是震惊,只不过不再哗然,沉默冷眼看着事态的发展。   寂静无声,此时厚实毛毯上若走过一只猫,想来也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宁缺整理了一下衣衫前襟,准备掏出腰间的那块榆木腰牌,却有些犹豫,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动作掏出来,又该配合怎样的神情,骄傲还是不屑?   掏牌要掏的漂亮洒脱大气,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无论是底牌还是腰牌。   衙役掏出腰牌对准江洋大盗,平静说道我是差人,江洋大盗惊慌失措,束手就携。赌神抽出压在最下方那张底牌,微微一笑说道不多不少,我就比你大一点,坐在长桌对面的对手面色苍白紧接如土,下一刻捂着胸口倒地不起。   但凡潇洒掏牌,无论动作神情语气,都必须配合的非常到位,这样才不会显得你是在仗势欺人,而是风轻云淡,骄傲到了极点却让你嗅不到一点星火气。   骄傲的宁缺这辈子认识的人当中,有无数人像他一样骄傲,但骄傲到让他佩服到五体投体、骄傲到帅至无可救药的……只有二师兄一人。   在他想来,如果此时是二师兄掏出腰牌,一定会震倒一大片强者,迷死一大堆姑娘。不,二师兄用不着掏腰牌,二师兄头顶那根棒槌本身就是一张极好的腰牌。   有二师兄珠玉在前,警告在前,宁缺很注重自己代表书院后山第一次登场时的风范气度,本就有些后悔先前在草甸上掏腰牌时的随意,这时更有些拿不定主意。   像举火炬一般举在空中?展示的清楚倒是清楚,只是未免显得有些憨笨;像拔刀一样抽出?帅气倒确实挺帅气,可万一没有让人看清楚腰牌上写什么,误会他要出手怎么办?虽说已经摆脱小人物心态的他,根本不畏惧什么神殿姑姑,可要真打上一场,那老太婆只怕一根手指也能灭了他……   此时场间气氛紧张而压抑,寂静的如同寂静岭,所有人都看着宁缺,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些怪异,似乎在思考一些极复杂的问题,却哪里能想到,他所思考的问题与场间的任何事情都无关,纯粹是些有的没有的闲事。   舒成将军自宁缺进入议事帐内,便一直注视着他,这位来自长安军部的将军,早已猜到了宁缺的身份,这时看他神情,暗想书院后山那是何等地方,要宁缺自报家门,感觉确实有些不妥,于是轻轻咳了两声,微笑说道:“十三先生,你既然不是墨池苑弟子,是不是应该坐在我身旁来?”   舒军将军的声音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宁缺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位将军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旋即又觉得轻松了不少,对身旁的莫山山点了点头,便依言走了过去。   “我向诸位介绍一下。”   舒成将军站起身来,轻扶宁缺的肩头,先向天谕司司座点头致意,然后看着议事帐内众人,平静微笑说道:“这位是我大唐天启年来最著名的书法大家,深受皇帝陛下喜爱,同时他也是西陵大神官颜瑟大人的传人,但我更想让大家知道的是,他便是今年在书院二层楼比试中战胜隆庆皇子的宁缺。”   宁缺揖手,神情温和向众人行了一礼。   ……   ……   议事帐内一片安静,所有的情绪,还没有来得及发酵喷发,但所有人望向宁缺的目光中,已经充满了无尽的震惊与敬羡。   天谕司司座微笑不语,颇有兴致看着宁缺,先前他已经猜到了些许,这时候猜想得到了证实,心中依然震惊,但表面上却没有流露出来什么。   就在这片安静中,宁缺望向神情愈发阴沉的曲妮玛娣姑姑,说道:“先前听说你曾经说过,世间有谁会相信你会说假话?”   稍一停顿,他转向场间众人微笑问道:“那我很想知道,世间有谁会相信一名书院二层楼学生,相信我这个夫子亲传弟子会说假话?”   无论场间庭间帐间,还是这个世间,没有人敢回答。   ……   ……   (忽然发现,从范闲之后,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浓彩写拼爹,看来还是喜欢的。许乐没拼过爹,只拼过拳头,宁缺这两天拼爹成功之后,也开始要去拼拳头了,我野心咋这么大咧?) 第四十章 棘杖稍吐胸中气   正如曲妮玛娣先前问出这句话后的安静一样,不是没有人不相信宁缺说的话,而是没有人敢不相信宁缺说的话。道理也是同样的简单,不是因为宁缺拥有多么崇高圣洁的名声,而是因为他在书院后山排行十三,有一个叫夫子的先生。   对世间人而言,西陵神殿自然是最神圣庄严的地方,而大唐都城长安南郊的那座书院则是最崇高之地。大唐帝国铁骑雄窥天下,国内政通人和,有很大原因是因为朝堂及各郡主官,大部分都有书院教育背景,普通书院便已然是个庞然大物,更何况是传说中的书院二层楼?   二层楼里生活着夫子的亲传弟子,那些人很少在世间行走,渐渐都成了传说中的人物,但偶一露面都可以轻王侯,弱公卿,即便是对着各宗派领袖甚至神殿大人物都可分庭抗礼,像这样的人物,又有谁有勇气跳出来质疑?   莫山山在碧蓝海畔的温泉处曾经对同门说过,虚名是最没有力量的东西,力量永远只在于力量本身,就像笔墨永远只在于笔墨本身,所以今日议事帐内争论草甸马贼一事,众人心中真实情绪偏向于墨池苑弟子,她亦名闻天下,但站在她对面的是神殿是月轮国,于是便没有人相信,不敢相信。   此时说出相同话语的人是宁缺,他身后站着夫子和大唐帝国这两座高不可攀的山峰,那么此时帐内,说话最有力量的人便是他。   惊呼声终于暴发了出来,议事帐内的人们看着宁缺,震惊的不知如何言语,只有发出声声强行压抑却抑不住的感慨惊叹,紧接着,所有的声音再次消失,帐内重新回到先前寂静无声的状态,除了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对于各宗派的修行者来说,宁缺绝对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虽然对方似乎在今年春天才以一种谁都意想不到的姿态,直接闯入了元气横流溢美的修行世界之中。   在裁决司大神官授意下,神殿一直在宣扬他的名字,所以全天下的昊天信徒都很快知道了有一个叫宁缺的人,曾经在长安城春风亭一夜中,帮助另一个极富传奇性的强者,斩杀了一名月轮国僧人和一名南晋剑师。全天下的人知道这个叫宁缺的人,在书院二层楼的比试中,战胜了光彩夺目,完美若神子的隆庆皇子。   更令世间震撼的是,所有人知道这个叫宁缺的名字,出现在了七卷天书的日字卷上,虽然没有人看过那卷天书,虽然很多人都对此存有疑惑,但既然这个消息是经过西陵神殿同意才传入世间,那么想来不会有所虚假。   刚进书院二层楼,又成神符师传人,更有资格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天书上,如此令人心神摇晃之遭遇,怎能不令帐内各宗派的年轻修行者们震惊、敬畏且羡之?   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春风亭一夜的旧事,以及旧事中的那些死者,南晋剑阁弟子和月轮国白塔寺僧人们的目光,在敬畏羡慕之余,还隐藏着几分敌意。   最震惊的人其实是墨池苑的弟子,天猫女小脸微红,怔怔看着宁缺,明亮的眼眸里满是喜悦和不可置信的神情,少女们紧紧捂着嘴唇,才没有因为震惊发出尖叫。   她们本以为宁缺只是一名书院的普通学生,哪里想到竟会是夫子的亲传弟子,联想着温泉相遇,荒原同行并肩浴血杀敌的时光,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莫山山听到那个名字后,看着宁缺的目光微微一滞,袖中那双惯持笔杆,稳定如秀山的手颤抖了一丝,她木讷微圆的脸颊上依然没能任何表情,只是眉眼间忽然多出了几分疲惫之色。把手中的那把小佩刀插回酌之华腰间,她沉默坐回椅中,散漫无神的目光显得有些惘然,再也没有看宁缺一眼。   宁缺没有注意到少女此时情绪上的细微变化,在舒成将军身旁坐下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天谕司司座大人。   因为他没有再看曲妮玛娣,所以那位身份尊贵的姑姑表情愈发阴沉难看。   天谕司司座也没有看曲妮玛娣,他看着眼前飘落的那丝雪白银发,忽然微微一笑,迅速做了决断,看着宁缺说道:“十三先生,你看这事如何处理?”   听着十三先生这个称呼,宁缺微微一怔,本以为这位神殿大人物早已知晓自己在燕北边塞处的身份,转念间想起另一件事情,才明白是何道理。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书院,书院里有个夫子,他是最高的那个人……这段话对于尘世中人而言或许只是道顺口溜,但对于修行世界里的大人物,尤其是像神殿司座大人这等知晓很多历史秘密的人而言,却是根本不需怀疑的真理。   夫子高,当然不是说他长的高,虽然他长的确实高,也不仅仅是指他的道德文章思想境界高,还指他的辈份高。   根据昊天掌教大人和烂柯寺长老童年时的记忆推算,夫子至少已经活了一百多岁,而按照夫子自嘲的话语说,活的时间长总会占些便宜,比如说辈份什么的,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与夫子同辈的人了。   即便与夫子弟子同辈的人相信也已经死光了,所以颜瑟大师当日在书院后山与二师兄君陌说话时,才会有那一番辈份之争,所以无论神殿还是佛宗里真正的大人物们,提及书院后山那些人们时,从来不按照正道宗门辈份称呼。   书院自身也有这种问题,前院后山的辈份差距太大,为了避免那种难以言喻的尴尬,便形成了一种称呼习惯,前院的教习们称呼后山那几位,按照长幼之序称为几先生,比如大先生及二先生。这种习惯渐渐流传到了书院外,只是因为后山里的人们基本上不怎么现世,大概也只有神殿里的大人物们还记得这种规矩。   所以,宁缺便是十三先生。   无论在军营,还是在修行强者的世界里。   ……   ……   宁缺不是典型唐人,但他自幼从军,如今虽然早不是那个边城小卒,依然保留了很多这方面的气息,这一生最为厌憎的便是不援同袍的杂碎和抢夺军功。在东胜寨处便知道神殿骑兵曾经抢过碧水营的军功,入荒原更是经历了那场血战,对神殿骑兵没有丝毫好感,加上既然是十三先生,难免有些十三之气,所以明知道天谕司司座想听到什么答案,却依然没有顺着对方的意思走。   天谕司司座陷入沉默。   身为神殿重要人物,他理所当然应该维护神殿中人,但近些年来,裁决司连出道痴和隆庆两大名人,实力迅速扩张,加上光明司因为那椿隐秘事必须低调,所以裁决司从上到小的气焰都极为嚣张,他身为天谕司司座早已有所不满,今日之事宁缺敢拿书院声誉做保,他顺势而行,也算是维护神殿光明公平的名声,不惧被人非议有损神殿尊严,更不在意被道痴等人事后责难。   心意既定,他看着宁缺微笑说道:“神殿骑兵统领陈八尺领四十棘杖,报请裁决司神座免去一应职务,所属骑兵归桃山后罚苦役半年,你看如何?”   这番处罚意见里,并没有包括曲妮玛娣,更没有花痴和天谕院诸生,不过也是理所当然,即便是天谕司司座,也不可能做出任何决断。   宁缺知道不可能再要求更多,神情温和点头,自然没有忘了把神殿光明正义的一面好生赞扬一番,这种时候他可没有什么夫子弟子的矜持劲儿。   舒成将军轻捋胡须,也表示赞同,于是这件事情便得出了最终的结论,而在商议之时,竟是根本没有一个人去问曲妮玛娣的意见。   坐在天谕司座身旁的曲妮玛娣老脸黑沉,紧握着椅手的枯手颤抖不停,她自然不是恐惧什么,只是快要压抑不住心头的愤怒。   听着棘杖四十,神殿骑兵统领陈八尺的脸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棘杖乃是神殿内部的专门司罚用具,乌松木为柱,上面缠着杂钢细刺,据传无数年前首任裁决大神官,便是背负此棘二十年,才明悟昊天真义。他身为裁决司下属,当然清楚这个传说,更清楚这种棘杖会给人带来多大的痛苦。   过去数年,他曾经跟随隆庆皇子四处巡视,缉捕魔宗余孽及叛教邪人,曾经亲手用棘杖把那些恶人抽打的生不如死,看过那些背上绽开的血花,筋络缠绕成的麻藤,哪里想到这种遭遇,竟会有日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是洞玄境的高手,在裁决司地位重要,然而神殿阶层森严,天谕司司座大人既然做出了决定,他非但不敢反抗,就连辩驳抗议之声都不敢发出来,只有紧紧咬着牙,老老实实任由神殿管事把他拖了出去。   洞玄境修行者很强大,但他们的身体和普通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区别,当帐外响起沉重的闷击声后不久,神殿骑兵统领陈八尺,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凄惨的痛嚎声。他想咬紧牙关不喊出声,不想让裁决司丢脸,但在裁决司的棘杖之下,即便是咬碎满口牙齿,却无法抵抗那种剧痛。   听着棘杖重重落在肉背上的闷响,听着声声惨嚎,甚至隐隐能听见棘杖细钢丝勾出肉筋丝的嘶嘶声,议事帐内的人们不由感到有些身体发寒。   听着这些声音,大河国少女们紧紧抿着嘴唇,想起死在草甸下的师弟,觉得郁结多日的胸怀,终于算是舒畅了几分,不由望向不远处的宁缺,眼中满是感激。 第四十一章 彼之道,好久不见   陈八尺被从帐外抬回来后,没有人敢相信他就是先前那个神情严肃光明加持的神殿骑兵统领,看来无论是皇帝还是圣徒,只要被剥光了衣服,再被棘杖在后背上撕下无数道皮肉,写就一幅莫名其妙的血画,都只可能是个悲惨的刑徒。   天谕司司座大人看了毯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身体一眼,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而又严厉地说了一番话,主要意思当然是重申神殿的教律,告诫众人昊天的公平眼眸始终在巡示着世间,胆敢触犯者必受惩罚。   宁缺没有认真听这番话,不是他对这位神殿大人物有什么恶感,或是想要对虚伪表示强烈的轻蔑,因为在他看来,有些时候虚伪也是一种美德。之所以没有能够专心听,是因为凄惨躺在地毯上的那个人正死死地盯着他。   血流如河,筋肉成缕的陈八尺艰难仰着头,用灰白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宁缺的眼睛,眼眸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漠然,然而正是这份漠然,深刻地显现了他此时心中对宁缺的恨意。   身为神殿护教神军统领,一名洞玄境的强者,他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他心知肚明自己没有资格去记恨书院,更不可能向对方发起冷酷的复仇,但他同时相信,裁决司里的两位司座大人,尤其是隆庆皇子日后一定会为自己出头。所以哪怕他此时已经痛的神智有些浑噩,目光有些模糊,依然死死地盯着宁缺,因为他想要记清楚这张脸,记清楚这个人。   草甸马贼之事,随着统领大人受到神殿严厉的处罚,已经宣告结束,所以陈八尺就算盯着宁缺,宁缺也没有什么办法。宁缺总不可能像长安西城里的那些混混一样,就因为对方盯着自己看就再把别人痛揍一顿。   然而宁缺更不会害怕什么,他知道地上那个血人那双冷漠的眼眸里隐藏的意思,所以他缓缓蹲下身体,毫不客气地回瞪了过去,说道:“这位统领大人,你瞪着我的模样,很有几分望眼欲穿的感觉,只可惜光凭目光是杀不死人的。”   “要知道当时我们在营地里,对草甸上的你们才是望眼欲穿。”   忽然间,他想起颜瑟大师曾经对自己形容过真正的大修行者,比如像二师兄那样的人,只需要看你一眼,你便死了,再联想到自己还要靠腰牌,靠书院和夫子的名声欺人,只会仗势无法起势,不免有些悻悻然。   没有人能够察觉到宁缺此时心情悻悻,相反议事帐内很多人都因为他的出现而悻悻不豫,尤其是看着神殿骑兵统领浑身鲜血烂肉的凄惨情形,宁缺还不依不饶低下身去继续嘲弄言语,在各宗派弟子眼中,他这个眉眼清新却寻常,神情可亲的家伙,实在是说不出的可恶,纯粹就是一个仗势欺人的败类般。   曲妮玛娣姑姑再也无法压抑心头的愤怒,重重一拍椅手,厉声喝斥道:“够了!”   宁缺站起身来,望向曲妮玛娣,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还不够啊。”   议事帐内一片紧张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这个一笑起来脸颊便会出现一个可爱小酒窝的年轻男子,恨不得拿一把剪刀把那个酒窝给捅穿,心想神殿已经处罚了下属,大家都保持了沉默,难道这样还不够?   “先前我走进议事帐时,阻止山主向你发出生死斗,插话有些贸然,我之所以这样做,是想着姑姑你年老体衰,若山主一时失手,真伤着你了,不免会落人闲话,但并不是觉得她这样做不对。”   宁缺看着老妇满脸皱纹都夹不住的阴冷神情,看着她眸子里的愤怒鄙夷,想着来到燕北边塞之后自己亲眼看到的那些画面,想着这个老妇仗势欺人,构陷,运用手中权力与威望把大河国少女们逼入险地的卑劣无耻,蹙着眉尖说道:   “我只是觉得应该先问清楚,当日粮队营地被马贼围攻,神殿骑兵按兵不动冷血旁观,当时姑姑你也在草甸之上,你可知情?若你知情,当时为何不管?”   不等声音传开,他极快继续追问:“先前是神殿在处罚下属,姑姑你说够了……难道神殿的事情你也管得?如果管得,那为什么当日在草甸上不管?”   宁缺盯着曲妮玛娣苍老微浑的双眼,语气极为认真,当然不是在开玩笑,疑惑的神情看似温和,言辞不紧不慢,里面的意味却十分强硬。   曲妮玛娣姑姑气的浑身颤抖,完全没有想到,在陈八尺统领付出如此血腥的代价之后,这个书院后山新晋弟子,竟是浑然不顾长幼尊卑,还妄想教训自己!   天谕司司座微微皱眉,在他看来,即便宁缺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可能代表书院后山的态度,但神殿已经用一名强者的羞辱和鲜血,表示了和谐,如果宁缺真要把战火蔓延到曲妮玛娣姑姑的身上,那是神殿万万不能允许的事情。   道权与月轮国王权之间的关系,曲妮玛娣姑姑在修行世界里的辈份地位,以及她身后的佛宗势力,都注定神殿必须维护她的尊严。   所以司座大人向南晋剑阁方向极随意看了一眼。   ……   ……   无论夫子还是书院二层楼里的学生们都很少在世间行走,但如今世间的修行宗门依然无比崇敬崇敬书院,因为有从很久以前开始流传的很多传说,这些传说在各国宗门中代代相传,竟形成了某种思维定式,而且距离除了产生美感,也容易产生敬畏感,世间不见夫子久矣,不见后山久矣,便愈发觉得神秘高深。   如今终于见着一名书院二层楼的弟子,却并不出奇,启唇不能呼风,举手不能唤雨,而是骄傲刻薄至极,神秘高深导致的崇敬意,自然便渐渐淡了。尤其是那些南晋剑师,他们拥有公认世间第一强者的剑圣柳白,骨子里极骄傲,又知道这个叫宁缺的人便是去年杀死某位师兄的元凶,敬意不如说是恨意更为妥当。   当然,天谕司司座那一眼并不是让哪位南晋剑师跳出来把宁缺给灭了。南晋剑师也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只要想一想关于桃山被斩空的那个传说便知道,即便是剑圣柳白大人亲身在此,也不会无缘由地得罪书院。   一名南晋剑师沉声说道:“十三先生,你也不是神殿中人,凭什么管神殿之事?”   司座大人的目光与南晋剑师对宁缺殊无敬意只有恨意这些因素汇聚在一起,只是变成了一句质疑与反驳,当然在帐内没有人敢质疑书院的前提下,这也算勇敢。   这句话自然是针对宁缺对曲妮玛娣姑姑的那句发难。   宁缺看了那名南晋剑师一眼,摇头说道:“你白痴啊?”   话一出口,他怔住了。   桑桑曾经问过他,他是不是觉得自己之外的其他人都是白痴,他说那是因为天底下总有很多白痴人做白痴事,他曾经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当着桑桑背着世界骂无数人为白痴,比如大唐公主,他曾经在御书房里偷听到大唐皇帝骂人白痴而生出同道的温暖感受,他曾经在信纸上与陈皮皮互骂白痴乐此不疲。   只是……当他开始修行入了后山,渐渐行走在变成大人物的路上后,却少有这般直接凛厉痛快的做法了,所以这时候他觉得好熟悉好怀念好久不见的白痴君啊。   他看着南晋剑师笑了笑,温言细语继续说道:“白痴啊你,我师颜瑟大师乃是西陵神殿大神官,与天谕光明裁决三大神座平起平坐,我身为他唯一传人,看见有人败坏神殿名誉,若是不管,岂不是辜负家师殷切教诲,愧对昊天?”   一般人在这种时候,大概会回头问天谕司司座一句:大人,你说我是管得还是管不得?然而宁缺没有问,因为他知道嚣张,占便宜都不是过错,但嚣张过头占尽便宜只能让自己多很多麻烦,眼下天谕司司座大人明显持平而论,他在岷山里行猎多年,遇虎伴熊之时该如何做非常清楚,哪里会多此一举。   南晋剑师充满勇气和坚毅剑魄的质问,便被宁缺随意一言便挡了回来,场间再也没有人质疑他对神殿事务有没有关心的资格,虽说整个天下都知道,西陵神殿对昊天道南门两位大神官的赐封确认,只是基于政治方面的考量,但若这时质疑此事,岂不是当面扇西陵神殿的耳光?   曲妮玛娣姑姑的脸黑沉到了极点,她盯着宁缺的眼睛,身体微微颤抖,忽然呵呵呵呵声音嘶哑难听地大笑起来,厉声说道:“一女不侍二夫,一个徒弟却拜了两个师傅,我也不去问颜瑟,日后若遇着夫子,我倒要问问他,他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为了如此顽劣不堪,卑鄙无耻的一个弟子,便要损却百年清誉?”   虽然没有明言,但话里隐着的意思却是直指两位师傅,宁缺虽然还没有见过夫子,但未见大山已在大山中生活了这多岁月,哪里能允许有人如此放肆。   而且他清楚今日根本无法整治这个无耻的老太婆,心存不满,却拿对方没有办法,没料到对方这时候却送上门来,他哪里有不狠狠踹上一脚的道理?   宁缺笑容缓缓敛去,平静说道:“先前你就问过我老师是谁,说要代我老师教训我,现如今你知道我老师是谁,却似乎还要教训他一般。”   他重重一掌拍到身旁桌案上,案几倾倒,茶杯震飞,茶水溅的满天都是!   宁缺指着曲妮玛娣的鼻子,翻脸如翻书,大怒说道:“按辈份算,你这老太婆还要喊我一声师叔!你居然想教训我?你懂不懂什么叫长幼尊卑!你要去问夫子?夫子是你这种人想见便能见的?你想教训夫子?难道你想欺师灭祖!”   先前神殿骑兵统领木然盯着宁缺时,想着这是自己这辈子受到过的最大羞辱。   此时曲妮玛娣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宁缺,心想这是自己这辈子从未受过的羞辱,然而就如同此时安静的庭间一般,这位老妇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便知道自己今天根本没有办法把这份羞辱找回来,因为宁缺根本没有和她讲道理。   宁缺蛮不讲理。   他只讲辈份。   ……   ……   曲妮玛娣身为月轮国主之姐,实力强横无比,而且在佛宗之中辈份确实极高,过往数十年间,她遇着实力不如自己的人便以实力压之,遇着实力实力强悍的人便以辈份压之,加上无论是谁都要给她些颜面,于是竟是无往而不利,渐渐养成了这等性情,往好了说是嫉恶如仇,实际上就是嚣张冷酷,心胸狭窄。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有人会用这种手段来对付自己,而且自己竟是只有老老实实听着,因为按照她平常的言语行事习惯,对方没有任何错处。   夫子的辈份确实极高,即便是她这个在佛宗里辈份最高的老妇,也只差两辈,这也等若说,如果严格要求,她确实要尊称宁缺一声师叔。   她羞辱自己的师叔,她质疑师祖……这和欺师灭祖似乎也差不到哪里去。   曲妮玛娣愤怒气恼到有些神智不清,隐隐约约间,竟仿佛看到这些年里,那些被自己用辈份压的死死的,任自己披头盖脸痛斥也不敢抬起头来的同道们,心想难道自己今天也要遭受同样的羞辱?   她盯着宁缺,垂在袖外的枯瘦老手剧烈颤抖,帐内一阵强烈的天地元气波动。   宁缺仰着脸,居高临下看着她,双手平静负在身后,身上一丝气息波动都没有。   什么话都不用说,什么意思都表达清楚了。   你打我啊,你打我啊,难道你敢打死我?如果你这老太婆真的犯了失心疯,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我,我也不用动用大师兄二师兄这等世外大杀器,只需要把老十二陈皮皮派过来,看你一眼也把你收拾了。   谁让你这位德高望重的姑姑还没进入知命?   宁缺看着她摇了摇头,感叹说道:“身为佛宗大能,竟是不知道自己的命纸有几分薄厚,难怪年高德不劭,直至今日还未能上知天命。”   曲妮玛娣虽是王族身份,但修行坚毅强韧,身份尊贵,辈份崇高,实力强横,她这一生最为痛苦遗憾之事,便是无法迈过那个高高的门槛。   连番刺激之下,她已然快要出离愤怒,濒临暴发的边缘,但她知道不能在这里对宁缺动手,所以一直在强行压抑,却偏在最后还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曲妮玛娣姑姑强行咽回快要涌出枯唇的鲜血,用最后的清明让自己眼前一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就这样向后倒了下去。   场间一片惊呼。 第四十二章 笔乱   无论真假,总之曲妮玛娣姑姑身体不适,只好被弟子们扶出帐去,至于是偶感风寒还是急火攻心,看那些月轮国白塔寺僧人们仿佛喷火的目光便能猜到。   宁缺看着那个老妇人虚弱的背影,没有丝毫同情,在心里想着,便是我自己都没有见过老师,你居然还想向夫子问罪,你又算是根什么棒槌?   想到棒槌,他眼珠一转,忽然生出把身后大黑伞顶到头顶上的荒谬想法,暗道那样似乎会和二师兄更像一些。   今日的嚣张源自二师兄的教诲,所以他有此联想虽然荒谬倒也自然。   从传说中的小师叔到二师兄到各位师兄师姐,再到如今的宁缺,书院中人偶一现世,便自骄傲嚣张,帐内的人先前有些震惊愤怒,但想起流传已久的那些故事,也只好沉默——书院嚣张有嚣张的资本若实力弱小,不嚣张也会被人欺负,若够强,你再如何嚣张,别人也不敢对你如何,便如曲妮玛娣一样。   因为前面发生的这些事情事情,会议后续的那些议程变得简洁很多,宁缺也没有怎么认真听,待他反应过来时,神殿会议已经结束,议事帐内人散去不少。   天谕司司座微微一笑,自去歇息。舒成将军看着宁缺笑着说道:“虽说我也知道和清新少女们呆在一处爽利,但我军既然在这里有营地,你又已现了身份,莫非还要去墨池苑的营房?朝廷面子上不大好过。”   “瞧您这话说的,我当然是老老实实跟您走。”   宁缺被将军调笑的有些尴尬,心知在很多人看来,自己这个书院二层楼弟子乔装打扮,跟随这群大河国少女一路向北进入荒原,怎么看都有些问题。   墨池苑的少女弟子们还处于意外与惊喜之中,想要上前与宁缺说话,却又想着他的真实身份,有些不敢上前。   宁缺向少女们笑了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却不料莫山山沉默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就往议事帐外走去,不由怔住了。   酌之华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向宁缺歉意一笑,拉住雀雀欲前的天猫女,带着师妹们向唐军诸人行了一礼,便跟着莫山山向外走去。   宁缺不由摸了摸脑袋,心想书痴这又是在犯什么痴气?   ……   ……   唐营一片安静,巡逻士兵神情严肃,在几名亲卫的护送下,宁缺和舒成将军缓步行走其间,没有人敢上前打扰。   微寒的冬风吹拂着营地上方的军旗,宁缺抬头看了一眼,不由想起在渭城边塞时的生活,好生怀念,正准备感慨几句,不料舒成将军回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带着几许深意说道:“书痴是个不错的女子。”   宁缺知道这位将军大人果然想歪了,不由苦笑着准备辩解几句。   舒成将军摇了摇头,捋须笑道:“十三先生不用多说什么。以书痴的身份,配书院后山弟子也算妥当,我大唐与大河国世代交好,相信这门亲事,无论是书院还是陛下,都会觉得非常满意。”   听到这句话,宁缺忽然明白为什么将军大人以及先前那位天谕司座大人告别时的目光都那般温和,就像是媒人一般。   以他如今的身份,想要成婚娶妻都不再是纯粹的是私事,至少需要通过朝廷和书院两关,而世间各国宗派里的女弟子,能配得上夫子亲传弟子身份的人却是极少,书痴当然是最好的对象。   宁缺不知该如何解释,对那个书符成痴,在枝头白衫蓝带俏立的女子,他确实极为欣赏,然而这种事情不管是什么事情终究是自己的事情怎么能变成别人讨论的事情?为了化解尴尬,他转了话题,说道:“我本以为那位司座大人无论如何都会维护自家神殿的尊严,没想到处治还算公道。”   “天谕司掌着天谕院,隆庆皇子当年在天谕院里的经历却并不如何愉快。”舒成将军说道:“所以天谕司司座和隆庆皇子的关系一直有些微妙,尤其是裁决司近些年权柄日重,隆庆皇子声名大作,天谕司承受的压力可不小。”   宁缺感慨说道:“原来如此。没想到神殿这种地方,也会有这么多世俗倾轧。”   “神殿光耀世间,但能掌握的资源终究不是无限多,三位大神官各领一方,彼此之间当然有竞争,但这三位大神官高居神座之上,自然不可能像世俗流氓般斗殴呛声,真正的较量都出现在三司司座之间。”   舒成将军继续解释道:“裁决司二位大人物中,道痴痴心于道,不怎么理会具体事务,所以裁决司神官执事,护教神军以及暗谍,都由隆庆皇子具体管理。天谕司想要打击裁决司的气焰,当然首要针对的目标便是隆庆皇子。”   他望向宁缺微笑说道:“春天时你胜了隆庆皇子,在神殿很多人看来都是难以忍受的羞辱,但天谕司上下,大概内心深处都有些感激你的出现。”   宁缺想着那位须发皆银,却面容年轻的天谕司司座,微微皱眉说道:“天谕司司座今年多大?他比隆庆强还是弱?”   如果能确切知道这一点,他便能大概推断出神殿年轻一代强者们的真实实力,之所以想要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隐隐中总喜欢把书院和神殿对立起来看待。   “天谕司司座程立雪,今年应该过了三十,至于说到修行境界。”舒成将军摇了摇头,说道:“无论是军部还是天枢处,对神殿中人的修行境界只有一个大概的估计,就如同隆庆皇子,都说他只差一步到知天命,但谁也不知道那一步有多大。”   宁缺不再去想这些问题,看着远处一个安静的营帐,沉默片刻后,说道:“将军大人,有件事情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   ……   墨池子苑弟子们踩着枯黄的冬草向自己营地走去。天猫女看着宁缺和那位唐国将军走入唐营,有些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皱着眉尖好奇问道:“钟师……不对,宁师兄刚才最后对着曲妮玛娣姑姑的模样,给人感觉很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少女们想着先前那幕画面,曲妮玛娣姑姑气的浑身颤抖,脸色黑沉,似乎随时可能暴走,宁缺却温和微笑站在她身前,不躲不避甚至还仰着脸,也觉得当时他身上所流露出来的气质味道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天猫女咬着指头想了半天,忽然间恍然大悟,兴奋地击了击小手掌,看着师姐们说道:“我知道了,师兄当时的样子真的好贱……嘻嘻,不过我喜欢。”   大河国少女们集体一怔,然后发现贱之一字确实是形容宁缺当时神情的最佳选择,忍不住都掩嘴笑了起来,纷纷表示自己也很喜欢他当时的贱。   只有最前方的莫山山没有笑,她沉默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酌之华看着她的神情,渐渐敛了笑意,流露出一丝担忧的情绪。   回到营帐之中,莫山山似乎已经完全忘却先前议事帐内的激烈冲突以及那一幕幕的画面,平静地注水研墨润笔,端坐在案几之前开始准备写字。   酌之华挥袖示意师妹们暂时离开,走到案几旁半跪坐下,静静看着她白皙脸颊上的神情,过了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为什么先前就那样离开?”   莫山山握着笔杆的右手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我应该哪样离开?”   她是书痴,莫干山下墨池苑里地位最高的山主,是书圣王大人最后收的亲传弟子,但她年龄并不大,在酌之华眼中更像是一个痴于书墨,不知世事的妹妹。   酌之华静静看着她,温和说道:“十三先生一路以来帮助我们不少,今日议事帐内如果不是他最后出面,只怕我墨池苑还会有更多麻烦,即便不提这些日结下的情谊,即便是为了表示感谢,你也应该向他告别一声才对。”   莫山山轻转手腕,墨笔软毫触到黄纸之上,写了一横,淡声说道:“以前未曾说过,其实那些马贼便是因为他而来,既然如此,我们没有道理感激他,相反是他拖累了我们,今日在帐内他开口说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酌之华看着案几纸上那歪歪扭扭的一横,忍不住笑了起来,旋即轻声叹息说道:“你明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莫山山看着纸上如蚯蚓般难看的字迹,心头微恼,回头看着她说道:“那你究竟想说什么?”   酌之华看着她带着几丝恼意的如漆眼眸,微笑说道:“我想说的是,既然你已经偷偷喜欢这位宁大家这么长时间,如今既然看见了真人,为什么不去说明白?”   莫山山微微一怔,回头继续低头写字,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胡话。”   酌之华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走出帐蓬,留她一个慢慢思考。   莫山山没有思考任何事情,因为她脑子里的思绪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她只是下意识里握着墨笔不停写着,薄唇微翕,带着恼意喃喃自语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家伙,却一直瞒着我,要我去说什么,我岂有这般下贱……”   一面喃喃说道,少女眸中偶现羞恼之意,微鼓粉腮有红晕生起。   黄纸之上墨迹淋漓却纠结如麻,便是她三岁时也写不出这般难看的字来。 第四十三章 那些放不下的事   “我排行十三,姑娘你可以叫我十三。”   ……   ……   “你也懂符?”   “略懂。”   ……   ……   “十三师兄,你也懂书法?”   “略懂。”   ……   ……   “十三师兄,你看这幅鸡汤帖如何?”   “这帖笔锋尽露而不知敛,形散神亡而无骨,看似别有新意,实际上不过是些鸡贼手段,邪路着墨法,失了中正大雅之风,不值一提。”   ……   ……   旅途当中的那些对话,就像荒原上的寒风钻进帐蓬内一样,不停钻进莫山山的脑海里,有些呆滞的目光显得越来越惘然,甚至有些失神。   在书院排行十三,不是他又是谁,除了他自己,又会有哪个唐人会对鸡汤帖和花开帖如此贬损轻蔑?而且那天夜里他已经承认自己略懂符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他就是他?山山,你早就应该猜到的吧?   莫山山看着案几上那张仿佛稚童乱书的字纸,伸手揉作一团,羞怒的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却不知道这份羞怒究竟是来自于乱笔还是乱了的心,但无论是哪种乱,她这时候除了羞之外,确实有好些怒意。   漫漫旅途相伴而行,最后甚至在一个车厢里同行,她却不知道他是他,她甚至当着他的面说过喜欢他,虽然他当时并不知道她说的他便是他,她当时也不知道她默默喜欢的他便是面前那个他,但现在她终于知道他是他。   世人皆知书痴淑静贤贞,她却做出那样的事情,怎能不羞?若让那个家伙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怎能不羞死?酌之华师姐还让她去把话说明,她怎能不羞怒?   微颤的指尖从案畔抽出那张被保存的极好的摹本,她看着纸上的那些字,长而疏的睫毛轻轻眨动,就像想要覆住白皙肌肤上的红晕。   春天时从唐国传来那个一帖惊长安的消息,她知道遥远的异国出了位深受唐帝喜爱的年轻书家,她出于习惯很自然地吩咐派中执事收集了一些摹本,虽然没有传说中的花开帖,却看到了这幅鸡汤帖拓本。   传说中那位年轻书家正是因为鸡汤帖入了颜瑟大师的慧眼,被收为神符传人,身为师从神符大师王书圣的书痴少女,她当然知道神符师对传人的要求何等样苛刻,所以对这幅鸡汤帖认真观摩了很长时间。   她没有如颜瑟大师那般看出书写者有神符师的潜质,也没有像红裙招里的姑娘们因为颜瑟大师散了帖中字意从而感伤流泪,但她自身已经距离神符师不远,所以她能体会到这幅鸡汤帖里隐着的很多意味。   除此之外,她还看了很多摹本,骄傲的她也不得不承认,那个长安城的年轻书家确实写的一手好字,除了书圣师父,在世间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人。   而当书院二层楼的登山比试详情传到大河国,她才吃惊地发现,原来这个人居然击败了隆庆皇子,成为了夫子的学生。   她和花痴曾经是好友,时常通书信,所以她很清楚隆庆皇子是一样怎样接近完美的人,但隆庆居然输给了他,而且居然连夫子也收他为学生,那么这个人……想必无论道德气度人口,都非常不错吧?   此时再看鸡汤帖,她又看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简单而潦草的一道便笺,言语笔锋虽散漫,却隐隐间透着股大自然大亲切,如此理所当然而光明磊落,就仿佛是昊天神辉在云端汇出一道雷鸣:世界应是如此模样。   她很好奇是在怎样的情况下,那个人能写出这样的字句来,要知道因为某些原因,她曾经很坚定地认为以字观人是很愚蠢的行为,但在这一年的春天,她却难以自抑地因为这些字,对远方长安城里的那个年轻人渐渐生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感受。   这种感受不复杂,却很微妙,非常干净,像水晶一般透明。   她只是看过那个人的字,没有看过那个人,然而书道中人,心意可相映,她看着那个人的字,就仿佛看到那个人,她看字的时候,那个人仿佛就在身边。   从春天到夏天,她一直在莫干山下那方墨池旁,静静看那人的书帖。传说中的墨池是黑的,但实际上清亮透彻,映着满天繁星,也映出少女平静而微笑着的脸。   那个人就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手里的书帖,看着水面倒映着她的脸,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只是这样安静地在墨池畔看着。   ……   ……   莫山山看着那副鸡汤帖拓本,睫毛微眨,脸上的红晕渐渐消褪,眼眸里的羞恼早已变作了惘然和不安,看着这幅看了很长时间的墨字,她轻声说道:“原来你就是你,那帖里的桑桑又是谁呢?”   “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   桑桑是你的小侍女吗?她跟了你很多年吗?所以你才会如此信任如此自然如此依恋这依恋是因为习惯还是什么呢?旅途上为什么没有听你提起过?是的,那时候的你还在冒充别人的身份,自然不会提起这个,只是桑桑……到底是谁呢?   颜瑟大师能从鸡汤贴里读懂宁缺的存形忘意,红袖招姑娘们能从笔意中感受到家中那碗鸡汤的温香,她却从这副拓本里感受到桑桑这个名字对书者的重要性。   便在这时,酌之华掀帘走了进来,看着书案旁的她正在撑颌发呆,不由微微一笑,今年在墨池旁她经常看着山主发呆,所以别人不知道她对某人那种世俗人无法理解的情愫,她却是清清楚楚。   “先吃完饭再看,再想怎么办吧。”她打趣说道。   正因为与酌之华亲厚,自己心意被她查觉,所以莫山山面对她时才会微羞而恼。   因为鸡汤帖最开头的那个名字,莫山山的情绪有些不安惘然,忽然听着酌之华这句话,不禁愈发羞恼。她这一生不曾羞,因为不曾悦过谁,而如今心意却被亲厚的师姐揭穿,哪里能不羞?   她用手托着微圆的粉腮,疏睫微眨,红而薄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看着被细心整理在帐角的那堆行囊,忽然间微恼说道:“把这些行囊给他送过去。”   酌之华笑着说道:“我可没时间。”   莫山山转过身来,看着跟在她身后走进来的天猫女,沉声说道:“猫儿,你和那个家伙熟,呆会儿把行囊给他送进唐营。”   天猫女疑惑不解地挠了挠脑袋,问道:“为什么呀?师兄说呆会儿就回来的。”   莫山山眉头微蹙,说道:“哪里有这么多的为什么,他本就是唐人,总不能还住在我们这里,把行李送过去,便算是两清。”   薄薄的鸡汤帖拓本还在案几上,淡淡的身影还在墨池水面上,千里同行并肩战斗的默契还在回忆里,又哪里是送还行李便能两清的事情?   心意不是行李,因为没有重量,所以才难提起,更难放下。   ……   ……   这时候的宁缺,并不知道墨池苑营帐内那位白衣少女正在羞且恼之并且准备清算自己那些羞恼的情绪和不足为外人道的回忆,如果他知晓了事情的真相,想必会激动兴奋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因为虽说他正在远离小人物的道路上狂奔,但骨子里还着实没有大人物的自觉。书痴暗中喜欢自己?你娘的,这和蝴蝶姐姐喜欢自己有什么区别?还是穿着紧身小裤裤跳热舞的蝴蝶姐姐!   正因为不知道这些,所以他这时候在唐营某处帐内饮茶休息,显得格外放松,毕竟是自己的地方,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在安全感的保障下得到了真正的休息。只可惜他还不能完全放松下来,因为他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入暮时分,唐营里出现了一道军令,舒成将军召集各部集中,宣布今日神殿议事的结果,同时为明年春季向荒人部族的进攻,商讨具体的事务。   中军帐的命令有些奇特,负责进攻荒人部族的主力应该由左帐王庭的精锐骑兵完成,即便大唐帝国的东北边军也会参加战斗,但也轮不到这些校尉军官与舒成将军商议战事,因为他们的资格严重不够。   然而大唐帝国军令重如山,虽然驻扎在王庭的这枝骑兵隶属于东北边军,但既然中军帐有令,没有任何人胆敢违抗,伴着密集的脚步声,各级校尉军官匆匆赶往中军帐,巡逻的骑兵也被抽调,只留在军营外围的防御力量。   宁缺掀起帐帘,在空无一人的营地里向东面行走,来到距离一处营帐约四十步的地方,他停下脚步,伸手到背后抽出被布紧紧裹住的大黑伞。   那处营帐属于大唐东北边军某偏将,有极淡的药草和血腥味道从那处营帐里传出,如果不是他修行之后五识俱敏,只怕根本闻不到这股味道。   “隔了这么些天,居然还没有完全止住血,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宁缺在心里默默想着,手腕一抖,大黑伞唰的一声打开。   他撑着大黑伞向那片营帐走了过去。   此时暮色如血,营地上方那朵云却开始落起雪来。   雪势极小极疏,几朵雪花落在油腻肮脏的黑伞面上,有些好看。   ……   ……   细小雪花落在黑色伞面上没有任何声音,结实的皮靴踩在枯黄稗草上也没有任何声音,宁缺撑着黑伞,走进了那位偏将的营帐。   一道刀光劈头盖脸斩了下来!   刀势圆浑,亮若风雪,正是一把弯刀。   帐内的人知道宁缺来了,所以宁缺无法偷袭。   宁缺知道帐内有人,所以这一记弯刀对他来说不算偷袭。   前襟骤然荡起,宁缺右脚闪电般弹出,狠狠跺在那名偷袭者大腿根处,啪的一声闷响,偷袭者身体像虾米一样的弯曲起来,手中的弯刀砍空,重重落在地面上。   呛的一声,细长朴刀出鞘,化作一道亮色,在此人咽喉上轻轻抹过,血水就这样狂肆地喷了出来,一直喷到了帐蓬的顶部。   右侧有劲风袭来,宁缺头也未回,握着大黑伞的左手两指一并,一道符纸骤然幻化无形,一股莫名燥意便出现在营帐之内。   那名偷袭马贼双手紧握着弯刀,借着前冲之势扑来,速度奇快,仿佛要劈开那把大黑伞,再把宁缺从上到下避成两半,然而当他冲到伞后时,发现自己扑到的并不是那把大黑伞,而是一片炽白色的火海。   营帐空气里的火焰骤燃骤熄,那名马贼头上的火苗却还在燃烧,手中斩下去的弯刀没有斩到伞更没有斩到人,只斩到了空气。   宁缺早已错步扭身静候于侧,看着火焰中马贼开始变形融化的脸庞,看着他最后惊恐的眼神,看着他张大的嘴唇想要发出一声惊呼,沉身挥刀。   刀锋闪过,燃烧的头颅向帐内飞去。   马贼身体颈部血腔里喷出的血水,再次喷到帐顶,和同伴的鲜血汇在了一处。   宁缺左手撑伞,右手握刀,继续沉默向帐内走去。   那具无头的尸身,在他身后啪的一声倒下。   伞下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或者以后,对于这些马贼或是冒充马贼的人,他没有任何怜悯。   马贼燃烧的头颅在地上骨碌碌地滚着,一直滚到帐蓬里间,快要到某处睡席旁才停上,伴着焦糊味的火苗渐渐熄灭。   睡席上躺着一名脸色苍白的中年人,极瘦,极虚弱,一处肩膀被布紧紧缚住,依然有些血水渗出,隐隐还能闻到腐肉的臭味。   中年人盯着渐渐走近的宁缺,忽然间眼眸里骤放光芒,身体一阵剧烈的颤抖,显得极为痛苦,却又极为坚毅绝决。   营帐之中天地元气骤然变得紊乱不堪,一阵寒风无由而起,大黑伞上的雪花被瞬间吹至无踪,但那股凝聚了数十年冥想和最后生死存亡关头的决心的雄浑念力,就像这阵寒风一般,被大黑伞油糊糊的伞面尽数挡在外面。   没有一丝能够刺进宁缺的识海。   “你既然奉命前来杀我,想必很清楚我是谁。”   宁缺走到那名脸色苍白中年人的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平静说道:“我承认你的念力确实强大,但即便你完好无缺,在我有准备的情况下,你怎么还敢奢望战胜一个书院二层楼的弟子?更不要说你现在受了这么重的伤。”   “另外你是不是觉得断臂处的伤势恢复的很慢?就算你不停地削去腐肉,依然无法阻止伤口的溃烂?其实那是因为我的刀上有东西。”   宁缺抬起右臂,把朴刀伸到那名中年人的脸前,朴刀寒光四射,除了那些繁复的符纹,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指使你来杀我的人以及你自己,知道我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知道我是颜瑟大师的传人,所以那天在草甸下方,我几记杀招都被你挡了下来。但很可惜你们不知道两件与我有关的事情。”   宁缺说道:“我自幼打猎为生,很小的时候就要猎杀很大的猛兽,所以我偶尔也会用毒,我的刀上抹着岷山里的蛇荆木汁液,毒性不强,但比较麻烦。”   席上躺着中年男人,脸色异常苍白,因为逼出了识海内最后积蓄的念力,他此时再无还手之力,听着宁缺平静的叙述,他的眼神里更是下意识里流露出恐惧的神情,做为一名修行强者,他实在想不明白,宁缺身为夫子的亲传弟子,在修行手段之外,居然还会藏着这么多阴狠毒辣的后着。   “我相信你这时候不会再有什么战斗力,但你毕竟是洞玄上品境界的大念师,又是我大唐东北边军的大人物,所以我必须保持警惕,那么抱歉了。”   随着抱歉二字出口,宁缺再次挥出手中的朴刀,刀光骤闪骤敛,中年男人没有死,但肩上再次出现了一个极恐怖的血口,仅存的最后一条胳膊也离开了身体!   中年男人艰难地转身望向肩头,确认自己双臂全断,不由感到万念俱灰,然后才感知到一股难以忍受的痛苦从肩头瞬间冲进大脑,不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宁缺收刀回鞘,在营帐内找出几块旧布,一块塞进他的嘴里,剩下的裹在他肩头的伤口处,他包扎伤口的手艺很好,加上倾倒了半瓶伤药,竟很快便止了血。   他一面低着头认真给中年男人疗伤,一面说道:“先前说过关于我有两件事情你们不知道,除了说过的那件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我这个人的性格有缺陷。”   “我虽然开始修行,但我依然不是一个世外之人,所以对很多事情,我提不起也放不下,比如你要杀我的事情,我肯定是要报复的,再比如你为什么要杀我。”   宁缺完成了包扎,坐到中年男子的身旁,从他嘴里取出那块旧布,说道:“以后你肯定是提不起什么东西了,那么你就要学会放下,比如那些愚蠢的忠诚之类的东西。”   若说要刑讯逼供,哪里有一刀便砍掉对方手臂的道理,但偏偏他就这样做了,直接把对方逼入绝望的境地,却又在这时开始问话……看似冷血无道理的行为,实际上却极有道理,非这等冷酷无头绪的精神冲击,又怎能击破一名修行强者的心坊?   中年男人痛苦地闭着眼睛,枯干的嘴唇紧抿,似乎非常恐惧一旦嘴唇张开,便会不由自主说出对方想要知道的话。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冒充绝望没有用,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你这时候毕竟还活着,所以有些事情你就要做一个交代。”   “比如,你是谁?”   ……   ……   (我适合写言情!我喜欢写言情!谁出高价让我写!这章前后写的我都很满意。) 第四十四章 那些不值钱的事   中军帐内,舒成将军正在和东北边军的各级军官们议事,忽然察觉到营地深处传来的天地元气波动,又听到随后的那声惨嚎,不由表情微变。   一名偏将更是神情骤然一紧,站起身来便准备向帐外冲去。   舒成将军冷冷盯着他,寒声问道:“徐寅,你想做什么?”   那名叫做徐寅的边军偏将转过身来,看着面色如铁的舒将军,终于明白为何今日会有这么一场会议。他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沉声解释道:“营内有动静,说不定是有敌谍潜入,本将身为山字营偏将,应该去巡查一番。”   “不用了。”舒成将军级别远在徐寅之上,他面无表情看着对方说道:“朝廷正在执行任务,不用你去巡查。”   徐寅胸口如遭重击,既担心那边的情况,又担心如果真是朝廷在查看马贼一事,说不定会牵扯更广,一咬牙沉声说道:“为何末将不知朝廷在查何事?而且如今深在荒原,难道朝廷还会专门派人来查。”   舒成将军重重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放肆,朝廷办事难道还需要向你这个小小偏将交待!你给我闭嘴,然后坐下!”   ……   ……   脸色苍白的中年人便是在荒原上缀杀粮队的马贼首领,他双眼无神看着宁缺的脸,虚弱不堪说道:“你既然能找到我,何必还要问我是谁?”   “能找到你是因为猜到了你的身份,但猜测终究做不得数。”   宁缺收了大黑伞,继续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其实并不重要,而且也很容易发现,只需要画张像让军部查一查便清楚。”   中年人痛苦地皱着眉头,说道:“那你可以去查。”   “现在身在荒原,我不可能回长安,而且就算查到你是谁,对我想知道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帮助,就好比如果我触犯唐律杀人,也没有人敢说夫子半句坏话。”   中年人缓缓闭上眼睛,说道:“我叫林零,帝国东北边军内锋营主将。”   宁缺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在心中默默复述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说道:“很好,那么接下来就该说,究竟是谁指使你来杀我?”   中年人紧紧抿着毫无血色的枯干双唇,看意思不会再说任何一个字。   既然是东北边军内锋营主将,那么顶头上司便是夏侯大将军,其实宁缺不需要问,中年人也不需要说,彼此都心知肚明究竟是谁想要杀宁缺,然而推论永远无法变成证据,就像宁缺先前说的那样,大念师林零自承身份也是因为知道这不算什么。   宁缺看着紧闭双唇的中年男人,用余光瞥了一眼帐外一处,那里隐隐约约有一道人影,沉默片刻后,他神情认真说道:“我以夫子的人格发誓,只要你肯说出来指使者是谁,我可以让你活着回去,并且让书院保证你的安全。”   大念师林零睁开双眼,看着他,却依然一言不发。   “我已经用夫子人格发誓,难道你还不信?”宁缺摊手说道。   林零艰难说道:“真的没有人指使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就算是你自己的决定,那也必然有某些人的默允。要知道虽然你是位洞玄境的强者,但在荒原上,依然没有资格指挥超过六百骑的马贼。”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要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林零喘息着说道:“从我嘴里听到那个名字真的这么重要吗?”   “对于朝廷查案……或许不重要。”宁缺稍一停顿后说道:“但对我很重要。”   林零忽然笑了起来,惨白的笑容显得有些诡异:“如果对你很重要,那我又怎么会说呢?”   宁缺皱了皱眉,发现自己低估了夏侯在对方心中的威信,低估了对方的忠诚。他轻轻抚摩膝头,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问道:“你有父母子女没有?”   林零似乎猜到他想说什么,艰难微笑着说道:“没有。”   在宁缺看来,这个笑容很可恶很得意。   略一沉默,他神情温和继续问道:“那你身为修行者,总有师门宗派吧?”   林零回答道:“有,但我从军以后便极少与师门来往,也没什么感情。”   “你在撒谎。”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你和师门没有感情,大可以把这个空门放给我,你却偏偏要急着把师门撕扯开来,证明大有回护之意。”   林零微微一怔,痛苦地皱了皱眉,说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什么都不会说。”   宁缺笑了笑,说道:“好吧,不管你是不是撒谎,但你要知道勾结马贼袭击粮队,尤其是谋杀这个我书院二层楼弟子,是什么样的罪过。”   林零神情坚毅平静说道:“不过一死罢了,千古谁无死?”   “当然不是死这么简单,虽然我认为死亡确实是最大的威胁,但我知道像你们这种忠贞之士,一直都以为世界上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是夫子的弟子,我是陛下的信臣,就凭这件事情,我可以问罪你的师父长辈,散了你的宗派,甚至把你的所有亲戚和同门尽数杀了,也许你真的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可万一那些亲戚里有你的青梅竹马,万一那些同门里有当初夜时给你掖被角的师姐,就这样死了……岂不可惜?”   林零听不懂青梅竹马,但他听懂了宁缺毫不加掩饰的杀意,于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寒冷的身体愈发寒冷,竟仿佛比帐外的风雪还要更加凄凉。   “我不习惯这么威胁人,因为以前我很少有威胁人的资本。”   宁缺很认真地说道:“而且我也不想威胁人,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这个你我都知道,只是我想从你嘴里听到的答案。”   林零枯稿消瘦的脸颊上流露出挣扎的神情,灰暗的眼眸里渐渐溢出放弃和歉疚的情绪,宁缺瞧的仔细,平静加了一句:“我以夫子的人格发誓。”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干涩的音节,终于从这位垂死大念师的枯唇间缓缓道出。   宁缺低下头,安静地认真倾听,时不时问上两句什么。   待听到了所有想知道的事情,他站起身来,看着奄奄一息、但眼神在愧疚之余流露出些许平静轻松情绪的中年男子,点头致意。   然后他抽出鞘中的朴刀向下斩去,寒冷的刀锋斩断对方的咽喉。   大念师眼眸里那些愧疚放松后怕之类的复杂情绪,全部化作灰暗的震惊和绝望,眼睛瞪的极大,纵是没了呼吸也无法闭上。   走出帐外,宁缺看着那名等候自己的唐兵,说道:“他没能挺下来,真的很遗憾。”   这名天枢处埋在边军里的眼线唐兵,从头到尾旁观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听着这句话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看着宁缺刀锋上的那抹残血,只好沉默不语。 第四十五章 小停顿   没有了呼吸也闭不上眼睛,这就是所谓死不瞑目,宁缺在帐内没有替林零把眼皮阖上,心里也没有什么沉甸甸的感觉,甚至出帐之后便迅速遗忘了此事。   他这辈子杀过太多人,见过太多死人,也见过很多死不瞑目的人,所以根本不在乎,死者怨念不甘想报复?若你能化身成鬼那便来吧。   对于试图杀死自己的人,宁缺从来没有宽恕之心,只要能够达成自己的目标,任何誓言承诺都是最不值钱的事情。   先前没有用自己人格起誓而是用夫子人格发誓,自然是因为他的人格没有夫子的人格值钱,至于夫子的人格会因为他的举动而破产……   反正夫子他老人家不知道,不知者不罪我也。   如果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大概会觉得宁缺如此做法有些缺德,比如这时候身边那位天枢处密谍,脸上便带着紧张不安的神情,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宁缺从小在渭城得的那个外号——缺德的。   宁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不过随着他带着桑桑离开边塞回到长安城,所遇所见之事或壮阔或铁血或奇妙,再没机会让他展露自己缺德的那一面罢了。   袭击粮队试图暗杀他的马贼,最后残余的几个头目及首领,全部死光了,唐营中军帐处的事情进行的也非常顺利,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这支骑兵隶属于东北边军,但舒成将军领圣命而来,涉嫌包庇马贼的徐寅偏将,身为骑兵统领,竟是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老老实实束手就擒。   舒成将军挑明调查马贼一案的宁缺身份,自然是压制营中将士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唐军的纪律,大唐东北边军虽然受夏侯大将军统领多年,但依然是帝国的部队,而不是夏侯的私军。   如今大唐帝国国势强大,四海归心,效忠皇帝陛下的意念深入每个骄傲军人的骨髓里,长安城里的人们从来不担心四大边军会出现任何异端,也正是根源于此。   在中军帐中,宁缺向舒成将军讲述了一下先前的情况,然后把林零供出来的那些秘辛,挑选了一些由将军亲卫纪录成册,稍后便要送回长安城。   至于那名天枢处密谍,早已回到了他的营帐之中,另外还有一份密奏,会通过相关渠道,经由天枢处递到国师手中,再直接递入皇宫。   所以宁缺并不担心马贼一案就此湮灭无踪,他这时候更忧虑的是另一件事情——夏侯他为什么要杀自己?就算是林零猜疑自己与御史一案有牵连自作主张,这个理由总觉得不够有力,自己身为夫子亲传弟子,皇帝陛下信臣,要杀自己必然要冒极大的风险,如果没有足够的动力或诱因,林零凭什么替自己的主子惹祸?   舒成将军看着他若有所思,以为他在想别的事情,缓声说道:“林零虽然是东北边军大念师,但这件事情并不见得能推演到大将军身上,毕竟只有一份口供,而且没有当场记录,十三先生,我只负责把这件事情报回长安。”   宁缺笑了笑表示明白,就算他现在身份已经极尊贵,但这份尊贵属于书院后山,和俗世牵连不深,想要凭一句话,便让朝廷问罪一名镇军大将军,实属妄想。   在军营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他走出中军帐,向自己的帐蓬走去,还没走得几步,便见栅外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过来。   天猫女小脸微红,气喘吁吁地摆着手说道:“师兄,你那堆行李太重,我一个人实在搬不过来,你要不要自己去拿?”   宁缺原本确实是想搬回唐营,毕竟这里是自己人的地方,然而今日他连杀数名东北边军内锋营冒充的马贼,又导致这支部队最高长官被缚,虽然没有人敢对他流露出丝毫不敬或敌意,但那些眼光中复杂的情绪,着实让他有些头痛。   “不用搬了。”   他把手从栅空里伸过去,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着说道:“晚上我还是回去睡。”   天猫女大喜,拍着手掌说道:“太好了,师姐们都还说你不会回来了呢。”   ……   ……   书院二层楼弟子身份曝光之后,墨池苑的少女们心想宁缺再没道理和自己这些人一起呆着,肯定会搬回唐营,说不定以后再也难以相见,想着一路来的互相扶持,还有那些笑话及烤到金黄的野羊,不免有些遗憾和难过。   所以当宁缺牵着大黑马出现在帐外时,受到了少女们热情的欢迎,连带着大黑马也被软绵绵香喷喷的少女之手摸了好些遍,它轻轻摇晃着脑袋,踢着脚底的硬地,不时翻动厚厚的唇皮儿,显得格外得意高兴。   只有书痴莫山山一如既往冷漠或者说木讷,甚至变得更为冷漠。   宁缺走进帐内,看见她正在低头描着小楷,与她说了几句话,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不免有些奇怪,走上前去想要看看她在写些什么,却被她冷冷地瞪了回去。   “看在你眼神不好的面子上,我不和你生气。”   宁缺浑没意味地自我安慰了两句,走出帐外来到大黑马身旁,从怀里掏出一根有些干枯的草根似的东西,塞进大黑马的嘴里。   大黑马眼睛骤然明亮,吭哧吭哧几口便嚼完吞进腹中,接着低头在他脸上不停磨蹭,就像个小狗一样撒着娇,似乎想要多讨几根,只是因为它的身躯实在是过于高大,别说小鸟依人,便是想做出个依偎的姿态也显得那般滑稽。   宁缺懒得理它,厌烦地把它的大脑袋推开,然后望向北方密云覆盖下的远方。   那边是荒人所在的地方。   我不静静看着那处,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很多人正在往那边去。   朝廷没有去人,书院没有去人,他就是朝廷和书院。   夏侯在那里要做一些事情,不想被朝廷和书院干扰或知晓,所以他不惜冒着极大风险来杀自己,因为他愿意为那件事情拼死一搏。   荒芜寒冷的原野间,能值得这位镇军大将军拼死一搏的事情能有什么?   当然是那卷天书。   宁缺看着荒原北方,笑着心想,因天书而起,看来总要因天书而终,只是不知道抢夺天书的各方势力里,有没有一个好看的狐狸精。   “我喜欢你的这匹黑马。”   从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宁缺转身,看着大黑马身旁美丽动人的白衣少女,看着她那道抿成直线的红唇,看着她梳的整整齐齐的乌黑秀发,总觉得自己先前听到的这句话中间有一处停顿,却又觉得应该是自己听错了。   因为她的神情还是那般木讷,她的眉眼还是那般好看,但却没有任何魅惑或羞怯之意,和平时没有任何异样。 第四十六章 黄泥砚,白雪地   看着面前的少女符师,宁缺憋半天憋出一句话来:“我自己也挺喜欢的。”   连续接受告白,尤其是听到自家那个贱坏男主人表示喜欢,大黑马咧开大嘴,露出白石子般的大牙,憨喜不已。   莫山山看了大黑马一眼,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宁缺看了唐营方向一眼,说道:“过去处理了一些事情,还是习惯在这边呆着。”   习惯这两个字比较悦耳,莫山山脸上的神情稍微和缓了些。她轻轻将发丝捋到耳后,看着他说道:“后日我会随神殿继续向北进发,你准备如何安排?”   议事会议后半段宁缺没有仔细听。当时天谕司司座大人转述了掌教大人的来信,在信中,掌教大人要求年轻一代的强者趁隆冬时节,潜入北荒部落,摸清对方实力,寻找魔宗余孽,甚至必要时可以展开一些定点清洗。   这些当然是名义上的说法,实际上神殿也是想通过此行,对各宗派弟子加以考验磨练,只是虽说已逾千年没有交手,但神殿清楚荒人部落的实力依然强大,不然不至于把左帐王庭的精锐骑兵打的如此凄惨。为了避免出现白白牺牲的局面,这一批再次向北进发的年轻修行者要求极为严苛,必须是洞玄境以上的高手。   莫山山做为年轻一代中的领军人物,自然在列。   “你要去北面?”   宁缺眉头微皱,看着身前少女清丽的容颜,想着这段日子墨池苑与神殿之间的冲突,不免有些担心,问道:“还有哪些人要去?”   莫山山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洁明了,或者说完全不知所以然。   “自然还是那些人。”   宁缺苦笑无语,心想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书院二层楼的弟子,那么肯定清楚天下各宗派修行者的实力划分,问题是他确实不清楚那些人究竟是哪些人。   莫山山看他神情,以为他在想别的事情,说道:“隆庆皇子一直没有出现,我想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北面了。”   宁缺摇摇头,说道:“别相信外面传的那些话,我可没有时时刻刻事事物物都要与那位皇子争高低的念头,一生之敌这么热血的说法,不适合我。”   接着他想起陈皮皮曾经提过的那个厉害人物,心中生出些许好奇,看着莫山山问道:“天下三痴我已经见过两位,那位道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次你们去北荒,她会不会出现吗?”   “我没有见过道痴,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来荒原,至于隆庆皇子,现在的你确实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不会误会你想去挑战他。”   莫山山说道:“另外,你不喜欢被人拿着和隆庆皇子相提并论,我也不喜欢被别人称作天下三痴,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道痴叶红鱼痴于修道,实力境界必然在隆庆之上,而隆庆强于我,所以她才是我们三人中最强的那个。”   宁缺看着她微微闪动的睫毛,说道:“在成为神符师之前,我们这些修符之人与同境界的人比拼总是要吃亏一些,你也不用太在意。”   莫山山不解的看了他一眼,问道:“不用太在意什么?”   宁缺怔了怔,说道:“不用在意道痴比你更强。”   莫山山摇了摇头,说道:“世间总有比你强的人,这有什么好在意?”   暮色早至天已晦暗,荒原上的寒风吹拂着少女的脸,长而疏的睫毛轻轻眨动,神情平静而恬淡,看不出一丝勉强的神情。   宁缺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有些感慨于少女的心境。只是他这在臭水沟里浮沉太多年,每个汗孔都透着铜臭气和渴求心,实在是无法理解这种淑静的心态,就如同码头上的搬运工,怎样也无法理解某些酸文人宁肯饿死也不愿意去写些应景文章,即便他能理解一二,也不知道该找怎样的话来表示赞赏。   “我也会去那里。”   他抬起手臂,指向北面远方莽莽沉沉的荒野。   莫山山蹙眉问道:“为什么?神殿的诏令对你没有任何约束力。”   宁缺看着原野尽头,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要去找个东西,或者说阻止别人找到那个东西,这件事情我本来可以不用去做,哪怕就在昨天,我还在思考要不要拍屁股走人,但今天我发现这个事情还是值得去做一做。”   莫山山脸上神情渐敛,归于木讷,问道:“为什么?”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因为这不再只是朝廷或者书院的事,也是我私人的事。”   莫山山静静回望着他,看着最后那抹暮色下他的侧脸,看着那处浅浅的窝,忽然开口说道:“那些专程杀你的马贼,应该知道你书院弟子的身份。”   宁缺点了点头。   莫山山眼帘微垂,说道:“但他们敢杀你。同样的道理,在议事帐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无论你怎样挑衅嘲讽奚落曲妮玛娣,甚至对神殿不敬,也没有人敢对你做什么,但如果进了荒原深处,在那些人烟罕见的地方,无论是谁都可以杀你,只要把你的尸首往雪里一埋,谁能知道凶手是谁?”   宁缺摇头说道:“我不是那么好杀的。”   莫山山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虽然你是夫子的亲传弟子,但你的实力太弱,境界太低,荒人实力强悍,赴荒人部落查探的人至少都是洞玄境以上,也就等若说,只要是个人都能把你揍的像条狗一样,杀你又有何难?”   说这番话的时候,少女的目光如往常般散漫,神情如往常般木讷平静,并没有刻意显现出嘲讽或奚落,然而正是因为这种一如往常,才显现出她说出这句话时的心情非常认真,她说的是最老实的老实话。   越老实木讷的人说的老实话越伤人。   所以宁缺很受伤,很伤自尊。   他微僵身躯里那颗火热的心脏,被书痴姑娘这些话戳的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仿佛她修成了比神符更强大的手段,唇间每吐一个字,便能割他一刀。   在他看来,当初粮队遇袭,如果不是因为书痴非要与那些燕国军卒同生共死,他一人一马早就轻身而走,就算是那位东北边军的大念师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哪里想到,在书痴的眼中,他却还是如此弱不堪击的一个家伙。   “是个人都能把我揍的像条狗一样?”   宁缺睁大眼睛盯着莫山山漂亮的小圆脸,强行压抑着心头的羞恼意和血腥味,恼火说道:“你要不要先试试?我还有很多本事没使出来,真把我逼急了,当心你没把我揍成一条狗,我这条狗先把你咬一口。”   听着这句极不雅的话,莫山山怒且羞之,腮颊微红。   宁缺盯着她面上渐渐渗出的红晕,瞬间忘了自己先前的羞怒,好奇问道:“你不是说墨池苑弟子不爱涂胭脂,什么时候又开始涂了?”   莫山山愈发羞怒,只不过这一次是羞且怒之。   她不愿再理会这厮,轻拂衣袖,转身向帐里走去。   宁缺看着少女的背影怔了怔,加快脚步追了过去,喊道:“别急着走啊,还有些事情没说明白,你得听我把话说完。”   莫山山停下脚步,没有回头,神情淡漠说道:“什么事?”   宁缺转到她身前极郑重的行了一揖。   莫山山微微一怔。   宁缺腆着脸说道:“我想和山主您商量个事儿。”   莫山山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想着夏日墨池静水面上反映出来的那张脸,怎么也无法联系起来,愈发觉得有些心情低落,低声问道:“什么事情?”   “危险这种事情,很小的时候我就很清楚。”   宁缺敛了脸上笑意,十分郑重认真说道:“神殿并没有要求各宗派洞玄境高手一起进入荒人部落,既然是查探,当然隐密为先,也就等若说你可以自己去,既然如此,我想我们两个人可不可以同行?”   漫漫旅途不止同行并且曾经同厢,难道这样还不够?还要同行下去?你究竟想做什么?莫山山睁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双手不知道该往何处安放,声音带着极细微的颤音问道:“为什么?”   “如果我们一起去荒人部落,就算真遇着传说中的魔宗长老,咱们互相配合,活下来的机率比较大,最关键的是,你我同行可以完美地解决,神殿中人或者月轮国那些光头对我们下黑手的危险。”   宁缺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妥当,兴奋地挥舞着手臂说道:“如果遇着道痴叶红鱼甚至比道痴还要强大的家伙,我们打肯定是打不过的,到时候你拖住道痴,我骑着大黑马就逃,只要我能逃出去,就是证人,道痴哪里敢杀你?”   忽然间,他注意到莫山山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起来,平日里散漫直楞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隐约可见愤怒的火焰跳动。   宁缺心想她可能误会了,急忙解释道:“相反的情况也成立,可以由我拖着强大的敌人,你先逃出去,那对方同样不敢杀我这个夫子亲传弟子,说来说去就是你我互为证人的小游戏,可不是我要拿你去当壁虎的尾巴。”   希望和失望接踵而至,尤其是这种涉及春风情愫的微妙微酸心意期待,会让每个青春少女都觉得羞且恼之。   莫山山虽然不是普通少女,但她终究是位少女。   就如同宁缺虽然不是普通无耻,但他终究就是无耻。   莫山山盯着他的眼睛,目光里燃烧的火焰快要把传说中书痴的贤淑静贞之气尽数焚光才渐渐敛去,化作淡漠的冷冽漫淡,缓声说道:“遇着强大的敌人只想着逃……难道你不觉得这样会显得过于懦弱无耻?”   平静冷漠的言语里透着毫不加掩饰的轻蔑不悦,虽说宁缺一路以来见惯了少女符师的淡漠宁静,但那和轻蔑是两回事,他也有些恼火,说道:“一说都要被人揍成死狗了,难道还不能逃?”   莫山山看着他脸上理所当然的神情,心想你居然还好意思表示不满?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似乎随时可能握紧成拳砸将出去。   她像研究一块墨砚般盯着他看了很久,仿佛要看清楚这究竟是一块珍贵的黄州沉泥砚,还是一块廉价而不值钱的黄泥砚。   过了很长时间。   少女看着他失望问道:“夫子……怎么会收你这样一个人当学生呢?”   宁缺摊开双手,诚实回答道:“因为夫子他自己也不知道多了我这么个学生,我有时候也在想,如果他老人家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会不会反悔。”   莫山山看着他诚恳的模样,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自己以前的看法是正确的,以字观人是件很糊涂的事情。   现实和想像是两回事,对于这一点,她已经有心理准备,只是随着接触的深入,她还是没有想明白,能写出那些书帖的人,怎么会能够这般厚颜无耻?现实中的他和墨池水面上的那个他,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你过来。”   莫山山忽然开口说道,走到案几旁边,摊开一卷宣州芽纸。   宁缺不明何意,走过去坐下,看着微黄纸张的厚度以及上方那些绵密絮痕,大声赞道:“好纸,似这般好纸,我还只在陛下的御书房里见过。”   莫山山没有理会他的吹捧,面无表情注水入砚,轻提墨块研磨片刻,指着笔架上那些像门帘般的毛笔,说道:“自己挑。”   宁缺隐约猜到她要叫自己做什么,不由略感紧张,沉默片刻后,极认真地挑了一管自己最惯用的紫毫,然后开始调整呼吸。   果不其然,莫山山面无表情说道:“写。”   没有任何前缀原因和请求道理,只是一个嘎崩脆的单字,简洁明了直接。   宁缺老实问道:“写什么?”   莫山山沉默片刻后,说道:“随意写个便笺。”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我这时候又不用给谁留话,写那东西作甚。”   话音落处,他呼吸调整完毕,略一定神,手腕微凝,蘸满墨汁的饱满毫尖便落到了宣州芽纸之上。   他如今已经是长安城享有盛名的大书家,然而面对着的少女则是天下闻名的书痴,自不敢有半分怠慢,相反他要拿出最好的水准,才能表现出尊重。   不需多时,提笔回腕,一幅草书已成。   力道苍劲,变化无端,圆转飞动之间却又显顿挫险峻。   宁缺搁笔,端详片刻,非常满意。   然后他望向莫山山,心内有些惴惴,不知道她是否满意。   莫山山转到案对面,把他挤到一旁,低头靠近墨纸,专注认真看了很长时间,无论是脸上还是眼眸里都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看着纸上那些飞墨连草,少女默默想着,确实是块名贵的黄州沉泥砚啊。   她自己用的砚台便是黄州沉泥砚。   暮色已褪黑夜来临,帐内不知何时燃起几处灯火,昏黄的光线照耀在宁缺的侧脸上,把他脸上那道不安与自信交杂的古怪神情映的清清楚楚。   莫山山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旅途上车窗旁的那张侧脸,想起车厢里那个满脑子阴暗毒辣,教如何杀人的年轻男子,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不管是名贵的黄州沉泥砚,还是廉价的黄泥砚,只要能写出好字,都是好砚。   那时候的他也是他,也是很值得喜欢的他吧,不然那时候,为什么当他说有些喜欢你的时候,你会急着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呢?   莫山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忍不住微羞低头,露出一抹无声的笑容,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这抹笑容是那般的研丽无法形容。   只是目光落在潦草墨纸之上,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淡了,心想这字虽然好,可惜却不是自己想要的字,我不要中堂宽幅,我想要的只是一张小小的便笺。   什么时候你才会为我写一张小便笺呢?   “我喜欢你的字。”   莫山山抬头看着宁缺平静说道,这句话中间没有一点停顿和不自然。   ……   ……   半夜营帐一角,少女符师拿着那张纸静静观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猫女看着那处,细细的眉尖蹙了起来,明亮眼眸里全是不满,愤愤不平说道:“世间男子多负心,没想到宁师兄也是这样的人。”   酌之华微微一怔,心想真不该把那些事情告诉这个小姑娘,笑着说道:“十三先生又不知道山主对他的情意,根本无心何来负心?”   天猫女把奶片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哼了一声说道:“没心没肺更可恶。”   酌之华微笑说道:“你不要多事,山主可不是那等不敢言的俗女子。”   ……   ……   寒风萧萧,飞雪飘零,长路漫漫,歇歇再行。   深入荒原深处,快要接近荒人部落,天地间已然是纯白一片,雪野间偶尔能够看到几株树木,还有些野兽留下的蹄印。   就在进入这片雪原之前,宁缺拿到了天枢处和暗侍卫送来的最后一分情报,确认那支从土阳城出来的商队,并没有在王庭停留太长时间,应该就是从前面那个山垭处折转向北,然后不知去了何处。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雪上画着地图和此后自己的路线。   “写几个字来看看。”   莫山山摘下雪褛的帽子,看着他平静说道。   宁缺痛苦说道:“写了一路,这都已经快要看到荒人了,还要写?”   莫山山指着自己身前平坦的雪地,说道:“快点,我喜欢看你写的字。” 第四十七章 荒人,有点意思   离开王庭再度向北,宁缺给确定的路线非常清楚,就是跟着土阳城出来的那支商队行走,只是来到这片雪垭口处,无论天枢处还是暗侍卫的情报都已中断,剩下的路只有自己去探索。好在一路行来极为小心谨慎,无论阴雪天气,总保持天弃山脉在自己左手方清晰可见,即便追不上那支商队,原路返回也不成问题。   不清楚是写的字还是死皮赖脸死缠滥打的精神起了作用,莫山山没有与神殿强者们同行,而是与他一道向北进发。一路行来路途寂寞,二人时常切磋书道符道,各有收益,尤其是宁缺通过她的演示掌握了更多符道的基础法门,甚至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快要破境,不免心喜。   莫山山的心情也不错,正如她所言,她喜欢看宁缺写的字,路途当中每遇歇息之时,便能看到宁缺拿着墨笔或是树枝在纸上在泥地雪地上勾抹画连,再枯燥乏味单调的旅程似乎也变得丰富起来,雪地仿若墨池。   树枝在雪中划动的声音簌簌响起,宁缺看着自己写的这些字,满意地点点头,发现自己在莫山山的压力之下,不止修行境界有所增进,便是书道也长进不少。   莫山山将胸前的围巾拉到肩膀,身体微倾,低着头认真看着他写的字,右手伸出食指在空中缓慢地比划着,似乎是在临摹。   宁缺知道少女的眼神不大好,已经习惯了她每次看字时的专注和姿式。垭口下方刮起一道夹着雪粒的寒风,把少女肩上那条围巾吹的呼呼作响,黑色的发丝向后飘去,衬着微红的脸蛋,显得很好看。   雪垭后方,大黑马高昂着马首,百无聊赖地轻踢着前蹄,也不知道它成天到晚吃什么吃到火气如此猛,竟似根本不惧此间的寒冷。   旁边有一匹枣红色的母马,搭着保暖的布褥,蹄上束着布带,却依然显得有些惧冷,不停向大黑马身旁靠去,小心翼翼地轻轻磨蹭,似乎想要取暖,又不想让它觉得厌烦。   大黑马轻轻打了个响鼻,显得有些腻味,却没有挪开自己的高大身躯,而是挺昂扬地挺立在风雪中,替枣红马挡住右侧吹来的雪风。   莫山山在空中划动的手指缓缓停住,完成了临摹,但她没有就此抬头,而是继续认真看着雪地上的字,似乎想把那些字全部牢牢记在心里。   宁缺伸手摘下脸上的黑口罩,认真请教道:“昨天请教过破境一事,你说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越到高处越困难,可我只不过是从不惑入洞玄,算不得什么艰深破境关口,为什么从东胜寨到此地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动静?”   莫山山直起身子,看着他静静说道:“春天的时候你才开始初悟,如今一年未尽,你便已经看到了洞玄的山门,如果你没有说谎,那么只能说明你是修行道的天才,这也说明了夫子为什么会选你为学生。”   宁缺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和别人相比已经算很了不起的?”   莫山山睫毛微颤,问道:“你说的别人究竟是什么人?”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隆庆皇子。”   莫山山看着他认真说道:“你不是说你不接受一生之敌这么狗血的说法?”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世间皆称隆庆皇子只差一步进知命,如果他真进了知命,我就算想狗血也狗血不了,而且……”   他笑意渐敛,平静说道:“神殿会尊敬书院,但不代表畏惧书院,尤其是隆庆皇子这种人物,他一定会寻找机会亲手击败甚至杀死我,以此完善他所谓的道心。如果他进了知命,真可以把我揍成一条狗。”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仿佛看着雪垭外的风雪,猜想着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你想战胜他?”   “骄傲与自信来自于实力,我不是二师兄。”   宁缺说道:“所以我并不奢望现在就能战胜他,但我想,如果有可能延缓他进入知命境界的脚步,也许有一天我能追上他。”   “我想你应该有时间,虽然时间不见得足够。”   莫山山看着他,惯常木讷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一道很罕见的笑意,这抹笑意有些生涩,却充满了欣慰温暖和鼓励的意味。   “修行五境,终境最难,要上知天命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虽然我现在能写出半道神符,那只是侥幸得到的大机缘,我始终看不到知命境界的门槛在哪里。”   莫山山看着他继续说道:“隆庆皇子虽然被公认为年轻一代中最有可能第一个进入知命境界的人,但我想他不过是看到那道门槛,距离迈过那道门槛还有一段时间,前些日子我在想,神殿让我们进入荒原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宁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皱眉不解问道:“你也曾经说过,隆庆不如道痴,如果隆庆都已经看到知命境界的门槛,那道痴呢?”   “也许她迈过了一只脚?也许她只是看到那道门槛。”   莫山山说道:“道痴的强大,并不仅仅在于她的修行境界,更在于她对道术精妙的掌握,据闻神殿掌教曾经赞她万法皆通,你可以想见一二。”   宁缺听着万法皆通四字,不由一震,正想在问的更具体一些,忽然间眉梢一挑,手臂一探握住了身后的大黑伞。   垭口外的风雪之中响起一道极微弱的箭鸣。   莫山山虽不似宁缺这般对箭声极度敏感,但身为洞玄上境的修行者,发现羽箭的速度也并不稍慢,露在袖外的手指轻动,便拈住了一张符纸。   宁缺伸手阻止,因为他听出羽箭的方向,应该与己等无关。   一枝羽箭深深射进雪垭外的缓坡。   藏在雪坡里的一只雪兔后臀被箭簇撕裂,拼命挣动弹跃而起,跳进了垭口。   雪兔摔进雪垭里,弹动几下便毙命。   雪地上宁缺写的那些字,被蹬的一塌糊涂。   沉重的脚步声在垭口外的雪坡上响起,宁缺用目光示意莫山山此事交给自己处理,伸到后背的手松开伞柄,向上握住刀柄。   一个穿着兽皮棉服的人,翻过了雪垭边缘,搜索受伤雪兔的目光,首先看到了两匹骏马,然后看到了宁缺和莫山山,不由一惊,拉弓搭箭对准二人。   宁缺微微皱眉,看着那人双手间的短弓,注意到弓材有些特殊,弓弦里的绞丝微微闪光,似乎用的不是兽筋,接下来他才注意到,有几络长发从那人的帽沿处飘了出来,仔细看那个面容,原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他握着刀柄,平静看着那名妇人说道:“我们无恶意。”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要做些什么,虽然她已经能确认这名妇人只是一个普通人,但在如此靠近荒人部落的地方,难道不应该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那名妇人听着宁缺的话,表情显得有些惊诧,急忙向后退了两步,后脚踩在雪垭边缘,与宁缺拉开足够的距离,才显得稍微放心了些,问道:“中原人?”   她说话的腔调有些怪,舌尖很少弹动,字与字之间的时间距离非常标准,从而显得平直强硬,不过只是这三个字,倒还能听懂。   宁缺看着妇人,认真问道:“荒人?”   妇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警惕地看着二人,双手间的那把短弓拉的更紧,发出一阵轻微的变形声响,似乎随时可能射出箭来,继续问道:“中原人?”   莫山山不擅长撒谎,这种情况也不需要撒谎,面无表情回答道:“我是大河国人。”   那名妇人摇了摇头,说道:“没听说过。”   莫山山指着宁缺说道:“他是唐人,我想你应该听说过。”   宁缺心道坏事,千年之前正是大唐帝国把荒人赶到极北寒域,双方之间可以说是仇深似海,这荒人妇女知道自己是唐人,哪里不发飙的道理?   他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一紧,准备抢在妇人动手之前砍翻对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名妇人听到唐人二字后,只是微微一怔,并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反而情绪变得稳定下来,说道:“唐人我听说过。”   宁缺蹙眉问道:“听说过?”   “嗯。”妇人用她那种特有的腔调说道:“部落里所有人都知道,很多年前就是因为祖先们打不过你们,我们才搬走的。”   宁缺越发不解,问道:“那你知道我是唐人,为什么不生气?”   妇人收回弓箭,面无表情说道:“打不过就要认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宁缺挠了挠头,说道:“好像……这么说也有道理。”   ……   ……   这是宁缺和莫山山第一次看见荒人,通过短暂的接触和对话,二人发现荒人并不是传闻中那些能吃石头喝铁水的怪物,就像他们一样,需要打猎,可以说话交谈,穿着衣服,天天为了生活奔波,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那名荒人妇女不再理会他们二人,从雪兔身上拔下羽箭,细心观看箭簇的磨损,然后抓起雪团,把兔子身上的血渍擦干净,便扔了进身后的袋子里。   莫山山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到南边来?”   这时候轮到宁缺看了她一眼。   他来到这片被荒人占据的原野目标很清楚,不是为了神殿,也不是为了什么中原诸国的安宁,他是去找天书的,当然不想和这些不好惹的荒人打交道。   荒人妇女看了她一眼,说道:“为什么不能来?”   莫山山说道:“这是别人的地方。”   妇人说道:“很多年以前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乡,只是我们离开之后,才被那些蛮子给占了,我们凭什么不能回来?”   莫山山看着她很认真地请教道:“但草原蛮人在这里已经生活了这么多年,世代居住于此,现在你们把他们的土地占了,他们怎么活下去?”   宁缺看着她,心想虽然你是修道天才书痴,但怎么能问出这么白痴的问题?   荒人妇女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莫山山,说道:“不抢回来,我们怎么活下去?”   宁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莫山山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然后牵起枣红马,跟着那个荒人妇女越过雪垭边缘,向缓坡下方走去。   宁缺愣了愣,赶紧跟上。   大黑马愣了半天,发现没有人理会自己,居然全都跑了,愤懑地蹄着雪花,载着沉重的行李,吭哧吭哧地跟了上去。   ……   ……   一番交谈下来,宁缺觉得荒人确实很有些意思,尤其和唐人的性情脾气很相近,但他依然不准备和荒人接触,没料到莫山山好像有些不一样的想法。   莫山山看着前面背弓而行的荒人妇女,轻声说道:“明年开春要和荒人作战,当然要了解一下荒人部族的真实情况,神殿让我们来查探敌情,这荒人妇女对我们又没有怀疑,岂不是最好的机会?”   宁缺摇了摇头,心想神殿要和荒人打仗,关自己什么事情?然而莫山山既然坚持要把这次偶遇当作自己尘世试炼中的一环,他也没有办法反对。   走出雪垭向东面转没有多长距离,便看到一处孤伶伶的帐蓬,帐蓬表面涂着一种近似黑泥的涂料,看模样应该可以挡风遮寒,只是这里明显距离荒人部族的聚居地还有很远一段距离,不知道那位荒人妇女为什么会在这里生活。   荒人妇女并没有邀请他们来做客,但也没有对他们流露出很明显的敌意,任由他们跟着进了帐蓬,毫无热情地扔过来一大块肉干,又给他们倒了两碗热水。   肉干里没有太多盐,嚼来虽然无味,但如果混着唾液久了,则会散发出一股粗励原始的香味,宁缺自从离开渭城之后,便很少有机会接触这等东西,不由嚼的津津有味,根本抽不出空来说话。   莫山山向那荒人妇女道了声谢谢,撕了两道肉丝放进唇间缓缓咀嚼,看她神情,也不知道是难吃还是好吃。   荒人妇女低头处理一块兽皮,也没有理会他们。   帐蓬之内虽未相对,却是无言。   宁缺感觉到气氛的怪异,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莫山山,心想你不是说要打探敌情,查看荒人部落的真实情况,难道当哑巴也能问出话来? 第四十八章 这事,挺没意思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目光惘然,甚至能感觉到有些慌乱,很明显,虽然她是名闻天下的书痴姑娘,但在这方面确实不怎么擅长。   宁缺忍着笑意,看了一眼手中的干肉,开始和那名荒人妇女聊天。   聊天是他很擅长的事,自幼能在那等险恶环境里生存下来,除了够狠够绝,更重要的特质便是讨好卖乖,君不见渭城历任将军,君不见皇帝陛下和颜瑟大师,君不见东窗畔的女教授师姐,哪有不喜欢他的人?   于是乎,那位低头治兽皮的荒人妇女没有用多长时间,便开始和他热络地聊了起来,虽说口音用辞稍显怪异,但当聊天双方放缓语速,交流没有任何问题。   “热海里面有好多鱼,各式各样的鱼。”   荒人妇女抓了一把干草,擦掉手上的血污,分开双臂比划道:“我男人曾经见过这么长一条鱼,不过要说起好吃,每年光明祭的时候,族长会派勇士潜到海下面去捞母蛋鱼,那种鱼才真真好吃。”   宁缺把手中的干肉搁到身旁,好奇问道:“母蛋鱼?”   “嗯,因为鱼子很大,所以我们叫母蛋鱼。”   荒人妇女伸出手指,又夸张地比画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道:“来南边之后,养的羊子比以前多了,但要吃鱼可没那么方便。”   从谈话中,宁缺得知春天时荒人从寒域那个热海南下,抢了王庭大片草场,在入冬之前已经存蓄了足够多的粮草,便是羊群也保留了不少,但大概是基于传统,部落仍然派出荒人四处狩猎。   寒风夹着雪片击打着帐蓬,因为外面糊着的那种奇特涂料,发出沉闷的声音,宁缺想着先前一路看到的情况,有些不解,问道:“就算是狩猎,也没道理来这么偏的地方,离部族人群太远,总是不安全。”   他自幼便在岷山打猎,很清楚远离族人狩猎其中隐藏的危险。   荒人妇女说道:“这是部落里的规矩,冬礼的时候,要独自生活一整个冬天。”   宁缺好奇问道:“冬礼是什么?”   话音甫落,他眉毛忽然挑起,一直沉默安静坐在旁边的莫山山也望向了门口。   厚重的门帘被掀起,一个矮小的身影冲了进来,欣喜喊道:“我回来了。”   那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小男孩,肩上扛着一只肥圆的寒獾,脸上满是喜悦骄傲的神情,但当他看到宁缺和莫山山后,顿时变得警惕起来。   “是客人。”荒人妇女上前接过他肩上的猎物,指尖轻轻一扯,极为麻利地把寒獾淌血的口子给堵住,笑着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   宁缺看着那个小男孩绝对不会超过十二岁,心想在这般严寒的天气里,居然能猎到这么大一头寒獾,不免大感震惊,旋即他想起多年前自己比对方还小时在岷山里的生活,又不禁生出些许感触来。   “这是我儿子。”   荒人妇女看着这两个中原人吃惊的神情,呵呵爽朗笑了起来,说道:“刚才说冬礼,就是他的冬礼,部落规矩,在十二岁那一年的冬天,父母会陪着孩子进山打猎,到北热海解冻之前,能够猎到半车的猎物,孩子就算成人了。”   她神情严厉看着小男孩,却无法掩饰掉眼中的温柔,说道:“明年他就要成为战士,然后就要组织自己的家庭,所以冬礼是我们最后一次陪他。”   荒人十二岁成年,就要成为战士?宁缺还没有从这种震惊里摆脱出来,旋即想到先前那句组织家庭,不由万分艳羡说道:“我们唐人可没办法这么早结婚。”   听到唐人二字,那名本来就有些警惕不安的荒人小男孩顿时变得更加紧张起来,下意识里想要躲到母亲身后,但想着自己这是在进行冬礼,马上便要成为部落的战士,强行鼓起勇气拦在母亲身前,狠狠地瞪向宁缺。   荒人妇女一巴掌重重打在他的后脑勺上,厉声训斥道:“搞了个胖獾子算什么?冬礼要半车猎物,如果是老家那种小推车倒还好,但你没看秋天的时候,支使汉推过来的那车?那些蛮人用的车那么大,想装满半车可没那么容易。”   荒人小男孩被母亲用棍棒及恐吓赶出帐蓬,背着木制的弓箭,再次开始他成为一名荒人战士所必须的艰难狩猎活动。宁缺听着荒人妇女先前关于老家小推车和蛮人大车的论断,则是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荒人妇女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拿着一块平滑的木头不停碾压脚下的毛皮,时不时抬起手臂擦擦额头的汗。宁缺想着先前帐蓬外被雪掩着的那些猎物,心想这种活计着实辛苦,问道:“大姐,孩子他爸呢?”   “春天的时候和那些蛮子打仗死了。”   荒人妇女头也没有抬,说话的音调没有任何变化,依旧那般平直压舌硬梆梆的,仿佛自己是在讲一个发生了很久,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快要淡忘的故事。   忽然她抬起头来,盯着宁缺问道:“你们……唐人会过来打我们吗?”   “应该不会吧?”宁缺看着妇人脸上的神情,加重语气说道:“肯定不会。”   大唐帝国会不会遣出大军与荒人作战,那是皇帝陛下和朝中大臣们才能做的决定,他哪里知道会不会,但无论会或是不会,当着荒人的面当然只能说不会,而且必然要说的斩钉截铁,铁齿铜牙。   莫山山没有说什么,只是又看了他一眼。   荒人妇女听到他的回答后愣了愣,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那就好。”   莫山山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问道:“就算唐人不来,但中原还有别的很多国家,尤其是神殿,难道你们不担心?”   荒人妇女身体前倾把重量递到木片上,用力地碾压着兽皮,咕哝说道:“只要唐人不来,那有什么好担心的?”   夜色降临,帐外的风雪停歇,荒人小男孩回来了,只是这一次他脸上的神情些羞愧,因为他双手空空,肩上空空,荒人妇女没有说什么,烧了一锅热汤,又不知从哪处雪堆下摸出一支羊腿炖了,放了些辛味调料,四个人沉默吃了一顿饭。   “你们只能在这里住一个晚上。”   荒人妇女收起剔骨的小刀,看着宁缺补充道:“因为这是冬礼的规矩。”   宁缺表示感激,然后带着莫山山走出帐外。   二人向着不远处的一道雪坡走去。   此时帐外雪停风静云已散,高远的黑色夜穹上缀着繁星无数,星光洒在原野山陵覆着的白雪上,竟映出了一种幽幽的蓝光。   “从长安城到荒原,路上我听书院教习了讲了一些荒人的故事。”   宁缺呼吸着帐外寒冽而清爽的空气,看着远处星光下隐隐可见的枯树剪影,说道:“你知道荒原为什么叫荒原吗?”   莫山山久居南方大河国,对于这片疆域十分陌生,听他问话不由微微蹙起眉来,思忖片刻后说道:“难道不是因为这片原野很荒凉?”   “连绵无尽的青青草原,各式各样美丽的海子,雄壮的天弃山里有常青的森林,无数野兽生活在这里,这种地方哪里谈得上荒凉?”   宁缺看着她的侧脸,微笑说道:“荒原并不荒,之所以流传下来一个荒原的称呼,是因为这片美丽的原野属于荒人。”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宁缺说道:“刚才在帐蓬里,你看了我好些眼,当时你想说什么?”   莫山山看着他认真说道:“我想提醒你,这些人是荒人,是我们的敌人,你打探敌情与对方刻意交好,但小心不要忘了自己的立场。”   宁缺笑了起来,稍一停顿后,看着她说道:“我应该站在怎样的立场上呢?”   莫山山面无表情问道:“魔宗余孽当然是敌人。”   宁缺看着她不解问道:“我一直很想知道,魔宗为什么就是敌人呢?”   不等莫山山回答,他继续说道:“我想来想去,魔宗也不过就是修行方法和昊天道门不同,顶多算是个神殿的分支,怎么就成了邪恶的化身?”   莫山山蹙眉沉默,盯着他的眼睛,仿佛看见了很奇怪的事物,眼神带着伤感与同情,说道:“以后不要让别人听见你这么说话,也别……让我听见。”   宁缺发现少女的神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不由微微一怔。   很久之后,他用靴底将一根枯枝踩进雪地里,平静说道:“往年你在墨池畔静修,没有怎么经历世事,如今看到这么多丑陋的东西,看到了草甸上神殿中人的表现,难道你对神殿依然持着崇敬之心?”   莫山山望向头顶的夜穹繁星,眨了眨眼,聚焦艰难的眼神有些飘忽,从而显得有些惘然,良之后轻声说道:“就算不敬神殿,总还要敬昊天。”   宁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摇头说道:“敬畏这种事情,真没有什么意思。”   莫山山回头望向他,很认真地说道:“但魔宗的恶行总是真的。” 第四十九章 睽违千年的裁决   雪夜寒里说魔宗,听取风声一片。   说魔宗,道魔宗,总之不过是那些邪恶血腥的往事,杀人奸淫邪祟不一而足。比如某个姓风的魔宗长老对人皮有格外的兴致,而另一位姓云的魔宗长老,做过的事情,甚至能让那位风长老恶心的不停呕吐。   宁缺沉默听着少女的讲述,没有呕吐,因为他这辈子见过更可怕的地狱画面。   联想起北山道口吕老先生对那名魔宗余孽的态度,他对于名门正派修行者对魔宗的态度,有了一些更深刻的认识,然而自身的态度却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当然,他也不会试图去说服莫山山或是别的谨守昊天教义的人们,因为信仰这种东西,有时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他只能尝试从别的方面化解她的警惕。   “这些年来魔宗人才凋零,甚至已经消声匿迹,何必还如此警惕?”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说道:“消声匿迹不代表不存在,甚至隐藏进暗处的魔宗更加可怕,尤其是眼下荒人部落南迁,神殿当然要警惕魔宗余孽死灰复燃。”   宁缺回头看着雪地里那处孤伶伶的帐蓬,想着帐蓬里那对荒人母子,摇头说道:“虽说魔宗产生于荒人部落,但你总不能把所有荒人都当成魔宗中人,而且一千多年的时间过去了,说不定荒人早就忘了当年的事情。”   “在荒人部落里,魔宗被称之为明宗。”   莫山山认真说道:“当年唐国击败荒人部落,荒人被迫北迁至寒域,明宗里有很多强者留在了南方,散入草原和中原诸国,他们在暗处在明处始终没有停止对神殿的攻击,这就是魔宗的由来。”   听到明宗二字,宁缺很自然地想起那位入荒原传道,结果却一手创立魔宗的光明大神官,以及那卷流落在荒原上的天书明字卷。   莫山山继续面无表情说道:“魔宗的强者,隔上一段时间,便会不辞艰辛前往极北寒域,去荒人部落挑选传人弟子,荒人与魔宗之间的关系极为密切,怎样都撕扯不开,如今荒人集体南迁,神殿如何能不警惕?”   宁缺不解请教道:“为什么魔宗要这么做?如果要在世间发展势力,难道不应该广收弟子?为什么还要千辛万苦去收荒人做徒弟?”   “魔宗当然也会在南方发展宗门,但他们的修行法门强行纳天地于体内,如此邪恶叛逆自然不容于天,普通人类修行,极容易天地元气爆体而亡,而荒人先天体质特殊,强若金石,正适合修行魔宗功法,所以魔宗一定会选择在荒人部落中挑选弟子,而魔宗真正的强者,也必然出自荒人部落。”   宁缺沉默片刻,心想或许不是荒人的特殊体质适合修行魔宗法门,而是当年那位开创魔宗的光明大神官,正是因为荒人的特殊体质才创造了这样一种修行法门。   他看着莫山山说道:“你应该知道创立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   莫山山点点头。   宁缺说道:“如果不去计较魔宗修行法门对昊天的不敬,你难道没有觉得这件事情很意思?魔宗完全就是昊天道门的一个分支。”   莫山山微微蹙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魔宗虽然自号光明,但却敬奉冥君,似这样不敬昊天的邪魔恶道,哪里能和昊天道门相提并论?”   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那些传说,宁缺微微一怔,问道:“冥君不是传说吗?”   莫山山回头望向远处的原野,轻声说道:“所有人小时候都听过这个传说,但没有人知道冥界在哪里,有没有冥君,更不会有人去信仰它,即便是魔宗的态度也很诡异,他们信奉冥君,但另一方面魔宗中人却又极为恐惧冥君临世,因为在他们的教义中,冥君临世便意味着黑暗到来,他们……不喜欢黑暗。”   宁缺听着她的讲述,想着那些在黑暗山洞里供奉膜拜冥君,却又恨不得永远不与冥君见面的魔宗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真是一群矛盾而怪异的人啊。”   满天繁星占据着夜穹,星光落在原野覆着的白雪上,将夜晚耀的近似黎明,雪后的空气又极纯净,所以视线毫无阻碍,远远可以看到雪原中部的那些帐蓬,那里是荒人部落的聚居地,安静美丽地如同童话里的雪乡。   宁缺静静看着那处,很难把荒人的部落和那些阴暗的传说,久远的过去,血腥的历史联系起来。   就在这时候,从南面飘来了一大片黑压压的阴云,占据了头顶的所有天空,满天星光被遮在其后,无法再漏下一丝,整个世界都黑了下来。   ……   ……   漆黑一片的雪原上,靠近山陵的地方,有几处孤伶伶的帐蓬。   这些帐蓬里,都住着像那对母子一样进行冬礼的荒人。   其中一处帐蓬外的雪地间,有几处突出来的岩石。忽然间岩石动了起来,原来竟是三名穿着黑衣的人,这种黑色的衣衫材质极厚极硬,身后的蓬帽遮住了他们的头脸,所以无声出现在雪地上时,就像是岩石一模一样。   这三个如同岩石一般的黑衣男子是来自神殿裁决司的执事,或者说执法者,是世间一应魔宗余孽和背教叛徒心中的勾魂使者。   当中原诸国还在筹划明年春天的进攻时,神殿裁决司早已派出了大量实力恐怖的执事,悄悄潜入荒原深处。   神殿对荒人的态度很简单,就和宁缺对敌人的态度一模一样——死了的荒人,才是好荒人,所有的荒人都该死,但这些裁决司执事有重要任务在身,没有实力去挑战、也不想激怒拥有无数强大战士的荒人部落。   然而今夜遇到这些落单的荒人,他们实在是难以压抑心中对黑暗的厌恶,仿佛闻到了世间最腥臭的味道,仿佛夜里巡行的山猫看到了正在钻洞的老鼠,纵使面无表情沉默如岩,内心最已兴奋的剧烈颤抖,难以自己。   因为他们自幼所受的教育,数十年生活的环境,已经让他们产生了某些近乎本能的精神反应,对异端的残酷追杀,是他们人生最大的快感来源。   于是当这三名像黑色岩石般的裁决司执事,走进那个孤伶伶的帐蓬时,根本没有考虑激怒荒人部落会有怎样的结果,会不会对神殿的使命造成危害,他们只是想杀死腥臭味道的来源,残忍杀死这些大老鼠,自我安慰想着……荒人的人数极少,只要能多杀一个,对于光明的事业也是极大的贡献。   几道轻微的声音响起,出其不意的袭击让他们成功地制伏了那名荒人战士,同时把他的妻子和儿子束缚了起来。   一名执事缓缓摘下黑色的帽子,面无表情看着那名荒人战士,缓缓伸手放到此人的头顶上,虔诚地说道:“以昊天的名义,施以裁决。”   一抹极淡却极为纯正,没有任何杂色的光线,从这名裁决司执事手掌下亮起,这种光线仿佛能够穿透实物,把他手掌里的骨节照耀的清清楚楚,同时照亮了那名荒人男子黝黑的脸庞,以及荒人男子眼中的愤怒不甘神情。   荒人男子的妻儿在旁边的地面上已经死去,眼中淌着血色的泪水。   下一刻,荒人男子在昊天神辉之下痛苦地死去。   三名神殿裁决司执事,缓慢掀起身后的帽子遮住面容,沉默走出了帐蓬。   荒原上黑云遮星,又有风雪刮起,吹打着他们沉重的黑色执事袍,啪啪作响。   黑帽阴影内,三名执事苍白的脸庞上浮现出诡异的红色,他们用了很长时间,才平缓住因为兴奋而沉重起来的呼吸,然后向远处走去。   隔着漫漫悠远的历史时光,昊天道神殿的执事们,终于再一次看到了他们宿命中的敌人,并且向对方发出了睽违千年的攻击。   今天这个风雪夜里发生的事情,本来有资格被记录在昊天教典或者中原诸国的史书之上,只是因为随后发生的事情,很遗憾的被风雪掩埋,无人知晓。   ……   ……   宁缺和莫山山几乎同时醒了过来。   他们睡在帐蓬的角落里,有些湿冷,但让他们醒来的原因不是湿冷难眠,而是因为他们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帐蓬,而且来的人很强大。   莫山山看着他说道:“我感受到了昊天神辉的气息,应该是神殿的人。”   宁缺看了一眼还在沉睡中的荒人母子,蹙眉说道:“我们该怎么办?”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显得有些疑惑不解,反问道:“什么怎么办?”   宁缺摊开手,说道:“如果打起来,帮谁啊?”   莫山山眉头微皱,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身为昊天信徒,理所当然应该站在神殿一方,这难道还需要思考吗?   宁缺笑了笑,提醒道:“不要忘记,我们现在和荒人同吃同住,如果来的人是神殿裁决司那些冰雕执事怪物,肯定会认为我们是叛徒。”   莫山山平静说道:“可以解释,我们是为了打探敌情。”   宁缺笑着说道:“我不相信他们会相信这个解释。”   帐帘掀起,寒风刮着雪花向里面直灌,三道如同岩石一般的黑色身影,在帐内小火堆照耀下,显得沉默而肃然强大。 第五十章 一刀破樊笼   帐帘掀起,风夹着雪花飘了进来,昏黄不知何物燃烧而成的小火堆骤然瑟缩,似乎快要熄灭,室内的温度急剧降低,盖着皮褥的荒人母子口鼻处吐出的湿气,瞬间变成了白雾,但似乎并没有马上醒来。   三名神殿裁决司的黑衣执事,沉默看着幽暗火光映照下的荒人母子,听着这两道悠长的呼吸,缓步向前,笼在黑袖的双手向前探出。   忽然间皮褥掀起,那名荒人妇女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小弩,对准最前面那名黑衣执事抠动了弩机,原来她早已经醒来,只是在等待一个突袭的机会。   嗖的一声,锋利的弩箭射至那名黑衣执事身前。   黑衣执事衣袖一卷,如乌云骤临。   那枝弩箭进入袖云后,竟瞬间变得无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紧接着,这名裁决司执事的衣袖黑云深处亮起一抹光,一枝极窄极细的道剑在极精湛的念力控制下,刺破那蓬微弱火堆上的火苗,刺向荒人妇女的胸口。   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那名荒人妇女身体骤然一倾,那枝窄细道剑没有刺进她的胸口,而是擦着她的肩头飞了过去。   妇人肩上的皮袍在剑尖撕开,内里微黑的肌肤出现一道极浅的伤口,伤势并不是太重,仿佛她的皮肤比钢铁更要坚硬一般。   三名裁决司执事察觉到了帐内的诡异之处,身周一阵急剧的念力波动,其中二人向阴暗角落里望去,目光阴沉,先前那名黑衣执事,左手探出衣袖凌空一抓,把那名刚刚醒来,神情依旧懵懂不知的荒人小男孩儿隔空拖到自己的脚下,召回那枚道剑,沉默而毫不犹豫地一剑向下直扎小男孩儿的咽喉。   荒人妇女被击倒在地,虽说外伤并不严重,但道剑上附着的某种奇异力量,让她身体骤然虚弱,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要被那把窄剑钉死在地面上,却根本无力援救,不由发出一声濒死母兽般的痛苦悲伤嚎叫。   锃的一声,窄细锋利的无柄道剑,直接穿透被火堆烤软的地面,变成了一道极细圆的小黑洞,消失不见。   那名荒人小男孩儿没有死——就在道剑向下刺来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抓住了小男孩儿的双肩,把他硬生生地拖走了。   那名黑衣执事缓缓转头,和两位同伴一样,沉默望向帐蓬阴暗的角落,先前他们只听到了两道呼吸声,根本没有想到帐蓬里还有别人,然而这时候他们很确定还有别的敌人存在,因为他们听到了角落里响起的悠长呼吸声。   因为阴暗角落里那两个人让他们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宁缺余光注意到先前那刻,莫山山垂在身畔的右手轻轻动了一下,知道是她救了那名荒人小男孩儿,于是对稍后的事情有了更多的把握。   莫山山看着帐帘处那三名把面孔隐藏在黑色帽影里的男子,看着他们身上漆黑沉重一直垂到脚面上的外衣,很自然地想起西陵神殿那个最令人感到厌憎或是恐惧的机构,微微蹙眉说道:“你们是裁决司的执事?”   三名黑衣执事没有点头,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看着她和宁缺,因为光线角度的缘故,看不到他们的眼神,但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沉默里蕴着的冷酷和强大。   莫山山的眉头蹙的更加厉害,她能明白神殿对荒人的警惕,但暂时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裁决司的执事会试图对这对荒人母子不宣而诛,暗自想着难道这对荒人母子暗中有更重要的身份,对神殿的大事会有影响?   身为天下三痴之一的书痴,她自然不会像普通昊天信徒那般,对裁决司的黑衣执事恐惧到了极点,但她是昊天信徒,师父是神殿客卿,此行深入荒原也是奉了神殿的诏令,当然不会选择和这三名裁决司执事敌对。   为避免可能产生的误会,她决定表明自己的身份。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为首的那名黑衣执事抢先开口问道:“你们是中原人?”   这名黑衣执事的声音并不沙哑难听若铁石磨擦,也没有刻意透出冷酷强悍的意味,只是平平静静平平常常说着话,却让人觉得有些发寒。   莫山山微微一怔,看了一眼被宁缺护在身后的那对荒人母子,以为猜到这些裁决司执事的敌意由何而来,温和解释道:“是,但不要误会。”   话还没有说完,为首的黑衣执事摇头,毫无情绪说道:“没有误会。”   第二名黑衣执事冷漠说道:“你们是中原人,却和荒人在一起。”   第三名黑衣执事冷漠说道:“你们没有杀死这两个荒人,那么你们不是背叛昊天的异端,便是魔宗的余孽。”   为首的黑衣执事平静总结道:“所以没有误会,你们该死。”   三个黑衣执事语句之间没有任何停顿,接驳的非常自然流畅,仿佛已经说过无数遍,又或者证明说这几句推断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意的事情,所以不需要思考。   宁缺有些赞叹于这些裁决司执事的相声本领,心想当初在长安城里看见隆庆皇子这位裁决司大佬时,怎么没有这般有趣?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望向莫山山说道:“我说过没有人会信,结果你不信。”   然后他望着那三名黑衣执事说道:“要去裁决司当执事,是不是都得会背你们先前那几句对白?说起来,要配合到这么好,还真有些困难。”   他说话的语气很认真,所以听上去很好笑。   三名神殿裁决司执事,来到荒原深处,想要杀死一些荒人,包括帐内这对荒人母子,不管他们是为了昊天的光辉,还是为了中原的和平繁荣,还是为了神殿的万世基业,总之这些执事们认为杀人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然而宁缺擅长把好笑的事情变得严肃,同样擅长把严肃的事情变得好笑。所以三名黑衣执事觉得自己的信仰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非常愤怒。   黑帽遮脸看不到愤怒燃烧的眼神,但微微颤抖的黑衣,帐内天地元气急剧的波动,都在证明执事们的愤怒以及即将出手的事实。   莫山山面无表情看着三名黑衣执事说道:“我们可以解释。”   为首那名黑衣执事声音毫无情绪说道:“束手就擒,再作解释。”   话音甫落,黑衣执事踏前一步,微瘦而苍白的双手探出衣袖,居高临下向宁缺的头顶罩去,无数束极细的淡金光线,从苍白的指尖喷涌而出,瞬间构成了一个近似鸟笼般的事物,把宁缺的身体锁于其间。   从三名裁决司执事现身,莫山山的脸上始终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因为她相信就算有误会,她和宁缺也不可能吃亏,然而此时看到这名黑衣执事指间喷吐而出的淡金光线,不由微微一惊,异道:“樊笼?”   樊笼道法乃昊天道门精深道法之一,是裁决司不传之秘,据说裁决神座亲自施展的樊笼道法已经近于神术,这种强行改变天地元气细微走向,从而控制对手活动空间的神殿道法,一旦施展成功,可以应对境界超出施展者两品之上的强者!   看到那名黑衣执事居然轻而易举施展出了樊笼道法,莫山山确定对方肯定是裁决司里的重要人物,不由蹙眉提醒道:“不要反抗。”   ……   ……   光线表面飘离着极淡的金色,就像是南方中原暮色最盛时的那抹流火,宁缺看着眼前不远处这些细到肉眼都很难看清楚的线条,心中生出一股极为怪异的感觉,总觉得这些线条并不是真实的存在,然而明显能够感知到身周的天地元气被割裂成了很多极小的区块,显得非常凶险。   对于暂时不能理解的手段,他向来很谨慎,听到莫山山的提醒,更没有选择马上出手,只是有些疑惑这种空间控制道法的原理,如果是以割裂空间而形成的樊笼,那如果直接施展在敌人身上,岂不是可以直接把对方割成无数块血肉?   这名裁决司执事没有这样做,肯定不是因为神殿中人有多么仁慈,而是因为他根本做不到,那么等于这道樊笼并不是真正的空间道法……说来也是,能操控真实空间的道法必然已经在五境之上,哪里能这般容易遇到。   宁缺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些细微线条,凭借自己绝佳的感知敏锐度,试图看清楚这些线条之间的结构,渐渐发现,原来樊笼道法并不是在割裂空间,而是影响天地元气波动,在自己的身周形成无数道小湍流。   这些元气湍流便等若是牢房的木栅,看上去坚不可摧,而且上面说不定还藏着很多棘刺铁钉,若强行去推,双手可能会被刺的全部是血。   因为在思考这些事情,所以樊笼道法里的宁缺沉默甚至显得有些木讷,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决定束手就擒,他只是想有多些机会去观察一下,然而他不知道神殿裁决司的行事风格和他的战斗风格真的很像……   在确定敌人完全没有反击的能力之前,裁决司执事们绝对不会罢首,那名黑衣执事微微仰头,火光映照出一张苍白而平静的面容,随着一声低沉的断喝,瘦白双手间骤放光明,一道黯淡的虚影轰向被樊牢困住的宁缺胸腹处。   修行者的雪山气海诸窍便在那处,一旦被击实,极有可能窍毁人亡,而这名黑衣执事发出的黯淡虚影,明显拥有极强大的威力。   看着这幕画面,莫山山清若冬湖的眼眸里终于闪现出了一道怒意。   不过她没有来得及出手。   因为宁缺先出手了。   一道极清亮惊艳的刀光闪过,照亮昏暗的帐蓬,在这道刀光之前,无论是瑟缩将熄的小火堆,还是黑衣执事掌间的金线樊笼,都变得无比黯淡。   朴刀刀锋直斩身前樊笼,锋利的刀口与那些淡金线条一触,嗤嗤作响,仿佛要被融化一般,眼看着刀锋会被那些淡金线钱蚀坏,细长朴刀刀面上那些沉默已久的繁密符纹猛然间亮了起来!   一股凛冽的符文力量,从刀面上喷涌而出,轻而易举战胜了那名黑衣执事樊笼道法里蕴藏着的昊天神辉之力,把那些看似神异强大的淡金线条切的粉碎!   数千声极细微又极清脆的断裂声,几乎同时密集响起,就像数千具蛮人铁琴被同时断弦,又像是数千只铁蜈蚣风筝同时断了线。   啪啪啪啪……   樊笼道法的千根金线,被刀风吹成乱絮,四处飘离,再无任何力量。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并不是因为神殿裁决司的樊笼道法徒有虚名,而是这名黑衣执事不足以施展真正的樊笼。也不是宁缺忽然间就从不惑跃进了洞玄上境,而是因为他的朴刀以及刀上的符文乃是由后山两位师兄亲手打造。   夫子亲传弟子们的智慧与境界,又岂是裁决司某个重要不知名人物可以匹敌?   ……   ……   一刀破樊笼只是开始。   宁缺比裁决司更绝,他一旦开始动手,那么不见生死便很少会停止。   所以破了樊笼的刀光,斩金线成絮,没有片刻阻碍,便来到那名黑衣执事的身前。   刀光照亮了黑衣执事苍白的脸。   一根极细微的银针不知何时扎进了他的眼珠,只剩下一点尾巴在闪着光。   黑衣执事来不及呼痛,来不及震惊于对面这个年轻男子对天地元气操控的细腻程度,他只来得及发现自己刚刚凝结的念力因为脑中的剧痛而焕散。   然后他被斜斜向下的那道刀光砍成了两片。   两片身躯暂时没有分离,只有一道清晰的血线。   简单利落地死去。   ……   ……   第二名黑衣执事向后疾退,双手在身前一挥,洒出道道神辉线条。   宁缺弃刀,缩身如猿跳起,避开那些危险的线条,跳到对方的上空。   一抹衣袂飘落。   宁缺双手探出,指尖用力抠住那名黑衣执事脸骨,双膝闪电般蹬向对方胸骨。   啪的一声脆响,这名黑衣执事胸骨尽碎。   借着前扑之势,两个人翻倒在帐外的雪地上。   宁缺双手一错,扭断了他的颈椎。   ……   ……   第三名黑衣执事的苍白双手,已经悄无声息来到了宁缺的身后,手掌间光辉大盛,仿佛是凶猛燃烧的火焰。   宁缺没有理会。   这名黑衣执事的手掌间如同火焰般的神辉,瞬间变成了真的火焰。   不止双手。   黑衣之下,执事的整个身躯都燃烧了起来。   瞬间变成焦炭。   再过瞬间,变成飞灰。   黑衣执事服再无支撑,缓缓飘落在地。   宁缺回头看着莫山山笑了笑,走回帐内拣起地面那把朴刀。   最先死的那名黑衣执事的身体这时候才缓缓分开,鲜血像洪水一般涌出,慢慢流出帐外,把原野上的白雪染的血红一片。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的云又散了,星光清漫。   天地之间一片苍白。   莫山山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第五十一章 白雪墨眉不相欺   天空放晴,晨光渐至,醒来觅食的野兽在耐寒树林间穿行,振落树枝上覆着的雪,露出黄黑的树枝本色,苍茫一片的雪原上多了一些颜色与生气,然而看着帐外渐被雪花掩埋的稠稠血渍,少女的脸色依旧苍白。   莫干山的莫山山没有杀过人,来到荒原的莫山山开始杀人,但她没有杀过自己人,对于中原的昊天子民而言,神殿中人理所当然都是自己人。   她的老师是神殿客卿,她信奉昊天,她奉神殿之命进入荒原查探敌情,结果却在昨天那个黑沉的夜里杀死了三名神殿裁决司的执事。   莫山山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惘然无措,精神上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怔怔想了半夜,还是没能想明白,为什么当时的局面会发展成这副模样,为什么宁缺开始反击之后,她很自然地用焚天符把那名裁决司执司烧成了漫天飞舞的轻灰,竟根本没有思考什么。   宁缺端着一碗肉汤,蹲在帐蓬门口美滋滋地喝着,帐外不远处那些黑衣执事残缺的尸体,明显没有对他的食欲造成任何影响。   他的目光落在莫山山苍白的脸颊上,注意到她平日散漫漠然的眼神此时显得有些惘然脆弱无助,大概明白了些什么,站起身来安慰说道:“有些事情做了就做了,事后再后悔,除了让自己精神上多些负担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莫山山缓缓摇了摇头,漂亮的睫毛轻轻忽闪,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反省可以让我们以后少做一些错事,还是说你不认为需要反省?”   “如果是说昨天夜里这场莫名其妙的战斗……”   宁缺耸耸肩,把碗里剩下的最后那口肉汤喝掉,然后说道:“当然不需要反省,我可不理会他们是神殿裁决司的什么重要人物,我只知道他们想要杀我,那么我反击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接着他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这三名裁决司执事比我们弱,但他们来杀我们,结果死在我们手里,这属于智商问题。而如果这样我们还被他们杀死,则属于情商问题了,前者叫愚蠢有药医,后者叫傻逼没法治。”   听着如此粗俗的话语,莫山山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回思着昨夜的战斗画面,很认真地替死者解说道:“樊笼道法类似天地元气锁或天罗阵这样的被动道术,昨天那三名执事并没有想着马上杀死你,而只是想制伏你。”   “但那人紧接着便想废了我的修为。”   宁缺笑着提醒道:“我可没有被人打残再来讲道理的生活习惯,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这种情商方面的弱智可没法治。”   莫山山很认真地说道:“既然我在,我当然不会让你被人打残。”   这句很平常的话里透着股理所当然的自信,少女杀死神殿裁决司的执事,精神有些恍惚,不代表她会认为那些执事比自己还要强大。   这种带着些许庇护味道的话,或许会让很多青春热血的少男们感到有些不悦,但宁缺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却觉得有些感动,因为感动而有些莫名的紧张。   为了尽快驱除掉这份紧张,他摇头说道:“就算这些裁决司执事没办法对付我们,但那对荒人母子怎么办?他们要杀人时,你究竟拦还是不拦?”   宁缺看着少女呵呵笑着说道:“你心肠好,当然不可能看着孤儿寡母被人欺负,再说了,我们吃了人家那么多肉干,怎么好意思不帮着杀几个人?”   莫山山眼帘微垂,看着棉布厚裙边沿下探出的脚尖,完全不知道该对这个家伙说些什么,心想你我虽然不惧神殿中人,但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杀死几名神殿裁决司执事,就像是在路上顺手打了两只黄羊一般?   少女轻声喃喃说道:“但他们是神殿的人啊。”   昨夜清理尸体时,宁缺从被自己劈成两半的裁决司执事黑衣中摸出了一块腰牌,莫山山确定了那名黑衣执事的身份,似乎是神殿某位重要人物的家人。然而宁缺并不畏惧,因为这种事情只要没有证据,谁也拿他没辄。   他虽然和世间众人一般信奉昊天,但自幼颠沛流离,见惯诸多丑恶,又在底层挣扎求存,所以对神殿这种传说中地方并没有太深的敬畏之心,后来回了长安城进了书院,被那座大山里的骄傲自恋二气薰陶日久,敬畏之心更淡。   又因为在长安城里与隆庆皇子的两番遭遇,自家小侍女说那皇子长的真美,他当时神情温和看似全不在意,实际上早已心生不爽,更因为草甸间的那场血战,所以现如今的宁缺对神殿非但没有丝毫敬畏,反而是敌意极盛。   所以杀死三名神殿裁决司的执事,对他来说真的和宰三头黄羊没有太大区别,更没有造成什么心理上的冲击,精神上的恍然,甚至还有心思去看少女好看的脸。   他看着莫山山低着头无辜无助的神情,下意识里想伸手去戳戳那可爱的鼓起的粉腮,骤然间想起对方书痴的身份,强行敛下心头的冲动,宽解说道:“呆会儿我就把尸体处理掉,这个事情我很擅长,那就没人知道这件事情了。”   可惜世间只有一个书院,也只有书院才能教出宁缺这样的学生,莫山山虽是名闻天下的书痴,依然没有办法像他一样对着神殿大名微微一笑全不在意。   看着依旧低头沉默的少女,宁缺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不要忘记草甸上发生的事情,你那位师弟其实就等于是被神殿裁决司的人杀死的,只不过他们没有亲自动手罢了,所以从最简朴的情感层面上来讲,你也不应该倾向于他们。”   “谁对你不好,你就应该对谁不好,神殿对你不好,那他们的死活不关你的事,而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荒人,你为什么要帮神殿杀荒人?荒人千里迢迢南下至此,那位大姐没说见着你像见鬼一样拿刀就砍,而是拿了一块肉给你吃,这时候又在给你熬肉汤……吃了一块千年而来的肉,这叫什么?这就叫缘份啊。”   宁缺抬起手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回头望着帐内笑着说道:“谢谢啊大姐。”   帐帘掀开,那位荒人妇女端着一碗肉汤和几块粗粮饼走了出来,看着他点头笑了笑,说道:“昨天晚上的事情,应该多谢你们才是。”   荒人体质特殊,肌肤极为坚硬,昨夜那名黑衣执事道剑伤了妇人肩头,伤口处附着的昊天神辉之力被莫山山施符消除后,便没有大碍。   那名肤色黝黑的荒人小男孩儿躲在帘内,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中原年轻男女,开口问道:“你们都是中原人,为什么你们要帮我们杀那些中原人?”   宁缺眉头微挑,大义凛然说道:“因为我们是好的中原人。”   荒人小男孩困惑地挠了挠头,似乎不明白什么叫好的中原人,南迁之前元老召集部落开会的时候,好像没有说过这种名词。   忽然间他想到元老说过的一件事情,恍然大悟拍了拍额头,看着宁缺说道:“元老说你们中原人最喜欢内斗,这就叫内斗吧?”   莫山山听着这话,不禁觉得脸颊有些微烫,不知该怎样应话。   宁缺倒是根本不以为意,笑骂着拍了拍荒人小男孩的脑袋。   ……   ……   在宁缺的强烈要求和死皮赖脸的坚持之下,终于成功地让少女加入到了毁尸灭迹的工作之中,不是因为他有想看少女面对尸体脸色苍白身体颤抖的变态嗜好,而是他现在愈发觉得莫山山真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虽在世间有这大的名声,但依旧还是一朵墨池畔安静的小花,根本禁受不住风雨,如果不尽快让她成长成熟起来,路途上他根本无法指望她能帮自己多少,甚至还有可能拖自己后腿。   而在他的生活经验中,处理尸体是帮助一个懵懂少女尽快成熟起来第二迅速的方法,至于最好的那个方法,他希望这辈子都再也不会想起。   大黑马愤懑不平地载着沉重的行囊、拖着无数多的东西,陪伴着这对年轻男女向雪原深处的林地里走去,紧绷的皮索后方,地面上是一具完整的尸体,两截不完整却不再流血的尸体,还有一大束用来湮没痕迹的石儿草。   莫山山沉默走在前方,棉裙襟摆已经被雪打湿,她却无所觉察,因为她还没有从那种复杂而惘然的情绪中摆脱出来,自幼深入血液深处对昊天的敬畏,对神殿的尊敬哪里能被几句话就轻易抹除,虽然她觉得宁缺先前所言似乎极有道理,可还是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地方很是不对。   对一位静坐墨池十余载,不问世事的少女而已,世界观的改造难度仅次于爱情观的改造难度,宁缺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些无奈也有些疲惫。   走在荒凉的雪原上,他的心思忽然飘回了相对极南极遥远的长安城,飘回那条巷子里的那个铺子,飘到那个小黑侍女的身上,默默想着如果是桑桑那该有多简单,桑桑绝对不会怀疑自己说的任何话。   当然,桑桑的世界观人生观爱情观金钱观饮食观生死观都是他的观。   ……   ……   几只肥硕的树鼠警惕地看着树下的画面,那个天然形成的陷坑里堆着几截人类的尸体,淡淡的血腥味道,让它们有些不安。   宁缺把那一大束染着雪的石儿草扔进坑中,看着黑衣执事那张苍白却依旧严肃的脸轻偎着自己的右脚,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神殿需要被敬畏,书院也需要被敬畏,我书院后山向来不入世,但我既然此番入荒原,便等若代表书院的颜面,然而一路所见,世人似乎并不如何敬畏我。”   他转头望向莫山山笑着说道:“若我家二师兄被神殿裁决司喊打喊杀,你猜他会怎样做?他肯定不会像我一样就这么简单杀几个人便罢了。”   莫山山微微蹙眉,想着传闻中那位骄傲到了极点的书院二先生,说道:“那他会怎样做?难道还会把道痴或是隆庆皇子给杀了?”   “二师兄当然不会那样做,他的眼里怎么会有道痴或是隆庆这种人?”   宁缺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也许会直接杀上桃山,去裁决司找那位大神官的麻烦,他的偶像是小师叔,如果不是师傅管的严,只怕早就四处去找人麻烦去了,寻着这种由头,哪有不借机发飙的道理?”   莫山山怔怔望着他,无语心想书院二层楼里究竟生活着怎样的一群怪人?   “我没有这样的实力与底气。然而荣耀即吾命,谁若敢无视我书院之存在,我亦不惜拿这条小命去搏一把。”   宁缺沉默望苍天,语气说不出的感慨萧索,又带着一丝绝然,如果这时候眼角能淌下一滴泪珠或是有雪花飘到他睫毛上,画面想必会更帅美一些。   莫山山和他一路相伴而行,虽说谈不上如经年旧友般熟稔,但也知晓此人几分无赖性情,此时听着他忽然说出这番铿锵有力的话语,不免有些动容。   她认真盯着他侧脸,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还是有些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声音极微小极不自信问道:“你这是在说谎还是说玩笑话?”   宁缺笑了起来,看着她说道:“既然没有道理骗你,当然就是玩笑话。”   莫山山眉头微蹙,就像是名贵的紫毫细锋在纸上狠狠画下,显得极不满意。   宁缺笑容微敛,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但是说正经的,我从来不认为神殿就有资格代表昊天行使意志,谁能证明昊天允许他们做代表?说不定我们才是被昊天选中的人,世间的光明正义需要我们来维护,所以以后若遇到神殿又做出那等样恶心的事情,我们一定要拒绝冷漠,该出手时则出手。”   依旧是大义凛然的风范,但这次莫山山没有被他迷惑,而是看着他的眼睛再一次认真思考很长时间后,试着确定道:“这应该是……玩笑话?”   宁缺看着她微皱的可爱小鼻尖,看着她木讷目光里的疑惑和紧张,忍不住开心地大笑了起来,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说道:“也可以说是撒谎。”   莫山山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喜欢说假话?”   宁缺没有转身,说道:“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有时候不说假话没法活下来。”   莫山山继续问道:“那你来荒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教我那些阴暗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教我学会怎样杀人?你为什么要让我习惯这些?”   简单的人问的问题都很简单,因为简单所以直接,所以可以刺穿外面藏着的无数件丝绸棉甲,比如玩笑话或谎言,直指胸口里的内心。   这些问题不好回答,宁缺站在雪坑畔沉默思考片刻后,决定诚实作答,回头看着她平静说道:“我要进荒原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抢一个重要的东西,而正如你前些日子说的那样,真到了夺食的关键时刻,没有人会在乎我的书院背景,到时候且不说能不能虎口夺食,是个人都能把我打成一条狗。”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等着他把话说完。   宁缺把手中那张符纸弹进雪坑中,语气极认真继续说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莫山山微微低头,看着雪地里不知何处,沉默片刻问低声问道:“你要抢什么?”   “七卷天书里的一卷。”   宁缺看着她微眨的长长眼睫毛,感受着她此时心中的情绪变化,说道:“你同意跟我一道进荒原,我在想会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关。”   莫山山缓缓抬起头来,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师傅知道这件事情后就告诉了我,我不奢望能抢到天书,但我很好奇,所以想来看看。”   宁缺笑了笑,说道:“好奇天书以及那些有资格抢天书的强者?”   莫山山微微一笑,觉得和他说话很轻松很舒服,因为他仿佛能够听到自己心里在说的话,从来不会把自己往别的方面去想。   宁缺还准备说些什么。   莫山山轻轻摇头,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问道:“我没有告诉你,你也没有告诉我,那我们能不能算扯平,不算是互相欺骗?”   这种很简单的思维方式,一般只存在于心思澄净的孩童世界里,但少女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宁缺便也自然而然地接受,认真地点了点头,甚至觉得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他在世间的朋友很少,不想莫名其妙就少了一个。   然后宁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不过你的心态不对,既然你我来到荒原之上,如果有机会当然不能错过,所以不要说不敢奢望。如果连想都不敢想,那就真的什么都无法做到了。”   莫山山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这也算是对我的教育吗?”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总之我算过,如果我们两个人能够配合的好,隆庆皇子都不见得能搞得过我们,为什么不尝试一下?”   莫山山微微一笑,说道:“那就试一下吧,不过如果抢到了怎么分?”   “到时候可以抄录副本,你带回墨池,我带回书院,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夫子他老人家,抢卷天书当见师礼,想着就觉得很兴奋啊……”   宁缺越说越激动。   莫山山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抹羞意,说道:“我要你抄录的那份。”   宁缺挥了挥手,豪迈说道:“你先挑。”   站在雪地里,二人想像着可能性几乎为零的美好未来,都笑的有些痴憨。 第五十二章 有人在山里   痴憨的笑容在洁白的雪林间显得格外干净,仿佛能感染树枝上的每一道雪,雪堆下的每一根草,然而二人身前那个雪坑里的符纸化成的火苗,却明显没有什么感染力,被寒风吹拂着招摇很长时间依然没能变大。   宁缺看着裁决司执事尸首黑衣上的小火苗,有些尴尬地发现,自己的符道本事和身边的少女符师原来差距竟是如此之大,昨夜莫山山随意一符,那名裁决司执事便被焚为灰烟,黑色衣衫却是丝毫不损,而自己在长安城里用心写出的符火,与之相较完全弱的不像话,这要烧多少天才能把尸体烧成灰烟?   莫山山注意到他脸上的尴尬神情,险些没有忍住笑声,强行低下头去敛了笑意,露在棉袖外的手指轻轻一弹,雪坑里顿时火势大作。   那些近乎炽白色的火焰须臾出现,须臾消失,宁缺站在坑旁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灼热温度,便发现坑中雪融为水渐向地下渗去,而裁决司执事的尸首已经消失不见,这一次连同那些黑色重衣也全部被烧毁。   宁缺看着眼前这幕画面叹了口气——符之一道在于天赋,施符则是运用之妙,他写的符远不如书痴,而这时竟连书痴如何出的手也看不明白,不免有些悻悻。   “颜瑟大师说我是符道千年难遇的天才,可和你在一起久了,我总觉得他是在骗我,或者就是他的眼光比书圣大人要差太多。”   他看着莫山山漂亮清稚的眉眼,确认少女年龄应该和自己相仿,不好意思问她究竟多大,摇了摇头感慨说道:“你才是真正的符道天才。”   莫山山看着他认真问道:“十三师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习符道的?”   宁缺数了数日子,回答道:“春天的时候,也快大半年了。”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很长时间后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如此说来,颜瑟大师的眼光真的没有错,你确实是符道天才。”   宁缺听着这话很是高兴,尤其是想到自己平日里对陈皮皮的吹嘘,更是感到心安不少,笑着认真问道:“我真的很强?”   莫山山点了点头,然后想到一件事情,好奇问道:“令师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宁缺想了想后很诚实地回答道:“他是一个很猥锁很好色的脏老头子。”   莫山山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一些什么,轻声说道:“我是问夫子,因为我很好奇能教出书院二层楼你们这些学生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道:“也许你很难相信,虽说我现在靠着夫子亲传弟子的名声在闯荒原,但我还一次都没见过他老人家。”   莫山山眼睫微眨,似乎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   宁缺思忖片刻后,认真说道:“不过根据我对二层楼那些师兄师姐的了解,我想夫子他老人家肯定是个很骄傲很得瑟很了不起的家伙。”   这个世界上敢用家伙这两个字称呼夫子的,大概也只有书院后山的这帮家伙。至于他的这些形容,其实也都是废话,像书痴莫山山这样的人当然清楚夫子非常了不起,而一个了不起到夫子这种境界的人,凭什么不骄傲得瑟?   “你的师傅书圣先生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宁缺看着她好奇问道。   听到老师的名字,莫山山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有些敬畏,有些清冷惘然。她缓缓低下头,转身向雪林外走去,表示自己不想谈及这方面的事情。   宁缺看着挂雪冬林间那个清冷萧萧的背影,眉头皱了皱,回头看了一眼雪坑,确认毁尸灭迹的工作完美地结束,加快脚步向那个背影追去。   蹄踏白雪,大黑马载着沉重的行李低头而行。   它看着林间雪地上那两道清晰的足印,看着足印前方那两个沉默的年轻男女,心中有些疑惑,心想来时拖着石儿草,回时你们怎么好像不在乎足迹的问题?   骤然间,大黑马想明白一件事情,不由感到好生恼火,愤怒地摇晃着马首,就像来时之前那般,拔蹄驰向雪林边缘。   ……   ……   宁缺把大黑马辛苦四处衔来的树枝与干柴用绳索摁在它的身后,满意地拍了拍马背,从怀里掏出那根模样古怪的草,塞进马嘴表达奖励。   莫山山好奇看着这一幕,心想书院二层楼出来的人古怪,就连这些牲畜竟也如此古怪,仿佛能通人性一般,也不知道是如何教的。   宁缺说道:“要在雪原上清除痕迹,昊天老爷降一场暴雪当然是最好的方法,如果天不降雪,那我们就要小心一些,至少来时路和回时路不能是同一条。”   莫山山不解问道:“我知道先前那些草便是这个用途,那为什么要把它们烧掉,又要辛苦大黑去四处找树枝来用?”   宁缺很平静地解释道:“因为我想试试自己写的火符威力,但又不确信它能烧的很旺,所以我想用草来助燃,没想到还是不行,依旧需要你出手帮忙。”   能如此平静叙说自己的糗事,他的厚颜无耻程度果然了得,只是在二人身后压抑着奋蹄性子缓慢行走,同时注意扫雪除痕的大黑马便更悲伤了几分。   莫山山没有在意这句话里流露出来的无赖劲儿,沉默片刻后,轻声叹息说道:“我自幼便在墨池,由老师一手抚养成人,他从来不允许我接触真正的尘世间,如果不是这次神殿诏令,而且我也确实大了,说不定我还不能出山。”   宁缺听着少女轻声细语的叙说,眼前仿佛出现一个白发苍苍的大修行者,正满脸严肃看着池畔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厉声命令她清心静意执笔……   莫山山看着雪原远处那座苍莽的山脉,静静说道:“所谓天下三痴,痴于符道痴于书,痴于修行痴于花物,真要入世,其实哪里是你这样慧黠之人的对手。”   宁缺摇头说道:“不是自我谦虚,我就算手段再阴狠现实,但也没有可能是你们的对手,境界实力可以轻易撕毁所有的阴谋。”   莫山山低头轻声说道:“我只是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不懂这些世务庶事,陆晨迦她与我是一类人,也不见得懂,如果当日草甸上那辆马车里坐的是我,下面是月轮国的人被马贼袭击,或许我也懒得理会。”   宁缺看着她微圆粉腮畔飘起的几络黑发,说道:“不对,你和花痴不是一类人,她痴于花,所以可以视他人如粪土,用来植花便好,你虽痴于书,但你眼中的世界还是一个正常的世界,没有把我们这些普通人的血当成墨汁来用。”   莫山山觉得这个形容很血腥,却又很恰当,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我真的不是花痴那种人吗?”   “当然不是。”宁缺笑着说道:“就算你们都很无知,但你也是善良的无知。”   无知这个形容不血腥,但也谈不上恰当,相信没有人会喜欢,莫山山微微蹙眉,明亮的眼眸里却蕴着悦意,问道:“这是玩笑话?”   宁缺本想说这是真话,但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美丽清稚的脸,还是点了点头。   莫山山转过身去,没有再说什么,那薄而红若朱砂的双唇紧紧的抿了起来,粉腮微鼓,不是在强忍怒意,而是在强忍笑意。   “如果……你不是一个爱撒谎的家伙就更好了,当然,现在的你已经很好,因为你知道我的感受,所以最后还是撒了个谎。”   莫山山低着头安静前行,在心中想着上面这句话,双脚踩在雪上竟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是刻意如此,而是她觉得自己真的要飘起来了。   ……   ……   回到帐蓬处,宁缺和那位荒人妇女很认真地进行了一番交谈,拜托她做了一些事情,于是那位参加冬礼,按荒人规矩不得返回部落的妇人,竟是二话不说把孩子交给这两名中原来的青年男女,自己回到了部落中。   过了两天,那名荒人妇女带着并不怎么好的消息回来了,宁缺却也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要让荒人部落相信自己这个中原人,确实是极困难的事情。   幸运的是他还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比如那支土阳城来的商队,以及荒人部落占领原野最近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离开冬林再往北去,气温愈发寒冷,尤其是可能要进入天弃山极北之麓,莫山山那匹枣红马肯定承受不住,于是便留给了这对荒人母子。   双方告别之后,二人一黑马再次踏上旅程。   莫山山问道:“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宁缺说道:“进山。”   莫山山微微一怔,问道:“天书在山里?”   宁缺望向远处的雪峰,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确认,但我确认神殿的人在山里。”   ……   ……   因为天寒山高的缘故,此间没有什么植株,山风凛烈强劲,所有的浮土与积雪都被吹拂的干干净净,露出下面黑色深沉的岩石表面。   黑色岩壁间的一处突起崖畔,一个身着黑色裁决司袍服的年轻男子,站在此间,看着远处的铅云风雪,仿佛要融进岩壁里一般。   此地苍鹰不能至,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困难,那张完美无缺只略显苍白的脸颊上,连骄傲的情绪都没有一丝,因为他是隆庆皇子。 第五十三章 一场修行的开端   “那天夜里,你是怎么射中那几个马贼?”   “很简单,用念力锁定他们在黑夜里的位置。”   “但你怎么确定他们的要害部位?”   “还是念力。”   “那么远的距离,如何做的到?”   “因为我的念力很强大。”   ……   ……   “可你……修行资质并不是太好,能操控的天地元气数量这么少。”   “针没有刀份量重,但同样也能扎人嘛。”   “真是很奇怪的想法,而且……用这样的方法战斗,难道你不觉得是一种浪费?用念力锁定对手方位还要判断身形,识海里的念力消耗速度太快。”   “先前就说过,我的念力很强大。”   ……   ……   “你有没有想过成为一名大念师?”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是符道的天才,当然要成为像你这样的符师啊。”   ……   ……   “那天夜里你杀神殿执事的时候,用的不是符。”   “我习惯用刀,刀上刻着符。”   “你的战斗方式,真的和一般的修行者不一样。”   “天才嘛,当然不走寻常路。”   “可我怎么总觉得,这很像是被迫之下的无奈选择?”   “我的自尊又被你伤害了。”   “我不会撒谎。”   “所以你才能伤害我。”   ……   ……   “你有没有感觉到山下这片疏林里的天地元气很丰沛?”   “嗯,好像有点。”   “你似乎很少在意周遭天地之间的气息。”   “我更在意自己体内的气息。”   ……   ……   从荒原雪岭到苍山脚下,这种对话不停发生在宁缺和莫山山之间,以至于有些时候宁缺的神思会变得有些惘然,总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书院后山或者是旧书楼上,正在和陈皮皮那个讨厌的家伙不停说着废话。   在他看来是废话的讨论,对于莫山山却很重要,这位痴于书符的年轻一代天娇,通过这些对话,逐步加深对宁缺修行法门的了解,然后随着二人的脚步离天弃山麓雪峰越来越近,她的神情越来越忧虑,还有一些惘然无措。   在一处极细小的温泉热眼旁,二人稍作休息,宁缺看着她微垂的眼帘,静静搭在白皙肌肤上的长睫毛,想着一路来她情绪的变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不解,认真问道:“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莫山山抬起头来,默默看着宁缺,就像看着一块最夺目的宝石渐渐要被风沙掩埋,眼眸里满是忧虑和担心,轻声说道:“我担心你入魔。”   宁缺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受那个世界里的小说薰陶,也因为在这个世界里的生活经历,更因为书院的开明环境,他实在很难对魔宗产生本能里的抵触情绪和恶感,但他是一个很现实的人,明白思想或许无罪,可真的修行魔宗功法,肯定会引来无数麻烦。   他笑着说道:“我是夫子的亲传弟子,自然不可能像那些受了侮辱损害却无力报复的可怜人一样,为了力量或权力这种事情,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那张干净可喜的脸,想着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愈发确认他是个为达目的不在意手段的家伙,根本感受不到他对昊天存有丝毫敬畏之心,而他现在被动或主动选择的修行方式,格外偏重注视自己的肉体技巧,却很少研习怎样与天地之息相通,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很容易踏入歧路。   尤其是现在他离那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越来越近了。   莫山山伸手将温泉眼畔的雪花捧起,再轻轻吹落,面无表情望向不远处那座黑白二色的连绵山脉,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宁缺问道:“什么事?”   莫山山回头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在这座山里遇到魔宗功法,你不要去学。”   听着这句话,宁缺不由怔住了,他望向远处那道横亘在天地之间、荒凉杳无人迹的山脉,心想自己从荒人部落处知道神殿中人进了此山,猜测应该与那卷天书有关,怎么莫山山此时却忽然提起什么魔宗功法?   莫山山睫毛微眨,轻声说道:“魔宗山门便在这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之中,只是大山浩渺,除了那位毁掉山门的前辈高人,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座山门在何处。”   宁缺渐渐消化掉心头的震惊,皱着眉头看着那座山脉,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真不知道这件事情,没有人告诉过我。”   “荒人部落给我的消息里说的很清楚,神殿那些人潜入荒原捣乱,是为了吸引荒人强者和元老会的注意,而神殿真正的强者都潜进了这座山里。”   “长安给我的消息是神殿想要寻回那卷天书,而他们认为那卷天书在荒人部落之中,所以我本来就有些奇怪他们为什么要进山。”   他收回目光,看着莫山山蹙眉说道:“如果神殿认为天书还在魔宗山门,而魔宗山门一直在天弃山里,那神殿中人以前为什么不来寻找天书?却非要在荒人南下的时候才来寻找?”   莫山山摇了摇头,用手指将颊畔飞舞的发丝捋到耳后,说道:“天书明字卷这等世外之物,一旦现世,必然要上应天机,这不是你我所能了解或猜测的机缘,但在我看来,天书在荒人部落里的可能性,当然不如在魔宗山门中的可能性大。”   宁缺问道:“为什么?”   莫山山回答道:“因为天书这等事物,似乎本就应该在不可知之地里。”   山脚疏林里的谈话,不停给宁缺带来震惊,他隐约记得自己应该听说过什么不可知之地,但又总想不起来说的是什么。   他认真问道:“什么是不可知之地?”   莫山山愣了愣,发现他不是在说笑话,认真回答道:“世人无法接触的地方。”   宁缺揉了揉眉心,无奈说道:“能不能说的更具体一点?”   莫山山蹙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颗很奇怪的树木,沉默片刻后说道:“不可知之地是指那些俗世之外的神秘地域,很少有人能够亲眼看到这些地方,就算去过的人出来后也不会谈及,于是千百年来,只有一些关于不可知之地的传说在修行世界里流传。”   宁缺不解说道:“如果神殿都不算不可知之地,那魔宗在我看来只是神殿的一个分支,它的山门凭什么被称作不可知之地?”   听到这个问题,莫山山很认真地回答道:“我小时候也曾经问过老师,按照老师的说法,那是因为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在立下魔宗山门之时,已经成为一名超越五境的不世魔头,所以才有这种说法。”   “越过五境?”   宁缺想着吕清尘老人讲述的那些传说中的圣人,那些天启和无距的恐怖大境界,不由心神一阵摇晃,觉得那些不可之地好生遥远飘缈不可触摸。   “除了已经废弃的魔宗山门,我相信别的不可知之地里一定有超越五境的至强者存在,只是这些至强者数量极少,基本上不现世,只是隔上一些年会有一名年轻弟子入世,被称为天下行走。而这些天下行走一旦现世,便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即便是南晋那位天下第一强者剑圣柳白,也会感到有所忌惮。”   莫山山用一种很复杂的眼光看着宁缺,眼神里流露的讯息,似乎是在说,自己先前这番话,和自己亲眼所看到的世界并不相同,所以她并不自信。   宁缺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犹自沉浸在这些修行世界秘辛所带来的震撼之中,回思起在书院后山里的日常生活,愈发腹诽恼怒于无论二师兄三师姐还是陈皮皮这个家伙,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自己。   他皱着眉头说道:“如果天书这种东西只能存在于不可知之地,那么够资格抢天书的人,按道理也应该是来自不可知之地的那些天下行走,我本以为可能遇到的竞争对手,最多便是道痴或隆庆那种层次的人,总能争上一争,可如果是遇着那些知命境界的大修者,这事儿好像没法儿和他们玩啊。”   因为某些原因,莫山山觉得自己完全听不懂这个家伙想表达什么意思,像墨笔画出来的秀眉皱的极紧,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宁缺看着她很诚恳老实说道:“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马上回南边,如果你觉得不高兴,我请你去长安城玩,带你去吃桂花糕。”   莫山山瞪着大大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宁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思考。   此番荒原之行发展到现在这副模样,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一椿又一椿的大事件就这样跳到自己的眼前,而事先竟是根本没有人提醒或警告过自己,便是连天书明字卷这般重要的消息,居然也是事到临头才通知他,无论怎么看,这种应对策划能力都与大唐帝国还有书院的名声不能匹配……   皇帝陛下和国师李青山应该不会害自己,师傅颜瑟大师更不会害自己,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或许没有参合这件事情,但如果涉及不可知之地,他才不相信二师兄会一点兴趣都没有,可为什么这些家伙什么都不说明白就让自己来了?   做为书院二层楼历史上第一次参加实修的家伙,陛下和南门里的长辈们或许有别的想法,二师兄在想什么?宁缺越起越出神,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然后又像是受到某种惊怖一般瞬间黯淡下去,身体变得很是僵硬。   因为他想起来一段话,那段话是这样说的:命运本身就是一个很残酷的家伙,如果它要选择你承担使命,那么在确定你能够承担这种使命之前,会想尽一切办法打断你的每一根骨头剥离你每一丝的血肉,让你承受世间最极端的痛苦,如此方能让你的意志心性强悍到有资格被命运所选择……   ……   ……   这段话是陈皮皮告诉他的。   这段话是二师兄告诉陈皮皮的。   这段话是传说中的小师叔说的。   书院后山所有人都知道,二师兄是小师叔的最脑残的追随者,最狂热的拥趸,无论言行还是处事风格,都想要向小师叔靠拢。联想起小师叔的那段名言,二师兄把宁缺扔进莽莽荒原,让他这个不惑境界的弱者,去直面神殿的诸多强人,去直面可能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天下行走,去直面惨淡的人生,便有了解答。   宁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像快要溺水的孩子一般,无辜无助望向那座大山,心里已经把二师兄骂成了他头顶那道古冠——也就是棒槌。   这时候大黑马不知去何处艰辛填饱了肚子,满眼幽怨地慢步踱了回来。   宁缺看着大黑马,想起它在王庭赛马大会上的那次不可一世的超越,渐渐平伏下心中的恐惧与不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忽然开口问道:   “究竟是结果重要还是过程重要?”   莫山山微微一怔,回答道:“我认为是过程。”   宁缺摇头说道:“我以前认为是结果,后来悟符之时以为重要的是过程,我现在才明白两者同样重要,只不过缺少过程,那么便得不到结果。”   莫山山说道:“你不是一个惯常说这种话的人。”   宁缺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因为我确认了自己来荒原的目的。”   “是什么?”   “和天书明字卷还有魔宗山门都没有任何关系,我最开始来荒原的原因就是参加书院实修,那些书院学生实修的目的是行军作战,我实修的目的自然是修行。”   宁缺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书院让我来荒原,就是希望我能够在这段历程中能够领悟以一些什么,这就是过程,而破境入洞玄便是这段修行旅程的目的。”   莫山山眉梢缓缓挑起,不可置信说道:“你春初方悟,春暮而感,继而不惑,难道一年时间不到,你又想要能够破境洞玄?”   宁缺认真说道:“我以前就对你说过,我距离洞玄已经不远。”   莫山山轻轻摇头,说道:“大唐王景略十六岁入洞玄,但他四岁开悟,我十四入洞玄,却是三岁开悟,道痴我不清楚,但隆庆皇子入洞玄的年龄虽然更小,但相信他也花了很长时间,此前我从未听说过一年之内入洞玄的人。就算你是夫子的亲传弟子,但连夫子面都没有见过,这种想法实在是……”   宁缺笑着想道,那是因为你没有在书院后山呆过,那里有太多修行方面的变态,只不过除了二师兄,其余的师兄师姐好像都对修行不怎么感兴趣,若那些家伙把在棋琴花杂方面的痴意放在修行上,只怕早就都进了知命境界。   想着书院后山里了不起的师兄师姐靠山们,宁缺信心复生,看着那座莽莽雪山,胸腹之间一片豪情豪情,大声说道:“天下行走很了不起吗?”   听着这句话,莫山山薄红若脂纸的双唇微启,却说不出话来,神情复杂兼羞恼无措地想道,自己夏天在墨池畔怎么就喜欢上了这样的一个蠢痴之人?   宁缺看着她无言模样,得意大笑说道:“不用震惊,不要佩服,我就是一个敢于直面惨淡人生、残酷命运、淋漓鲜血、无数险峰的天择之人啊。”   ……   ……   隆庆皇子站在黑色岩壁之间,看厌了眼前的铅云远处的飞雪,回头望向荒凉幽深的山脉深处,这处山脉本是岷山北麓的尽头,但无论是在草原蛮人的语言,还是神殿教典的记载中,都被称为天弃山脉。   因为当年那位光明大神官背叛神殿,开创魔宗之后,便率领信徒在这道山脉里修建了魔宗的山门,从那日起,这片被污秽侵蚀的山脉便等若是被昊天遗弃了。   一片小雪粒从崖壁前方被风带到他的脸前,无法触摸到他的美丽脸庞,便颓然飞走,却让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时隔千年之久,又有一位光明大神官背叛了神殿,不知道这会给昊天光辉带来怎样的污点,会对神殿的事业造成怎样的损害。   他虽然是神殿重点培养的天之娇子,是世人眼中完美的神子,执掌裁决司绝大部分具体事务,但毕竟年轻资浅,上面有道痴叶红鱼,有裁决神座,还有掌教大人,对于光明大神官叛教一事,他没有什么资格参与,只能思考。   光明大神官毁掉樊笼,离开幽阁,叛出桃山,让西陵神殿陷入了极大的混乱,而几乎同时,自南方归来的天谕大神官以半束白发的代价降下了一道昊天谕旨。   因感应荒人南下,天弃山中那个污秽的不可知之地时隔数十年重新现世。   神殿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那卷失落在荒原上的天书明字卷,当年那个狂人单剑把魔宗山门劈成废墟之后,据闻道门有人曾经亲自去探寻过一次,却没有任何发现,所以神殿一直以为那卷天书被荒人带去了极北寒域。   然而这时候天谕神座却颁布了这样一道谕旨。   隆庆皇子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一些,没有影响容颜的俊美,却显得有些凝重。   魔宗山门是唯一被毁掉的不可知之地,一旦重新开启必然能发现很多物事,那些物事对那位狂人和事后去探寻天书的那人而言,大概和垃圾没有什么区别,但对于道痴和他以及世间别的年轻修行者来说,却十分珍贵。   他狂热地信奉昊天,一心向往光明,自然不会对那些污秽黑暗的魔宗功法感兴趣,但他毕竟是裁决司的司座大人,知道一些被时间湮灭的历史真相,心想即便找不到天书明字卷,若能继承那位狂人的衣钵,此行亦有大意义。   然则那需要多大的机缘?   隆庆皇子看着这道被昊天遗弃的山脉,平静说道:“这也是一种修行吧。”   相隔数十丈远的崖壁下方,出现一名穿着黑衣的裁决司执事。那名执事对隆庆皇子谦卑行礼,然后说了几句什么,声音被山间的寒风刮拂的断断续续,普通人根本无法听到,但在隆庆皇子耳中却是清晰无比。   神殿高手齐出,荒人部落的强者甚至元老会里的几位元老,都被吸引到了西方,东面这座天弃山如今显得十分清旷,只是……   “有三名执事失踪?”   隆庆皇子面无表情看着崖壁下方那名下属,似乎只是单纯的询问,看不出来丝毫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听到那名执事的名字时,他有些烦燥。   失踪的三名裁决司执事里有一人叫罗维扬,洞玄境下品,是他很得力的下属。但这并不算什么,重要的在于他是罗克敌的兄弟。   罗克敌本身也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是掌教大人最宠信的神卫统领。   因为他表情上的阴郁,崖壁下那名下属愈发惶恐紧张,低下头,继续报告道:“书院二层楼那位十三先生也离开了王庭,应该是往这面来了,具体路线不知,只知道应该是与墨池苑那位书痴同行。”   隆庆皇子剑眉缓缓挑起,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自言自语道:“有点意思,居然真的开始行走天下了,然而千年以来有你这么弱的天下行走吗?”   然后笑容渐渐敛去,随着拂到脸颊上的寒风,化作冰霜。   做为一名绝对有资格骄傲的年轻强者,隆庆皇子这辈子只在宁缺手上输过一次,所以他的骄傲在听到宁缺的名字后,很自然地会变成愤怒和不悦。   虽然他隐藏的很好,依旧平和平静,从春天登山,到今日严冬登山,神殿里没有任何人能看出来,但他自己知道,那些愤怒和不悦一直都在。   春天离开长安城的时候,拜那次失败之赐,他看到了知命境界的门槛,正在山的那头等着自己迈过,但同样正是因为那次失败,他看到山那头的门槛,这段时间却一直没有办法接近,更谈不上一步而逾。   愤怒和不悦并不会对道心造成本质上的影响,但那抹隐藏在其间的不甘和不平衡,却绝对是对道心通明最大的损害。   他很骄傲,所以不甘,他不敢质疑夫子的选择,但他认为那场入院试并不是夫子亲自主持,所以他败给宁缺绝对有别的原因。   因为,他不可能比宁缺差。   要证明这一点,他需要全方面的击败甚至击垮那个家伙。   裁决神座是这样说的,掌教没有说,但临行前的冷峻目光也是这样说的,叶红鱼那个疯女人轻蔑的笑容也是这样说的,所以他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   “我会在这座山里等你。”   隆庆皇子看着雪峰脚下那些黑而低贱的石块,自嘲一笑说道:“即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击败天下行走的人,怎么却没有一丝成就感呢?” 第五十四章 桃花朵朵开   仇恨不甘焦虑恐惧这些情绪,对于修行者来说是最可怕的心障,就像一根根柴木般,悬浮在道心之旁,成了一道篱笆,挡住篱外清新的风与水分,若这等境况持续的时间太长,篱笆内的事物便会逐渐枯槁。   没能登上书院后山,是隆庆皇子向道路上的第一道坎,宁缺便是隆庆皇子道心外的那根柴木,他此行入荒原修行的一个重要目的便是要把这根柴木移走,打破道心樊篱的方法很多,比如苦修比如体悟教典又或是把自己逼入绝境再暴发,但毫无疑问最简单的方法是把那些柴木给砍成木屑随风吹走。   所以当隆庆皇子知道那根叫宁缺的柴木自行前来,道心外的樊篱打破有望时,被灰暗尘影蒙着的道心渐趋明亮,胸腹间只觉一股开阔之气喷涌而出,直欲对着如海般的莽莽群山高啸一声。   便是这一刹那,他眼中的世界又有不同,天地间气息在雪峰黑岩之间缓慢流淌,其间丰富复杂难言的流动规律仿佛变得能够掌握,远处那道大山坳间清亮的空气中出现一道门,而且比以往出现时要变得清晰了很多。   推开那扇门,跨过那道槛,便能知天命。   隆庆皇子负手于黑衣之后,动情看着那处,久久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长,他缓缓收回目光,望向身旁一株雪树。   随着目光所及,树枝上的道道积雪渐化为水,水滴打湿枯枝汇聚到枝头,然后凝成一颗晶莹的水珠,在寒冽的山风中迅速成冰。   就在枝头那滴水珠冻凝成冰的过程里,仿佛风中有把奇妙的刻刀,没有让水珠凝成圆或椭圆,而是渐渐绽开,一瓣一瓣逐渐剥离,直至成形。   那是一朵晶莹透明,却又给人鲜艳欲滴感觉的桃花。   素淡无色纯水为冰,在视觉上却仿佛能展现出色彩,十分神奇。   隆庆皇子静静看着枝头随风轻轻晃动的冰桃花,美丽的容颜上没有什么骄傲或满足,英挺的双眉间,反而透出一抹淡淡的自嘲,轻声叹息道:   “只差半分辰光。”   春时自唐国返回西陵,在离开长安城的马车中,他曾经以为自己马上便要晋入知命境界,甚至可能在旅程当中便会完成,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才让他从这种情绪中清醒过来,才重新平静地回到修行之中。   漫漫修远的修行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开始时走的极为迅速,而越到后来便越是艰险,而那道把大修行者和普通修行者分开的知命门槛,更是高耸入云,极难攀爬,他虽然已经看见,但要接近并且迈过,又不知要花多长时间。   不过隆庆皇子也没有因此生出丝毫低落情绪,因为他还很年轻,他已经看到了那道门槛,和那些世间修行百年却依然不知宝山何处的人们相比,他有足够多骄傲的资格,尤其是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又向那边靠近了一段距离。   到了破境时刻,每前进一段距离都是那般困难,所以每能前进一段距离,都是那样令人感动甚至迷醉。   冬树数十枝光秃秃的树枝上的积雪全部融化,均自汇流至枝头,凝结成晶莹剔透的桃花,折射着天空中的光线,美丽的仿佛不似人间。   隆庆皇子洁白如玉的右手伸出黑色衣袖,用三根手指轻轻拈住一朵冰桃花,搁在空中对着日头观看良久,轻声感慨说道:“隆庆,你真的很强。”   就在这时,山道远处忽然响起一道清稚的声音,声音里满是惊讶与好奇。   “你们中原人的脸皮都这么厚吗?”   隆庆皇子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往那处望去。   覆雪山崖那处站着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女。   那少女身上紧紧裹着很多破烂的皮毛,脚上穿着一双脏旧的黑靴,头上戴着一顶皮帽,乌黑亮丽的长发被编成一根长又粗的大辫子,垂落在膝间不停摇摆,一根毛茸茸的兽尾遮住她大部分容颜,却遮不住眉眼间的清稚。   隆庆皇子没有这个少女身上察觉到念力波动,眉头微微挑起,心想若是个普通人,怎么会出现在寒冷刺骨的天弃山里,而且为何自己没有察觉?   他想到一种可能性,目光微寒问道:“南归荒人?”   那少女年龄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小脸被山间吹拂的寒风刺激的通红,听到他的问话用力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叫唐小棠,你呢?”   隆庆皇子没有回答,看着少女身旁那个白茸茸的小兽,皱眉问道:“兔子?”   唐小棠摇头说道:“不是兔子,是头可爱的小白狼。”   隆庆皇子不想和荒人小女孩再说什么,指尖轻转冰桃花,准备让她回归昊天神国。   一直安安静静蹲在唐小棠身旁的小雪狼,忽然前前爪着地弓着身子站了起来,咧嘴警惕低嚎望向他,只是雪狼太小,纵使身上如雪的白毛纷纷炸开,看着也只是变成了更大的雪团,无比可爱,哪里有半点可怕?   隆庆皇子想着未婚妻送给自己的那匹白马,忽然间微微笑了起来,心想稍后杀了这个荒人小姑娘,可不能伤了这头罕见的小雪狼,送给她她想必会喜欢。   唐小棠并没有因为小雪狼的警惕而不安,乌溜溜的黑眼珠里满是笑意,望着隆庆皇子问道:“你是不是想杀我?”   莽莽雪山,人烟全无之地,一个十五六岁可爱的小姑娘,面对着一个起了杀心的陌生男子,笑嘻嘻地问你是不是想杀我,完全没有害怕的情绪,那么只有两种情况,或者她是个傻丫头,或者她才是那个真正可怕的人。   隆庆皇子唇角微翘,自嘲一笑,心想那些乏味甚至腐浊的话本小说中曾经说过这种情况,他相信这个荒人小姑娘或许真有些古怪,然而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存在过如此小年纪却能威胁到自己的少女。   正这般想着,他的眼前浮现出一抹极艳的红,如锦鲤在湖中摆尾,那抹红出现在数年之前,代表着一段令他感到极不愉快的往事,因为这段回忆,他此时的情绪变得有些烦躁,脸色渐渐阴沉,绝美的容颜渐要变成指间拈着的冰桃花。   他看着唐小棠面无表情说道:“魔宗余孽杀的多了,但南迁荒人中的魔宗余孽却还没有杀过,小姑娘你应该感到荣幸。”   唐小棠格格笑了起来,把小手伸到背后,看着远处树下的隆庆皇子开心说道:“像狼啊羊啊这种畜牲我杀的多了,但神殿的人却没有杀过,你才应该感到荣幸。”   轻声笑语代表着轻蔑,轻蔑代表着挑衅,而在隆庆皇子看来,对自己的挑衅便是对神殿的挑衅,对昊天的不恭,所以他愈发愤怒,而表情愈发平静。   无论怎么看,这绝对会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更像是大人欺负小女孩,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抢先出手却是那名裹着破烂兽皮的小女孩。   唐小棠出的不是手。   是脚。   她一脚踩在雪地上,雪上出现一个深深的脚印,深到似乎要锲进土地里,而那只看上去普通无奇黑脏的靴子,只是微微变形,没有破裂。   然后唐小棠开始向着那株枝头坠满冰桃花的冬树奔跑。   她每一脚踩在雪地上,都会激起一大蓬雪花,挟着无比巨大的力量,仿佛她小小的身躯就像是一座沉重的小山,震的整个山崖都微微颤抖起来。   晶莹剔透的冰桃花,被震的自枝头坠落,向地面摔去。   唐小棠挟着暴风雪而来。   隆庆皇子眼瞳微微一缩,垂在黑色道袍外的右手轻轻一抖,那些正自枝头堕落的冰桃花,被天地间的元气波动一拂一激,就如无数枝羽箭一般,嗖嗖破空而去,瞬间便来到了唐小棠的身前。   这些晶莹剔透的冰桃花,在阳光下折射出美丽的光线,在山崖间布下重重障碍,看似脆弱的花瓣间,蕴积着极为强大的力量。   寒风吹拂着唐小棠微红的小脸,遮着脸的那道兽尾呼呼作响,她的速度太快,快到肉眼几乎都要看不见,也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躯里怎么能蕴含如此巨大的能量,更无法想像她的纤细双腿如此能够在这等速度下没有折断。   因为速度太快,当那些美丽而恐怖的冰桃花出现在她眼前时,距离她清稚的容颜已经很近,以现在的速度根本无法躲避。   唐小棠自幼跟随兄长学习战斗,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躲避。   她高速奔跑时,右手一直伸在身后,这时看着满天冰桃花,终于抽了出来。   她抽出了一把巨大的血红的弯刀。   这把弯刀大的夸张,尤其是和她瘦小的身体比较起来,更是显得格外恐怖,刀锋红艳胜血,也不知道先前这把刀究竟藏在她身体何处。   血色巨刀当空斩下,呼啸作响。   透明的冰桃花应声而裂,碎成满地冰片。   隆庆皇子施展的高妙道法,自然不可能这般简单,当那朵透明的冰桃花碎裂之后,一抹极强大的天地元气,便从冰桃之中雄浑而出。   然而这时,唐小棠早已经跑出去了十几丈远,已经劈开了第五朵冰桃花。   桃花朵朵开,变成无用的冰砾,颓然坠于地。   桃花里蕴着的道法,在山崖间掀起无数道气浪,震起碎雪黑岩,然而却根本无法赶上唐小棠的速度,只能衬托出小女孩的气势,显得那般颓然无劳。   唐小棠小手握着的血色巨刀斩开一朵桃花,两朵桃花,三朵桃花。   然后斩到隆庆皇子身前。   隆庆皇子目光骤然明亮,右手拈着的那朵冰桃花轻轻向前一送,挡在了那把血色巨刀的刀锋之前,透明的花瓣瞬间开放,极盛。   锋利的刀锋。   看似脆弱的冰桃花。   一朝相遇。   便胜却人间无数。   雪崖间,天地元气一阵极剧烈的震荡。   那株刚刚结出无数朵桃花的冬树,被空中的湍流撕成了碎片。   隆庆皇子轻哼一声,未退一步。   但他系着黑发的束带骤然崩裂,满头黑发如瀑般披散开来,显得有些狼狈。   拈着冰桃花的苍白右手,轻轻颤抖着。   指间的那朵冰桃花,出现了一道极细小的裂缝。   唐小棠像只灵巧的鸟儿般轻踩烟云,倒翻而回,轻轻巧巧落在雪地上。   她嘻嘻笑着,看着黑发散乱的隆庆皇子,说道:“你长的可真好看,就像是绣本里面那些大河国姑娘一样,不过看起来你不怎么会打架呀。”   隆庆皇子盯着这个荒人小姑娘,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因为愤怒而不停颤抖的牙齿平静下来,一道鲜血自唇角渗出。   鲜艳的有若桃花的蕊。   ……   ……   黑色的发丝在隆庆皇子美丽而苍白的容颜上缓缓拂动,他的眼神异常专注而冷漠,露在黑袖外的双手微微颤抖,那朵裂了一道小缝的桃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而他腰畔那柄掌教亲赐的神剑,则开始轻轻嗡鸣。   唐小棠看着他挠了挠头,说道:“你的境界很高,但你确实不会打架,你那朵桃花挺有意思的,比你这把剑好,想要和我这把刀正面对砍,你得拿你家掌教腰上那把剑才行,你这时候弃桃花用剑,只会死的更快。”   隆庆皇子缓缓拭去唇角的血渍,似笑非笑看着她说道:“可以试试。”   忽然间,唐小棠清亮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异色,不是恐惧也不是兴奋,而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奇怪而令她烦恼的事物正在向这边靠近。   “今天没时间试了,我有事必须先走。”   唐小棠看着隆庆皇子说道:“不过我必须提醒你,这座山是我家的,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们神殿的人,我会一个一个杀死。”   隆庆皇子也察觉到远处那道正在高速奔袭而来的气息,不由眉头微蹙,觉得极为烦燥,盯着唐小棠沉声说道:“你以为今天你能走?”   “第三次说你不会打架。”   唐小棠看着他同情说道:“我们大明宗弟子,最擅长的就是跑步,除非你现在晋入知命境界,否则你怎么追得上我?你们神殿现在都不教这些的吗?”   远处传来一道极清冽的声音:“唐小棠,有本事你不要跑。”   听着那声音,唐小棠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愤怒地大声回答道:“叶红鱼你这个疯婆娘,有本事你不要耍流氓!”   然后她带着小白狼转身就跑,跑的比风还要快。 第五十五章 因为痴,故不惜   一阵风夹着雪粒拂起,崖畔出现了一名少女,身上红衣如血在风中轻摆,腰间一根普通的黑色系带,让短而微蓬的红裙没有翻起,却遮不住赤裸的双腿,那双腿光滑赤裸,带着令人眼眩的诱惑意味,小腿上的红色长靴就像是锦鲤的尾。   少女面朝唐小棠离开的方向,只能看到小半张侧脸,清丽如水,平静如远山,从神态上看仿佛已经历了无数世事沧桑,但微微翘起的唇角,在流露嘲及些许烦郁之意外,也展现着她的真实年龄。   隆庆皇子看着她,忽然自嘲一笑,叹息一声,也不理会肩头披散的黑发,就这样在残缺的冬树旁坐了下来,拾起身旁一片木屑在指间轻轻抚摩。   红裙少女静静看着山峦远处唐小棠高速奔跑所挟起的风雪,没有回头,用比身畔风雪更冷的声音说道:“逢敌之时,当如狮虎搏兔,隆庆你太令我失望了。”   隆庆皇子也不理会她,低着头把那片木屑轻轻插进身前的泥土中,盯着那片像缩小柴木的片屑,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难道要用轻敌来解释我的受伤?我没有这种习惯,至于你失望与否向来与我没有什么干系,我只是好奇,依照你的怪癖,碰见这样的敌人肯定不会放手,那你为什么这时候还不去追?”   少女毫无情绪说道:“幼稚的白痴,如果不是担心你会受此打击从此不振,我怎么会浪费如此宝贵的时间来与你说话?若你是在青楼里受了刺激从此不举,那是陆晨迦那个白痴应该担心的事,但你若不振,真的断了入知命的希望,对裁决司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这本来就是应该我担心的事情。”   赤裸笔直的双腿,迎风轻舞红色短裙间隐约可见的柔美腰身,让她身上天然生出清纯与魅惑两种味道,却融合的那般自然,之所以如此,大抵是因为这个女子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对男人造成的困扰,她的心意全部放在别的地方。   隆庆皇子抬头平静看着她,问道:“我真的不会战斗?”   红裙少女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轻蔑,嘲讽说道:“名义上为了坚定道心,实际上为了讨好掌教和司座,你这些年天天带着一群废物在天底下到处寻找更废的废物来杀,火刑台和幽狱你倒是去的多,但你可曾与真正的强者战过?”   隆庆看着她的背影,微嘲说道:“如果你所说的强者是你自己,我敢和你战吗?当年离开天谕院的第一日,我就想挑战你,结果当时神座是怎样惩罚我的?”   听到他的嘲讽,红裙少女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厉声说道:“白痴!难道你要说本座有今日全部是靠这些?你是不是想死?”   她的声音就像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剑,想要把这座大山强行刺开,剑锋与硬石的摩擦,发出令人痛苦的声响,簌簌声中,雪崖周畔雪里隐藏的一些小兽都被惊的跳将出来,像盲了一般四处乱撞,然后纷纷倒地,再也无法站起。   隆庆皇子的脸色微微一白,然后迅速恢复正常,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毫无情绪说道:“现如今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当然你也不会杀我,所以说这些话都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能在这座山里晋入知命,我会尝试挑战你。”   说完这句话,他很认真地补充道:“就算掌教和神座干涉,我希望你也能接受。”   红裙少女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回荡在雪崖四周,毫不收敛地展露着自己强大的自信和力量,如果说唐小棠小巧的身躯里隐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已经令人难以想像,那么她如此曼妙清稚却诱人的身躯里又怎么能藏着如此强大的自信?   隆庆皇子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身后拖着的红裙飘带,看着她赤裸而迷人的双腿,并没有因此而意乱,却也并不掩饰自己目光中的欣赏感慨。   雪崖黑岩满地冰砾与木屑,如此杂乱而凄荒的环境,一身艳红的少女出现其间显得那般突兀,她身上所流露的骄傲自信情绪更是与环境不谐,然后无论是在谁的眼里,此时站在崖畔的少女,仿佛就和这片雪崖以及崖外的天地融合在了一起,任凭你怎样去分辩,都无法把那抹红与红之外的世界割裂开来。   进入洞玄境的修行者,能把自己的意识与天地元气融为一体,然而要把自身的存在与天地本物融为一体,那么说明那名修行者不止从表面上明白了天地元气流动的规律,而是已经快要从本质上掌握这种规律,快要明悟世界的本原。   是为知命。   隆庆皇子看着她与雪崖天地融为一体的背影,知道这个女子离那道门槛远比自己近的多,甚至只需要轻轻一抬足便迈过去,只是需要一个契机罢了。   先后进入天谕院,先后进入裁决司,他和红裙少女被认为是神殿最有希望的年轻一代。他领着裁决司声震天下时,少女痴心于道根本不问世事,所以她的名声并没有他大,然而无论在修行世界还是红尘俗世里,无论在神殿位序还是修行境界上,他无论如何苦苦追赶,却永远追不上她。   难道就因为你是道痴叶红鱼?   ……   ……   道痴叶红鱼静静看着雪崖远处的淡淡雪尘,眼眸中绽出一抹冷酷而强悍的光彩,说道:“你的道心之外有我,有宁缺,现在还多了唐小棠,我真不知道你哪天才能把这些柴木给拔掉,希望你不要让我再次失望,如果三年之内你还不能晋入知命,我会直接把你给废掉,因为我不会把裁决司交到一个废物手里。”   隆庆皇子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做的出来这种事情,而且他更知道,虽然自己颇受掌教和神座的器重,但和她身后的背景比较起来,可以不用考虑。   道痴忽然面无表情说道:“她是唐的妹妹。”   很无头无尾的一句话,但隆庆皇子听懂了,而且他知道唐是谁,所以脸颊骤然变得苍白了起来,然后若有所思陷入了沉默。   道痴没有回头,却像是能够看到隆庆的神情,微微点头,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非常满意,骄傲不屑说道:“她既然是唐的妹妹,那么这个世界上当然只有我这个叶的妹妹才有资格去击败她,你这种废物白痴就不需要想太多了。”   看似很轻蔑嘲弄的打击,隆庆皇子却没有动怒,也没有出言反嘲,反而是极认真地向她的背影行了一礼,平静说道:“谢谢。”   道心之外有樊篱。   一道樊篱三个桩。   多年来一直像抹沉重暮色般压在他心上的道痴叶红鱼,就是这道樊篱上的第一根桩木,在书院登山中莫名败给对方的宁缺则是第二根桩木,今天骤然相遇却输了一着的荒人小姑娘便是第三根桩木。   因为时间的缘故,道痴在他心间投射下的阴影逐渐淡化,因为世间总有需要你接受的事情,就如同信奉昊天的人无法逆天一般,隆庆皇子也很少考虑在进入知命境界之前,便向道痴发起挑战。   不是每种失败都会对道心造成影响。   宁缺这根桩木锲的很深,很痛,很新鲜,容易引起负面情绪——是因为道心外的樊笼就如同心中的刺,你不甘不平不服觉得世事不应如此,你本应先登山,你本应是神子无视那个边城小军卒结果却输给了他,那么这根刺便会存在。   他还没有拔出宁缺这根木头,结果今日又败在一个不知名的荒人小姑娘手中,如果没有道痴的这番话,道心严重受创的他要入知命,不知又要难上几分。   但既然现在知道那个荒人小姑娘是唐的妹妹,那么隆庆心中的不甘情绪自然而然便淡了,正如道痴叶红鱼所言,唐的妹妹理所当然应该是和叶的妹妹并肩而言,自己准备不足的情况下稍输一着,并不是难以理解接受的事。   所以隆庆皇子很诚恳地表示感谢。   道痴叶红鱼转过身来,居高临下望着坐在残树旁的隆庆皇子,精致而美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比身上随风摆动的短红裙要平静很多。   “不用谢我。虽然我坚持认你就是一个变态的白痴,但既然你是我裁决司的人,那便不能太弱,你越强,裁决司越强,神殿越强,你若弱了,神殿固然不会弱,但我会觉得丢人,丢人这种事情,我无法忍受。”   ……   ……   道痴去追唐小棠去了,也不知道她们二人是何时在天弃山中相遇,又追逐了多少时日,以及在这漫天风雪的陪伴下还要追逐多少时日。   那件鲜红如血的短裙,就像花一样在雪崖黑壁间绽开,每一绽放便前行数十丈,倏乎然便出现在另一座山峰之中,然后渐远不见。   隆庆皇子平静看着消失的那抹红,心想叶与唐都已经是传说中的人物,也知道这两个人的妹妹究竟谁更厉害一些。   他与这两个人都交过手,确认单从境界实力上论,道痴叶红鱼应该更胜一筹,但正如唐小棠所言,在昊天道法修行至知命境界之前,终究还是肉身强悍的魔宗更为适合战斗,只是为什么一直是叶红鱼在追,那名魔宗余孽在躲?   在过往的岁月里,他带着裁决司的执事,率领着强大的护教神军,在中原诸国内缉捕魔宗余孽或是叛教异端,从未遇过什么真正的麻烦,然而今日他终于确信,随着荒人的南下,那些匿藏已久的魔宗强者也都要开始出现了。   冰桃花与血色巨刀的相遇,是隆庆皇子第一次和真正的魔宗高手较量,对面虽然只是一个小姑娘,但和他以前所遇到的那些风烛残年的魔宗信徒完全不同。   初次较量,便败给了一名魔宗妖女,他的自负与骄傲自然受到了极大的挫折,然而道心坚定如他,当然不会就此沉沦。   神殿掌教与裁决神座命令自己这些人深入荒原,为的是那卷天书,为的是查探魔宗动静,但同时也是一场难得的试炼修行机会。   只是……道痴要求败,暂时未败。   他不想败,却败了。   一败再败,再三败。   隆庆皇子自身旁再次拣起一片木屑,插在身前的泥地里。   片刻后,或长或短的木块仿佛是道篱笆,把他围在了中央。   满头黑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后,往日里洁净无比的黑色道袍上染满了灰尘与雪泥,看上去显得有些狼狈,那如像远山般的黛眉间隐有燥意。   他闭上眼睛,双手轻抚膝头,明心静心,吟诵了一段昊天教典。   他的身外有道柴木做所的篱笆。   他的心内有堆柴火燃起的火焰。   把这道篱笆毁了,把这团火焰烧将出来。   自失败中明悟,从此不再失败,那么,自然知命。   ……   ……   宁缺这时候并不确认隆庆皇子在天弃山脉中何处,他更不知道这位一心向道的坚忍神子,把他看成要破境入知命前必须拔掉的一根柴,一根废柴。   “在梳碧湖那时候,我被叫做打柴人,蛮子马贼则喜欢叫我是砍柴人。”   他牵着大黑马,对身旁的莫山山兴高采烈地描述着过去的时光,入山旅途寂寞,而且漫无目的的搜寻,实在是很容易让人产生腻烦情绪,如果不经常聊聊天,他真担心自己会不会把屁股一拍就此走人,再也不管小师叔那段正确的废话。   闲聊总是需要两个人才能进行,毕竟这个世界里没有周伯通这种人物,然而莫山山自幼生活在墨池老师身边,少经世事,除了与花痴陆晨迦通过一段时间书信外,便只有乏善可陈的笔墨生涯,所以只用了一盏茶功夫便交代完了自己的一生。   宁缺在感慨于书痴人生干净简单幸福之余,便只好自己讲自己的故事,好在他这辈子遇着的事情实在太多,即便除去那些过于血腥过于违反人类道德观的故事,讲上三天三夜也不可能讲完。   莫山山一直安安静静听着,偶尔被风雪刮的有些微红的微圆粉腮上会露出一丝笑容,在被宁缺提醒了几次之后,也学会了怎样在合适的时间问:后来呢?   随着后来呢后来呢的问话持续,来到了静谧的雪山之前,宁缺终于确认荒人没有骗自己,那支来自土阳城的商队确实已经南归没有进山,不禁感到有些疑惑,难道说夏侯放弃了寻找天书明字卷?   荒原的冬天有些难熬,他们两个人是修行者,能稍御寒暑,但在刮拂的凛烈雪风面前,还是觉得有些寒冷,眼前这片绵绵起伏的山脉也是极大的考验。   天弃山北麓这段多有陡峭难行之处,加之寒冷危险,无论荒人还是草原蛮人都从来不会进山,大黑马虽然神骏中二,但宁缺也不敢拉着它进山冒险。   卸下沉重的行囊,在大黑马厚臀上重重拍了一记,宁缺说道:“自己找地方折腾去,如果找不着吃的,你自己先回吧。”   大黑马骤然脱了重负,哪里还管得他在说些什么,欢悦嘶鸣一声,撒着欢便顺着山下缓坡向外奔跑而去,它记得路上隐约看到西北面好像有片针叶林,虽说自己不喜欢啃树皮,但那些耐寒的松鼠肯定会藏些东西过冬,松子味道好像不错……   看着大黑马像道黑色闪电般瞬间消失在视野中,莫山山紧了紧颈上的围巾,神情惘然问道:“它能找到吃的吗?”   “它就是个吃货,最擅长的就是找吃的。”   宁缺从行囊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块布片,望向少女笑着补充说道:“书院后山里的人们都是一群吃货,我有时候真觉得大黑子天生就是书院的种。”   莫山山沉默很长时间,有些不敢相信地轻声问道:“夫子……也是个吃货?”   宁缺没有听清楚她的问题,把手中那块血布举起来,对准天穹上那轮如同假货般的日头,迎着日光想要看清楚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最终却还是只看到了那些血。   “如果这是一场考验,难道没有半点提示?”   宁缺把那块国师李青山送过来的血布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恼火说道:“任何这种故事里面都应该有块藏宝图啊,不然怎么找魔宗山门?如果我们两个随便瞎逛都能逛进魔宗里去,那还叫什么不可知之地?”   莫山山轻轻摇头,说道:“先进山再说吧。”   宁缺点点头,把行囊背到身上,靴子顿时在雪里陷的更深了一些。   莫山山好奇看着他肩上的行李,心想里面究竟放的是什么,竟是如此沉重。   宁缺看着她眼睫上被冻成霜丝的睫毛,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忽然问道:“冷?”   莫山山觉得在他面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点了点头。   “早说啊。”   宁缺拿了一张符纸递给她,说道:“放腰上,可以保暖,如果不够我还有很多。”   莫山山依言把那张淡黄色的符纸放好,然后才醒过神来,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听他的话,感受着腰间逐渐传来的暖意,不由微异问道:“这是什么?”   “我最开始试验的火符。”   宁缺背着行李向山谷里走去,笑着说道:“非常失败,根本没有办法凝炼天地之息里的火意,只能慢慢升温,离开长安的时候想着荒原上冷,所以就多写了些。”   莫山山听着这话,本来因为温暖和羞意渐渐热起来的脸颊骤然感到一阵冷意,声音微颤说道:“用符纸……来取暖?你有多少张这样的符?”   宁缺说道:“没数过,几十张总是有的,反正没什么用处,你别和我客气。”   莫山山睫毛微眨,霜丝骤碎,怔怔看着他根本说不出话来,心想写符极耗念力,你怎么能把宝贵的念力浪费在取暖这等没必要的小事上?   她一生痴于符道,视若至高之事,于是越想越有些生气。   宁缺回头看着她神情,不禁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这样太浪费,以后不要这样了。”   宁缺笑着挠了挠头,没有接话。   用符纸当热宝,也许真的很浪费吧。   不过他的念力很充沛,他的回复速度很快。   最重要的是,他的桑桑体质虚寒惧冷。   他之前写了几百道这种符留在老笔斋里,这个冬天桑桑肯定不会那么难熬了。 第五十六章 雪崖之上怨憎会   哪怕是那些虔诚的昊天信徒围着神殿桃山打转磕头,也总还有个方向,然而这个故事里没有藏宝图,没有夹在血布里的地图,只有把重任扔到宁缺肩上就不管的帝国朝廷,以及完全不负责任的二师兄。   于是宁缺的荒原之行在最后变成了一段纠结而惘然的旅程。在他看来,如果说这趟旅程是修行,那么此时正在长安城皇宫暖舍里围着炉火取暖的那些家伙们都是些老不修,实在是令人愤怒而不知如何言语。   不知如何言语也不知如何行走,进入天弃山北麓最开始的数日里,宁缺和莫山山沉默而枯燥的行走,他完美地发挥自己寻踪觅迹的猎人本事,却依然抵不过一夜北风紧,雪花大如席所带来的困难。   行至一处寒风尤盛的山垭,宁缺装做没有看见少女符师蹙起的墨眉,强行又塞给她一张暖符,正准备继续向前时,忽然停下了脚步,向上方望去。   莫山山看着他的神情,心想大概又是看见了什么雪山毛足羊,忍不住又想射下来当晚饭吃,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感受着腹间传来的暖意,没有说什么。   宁缺没有取弓搭箭狩猎,而是缓缓皱起眉头,就这样在雪地里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将识海里的念力渡出体外,开始静坐感知周遭天地里的气息。   寒风卷雪而来,不多时便在他的衣上积着薄薄的一层,莫山山看他模样,有些担心又有些疑惑,想要伸手替他将雪掸掉,最终却没有动作。   就在先前那一刻,宁缺感觉到天弃山深处传来了一道他很熟悉的气息,以他如今的境界,按道理来讲根本没有可能感知到如此遥远距离之外的事物,然而那抹气息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识海之中,这说明不是他感知到了那道气息,而是天弃山脉深处那道气息无视万里雪飘,主动找到了他。   这个分析让他震惊无语,心想这得是何等样境界实力的大修行者,才能隔着如此遥远距离,准备地让自己感知到他的存在?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无距?难道这片茫茫大山里真有越过五境的类似圣人般的存在?   为了确定自己的感知没有出现偏差,他毫不犹豫地坐了下来,开始闭目静思,随着精神力的集中,识海内念力的缓释,那道自远方而来的气息愈发清晰清楚,如风中雪花一般越千重山而来,轻轻扬扬落在他的身上,覆在他的衣上,缓慢而无可阻挡地顺着脸颊上的肌肤口鼻渗了进去。   一道恐怖到难以想像的强者气息,自远方而来,瞬间占据你的识海,面对这种情况,哪怕是像道痴那样的人物,只怕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也是远远避开。   宁缺没有逃跑,反而坐下静静感知,因为如先前所言,这股恐怖强大的气息,让他感觉很熟悉,甚至可以说是亲近,然而问题在于,无论他怎样回忆,也想不起来这两年里遇见过拥有这样气息的大修行者。   那股气息强大并不霸道,虽不霸道但却格外骄傲,就像是一棵在雪峰顶端倔犟生存的雪松,覆着千年积雪却不肯稍弯腰身,俯瞰峰下众生,不屑看天一眼。   宁缺闭着眼睛,静静感受着这股气息里的味道,忽然间明光一掠,识海之中骤然多出了很多画面,那是书院前方青美平静的草甸,那是旧书楼里无数册不屑于被世人看懂的书籍,那是后山里骄傲喂鱼的大白鹅,那是二师兄头顶的古冠,那是十一师兄痴痴看着的花朵,那是书院山下那片如剑般直指苍穹的树林。   他缓缓睁开眼睛,望向遥远山脉深处,感受着那股气息里蕴藏着的平静执着,不知为何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因为……那股熟悉的气息残留着主人的骄傲与执念,却没有任何信息,它找到自己只是因为它也觉得自己身上有很熟悉的味道,它不想继续在这座山里呆下去,它想回到它最熟悉的地方。   想要回家,想要回书院。   ……   ……   宁缺醒过来时,风雪已停,身上已经积了极厚的一层雪。   他沉默看着那边看了很长时间,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坚定了一些事情,忽然开口问道:“你感受到那股气息没有?”   厚厚的雪花顺着衣衫簌簌而落。   莫山山一直沉默地守护在他身旁,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他的问题,墨眉缓缓蹙起,摇头说道:“我什么都没有感知到。”   宁缺站起身来,拍掉衣上残雪,背起沉重的行囊,说道:“我们走吧。”   莫山山问道:“去哪里?”   宁缺指着那道强大骄傲气息生起的遥远大山深处,说道:“去那里。”   莫山山说道:“我们没有地图。”   宁缺摇头说道:“长安城里的人们让我过来,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不需要地图。”   ……   ……   雪道难,再难也难不过登天,心意坚定的宁缺带着心意向来坚定的书痴少女,向着那个方向坚定地行走,没有花太多时间,便来到了一片陡峭的山崖之前。   用了小半天的时间,攀越过那道陡峭的山崖,二人站在那道雪崖之上,一阵风迎面而来,温润清凉不似寒冬凛烈雪风,而像是一片春天。   雪崖很长,二人顺着向前行走,过不多时便发现了那道春风的来源——在雪崖尽头下方是一片大而幽深的山谷,不知是因为地热还是有温泉的缘故,这片山谷并不大,里面却成着一片青青的阔叶树林,一眼望去尽是绿色,和雪崖那头白黑二色的冰冷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莫山山被映入眼帘的绿意怔住了,沉默很长时间后,她下意识回头看了宁缺一眼,因为这是他指的方向,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宁缺能够知道天弃山脉深处,会有怎样一处山谷,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他因为没有地图的缘故还那般烦恼。   宁缺的表情并不比她平静太多,他怔怔望着青色的山谷,望着山谷深处那道若隐若细的泉水,感受着那道熟悉的气息越来越凝练真切,难以自抑地紧张起来。   因为那道气息的缘故,这些天他一直有些沉默,此时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弄错,骤然的急剧紧张之后,变成了从身到心的绝对放松。   站在雪崖之上,他忽然对着青青山谷大声喊道:“张无忌,你在哪里?”   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很长时间,才渐渐消失不见。   莫山山面无表情看着他,大概是在想这个家伙又在发什么疯。   宁缺平静喜悦的心情,看着她轻声说道:“我想,我们找到魔宗的山门了。”   莫山山神情微凛,蹙眉说道:“就这么简单?”   宁缺沉默看着雪崖下方的山谷,摇了摇头,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看似很困难的事情,只要你能把其中的联系想明白,就会变得很简单。”   莫山山很简洁直接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宁缺看着她问道:“你知道当年找到魔宗山门,然后单剑把魔宗山门斩成废墟的前辈是谁?”   莫山山继续摇头:“老师没有告诉我,似乎他不愿意说。”   宁缺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大概能猜到他是谁,但我能确认他和我有关系,因为这种关系,我找到魔宗山门,就变得非常简单。”   听到他的这句话,莫山山的眼眸渐渐亮了起来,大概也猜到他说的那位前辈是谁了,只是既然他没有说破,她也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隆庆皇子应该也在山里。”她提醒道。   宁缺摇头说道:“如果神殿知道魔宗山门的位置,为什么荒人南下之前他们没有过来,而且根据我的估算,这片山谷里应该没有留下什么好东西,神殿让隆庆皇子他们来荒原,只怕是和书院存着相同的心思,让我们修行一场罢了。”   莫山山眼睫微眨,静静说道:“有时候修行,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宁缺没有误会她这句话的意思,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隆庆非要战胜我才能完满自己的道心,你以为我会给他这种机会?”   莫山山摇头说道:“修行之事,有很多时候都是迫不得已。”   宁缺很认真地说道:“大家都是正道中人嘛,哪里至于一见面就喊打喊杀?再说了天弃山这么大,哪里这么容易遇到?”   话音刚落,雪崖那头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声音里蕴藏着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惊讶有些惊喜有些惘然有些坚定,最终汇成平静。   “我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遇到你。”   宁缺和莫山山回头望去,只见隔着数百丈远的雪崖那头坐着一个人。   因为雪崖两边截然不同的温度,那个人右半边身体上覆着厚厚的积雪,左半身体上的黑衣却是片雪皆无,看上去他就像坐在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一半风雪一半春意,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看上去极为古怪。   随着声音,那个人身上覆着厚厚的积雪缓慢地分解滑落,那张完美的脸颊,因为风霜的侵袭显得有些沧桑憔悴,往日洁净无尘的黑色道袍上也满是污垢,尤其是披散在肩上的黑发,更让他看上去有些狼狈。   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静,凛然光辉,有若神子。   ……   ……   这个世界很大,大到你长大后手握重权,名闻天下,但想找到邻居家那个把棒棒糖给你舔的小女孩儿,一直找到死却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但这个世界也很小,也许你吃了一碗不干净的卤煮火烧,去街口蹲茅厕时,便会忽然遇到小时候和你争夺邻居家小女孩儿棒棒糖的无耻败类。   佛宗说爱别离,怨憎会,说的是人间苦处,然而有生皆苦,所以我们生活在人世间,往往要离开你所爱的人,然后不停遇见你所怨憎的人。   书院二层楼登山试后,在俗世社会顶层的大人物们眼中,在修行世界的人们眼中,宁缺和隆庆皇子注定将是一生的宿敌。   而且他们确实彼此怨憎。   所以无论世界有多大,这片茫茫天弃山有多大,他们必然会相遇。   ……   ……   隆庆皇子看着雪崖那头的那对男女,忽然笑了起来。   隔着数百丈的距离,他的声音能传过去,自然他也能够看清对方的容颜,他怎能忘记那个男子惫赖而令人厌憎的脸,他怎能忘记对方脸上那些装嫩充傻的雀斑,他怎能忘记对方脸上那个像娘们样的梨涡,他怎样能忘记当初在书院后山峰顶,对方从浓雾中走出像个傻逼一样递出压扁的糕点让自己吃!   但他没有想到宁缺和书痴居然真的能够找到这片山谷,因为按道理来说,只有神殿有地图,而且若不是天象有异,谷外大阵消除,便是神殿中人也无法找到这里。   “数日前我来时,这片山谷还是一片冰封雪地。”   隆庆皇子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说道:“我坐这里看着冰雪消融,看着青叶重生,看着每一天与每一天的差异,仿佛看到了一场神迹,有所感触。”   他看着雪崖那头的宁缺,平静继续说道:“你们来晚了,又或者说来早了,因为距离开门的时候还有些时日。”   远处响起宁缺热情而真诚的声音:“殿下,那你知道什么时候开门吗?”   隆庆皇子被他声音里的热情弄的有些烦躁,沉声说道:“不知道,不过既然你我都来早了,或许有时间做些别的事情。”   ……   ……   宁缺没有隆庆皇子无视距离说话的本事,把手掌张开放在嘴边,大声喊道:“下棋弹琴还是清谈扯蛋?这些事情我现在都很擅长,如果说打架,那还是免了吧,我可打不过你,你欺负我也不算什么本事。”   莫山山站在他身旁,听到这番话,低头无语。   ……   ……   这番话无赖坦白的连暗中爱慕他的少女都听不下去,更何况是隆庆皇子?   隆庆皇子看着远处的宁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登山一夜,是他此生所遭受的最大挫折,前些日子在唐小棠手中输了一着,更是让那份挫败感变得极为强烈,今日终于看见宁缺,胸腹间那团一直被湮在灰堆里的火星渐渐旺了起来,灼痛着他的身躯与道心,快要点燃黑色的道袍。   那就让这把火烧起来吧,一举燎天,焚了樊篱!   隆庆皇子低头看着身前那道由树枝木屑组成的篱笆,伸手从中间随意抽出一根,然后缓慢放到雪地上,然后笑了笑。   ……   ……   自篱中取出一根柴木,宁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莫山山知道,她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看着雪崖那头的隆庆皇子,双手探出厚厚的棉袖,在飘着小雪的风中随意一拈,拈住几片凉雪以及几道符。   随着这个动作,雪崖间的天地元气一阵极剧烈的扰动,少女符师身上那件厚重的棉袍,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神奇的变得柔软起来,随着寒暑相夹的山风轻轻摇摆,就似一件浑不着力的美丽裙服。   雪崖之上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只有隆庆皇子和莫山山这等境界的强者,才能看出那些蓬松的雪花变得比先前更加蓬松,甚至就连覆雪下方的崖石都变得松软起来,无声无息间,符道之力已然布于其间。   隆庆皇子微微皱眉,静静看着雪崖那头,这才发现书痴竟比传说中更加强大,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那道门槛,但竟是已经接近了知命。   他看着那边沉声问道:“宁缺,难道你就只会躲在女人身后吗?”   听到这句话,宁缺反而快速站到了莫山山的身后,略微下蹲,确认少女身体能够全部遮住自己,才探出头来,笑着喊道:“不要想用什么狗血的激将法,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打击不了我,还是想别的辄吧。”   这句话说的是毫无羞愧之意。   隆庆皇子想像不出来,夫子的弟子怎么可能如此无赖无耻,于是他心情愈发阴沉愤怒,因为他愈发觉得自己才有资格成为夫子的弟子。   他微怒沉声喝斥道:“难道你以为能在女人身后躲一辈子?”   宁缺把头搁在莫山山的肩头,看着雪崖那头,理所当然说道:“打不赢你当然要先躲着,能打赢你的时候自然不躲,只希望到时候你也别向我学习。另外虽然可能性不大,可如果万一这辈子我都打不赢你……”   他很认真地说道:“我就在她身后躲一辈子,你又能拿我怎样?”   隆庆皇子脸上的怒容渐渐敛去,回复毫无表情的平静。   宁缺毫无羞愧的自觉,警惕盯着他的动静,心里想着稍后应该怎么做。   莫山山此时的神情有些复杂,疏而长的睫毛轻轻眨动,薄而红的嘴唇抿的极紧,鲜艳地仿佛要比白雪青谷的颜色更要浓郁几分。   在我身后躲一辈子?   一辈子?   她缓缓低下头去,轻拈符纸的双方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别的。 第五十七章 破境之约   隆庆皇子缓缓站起身来,残雪自黑衣表面滑落,落在靴上,看着雪崖那头,缓声说道:“你可以在书痴身后躲一辈子,然而问题在于,她有没有能力一直把你庇护在身后,而且她愿不愿意一直把你庇护在身后。”   说完这句话,他迈过身前柴木组成的低矮樊篱,面无表情顺着雪崖向那边走去。雪崖极为狭窄,因为积雪的缘故才显得宽阔了些,实际上并排只能容数人并行,就仿佛是横在天穹里的一道天然石桥,把风雪山麓与青翠山谷分成了两截。   雪崖面对青翠山谷的那面极为陡峭,灰黑的岩壁积土里东一处西一处生着些杂草,难以攀援,更没有什么道路,想要下去十分困难。   片刻之间,隆庆皇子行过百余丈距离,望向莫山山神情温和说道:“山山师妹,此番放荒原试炼,不知见过晨迦没有,在西陵时她常提起你。”   莫山山早已从先前惘然神思中醒了过来,看着他端庄文静微福一礼,正待说些什么,没想到宁缺从她身后闪了出来,看着隆庆皇子抢先大声说道:“殿下,你乃是神殿裁决司司座,我不相信你不知道草甸和王庭里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这时候再来热络寒喧套近乎,是不是稍微晚了一些。”   隆庆皇子面色微沉,他确实知道书痴和自己未婚妻之间的那些冲突,但他是何等样骄傲的人,之所以对书痴如此温和,是因为他尊敬对方,哪里如宁缺所言那般,只是为了套近乎,那岂不是近乎小人?   他看着远处的宁缺,忽然眉头微蹙,发现数月不见,对方竟然进步了很多,说道:“居然快入洞玄,看来书院后山对你的帮助真的很大。”   宁缺看着他笑道:“殿下又说顽笑话了,如果说没有帮助,那天我们两个人何苦拼死拼活,那般辛苦让后山那些变态看热闹?”   听出对方言语间隐藏着的嘲弄,隆庆皇子也不动怒,看着他平静说道:“在长安城里相遇,在书院后山相遇,在这天弃山深处还能相遇,便是本座有时候也不得不相信那些俗人的说法,或许你我真有宿缘,真将成为一生宿敌。”   宁缺说道:“这种缘份,不要也罢。”   对话之时,隆庆皇子的脚步未停,又向雪崖那头去了一段距离。   他看着宁缺微微一笑,忽然说道:“昊天赐世间万千机缘,若降临到你的头上,无论你要或不要,总是脱离不开,便如今日之后即将破境入知命,而你也将破境入洞玄,本座忽然想到,你我何不以破境之期为赌定下一约?”   “若让夫子知道学生赌博,这可怎生得了?”   宁缺想着书院后山七师姐房间里的各式牌具,认真说道:“而且修行无论出门入门都在个人,各修各的机缘,何必非要混在一处。”   然后他看着渐行渐近的隆庆皇子,说道:“而且我凭什么要给你机会圆满道心?如果真是一生宿敌,那么任何对你可能有帮助的事情,我都不会做。”   第一段话是假话,第二段话才是真心实意的阐述,隆庆皇子微微一怔,没想到这厮竟是如此坦白,忍不住微笑说道:“难道非要让本座尝试羞辱你,你才会出手?”   宁缺认真说道:“佛宗曾言唾面自干,殿下若想羞辱我,请不要客气。”   隆庆皇子这下真的怔住了,沉默看了他很长时间后,说道:“你真是唐人?”   宁缺应道:“殿下可以把我看成燕人。”   然后他怔了怔,摇头笑着说道:“今天才发现,燕人这个名字很不好听。”   隆庆皇子是燕人,被讽为阉人,所以他不想再忍。   他冷冷看着宁缺说道:“你不出手,我可以出手。”   宁缺看着他说道:“打不还手你还要打,难道你想要杀人?”   隆庆皇子摇头说道:“败你即可。”   宁缺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静静看着隆庆皇子那张虽然憔悴却依然英俊的面容,沉默很长时间后,语气沉重认真说道:“殿下,请你不要尝试击败我,因为我不会给你这种机会,如果你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死给你看。”   ……   ……   雪崖很窄,看似极长但总有走完的那一刻。   隆庆皇子和宁缺莫山山二人站在雪崖两面相对而立,风雪渐起。   偏在这时,宁缺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你不给我买宝石,老娘死给你看,你不给我做早饭,老娘死给你看,诸如此类的故事和吵架画面很常见,在“死给你看”这四字前面的主语一般都是老娘,因为只有在市井泼妇吵架的时候,才会动用这种无赖到极点的手段。   然而宁缺就这样说了,而且因为他凝重严肃的神情,沉重认真的语气,这番话竟被他说的没有一点雨巷打老公骂邻居的悍妇气,反而像是一位在萧瑟风中拈起一片微黄树叶将要执剑远行的公子般,颇显平静慷慨。   关于生死之间的情绪与选择,宁缺这辈子做过太多次,所以他很平静,也正因为他的平静,所以从他口里说出来的死字,比任何人都要有力量。   顽劣强悍如大黑马,一生纵横马场嚣张无比,然而当初在书院草甸间听到宁缺说出那个死字时,顿时被吓的四肢发软,从此不敢再有任何异心。   隆庆皇子是人,当然更能听懂这番话——我就是不想让你道心圆满,击败我和我自杀是两回事——更关键的是,他听出了宁缺这番平静话里隐藏着的慷慨狠辣意味,如果他强行出手,宁缺真的敢死给他看,死给天下看。   他在裁决司里见过很多不怕死、也不在乎别人生命的人,有下属,也有魔宗余孽和那些叛逆,但从来没有见过对自己这么狠或者说不在乎的人。   莫山山也听懂了宁缺的话,被围巾包裹着的脸颊略显苍白。   宁缺看着隆庆皇子说道:“书院神殿相看两厌,但想来也没有兴趣大打出手,可若今日我死在这里,事情一定会变得非常麻烦,我必须提醒你,燕国太弱,而我家二师兄向来不怎么讲道理。”   隆庆皇子看着他的脸,眉头微皱说道:“不是躲在女人身后,便是躲在山门宗派的背景身后,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唐人,更怀疑你是不是男人。”   “我说过这种言语上的攻击对我没有任何用处。”   宁缺看着他认真回答道:“而且这个世界上除了极少数人,谁不是躲在山门宗派背景靠山的身后?如果你今日被神殿裭除身份,逐出桃山,这些年间与你结下仇怨的魔宗余孽或是那些平日不敢惹你的人,谁不会想来咬你两口,你受得了?”   隆庆皇子沉默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家伙虽然年纪不大,但对世间事物竟是看的如此透彻明白或者说暗沉,完全没有丝毫年轻人常见的热血。   莫山山看着宁缺的背影,也陷入了沉默,她安静听了这么长时间的对话,很自然地联想起在去王庭的旅程中,宁缺在车厢里对她进行过的那番教育。   “打不过对方怎么办?”   “逃。”   “两虎相遇怎么办?”   “佯装受伤悲苦乞怜说我已经默默爱你一万年,想尽一切办法以弱其心志,打他妈妈杀他全家抽他崽子耳光,想尽一切办法激怒对方乱其心神,若你穿着鞋便去荆棘地,若你衣裳厚便择苦寒地……”   今天看到宁缺的应对,她终于明白了这些看似荒唐好笑的话里,隐藏着为了营造胜利或者等待胜利而不择手段,无视任何名誉尊严的绝然,而要总结出这样的思想,那个人的生命里不曾禁受过多少生死考验和屈辱。   ……   ……   隆庆皇子看着宁缺的脸忽然笑了起来,披散在肩头的黑发随着夹雪寒风轻轻摆动,仿佛要飘然而去,然而从薄唇里缓缓道出的话却没有丝毫出尘之意。   “你今日应对看似无赖无耻却有大隐忍强悍意志,懂你的人恨不得与你痛饮三千杯,只可惜我知道你不能饮,话说起来我对你家那个善饮的小侍女始终念念不忘,若你同意,本座愿用燕西三座城池换她,日后夜里有一酒伴倒也颇妙。”   突如其来,这位西陵神子提起远在长安城里的桑桑,自然不是真的有所感触,而是他试图拔离道心樊篱时的一次强悍尝试。   宁缺微微偏头望着他,看的很认真很细致,目光里没有一丝情绪,他在思考究竟是长安城里的谁,让隆庆认为桑桑值得他拿出来试探一下。   然后他笑着说道:“我家那个不值钱,不过倾国倾城也不换。”   隆庆皇子唇角微挑,说道:“倾国倾城亦不换,看来这个小侍女对你真的很重要。”   莫山山那双细而凝黑的眉儿缓缓蹙了起来,看着身前不远处的隆庆皇子,听出了对方言语间隐而不发的威胁之意和激怒宁缺的决心。   然后她感到宁缺的姿式发生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似乎只是微微一挺肩,但先前所有的不择手段全部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是一个风雪间倔犟的年轻男子。   她知道隆庆皇子终于抓住了宁缺的要害,不由眼帘微垂,然后迅速进入绝对的明宁心境,手指间拈着的符纸开始无风微颤。   宁缺忽然说道:“我有一匹马。”   雪崖之上骤然风停雪消,一片安静。   “是一匹黑马。”   宁缺直起身体,看着隆庆皇子平静继续说道:“你未婚妻晨迦公主也有匹马。”   “白马。”   “无论黑马还是白马,无论公马还是母马,谁能骑到谁身上,那就是好马。”   听着这话,隆庆皇子面色骤然一沉,向前再踏一步,崖间积雪自地而起,仿佛开始卷起一道由地面向天空飘起的风雪。   莫山山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渐渐行来的隆庆皇子,想着宁缺在车厢里所说的最后那句话,一由寒风拂面,容颜清杀寒丽。   隆庆皇子面无表情看着她,说道:“墨池真要对抗神殿?不过本座确实很好奇,书痴施展出来的半道神符,究竟到了何等样的境界。”   “我说过要和你打吗?我说过她要和你打吗?”   宁缺忽然抬起右臂指向他的脸,说道:“在王庭里我的黑马赢了你的白马,我也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赢你,所以我接受你最开始的那个赌约。”   ……   ……   莫山山不解看着他的侧脸,心想先前你不答应,为什么这时候答应了。   隆庆皇子并不想答应,但他看到了宁缺指着自己的手腕间……悬着一个锦囊。   那个锦囊通体银蓝色,绣着简单的花饰,在风雪间轻轻摇荡,看上去十分普通。   但隆庆皇子知道那个锦囊非常不普通,感受到那个锦囊里传出的强大气息,所以他决定等等看宁缺想说什么。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一道完整的神符都有资格让任何人等上片刻时光。   他面无表情说道:“你说。”   宁缺说道:“以破境之期为约,先晋者为赢家,输家废掉自己的雪山气海,若是我则离开书院,而你则要离开神殿。”   很寻常的语气口吻,述说的赌约内容却极不寻常。   废掉雪山气海,修行者便等若废人,尤其是后面的补充条件,更是等若抽筋扒骨,狠辣到了极点,是在拿修行者最珍贵的两样事物在赌博。   宁缺看着他说道:“这场赌约对你有利,因为你需要去除我这个心障,但你对我的修行来说,从来都不是障碍,不过你不用感激我,因为开始的时候,我想整死你又不想冒风险,现在我只是给自己提供一个整死你的机会。”   隆庆皇子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迎着崖上风雪笑了起来。   雪崖之上,一场豪赌就此开始。   “以昊天的名义。”   “以夫子的名誉。”   宁缺看着隆庆皇子微笑说道:“下次相遇时,希望你一切安好。”   然后他笑容渐敛,缓慢而坚定说道:“你若安好,那我就是傻逼。”   说完这句话,他带着莫山山便从雪崖上跳了下去,向那片青翠的山谷跳了下去。片刻后,陡峭岩壁间,骤然生出一朵黑色的花,堕势骤减。   隆庆皇子走到雪崖畔,看着岩壁下方,默然想着锦囊里那道明显是颜瑟师叔亲制的神符,心中生出一抹若有所失的感觉。   宁缺境界不堪人品糟糕,但终归是天下行走,他虽是西陵神子也无法随意打杀,除非他真的不在意挑起书院与神殿之间的战争——好在今日自己用尽心思终于用赌约将宁缺逼至绝境,料来事后书院也无法多说什么。   想着终于能把心前那块柴木拔除,他情绪复定,顺着雪崖缓步走回,盘膝坐于那道柴木樊篱之后,静思于风雪之中,渐成雪人,只待破境那日。 第五十八章 谷中之湖   陡峭的崖壁在眼前快速上升,那些崖缝间的野草被拖成一道绿线,然后迅速消失,微寒的风扑打着脸颊,莫山山左手紧紧抓着宁缺的腰带,眼眸里没有什么惊慌之色,更没有惊呼,因为她相信宁缺这种人绝对不会自杀。   蓬的一声,大黑伞在空中打开,二人身体重重一震,下堕的速度顿时变缓了很多,顺着风向离开崖壁,向着脚下不远处的那些阔叶林飘去。   眼睛被风吹的眯起,她抬起头只见大大的黑伞面遮住了飘雪的天穹,被强劲的山风吹灌,竟也只是微微变形,看不出来任何崩散的迹像,不禁有些好奇,这把黑伞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竟然如此结实。   宁缺右手紧紧握着大黑伞的伞柄,紧若钢铁,左手搂着书痴的腰,盯着越来越近的地面,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注意指间温滑的感受。他搂着小姑娘撑伞跳崖过很多次,知道黑伞虽然结实但伞面面积还是太小,落地那刻不会好受。   离地面还数丈距离时,一道极淡而纯净的符意从莫山山指间释出,空气顿时变得仿佛粘稠了数分,二人下坠的速度再次降缓。   宁缺知道莫山山出手了,便停下了自己施符的准备,搂紧她的腰肢。   一声闷响,他双膝微屈,重重落在树林外的地面上,骨骼肌肉关节在落地的瞬间瞬紧瞬松,完美地卸掉了大部分冲击力,怀中的少女竟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宁缺松开手臂,向她点头致意。   莫山山摇摇头,平静离开他的手臂。   树林外的地面上积着无数落叶,踩上去有些松软,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才能积至如此之厚,但奇妙的是,竟没有任何腐败的气息。   而这片树林虽说是阔叶林,但毕竟刚刚重见天日,那些梢头桠间的青叶拔着嫩丫,无法遮住雪崖那边漏过来的星点雪花,自身倒如星点的绿。   二人走入青林,片刻便消失无踪。   ……   ……   入青林而行,渐渐远离雪崖,再也没有山外世界漏过来的雪花,只是山谷上方的天穹依然是灰蒙蒙的,和林子里的星点绿意衬在一处,更显凄冷。   不知道是因为破境之约带来的压力,还是因为隆庆皇子提到了远在长安城的桑桑,入林后宁缺非常安静,完全不似往日那般活跃,只是沉默的行走。   莫山山也很沉默,看着他的背影,想着先前雪崖间的那些对话,想着那名让宁缺违逆本意也要回护的小侍女,想着那个并不血腥却格外残酷的赌约,一时黯然一时忧虑,无声踩着林间落叶,自己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从雪崖上面看,这片青翠山谷并不大,但真正来到其间,才发现这道山谷看上去并不宽宏,却竟为深远,二人在林间无言行走了小半日是还没有走到山谷尽头。   这里距离雪崖足够远,不再担心会被隆庆皇子听到或者追到,莫山山看着宁缺身后那把大黑伞,终究没能压抑住心中的疑惑,问道:“先前为什么不打?”   宁缺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她问道:“为什么要打?”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当初在车厢里你教我战斗,曾经说过,当两虎相遇时,最需要记住的便是……勇者胜。”   宁缺沉默片刻后回答道:“在隆庆的面前,我还谈不上是一头老虎。”   莫山山看了一眼他腕间悬着的锦囊,说道:“神符在手,稚子也能成虎。”   宁缺摇头说道:“师傅为写出不惑境界也能用的神符,耗了太多心神,我做徒弟的自然不能滥用,而且你我都是符道中人,应该很清楚,这种激发符不是自身所造,符师很难发出其间的真正符力,我没有把握用这道符伤到隆庆。”   莫山山微微仰起小脸,看着他认真说道:“还有我。”   宁缺诚恳说道:“谢谢,不过这毕竟是我和隆庆之间的事情,没有道理让你冒险,更何况你领受神殿诏令而来,我不可能让你为了我与神殿翻脸。”   他望向青林外隐约看见的那道崖壁,说道:“我们进山的目的是为了那卷天书,最终我还是会和隆庆皇子正面对上。他想把我逼进无法退走的绝境,我也同样有此想法,提前把他解决掉,对后面的事情有好处。”   莫山山墨眉微蹙,说道:“隆庆皇子哪里是这般好解决的人。”   宁缺说道:“放在往日自然不好解决,但现在有了破境之约,情势便完全不一样,只要我能比他先破境,那么他就等于被解决掉了。”   他的语速很缓慢,语调很平静,仿佛在讲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莫山山看着他,忽然发现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会输掉这一次赌约,也没有想过就算他赢了赌约,万一对方反悔怎么办?虽说那位西陵神子虔诚信奉昊天,但如果真的要自毁修为离开神殿,以昊天名义所发的誓言也不见得真有约束力。   她问道:“如果你输了这场赌约怎么办?”   宁缺简单回答道:“我不会输。”   莫山山毫不犹豫追问道:“如果。”   宁缺微微一怔,说道:“如果输了,那便是输了,我历经千辛万苦才能通窍,难道还真的会愚蠢到履行赌约,再把自己变成废人?”   莫山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那夫子的名誉怎么办?”   宁缺想着王庭唐营中那名死不瞑目的大念师林零,笑了起来。   “我还没有见过老师,但依照师兄师姐们的形容,他应该不会在意。相反,如果我输了赌约后真的选择把自己整成废人再可怜的离开书院,他老人家或者会非常愤怒,愤怒于自己怎么收了个如此愚痴的学生。”   莫山山还是没能听懂这句话。   宁缺解释说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夫子也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名誉。”   “如果隆庆皇子输给你后耍赖怎么办?”   “若我先进洞玄,就由不得他不履约。”   “想要越境挑战,不是这般容易的事。你晋入洞玄境界,亦不过方至下品,怎能越两境而胜?就算你再如何擅长战斗,境界之间的差距依然太大。”   宁缺看着她,忽然很认真地问道:“如果在破境最关键的时刻,破境者忽然受到外界干扰,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莫山山不清楚他为什么关心这个,思忖片刻后说道:“要看外界的干扰是哪种。”   宁缺说道:“最直接强烈的那一种。”   莫山山说道:“那破境者会遭受剧烈的反噬,甚至有可能此生再无望破境。”   宁缺点头说道:“这样最好。”   然后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   ……   看似沉默而漫无目的行走,其实宁缺一直追随着某种方向,那道强大骄傲的气息,就像是天地间的一盏明灯,指引着他穿越青翠绿林,行过一片沼泽,再走过一段泥泞崎岖的潮湿雾中山道,来到了一面湖泊之前。   湖泊面积不大,方圆不过百丈,湖岸蜿蜒,水波轻澜,也不知道在这道奇异的山谷里存在了多少年月,看不出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   青翠山谷相对外面的天弃山雪峰而言温暖,但实际上还是有些寒冷,身处其间更像是长安城的冬天,湖岸边的水面上结着极薄的冰块,被水波一荡便自行散开,又在远处稍静些的水面逐渐凝结。   看似没有人工痕迹,是山谷中的天然湖泊,但宁缺并不这样认为,因为那道熟悉亲近的强大气息,正是来自于湖水深处,他站在湖畔沉默注视湖水很长时间,透过清亮的水看到了水底的白沙与圆石,却没有看到什么异常。   莫山山感知不到那股强大气息,但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别的事物存在,走到宁缺身旁,看着湖水中缓慢游动的鱼儿,轻声说道:“这面湖是一座大阵,很奇怪的是,这湖本身便是阵眼,似乎有些违逆阵法的原则。”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不可知之地的阵法自然和一般的阵法有些不同。”   “你是说这湖便是魔宗山门?”   她看着湖面上倒映着的远处雪峰,忽然想起来教典当中的一些记载,声音微颤说道:“教典里面曾经有过记裁,魔宗山门有一湖,难道便是这湖。”   宁缺说道:“应该不会错。”   莫山山看着眼前寻常的小湖,难以相信如此简单便发现了魔宗的山门,说道:“真没有想到我此生有机会亲眼目睹魔宗山门的遗存。”   如果是别的修行者,能够亲眼看到已经湮灭在时间里的魔宗山门,能够看到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肯定会非常兴奋,甚至会激动疯狂地跳进湖中。   如果是别的时间段,宁缺可能也会同样如此兴奋,但现在他很冷静,因为无论湖底藏着天书明字卷还是那位师门前辈的遗物,都暂时还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忽然问道:“这湖有没有名字?西陵教典记载里有没有提到?”   莫山山问道:“你为什么关心这个?”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日后的史书将会记裁书院二层楼十三弟子宁缺于这座湖畔破境洞玄,这湖又怎能没有名字?无名湖未名湖都不好听。”   莫山山叹息一声,心想破境何其艰难玄妙,哪里说破便能破?这话未免过于嚣张了些,无奈说道:“魔宗自称大明宗,所以这湖被他们称为大明湖。” 第五十九章 大明湖之钓   青翠的山谷仿佛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异域,湖水映着高处的雪峰,谷外的天弃山里风雪凛冽,温度日低,这里却还是相对比较温暖,显得非常诡异。   宁缺和莫山山没有发现温泉地热之类的存在,那么只能把这种异象归为阵法的功能,想道一座大阵竟能遮天蔽地逆季节,不由感到好生震惊,也愈发确定,数十年不曾现世的魔宗山门便在眼前的湖水之中。   依照隆庆皇子的说法,山门开启的时间还没有到,他们二人也不知道究竟何时会开启,想着到时应有异象发生,于是只好安静等待,同时做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宁缺走到湖畔一块大石上坐下,看着清澈湖水里游动的奇异无鳞小鱼,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怎样才能破境呢?”   这是一个很直接的问题,也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是世间所有大修行者都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漫漫修远的修行道路上,过客们沿途所见的风光各自明媚,景致各不相同,哪里又能有现成的答案?   如果破境这种事情是可以被解答的,那么夫子必然是解答这种问题的最佳人选,岂不是说书院二层楼里的师兄师姐们都早应该破了五境?   宁缺很清楚修行道上必然会遇到一座又一座的山峰,早有觉悟,平静等待,只是他站在洞玄境外已有数月时间却没有进展,如今又因为与隆庆皇子的赌约,骤然间心头多了极沉重的时间压力,所以下意识里问了出来。   莫山山看着他轻声说道:“这种问题只能由你自己回答。”   宁缺把手伸进微凉的湖水里,惊走几条小鱼,思考片刻后说道:“我以为愿望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必须有破境的愿望,才能破境,如果你想都不想,那道门槛肯定会更高,然后是信心,你必须相信自己能够破境。”   关于修行,他的经历有些不寻常,拜朱雀黑伞和那粒来自不可知之地的珍贵药丸之赐,竟是根本没有遇到任何门槛,直接莫名其妙便从初悟到感知再到不惑,越过了最艰难的虚实之际,但夏天的时候,他曾经观雨入符道,所以有些经验。   如今看着洞玄境界的门槛,他破境的愿望很强烈,隆庆皇子和时间带给他的强大压力全部转变成了动力,值此时刻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心境空明不动?   然而看着清澈湖水间远处自在游动的鱼儿,看着近处先前那几张被自己惊走依然显得有些紧张的鱼儿,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最缺少的是什么。   先前他对莫山山说自己不会输,以及随后关于大明湖的两句对话,都显得那般自信满满,但事实上,那只是他用来坚定自己的信心,而不是他已经有了信心,面对着在知命门槛外站立多年的西陵神子,哪里可能有真的信心?   更何况破境这种事情太过玄妙,便像荒原上的风雪——说来便来,纵是湛蓝青空烈日当头,一阵风来便可能有雪花降落;说不来便真是不来,纵是满天铅云,严寒刺骨滴水成冰,也有可能整整数月粒雪未落。   莫山山走到石头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湖中,说道:“你没有信心?”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天才,好像没有什么我学不会的,就算后来发现自己没有修行的资质,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比别人生猛很多,你知道吗?去年的时候,我脑子里面还一直在想怎么靠三把刀砍死一名洞玄境的强者。”   宁缺看着她认真说道:“后来踏上修行路,一路顺风顺水,包括入符道同样如此,师傅和很多人都认为我是天才,然而我的自信却反而变得弱了起来,因为我看到了很多真正修行道上的天才,包括你在内。”   莫山山睫毛微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师兄二师兄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修行天才,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却已经入了知命境界的陈皮皮才是天才,和这些天才比较起来,道痴叶红鱼算什么?隆庆皇子算什么?自己又算是什么?   “更何况还有不可知之地,一想着从那里出来的天下行走都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我便浑身上下感到不爽,觉得这事儿太没意思了。”   莫山山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说道:“那怎样才能让你的信心更强一些?”   宁缺认真说道:“我需要赞美。”   书痴少女的脸就算再红几分,也实在没有办法当着他的面来赞美他,不过此时她终于确认面前这个家伙确实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所以她选择了别的方法。   她看着宁缺轻叹说道:“你知道世间有哪些不可知之地吗?”   宁缺把手上的水在胸前擦干,嘲笑道:“既然是不可知之地,又怎么可能知道。”   她摇头说道:“不可知之地为一观、一寺、一门……二层楼。观是知守观,寺是悬空寺,门是魔宗山门,二层楼自然就是书院的二层楼。”   宁缺盯着她的脸,震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压抑住脑子里的混乱情绪,带着丝羞恼,大声喊道:“你上次告诉我那是一些俗世之外的神秘地域,很少有人能够亲眼看到这些地方,就算去过的人出来后也不会谈及,所以才会叫做不可知之地。可是书院……就在长安城南,人人都知道它在哪里,又哪里不可知了?”   “书院二层楼也极少现世,当然和山中不知何处的知守观以及远在大荒的悬空寺比起来,确实应该算是在红尘之中。”   莫山山看着他说道:“世间曾经流传一句话,俗世与世外这两个世界的悲欢离合从来都不相通,若能相通,便是圣贤。”   大概是想起老师曾经流露出来的唏嘘感慨,以及修行世界里对那位的传说,她的神情微微一凛,继续说道:“若能相通便是圣贤,虽说烂柯寺长老曾经说过夫子坚绝不承认自己是圣人,但书院二层楼理所当然是圣贤之地。”   她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你来自书院二层楼,来自世间唯一的圣贤之地,那么根本没有谁够资格影响你的信心?你凭什么不自信?”   宁缺不可思议说道:“按照你这种说法,我岂不就是传说中的天下行走?”   莫山山看着他点点头,然后蹙着眉尖认真补充说道:“当然,以往传说里的那些天下行走,确实没有像你这般弱的。”   再一次被简单少女伤害自尊的宁缺,这一次没有出言反驳,因为他还没有完全从震惊羞恼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想着曾经对天下行走的嚣张发言,才发现原来都骂在了自己的身上……他想起和桑桑去长安西城赢赌坊的钱却赢到自己身上那件事情,不免有些羞愧于连续踏进两条臭水沟。   书院二层楼是不可知之地,自己是天下行走?若说书院以往的天下行走是二师兄那样的生猛强人,也算说的过去,只是那个顶棒槌的骄傲男子,还有后山里那些神神道道莫名其妙的师兄师姐们,哪里有半分世外高人的模样?   莫山山看着他问道:“知道这些事情之后,还有没有信心?”   宁缺醒了过来,大喜说道:“我可是书院的天下行走,论来历论气质论作派,要比隆庆皇子那个西陵神子强太多,我凭什么没有信心踩死他?”   莫山山没有想到他的信心竟是来源于此,不由默然,片刻后轻声说道:“破境之际除了愿望与信心,还需要契机,我十四岁那年收到老师亲笔书写的一卷教典,看了半夜便洞悟天地之玄意,希望你能尽快找到你的契机。”   宁缺想起黄杨大师在万雁塔上对自己的教育,点了点头。   然而契机这种事情,可遇而不可求,就如同夏天里的那场雨,若早一些下或晚一些下,只怕他都还无法入符知道。就像是湖水溢过杨柳堤,湖中的水必然要满,然而若要它溢过长堤却不蔓延为洪,则需要别的道理。   宁缺不是典型唐人也不是典型修行者,他不擅长坐而论道或是明心悟道,他的修行就像是他的生存一样,总是充满是坚毅强狠的味道。   自幼的苦苦冥想存念如此,入书院后吐血登旧书楼如此,后来了解了人生如题各种痴的道理,还是习惯用解题的方式去修行,只不过不再那般苦逼罢了。   看洞玄门槛在清澈湖底若隐若现,他再一次开始了自己的修行。   不知如何破,那便看破。   他看湖光水色,看暮色烟霞,看倒映着的夜穹星辰。   他折了一枝杨柳,从行李里何处找出一根鱼钩,挂上几缕荒人妇女赠送的干肉,垂入平静湖面,扰乱点点繁星,惊醒湖石下夜色为被的游鱼,开始钓鱼。   大明湖畔的杨柳枝,也许是被魔宗山门大阵引来的天地气息磨炼千年,竟是无比坚韧,非常适合用来钓鱼。   杨柳枝在湖面上时起时伏,过不多时,水中有鱼儿吞食肉饵,被钩住。   他没有起竿,只是静静握着杨柳枝,就像握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鱼儿强行挣脱鱼钩,带着一道极浅的血色,啪啪打着水花惊惶逃脱。   杨柳枝头无饵亦无钩,安静地垂在水中,宁缺就这样坐在冬湖畔的石头上,一坐便是一夜,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湖中的鱼便像破境时需要的契机。   愿者上钩,若不愿,不强求。 第六十章 有所思   莫山山一直在看湖。   她是年轻一代里最优秀的符师,在宁缺出现之前,她已经是神符师的传人。   正如颜瑟大师所说,阵就是大符,最优秀的符师毫无疑问便是最优秀的阵师,她看湖,便是想看穿大明湖的这道神奇阵法。   她站在湖畔认真看了一夜,终于大致猜到了这片青翠山谷的由来。   清澈湖水深处有一座大阵,具体效用未明,但足以遮蔽视线甚至念力的感知,而原先这片山谷上方应该还有一座更强大的阵法,足以遮蔽自然的影响。   根据她的分析,今年世间格外寒冷,天地间的寒潮自北涌来,笼罩在山谷外的外阵上应天时而破,被大阵锁住生机的山谷里植物重新世界杯,绿意蔓延开来,才有现在眼前所见一片青翠,这正好也能印证隆庆皇子在雪崖上所说的那句话。   只是山谷大阵既破,绿意重生,自然世界里的冷空气也随之灌入,山谷间春意尚未全盛,便要因为这些寒意而减褪,湖面上的那些薄冰便是由此而来。   莫山山静坐湖畔,落在膝头的双手不停缓慢无声弹动做着计算,算来算去,总是算不明白,究竟湖水深处的这座大阵,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激发。   “莫非要等到湖水全部结冰,或是引动某处机枢,让湖水尽泄而空,让阵枢就此失效,魔宗山门才会重新开启?”   她微蹙眉尖,看着映射着夜星光辉的平静湖面,有些拿不准主意,对这道阵法的研究愈深,越能感觉到这道逆天阵法里所蕴藏的智慧和强大力量,对于当年的魔宗以及布下这道大阵的前辈,不免生出极浓郁的敬畏之心。   晨光渐至,莫山山缓缓睁开眼睛,从空明心境中醒来,转头望向身旁,只见宁缺还坐在湖畔的石头上钓鱼,好笑的他眼睛闭着,明显已经随着了,脑袋随着湖波轻轻上下点动,倒像是在用脑袋钓鱼一般。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宁缺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肚子,看着专注看着自己的少女,问道:“饿了?”   莫山山轻轻点头,看着身前湖水里的倒影,轻言细语说道:“我马上来做。”   湖水里两个人的倒影非常清晰,显得要更靠近一些。   宁缺问道:“肉干着实吃的有些腻了,能不能改善一下伙食?”   莫山山看着他手中那根杨柳枝,好奇问道:“有没有钓上来鱼?”   宁缺笑着回答道:“鱼钩都被那厮给咬走了,哪里能钓的上来。”   莫山山站起身来,棉裙在晨风中微振,右手自袖中缓缓探出,随着一股微寒的符息波动,湖水间忽然多出了一方冰块,几乎透明的冰块里有一条极肥的无鳞鱼,看上去就像冰色琥珀一样美丽,随着水波轻轻荡漾。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诚恳感慨道:“符道运用之妙,师妹你应该算是已经入了化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能达到这种水准。”   “一朝破境洞玄,便知此法并无玄妙。”   莫山山平静说道,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视符道极为神圣的少女符师,心想若不是想着你想吃些新鲜东西,若不是想着身上贴着你的那些暖符,若不是想着你现在正处于破境的关键时刻,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宁缺把那团美丽的琥珀冰块从湖里捞了起来,看着晨光下仿佛玉石般的冰块和里面那个明显还有生命气息的肥鱼,忽然想起当初在书院湿地侧,陈皮皮给自己展示知命境界的那个画面,当时湖里的那些鱼的状态更为神奇。   “我去摘些野菜,炖锅鱼汤喝喝。”他高兴地说道。   莫山山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做,心想就是为了让你赶紧破境,我连用符冰鱼这等事情都做了,难道还会在乎帮你熬锅鱼汤?   宁缺偏头看着少女忙碌的背影,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拣柴生活,忍不住挠了挠头,他这辈子哪里想过有一日居然书痴会来服侍自己,不过最近这些年他被桑桑服侍成了习惯,也没觉得这件事情如何不能接受。   没有过多长时间,鱼汤便煮好了,宁缺将杨柳枝钓竿插进湖畔石缝里,从行李里摸出盐石,在锅里荡了荡,盛了碗乳白色的鱼汤喝了口。   他的行李沉重的像座小山,实际上也真是一座山,里面什么都有。   莫山山抬起手臂,用衣袖擦去漂亮小圆脸蛋儿上的柴灰,睁着明亮的眼睛,满怀期待和紧张的神色看着他,问道:“怎么样?”   在冰天雪地里过了这么长时间,能喝到一碗暖暖的鱼汤,当然是极好的享受,宁缺笑着赞了几句,然后说道:“可惜没带什么调料,不然肯定更好。”   很随意的一句话,主要还是赞美,但这是书痴姑娘此生第一次独立烹煮食物,而且隐约间还存着一些别的意思,所以听到这句话后并不怎么高兴。   她低着头捧着一碗鱼汤,轻轻吹着上面的浮沫和热气,长长的睫毛微微眨动,片刻后轻声问道:“比你平时吃的要差些?”   “荒郊野外,哪里有条件做好吃的。”   宁缺把碗里的汤喝完,开始吃鱼肉,含糊不清说道:“我家那个这辈子也没弄过什么好食材,吃来吃去总是那个味儿,早就腻了。”   莫山山敏锐地注意到,他说的是我家那个而不是我家那个小侍女,于是愈发沉默,片刻后她坚强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说道:“我会做的越来越好的。”   喝完鱼汤吃完干粮后,宁缺继续去湖畔那块石头上坐着钓鱼,手中那根杨柳枝早被湖水泡的发白,而且枝头没有钩也没有饵,除了一些顽皮的小鱼偶尔会来触上一触,根本没有别的鱼对此表示出丝毫兴趣。   莫山山铺开书卷,坐在他身旁不远处开始写字,天穹上的冬阳散发出的光浑,被大明湖四周的雪峰映入青翠山谷,光线温暖而又美好。   宁缺钓鱼钓的无聊时,偶尔也会离开湖畔那块大石,来到少女身旁看她书写,点评几后自己提笔写上几个字,彼此参详欣赏。   都是书道中人,最为耐得住寂寞,在这无人青翠山谷里,二人写字赏字看湖赏湖,时光飞逝的缓慢,别无特异之处。   当然绝大多数时间,宁缺还是坐在湖畔钓鱼。   青翠山谷外间那道逆自然的大阵已经全部消褪,世间的寒冷空气与山谷里复生的温暖春意彼此接触抵抗,恰好到了春意最浓的时分,湖畔的阔叶林神奇地在极短的时日里生出无数片青叶,于风中招摇十分惬意。   春意浓时好困觉,宁缺握着杨柳枝,不知不觉间便入了梦乡。   忽然间他猛地惊醒过来,抬头睁眼望去,却发现眼前没有美丽安宁的大明湖,身旁也没有了莫山山的踪影,只有一片荒凉。   他再次来到了荒原之上,那片只出现在他梦中,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荒原。   今天的荒原之上没有满地尸骸,没有鲜血浸地的惨景,没有恐惧看天的人们,没有神情漠然的屠夫与酒徒,也没有那个高大的背影。   只有寒冷干燥的空气,荒芜黑凉的原野,远处隐隐传来黑鸦的鸣叫。   宁缺揉了揉眼睛,往黑鸦鸣叫处望去,却没有看到满天乌翅,只看到三道黑色的烟尘稳定地悬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着这方,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他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旅程里的那个梦,在那个梦里他曾经看过类似的画面,而当时有人在自己身旁说道:天要黑了。   天要黑了。   看着远处那三道黑色的烟尘,宁缺忽然觉得身体一阵寒冷,眼睫毛上渐渐冻出了霜,身上的衣衫变得薄脆起来,因为他看清楚了那三道黑暗的烟尘真实的模样。   那不是烟,而是无数的光线或是光线的碎片,黑色的光线和黑色光线的碎片汇聚在一起,便成了世间最黑暗的烟尘,仿佛能够吞噬所有别的光线。   因为心头的恐惧,他下意识里挥了挥手,想用手中的杨柳枝把那三团黑色烟尘抽碎驱散,然而下一刻他发现手中的杨柳枝变成了大黑伞。   大黑伞哗的一声撑开,罩住了他的身体。   他顿时觉得安全了很多。   ……   ……   大明湖畔,宁缺正在破境边缘挣扎。   离大明湖约数十里地之外的那道雪崖上,与宁缺用整个人生为代价进入破境之约的隆庆皇子,也已经踩到了知天命境界的门槛上。   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并不稳定,可能前进也可能倒退,就仿佛站在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或者拥抱昊天神辉,或者堕落沉沦。   隆庆皇子在雪崖上已经静坐了很长时间,天弃山里的风雪在他右半边身体上覆着厚厚的一层,如同铠甲,左半边身体在青翠山谷的世界里如同往常,一半积雪一半新,这画面看着着实有些诡异。   忽然间,他站起身来,平静掸去身上覆雪,竟是毫不在意脱离悟境之崖,就这样缓慢走到雪崖下方,捉了一只雪羊。   然后他把这只雪羊放走。   他背对青翠,面朝雪山,若有所思,仿佛有所感应,山谷间的绿意像山藤般在崖壁上蔓延而上,他脚下积雪间青草渐生,有若繁星。   若要脱樊篱,何苦自困于樊篱? 第六十一章 烹小鲜,得大道   站在青翠山谷之前,看着莽荒雪山,隆庆皇子沉默无语,知道自己又一次面临选择,选择的结果并不重要,关键在于选择时所展现出来的精神,有了书院登山那次的经验,所以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向青翠山谷里走去。   靴底离开残雪,便是一抬足那刹,雪崖之上以及后方的山峰间风雪骤停,他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厚沉的铅云不知何时消失,露出后方的湛湛晴空。   碧蓝宁静的天空是客观真实的存在,然而映照在他道心之上,出现在他识海里的天空却是另一番模样,半边是澄静的黑,另一半则是繁星似锦灿烂夺目。   再一次站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他略一沉默后笑着摇了摇头,踩着雪崖上临近青翠山谷的那边继续行走,每一步落下,靴旁便会生出几株青草,草势神奇的越来越茂盛,渐渐要铺满整道雪崖。   雪崖尽头那道让他自困多日的樊篱早已散落在地面,其中一根柴木的顶端,隐隐可以看到星点般的绿。那道绿意虽然微弱却极为凝纯,他走近之后才看清楚,原来是片约半指甲盖大小的叶子,泛着幽幽的绿。   这根柴木全无生机,然而此时却生出新芽来,尤其是看这新芽的生长速度,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生出更多的绿叶,甚至最后有可能会结出一朵美丽的花。   隆庆皇子静静看着柴木顶端那片嫩绿的青芽,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内心深处却已然温润一片极为感动,所谓知天命便是了解世界的本原,掌握天地元气的规律甚至是生命的规律,只有这样的修行者才能算做是真正得道,此时的他距离知命境界只有一线之差,而且再也没有什么道心上的障碍能阻止他。   只待青叶全生、花瓣尽吐时,便能破境。   然而他脸上的神情渐趋凝重,因为破境时刻,最忌被人干扰。   若他是在西陵桃山逾知命门槛,裁决大神官应该会亲自替他护法,然而此时深在荒原雪山之中,所有的危险与可能出现的障碍都必须由他自己撑过去。   便在这时,衣袂振风之声响起。   一身红衣的道痴叶红鱼出现在雪崖上,乌黑的道髻有些微微凌乱,美丽的容颜略显疲惫,应该是在与唐小棠的追逐战中消耗了不少精力。   她看了隆庆皇子一眼,清亮冰冷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灼热和赞赏之意,却没有做任何动作,一言不发便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了下来,冷漠注视着四周。   隆庆皇子向她点头致意表示感激,然后坐到那根发出嫩芽的木柴旁,缓缓闭上双眼沉默等待着花开的时刻,平静喜乐地迎接知命境界的到来。   ……   ……   青翠山谷深处,大明湖畔,宁缺在石上微垂着头,似乎已经睡着,手里握着的那根杨柳枝随着他身体的上下起伏,而在湖水里不时颤动。   湖水深处游来一只鱼,鱼尾的摆动有些奇异,主要是弹动的节奏不像它的同伴那般轻盈,似乎显得有些疲惫,借着湖面上射进水里的光线,它看见那根不停颤动的杨柳枝,便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轻轻用鱼唇含住。   鱼知道那是根杨柳枝,还是根被湖水泡的发白发胖很难看的杨柳枝,上面没有肉也没有虫,但就想游过去含住,因为鱼总觉得自己应该在那里,自己天生就应该在那里,因为那根杨柳枝上透露出来的亲信那样的亲近,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宁缺在梦里撑开大黑伞,然后便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手里紧紧握着的还是那根杨柳枝,他用左手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这根已经好长时间无鱼问津的杨柳枝又动了起来,手指间隐隐约约还能感受到枝头传来的垂垂坠感。   他提起杨柳枝,发现枝头挂着一只鱼,鱼儿不停甩动着尾巴,水花四溅,然而奇异的是,无论它怎样弹动挣扎,鱼唇却紧紧咬着杨柳枝不肯放过。   宁缺心想,这鱼还真够蠢的。   ……   ……   茫茫北岷山便是天弃山,方圆不知几千里地,浩翰如同夜晚时的星空,那片青翠山谷只是天弃山脉里极不起眼的一处小地方,还有更多奇崛雪峰和乱崖。   两座极乎笔直的险崛崖峰,相对沉默无言已有千万年时间,中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恐怖峡谷,两道崖峰上沉默坐着两个人,就像崖壁本身一般相对无言。   东面的崖峰上坐着一名道士,眉眼宁静身材清瘦,身着一件月白色无领的单薄轻衫,背着把无鞘的单薄木剑,依旧乌黑的头发梳成的道髻间,插着根很寻常的乌木叉,不似青松般不可动摇,更像朵云附着在美丽的天空背景上。   西面的崖峰上坐着一个男人,眉眼平静身材强横,身上裹着兽皮和棉皮缀成的冬袄,双手空空没有兵器,衣服下微微鼓起的肌肉仿佛蕴积着无穷的力量,赤裸的双腿随意套着又不知哪里拣来的靴子,仿佛一脚便能把天给踏破。   眉眼清稚的唐小棠,站在男人身后,双手紧紧握着那把血红色的巨刀,警惕看着对面崖峰间坐着的那名负剑道士,身体感觉有些寒冷。   她知道对面这个道士是谁,她更清楚两道崖峰隔着幽深峡谷,看似不可逾越,但无论是自己的兄长还是对面崖峰间那个道士,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相遇。   因为他们是知守观和魔宗在世间的天下行走。   峡谷间一阵寒风吹起,东面崖峰上那名道士衣袂轻动,缓缓开口说话,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声音却是那般清晰,仿佛响在所有人的耳边。   “十四年不见,你还是那个像石头一样的唐。”   唐说道:“骄傲的叶苏却似乎不再那么骄傲了。”   叶苏平静说道:“你守了我三天三夜,难道打算一直守下去。”   唐说道:“这里是我们的地方。”   叶苏摇头说道:“但天书是我们的天书。”   唐摇了摇头,冷漠说道:“这卷天书是我们的天书。”   叶苏说道:“魔宗已然凋零,其余支流均已消声匿迹,你那位老师久不现于人间,只怕早已灰飞烟灭,只剩你兄妹二人,又如何挡得住命运洪流?”   唐说道:“中流之间有砥柱。”   叶苏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你不出手,是因为你有不出手的原因。”   唐冷漠看着他,说道:“你不出手,自然也有你的原因。”   叶苏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等了十四年,才等到一个机会向他请教,如果在此之前先与你战上一场,未免对这个机会和我自己以及他太过不敬。”   唐冷漠说道:“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你根本没有资格向他出手。”   叶苏微微一笑说道:“总要试上一试,你有没有兴趣?”   唐摇摇头,直接说道:“我不是他的对手,而且我的原因也不在于他。”   叶苏眉梢微挑,问道:“你见过他?”   唐点头。   叶苏说道:“既然都有不出手的理由,莫非真要在这崖峰之上继续看下去?”   唐举目远眺,看向茫茫山脉中某处,说道:“你说这两个小孩子谁会先破境?”   叶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平静说道:“道门一脉,我自然相信那个皇子。”   唐说道:“我信任宁缺,因为他是夫子的弟子。”   叶苏不再说话。   唐也不再说话。   二人在各自崖峰上各自沉默,赌约已成。   ……   ……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破境与否,已经不再仅仅是他与隆庆皇子之间的赌约,而是衍生出某个更重要的外盘,间接影响到两名真正强大的天下行走。   他的神态行为甚至看不出来有任何焦虑紧张,仿佛根本没有受到这场破境之约的影响,从湖畔取下那条蠢鱼,然后挥手示意山山让开,从行李里找出能找到的所有调料和兽油,准备好生来剪条鱼吃。   大明湖里的鱼细腻肥嫩无鳞,尤其是腹部仿佛是透明一般,被他放入煎锅中,随着一阵滋滋响声,便有异香泛起。   宁缺拿着根树枝,站在火旁极认真专注地看着锅中的鱼皮颜色,皱眉凝神,比他修行悟境时都显得要更加认真,隔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翻动一下。   他没有选用柴火,而是极为豪奢地选用了符火,温度控制的极为精确,一面小心翼翼煎着鱼,一面对莫山山解释说道:“煎鱼这种事情,火候最为关键,而且绝对不能随随便便去翻动,这玩意儿就像治国和修行一样,战略上我们可以藐视它,告诉自己煎鱼算个屁事,战术上一定要重视它,须小心谨慎。”   书痴被他央求着舍了两道火符,想着用符道烹饪,心情不免有些难受和心疼,这时听着他的解释,却又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半透明的鱼腹在温油中渐渐臌胀,渐渐露出里面那根泛着寒光的鱼钩。   宁缺怔住了,看了半天才想明白,原来这条鱼便是当初湖畔垂钓时第一条上钩,继而把鱼钩和钩上肉丝全部夺走的那条鱼。   愿者上钩,你明明当时不愿,为何此时无钩你却又回来了?   他看着锅中渐黄渐香的湖鱼,眉梢缓缓挑起,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将手中的树枝交给莫山山,转身走到湖畔,看着湖水里倒映着的雪峰,识海里的念力随心意而动释出体外,然而却没有感知到周遭的天地元气……   因为念力与大明湖畔的天地元气已经融为了一体。   他缓缓闭上眼睛,心意追随着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念力不停散发,看到了湖畔的青石,看到了湖水里的游鱼,看到了落叶下的沙砾,看到了所有。   不是普通寻常的看,不是通过光线的看,也不是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触摸四周再从反馈里来感知,而是直接对天地的最细微的感知。   然后宁缺睁开眼睛,抬头望向天空,只见碧蓝的天上飘着白白的云,那些云幻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的像马贼,有的像马,有的像梳碧湖,有的像岷山里的树,有的像春风亭的飞檐,有的像旧书楼,满满的全是曾经的影子。   他伸出微颤的手指在湖畔风中轻轻画动,喃喃说道:“原来这世界,到处都是符。”   莫山山手里拿着那根树枝,看着锅中煎着的鱼,漂亮的小脸上满是紧张神情,她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动,随着糊味渐生,锅中湖鱼半透明的腹部忽然炸开,那根鱼钩叮的一声弹飞出去,落在湖水中瞬间消失。   听着宁缺痴痴的话语,她看着锅中乱糟糟的鱼,低声羞愧说道:“鱼破了。”   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也破了。”   ……   ……   (设计了很长时间,终于找到了我自己最喜欢的破境设计,我喜欢这一章,吃货的人生,总是要比苦逼修道者的人生来的幸福一些。) 第六十二章 毁灭人生的一箭   万涓成水,然后汇流成河,艰辛千万里峡谷丘陵平原滩涂,最终浪奔浪流摧沙狂肆喷涌出海,好不快意,恰如宁缺此时的心情。   他本是长安城里一顽童,却陡遭变故,见惯世间最丑陋,经历过世间最险恶,正年少时节却要带着桑桑四处流浪,最终被生活煎熬成了边城里的砍柴少年郎。   待知晓世间有大道,却不知大道何处在哪个方向,开平赶集淘了本太上感应录,枯看数年无所得,偶遇贤者才知自己诸窍不通,所谓修行只是痴心以及妄想。好在最终他还是通了窍悟了道,入了书院尽褪牢骚。   今日他终于逾过修行道上那个重要关口,晋入洞玄境界,只觉身心无比舒畅,站在湖畔双手扶腰,身体后仰抬头望着蓝天上飘浮着的云朵,只想长啸或傻笑数声,才能把胸腹间那股快然之意全部抒发出来。   莫山山看着湖畔的他,发现他的身影竟和湖光山色如此的和谐,感受着风中传来的气息,明白他做到了什么,面上露出真挚的笑容。   宁缺看着天上的云,看着湖面上的云,还有那些云中真实或虚妄的雪峰,感动地体悟着洞玄境带给自己的细微感受,此时的他,对于晋入洞玄境的真切意义并没有太直观的认知,但他至少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对符道的理解加深了不少。   晴天冬湖青翠山谷,天地间的一切痕迹原来都是符的线条。   因为这种崭新的认知,让他产生了极强烈的渴望,想在湖畔置案铺纸磨墨运笔,将眼中识海中看到的天地痕迹全部写下来。   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   ……   大明湖南岸,靠近青翠山谷陡崖处有一道缓坡,随着阵法消散,春意复生,那道缓坡早已被绿油油的一片野草占据,变成了草甸,只是草甸最外围临崖处被谷外寒意所侵,才显得有些衰败枯凋。   宁缺和莫山山站在霜草之间,举目向远处那道雪崖方向望去,今日天空湛蓝纤净无尘,视野极好,然而空中总有无数肉眼看不到的微小颗粒,隔着十几里的距离,根本没有办法看清楚那道雪崖上的画面,甚至连雪崖都看不到。   眼看不到雪崖不等于真的完全看不到,宁缺刚入洞玄,正是精神气息处于巅峰的时刻,平常便极为敏锐的感知更是敏锐到了极点,识海里竟是清清楚楚出现了一团极亮的光团,光团作金黄色异常明亮,边缘四散如同一朵美丽的花。   他被识海里出现的画面震惊,下意识里问道:“洞玄境……有这么强大?居然能感知到这么远距离的画面?”   莫山山望着十几里外的雪崖方向,若有所思说道:“不是洞玄境能感知如此远的天地气息,而是因为隆庆皇子此时已经到了破境的关键时刻,他要破的乃是知命境,动静自然不小,此时他正要跨过那一步,数十年修行所得的道意及念力尽数渲泄至体外,对天地元气的干扰太强,所以你我才能看到。”   宁缺沉默片刻后笑了笑,说道:“差一步也是差,终究还是我赢了。”   莫山山看着他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宁缺理所当然说道:“当然是告诉隆庆,我已经破境成功,既然输了赌约,稍后他便要自废雪山气海,那何必再这么辛苦的破境?现在认输动手或许能少些痛苦,若他真的晋入知命境界再自废,我觉着这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莫山山情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隆庆此时距离修行者梦寐以求的知命境界只差一步,马上便会成为大修行者,值此时刻难道他还真的会履行赌约,舍弃自己一身修为和神殿身份?宁缺你平日里的表现不像这般天真无邪的呀?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告诉他他已经输了。”宁缺说道。   莫山山轻轻摇头,说道:“破境之时道心通明,你我能感觉到他,他的感知也是极端的敏锐,你先前破境的瞬间,他应该就已经知道了。”   宁缺看着那道看不见的雪崖,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他还在等什么?”   ……   ……   隆庆皇子在等花开。   他身旁那根柴木上的那抹绿意早已勃发,十几片青绿肥嫩的叶儿上方有一朵粉粉的桃花,桃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瓣瓣绽放,一瓣两瓣缓缓伸展,娇嫩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上面竟隐隐可以看到露珠几滴。   桃花已经开了四瓣,第五瓣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向空中展开。   若最后的花瓣也完全展开,那便是盛开,那便是怒放。   那便是知命。   青翠山谷深处传来的气息波动,清晰地传到了雪崖之上,映进他此生最敏锐的识海之中,他知道宁缺已经破境,然而那又如何?   隆庆皇子闭着眼睛,平静而喜乐地坐在雪崖之上,坐在樊篱之外,坐在青叶与粉桃之前,等待着自己破境的那一刻。   也许就是下一刻。   在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眼中,修行道上曾经的同路人都会变成蝼蚁一般的存在,任何能够影响到道心的障碍,都将不复存在,因为一旦知命便有世内与世外之别,一旦知命便非世内人,自然不用再在意世间的规矩道理。   道痴叶红鱼坐在雪崖另一处,她没有看隆庆,因为她知道他今日必将知命,反而觉得有些无聊无趣,忍不住蹙了蹙眉,有些不耐。   说来奇怪,作为西陵神殿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她和隆庆皇子共掌裁决司,虽未明斗却有暗争,这些年来她一直压着对方一头,此时隆庆眼看着便要入知命,不知为何她竟是表现的毫不在意,似乎不觉得这是一种威胁。   她也没有凝视青翠山谷,因为她已经感应到先前那刻的天地之息变化,知道那个叫宁缺的书院弟子已经洞玄,虽有些出乎意料,却也不在意,心里想着若要维护神殿的尊严,大不了稍后把宁缺和书痴尽数杀了,世间又有谁知道这场赌约?   ……   ……   宁缺看着远方,眉头一挑问道:“他这是要耍赖?”   莫山山轻声说道:“这种时候他不可能认输。”   “输便是输,不认也得认。”   宁缺说道:“那天我就对你说过,若我先进洞玄,就由不得他不履约。”   莫山山转身看向他,眼眸里流露出惘然情绪,不明白相隔十余里地,而且对方将入知命,宁缺如何能够逼迫对方履行那个破境之约。   “赌坊规矩就一句话,输了要认帐。”   宁缺把行李放到地上,取出一个沉重的桐木匣子,说道:“如果有敢耍赖的人,或者出老千被人抓住的人,都要被砍掉自己身上最有用的那个部分。”   桐木匣子里搁着形状奇特的金属物体,这些金属物件表面黝黑,由无数根极细的金属丝编织绞弄而成,看上去蕴藏着极坚韧的力量。   莫山山眉头皱了起来,一路同行入荒原,她清楚宁缺很重视自己这些沉重的行李,今天才知道原来行李里是这些古怪的东西,却不知究竟有何用处。   宁缺取出匣中的金属物体,手指从上面微显粗糙的表面缓缓摩过,紧接着他加快了动作,随着金属构件的扣合声,一把浑体黝黑的金属弓迅速成形。   然后他开始上弦,又从深色箭筒里抽出一根微黑的合金箭。箭杆上密布着鳞般的细纹,不知被锻打了多少万次才能打出如此的效果,如果仔细望去,还能发现如鳞细纹间,还有一些更深刻的线条,那些是符线。   莫山山怔怔看着他手中黝黑的铁弓铁箭,震惊地下意识里抬手掩唇。   由世间独一无二书院打造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元十三箭。   在茫茫天弃山间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   ……   定下破境之约那日,宁缺曾经问过莫山山如果在破境最关键的时刻,破境者忽然受到外界袭击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当时莫山山应道破境者会遭受剧烈的反噬,甚至有可能此生再无望破境——所以他决定代替隆庆皇子履行那个赌约。   站在枯霜泛白的草甸上方,宁缺望向十几里外的遥远山崖,注视着识海里那团将要绽放的金色花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的仿佛像是冬日的湖。   隆庆皇子逾知命境散发出来的气息太过明亮,明亮的就像是夜里的火堆,根本不需要瞄准,就这样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眼前。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今天是个大晴天,适合射箭。   宁缺深吸一口气,举起铁弓瞄准远方那道雪崖,右臂缓缓向后拉动,坚硬的铁弓随之微微变形,弓弦深陷入他的手指之间。   “这个世界是平的,真好。”   说完这句话,他松开了手指。   紧绷的弓弦擦着指腹高速回弹,带动符箭猛然射出!   锋利的箭簇从弓弣握手处瞬间前突,当它运行出某个距离后,弓弣处镶着的那颗金刚石,与金属箭杆发生了一次轻微的磨擦,被磨出极复杂剖面的金刚石锋,如同落在纸面上的蘸墨毫尖一般,极随意的在箭杆上画出一道线。   正是箭杆符文处的那片空白,正是那道符文的最后一笔。   箭尾最后离开弓弣处,不知道是因为速度太快的原因,还是因为箭身上那道符文被激发的缘故,箭尾脱离弓身时,竟带出了一团乳白色的湍流。   然后元十三箭消失在乳白色的湍流之中。(注)   ……   ……   盘膝雪崖上的隆庆皇子感到了远处传来天地气息波动,甚至他清晰地感知到了宁缺的敌意与杀意,但他毫不在意甚至轻蔑地不屑睁开眼睛。   在他此时的识海中,半天黑暗已然败退,似锦繁星将要占领整片苍穹,在他身后的柴木上,桃花已然盛开,最后那瓣便要绽出最后的那一丝颤动。   修行道路越往上走越艰辛,破境愈艰难,破境之时也愈危险,然而双方相隔如此之远,他根本不相信对方能有怎样的手段能干扰到自己。   隔着十余里距离遥遥伤人,如果不是剑圣柳白的剑,那就只能是传说中进入无距境界的圣人,但世间真有这种人物存在吗?   更何况他身旁还有道痴叶红鱼在护法。   隆庆皇子人生第一次将要入知命时的真实想法便是这样的。   然后他马上知道自己错了。   ……   ……   刚刚破境的宁缺,精神气息正处于人生最完美的巅峰时刻,他未作调整未作等待,甚至没有允许欢乐继续洋溢,便射出了自己最强大的元十三箭。   过往十余年间所积蕴的冥想念力,那些艰辛挣扎在他心间留下的坚韧意味,对天地的所有认知还有那些仇恨不甘怨愤冷酷情绪,尽数在这一箭之中倾泄而出。   无关恩仇但确实十分快意。   大明湖湖水翻滚震荡,鱼儿惶恐不安。   由草甸至雪崖间,无数落叶飘飘而下,树梢惊慌躲避,形成一道空洞。   看不见的箭,便在这道空洞里前行。   这一箭。   惊了静湖。   乱了密林。   枯了新桃。   ……   ……   隆庆皇子愕然睁眼,向青翠山谷望去,脸色瞬间变得极为苍白。   隆庆皇子愕然低头,向黑衣胸口望去,眼瞳瞬间变得无比悲恸。   被黑色道袍覆盖着的胸口上开出了一朵花。   不是美妙梦里自己西陵道法大成之后开出的那朵金花。   而是一朵血花。   花后是一个洞。   很空很空的洞。   洞里面什么都没有。   ……   ……   前一刻,黝黑细长的元十三箭消失在宁缺的弓弦上,消失在乳白色的元气湍流中。   下一刻,元十三箭便来到了隆庆皇子的身前。   这道符箭的飞行似乎不需要时间,可以无视距离。   坚硬的符箭直接刺穿隆庆皇子的胸腹,带出一朵极夸张的血花,撕扯乱他体内的气海雪山,然后如道黑色闪电继续疾飞,直至射入雪崖后方极远处的山峰里。   轰的一声巨响。   那座山峰腰间积着的雪开始崩塌,渐成白色的洪流,声若雷鸣。   晴朗的天空骤然变得阴沉起来,荒原北方的北方有黑云丛生。   隆庆皇子低头看着自己胸腹间那道透明的洞,身体缓缓颤抖起来。   那箭太快,快到他根本没有反应,快到血花喷溅之后,恐怖伤口里的血还来不及跟着渗出,便穿透了他的身体,消失无踪。   他身旁那根柴木上的桃花已然枯萎。   他识海里的如锦繁星已然尽碎,残留的那抹黑夜也已经被撕扯成絮。   隆庆皇子牵动唇角,艰难而惘然地笑了笑,笑容却是那样的痛,痛入骨髓的痛。   万涓成水,然后汇流成河,艰辛千万里峡谷丘陵平原滩涂,最终浪奔浪流摧沙狂肆喷涌将要出海,却迎面遇着万丈山崖,浪散成沫好不惨淡,恰如他此时的心情。   他本是燕国都城一王子,然屡有奇遇,见惯世间最繁华,经历过世间最幸运,正青春时节便要巡游诸国四处裁决,最终被昊天降恩成了桃山里的煌煌美神子。   今日他终于快要逾过修行道上那个重要关口,晋入知命境界,只觉身心无比舒畅,背靠青翠面朝雪峰,身旁旧木结新桃,人生似乎便要圆满。   然而就在此时,天外飞来了一箭。   一箭毁灭了他的所有。   他怎能不痛?   ……   ……   (注:这里两百零七字,是直接用的第一卷元十三箭里的内容,因为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比这段更好的发箭描写了,所以直接搬来用,就算把这字数抠掉,这章字数也是饱足的,向大家报告一下,这章是真用心了,请细看。) 第六十三章 不知命,知命,宁缺的命   叶红鱼飘至隆庆皇子身旁,细眉微蹙,神情凝重,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抚在他的头顶,一道淡而纯和的道术气息自掌心喷涌而出,瞬间笼罩住他的身体。   那道淡而纯和的气息渐渐变浓,泛起金色的光辉,就如同昊天神辉一般,紧接着,她左袖一拂将一粒丸药塞进他唇中,然后掌风柔拍震碎推送入腹。   随着她简洁迅速的动作,隆庆皇子胸腹间箭创溢出的血水神奇般地止住,甚至隐隐约约间能够感到一股极强烈的生命气息正在不停修补什么。   这粒丸药是道痴幼时自观中带出来的极品伤药,那道带着极浓生命气息的道术气息更是桃山秘学,凭此手段,她竟是生生把隆庆皇子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隆庆皇子脸色极为苍白,但应该不会当场死去,然而无论叶红鱼在做什么,他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沉默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滴汗珠自叶红鱼鬓角滑落,瞬间被阴云下的雪风吹去不知何处,为了不让隆庆皇子死去,她在短短瞬间内受到了极大的损耗。   她简单说道:“太快。”   换作别的任何时刻,骄傲如道痴,绝对不会解释任何事情,哪怕对方是裁决神座,然而她今天出现在这道雪崖之上便是要替隆庆护法,结果却没有拦住那箭,导致隆庆此时伤重将死,所以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那道箭……太快,快到她都反应不过来。   隆庆皇子没有回答她,不知道是伤势太重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惘然看着自己的胸口,知道肉身的伤害养上数月大概能够养好,然而被那一箭毁掉的气海,尤其是破境之时受损的道心,却再也没有修复。   识海里那满天星辰碎成了亿万块凌乱的镜片,被绞杀成絮的那抹黑夜则是在空间里四处飘散着,渐要占据所有的角落与视线。   他像一个傻子般看着自己胸口上的洞,仿佛看到了这个混乱的世界,在刹那辰光里,忆起了很多辰光,以及那些辰光里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事情。   那些华彩的篇章,夺目的画面,被柴火映照的冷漠不动容颜,火刑台上呼号痛苦的半焦人身,幽阁里肉骨皆腐的尸首,以及注视着这些的骄傲平静的自己,变成无数片雪,快速地在他眼前的黑色道袍上闪掠而过。   有很多人死在他的手中,强壮暴戾的男人,贞洁白嫩的处女,妩媚丰满的荡妇,苍老瘦弱的老人,稚喜可爱的孩童,因为一心向道,因为对昊天的虔诚,他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动摇,愉快地毁灭着众生的人生。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毁灭他人人生时自己曾经在火刑台沉思而得的感受都是虚假的,唯有自己人生被毁灭时的痛苦才是真实的。   所以,他看到了自己灰暗而无希望的将来。   叶红鱼注视着他面容上的灰暗光泽,知道他的骄傲,他坚强的修道意志,全部被那一箭毁了,不由沉声斥道:“你想让自己废掉吗?”   听到这句话,隆庆皇子忽然笑了起来,嘶哑的笑声很虚弱,在渐盛的风雪中,显得极为痛苦和惘然,然后他轻声喃喃说道:“我已经废了。”   再也没有进入知命境界的可能,对于他这个愿将生命奉献给光明昊天,一心向道的西陵神子来说,活着只是苟活,像一条狗那样活。   他痛苦地艰难转头,望向崖外的风雪,以及荒原深处越来越暗沉的天空,惘然说道:“我本是皇子……我将为燕皇,我双脚……站在道门与红尘两岸,本应举世无双,然而就这样……废了,被昊天遗弃在痛苦与黑暗的世界里。”   在道门中人眼中,幸运是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不幸则是昊天施以的责罚,他这一生何其幸运,然而今日在这片被昊天遗弃的山脉中,却忽然发现自己被昊天无情遗弃,再如何坚强的意志,再如何通明的道心都无法承受这种巨大的打击。   隆庆皇子缓缓站起身来,重伤之余极为虚弱的身体在风雪中晃了晃,他发出一声痛苦地像野兽般的嘶嚎,才勉强站直了身体。   他没有理会身旁的叶红鱼,直接向前迈了一步。   一步踏空,便从雪崖上滚了下去。   沉闷撞击的声音响起,他摔到了雪崖下方。   黑衣裹着的身体横卧雪中,一动不动。   叶红鱼走到崖畔,沉默看着崖下的雪地。   时间缓慢地流逝,崖间的风雪更盛,快要被雪花掩埋住的隆庆皇子忽然动了动,然后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捂着胸口,一脚深一脚浅踩着深雪向山外走去,有时跌倒再次爬起,缓慢地向着荒原北方黑沉的铅云行走。   生不如死,像一个傻子。   活不知命,像一只无家的受伤野狗。   因为剧烈的挣扎动作,被道术气息暂时止住血的胸口箭创再次崩裂,鲜血从隆庆皇子的指间溢出,滴落在雪上,在崖下的雪地上拖出一道极长极红的线条。   那道血线也未能维持多长时间,便迅速被风雪掩盖。   他那踉跄悲惨的身影,也终于被风雪掩盖。   叶红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始终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次倒下然后再也无法爬起,最终变成寒冷荒原上的一具冰尸,她只知道这个曾经有资格威胁自己的家伙虽然还活着,但已经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缓缓转过身来,静静望向雪崖那头的青翠山谷,毫无一丝情绪说道:“有些人应该死,所以……”   话语戛然而止,她凝视远方陷入长时间的沉默,风雪渐拂其面,渐凝其颜,没有任何表情的美丽容颜就像是冰玉雕出来的美人像。   忽然,她眨了眨眼。   眨碎一地冰霜。   先前快要占据整道雪崖的青草,随着隆庆皇子的毁灭而迅速枯萎,那根柴木上的桃花也正在逐瓣凋零,然而随着她这一眨眼,雪崖之上再生变化。   青草不再枯萎也不复茂盛,桃花不再凋落也不再复开,只是绝对静止地停留在她眨眼那一瞬间的状态中,仿佛时间让所有的生命都凝固了一般。   不是所有事物都凝固了,崖上的风雪没有,她那件随风而舞的红裙也没有。   寒风卷着雪片围着她的身体呼啸而掠,渐渐变成一道极清晰的雪束,围着她的腰不停高速旋转,飘舞的红裙拖在身后的两根系带,被风拂起,轻点她腰间的雪束,仿佛墨笔毫尖入清水,腰间那束雪顿时变得鲜红无比。   ……   ……   天弃山脉深处那两道险峻的崖壁处,知守观行走叶苏与魔宗行走唐,隔着幽深不见底的峡谷相对沉默而坐,无论隆庆皇子身畔桃花开启还是宁缺烹鱼破境,都没有让他们脸上的情绪有丝毫变化,直到那一箭穿过整道青翠山谷。   “这箭不错。”   “是不错的一箭。”   叶苏看着远方,淡漠说道:“只有书院才能有这样不错的箭。”   唐看着对面崖壁上的他,沉声说道:“我只知道你输了。”   唐小棠紧握着血色巨刀,站在兄长的身后,警惕而微显兴奋地看着对面。   叶苏缓缓站起身来,瘦削的身体和那简单的道髻,在灰黑色的崖壁间显得格外孤独,忽然间他若有所感,再次望向远方,唇角微挑露出一丝温暖的笑容。   唐也感觉到那处雪崖上的动静,神情微异。   ……   ……   宁缺缓缓垂下手臂,握着铁弓的手微微颤抖,这一箭损耗了他太多念力,尤其对肩部肌肉的伤害非常严重,但苍白的脸颊难以自抑浮现出快意的笑容。   识海里那团耀眼的光团骤然熄灭,想必隆庆皇子即便没有死,也没可能破开知命那道沉重的大门,如果真如莫山山所说,对方甚至可能此生再无望入知命。   元十三箭第一次实战,便能发挥出恐怖如斯的威力,能够把隆庆皇子这样的强者狙毁,宁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想当时在书院后山他还不过是不惑境界,射出今日这箭的他已然洞玄;当时二师兄拂箭而飞时衣袖都被震破,而今日的隆庆皇子正在破境关键时刻,难道他还有可能比二师兄强?   莫山山看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瞳瞪的极大,满是惘然神情,薄而红的嘴唇抿的非常紧,似乎有无穷的疑惑不解和震惊。   宁缺揉了揉肩头,看着她笑着说道:“被我这把弓箭惊着了?”   莫山山轻轻点头。   宁缺得意说道:“厉害吧?”   莫山山再次点头。   然后她神情凝重问道:“你已经赢了赌约,为什么还要射这一箭?”   宁缺说道:“战斗的目的不是自己胜利,而是要让敌人失败。”   看着少女依旧不解的神情,他继续说道:“自己胜利而敌人没有失败,那就是假胜利,如果自己看上去没有胜利但敌人失败,这才是真胜利。”   莫山山一路行来被他改造了很多思想,能够大致理解他对战斗的阐释,却依然还有很多事情无法理解,比如他为什么一定要让隆庆皇子陷入如此可怕的失败。   “虽然你是书院行走,有大唐帝国撑腰,但隆庆皇子是桃山诸位大神官器重宠爱的年轻一代领军者,是昊天信徒眼中的西陵神子,结果他却被你用这样的方式给毁灭,难道你没有考虑过这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如果这是赌约,他就应该付出输掉之后承诺的代价,如果这是一场战斗,那么在确认敌人绝对失败之前,我从不考虑别的后果。”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说道:“这个理由并不充分,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应该很清楚就算他进入知命也不敢杀你,应该更清楚你杀死他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你还是选择射出那一箭,并且没有丝毫犹豫,这到底是为什么?”   宁缺沉默片刻,然后笑着说道:“他那时候不该提到桑桑。”   ……   ……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最冷酷最无耻的宁缺,便是听到别人提到桑桑时的那个宁缺。任何试图用桑桑威胁或控制他的人,他都会不择手段务求先行杀死对方。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确认这种威胁永远无法成立,才能够保证自己不会永远生活在焦虑与痛苦之中,而这已经变成了他的生活习惯或者说最大的本能。   这种本能从十四年前开始,历经帝国北部的干旱饥荒一路人相食,穿越岷山野林猎寨老猎户的洗澡木桶,杀破渭城外的草原无数马贼,然后一直延续至今。   这是宁缺最不可触碰的一点,是他最大的原则,永远不会有任何例外,无论那个人是隆庆皇子还是大唐天子,甚至哪怕是夫子。   在长安城里,李渔公主曾经以为自己发现了宁缺的弱点和命门是桑桑,前些天的雪崖上,隆庆皇子根据神殿情报试着确认宁缺的弱点和命门是桑桑。   然而他们都错了。   桑桑不是宁缺的命门。   桑桑是宁缺的命。   ……   ……   所以最贪生怕死的宁缺,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可以不惜自己的命,自然更加不在乎别人的命,世间的战争与和平与之相较起来,也没有任何重量。所以哪怕对方是隆庆皇子,他也会选择一箭把对方给毁了,绝不在意后果并且非常高兴。   在草甸上休息片刻后,宁缺恢复了些精神,正准备把元十三箭收回桐木匣中,忽然他的眉梢一挑,眼睛微感疼痛,仿佛被一根针刺了下。   他震惊抬头再次望向远方那道雪崖,只见识海之中沉默安宁一片的世界里,忽然间绽开一朵极明亮的光团,那个光团是那般的白炽冰冷强大,甚至比先前隆庆皇子破境之前的那些光线更加耀眼,感觉非常可怕。   有人在破境!   有人在雪崖之上破境!   有人在雪崖之上破知命境!   那个正在破知命境的人比隆庆更强!   宁缺感受到那团白炽光线里蕴藏着的昊天神辉气息,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推断出雪崖上破境之人的身份,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得极为震惊。   然后他没有任何犹豫不决,没有任何思考,迅速拾起铁弓,挽弓搭箭,深吸一口气,向遥远的雪崖方向再射一箭!   静湖一片剧烈震荡,林间空气撕扯不安。   铁弓之前天地元气白色湍流还未消失,宁缺快速从袖中取出颜瑟大师给自己的锦囊,紧紧握在掌心,盯着山谷南方的阔叶林,对莫山山沉声说道:   “准备再杀一个人……道痴来了。” 第六十四章 痴于道者,歌以咏之   修行者破境是一件很难的事,这些天雪崖上的隆庆皇子,大明湖畔的宁缺,经年苦修待天时才能破之,但有时候破境也是很简单的事,比如曾经的宁缺初悟感知不惑一气呵成,竟似乎完全没有感到这三道境界之间的滞碍。   穿红裙的道门少女破境也非常简单,风雪凝成一束围绕她的腰身,崖上青草桃花似开似萎,凝了生机似有若无时,她便成为了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众所周知,道痴叶红鱼境界更在隆庆皇子之上,隆庆都走到了知命的门槛,更何况是她。她很久以前双脚就已经踩在那道门槛上,只不过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没有踏过去,所以先前隆庆将入知命境时,她没有丝毫嫉意和忌惮。   因为只要想入知命,她随时都能入知命。   青翠山谷深处暴起一团强烈的天地气息波动,里面夹杂着令人心悸的符意。   叶红鱼飘浮在雪崖上方,双眼紧闭,红裙飘带向身体四周的空中延展,美丽的脸上写满了宁静,仿似根本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动静,然而身周的雪风却骤然间变得狂野起来,吹拂着红裙飘带猎猎作响。   几乎就在山谷深处那道强烈气息暴涨的同时,她身前飘着的一根鲜红系带嘶的一声碎成了满天蝴蝶,那道不可抵挡的若有若无的箭道痕迹,便在这些血蝴蝶中间穿过,擦着她的肩头斜斜向极远的天空飞去,然后不知所踪。   自青翠山谷深处射来的那一箭,未能射穿她的身体,但还是伤到了她的肩部,鲜红的血水从白嫩的肩头流淌而下,当满天血蝴蝶般的破系带落在雪崖上时,血珠也已经流到了她的左手,顺着指尖滴滴滑落。   血珠未能滴落到雪崖上,便被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接住。   叶红鱼睁开双眼,眸里没有丝毫情绪,看着青翠山谷深处,忽然纵身跃下雪崖,踩着崖上的突起,飘然借风势掠入密密的阔叶林中。   入了青林,细梢与衣带共舞,嫩叶轻拂其脸,她的身体仿佛与周遭的林叶空气融为一体,成为了自然天地的一部分,若不以肉眼去看仅凭感知根本无法发现她的存在,而她就这样随着林间的风漠然向山谷深处飘去。   ……   ……   宁缺的判断非常迅速,第一时间猜到那名在雪崖上越境的强者是道痴,已经毁了隆庆皇子,难道还要毁掉西陵神殿的另一个希望?意志再如何坚定的人在面临这种突发情况时,想来都会有些为难,但他的反应比判断更加迅速,毫不犹豫再次施出元十三箭,动作竟似比思考还要更快一些。   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这种事情从来没有什么好客气的,更何况他已经毁了隆庆皇子,道痴忽然于此时破境,青翠山谷里那一刻飘拂的风,随意一嗅都能嗅到其中隐藏的极大凶险意味。   只可惜符箭的第二次发射,没有得到与第一箭相同的效果,他此时的身体与精神状态不刚破境时饱满,更关键的是,他怎样都没有想到,道痴的破境速度竟是如此之快,在自己如此快速狠辣的应对面前,竟还能够先行破境!   右肩传来清晰的撕裂痛,识海里施符造成的念力波动让他微感眩晕,但宁缺知道自己有多狠自己的身体有多狠,他确信自己还能射很多次,所以他并未气馁,而是依旧举着铁弓指间夹着符箭,面无表情冷静地瞄准着远方。   雪崖上的光团骤然敛没,融入天地之中,隐约间能够看到远处的青林逆风而动,阔叶纷乱,偶有一抹艳红衣影飘掠其间,隔着遥远的距离,只能肉眼偶见,再无法在识海中确定对方的位置,如何瞄准?   宁缺稳定控弓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知道现在的局面非常糟糕,但他只允许自己心慌了极短暂的瞬间,然后迅速做出决定,将铁弓反背至身后,拎起箭筒,转身就向草甸下方狂奔,同时大声喊道:“快跑!”   前一刻还冷静无畏拉弓以待,下一刻便像受惊的兔子狼狈奔逃,莫山山正在不停弹动计算的手指骤然一僵,看着已经跑到草甸下方那个家伙的背影,疑惑茫然问道:“你不是说要在这里杀人吗?”   宁缺头也不回急声喊道:“那个婆娘太凶残,杀不死她只能被她杀,赶紧撤!”   ……   ……   桑桑是宁缺的命,而桑桑是一个自幼被人遗弃,被尸水泡着活下来患了先天阴寒症又被宁缺当牛作马使唤了好些年的苦命丫头,这间接证明了……   宁缺的命很苦。   他好不容易借破境之约避了血光之灾拉远彼此距离一箭毁了隆庆皇子人生,本以为此后便是山青水秀只待魔宗山门芝麻开门拿了天书拣些宝贝找到那道亲近气息便光荣南归,哪里想到紧接着便迎来了更加强大的敌人。   入荒原雪山,肯定会遇到一些强大的敌人,其中便包括西陵神殿,对于这些事情宁缺有缜密的想法有周密的计划,他带着书痴提着元十三箭担着锦囊,自信面对任何情况也有应对的能力,然而他怎能想到隆庆未能破境,道痴便在雪崖上跟着开始破境,并且真的希瑞变身成功成为了恐怖的大修行者!   黄河前浪裹着后浪,一浪更比一浪,实在是浪的太过销魂,浪的他都顶不住,就像打了小孩来了不讲理的家长,收拾了小混混来了位黑道教父,欺负了高富帅结果来了他那孤傲冷艳继承家族伟大遗产的恐怖家姐,他的命真的太苦了。   ……   ……   崖峰间,唐小棠手里一直紧握着的红色巨刀啪的一声砸到了地上,小姑娘抬起手紧紧捂着小嘴,看着远处气息起处,想着哥哥先前的话,眼眸里流露出不可置信和极端烦恼焦虑的神情,愁苦说道:“那个疯婆娘居然这样就破了知命境?”   “那以后再撞上可就打不过她了,真讨厌。”荒人少女忽然注意到对面崖峰上的动静,看着那个孤单离去的道袍背影,吃惊说道:“他怎么就这么走了?他妹妹成了大修行者,他居然没有什么反应?难道他不想去帮帮她?”   唐看着对面山道上渐行渐远的那个道人,看着那道人身上流露出来的与天地极不和谐的萧索孤单意,想着十四年前那个骄傲自负的少年道士,浓粗如铁刺般的双眉渐渐皱了起来,说道:“一个勘破死关的人,自然不会在意亲人这种东西。”   走下崖峰的道士比当年更加强大,唐并不在意,他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用何种方式勘破死关,但他知道进入那种境界的人,对周遭事物的动念往往会淡漠很多,而胸腹之间的道心则会以一种新的方式继续骄傲下去,自然不会轻言破诺。   他望向远处那道青翠山谷,沉默片刻后说道:“道痴真的很了不起,也不知道她这么小的年龄,怎样能够忍住破境的诱惑,竟是强行把自己的境界封存在洞玄境内如此长的时间,难道说追上兄长孤单的身影对她来说竟是如此重要?”   唐小棠没有听懂,惊讶不解问道:“强行把自己境界封存?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修行有时候像攀登山峰,有时候像以瓢盛湖,有时候像以石填海,讲究的都是毅力意志,但最后那步最后那瓢最后那块石头所代表的机缘才最为重要。”   唐说道:“不同机缘破境,所获必有不同,道痴她早就走到了最后,踏峰只差一步,涸湖只差一瓢,平海只差一石,但她一直没有完成最后这个环节,以极大毅力抵抗着成为知命大修行者的诱惑,强行让自己停留在洞玄境,冥想培念修行万门道法,只是等待最后那个机缘。”   唐小棠问道:“今天她忽然破境入知命,莫非便是机缘到了?”   “所谓道法自然,道门机缘最妙处便在顺其自然不得而得,今日雪崖之上隆庆被毁,道痴她自然动怒,而宁缺和书痴一处,她若要渲泄怒意杀此二人,便需要破境入知命,这种需要便是自然,所以她自然便破境入了知命。”   唐转过头来,怜惜看着年幼的妹妹,说道:“我没有想到叶的妹妹竟是如此女子,她的修道毅力和对强大实力的追求已然近乎痴狂,难怪她被世人称作道痴,棠棠,如果你不能快速成长起来,你将永远不是她的对手。”   唐小棠被兄长认为不如道痴叶红鱼,却也没有什么羞恼之意,可爱地吐了吐舌尖,得意说道:“如果我去长安城拜夫子为老师,才不信会打不过她。”   唐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说道:“这话倒也不错。”   唐小棠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望向远方蹙眉说道:“哥,如果我要拜夫子当老师,宁缺便等于是我师兄,我们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去救他?”   唐站起身来,说道:“道痴虽然不错,但你不要忘记,那个叫宁缺的可是书院的天下行走,夫子的亲传弟子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死掉?”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陷入了沉默,举目向荒凉的雪峰四野望去,崖峰之上的寒风不停吹刮他铁一般的胸膛,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却仿佛看见了自己想看见的。   唐小棠在他身旁好奇问道:“哥,天书究竟在不在山门里?”   唐缓缓摇头,说道:“老师没有告诉过我。”   唐小棠感慨说道:“也不知道宗主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出现在人世间,二十三年蝉……难道真的要等满二十三年?”   唐沉默片刻后说道:“二十三年,快到了。”   便在这时,对面崖峰间天然形成的山道上忽然飘来断断续续的歌声,那名孤单的知守观行走,行走在孤单寂寞的天地间,唱着意味难明孤单的道歌。   “铁箭崖间开花,肥鱼案上发芽,海里全是石头,我睡马厩,你在线的那头……” 第六十五章 立于冰者,言以杀之   青林梢头逆风而摆,树叶拂落之声连绵响起,那抹红影疾速靠近大明湖,无论是密树还是寒风,都无法让红影飘行的速度缓上一分。   宁缺和莫山山冲下草甸,向着湖那头快速奔跑,速度虽快,但和入了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的速度比起来,还是太慢,他们刚刚跑到大明湖的北岸,道痴叶红鱼的身影已经自林间飘然而出,落在了湖南岸的湿地上。   没有任何对话谈判威胁,道痴看着湖对岸的二人,神情冷漠抬起右臂,食指隔空点出,纤细指头一道极淡的道门气息缓慢喷吐而出。   微荡湖水上空的天地元气骤然一阵波动,空中仿佛多出一柄无形的巨剑,猛地向明媚湖光山色间斩下,一声巨响后,碧绿清澈的湖水剧烈翻滚,卷着白浪与沫儿恐惧地向两边排去,形成一道约数尺长的深深沟壑,竟似要直接看到湖底。   这道仿佛被无形巨剑斩开的深壑从道痴纤细指尖开始,撕裂大明湖南岸的湿地,撕裂湖中的水草游鱼,撕裂那些根本没有具体形状态柔不禁力的湖水,以一道笔直的线条,直刺湖北岸的宁缺和莫山山。   宁缺感受到了身后远处传来的恐怖气息,知道自己就算此时真的变身成为一只兔子,也没有办法在袭击到来之前找到合适的避难山洞,所以他只进行了极简单的思考或者说根本没有思考便停下了脚步,转身准备射出符箭。   铁弓劲挽,弓弦紧绷如同他此时的心情,然而他没有松弦,因为在他与湖南岸红衣道痴之间笔直的视线间,已经多了一道无形的巨剑,天地气息在那道空间里强烈紊乱造成了空气的剧烈流动,甚至让光线都产生了奇异的折射。   他无法瞄准对方。   而那道剑气已然撕裂湖水以及北岸的草地,快要抵达己方的身前。   宁缺松弓撤箭,伸手至背后握住大黑伞。   莫山山一直在他身旁沉默看着湖南岸的少女,做为与道痴齐名的书痴,发现对方破境入了知命,想必心情总会有些异样。   或许是为了驱除心头那抹异样情绪,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她面对着那道破开湖水强横而至的无形道剑,没有躲避的意思,而是平静地迎上前去,洁白如玉的右手自棉袖中探出,在湖畔风中轻柔一转开始书写。   她的脸上浮现出两抹极不健康的红晕,在湖畔微寒风中书写的纤细手指微微颤抖,随着指尖画出的几根线条,一股强大的无形符力随风而生。   她知道自己原本的境界实力都不及道痴,如今对方已经晋入知命境,所以此时她毫不犹豫一出手便是自己最强大的手段——那半道神符。   风中的线条瑟瑟缩缩,然后瞬间崩断成无数极碎的片段,指尖的符力骤然坍缩,周遭的空间随之急速压缩,刹那辰光里,便变成一团透明的气团。   书痴半道神符凝成的透明气团,与道痴指尖喷出的无形道剑,在大明湖的北岸相遇,空气之中骤然多出了无数道极细的湍流,便如柳絮一般。   下一刻这些柳絮全部崩裂炸开,里面所蕴藏压缩纠结在一处的道力和符力,猛烈地向四周喷发,清澈的湖水表面猛地一震,似乎要空中跳起来了一般!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万倾湖水跳跃奔流暴起,青翠山谷间水花四溅,湖心处那些渐凝的冬冰更是被炸的片片碎裂。   宁缺的反应奇快,就在湖水崩散的那一瞬间,右手离开黑伞柄,再次举起铁弓,以最快的速度向湖对岸射了一箭。   满天水花薄冰和天地元气湍流,叶红鱼却仿佛能看见湖对岸的所有,当他刚刚举起手中铁弓时,她挥了挥手,那些刚刚崩至空中的薄冰,仿佛收到一道命令,瞬间密密麻麻布满了二人之间的空间通道。   在携着符力的铁箭之前,那些冰块仿佛比薄纸更加脆弱,啪啪碎响声中,强大恐怖的元十三箭,无视空间闪电般刺穿箭簇之前的所有冰块,出现在道痴身前。   叶红鱼平静看着湖北岸那个男子,根本没有闪避。   符箭擦着她先前受伤的肩头掠过,距离极近,甚至箭上的符力让她肩上破损的红衣碎片都飞舞了起来,却是没能伤到她,嗤的一声射入密林之中,轰隆之声连绵响起,不知道有多少株青树被这一箭射倒。   此时被她一记无形道剑破开的湖水回流,填平了那道深壑,散开来的薄冰,漫无目的地在湖水表面乱流间飘荡,看上去就像是无主的野萍。   叶红鱼轻盈随风而起,亭亭落在湖水间一块薄冰之上,玉立。   她此时已经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但只隔着一湖距离,依然没有信心能避开宁缺的元十三箭,所以她根本没有避,而是选择干扰元十三箭的运行轨迹。元十三箭的速度确实十分恐怖,一块薄冰根本不可能改迹它的运行轨迹,但总会形成某种干扰,那么几十片薄冰几百片薄冰呢?   黑发梳成的道髻于风中不动,逾发衬得容颜娇嫩鲜艳,她站在湖面薄冰之上,平静看着湖对岸,眸子里有抹极淡的笑意,这笑意却没有丝毫情绪。   脸色微白的莫山山一言不发看着湖面薄冰上的女子,悬在袖外的右手微微颤抖,喉间微有甜意,带着几分惘然与不甘想道:“知命真的这么强大吗?”   宁缺沉默看着湖面薄冰上那个红衣少女,狠狠地握紧了拳头,不是为了发泄不甘,而是为了缓解肩部的撕裂痛楚,以及快速让控弦的右手不再颤抖。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道痴,第一次感受到传说中道痴的强大——她的强大并不仅仅在于境界的强大,更在于对道法精细准确到不可思议的掌控程度。   几百片薄冰改变元十三箭的运行轨迹,看上去很简单,但要做到实际上非常困难,先前空中那些薄冰与箭簇相触时的角度,必须极为精确才能做到不同微小偏差之间的无限叠加,一片薄冰倒也罢了,她同时操控几百片薄冰,而且是在那么短暂的瞬间便完成,这需要怎样的精细控制能力?她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湖间余波犹在,随着水面的起伏,站在薄冰上的道痴叶红鱼也随之轻轻上下,她看着岸上的莫山山平静说道:“半道神符果然有点意思,书痴你进步不少,可以做我的对手了,如果你能在知命境悟化,成为真正的神符师,或许真的有机会战胜我,但是很可惜,要到那一步你还需要很多年。”   莫山山微微低头,没有说什么。   叶红鱼又看着宁缺微嘲说道:“你便是宁缺?我知道你是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但我真没有想过,你会弱到如此地步,真是给书院丢脸。”   如果别人嘲笑桑桑,宁缺可能会很生气,会马上跳起来问候对方先祖,但如果是自己被嘲笑被奚落,只要不是被打死,脸皮厚如他根本毫无感觉。他握着铁弓看着湖心薄冰上的少女笑着说道:“别这么说,我也让你流血了。”   他没有举起铁弓瞄准对方,因为先前的战斗已经至少证明,在不是偷袭的情况下,对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元十三箭没有必杀的把握,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这时候既然道痴似乎有说话的意思,那他当然愿意陪着对方说说话。   要知道根据他的判断,道痴似乎很有把握把他和莫山山收拾掉。   只不过既然是敌人,说的话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话,一个男人让一个女人流血而不是流泪,在底层酒肆的笑谈中,往往是与那些闺房之事联系起来,只可惜无论道痴还是书痴这一生都生活在云端山中,痴于修行符书,哪里能听出他话里藏着的猥琐味道,所以根本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不免让宁缺有些遗憾。   他接着说道:“我能问你一件事情吗?”   叶红鱼平静看着他,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就仿佛一只山猫看着一只竹鼠,不屑戏谑玩弄,因为实力上的强大差距而平静等待,红唇微启轻声道:“什么事情?”   宁缺问道:“隆庆皇子死了吗?”   “没有。”   “很好,既然我没能杀死他,那你想来也不能杀死我。”   宁缺看着湖面薄冰上的道痴,很诚恳地说道:“我承认自己确实是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我也承认自己打不过你真的很给书院和老师丢脸,但我想有必要提醒你,如果你杀了我,书院和老师会觉得更丢脸,到时候只怕神殿也保不住你。”   他再次搬出书院和夫子这两座大山来给自己靠,这是很无聊的手段,但荒原王庭间发生的事情,以及史册上记载过的无数故事都已经证明,这是最有效的手段。   只是下一刻他发现,这种手段对道痴没有任何效果。   叶红鱼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看着岸边的他认真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是夫子的亲传弟子,所以这样杀起来才更有意思啊。”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眼眸很平静,然而宁缺却感觉到了一股非常可怕的寒冷,因为他听出来这种冷静里隐藏着一股强烈的疯狂兴奋味道。   叶红鱼看着神情凝重的他,再也难以压抑心中的兴奋,轻抚胸口说道:“我一直很想杀一个书院二层楼的人看看,只是总是找不到理由,你今天毁了隆庆,等于便是给了我一个理由,我真的很开心。”   宁缺觉得嘴里有些发干,皱着眉头问道:“你不担心神殿和书院之间开战?”   叶红鱼说道:“能够与书院二层楼里真正的强者对战,是我修道以来的最大心愿。”   宁缺看着薄冰上美丽的道痴少女,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时他终于确信对方真是一个修道成痴如狂的怪物,也终于确信,那个让陈皮皮都感到棘手害怕,甚至让他形成某种变态男女观点的女人,就是道痴。   叶红鱼看着湖岸上的二人微微一笑,神态妩媚又清纯,诚挚说道:“能有这样的机会,我很开心,所以为了表示对你的感谢,我决定……亲手杀了你。” 第六十六章 一鱼万法   看着道痴神情,听着这般话语,宁缺不由怔住,明白竟是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那一刻,略一沉默后望向身旁的莫山山。莫山山也正好望向他,二人的眼神在湖畔风中相触,看出彼此的真实心情。   如果道痴没有晋入知命境界,那么书痴和宁缺加起来,即便不敌但想来也不会太过狼狈,更不至于被对方诚挚言道必杀。然而有些奇异的是,眼下局势异常凶险,宁缺和莫山山的眼神略显焦虑却依然没有什么恐惧。   叶红鱼没有在意他们二人的眼神交流,因为她有足够的自信与痴狂意把他们击倒然后杀死,在这莽莽山脉深处的幽谷中。   刚略微平静一些的湖水,随着她的意念一动再次剧烈震荡起来,清澈的湖水被无形的卷风吸起,围绕着她曼妙身姿缓缓转动,尾部脱离湖面,形成一道透明的水束,紧接着透明水束表面渐渐显出繁密的波折,淡淡天光投射其上折成无数的光片,看上去就像是银色的鳞,那根围着她腰间转动的水束如鱼一般。   随着她纤细手指轻弹,腰间那束湖水凝成的细鱼,像离弦之箭般射出,破开湖面上的微寒空气,挟着恐怖的天地气息扑向大明湖北岸二人。   莫山山蹙着眉头盯着那道高速袭来的水鱼,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探出棉袖,食指在空中快速画出数根线条,竟是完全不在意念力高速消耗,再一次毫不犹豫施出了那道半神符,湖畔空中符力大盛。   道痴以气息凝成的水束化鱼已经刺至岸边,就在快要接触到那半道神符凝成的透明气团时,忽然有极明亮的光线从透明水束深处射出,那些如同昊天神辉一般纯洁神圣的光线,经由水鱼表面无数鳞片的折射,顿时大放光明,瞬间将青翠山谷和大明湖照耀的炽白一片,就仿佛天上的太阳来到了此间!   炽烈的光线陡然暴发,冷酷无情地刺进莫山山清亮的墨瞳里,少女轻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识海受震,对神符的控制顿时弱了一分。   宁缺也没有预料到那条像细鱼般的水束,竟能产生如此奇异的道法效果,只觉眼前一亮然后剧痛传来,忍不住痛哼一声,险些跌坐到地面。   尖啸声连绵响起,那道似虚似实的鱼状水束,趁着神符微弱之机,放着光明强悍恐怖地不断突前,眼看着便要撕裂那团透明的气团!   凝念入水成束,施以光明弱敌,很简单的手段,却极为有效,不得不说,道痴叶红鱼对道法的掌握和对战斗的缜密计算,已经到了一种很完美的程度。   湖畔的宁缺和莫山山被透明水鳞折射放大的昊天神辉刺的双眼剧痛,根本无法视物,眼看着便要被那道蕴含恐怖力量的水束击中。   然而就在这时,大明湖畔忽然出现了一道强大的符意,这道符意中正平和没有任何躁意,然而却因为这种纯正而格外强大。   来到湖畔的透明水束瞬间凝滞,无论蕴含着强大威力的它如何挣扎,水束表面的繁复鳞片蜕去重生,从水束深处折射出的炽烈光线如何更加强烈,都再也无法再向前推进一步,仿佛天地间生出一只巨手冷漠地扼住了那条鱼。   大明湖北岸的风骤停,丝丝缕缕的风瞬间消失,空气被那道强大的符意所压制,不敢有任何流动之意,便是那些正在风中下堕的碎片也静止在了空中。   这种静止不是绝对的静止,而是一种被迫的挣扎而不能脱的静止。   半亩湖面正陷在这种静止之中,不安的湖水挣扎地流淌,却流淌不出,湖面上的薄冰挣扎渐碎,却不向四周散开,而是向内压缩,不断地挤压变小。   一片青叶从岸边飘向湖面上,瞬间被那道符力撕成碎絮,然而又紧紧捆成一束,并未散开,只是变成了一团青茸,看上去极为神奇。   湖畔的天地间似乎多出了无数根绳子,妙到毫巅地捆绑住一切事物,束缚住它们的行动之意,因为这道符的名字叫做:缚字符。   ……   ……   宁缺左手紧握着那个锦囊已经破开,微显焦黑的袋口里黑深一片,没有任何东西,那道神符已经随心意而启,开始在湖面上束缚能够遇到的一切。   站在湖面薄冰上的道痴,身上那件蓬松的鲜红道裙被缚字符的符意压缩紧贴着身体,薄软的衣料紧裹着起伏有致的曼妙身躯,显得格外美丽诱惑动人。   而平日里飘于风中的红色系带,早已无力堕下,颓然地缠绕在她腿上,鲜红的系带与赤裸白皙的双腿交缠着,更是透出一股有些邪恶的美感。   只可惜被符力凝住的水束依然在大放光明,宁缺暂时还无法睁开眼睛,不然若让他看到道痴此时的紧身模样,眼睛和心神肯定会大感舒畅。   叶红鱼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她当然不会觉得衣料紧贴身体曲线毕露的画面有多么美丽诱惑,她只觉得非常狼狈羞恼,所以愤怒。   除了愤怒羞恼,她此时心中更多的情绪还是警惕,因为此时她面临的是一道强大的完整神符,虽然远不如神符师亲自施展出来强大,但她也不可能无视,这道恐怖的缚字符无法束缚住她的念力意识,却已经束缚住了她的身体。   在这关键时刻,抢先再次出手的是莫山山,她右手五指像兰花一般绽放,瞬间消解那半道正与道痴虚鱼对抗的半道神符,然后左手食指陡然如剑般刺出。   一股强烈的干燥意味,出现在湖畔,空中没有出现火焰,却已经出现了被火焰更高的温度,邻近北岸的半亩湖水骤然沸腾起来,水雾大作。   虚鱼放光明后,宁缺一直紧闭着眼睛,识海里的念力却始终在敏锐地感知着周遭,除了无法定位与天地融为一体的道痴,清晰地感知着其余的天地气息波动。   当那道燥意刚刚出现,他便知道莫山山准备动用焚天符。   所以当湖面之上水雾蒸腾,流光溢彩,稍掩强光后的第一时间,他便睁开了眼睛,用最快的速度搭弓,向在水一方雾中隐现的道痴射了一箭!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湖面水雾生成的一条极细的黑洞,以及洞旁高速旋转的雾气,秘铁打造而成的中空符箭,便来到了道痴的身前!   神符缚住了道痴的曼妙身躯,按道理在符箭之前,她再没有任何幸理,然而令宁缺感到震惊的是,那道同样被神符缚住的水束虚鱼,竟在他发箭之前便似乎感应到他的想法,强行挣断了水做的身躯,瞬间回到了她的身前!   湖面泛着异光的水雾间,隐约似乎响起一声哀鸣。   半道湖水虚鱼,直接被强大的元十三箭撕成了碎片,然后化作满天水滴,啪啪啪啪落入湖中,仿佛下了一场暴雨。   到这个时候,宁缺才终于知道道痴的本命物竟然是鱼。   ……   ……   道痴左肩再受重创,鲜血淋漓喷涌而出,却因为那道磅礴的缚字符意没有流进湖水中,而是变成无数滴浑圆的血珠贴着她裸白的肩胛骨。   如果不是湖水虚鱼在最关键时刻挡住了那道符箭,只怕她会被那一箭生生射死,然而眼下她虽然活着,却也是受了极重的伤,左臂将断未断,更关键的是本命物受到了极惨重的伤害,说不定再也无法修复。   少女美丽的面容异常苍白,寒冷森然盯着水雾那边的湖畔,忽然带着些许疯狂意味说道:“颜瑟师叔的神符果然厉害,但很可惜你不是颜瑟师叔。”   宁缺根本不理会她说的话,取出第四枝元十三箭搭在了紧绷的弓弦上,控弦的手指微微颤抖,唇角淌着血丝,连续射出符箭,对他识海的震荡太过剧烈,对他身体的伤害也非常大。但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趁着缚字符缚住对方的机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她射死,哪怕把箭匣中十三根符箭全部射光也在所不惜。   但道痴绝对不会再给他任何发箭的机会。   大明湖上响起一道凄厉的、愤怒的、冷酷的喝声。   道痴暂时无法破开缚字符的束缚,但她不需要破,因为她此时已经动了真怒,就像宁缺不惜一切也要杀她那般,她也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宁缺杀死,这里面所提到的代价,甚至包括她已经断成两截受了重创的本命物!   强行从缚字符中挣脱出来救主的湖水虚鱼,此时已经被撕断成了两截,其中半截被那道元十三箭射成满天暴雨,还有半截犹在湖面之上弹动不安。   随着那声冷酷厉喝从叶红鱼红唇之间迸出,半截湖水虚鱼骤然平静,仿佛就像是死亡之前的刹那自哀,然后猛然炸开!   透明的水柱炸开便是暴雨,而虚鱼表面那些繁密的鳞片,却被某种神奇力量从湖水本体上剥离下来,随着力量的暴发而向湖岸迸射!   一片透明鱼鳞在空中化为一道小而锋利的道剑。   万片透明鱼鳞在空中化为万道小而锋利的道剑。   当湖水虚鱼本体化为雨水洒向湖面时,那万枝道剑也已经如暴雨一般洒向湖岸上的二人,其势磅礴不可抗,有若黑云压城,可摧世间一切! 第六十七章 大明湖开   很高的地方听说都很寒冷,道痴叶红鱼境界很高,她随意一念洒向湖畔如暴雨般的万柄道剑也很寒冷,湖水凝成的剑身蒙着淡淡的霜,已然成冰。   万柄冰霜剑,遮蔽了来自山谷上方苍穹的天光,黑压压一片来到湖畔,就在这时,一朵伞花开于万剑之前,花色如夜空一般漆黑,顿时让万剑失色。   生死关键时刻,宁缺撑开了大黑伞。   这个选择毫不出乎意料,甚至就像那些被人看厌了的陈词滥调,然而正如同文章里的陈词滥调往往是数千年文人总结出来最不容易出错的精华,大黑伞也同样如此——能承万世尘埃,能遮眼遮天,面对再大的暴雨,也不会漏下一丝。   小而锋利的道剑,密密麻麻而至,像真的暴雨般连绵击打在大黑伞腻污厚实的伞面上,发出啪啪啪啪巨大沉闷的撞击声,道剑无法刺破伞面,伴着强大的冲撞力量纷纷碎成冰屑,然后化为水雾消散在黑伞之前。   撑伞同时,宁缺把莫山山拉到自己身后,大黑伞很大,两个人半蹲在伞下,头顶仿佛多出一片半圆形的黑夜,没有留下任何缝隙。   道剑无法刺破大黑伞,但上面蕴积着的恐怖冲击力却留在了伞面上,然后顺着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伞柄,传到宁缺紧握伞柄的双手间。   他低着头皱着眉,双臂不停颤抖,双手指间现出苍白色,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却依然还是无法抵抗住黑伞伞面传来的一阵强过一阵的冲击力。   万柄道剑在湖畔空中列成繁复的剑阵,依序降下,连绵不绝猛然轰击,速度变得越来越快,甚至冰凝剑身带着出鲜红的尾艳,仿佛正在燃烧一般!   大黑伞伞柄从宁缺指间滑脱,重重撞到他的胸口!   伴着一声痛苦的闷哼,鲜血自他唇角淌落,但他左手紧握着伞柄中段,右手像铁丝般紧紧抠着黑伞上端的伞骨,用胸口抵着伞柄。   道剑的轰击还在持续,大黑伞伞面传来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他紧抠着伞骨的手指渐渐被割破,流出血来,甚至渐要向指间陷下去。   宁缺盯着模糊血肉间隐约可见的白骨,脸颊因为剧烈的痛楚而变得苍白,甚至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但他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   他向来对自己够狠,尤其是在事涉生死的紧要关头,所以在湖畔万柄道剑之前,他死也不会放开黑伞,因为他知道一旦放开,自己和莫山山都会死。   破指间流淌下来的鲜血没有滴落到地面,而是顺着黑伞伞骨淌到伞面上,骤然间他识海里出现了一抹亮光,可惜在这种时刻,他实在是没有精力去寻找那道亮光的真实模样,只能盯着黑糊糊的伞面,盼望着道痴的念力赶紧衰竭。   虽说在箭射隆庆皇子之后,他就很清楚自己与神殿,尤其是那位道痴已然成为生死之敌,但他落在黑伞上的目光,依然止不住生出很多赞叹与佩服。   颜瑟大师亲自书写的锦囊神符,集合了书院后山智慧与能量的划时代元十三箭,再加上已经悟了半道神符的书痴莫山山,这是怎样的力量?   虽说道痴在雪崖上晋入知命,但如果是普通的知命境初品大修行者,这样的力量和宁缺藏着的大凶险手段,只怕也只能命丧当场,面对宁缺和莫山山还有那些隐藏着的大凶险手段,只怕也会命丧当场,然而道痴却没有死。   虽然被两道符箭波及受了重伤,但这个修道痴狂的少女终究还是没有死,非但没有死,她漠然站在湖面薄冰之上,被缚字神符所制,却是凛然舍了最珍贵的本命物,心意一动便用万柄道剑把宁缺和莫山山压制的无法还手!   宁缺曾经听闻西陵神殿掌教曾经称赞道痴万法皆通,如今看来果然如此,道痴不止境界高妙,更震撼的是她在战斗中所表现出来的毅力决心眼光和无穷无尽的手段,忍不住心想:“居然这样都杀不死你?看来必须要想办法杀死你。”   ……   ……   虽说不是符师本人发动,所以大明湖上这道缚字符的符意失了几分妙处,但这道缚字符毕竟是颜瑟大师写的神符,无论符力持续时间还是强度都非常恐怖,即便以道痴叶红鱼的境界能力,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摆脱。   白皙的肩头被元十三箭再次射中,鲜血凝成的血珠紧贴在她的赤裸上臂处,有些血腥,一丝不苟庄严的道髻早已乱了,缕缕黑发刚飘到空中,便被缚字符束至她的脸颊上,黑丝衬着洁白的肤色,显得格外美丽,却又有几分狼狈。   但道痴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只是冷冷看着湖畔那把大黑伞。   身为夫子的亲传弟子,偏生如此弱小,书院任宁缺代表后山行走天下,必然会让他带着些保命手段,所以她虽然慨叹于那把大黑伞的强大防御能力,却并不吃惊。   真正让她感到吃惊甚至隐隐敬佩服的是宁缺在战斗中所表现出来的能力,这种能力指不是境界或者对天地之息的操控程度,而是指他对所有战斗手段的巧妙运用,对出手时机的精准选择,甚至可以含浑称之为某种气质。   今日在大明湖畔,为了杀死宁缺她已经尽了九分心思,极罕见的动用了参悟时间并不长的昊天神术,最后动用了昊天道门掌教震慑世间的万剑宗道法,却依然无法杀死对方,甚至反而被对方重伤了身躯。   肩头凄惨的伤口,掌心还微热的血水,上臂处紧粘着的血珠,都让叶红鱼感到愤怒羞辱甚至疯狂,但她的眼眸却像那些水鳞凝冰结成的剑般开始燃烧起来,透出一份狂热的冰冷——只有面对真正值得尊重的对手,这种眼神才会出现。   为了证道,她于西陵桃山上觅强者,于四海野地觅遗辈,这些年来与很多高手较量过,然而极少有人能够让她尊重甚至敬佩,因为在她看来,那些所谓高手徒有境界和雄浑实力,却根本不知道怎样发挥,便如读死书的酸书生那般不值一提。   直到今日她遇到宁缺,发现这个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竟是极为罕见的懂得战斗真谛的修行者,虽然如今境界尚低,但只要境界稍有进益,生死证道之时必然极为强大——她很确认这个推论,因为她自己便是这样的人。   大黑伞在湖畔的暴雨道剑下瑟瑟支撑,似乎随时可能崩溃,却一直没有崩溃,那些冰剑化成的水雾越来越浓,渐要将它掩埋,道痴面无表情看着那处,在心里很认真地说道:“这样都杀不死你吗?看来,你真的必须死了。”   ……   ……   叶红鱼痴于道,痴于证道,何以证道,唯生死耳,所以她狂热地追求战斗。宁缺痴于生,痴于贪生,何以求死,唯避死耳,所以他战斗起来非常拼命。缘由虽然不同,所形成的外显气质却有几分相似,如果他们能够知道彼此的童年生活,大概会清楚原来彼此原来是同样的一类人。   因为拥有同样的气质和理念,所以他们互相佩服,互生更深重的杀意,因为不好杀,所以尊重,所以更必须要杀死对方。   道剑袭击着黑伞,黑伞抵抗着道剑。立于湖上的道痴身体无法移动,肩头的伤口还在不停的流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念力会枯竭;躲于伞下的宁缺身体无法移动,指间的伤口不停的流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握不紧这把伞。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叶红鱼脸色苍白,但看不出来有念力枯竭的征兆,宁缺低着头紧紧抿着因为失血而发白的嘴唇,也看不出来有放手的可能。   大明湖畔的战斗从极激烈的动态画面,转成绝对的静止画面,除了剑与伞,然而隐藏在其中的凶险却是越来越激烈,只要一方无法坚持下去,那么便是毁灭之时。   局面似乎进入了一种死局,两个人都太狠,狠到看不到这个死局的结尾,最终是生存还是死亡,似乎只能取决于谁能坚持到最后。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名少女符师似乎被人遗忘了,但她是书痴,怎能被人遗忘,事实上最终解开这个生死之局的人,便是她。   ……   ……   莫山山站起身来,站到了大黑伞的外面。   宁缺大吃一惊。   看着迎面而来的密密麻麻道剑,少女符师平静咬破自己的手指,凭由鲜血从指间淌落,然后轻轻向空中伸去。   随着她的动作,那些迎面刺来的道剑骤然间变得缓慢了几分。   纤细指尖滴落的血珠很奇异地悬浮在了空中。   然后莫山山的指尖轻轻蘸进空中的血珠,就像一根纤细的紫毫蘸进黄州沉泥砚的墨汁之中,柔柔一拖复落空中无形之纸,便画出一道血线。   依旧是那半道神符,只不过这一次符线行走不再无形,而是依遁血线,清晰的无以复加,湖畔渐生的符意并不比先前更强,但却更为生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书痴此生所写的最强大的半道神符,并没有向着湖面上站立着的道痴而去,因为距离太远,因为她知道即便自己出手,也不见得能够击倒那个强大的女子。   她的半道神符投向了大明湖!   就像刚刚写好一幅淋漓墨卷的枯笔,投向瓮里的清水,想要濯清自己。   大明湖清澈的湖水里,骤然多出无数条极细的血丝,仿佛朱砂。   以这一笔为引,一股悠远古老的气息自湖底生出,令人心生震撼膜拜之感。   大明湖活了过来,湖水蒸腾翻滚,水雾笼罩山谷。   大明湖消失无踪,湖水失了涛声,水雾遮掩一切。   那股悠远古老的气息,汇聚在浓郁的水雾里,骤然暴涨,瞬间占据整座青翠的山谷,再过瞬间漫上奇崛的雪峰,最终直冲遥远灰暗的天苍。   仿佛要把这片天掀开一般。 第六十八章 何以浇块垒(上)   悠远古老的气息,暴涨依山而起,直刺灰暗天穹,却在似乎将要触碰到天幕的那瞬间骤然收敛而回,雪峰顶端浮雪渐飞,青翠山谷气息大乱,空中劲风狂舞,瞬息之间横扫,湮没所有事物。   道痴的万道冰剑、书痴的半道神符,宁缺捏碎锦囊释出的缚字符,沸腾的湖水,都被狂风卷动的烟雾所吞噬,消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宁缺和莫山山直接被暴涨的气息震飞,眩晕片刻后才醒过神来,他看着笼罩天地间的浓雾,不由感到身体有些寒冷,这等恐怖的气息,完全不像是人类可以施展出来的力量,即便是知命巅峰的至强者,也做不到这一点。   箭筒和行囊都还在身旁,他震惊之余又生出诸多不解,这道狂暴气息直接吞噬了所有,包括道痴的气息,可为什么自己依然完好,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这……是什么符?”   宁缺难以压抑心头的震惊,望着身旁的莫山山问道。   莫山山抬袖擦去唇角淌下的鲜血,摇了摇头。   先前她以血为墨写就半道神符袭向大明湖,才引发山谷里的异变,然而她自己似乎也没有想到会造成如此后果,听着静寂无声的周遭,发现再也无法听到大明湖的涛声,如漆墨眸里显出几丝余悸,颤声说道:“和我无关。”   二人相互扶着艰难地站起来,视线所及尽是一片水雾,根本看不清楚是在何处,宁缺不是很理解她的话,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她。   莫山山轻轻咳了两声,感受着浓雾之中依然盈绕回荡的悠远古老气息,满怀敬畏向往情绪说道:“这道气息是魔宗山门阵法开启时渲泄的力量,我先前只是试图让阵法开启,但真没想到只是开启渲泄的阵力,便如此强大。”   魔宗山门阵法开启?   宁缺大吃一惊。   前些日子在那道雪崖上,隆庆皇子曾经说过魔宗山门开启还需要时日,这些天他一直在大明湖畔悟道,也没有感受到任何魔宗山门开启的征兆,结果没有想到,莫山山竟然有能力看破魔宗山门大阵,让它提前开启!   一念及此,他看向莫山山的目光便多出几分灼热,心想天下三痴果然名不虚传,平日里看着淑静平和,并没有太特殊的地方,到了关键时刻,却总能给人带来太多的惊喜,书痴少女竟真的能够达到符阵不二的境界。   被宁缺灼热目光看着,莫山山有些不适应他目光里的赞叹敬佩意味,微羞低下头去,轻声解释说道:“这些日子你在湖畔悟道破境,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做,所以在湖畔看这座山门大阵看了很长时间,所以看明白了一些。”   她低着头继续小声说道:“而且这不是本阵,只是山门外的掩阵。”   虽说颜瑟大师曾经说过符便是阵这种话,宁缺也曾经被七师姐当作苦力修复书院后山大阵,但他对于阵法知识的了解依然极为贫乏,完全听不懂什么本阵掩阵。然而他很清楚,前一刻在道痴叶红鱼的攻势下,局面已经陷入绝境,莫山山开启魔宗山门等若是直接打破了死局,这比什么都重要。   宁缺感慨说道:“道痴果然强大,入知命境后你我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只是很可惜你在这里,那么大明湖对她来说就是个错误的战场。”   莫山山抬起头来,眸子里现出喜意,从燕北边塞来到荒原深处,她总觉着和宁缺相比自己徒有书痴之名,却起不到太多作用,不免有些神思黯然,这时过宁缺的称赞确认自己还是发挥了一些作用,轻声说道:“我也只是试一试。”   宁缺笑着说道:“过度谦虚就是骄傲。”   莫山山笑着点了点头。   宁缺看着身周弥漫着的浓雾,微微蹙眉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魔宗山门如果已经开启,我们该怎么进去?”   水雾太过浓郁,遮住所有的视线,天地气息太过紊乱,便是识海也只能感知到极混沌的一片,在这种环境中不要说找到魔宗山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时候究竟在哪里,是还在青翠山谷中抑或被那道气息震飞到了别处?   莫山山闭上眼睛,细长的手指探出棉袖伸到雾中,微微屈伸计算感知,片刻后她睁开眼睛,蹙着墨般的眉儿说道:“先等雾散。”   雾开雾散总有时,没有过多长时间,魔宗山门大阵开启时造成的天地元气变动,渐渐被真实的天地所淡化,半空中的雾气率先散去,隐约可以看到极高处的天空,不知因为什么,原先灰暗的雪云已然散去,露出一角湛湛青天。   水雾散开的速度越来越快,从青天到雪峰再到峰顶的葱葱绿色,连绵不断进入宁缺视线里,看着那些已经看了好些天的雪峰,再加上相对方位,他愕然发现,自己二人此时所站立的位置,竟应该是在大明湖的湖心中!   然而脚掌下接触的明明是实地,怎么可能会是在湖里?大明湖的湖水去了何处?如果说湖水被魔宗山门大阵开启时的威力直接蒸发干净,脚下也应该是淤泥才对,可是那种坚硬厚实的感觉明显有些异样。   雾气继续从天空向陆地散去,已经能够看到湖畔的青青阔叶林梢,看那些林梢的高度,宁缺愈发确认自己二人的位置是在地势更低的湖底,心中也愈发疑惑。   不过这时候他来不及去思索大明湖神奇失踪的答案,眼看着水雾渐散,青林渐现,他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挽弓搭箭,强忍着肩部的剧痛,顾不得指间还在流淌的鲜血,警惕地用肉眼和念力搜寻着四周的画面。   视野恢复清明,狂乱紊杂的天地气息波动平静,也就等若先前像战壕一般保护自己的东西都不存在,道痴随时可能发现自己,并且再次发起进攻。   魔宗山门开启,他和莫山山都没有因此而受重伤,他自然更不相信道痴这个强大而疯狂的女子,会遭受怎样严重的损害。   锋利寒冷的符箭箭簇稳定地缓慢移动,瞄向清明视界里的所有方位,随时准备离开紧绷的绞弦,射向突然出现的那抹红衣。   然而当云雾散尽后,他还是没有发现叶红鱼的身影,无论肉眼还是念力都是如此,甚至连最轻微的杂音都没有听到,整座青翠的山谷变得静寂无比。   不是绝对的静寂,有泉水叮咚,有流水潺潺,在四周间歇响起。   宁缺不知道痴去了何处,但他直觉此时应该暂时安全,缓缓收弓回肩,看了身旁的莫山山一眼,向四周走了几步,靴底踩在石砾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们这时候确实是在大明湖原来的底部,但脚下踩着的不是黑色的淤泥,也不是银色的细沙,而是密集的满是棱角的石头。   前些日子在大明湖畔悟道破境,看着这片静湖面积并不是太大,然而今天行走在干涸湖底,他才发现原来很大,就像是一个挖空了的巨大石碗。   前一刻还是凛冬静湖,下一刻便成了干爽的砾地,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神妙画面,不过想着魔宗山门这种不可知之地本来就极神妙,宁缺和莫山山虽然难抑心间震惊,却也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   观察片刻后,二人终于发现湖水去了何处。他们脚下的碎石砾里就有水,只不过是很薄很浅的一层,顺着石砾的缝隙,向某一个方向渗漫而去,然后逐渐汇流成平溪,向低洼处流去,最终在湖底的最中心处消失不见。   湖心处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渲泄如此多的湖水,不免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仿佛那里有一头远古的巨兽正张着贪婪的嘴。   宁缺和莫山山对视一眼,顺着脚底清水漫流的方向,抬步向湖心处走去,然而还没有走几步,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双脚仿佛灌了铅一般再难抬动,身旁的莫山山的脸色更是变得无比苍白,显得极为痛苦。   “这是怎么回事?”   宁缺感受着那股令人感到畏惧的气息,皱眉望向周遭,却看不出来什么异样。   湖底一片石砾,确实没有任何异样,有的只是石头。   这些石头或大或小,形状各异,有的中空似被风镂出的艺术品,有的圆滚如鼓,有的纤细如林,有的则是模样怪异根本不知该如何形容。   有些石头上生着厚厚的青藓,有的则是光滑如玉,但无论哪种石头,上面都没有湖水留下的痕迹,仿佛它们并没有被湖水浸泡千万年的那段时光。   满山满谷的石头,就这样出现在视线中,仿佛同时出现在胸中,哪怕圆滑的石头也充满了无形的尖锐棱角,让看到它们的人感到胸中堵塞不安。   那种感觉好生不舒不畅不痛,充满怨怼之意,不甘倔犟之念。   宁缺看着眼前这些石头,终于感觉到了古怪。   莫山山在他身旁怔怔看着这些石头,苍白的脸上忽然现出两抹红晕,眸子明亮异常,薄唇轻颤,不可置信说道:“难道这就是……块垒?”   宁缺问道:“块垒是什么?”   莫山山颤声说道:“西陵教典曾经记载过一种阵法,那种阵法横亘天地之间,强大到难以想像的程度,与它相比,裁决司的樊笼神阵简直不堪一提。”   她脸上满是敬畏和仰慕神情,看着四周看似随意堆放的石头,说道:“我总以为这种阵法只可能存在于传说中,没想到……居然有人真的能布阵成功。”   宁缺好奇问道:“这些石头就是……那个传说横亘天地的强大阵法块垒?”   莫山山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块垒……就是石头。” 第六十九章 何以浇块垒(下)   宁缺站在满山满谷的石头里,感受着那道气息,捂着胸口眉头微蹙,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他此时胸口里仿佛被塞进去了几十颗硬梆梆的卵石,已经快要顶到咽喉处,堵的发慌,硌的难受,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先前他没能听懂莫山山那句块垒就是石头,直到这些形状各异的石头把他的眼眶全部撑满,把他的胸腹全部堵塞,他才明白原来所谓块垒,便是胸腹间那股不知因何而生的不平意,那些不平意最终凝结成石,不得畅快。   石头是世间最普通寻常也最不寻常的事物,千万年来沉默存在于天地间,可以长草但草都是外物,可以崩裂但裂开仍然是石,哪怕风化成砂砾依然是石的子孙,它的本体是那样的坚强而纯粹,仿佛永远不会有任何变化。   宁缺看着充塞于天地间的千万块石头,不由想起师傅颜瑟大师曾经说过某些话,亭榭楼台总被风吹雨打去,石基无语千年本质不毁,看似不洁却洁到极致。   天地间万物都有自己的气息,那便是元气,玉金亦不便外,只有顽石最为沉默低调,它的气息浓厚却深敛于内,从不愿意放肆喷吐,所以对于修行者而言,石头是最难感知的存在,想要操控更是非常困难。   想着这些石头在湖底在海里在山上在田垄下,安安静静存在了无数年头,养蓄着自己的气息,却不愿意让天地知晓,宁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魔宗的修行功法吸纳自然气息于体内,等若在体内再造一个自己的天地,在昊天教义中这是极大的亵渎和不敬,所以才会被世间称之为魔。   这座块垒大阵里的石头和那些修行魔宗功法举世不容的人们何其相似?   这股横亘天地间的不堪倔犟意,不正是对昊天的无言反抗?   ……   ……   符阵修行到高深处便会汇入同一条河流。   莫山山痴于符道自然也痴于阵法,她感受着这座块垒大阵的神妙,发现自己身处其间,顿时仿佛也变成一颗水底无言千年的小顽石。   块垒大阵的气息,让她苍白的脸颊上现出疲惫的感觉,她却毫不在意体内的痛楚,出神望着四周,散乱堆着的石块,专注思索着其间隐藏着的秘密。   宁缺看着她的紧蹙苦恼的眉梢,摇头说道:“这些石头隐喻着某种态度,我想,当年有能力有胆量设下这座块垒大阵的人,只可能是那位入荒原传道,却最终背叛昊天开创魔宗的光明大神官。”   莫山山抬起头来,美丽的微圆脸颊上写满了惊讶与不解,片刻后明白过来,这里既然是魔宗山门,设下块垒大阵的高人当然和魔宗脱离不开关系。   她相信宁缺的推论,虽有些遗憾这样一座美丽而神奇的大阵,是由魔宗中人打造而出,但她并没有考虑太多,心神迅速再次沉浸到这满山满谷的石头之中。   湖底干涸石砾地,荒野上躺着万颗顽石,这等风景怎么看也谈不上美丽,但在书痴眼里,却美丽不可方物,里面蕴藏着令她感到心悸的大智慧。   “何以浇心中块垒?”   看着天地间横亘着的万块顽石,少女神情沉醉,喃喃说道:“那人用的是千顷湖水,以湖水静柔之意掩块垒严杀棱角,掩阵破时,依自然之力引湖水而去,块垒大阵便会重新出现在人世间,这等水落石出之意,真是妙夺造化。”   宁缺自幼过的是苦日子,虽说写的一手好字,却吟不出一首好湿,审美偏弱毫无情趣,面对着满山破石头,实在是看出什么美丽,更看不到什么妙夺造化的水落石出之意,他只觉得胸腹间的石头快要从喉咙管处喷涌而出,难受到了极点,急着想办法离开或者是进去,看着莫山山陶醉模样,虽有些不忍,还是不得不极煞风景地打断对方,问道:“既然这座大阵这般厉害,我们能进去吗?”   世人皆称书痴性情淑静贤贞,但既然带个痴字,一旦真的痴醉起来,便浑然忘却身外天地,甚至连自己体内的伤势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哪里这般容易清醒过来,她根本没有听到宁缺的话,神情黯然难过说道:“……这座块垒大阵竟是被人毁过一次,如今大概百中只余其一,真是可惜,也不知道当年这座块垒大阵完好时开启,会是何等模样,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人能让块垒重现人间。”   她非常难过,宁缺却听着有些高兴,心想若非如此自己二人早就死了,随意安慰说道:“先找路进去再说,日后你多参详阵法,让块垒重现也不是难事。”   莫山山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问题,微疏的细长睫毛轻轻眨动,片刻后薄唇微启,看着宁缺认真说道:“十三师兄你说的对,世间能见到这座块垒的人极少,我既然看见并且有所明悟,那么日后便要想办法让它重现世间,如果我不努力修行学习,块垒真的就此消失,那便等若是我的责任。”   宁缺没有想到随意一句话,竟让她主动载起这般沉重的责任,修行世界里的传承,总有断续处,若能重新拾回这座神奇大阵,自然是好事,但他又有些担心,这等重任会不会让对她的心境修行造成影响,一时无语。   忽然间他想到一个问题。   满山顽石只余百分之一威力便如此强大,当年完好无损时又该是怎样的无敌存在?这座名为块垒的传说级阵法,能让书痴迷醉如此,能在西陵教典上留下自己的赫赫声名,居然被人毁了根基?当年究竟是谁有能力毁掉这样一座大阵?   想着这个问题,他看着身前一块普通无奇的石头蹲下,缓慢伸出手指轻轻抚摩石头上那两道青苔,随着指尖移动青苔剥落,露出里面深刻入骨的痕迹。   那些痕迹是清晰的剑痕,被湖水和青苔遮掩了数十年,不见天日。   宁缺转头望向别处,发现这片块垒大阵里还有些石头上也生着类似的道状青苔,想必那些道状青苔之下,也是类似的剑痕。   石头上的剑痕分为两道,简洁凛冽甚至显得有些粗疏,很随意的左一剑右一剑,却透着无可匹敌的强悍意味,多年之后,青苔附着在剑痕之上写了一个字。   宁缺感受着指尖的触感,感受着剑痕间残存的淡薄气息,明白便是这些简单而强大的剑痕,直接摧毁了块垒大阵的根基。   剑痕间的气息很熟悉,很亲近,与前些日子指引他来到这片青翠山谷的气息完全相同,只是要淡上很多,应该只是那道气息的残存。   然后他注意到有些石块的截面太过光滑,明显是被切开,寻着三块拼在一处,发现果然是一整块石头被两剑斩成了三截。   三截断石依着光滑的剑痕重新回复为整体,缝隙间喷出几抹浮尘,那些残存的气息也变得浓郁了几分。   宁缺沉默看着身前石头上的剑痕,仿佛再次看到雪峰之顶倔强生存的那棵雪松,千年积雪压不弯它的腰身,它强大骄傲却不屑霸道,它俯瞰苍生却不屑看天。   多年前破阵那人的气息与块垒大阵的气息很相似,都是那般的倔强不甘充满棱角,然而细细品味却又有本质上的不同。   千年之前那位开创魔宗的光明大神官,布块垒大阵时将不甘与愤懑被锁于石中,只以沉默的姿态横亘在天地间,用沉默和棱角向上苍表达自己的态度和力量。   数十年前破阵那人剑痕残留的气息,传递的信息则是更为鲜明光亮,虽时常沉默却从无自锁之意,一味尽情释放,好不潇洒慷慨,稍有不满便要直起腰身捅上一剑,不说的时候是不屑说,他一旦说便要让整个上苍都知道。   ……   ……   何以浇块垒?   莫山山说,唯有千顷湖水。   宁缺看着石上剑痕,知道还有别的答案,至少很多年前曾经有过。   数十年前,依然是这片青翠山谷,千顷湖水静掩其间。   忽而狂风大作,魔宗山门阵法启动,湖水渲泄一空,水落而石出。   石出块垒现,横亘天地间,堵塞世间路。   一名青衫书生骑着一头小黑驴行走世间。   忽然前路被堵,满山满谷的石头令他不悦令他不爽。   于是他抽出腰畔佩剑,将这座传说中的块垒大阵尽数斩成齑粉。   然后他骑着小黑驴继续呵天骂地而行,眉儿和神采同样飞扬,好不快哉。   何以浇块垒?   凭胸中一股浩然气足矣。   ……   ……   数十年后,宁缺跪倒在石上剑痕之前,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   剑痕上熟悉的亲近的气息,在他的识海里凝成一座高山,这山高而不险,与书院后那座大山差相仿佛,让他眼眶微酸,胸间生出无穷情思。   这样的人物,果然值得二师兄以生命去崇拜,值得简大家用余生去追忆,自然也值得他毫无道理、满怀沧桑的骄傲,从膝盖一直骄傲到隐隐发麻的头顶。   ……   ……   (这章真是写爽了,这个故事里有太多符合我审美观的人物,写他们的时候,我就很爽。) 第七十章 前人意,后人痴   莫山山此时还沉浸在这座块垒大阵带来的震惊之中,没有注意到宁缺,她看着满山满谷的石头,墨眉渐渐紧蹙,说道:“虽说已经被毁,但残留的阵意依然强大,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计算清楚,你还坚持往里面走吗?”   目标是进入魔宗山门寻找天书,尤其是现在已经确定那道强大悠远又亲近的气息来自何人,宁缺自然不会中途放弃,望向她问道:“还能退?”   莫山山看着身周的石块沉默计算片刻后点了点头,说道:“刚刚入阵退还来得及,若再深入只怕便退不回来了,我也不知道里面隐藏着怎样的凶险。”   宁缺看着身前石头上那些斑驳的剑痕,忽然开口说道:“你信不信命?”   莫山山微微一怔,不知道他为什么此时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宁缺望向她说道:“现在我越来越相信命运,我进入荒原来到这片山谷,身旁有你这样一位精通阵法的书痴,我相信命运对此已经做出了安排。”   莫山山明白了他的意思。   便在这时,宁缺忽然感应到了一些什么,霍然转身,挽铁弓搭符箭,瞄准乱石堆远处某个方向,箭簇遥遥所指,正是那抹红影。   道痴叶红鱼再一次出现,她赤足踩在棱角分明的石头上快速向这方掠来,红裙之下赤裸双腿随着纵掠之势,绷的紧而笔直,左肩依然淌着血,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块垒大阵启动时的天地气息爆发对她造成了一些伤害,但不是太重。   红衣飘掠呼啸而至,双方间的距离似远实近,按道理应该马上便会接触,但很奇异的是,道痴的纵掠轨迹在石间莫名发生了诡异的转变,明明是笔直前行,却在途中变成了向右转弯,然后停在原地开始转圈。   叶红鱼停下脚步,站在一块石头上陷入沉默,大概明白这是阵法的原因,然后她抬起头望向宁缺和莫山山,说道:“你们真幸运。”   先前如果魔宗山门没有启动,说不定道痴的万柄道剑已经把宁缺和莫山山戳成了两滩血泥,所以她此时会说他们幸运。   块垒大阵真的很神奇,明明相对而立,声音互闻,但却不是真实的存在,宁缺用元十三箭瞄准着叶红鱼,确认乱石间的光线发生着某种怪异的折射,甚至连空间都有些变形,根本无法射中对方。   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总是相辅相成的,元十三箭无法瞄准道痴,道痴自然也无法在这堆乱石里,找到他们真正所处的位置。   确认这一点后,宁缺收回铁弓,向不远处石上的道痴点了点头,就仿佛对方只是一个偶遇的路人,然后带着莫山山沉默离开,向水落处走去。   二人越往湖心深处走去,靴底与石砾间残存着的水越来越轻薄,乱石堆间的阵石之意却是越来越浓,天地气息在此地运行极为不畅,无形无质的空气都仿佛生出尖锐的棱角出来,令每一次简单的呼吸都变的非常痛苦。   宁缺揉了揉因为胸腹间堵塞难受而发麻的脸颊,向莫山山问道:“她应该马上便会想到往水落石出处去,你说她有没有可能比我们速度更快?”   莫山山的脸色苍白,安静伏在上面的微疏睫毛都显得那般虚弱,轻声说道:“我能在块垒大阵里寻到某些路径,她却不能。”   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能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到最后,而内心强大的人自然在某些方面会固执的骄傲,莫山山此时计算阵法,心神消耗极剧,但淡然一句她却不能,却自然透着几分强悍意味。   听着这话,宁缺顿时放心,搀扶着她继续前行。   在乱石堆里里谨慎而缓慢地行走,随着时光的流逝,莫山山的心神愈发焕散,身体愈发虚弱,虽依然强行保持心境清明指着方向,但便是被扶着也快要站不住了。   宁缺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和微微颤动的长睫毛,摇了摇头,直接把她背到了身后,不待她说话便直接说道:“我比较皮实,还能顶上一阵。”   莫山山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反抗,缓缓把脸靠在他的肩上,如瀑般的黑发自宁缺胸前倾泻而下,她闭上了眼睛,平静地仿佛睡着一般,只偶尔指指方向。   乱石堆里阵意嶙峋,棱角尖锐之气从空中直渗体内,令人难受痛苦到了极点,更何况此时还要背着一个人,宁缺说自己能顶,实际上也已经快要撑不下去。   不过他曾经迈越过书院后山里的艰难山道,他曾经走过很多同样痛苦的道路,更重要的是,每每当他真的快要撑不下去时,偶尔能见到道旁石上的清晰剑痕与青苔,都会给他的身体里灌入强大的动力和勇气。   数十年前,那人单剑闯魔宗山门,那时的块垒大阵完好无损,威力百倍于今,但那人依然就这样闯了进去,时隔数十年,他身为那人的师门晚辈,又怎能不继承对方的强大意志,又怎能中途放弃让那人丢脸?   ……   ……   道痴叶红鱼站在石头上,看着渐渐消失在乱石堆里的那两个人影,她身上的衣衫有很多处已经破损,肩头的血痂分外恐怖,而且此时只剩她一人孤单地留在此地,身影便显得有些孤独落寞。   她并不识得这片乱石堆便是传说中的块垒大阵,但她知道这些乱石堆蕴藏着恐怖的阵力,即便强悍如她,在这些乱石堆前也会感到恐惧。   忽然间她愤怒的大喊了一声,声音在石堆间回复传播,触着更高处的青翠山谷崖壁再反弹而回,那股空旷意味愈发衬得她孤单无语。   愤怒的喊声戛然而止,她伸手撕下裙摆一角,沉默把肩头的伤口绑好,浑然不顾身下春风渐露,跳下石头便顺着最后的薄水,向湖心处走去。   西陵神殿掌教曾经赞这少女万法皆通,然而她虽痴于修道,却始终无法触碰到符阵的世界,她只是猜到魔宗山门便应该在水落石出起始处,在这片干湖中心的位置,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穿过这片乱石堆,抵达自己想要抵达的地方。   凭着石上视线与念力感知,她做出了自己的判断,然而在乱石间不过走了几步,便发现自己再一次失去了方向,那些散落在身旁的各式各样的石头,就像是桃山南麓那些桃树一般,有着神奇的扭转空间的能力。   如果这样走下去,也许她永远也不能走到湖心,也许她会永远被困在这片乱石堆中,直至最后精神崩溃,干渴疯狂而死。   叶红鱼看了一眼后方,确认此时若离开这片乱石堆还有一线生机,若再往前去几步,深陷石阵之中便再难摆脱,不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她注意到了石上的那些青苔,看到了那些在青苔下隐藏了数十年的剑痕。   隐约间想到留下这些剑痕的人是谁,她一直淡漠无情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明亮,身体激动地微微颤抖起来,血丝自肩头渗出。   有资格知道当年秘辛的修行者心目中,当年那个单剑闯山门,挥袖毁魔宗的狂人,毫无疑问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强者。   虽然那个单剑毁了魔宗的狂人,成了西陵神殿的不世之敌,最后遭了天诛,桃山上下包括三位神座在内,没有任何人愿意提及他的姓名,但道痴痴于修道,沉醉于战斗与力量的提升,一心要成为世间最强者,最为敬慕强者,所以自从知晓这段故事之后,她暗中一直对当年的天下第一强者崇拜到了极致处。   现世里,她以自己的兄长为偶像,千世里,她以那个狂人为偶像,今日她连遇挫折,更是被这乱石堆陷入进退两难的羞辱境地,便在此时,忽然看到自己狂热崇拜之人留下的剑痕,顿时被震惊的难以言语。   她终于看到了那段传说的痕迹,看到了历史的画面,看到了自己崇拜并且心向往之的境界,顿时胸腹间生起一股豪情,呼吸间尽碎石阵棱角意。   一呼一吸间,叶红鱼神情回复平静,缓缓抽出腰畔道剑,双手执柄横竖于身前,对着面前那颗石上的青苔痕迹,决然说道:“轲先生剑意在前,晚辈岂敢有负?”   话音落,剑风起,她平静而专注地一剑斩向身前那块顽石,她不懂阵法,不知该如何寻觅路径,那么她便简单地把拦在身前的一切石头全数劈开,希望能生生劈出一条道路来,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在前人剑意之前,她只想这样做。   ……   ……   大明湖千顷水散尽,徒留满地乱石,与青翠山谷一较,显得份外荒凉,令人心悸。   唐站在原先的湖畔,俯视着下方的乱石,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年那人来过之后,什么事情都变了,块垒阵也变的和以前不一样。”   唐小棠站在兄长的身旁,好奇地看着下方的乱石堆,听着里面隐约响起的金属切割石块的声音,吐了吐舌尖,感叹说道:“那个婆娘真是疯的。”   唐说道:“世人皆称你我为魔,想要进我明宗圣地一探魔为何物,哪里能少了一些疯意?正所谓,不疯何以成魔,那人当年同样如此。”   这是唐小棠第一次来到自己宗门圣地,紧张说道:“哥,真让他们这么进去?”   “我明宗圣地向来被称作死活地,即便进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为了那卷早已消失不见的天书,这些人似乎真的连生死也不在乎。”   想着此时大概已经进入圣地山门的宁缺,唐那两道如同铸铁一般的眉毛忽然皱了起来,似乎觉得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自言自语说道:“难道你会一直看着?难道你有信心能入圣地救他?难道……十四年前你真的在线的那头?” 第七十一章 伟大与渺小的石洞   青翠山谷里,干涸明湖畔,乱离石堆上,唐小棠解开领间的兽尾,露出那张白里透红嫩嫩的小脸,听着远处传来的剑破顽石声,问道:“哥,天书真的在里面吗?”   唐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唐小棠不解问道:“那为什么神殿那些老家伙派人过来?”   唐说道:“根据中原那边传来的消息,天谕大神官自南方归来后批了一道示谕,说圣地因应天时而开,天书便会出现。”   唐小棠挠了挠头,问道:“可你不是说圣地被毁之后已经变成一片废墟,里面什么都没有了?那个叫天谕的老家伙凭什么肯定天书在这里?”   唐说道:“神殿三大神座,各有妙感精诣,天谕大神官上感昊天意志,传闻中甚至可能拥有大预言的能力,他说的话又有谁会不信?”   唐小棠忽然想起崖峰山道上唱歌的那名道士,不知为何心头生出一丝恐惧,讷讷问道:“哥,你说那个人会不会过来抢天书?”   唐沉默了很长时间,摇头说道:“不会,因为在他心中有个人比天书更重要。”   ……   ……   岁月渐移,这个世界的极北处黑夜渐长,气候趋于严寒,便在这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里,那片消失数十年的青翠山谷因应天时重新现世,大明湖渲泄一空,传说中的块垒大阵重新启动,引发天地气息附雪峰而上直指天穹,声势何等样的惊人。   魔宗山门重启所带来的天地元气波动,虽然在很短暂地的时光内便敛灭,但这股波动依然传出了莽莽雪山,波及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天弃山脉外围的荒原上,黑土与白雪交杂,雪地时偶尔能看到僵毙的野兽,寒冬时节的冷风如刀吹得帐蓬猎猎作响,自身已然是最锋利的猎刀。   叶苏沉默地行走在天地间,身上那件普通的道袍平直如光滑的崖壁,完全没有受到寒风的丝毫影响,看似寻常的抬膝着步,却是须臾间直去十余丈,脚步落在浮雪之上没有遗下丝毫痕迹,飘飘有若神仙。   当遥远山脉里魔宗山门重启时的天地元气波动,从身后传到他的世界里时,他缓缓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过去看一眼的想法。   做为知守观的天下行走,叶苏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天谕大神官的那道批谕,他甚至比天谕大神官自己都更早知道,七卷天书里的明字卷会在荒原上重新出现。   只是到了他这种层次的修行者,连死关都能看破,自然也能看破任何外物,不至于让那些外物牵绊己心,哪怕那些外物是天书。   而且他和唐以宁缺与隆庆的破境之约作赌,既然输了,自然便要认输,这不存在能不能看破的问题,他只是不能允许自己在心境上留下丝毫阴影。   他出现在荒原和天书无关,和荒人南下无关,和魔宗山门重启也无关。   他自幼生活在观里,从识字开始的启蒙读物便是那六卷天书。他自幼便冷眼看世间,荒人南下对俗世或许是件大事,却根本无法吸引他的目光。魔宗山门重启相对有些意思,不过魔宗早已凋零,不复为患。   这个世界上有资格让他离开知守观的人或事实在太少。   但十四年前就站在线那头的那个人绝对有资格。   叶苏很想与那个人相遇。他想了很多很多年,只不过这些年那个人总是在那座大山里,在那座大山旁,即便骄傲强大如他,也没办法靠近对方。   今年,线那头的那个人终于离开了那座大山,来到了荒原上。   他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   但他知道自己会遇到那个人。   因为那座大山的独特气质和那个人的性情决定了这一点。   那个人要护着那个叫宁缺的小家伙。   那么宁缺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那个人一定在旁边。   所以他只需要等到宁缺遇到真正危险的时候。   只是此时宁缺正在魔宗山门外。   他为什么却要离开魔宗山门向南方去?   ……   ……   天弃山麓南向有一处碧蓝的大湖,正是草原蛮人奉为圣地的呼兰海,此时湖面上飘着薄冰,世代居住在湖畔的草原部族的汉子们,正趁着冰面没有完全封实之前打捞湖中的某种水草。   有草原蛮人的地方往往就会出现中原的商队,不过毕竟此时正是严寒隆冬,而且草原与中原联军之间的战事刚刚结束,一支中原人商队便出现在呼兰海畔还是显得有些怪异,不过这些商人出手豪奢,而且把明年夏末的皮货定银都先付了,所以部落头人默许了他们的存在,甚至还拔了片营地给他们。   中原商队的人们正在湖畔生火做饭,数十人围坐在火堆旁,趁着天气难得晴朗,没有进入帐蓬避寒,看众人动作,隐隐以其中一名商人为首。   那名颇为富态的商人拿着油糊糊的羊腿啃着,时不时发几句牢骚,很明显对草原人的招待不是太满意,旁边一个戴着毡帽的魁梧中年人大概是管事或护卫,轻声劝解了几句,却反而惹来了一通教训。   忽然间,晴朗的碧蓝天空上忽然出现了无数碎丝絮般的白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直接撕烂了蓝色的画布,渗出了后面的白色颜料。   草原蛮子和中原商人们同时注意到了天上的异象,惊讶向上方望去。   那名领头的商人骂咧咧地吼了几句。   那名神态恭顺的魁梧中年人护卫,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云丝,神情渐趋凝重。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中年人凝重的神情,那名富态商人竟是神情一凛,再也不敢训斥出声,低着头掩饰眼中的敬畏情绪,低声问了几句。   那名身材魁悟的中年男人静静看着天上的白色云丝,感受着遥远北方那道山麓深处传来的天地气息波动,被毡帽阴影遮住的容颜上缓缓现出极复杂的神情——那神情是怀念是温暖是久远之后的平静,却又夹着某些极淡的怅悔还有感伤。   然后这名中年男人说出很简洁的三个字:“门开了。”   ……   ……   宁缺背着莫山山虚弱的身体,艰难踩着满地乱石前行,抵达湖心,然后看到了一扇很大的石门,这扇石门十分巨大,站在下方望上去,竟似像座小山一般。   天下第一雄城长安都没有这般宏伟巨大的石门。   因为其巨大,所以这便是魔宗的山门。   宁缺没有想过会如此简单便找到魔宗的山门,一时间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他无法理解,如此宏伟巨大的石门究竟是怎样隐藏在大明湖里,为什么先前在块垒大阵里行走时,根本没有看到,下意识里回头看了一眼来时路。   在嶙峋乱石堆和凌厉阵意里行走时,根本看不到这座石门,然而当他走出来后,这座石门便出现在他眼前,仿佛这座石门只愿意被它挑选中的人看见一般。   魔宗山门的开启甚至比找到山门更加简单,不需要念什么咒语,没有什么巧夺天工造化的恐怖机关,当宁缺的右手轻轻触到石门粗糙而充满庄严感的表面上时,噗的一声轻响,无数积年灰尘自石门缝中喷溅而出,然后石门缓缓开启。   宁缺抬头看了一眼比前些时日更加高耸雄伟的雪峰,然后他的目光与莫山山震惊而虚弱的目光相触,便抬步走了进去。   ……   ……   雄伟、庄严、肃穆、宏大、神圣……这种特质的感受,往往都建立在巨大的空间尺度上,就如同苍鹰不敢轻越的长安城,就像是桃山上俯瞰苍生的神殿建筑群,当这些建筑与人类渺小身躯产生极强烈对比时,便会产生这种感受。   走进巨大的石门,向上攀爬了不知几万级的漫长石阶,来到魔宗山门本殿的时候,这些感受也瞬间占据宁缺和莫山山的脑海。   因为他们看到的魔宗山门比以往看到的任何建筑都更加宏伟巨大。   魔宗山门就在山中,更准确地说是在大明湖畔的雄伟雪峰之中,魔宗便在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峰腹部完全掏空后形成的巨大空间里。   这个空间大到完全无法想像,幽深不知深几许,高远不知高几许,甚至大到让人产生错觉,这是梦境中才能出现的地方,这是昊天才能有力量开辟的世界。   不知从哪里透来的清光照耀,无数根粗壮的巨大石梁,横亘在空间里,这些石梁上刀砍斧斫的痕迹规律而清晰,极为粗壮,平面可以让四辆马车并行。   二人看着身前那条宽敞笔直悬空的石梁,竟觉得自己根本看不到石梁的尽头,然而远处粗大的石梁横亘在巨大空间内只是极细的蛛丝!   粗大的石梁像蛛网一样向中间集中,最后汇成遥远岩峰中空部的一处石坪,坪上远远可见一座殿宇,那座殿宇应该极大,但站在崖壁处望去却像是巧手匠人在米粒上雕出的镂空微雕,至于与那座殿宇遥遥相望的宁缺和莫山山,对这个巨大空间而言更像是不存在不一般,如同岩壁间的一粒沙!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震撼。   面对这样不可思议的宏伟存在,谁都会难以自抑生出敬畏感,想要跪倒在地膜拜,甚至因为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无谓而泪流满面。   因为在这样宏伟的世界面前,人类只能是蚂蚁。   然而真正令宁缺感到震撼的是,这个巨大的仿佛只有昊天才有能力开辟的空间,却是千年之前由那些像蚂蚁一样的人类开凿出来的! 第七十二章 当年某人曾来过   过了很长时间,宁缺才逐渐从震撼中醒过来,情绪却依然复杂。   同样是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书院后山只会给人亲近温厚之感,却不像此间这般容易让人产生精神上的冲击力,他心想这大概便是莫山山那日说的那种分别,书院后山能让圣俗二世相通,魔宗山门则是漠然处于俗世之上。   被天弃山里的风雪掩埋了数十年,魔宗山门早已废弃,举目望去只觉一片荒凉,越空旷雄伟越发觉得荒凉,宁缺想着早年前,魔宗依然强盛之时,无数信徒跪倒在巨大石梁上膜拜的画面,不由生出无数唏嘘感受。   能在雪峰中腹开凿出这样巨大的空间,千年之前的荒人拥有的组织运作能力,实在令人难以想像,宁缺想着正是大唐把这些荒人赶出荒原,赶到极北寒域,唏嘘之余,又不禁生出强烈的骄傲感觉。   紧接着,通过身前这宏伟近乎逆天的建筑空间,他又想到了更多的一些事情。魔宗不容于世,正是因为魔宗修行者强纳天地于体内,亵渎昊天,当年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让荒人在天弃山脉里生生开凿出这样一个近乎神迹的空间,或许便是想通过此地证明人类也能拥有与昊天一样的能力?   在昊天光辉普照的世界里,想要用这种沉默的方式,表达对昊天的不敬,真可谓是骄傲嚣张到了极点,难怪明宗被称之为魔。   站在岩壁边缘沉默观看很长时间后,宁缺扶着莫山山走上了石梁。   粗大的石梁把雪峰内腹空间联贯起来,最终交汇在远处的空中,石梁极为宽厚,能容四辆马车并排前进,看那些撞击痕迹和碎石,能确认千年间自洞顶坠落的石头,都无法将这些石梁砸垮,两个人走在上面,更是不可能让石梁有丝毫震动。   但石梁毕竟是悬在极高的空中,旁边没有任何遮掩,山风呼啸穿掠,回声缓慢折荡,给人一种极为恐怖的感觉,宁缺看着石梁外空荡荡的世界,听着耳畔的风声,觉得自己的双腿都有些僵硬起来,心想如果被山风刮落到石梁外,或许要在空中飞很长时间才会堕到极幽深的地底。   通往巨大空间中央的石梁很长,二人走了很长时间,还只走完了大概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远处悬空石坪上的殿宇依旧像微缩景观般小,不过在宏伟空间里的渺小卑微感和恐惧感,随着行走渐渐淡去。   宁缺和莫山山脚下的速度比最开始时快了很多,他甚至能够分出精神去看一看石梁四周的风景,虽然石梁四周全部昏暗幽沉空空如野,根本没有任何风景。   然后他注意到自己的脚下,忽然出现了很深的线条,那些线条深深刻进坚硬的石梁中,看似无规律的四处延展,有极小的石砾在线条里随着山风滚动。   宁缺借着上方垂落的天光认真望去,发现这些石梁上的线条组合在一起,竟是一幅线条很简洁的画,这些画笔力拙憨有力,应该是由刀斧之内的金属兵器镌刻而成,看上去就像是极古老的某种岩画。   石梁上的岩画随着二人脚步的移动,逐渐依次展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些岩画很大,而且有很多幅。   第一幅岩画,画的是滔天的洪水。   一个面目模糊的汉子,腰着围着草裙似的衣物,手里拿着一只镐,站在洪水边的土崖上,向着落雨的天空愤怒地吼叫。   第二幅岩画,画的是漫山的野火。   几个面目模糊的妇人,身上穿着粗布织的短裙,手里端着一盆水,站在野火边的竹林里,对着燃烧的麦田痛苦地哭泣。   第三幅岩画,画的是遮天的大雪。   数十个面目模糊的农夫,身上裹着厚厚的兽皮,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根本无视头顶飘落的雪花,沉默而专注地修理着屋舍。   第四幅岩画,画的是震动的大地。   千万个没有面目的黑点,站在伤痕满地的田野间,似乎在埋葬死者,似乎在拯救生者,他们没有怒吼,没有哭泣,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每一幅岩画画的都是昊天降落到人间的怒意,画的是人类的痛苦与拼争,岩画里的人们面目再如何模糊,但很清晰地表露着人类的身份。   石梁上的岩画还在向前蔓延,随着人类对工具的掌握,意志的坚定,对自然的了解,他们面对各式各样灾害时便变得越来越镇定,或许他们的内心依旧悲伤愤怒,但无论怎样,他们生存了下来,并且一直活到了现在。   宁缺和莫山山一边行走,一边看着脚下的岩画,脸上的神情渐趋凝重,虽然他们无法完全理解或者说确定,当年魔宗中人在石梁上刻下这些岩画的真实用意,但身为人类的一分子,总会有些似有若无的感触。   在石梁的最前端,最后一幅岩画非常简单,线条比前面所有岩画都要少,最下方是三排混着无数小石洞的直线,大概代表已经繁衍生息占领全世界的人类,那些小石洞仿佛就是人类欢呼庆祝时高举的双手。   在三排直线的上方,深刻的石线组成了一个圆,以及一个半圆。   莫山山眉尖微蹙,看着脚下简洁到难以理解的图案,思考着其中蕴藏着怎样的信息,然而无论她怎样思考,却也没有任何头绪。   宁缺盯着最后这幅岩画,扶着莫山山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寒冷,隐隐约约间猜到一些什么,却觉得自己的猜测太过荒诞。   只可惜此时身在废弃如荒野的魔宗山门,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去仔细思考,思考这些那些野兽派象征主义达利之类的问题,就算他想去思考,离开石梁踏上高悬于雪峰空间中央的那片石坪后看到的画面,也不允许他再去思考。   ……   ……   无数根石梁汇聚在此地,天然形成一片石坪,石坪悬在无数丈高的空中,山风自坪外呼啸布来,吹的那片殿宇上浮灰飞起落下。   殿外堆着无数具白骨,那些浮灰便从这些白骨的缝隙里落下去,然后不再飞起。数十年来,这样的过程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于是森然白骨的下方便积了约手掌厚的一层灰,让人觉得这些白骨似乎是躺在河泥之中一般。   走下石梁,宁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魔宗的殿檐,第二眼便看到了魔宗殿外这些向在经年灰尘中的白骨,然后再也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当年魔宗被毁时,不知经历了怎样惨烈的战斗,仅在外围便有如此多的死者,随着时光流逝,这些尸首已然变成了白骨,只有上面那些锋利的切痕,以及散落四周的零散骨胳,还能证明一些曾经的残酷。   宁缺扶着莫山山穿过白骨堆,来到靠近正殿处的石阶上,发现了数具完整的尸身,沉重的盔甲护着甲内的白骨,让他们没有散落,有几人如树枝般的骨手间还紧握着自己的兵器,至死至死后数十年也不曾放开。   他这辈子见的死人太多,见过更残酷的画面,所以还能保持着平静,甚至蹲下身子开始认真地研究这几具完整的尸身,然而莫山山却从未见过如此恐怖残忍的画面,美丽的脸颊显得有些苍白,紧紧握着两手,根本说不出话来。   那些死者骨手间紧握着的兵器显非凡品,过了数十年时间依然寒意透彻,宁缺注意到这些人身上穿着的盔甲上竟有强大符文的气息,更是大感震惊,心想这些人想必是当年魔宗极厉害的强者。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去盔甲上的灰尘,想要看清楚那些符文,却没有料到,当指尖刚刚触到盔甲表面,喀喇一声脆响,看似坚不可摧的盔甲竟瞬间崩裂开来!   脆响之声连绵响起,石阶前这几名前代魔宗强者身上的盔甲尽数崩裂,上面残留着的强大符文气息,也随之消散在空中,再也感受不到丝毫。   盔甲的断口处光滑锃亮,明显是被剑之类的锋利武器直接砍断。什么人能够用剑如此轻易地砍断这般强大的盔甲?而且那道剑意竟是透体而不发,凝在盔甲之内数十年时间,直到今日被宁缺手指所触,才骤然迸发?   宁缺心中自有答案,沉默不语。   莫山山先前被吓了一跳,看着他此时的沉默,便看出了几分从容不迫,不由有些惭愧,又生出些别的感受。   二人走上石阶,推开殿门。   开门见山,见着一座如山般巨大的石碑。   这座石碑竟似是用整块岩石打磨而成,表面极为光滑。   “无字碑?”   莫山山最先注意到那座石碑,想到听说过的那些传说,吃惊说道。   宁缺正警惕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下意识问道:“什么是无字碑?”   莫山山怔怔说道:“当年背叛昊天创立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曾经说过一句话,知我者罪我者,唯时光耳,所以他死之时,要求碑上不留一字,任由世人评说。”   “原来这座碑下葬的便是那位光明大神官?”   宁缺震惊抬头望去,旋即脸上神情变得更为震惊。   因为无字碑上有字。   一行不可一世的字。   “书院轲浩然灭魔宗于此!” 第七十三章 白骨山中一枯僧   碑上的字深刻入石,带着剑尖留下的锋锐意味,纵横森然其上。   宁缺看着碑上这一行字,眉梢缓缓挑了起来,他没有发表什么感慨,就这样沉默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一言不发离开,避着脚下的凌散白骨去旁边看了看。   他围着无字碑绕了几圈,最后又绕回石碑之前,重新抬头沉默望向碑上,挑起的眉梢仿佛要飞起来般,指着碑上的文字微笑说道:“我小师叔写的。”   莫山山曾经听老师讲过魔宗山门毁于某位前辈高人之手,然而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那位前辈高人的姓名并没有流传开来,她曾经猜测会不会是那位在世间惊鸿一瞥便消失不见的书院前辈,也没有什么证据。   今次深入荒原来到魔宗山门,一路所见宁缺神情有异,尤其是在块垒阵里的那番跪拜,让她愈发坚定自己的猜测,此时终于从宁缺口里得到证实,却依然还是觉得有些震惊难言——单剑毁魔宗,那位前辈当年究竟强大到怎样的程度?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薄红的双唇抿成一道线,沉默片刻后,她看着宁缺渐飞的眉梢和疏旷神情,轻声问道:“你看上去似乎很得意骄傲。”   宁缺诚实地点了点头。为了化解碑文带来的精神冲击,先前他去四周看了看,发现那些死去的魔宗强者骸骨上残留的气息依然强烈,尤其是那些白骨的硬度竟似超过了一般的钢铁,不由更是震惊,如此众多的魔宗强者在小师叔浩然剑前,竟像遇阳春雪般不堪一击,由此可以想见,小师叔当年的境界实力多么恐怖。   在书院后山通过二师兄等人的间接反应,宁缺早就知道小师叔肯定是世间第一流生猛之人,然而他还是没有想到小师叔竟然生猛到了这种程度,难道说他当年闯魔宗山门的时候已经破了五境,超凡脱俗成就了圣人王道?   身为书院二层楼弟子,拥有这样一位小师叔,实在是没有道理不感觉得意骄傲。   不过得意骄傲不能当饭吃,宁缺和莫山山历经千辛万苦来到魔宗山门,为的是天书明字卷还有小师叔留下的气息,站在石碑前沉默观看追思片刻后,他们继续向殿内行去,他感受到小师叔的气息便在石碑后的殿里。   魔宗正殿依旧恢宏雄伟,看似简单的石梁架构,绘上那些繁复的油彩画面,便自然显露出几分神圣感觉,宽敞通道两旁树立着几百尊石制雕像,雕刻着很少能在中原诸国看到的奇异神魔,各自狰狞沉默。   通道渐趋幽深,却依然干燥毫无一丝湿意,好在当年荒人建造此间时,通风采光的设计格外精巧,宁缺二人向里面走了数百步,依然还能以目视物。   随着深入魔宗正殿,那道令宁缺亲近动容感沛的气息愈来愈浓,渐要变成某种实际存在,他沉默望着前方,不知道稍后会看到什么,天书明字卷还是魔宗的秘密,无论是哪一种都好,他只希望不要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   通道里的尸体也越来越多,在转弯处,白骨甚至多的叠加在一起,变成了一座小山,宁缺扶着莫山山行走其间,看着墙壁上越来越深的纵横剑痕,想像着当年在此间发生的血腥战斗,不禁心生悸然。   魔宗正殿通道尽头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这房间原本应该极为宽敞,但如今一座白骨及干尸堆成的小山占据房间正中央,所以显得极为拥挤狭小。   “当年究竟死了多少人。”   莫山山怔然看着面前的骨尸山,下意识里轻声感慨了一句,她的小手有些发凉,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做为神殿客卿书圣的亲传弟子,她对魔宗向来没有丝毫好感与同情,然而今日一路所见,便是连她都有些不忍去想魔宗当年的绝望。   宁缺看着那座白骨干尸堆成的小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也不知道小师叔当年为什么要灭魔宗,但我想他总有自己的理由和原因。”   就在这个时候,那座白骨山的深处,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人世间很多时候,有很多事情,其实并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理由,因为那些原因和理由,如果换一个角度去想,往往都是痴妄。他当年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可以给出无数种解释,但真实情况是,那年他就这样来了,然后这样做了。”   ……   ……   这房间本来只有沉默的白骨干尸山,无言的石墙剑痕,幽静的仿佛不在人世,于是这道忽然响起的声音虽然微弱,却非常清晰。   这道声音很轻微,很虚弱,透着股中正平和之意,在宁缺和莫山山的耳中却不止清晰,更像是一道雷霆,而这自然和幽静环境无关。   青翠山谷消失在莽莽天弃山脉深处已有数十年,那面大明湖不现于世已有数十年,水落石出才能现的魔宗山门也已与世隔绝数十年,在世人的认知猜测中,这里早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不可能有任何生命,二人所见也是如此,只有白骨剑痕寂廖曾经,哪里能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人活着!   宁缺震惊无言,以最快的速度把莫山山拉到自己身后,然后挽弓搭箭,用自己最强大的武器,对准了那座白骨干尸堆成的小山。   仔细望去,他才发现白骨干尸堆成的小山里有一个人。   那个人很老,老到头发早已落光,牙齿也已经落光,只有两缕极长的白色眉毛在脸上飘拂,快要垂到他干瘪的胸前,此人身上穿着一件极旧的僧衣,僧衣早已破烂如缕,丝丝絮絮就像眉毛般挂在身前。   那个人很瘦,瘦到胸腹下塌四肢细如柴枝,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肌肉与脂肪,嶙峋的骨头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皮,尤其是深陷的眼窝看上去就像两个黑洞,极为恐怖,但偏生眼窝里透出的眼神却是那般的慈悲温暖。   除了那些薄紧已经丧失弹性光泽的皮肤,这位老僧与身周的白骨干尸根本没有什么分别,所以他坐在白骨山堆里很难被人发现。   有两根很细的铁链穿过老僧如破鼓般的腹部,另一头钉死在身后的坚硬墙壁上,数十年前的鲜血早已变成了黑色,涂在那些丝丝缕缕的僧衣上。   这幅画面很诡异,画面中的老僧很恐怖。   宁缺手指微颤,险些松开弓弦一箭射将过去,莫山山紧紧捂着嘴唇,险些惊叫出声——如果不是因为这名形容枯瘦恐怖的老僧的目光是那般慈悲温暖的话。   “你是谁?”   宁缺紧扣着弓弦,瞄准着白骨山间的老僧,紧张问道。   这里是与世隔绝数十年的魔宗山门,忽然出现这样一位老僧,实在是难以理解,这名老僧老瘦成这般模样居然还活着,也已经超出正常人的思考范围。而任何超出常理难以理解的事情,一般都蕴藏着极大的凶险。   “我是谁?”   老僧缓缓抬起头来,穿过腹间的铁链叮叮作响,大概是带动体内痛楚,枯瘦如鬼的骨脸上现出一丝痛楚,深陷眼眸内目光依旧温暖,却带出了几分惘然追忆之意。   过了很长时间,老僧眼眸里忽然现出一丝明悟之意,牵动唇角松如叠纸的皮肤,露出一丝难看的微笑,说道:“我是一个自缚之人。”   “我当年做过一椿极大的错事,引为终生之憾,所以我用铁链将自己锁缚于此地,发誓用尽余生超度这些亡魂,企盼能以此赎罪一二。”   铁链穿体而过,老僧无论说话还是极细微的动作,都会让他显露出几丝痛苦,但他虚弱的声音以及眼神,依然那般平静慈悲,令人感觉如春风一般。   宁缺看着这名枯瘦如鬼,气如春风的老僧,怔怔问道:“赎什么罪?”   铁链叮叮再次响起。枯瘦老僧微笑看着身周的白骨干尸,艰难地伸出手指自身前一根白色腿骨边缘缓缓抚过,说道:“赎杀人之罪。”   “杀人之罪?”   老僧看着他平静说道:“我二十岁始入佛门,后成佛子,自以为慈悲为怀,将以佛光普度众生,哪里料到却有满地白骨因我而生,这便是我的杀人之罪。”   宁缺听懂了这段话,却听不懂这段话,魔宗山门满地白骨尸骸,传说中都应该是小师叔剑下亡魂,一路看剑痕纵横以及无字碑上那行大字,当年真相应该与传说相去不远,为什么这名枯瘦老僧却说这是他的杀人之罪?   “你……认得我家小师叔?”他问道。   老僧像长辈看晚辈一般看着二人,温和问道:“轲疯子是你小师叔,那你就是夫子的弟子了,那么这位小姑娘又是谁?”   宁缺和莫山山感应到对方的善意与信任,甚至还有那么一抹被宠溺的温暖感觉,下意识里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老僧轻声感慨说道:“我本以为此生便在漫漫赎罪日里度过,不会再见到任何人,没有想到能再见到故人之后,如此说来,难道说魔宗山门开了?”   然后他看着宁缺不解说道:“你便是这一代的书院行走?看你应是十几天前刚破境入得洞玄,境界怎会如此之低?难道书院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紧接着,老僧又望向莫山山感慨微笑说道:“枯坐骨山,山中不闻晨鼓暮钟,不知岁月渐逝,我觉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居然小王也有传人了。”   宁缺知道自己是书院历史上最差劲的天下行走,被对方点明难免还是有些羞恼,但想着这名老僧枯坐魔宗山门数十年,称小师叔为轲疯子,唤书圣大人为小王,想必是辈份奇高的世外高人,自不好意思跳将起来对骂。   只是,这枯瘦老僧究竟是什么人? 第七十四章 莲生三十二(上)   年纪大辈份高,总是值得尊敬的,这位老僧枯坐骨山自言赎罪数十年,想来也不是曲妮玛娣那等老不修的货色,宁缺收弓于身后,却没有踏前,隔着十余丈的距离看着枯瘦的老僧,神情恭谨说道:“晚辈确实是书院学生,魔宗山门因应天时而开,却不知前辈为何要说这满地骸骨都是您的罪孽?”   那老僧干涩虚弱笑了两声,说道:“这自然是一个比较繁复的故事。”   每有山谷奇遇时遇着一奇人,总会听到一段久远的奇妙的故事,或许是因为心中已有预盼,宁缺的反应很平静,轻声说道:“还请前辈赐教。”   老僧沉默片刻,悠然回忆说道:“当年轲疯子开始代书院行走天下,腰佩一柄普通青钢剑,世间便无人敢撄其锋。其时魔宗势力犹盛,行事嚣张,嗜血无道,不知多少无辜之辈被魔宗之人残忍杀害,二者相遇自然便是一番风雨。”   “那场风雨极为血腥浩大,横行中原的魔宗强者纷纷丧于轲疯子剑下,西陵神殿和正道同仁,也借此机会想将魔宗势力连根铲除。”   “轲疯子此人站在风雨高峰间指天呵地,眼中全无敬畏,西陵神殿那些老古板自然也不会喜欢他。魔宗被那场风雨逼的苦楚不堪,便琢磨出来了一个法子,想要借着书院与神殿之间的隔阂,布一局挑动双方之间的战争。”   “某年烂柯寺盂兰节大会,中原诸国修行者齐会于其间,又有韶舞翩翩,魔宗便于此时血洗烂柯寺前坪,却将这椿祸事嫁于神殿裁决司,这便是故事的开头。”   老僧枯瘦如鬼,当年那段血雨腥风事缓缓道来时,语气神情却是和若春风,只言片语间便略去了那些往事里的残酷画面。   宁缺扶着莫山山靠着墙壁坐下,看着白骨山的老僧,想着对方所讲述的这个久远故事,沉默片刻后说道:“嫁祸这种手段向来归入粗劣笨拙一类。”   老僧牵动耷拉着的唇角,艰难地笑了起来,目光温润莹莹看着他,感慨说道:“外间的魔宗想来已灭,即便有残存,都只怕会像过街的老鼠那般,所以像你这样的孩子大概不知道当年的魔宗究竟是什么模样,拥有怎样恐怖的力量。”   宁缺离开渭城,开始接触修行的世界已经有近两年时间,除了前些日子遇着的荒人外,只在北山道口遇见过一个修行魔宗功法的剑师,现在他的眼中那名剑师算不得强大,自然也并不觉得魔宗有多么可怕。   老僧像枯叶般的眼帘缓缓垂下,似乎回忆当年魔宗的嚣张气焰,对自己苍老平静的心境都是一种损害,然后他继续和声说道:“魔宗功法乃偷天之术,修行魔功之人体健寿绵,而且没有念力波动,足以避开修行者的窥探,当年魔宗中人借此优势大肆潜入中原诸国,或立于朝堂成三代元老或闻于乡野成大族之长,势力密织如网,即便是唐国天枢处和西陵神殿的高层都有魔宗之人。”   老僧缓缓抬起头来,平静看着他说道:“若不是忌惮书院和别的不可知之地,当年的魔宗一旦全力发动足可改朝换代。他们不敢逆天行事,但若要编织一个阴谋,又怎会留下什么破绽?事实上当年血洗烂柯寺一役,魔宗忍着断臂之痛,暴露了隐藏在神殿裁决司里数十年的大司座,那便更没有人会不信了。”   宁缺皱眉问道:“血洗烂柯寺,和书院和小师叔又有什么关系?”   老僧叹息了一声,叹息声里充满了悲悯:“魔宗在盂兰节血洗烂柯寺,表面上是针对正道诸派的修行者,实际上是针对唐国的使臣,但魔宗想要挑动轲疯子的疯意,所以他们真实的目标是那些来自唐国只知跳舞的可怜女子。”   听到这句话,宁缺心情骤然一紧,他从二师兄处知晓简大家与小师叔有旧,此时自然联想到这些舞女难道来自当年的红袖招?然而简大家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偶尔遇着自己便会提着自己耳朵中气十足教训一番,当年究竟谁死了?   当年魔宗既然不惜如此大的代价,编织如此阴谋,自然很清楚杀死谁才会让小师叔癫狂到不顾一切直闯桃山,这就像如果他回临四十巷忽然见着桑桑躺在血泊中,所有证据都指向皇宫,那他当然也会毫不犹豫拿刀扛箭直闯宫门,闯进御书房撕了那幅花开彼岸天再把皇帝陛下砍成三百六十五截……   “但小师叔没有闯桃山,而是单剑灭了魔宗山门。”   宁缺看着骨山里的枯瘦老僧,疑惑问道:“魔宗的布置哪里出了问题?”   老僧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苍老难看的笑容里隐藏着很复杂的意味,有些感慨,有些震撼,也有些苦涩,还有些骄傲。   “魔宗的布置没有任何问题,当时整个世界都以为是神殿裁决司血洗了烂柯寺,虽然无法理解,但当隐居在瓦山后岭的烂柯寺长老,都被迫出关,并且指认那些凶徒全部来自西陵,便再也没有人怀疑。”   老僧静静看着他说道:“但轲浩然不信。”   宁缺不解问道:“小师叔为什么不信?”   老僧说道:“轲疯子这种人,又哪里是这么好骗的。”   宁缺怔了怔,摇头说道:“这个理由等于没有。”   老僧感慨说道:“当年我曾经向他问过同样的问题。”   宁缺认真听着。   老僧微笑说道:“当时就在这个房间里,他说:我轲某人又哪里这么好骗的?”   片刻沉默。   “然后呢?”   宁缺问道,想着每个故事都应该有然后以及最后。   老僧微异问道:“后面的故事……难道如今的世间还不知道?”   宁缺说道:“讲故事的人不同,故事内容也会有变化。”   “这个故事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结尾。”   老僧声音变得更加虚弱,说道:“魔宗的手段没能骗过轲疯子,他自然便向魔宗山门而去。当时的魔宗宗主自视甚高,魔宗强者辈出,也没有太过恐惧,心想你若来了便把你杀了,轲疯子自然不愿意被他们杀,于是便把他们都杀了。”   不愿意被他们杀,于是便把他们都杀了。   很简单的叙说,很简单的故事,却是一段湮灭在历史尘埃里的惊天过往,说的越简单却越令人心惊,时隔数十年,只有这位枯瘦如鬼的老僧,以及充斥魔宗正殿的无尽骸骨,还能证明当年这里发生过怎样的事情。   宁缺看着老僧深陷的双眼:“那为什么您要赎罪,这件事情和您有什么关系?”   老僧举起细枝般的双臂,臂上僧衣褴褛,手指微张结了个手印,十根手指肌肤之下骨节恐怖可见,宛如自冥界探出的一双骨手,然而骨手所结的手印淡淡释放着令人心境恬静的温暖气息,慈悲有若昊天降下的两朵白莲花。   骨手白莲手印间的气息异常强大纯凝却没有丝毫的杀伤力,随着气息渐释,老僧身周的白骨尸骸表面忽然生出一层极温莹的光泽,竟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宁缺盯着老僧腹前的那两双骨手,感受着那道气息,震撼无语——老僧所展露出来的实力境界太过高妙莫测,竟是他这一生所见最强大。   莫山山倚墙而坐,看着老僧那双枯瘦骨手结成的如白莲花般的手印,忽然间想起小时候听老师提到过的一句话,不由面露惊疑之色。   “西方有莲翩然坠落世间,自生三十二瓣,瓣瓣不同,各为世界。”   ……   ……   “赎罪,自然是因为这罪是我的。”   “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魔宗的阴谋,这个阴谋也是我的。”   “裁决司司座是魔宗的人,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了,我也知道他们想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坐在黑色而寒冷的座椅上,撑着下颌,静静看着他们做完这件事情,然后准备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去告诉轲浩然。”   “不过我终究还是低估了轲浩然,不需要我拿出精心保存的证据,他就知道这件事情是魔宗做出来的,这样很好,于是我依然安静坐在那张黑色而冰冷的座椅上,撑着下颌,静静等待最后那一刻的到来。”   枯瘦如鬼的老僧,端坐骨山尸堆间,骨手结着白莲印,眼神温柔慈悲。   宁缺瞪大了眼睛,颤声问道:“你究竟是谁?当年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是老僧第二次听到这个问题,他缓缓抬头望天,穿过腹部的铁链被带动,发出清脆的响声,让痛楚重新回到他干瘦如鬼的脸上。   老僧望着天空的深陷眼眸内目光依旧温暖,骨手结成的白莲花瓣瓣绽放。   “当年我想灭了魔宗,我想让轲浩然死,只是没有想到,我耗尽半生心血才把整个魔宗化为一场滔天风雨向他拍了过去,结果他居然还是没有死。”   “至于我是谁?”   老僧收回目光,看着二人温和说道:“我是裁决。”   ……   ……   “莲生神座?”   房间后方忽然响起一道不可置信的声音。   衣衫褴褛的道痴叶红鱼,不知何时来到了此间,她看着骨山间那位枯瘦如鬼的僧人双手结成的手印,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和狂热喜悦的神情。   莫山山几乎同时惊喊出声:“莲生大师?” 第七十五章 莲生三十二(下)   陡然出现在魔宗正殿里的叶红鱼,左肩上尽是凝结的血珠,红裙褴褛无法遮体,看上去极为狼狈,但那双眸子却依然明亮的惊人。   宁缺不知道她在山门外靠着胸中那股气,硬生生劈开了拦在身前的所有石头,才艰难来到此地,但看她模样也能猜到她经历过怎样的艰辛,不免觉得有些佩服。   和隐隐佩服相比,他看到道痴出现在这里,更多的是紧张,右手快速伸到身后握住刀柄,准备趁着道痴虚弱之时,解决掉这个很令人畏惧的敌人。   然而他发现叶红鱼根本没有理会自己,靠在墙壁上的莫山山没有理会她,道痴和书痴看着骨山里那名枯瘦如鬼的僧人,沉醉无言早已如痴。   ……   ……   西陵神国之东,临海处有一大片圆形石柱,用以抵御海上险恶的浪涛,石柱之后便是宋国,或许是因为惯见海雨天风的缘故,这个不起眼的小国为世间奉献了无数了不起的人物,神殿里有多位神官来自宋国,那位被囚多年的光明大神官也来自宋国,而在很多年前的一个深夜里,宋国都城某世家府邸后园里的睡莲一夜盛开,与莲花一道绽放的还有那夜降生世间的一名男婴,于是那名男婴命为莲生。   世家公子莲生的青春岁月并没有太多惊人处,他像周遭的公子一般求学考学,然后得中授官封荫娶妻,只是还未生子,感情深厚的妻子便因病亡故。妻子逝去后,莲生于郊外坟茔处结草庐,愁苦悲伤形渐枯槁,三月未露欢颜。   某夜草庐外风雨交加,莲生走入风雨之中,静思半夜,披湿衣而回,提笔写就一篇祭妻恸文,然后将墨笔扔入坟前新草中,大笑三声飘然而去。   其后年余,莲生访山探幽,拜谒诸多修行宗派,其时那篇祭妻文传入世间,惹了无数捧热泪,他名声已显,各宗派以礼相待,却不肯对他言及修行之事。   第二年秋天,莲生游至瓦山,遇雨避于烂柯寺。   当夜于后殿静卧之时,他偶然听着一老僧言及佛宗故事,沉思昼夜后,步回烂柯寺正门敲响鸣钟,推门登堂入室,对知客僧说道要与烂柯寺主持对坐辩难。   这场辩难持续了整整三十二日,莲生口吐妙言如莲花绽放于瓦山流云之间,对谈之时,崖畔青树间隐有神鸟轻鸣,引来世间无数名流文士相看。   烂柯寺辩难自此成为继盂兰节后又一盛事,莲生公子的名字也开始在世间流传。   最后那天,前代西陵神殿昊天掌教自桃山而来来,当着千万人面,亲自邀请莲生入神殿为客卿。不料莲生却是微笑婉拒,然后在瓦山烂柯寺隐居长老面前,以手轻抚头顶,片片黑发如黑莲渐落,佛心渐趋坚定。   秋天落叶时,莲生离开瓦山烂柯寺,逾大河至墨池,穿野林入月轮,然后消失在月轮国西北方的莽莽荒原上,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数年后,一名僧人从荒原归来,行走王庭民舍青山绿水之间,与王公贵族街市庶民讲因果说机缘,佛法精湛,德行无碍,备受世间尊崇。   世间再没有莲生公子,却多了位莲生大师。   其时魔宗势盛,对中原诸国的渗透像黑夜一般难以阻止,其中尤以两名魔宗长老最为神秘,暗中挑拔各国各宗派之间的关系,不知弄出多少场惨烈血腥的祸事,然而却没有人知道这两名魔宗长老究竟隐藏在何处。   那年春天,莲生大师受西陵昊天掌教之邀至神殿讲课授学。席间天谕院副院长言语间多有轻蔑怠慢不满,莲生大师当着掌教大人及神殿诸多强者之面,踱到这位副院长席前,然后暴起杀之——这名天谕院副院长便是那两名魔宗长老之一。   昊天道门掌教再邀莲生大师入神殿,这一次不再是客卿,而是请他就任空悬数年之久的裁决大神官一职,莲生大师说了句时辰未到,再次婉拒。   莲生大师飘然下了桃山,去了瓦山——当年他在瓦山悟道,如今自世外归来,便在烂柯寺留驻清修,两年间终日不见外客,渐被世人遗忘。   某日烂柯寺一辈份极高的扫地僧忽然暴毙,举寺震惊,莲生大师自厢房踱步而出,承认是自己杀了名扫地僧——这扫地僧原来便是另一名隐藏在中原的魔宗长老,莲生大师在瓦山隐居两年,便是为了查证此事。   至此魔宗隐藏在中原里最神秘的风云二位长老,全部死亡,继而魔宗很多阴诡血腥的秘密筹划也被揭穿,莲生大师之名响彻天下。   月轮国白塔寺与瓦山烂柯寺感念其德,尊奉其为佛宗山门护法。   西陵神殿赏其功业,奉谕邀其观六卷天书,继而封其为裁决大神官。   莲生大师便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担任西陵神殿大神官的佛宗弟子。   数年后烂柯寺血案发,神殿裁决司大司座牵涉其间,莲生大师伤故旧之亡,愿承其责,不顾桃山上下挽留坚辞大神官之位,飘然而去,就此归隐不知所踪。   从此以后的修行世界里,再也没有莲生大师这个人,然而莲生大师的名字,却依然在这个世界里流传,一直流传到了现在。   在如今世界的回忆中,莲生大师的身上总蒙着一层慈悲却又神秘的色彩,慈悲是因为他的所行所为,神秘则是因为他这光彩夺目的一生太过传奇。   莲生大师擅文章,精于书墨,苦行览世间,静思读旧书,修行无碍,在烂柯寺中悟道,数年便入知命,佛法精湛,道门功法却同样通透,他是一代大文章家,大书家,又是佛宗山门护法,还是神殿裁决大神官。   这样一个愿意亲近世间所有美,有能力明悟世间所有法,勇于承担世间所有事,并且做的如此完美的人,以前未曾出现过,也不知道以后可还会出现。   在很多人看来,如此完美的人物不可能后天修行而得,只能是天生其才,所以后人才会对飘然逝去无踪的他留下这样的一句评价:“西方有莲翩然坠落世间,自生三十二瓣,瓣瓣不同,各为世界。”   他的法号是莲生三十二。   他就像一朵飘落红尘的白莲,每绽放一片如玉的莲瓣,便展现一种大能力,带给这个丑陋污秽肮脏的世间一丝慰藉。   ……   ……   宁缺在魔宗山门外的块垒大阵里,对着石上的青苔剑痕直接双膝跪地叩首,那是因为他拜的是长辈,是自己血液里的亲近,是精神里的景仰和向往。   对道痴和莫山山而言,莲生大师同样是一座自修道开始便停驻在意识里的大山,她们的血液里天然流淌着那份亲近和景仰。   所以她们根本不会理会宁缺此时心里做何想法,也没有什么战斗的意愿,直接双膝脆倒以额触地,极为恭敬地向那名枯瘦如鬼的老僧叩首行礼。   和书痴相比,道痴的神情明显更为兴奋,她是神殿裁决司大司座,而莲生大师当年曾经担任过神殿裁决大神官,也就等若于莲生大师是她的师祖一类存在,更关键的是,裁决司虽是西陵神殿权柄最重之地,但却因为刑囚之事名声不怎么好,在世人眼中往往阴森压过神圣,数百年来唯有莲生神座在位之时,神殿裁决司既能镇魔宗妖邪又能得世人尊崇,如今的裁决司老人们提起当年那段美好时光犹自念念不忘,所以在裁决司众人眼中,莲生神座的地位分外不同。   她难以压抑住心中的震惊与激动,看着老僧腹间的莲花手印,声音微颤说道:“弟子神殿裁决司司座叶红鱼,拜见莲生神座,桃山上下都以为神座大人您已经修道大成羽化侍奉昊天去了,真没想到弟子此生居然有此福泽能够面见莲生神座。”   莲生大师没有想到能在这里看到裁决司的新人,微微一怔后温和感慨说道:“先前说过山中不知岁月,现在看来果然如此,你这么干净可人的小姑娘,居然也被拖进那潭子泥水之中,真是可惜可叹啊。”   如果换成任何人用一潭泥水来形容裁决司,叶红鱼绝对会让对方生不如死,但此时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因为说出这话的是裁决司的老祖宗,她哪里敢有丝毫违逆,更重要的是莲生神座的声音是那般的温柔慈祥,仿佛就像一个爷爷在爱护小孙女一般,令她心中生出极为罕见的温暖微羞情绪。   天下三痴声动世间,如今道痴和书痴都像乖巧的小孩子那般跪倒在骨山之前,唯有宁缺依然直挺挺站着,莫山山悄悄拉了他几把,他却假装没有看见。   宁缺不像书痴和道痴那般,自幼便在宗派中学习,知道那么多修行世界里的传说,他两年前才无比艰难进入修行者的世界,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也没有讲故事的兴趣,所以他相关知识太过贫乏,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莲生三十二这个名字。   那么他自然不可能像莫山山和叶红鱼那般敬畏拜倒。   听到莲生神座四字,他看着白骨堆里坐着的那名老僧笑了起来,说道:“原来您曾经是神殿的裁决大神官,难怪您想灭掉魔宗。”   笑意渐敛,他盯着老僧的脸说道:“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耗尽半生心血构织这样一个阴谋去害我家小师叔,如果是我,就算吃多了也不会这样做。”   世间居然有人敢用这般毫不恭顺的语气质疑莲生神座!   跪在骨山前的叶红鱼回头冷冷看了宁缺一眼,双眉微挑,锋利如剑。 第七十六章 入魔(一)   老僧神情温和望向宁缺,微笑说道:“似乎你没有听说过我。”   宁缺微微一怔,说道:“应该所有人都听说过你?”   老僧枯瘦如鬼的面容上艰难挤出一丝自嘲的笑容,说道:“听起来或许会显得有些可笑,但我想才过去数十年,年轻一代的人们总还应该记得我的名字才是。”   宁缺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叶红鱼投射来的寒冷目光,又看到莫山山墨眸里的无措,心想难道这位莲生神座这句话说的是真话?   “你若知晓我的故事,就应该知道我于烂柯寺悟道,曾侍悬空寺首座讲经,二过神殿而不入,最终却还是做了一任裁决大神官,不过我想你们这两个小女孩儿大概也不会知道,我曾经差一点做了魔宗的大祭者。”   老僧目光柔和看着难掩震惊之色的三个年轻人,缓声说道:“魔宗既然能向中原诸国渗透,中原佛道诸派自然也有过相似的手段,不用太过惊讶。”   “回望我这一生,曾经亲自经历过太多事情,便是自己有时候深夜静思也觉得精彩纷呈,但细细想来,我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情,是拥有一个像轲浩然这样的朋友。你问我为什么想轲浩然死?”   老僧看着宁缺,神情慈悲却又微带涩意:“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谁都知道他那一身惊天动地的本事。青年时我曾与他在山野间相伴而游数年,后来与他复见,愕然发现他的本事越来越大,而他离那片漆黑的深夜也越来越近。”   “朋友有很多种,我要做的是诤友厉友,轲浩然的本事越大,我愈发不能接受他对世界看法的转变,所以我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大碍平生所愿,也要将他拖入这场血雨腥风之中,我宁肯他与魔宗同归于尽,也不愿意他堕入魔道。”   听着这些久远却依然惊心动魄的往事,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叶红鱼和莫山山下意识里低下了自己的头。少女符师从老师处隐约听闻过与此事相关的只言片语,而道痴久居西陵神殿,更是比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清楚轲先生的那段故事。   宁缺没有听说过,通过后山师兄师姐间接的转述,在小师叔的形象永远是那般的高大骄傲,手持一柄青钢剑呵天骂地举世无敌,哪里能和魔宗这等形象联系起来。   他的眉梢挑了起来,看着莲生大师问道:“我家小师叔怎么会入魔?”   老僧叹息说道:“魔者由心而潜,任何人都可能入魔。”   宁缺不是典型唐人,但骨子里却依然保留了很多唐人的气度,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而肯定说道:“我家小师叔举世无敌,无论实力还是精神都是世间最强大,不需外力帮助,又怎么会修行什么魔宗功法。”   老僧神情温和说道:“他从未修行过魔宗功法。正如你所说,他根本不需要魔宗功法的帮助,但你们并不清楚,轲浩然这等人物就如同千年之前的光明大神官,他不会为外物外因所惑,却会因为己思己想而步入歧途,当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发生本质上的变化时,那么他便开始背离昊天的光辉,向着夜的那面走去。”   宁缺怔了怔,说道:“听不懂。”   听到这句老实或者二逼的回答,老僧笑了起来,极为缓慢地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渐渐敛了笑意,看着他平静说道:“总这,当他拿起那把剑时,他已然成魔。”   宁缺问道:“浩然剑?”   老僧默认。   宁缺想起在旧书楼里看的那本《浩然剑初探》,想着在书院后山二师兄教之自己的驭剑之术,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浩然剑与魔宗功法无涉。”   老僧看着他微笑说道:“世人只知浩然剑,却不知浩然气,若日后你有机缘明白浩然气是什么,大概便会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说。”   宁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大抵是小师叔当年的境界实在是强悍到不行,为求突破或是在哲学上走进了牛角尖,便像千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一样自创了浩然气,而这浩然气却是昊天不允许存在的事物,就如同魔宗功法一般。   “我还是听不懂。”   宁缺看着白骨山里的老僧微笑说道:“反正我不相信小师叔会入魔。”   这便是不讲理了,反正无论唐人还是书院,最擅长的便是不讲理,他心想终究是数十年前的尘封往事,你就算是莲生神座又能拿我如何?   “轲先生后来确实入了魔道。”   叶红鱼忽然开口,回头看着宁缺说道:“最终受天诛而死。”   宁缺愣住,然后像只被踩着尾巴的野猫般蹦了起来,破口大骂道:“诛你妈逼!”   听着如此不堪入耳的脏话,叶红鱼却很奇怪地没有暴怒反击,而是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敬轲先生,暂留你命。”   看着她的反应,宁缺忽然间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是真话。   在书院后山里二师兄说过小师叔死了,却没有说小师叔是怎样死的,而无论是师傅颜瑟大师还是遇着的别的修行者,从来没有人提到过书院还有一位小师叔。   原来小师叔竟是用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小师叔是二师兄的偶像,二师兄是宁缺的偶像,所以小师叔是他最大的偶像,可惜只听过些风中的只言片语,于是没有清晰的模样,只隐隐约约在远处骄傲。   如今来到荒原,在莽莽天弃山脉间感受到那股像雪崖青松般骄傲自信的气息,小师叔便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鲜活起来,他依循着那道气息穿越山脉,进入青翠山谷,在湖畔破境悟道,坚定而自信地踏过块垒重重,来到了魔宗山门。   在这里,他终于听到了小师叔的故事,也猜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尾,震撼悲伤惘然之余,忽然间明悟这是自然而然的故事进程。   像小师叔那样骄傲自信的人,当苍穹覆盖的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存在值得他多看一眼时,他理所当然会拔出腰畔的剑,指向头顶那片苍穹。   只是,人终究还是不能胜天吗?   宁缺沉默站在骨山之间,茫然不知该如何言语。   老僧静坐骨山之中,从听到轲浩然入魔遭天诛那刻开始,他如同过往数十年间那般陷入绝对的沉寂之中,枯瘦如骷髅的脸上渐渐泛出一丝慈悲的佛光。   “终究还是这样死了。”   老僧低首叹息一声,听不出来是赞叹还是悲伤,随着这身轻叹,已然瘦如骨架的身躯骤然间松垮下来,丝丝尘埃不知是从骨缝里还是破烂僧袍里喷溅而出。   ……   ……   尘封的故事讲完,便轮到了现世的恩怨情仇,世间所有事态总是在这样枯燥乏味的循环中周而复始,叶红鱼赤裸的双腿微微绷紧,右手握住了腰间那柄道剑。   宁缺骤然惊醒,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皱,快速说道:“莲生大师如此境况,难道你现在就急着要动手,依我看还是先把大师救出来为是。”   老僧缓缓抬起头,平静慈悲看着这个年轻人,微笑说道:“我是个自缚之人,如果我自己不想出来,谁又能让我脱困?”   叶红鱼知道宁缺是想拖延时间,沉默不语握紧剑柄,正想转身之时,忽然看见白骨山里的莲生神座看着自己缓缓摇了摇头,不由心头微凛停止了动作。   老僧微笑说道:“我避于此间超度白骨数十年赎罪,不离外界尘世打打杀杀,你们这些孩子又何必非要让我再看到这些?眼前尽是白骨,何必再造杀业?”   叶红鱼不解,传说中莲生神座还是佛宗大德时,便曾当着神殿掌教及诸位强者之面暴起杀人,偶一动念便作佛子雷霆之怒,哪里是如今这样一个慈祥枯僧?   然而看着莲生神座深陷眼眸里慈悲温润平和的目光,便是精神强悍如她,也不自禁觉得身心一阵放松,再也生不起丝毫争强之心,右手缓缓松开剑柄。   老僧温和说道:“我未曾想到魔宗山门还有开启的这一日,而山门开启你们这等年纪便能进来,想必也是如今世上很出色的年轻人。要让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听这些乏味的老故事,想来确实是种折磨,不过想着你们便是修行世界正道的将来,这个故事我真的很想请你们捺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听着此言,叶红鱼未作思忖,行礼后重新坐回地面。   莫山山一直盘膝安静坐在地面。   宁缺只要可以不和道痴拼命,别说让他听故事,就让他讲三天三夜故事,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所以他很诚恳地说道:“请大师赐教。”   叶红鱼微微皱眉,很是厌憎此人的无耻。   ……   ……   “烂柯寺血案,世人皆以为是神殿裁决司所为,只有我和神殿廖廖数人,知晓那是魔宗所为,便当我们准备寻合适机会告诉轲浩然时,他已然提前看出事情真相,当然只是第一层的真相,说实话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当日看着他骑着毛驴来到大明湖畔,看着他挥手驱散湖水,看着他抽剑斩了块垒,我的心情非常安慰,因为我以为自己的谋划快成功了。”   老僧说到此处,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继续轻声说道:“因为我当时以为,无论他灭了魔宗,还是被魔宗所杀,他此生再无机会入魔,我也算尽到了朋友之义。”   宁缺心想小师叔有你这样一个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老僧带着不尽悔意痛声说道:“然而我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杀人的。” 第七十七章 入魔(二)   老僧喟叹道:“那年秋天我在瓦山辩难,掌教前来看我,又一年秋天,我离开中原往荒原问道,世人以为中间这段时光我在烂柯寺隐居,其实不然。那段日子,我受神殿所请,悄然在魔宗修行,便是先前说过的中原正道的反渗透。”   听着这话,宁缺心情微凛,暗想难道这名老僧当年真的差点做了魔宗的宗主?西陵神殿请他这位莲生三十人物潜入魔宗,倒真是好算计,此人能让魔宗信任甚至攀上高位,想来无论境界手段心志都是世间第一流人物。   老僧自不知他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神情温和看着房间布满灰尘的石壁,仿佛看着数十年前洁净无尘的魔宗正殿,缓声继续说道:“在世间印象中,魔宗都是些邪恶该死的败类,事实也相差不远。那些魔宗中人滥杀无辜,劫掠儿童强行逼迫他们修行魔功,每年便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然而魔宗难道就是一块铁板?”   “当年魔宗势盛之时分七门二十八流派,每派修行理念乃至入世理念各有不同,有些流派宛若佛门苦修僧,根本不与人世间打交道,像这样的流派又怎能作恶?”   老僧收回目光,看着三人平静说道:“魔宗就像任何一个宗派那样,有好人也有坏人,我承认魔宗里绝大部分都是坏人,但总还有好人,然而当那柄剑劈开块垒杀进山门挥出血雨腥风之时,又哪里知道死在剑下的人是好还是坏?”   “轲浩然杀进魔宗山门时,我便在此山中。”   老僧缓缓低下头,颈椎处发出干涩的响声,仿佛随时可能掉落下来,说道:“我在魔宗生活数年,自然有很多旧识,我知道有人贪杯,有人宠妾,有人爱给自己孩子当马骑,就在那天,所有我认识的这些人都死了。”   “我潜伏进魔宗,目的就是为了消灭魔宗,那些人一一死在我的面前,我本应该高兴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悦不起来。看着那些熟悉的脸颊被切割成两半,那些曾经在我膝上蹦蹦跳跳的孩子被切割成两半,看着鲜血从殿里蔓延出去,把无字碑下半段全部染红,然后流下石阶,最终顺着你们应该看到的那些石梁缓缓滴入漆黑的深渊之中,我忽然发现自己很难过。”   宁缺眉头微皱,说道:“够了。”   老僧慈悲看着他,缓缓摇头说道:“这不是你小师叔造的杀业,我回忆那些画面,也不是指责他,我只是想弄明白,究竟什么是魔?”   “滥杀无辜的魔宗是魔,还是杀人如狂的轲浩然是魔?我因为忧心轲浩然入魔,从而让他大造杀孽,会不会反而让他入魔?还是说我这个暗中在幕后布置一切的阴谋家才是真正的魔?看着满地鲜血,我开始问自己些问题。”   老僧的声音渐渐变得疑惑起来,这种疑惑是站在桃山之上看天的疑惑,是站在废墟之中感慨历史沧桑的疑惑,是对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疑惑。   “正道魔道究竟该如何区分?究竟什么才是魔?”   “如果靠理念道德来分,魔宗滥杀无辜便是魔,那么漫漫修行道上谁不杀人?佛宗言众生平等,若我们杀人便是入魔,那么屠夫杀猪呢?你我儿时在路上拾石块砸死野狗呢?我们啃猪蹄啃的满手是油,津津有味扯着那些韧劲十足的筋条,可曾想过这是猪的肉身?是不是我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入了魔?”   “如果靠出身来分,魔宗肇始于千年前光明大神官手中,史载那位光明大神官道德崇高性情慈悲妙境通明,哪里先天邪恶处?魔宗源自昊天道门七卷天书中的明字卷,本身就是道门一脉,又为何成了魔?”   老僧静静看着身前的三名年轻人,轻声说道:“魔宗山门破,血河可流杵,那日之后我自困于此赎罪已有数十年,这个问题便想了数十年。”   宁缺和莫山山沉默思忖这位前代高僧的话语,各有所思。   叶红鱼却是霍然抬起头来,毫不犹豫说道:“莲生神座此言差矣,魔宗之所以为魔与理念道德无关,也与出身流脉无关,而是功法本身便是邪恶之一属。”   “昊天降神辉于世间,赋予温暖,赋予光线,如此世间万物方能生长,天地之间才有流转之气息。然而魔宗妖孽所修功法强夺自然元气,妄纳天地于体内,等若窍盗上天慈爱播洒之光辉,若任由这些妖孽强盛,天地气息渐涸,世界毁灭,再何以言之?这等功法亵渎昊天,颠倒天地,是为大不敬,故而为魔。”   少女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坚定而清醒,事涉道魔之分,即便面对她尊敬景仰的莲生神座,她也表现的如此平静强硬,沉声说道:“道魔之别不在理念不在脉流,只在存世毁世之差,有若黑与白光与暗,怎能相容?神座所思差矣。”   叶红鱼清脆若铁筝的声音帮助莫山山驱散了心头上那抹疑惑,她轻轻点头,心想此言甚是,所谓道魔,分割便在于对这世界究竟存着善意还是恶念。   宁缺以前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无论西陵神殿、佛宗还是大唐帝国的修行者们,提及魔宗便视之如仇誓不两立,决然地令人心悸,今日叶红鱼的这番话终于让他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魔宗功法吸纳天地元气为己所用,境界越高深者所吸纳的天地元气越多,如果任由魔宗在世间发展直至人人修魔,到那日只怕整个世界的天地元气都会被吸干净,到那时这个世界只怕也会步入毁灭。就像是放养在草原上的羊群,若把这片草原上的草叶草根全部啃食干净,那么草原会变成沙漠,那些羊儿自然也会死去。   他终于发现,魔宗被世界敌视,原来是个环境问题。   ……   ……   道痴书痴花痴这天下三痴,换到宁缺很熟悉的另一种环境中,大概就是那些聪慧过人文理兼修还无耻到每天夜里温书温到三点钟的美少女,这种姑娘往往都有某种执着痴狂劲儿,最喜欢掰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之类的话。   道痴叶红鱼像世间所有修行者比如宁缺一样,在漫漫修远的修道路上都曾经对世界对道魔之别产生过怀疑,曾经思考甚至反省,但与别的修行者不同,她不是被世间固有看法限制从而渐渐不再思考这些问题,让对魔的厌恶变成本能里的一部分,而是不断增涨自己对世界的认识,从中学习分析最终得出自己的看法。   这种经过思考的所得,比些庸碌的修行者心中理念要坚定千万倍,所以即便她对莲生神座无比敬畏,却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肯低头,因为她认为这就是真理。   她的观点毫不虚伪,亦不矫饰,不与人讲机缘道因果说杀戮只讲利益,讲道魔两宗对这世界究竟会带来利益还是伤害,因为简单所以肯定,所以极难被驳倒。   然而莲生大师毕竟是莲生大师,他只用了很简单的一段话,便让叶红鱼看似坚不可破的观点顿时松懈摇晃起来,因为大师的见识更广,艰辛泣血学习思考自省的时间更长,而且叶红鱼观点中的尾巴束的不够紧。   “先前说过,我曾经在魔宗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未能找到天书明字卷,却接触了很多魔宗的功法,我想对魔宗的了解,这世间应该不会有谁比我更深。”   老僧神情温和看着叶红鱼,说道:“我当年的想法与你一样,然而当我见过魔宗中人修行,见过他们出生死亡,见过他们与天地之间的关系后,这种想法渐渐转变,因为当年的我和现在的你一样,都忘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魔宗中人体强寿绵,但他们终究还是会死的。当他们死亡的时候,用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时间修行吸纳的天地元气,会随着肉身的死亡僵硬,重新散归天地间。”   老僧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了解这一点,便明白魔宗并不是想再建一个天地,而是在天地间开辟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那空间可能是湖,可能是山,可能是一片美丽的草原,但无论是哪一种,这些空间最终还是会成为天地的一部分。”   “同是生在人世间,沐浴着昊天的神辉成长,修行呼吸吐呐,最终肉身成灰,气息散尽,同样回到昊天的怀抱,或许行走的道路不同,但起始和终点却在同样的地方,那么你能告诉我,魔宗和道门佛宗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叶红鱼微怔,回答不出来,她总觉得莲生神座这番话里应该有些问题,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却寻找不到问题的位置。   老僧看着她平静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魔宗中人会死亡,那么他们对这个衡定而伟大的世界便不会造成任何值得时间看上一眼的伤害,如果入魔之后能长生不死,道门或者说你的警惕敌意才能成立,然而世间何时有过长生者?”   叶红鱼缓缓坐在腿上,黑发无力地自肩上倾泻而下,身影显得有些落寞,这番话对她的道心造成了太大的震撼,平日里要听到谁敢暗指道魔殊途同归,她绝对会冷笑抽剑斩之,然而今天说出这番话的人是她敬畏的莲生神座,更关键的是莲生神座这番话听上去竟是根本找不出任何可以指摘之处。   老僧仿佛能够体察到她此时的不安和隐隐恐惧,用怜悯慈悲的目光看着她,轻轻叹息一声,然而艰难举起自己的右手伸向空中,指间大放光明。   叶红鱼震惊望去。   宁缺和莫山山不解望去。   三人同时感受到老僧枯瘦如枝的指上所释放出来的神圣气息。   “当年隔世自困赎罪,我在这房间里布下樊笼,这樊笼便是我体外的世界。此地天地气息稀薄不可控,却可借时间累积缓慢吸纳入体,此时天地元气便在我枯瘦体内流淌,那便是我体内的世界,当这两个世界接触的时候,有妙境生出。因为樊笼乃是道法,肉身循气乃是魔功,而当道法和魔功相遇时……”   老僧静静看着缭绕在自己手指间的圣洁光辉,平静说道:“便是神术。” 第七十八章 入魔(三)   枯瘦手指间缭绕的光辉渐渐淡去,泛着毫无热度的火焰飘摇,像是夜风里的小油灯,暴风雨里的渔火,似乎随时可能熄灭却永远不会熄灭。   叶红鱼看着莲生大僧指间的圣洁光辉,眼露迷惑惘然神情,莫山山的神情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充满了震惊,她们清晰感受着光线里蕴藏着的神圣气息,无措思考着莲生大师的话,根本无法平静。   宁缺的修行境界以及知识不及二位少女,自也不像她们这般震惊,他只是诧异于境界如此玄妙的神术为何偏生没有丝毫威迫之感?仿佛不是真实的存在那般。   老僧枯瘦手指间的光辉通透而温莹,不会令眼眸生出灼痛之感,也没有散播灸人的高温,却像天地间的阳光那般照耀一切,透着难以形容的至高境界。   莫山山喃喃说道:“道魔相通,便入神道?”   老僧微笑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满是欣赏的意味,说道:“数十年来我苦思道魔之别,以道法于身外束一世界,以魔功于身内树一世界,终于发现了某种可能性,也便是你所说的这八个字。”   听着这番话,叶红鱼终于从震惊中醒来,想到一件事情,无论道魔相通是否能够入神,但要做这样的尝试,首先就必须入魔,她怔怔望向骨山里的老僧,觉得自己的判断实在有些大逆不道,莲生神座怎么可能……   “你猜测的不错,我确实已经入魔。”   骨尸山间坐着枯瘦如鬼的老僧,数十年来空气一直那般干冽,只有骨山指向的房顶石缝间隐有湿意,那些湿意不知蕴积了多少时日终于凝成了水珠滴落。   老僧缓慢抬头微微启唇,那滴水便滴入他干裂的枯唇之中,然后化成老僧枯瘦鬼脸上的一丝笑容,那笑容慈悲从容,令人心折。   老僧看着她微笑说道:“当年我担心轲浩然入魔,没有想到最终我也入了魔。”   ……   ……   莫山山和叶红鱼此时意识受了大震撼,有些浑浑噩噩,各自沉浸在思考之中,只有宁缺依然注意着老僧的一举一动。   步入魔殿,遇着这位自缚赎罪数十年的传奇人物,宁缺心中一直便有很多疑问,数十年不饮不食,这位莲生大师怎么活下来的?后来见莫山山和叶红鱼都没有这种疑问,他心想大概是这位大师境界早已超出凡人想像,可以辟谷。   此时看着房顶石缝湿意凝成的那滴水落入老僧枯唇,他不由微微一怔,心想这老僧人对石缝滴水的规律掌握的非常清楚,数十年间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或者说曾经错失过多少滴水,让他心痛难当,才能熟练成这样?   石缝湿意,奉养着一位传说中的人物枯坐赎罪数十年,这幕画面大概会让所有人心生悲悯崇敬之心,但宁缺心若铁石不肯稍颤,眉梢反而微微挑了起来——若是赎罪,何必求生?若要以生之痛苦,回应己身罪孽之深重,又怎会因为曾经错失滴水而痛苦,从而让抬头承水滴成为一种本能里的反应?   当宁缺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莲生大师已经开始和叶红鱼、莫山山继续辩析修行道最高远处的那些风景。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想莲生大师当年在烂柯寺辩难能精采到神殿掌教登门,肯定不是隆庆皇子那种货色能够相提并论,这枯居魔殿数十年想必无聊到天天自己和自己辩难,你们哪里辩得过他?   果然,随着时间缓逝,房间里最终只剩下了那道苍老慈悲的声音。   “若世间有真理,当辩而明之。”   “修行者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如果我们寻找的是认识世界的方法和改变世界的力量,那么力量本身又怎么可能有善恶?只有使用力量的人才有善恶的分别。”   “一把刀你可以用来切菜可以用来雕萝卜也可以用来杀人,一块石头你可以用来赏玩可以用来做房基也可以用来杀人,一面湖可以用来养鱼可以用来泛舟也可以用来杀人,一座山可以用来攀爬可以用来建庐也可以用来杀人。”   “世间万物都可以用来怡人也可以用来杀人,而万物无罪,唯人类乃万物之灵,赋予万物灵魂和用途,所以罪之一字只可适用于人。道魔之别在于方法在于路径,便有如世间万物,岂可妄加罪之?能罪的依然只是人。”   老僧的话语一点都不艰深晦涩,也没有用玄虚的词汇蒙上一层神秘的外衣,缓缓讲述着这些简单朴素的道理,把他所认知的修行世界揉碎了给这三个年轻人听。   老僧的声音虚弱,略显沙哑的声线起伏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与对万物众生的悲悯意,语气平和却又令人信服,真可谓随意道来,便是妙谛。   宁缺本没有细听,却不知不觉间被老僧的话语吸引住,坐到地面上开始专注聆听,随着慈音入耳,自来荒原后一直紧绷的精神渐渐放松,身体也变得放松起来。   魔殿房间仿佛积蓄了数十年的孤单寂寞,与世隔绝幽静无比,只有老僧的声音如莲花般缓缓绽放轻柔回荡,这些声音与辞句最终变成莲瓣化作的春水,在墙壁与心灵间回荡,一波一波地漫了过来,暖洋洋地令人好不舒服。   尸山间有具剩下半边干肉的白骨。白骨向天仰着头,枯干的骨爪伸在脑后仿佛垫着,无肉的右脚搁在左膝之上,仿佛在安静喜乐地倾听,显得格外舒服,不知是有风拂过还是有水滴落的缘故,白骨的头颅偶尔会点动两下,似乎很是赞同。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回荡在房间与心灵间的教导解说缓缓停止,老僧神情温和看着若有所思的三个年轻人,看着他们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微笑说道:“山门开启,世间纷扰必然再至,抚骨细算,我离去的时间大概也将至了。”   叶红鱼震惊抬首,不知该如何言语。   老僧看着自己不知何时重新结成莲花印的枯瘦双手,沉默片刻后淡然说道:“我这一生,用世俗眼光看来,已算精彩,出身佛门显达于道门却最终随了魔门,如今寿数将尽,想起千年前开创魔宗那位大神官说过知我罪我,唯时光耳,不免觉得无谓,自莲中生投水中亡,何必在意谁人知我或是罪我?”   “只是谁能真的做到生死完全不系于怀呢?即便已经了生脱死,谁又能对世界没有一丝眷念?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痕迹?便是我也如此。”   老僧缓缓抬头,看着身前三人微笑说道:“我兼修三宗,自困赎罪数十年,不敢言大成却稍有所获,我想把这残躯里的些微力量还有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传承下去,不知你们当中有谁愿意仁慈地接受我的衣钵。”   传闻中修行到极致的大修行者,因为对世界本原有足够深刻的认识,甚至能够隐隐感觉到自己离去的时间。莲生大师自困魔宗山门赎罪饥苦煎熬数十年,终遇着山门重启遇着晚辈子弟,这等机缘也许便是生死之楔点,所以听他说自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三人虽然震惊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然而听到莲生大师决定留下衣钵,便是一直强自冷静的宁缺,也禁不住心神剧烈摇晃,叶红鱼更是识海震荡不安,紧紧握着双拳,根本说不出话来。   生命最重要的两件事情就是认识世界的方法,改变世界的能力,莲生大师认识世界的方法,先前三人已经静静聆听良久,改变世界的能力自然便是力量和境界。   正道修行没有传承力量的说法,只有魔宗至强高手才会在寿元断绝前,以灌顶方式,把力量传给选定的继承人,莲生大师要留下衣钵,应该也是用这种方法!   莲生大师是什么样的人?宁缺以前没有听说过,但他现在很清楚。   学贯道佛魔三道,曾赴两大不可知之地,做过佛宗山门护法,当过神殿裁决大神官,差点把魔宗宗主的位置骗到手,有资格与小师叔相伴同游为友,枯禁山中数十年竟把道魔兼修而成神术!这样的人物,当然是世间最强大的存在!   能继承对方的衣钵,自己在漫远而艰难的修行道上可以少奋斗多少年?自己可以获得多么强大的力量?自己能接触到怎样的神妙世界?   更关键的是,宁缺很清楚,如果自己能继承对方的衣钵,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夏侯将军和亲王李沛言,甚至是隐藏在他们身后的那些阴影,都可以轻松被自己撕成碎片,自己不需要借助书院的力量,不需要让后山的师兄师姐们陷入两难的境地,自己便能把苦守了十余年的仇恨一报而快。   倒在血泊里的这一世疼爱自己无比的父母,被活生生踩死的年幼的玩伴,染着乌黑血渍的柴刀,倒在柴房里的那两个人,雨天灰墙边的小黑子,还有小黑子家乡无辜惨死的村民,在这瞬间都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静静地看着他。   对当年灭门惨案的仇恨在他心中其实早已渐淡,但他恐惧于这种淡漠,所以愈发要把仇恨深深地刻进自己的骨中,这道已经隐隐变了味道的仇恨,已经成为宁缺生命里最重要的精神支撑,而这道支撑和先天对力量的贪婪追求混在一处,便变成了难以抑止的最强烈的诱惑。   这种诱惑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身体缓缓从地面上撑了起来,催促着他艰难地迈动脚步,向骨山里走去。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第七十九章 入魔(四)   宁缺只需要向前再踏数步,登上骨山接受莲生大师抚顶,便会继承一身霸世功业,成为世间一流强者,明悟道魔入神之妙境,然而这意味着他必须接受魔宗真气。   道魔相通,便能入神,这等说法听上去美妙,然而在华美的袍子下,赤裸真实的世界其实还是原初的模样——灌顶乃魔宗秘法,所传续非感悟体会,非念力境界,只能是真实的存在、那些攫取自大自然的天地元气,那这不是魔是什么?   想要入神需先入魔?在幽静殿内,莲生大师可以温和说魔论道,但在山外的真实世界里,魔道依然是不容于世的邪恶存在,是中原诸国诸派念念诛毁的邪孽。   宁缺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叶红鱼是西陵神殿年轻一代最受宠爱的道痴,可即便是他们这样身份的人物,一旦被发现入了魔道,只怕也会被整个世界所遗弃,就像这座沉默枕在莽莽荒原北方的雄奇山脉一样。   再踏数步便将入魔,怎么能踏?然而继承莲生大师衣钵,成为不世强者,拥有无数力量修为的诱惑又是那般的鲜活而强大,难道就此错过这等机缘?   宁缺觉得自己的双腿像挂了几千两雪花银那般沉重,难以移动分毫。   叶红鱼的耳中仿佛还在回荡着莲生神座温和慈悲的佛音妙谛,她的眼神有些空洞惘然,偶尔现出几丝坚毅明亮,却又瞬间转为挣扎的痛苦。   如同宁缺一样,她的精神世界也处于一种极不稳定却又极为放松的状态之中,思绪随着莲生大师的教诲而不停摆动,在自幼道门所学和纯粹逻辑判断之间摇摆。   继承莲生神座的衣钵,对任何一名修行者而言,都是难以想像的极大诱惑,然而如果单单只是这种诱惑,并不能让道心坚定的她对魔宗功法产生丝毫兴趣,只是她在内心深处根本无法反驳神座的观点,越思考越入神越觉得有道理。   叶红鱼美丽的脸颊上眉头紧蹙,显得非常痛楚,伸出左手用力地抓住自己饱满弹软的胸部,指头深深陷下,仿佛要将那颗摇动不安的心掏出来一般,因为用力过猛的原因,受过数道箭伤的左肩伤口再次迸裂,缓缓淌出血来。   她喃喃低声说道:“真的有第三种道路吗?”   跪坐在地面上的莫山山,此时脸颊也变得极为苍白,双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细线,如墨般的美丽眼瞳根本无法聚焦,显得散乱至极。   莲生大师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平静温和地看着他们,枯瘦如鬼的脸上泛着淡淡慈悲的笑容,也许是希望他们自己能够逾过那道门槛,做出自己的选择。   道魔之别所产生的强烈精神冲击,让宁缺三人陷入痛苦的精神挣扎之中,这种痛苦更多造成心神上的恍然和不稳定,然而与之相伴的,却是一种极为空明放松的精神状态,渐渐痛苦与挣扎开始像流水一般流走,盈绕在三人识海里的气息变成了温暖的春水,空明放松的稳定心境重新占据他们的身躯。   类似恐惧挣扎之类的负面情绪渐渐淡去,三人本能里觉得很安全,莲生大师性情洁如莲花,没有任何必要欺骗他们入魔,也不可能对他们有任何图谋,这等绝代强者想伤害他们,根本不需要耗费如此多的功夫。   真正令他们心境空明放松的原因还是诱惑,继承前代强者衣钵的诱惑,明悟世界本原真理的诱惑,融道魔合一而晋神道的诱惑。   这诱惑是草原,是星空,是儿时香甜的奶糕味道,是站在山峰之上俯瞰苍生的睥睨气息,是在斑驳城墙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留传后世的可能。   那扇诱惑的大门正在他们身前缓缓开启。   门后是一片陌生的、鲜美肥沃的草原,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就可以躺在这片如毛毡般的青青草原上,看着从未见过的美丽星空静静享受所有的一切。   三人中叶红鱼的境界最高,对修道的理解最深,她曾见过那些真正强大的力量,并且倔犟而专注地不停追寻,所以她此时感受到的诱惑也最大。   忽然间她听见了破烂木床摇晃发出吱吱作响的声音,她看见了自己童年时像芦柴棒一般瘦弱分开的双腿,她回忆起了那些屈辱而愤怒的过去。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梳着道髻,背着木剑的兄长,那时候的兄长还是个骄傲的少年,却已经是那样的孤独,随着时光流逝,兄长他变得越来越孤独,是因为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追上你脚步的原因吗?如果我有能力与你并肩而立,站在陡峭的悬崖边吹着寒冷的山风,你是不是便会觉得不再那么孤单?   她惘然抬头,发现莲生神座正用悲悯的眼光看着自己,仿佛看透了自己的一切伪装,她忽然感到寒冷并且十分恐惧,因为她觉得那扇门似乎就要自己面前关闭。   “不是入魔……不是入魔……”   她喃喃自言自语,眼眸却越来越明亮,抬起脚步,向骨山上走去。   “是的。”   “不是。”   她走到莲生神座身前,双膝跪地,膝头碾烂几根白骨,谦卑低头,虔诚卸下本心对外界的所有枷锁,把精神世界坦诚地敞开。   ……   ……   宁缺也正在意识的青青草原上仰望星空,心境一片宁静空明,然而这幅美好画面里蕴藏的纯美诱惑,总欠缺最后一丝力量让他踏出那一步,因为在门前停留的时间太长,他的思绪惘然起来,隐约间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一抹亮光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不似闪电更像是一场春雨,瞬间让他真正的冷静下来,从当下的精神状态中摆脱出来,想到了先前就有些弄不明白的几个点。   若是自缚赎罪,何需铁链穿身?难道如莲生大师这等大境界者,也会堕入以肉身苦楚救赎的无聊滥觞?这等传奇人物心志何等样坚定,阅尽世间繁华别离生死,又岂会因为小师叔闯山门剑斩群魔血流飘杵便忽然莫名其妙地逆了道念佛心?   即便是自己,看到如此多残酷画面也可以做到不动本心,更何况是这等强者?   这些疑惑像雨点般不停击打着他的脑海,最终汇成某种可能,这位老僧根本不是自缚赎罪,而是被人关在此间承受折磨赎罪!   一念及此,宁缺震惊醒来,发现缭绕在身边如春水般的温暖,那些慈悲平和的气息全部消失不见,环境依然干冽微寒,明白先前竟是被老僧的精神力量所控制!   他震惊向骨山处望去,只见道痴跪在老僧身前的白骨堆中,老僧枯瘦的手掌已经落到她的头顶,一股强烈的恐怖感瞬间占据身躯!   莫山山惘然走到骨山边缘,宁缺大叫一声伸手拉住她,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解下身后的铁弓,挽弓搭箭,指向骨山深处那位曾经慈悲如佛,此时却阴森若鬼的老僧。   ……   ……   薄皮包着细骨的苍老手掌,缓缓落在少女头上,轻轻抚摩,感受着黑色发丝所传来的细腻触感,老僧温暖如春湖的眼眸里忽然现出一丝痛苦的挣扎之色。   挣扎只是片刻,老僧枯瘦如鬼的脸颊上的温和慈悲,瞬间变成极端狂热,最终变成极度平静的冷漠,幽深如夜星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   一道并不强大却醇正绵厚无比的气息,从老僧手掌下方嗤嗤喷出。   叶红鱼霍然睁开双眼,看着老僧近在咫尺的苍老面容,感觉识海里的念力如洪水一般向体外渲泄而出,身体骤然变得虚弱,明白正在发生什么。   她明亮眼眸里寒意大作,曼妙的身躯像鱼一般弹动起来,伴着尖锐的怒吼,双手在空中连换四种剑诀,凝周遭天地元气为虚剑,直接向老僧胸口刺去。   果然是强大无比的道痴,面临这种谁都想不到的局面,面对着修行道上一直视若神明的莲生神座,她做出了一个修行强者所能做出的最快反应,也是最正确的反应,她的反应简洁直接而且凛冽,出手便是同生共死的狠绝道法!   然而这道蕴藏她十余苦修、甚至可以说是她此生所施展出来最强大的道剑,却完全落在了空处,因为……她指间连换四种剑诀,竟不能凝结半点天地元气!   天地间处处皆有元气,有元气便能被念力所感知操控运用,道痴叶红鱼万法皆通,在这等生死时刻,也不会在道法上出任何问题,此时无法凝结天地元气,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在老僧的身周根本没有任何天地元气!   世间能够隔绝天地元气的方法有很多,但能让一个空间里的天地元气完全消失,以叶红鱼的博闻强识,也只知道一种方法——真正的樊笼!   叶红鱼对裁决司的樊笼自然非常熟悉,更是少有见过裁决大神官亲手布置的樊笼的人,然而那道曾光明大神官囚了十余年的樊笼,竟还不如眼前这道樊笼强大!   感受着念力的渲泄,感受着身体的酥软,她低头无力跪在白骨之上,看着这些嶙峋白骨,渐模糊的目光里终于生出些绝望的神情。   白骨为篱,干尸为栅,好强大好可怕的一道樊笼。 第八十章 入魔(五)   异变陡生道痴被制,宁缺本能里只想带着莫山山逃走,有多远跑多远,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准备用元十三箭解决这一切,因为他知道逃肯定逃不掉。   他捏住符箭寒尾的时候,老僧枯瘦掌心间已经开始喷射强大气息。   当他把铁弓拉至圆满时,叶红鱼已经低头瘫软。   他看到了叶红鱼眼眸里的绝望意味,也看到莲生大师那双毫无情绪的冰冷目光。   莫山山被他从幻境中惊醒,瞬间清醒,黑色如瀑的秀发在身后猛然飘起,右手在空中颤动劲画,知晓三人面临绝境,一出手便是最强大的半道神符。   面对如此强大的双重攻击,坐在骨山里的老僧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二人的眼眸里。   便是一眼,宁缺只觉得脑中一阵难以承受的剧痛,仿佛二师兄头顶那根棒槌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重重击打自己的头,眼前一黑,便松了手指。   莫山山只觉胸腹骤然被道利刃破开,先前在山门外大阵里蕴积的块垒棱角意尽数喷出,然而却不得痛快,只有无尽的痛楚之意,画符手指顿僵。   符箭如道黑影般离弦而去,此时宁缺识海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控制,铁箭嗖的一声斜斜射出,射进魔殿一角,直接将那处的巨石崩开,堆成一角石山!   莫山山纤指之间正在酝酿的神符之意,也瞬间变得黯淡微弱起来,就像是空气无法流通房间里的小油灯,又被一阵狂风卷过,骤然熄灭无声。   鲜血几乎同时从他们口中喷了出来,颓然无力倒在地面上,再也无法站起。   莲生大师神情淡漠而无情看着喷血倒下的二人,深陷眼眸里的瞳子黑且冰冷,细若米粒,显得极为妖异,干瘪的胸腹显得比先前更加空洞。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眼,实际上蕴藏着极为恐怖的大境界,老僧被囚数十年,耗了数十年时光才重新凝回的念力,就因为这一眼便全部消耗干净。   莲生大师面无表情望向跪在自己身前的叶红鱼,手掌在她满头青丝上缓慢抚摩,仿似温柔的情人,然后他忽然微微一笑,笑容依然是那般慈悲平和。   带着这样温柔慈悲的笑容,他贴着道痴微凉的脸颊俯身低头,如同亲吻如同细语,轻轻柔柔用双唇触到她的左肩上,开始温柔地吮吸。   苍老的双唇像水蛭般贪婪地吸附在少女赤裸的娇嫩肌肤上,枯瘦干瘪的双颊极有韵律感地鼓动,新鲜的血液缓慢进入他的双唇,润了他干渴多年的咽喉,开始滋养他多年未曾感受到生意的腑脏。   片刻后,老僧抬起头来看着掌心间的少女,眼神温和里透着怜悯,淡而精湛的佛门气息在他脸上浮现,便是干裂唇角的那滴朱血也透着慈悲的意味。   识海被完全控制,念力被尽数抽空,身体虚弱到无法移动手指的地步,强大的道痴此时连一个婴儿都不如,但她只是漠然看着老僧,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她知道自己今天大概再难逃出生天,骄傲如她自然不会乞怜,便是先前肩处传来剧痛和令人难以忍受的恶心,她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因为她不想让莲生神座有丝毫从中获得快感的可能,这是骄傲的她死前唯一能做的反抗。   “你的血里充满了光明的力量,纯正至极浓郁至极的道门气息,便是数十年前,我也极少有机会品尝如此极品的力量。”   莲生大师温和看着她娇美的脸颊,怜悯说道:“只可惜你已非处子,道心间那抹阴影让血中多了些燥意,不然完全可以和当年笑笑的纯媚相提并论。”   叶红鱼听着这句话,无力撑着地面骨渣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然而她依然倔犟冷漠一言不发,忽然间她的眼瞳微缩,因为她看到了一幅非常诡异的画面。   莲生大师枯瘦如鬼的脸颊,竟隐隐约约间比先前要丰满了少许,枯干苍白的双唇竟显出了几丝血色,一股勃然的生机油然而生。   叶红鱼想到传说中的某种魔宗功法,不由感到身体一阵恶寒。   莲生大师不再看她,抬头看着屋顶石缝间的湿意,大约是因为生机渐复的关系,或许是因为少女鲜美血液的缘故,他不自禁开始回忆曾经那些风光骄傲而美妙的过去,喃喃说道:“想当年南晋国君新立,有美人舞于庭……”   苍老微嘶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望向向地面上生死不知的那二人。   ……   ……   宁缺没有死也没有昏迷,只觉得身体仿佛散架一般痛楚无比,意识无法控制身体的动作,明白应该是自己识海被老僧目光严重伤害的缘故。   他用肘部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想要重新挽弓搭箭,想要抽出身后的大黑伞,想要抽出自己的三把刀,然而什么动作他都无法完成,他只能绝望地看着对方。   老僧只是轻描淡写看了一眼,他和书痴便被彻底击倒,实在令人恐惧。便在痛楚和恍惚之间,宁缺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师傅知命境界打架究竟是怎么样的,颜瑟大师当时以书院二师兄举例,说只需要二师兄看你一眼,你便死了……   这个枯坐骨山被囚数十年,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近乎半死人的老僧,此时随意一眼便能接近二师兄的巅峰水准,那当年此人精神圆满,身体健康时,究竟已经修行到了何等样恐怖的大境界?难道他已经超凡脱俗破了五境!   便在这时,老僧望向了他。   他看到了老僧脸颊上的诡异改变,震惊无语,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莫山山因为破解块垒大阵思虑过度的缘故,精神一直极为虚弱,先前半道神符对对方目光所破,更是受了重伤。   此时看着莲生大师的奇异变化,她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墨眸里带着难以抑止的怯色,颤声说道:“饕餮……难道……难道……是饕餮?”   西陵神殿教典中曾经记载远古有异兽,名为饕餮,有首无身,贪婪嗜食。   西陵神殿教典中关于饕餮的记载里还有一条,那是魔宗的一种极邪门的功法,修行这种魔功的魔宗强者,以吞食修行者血肉,以补强自身气息,贪婪好杀,最是阴祟邪恶,即便是魔宗中人绝大多数人都耻于与这等人同道。   连魔宗自身都厌弃的这种饕餮魔功,毫无疑问是世间最邪恶的功法之一。   宁缺没有听说过这种魔功,但先前莲生温柔吮吸叶红鱼伤口血液的画面,已经给他心神造成了极大的震撼,稍后莲生大师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强,两相联系他自然猜到这意味着什么。   来到这个人世间后,他不知见过多少残忍事,便是更恐怖血腥诡异的画面也见过不少,知晓生死乃天命的道理,可以称得上是无所畏惧,然而想着稍后自己便会被这个枯瘦如鬼的老僧一口一口慢慢啃食,幼年时曾经留下的心灵阴影骤然扩大,让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眼眸里充满恐惧的神情。   或许是为了克服心头的恐惧,宁缺对身旁的莫山山说道:“不用怕他,他被困了几十年早已油尽灯枯,先前那一眼已经耗尽他苦苦积累的念力,如果他还能战斗早就已经把你我杀了,更不至于连穿腹的铁链都摆脱不了。”   老僧看了他一眼,神情温和说道:“眼力果然不错。”   既然老僧暂时无法摆脱铁链,还需要用那种魔功把道痴的血肉化为自己的力量,那么现在宁缺和莫山山要做的事情便是和时间赛跑,和老僧比谁回复的速度快。   宁缺盘膝而坐,闭目手搭意桥,莫山山将左腿收回,极困难地坐了个散莲,二人同时开始冥想,然而片刻后,二人同时震惊绝望地睁开双眼。   莲生大师一眼望来,二人精神受到强烈的冲击,这种冲击甚至波及到了五腑六脏,识海更是受创严重,此时根本无法进入平日熟稔无比的冥想当中。   二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选择放弃,准备尝试用符道的方法,符文所需要的念力终究还是要少一些,然而下一刻,他们发现便是连这条路也无法走通!   这个幽暗房里的天地元气竟是稀薄到近乎没有一般,符道妙诣需要的念力极少,然而符道终究也是对天地元气的利用,如果没有天地元气符文又有何用!   房间里响起莲生大师温和怜悯的声音。   “白骨为篱,干尸为栅,只是表象,实际上这座樊笼以青石为篱,以剑痕为栅,乃是轲浩然亲自布置,便是我都施展不出,更破解不了,何况你们这些小孩子?”   小师叔亲自布置的樊笼阵?宁缺震惊向四周望去,才发现那些石墙上的斑驳痕迹间竟隐着成千上万道深刻的剑痕,那些剑痕看似毫无任何关联地斜乱搭在一处,却形成了一道夜幕般的屏障,让魔殿外的天地气息竟无法渗进来一分!   至此还有很多事情处于迷雾后方,但宁缺可以肯定某些事情了,他看着骨山里的老僧说道:“你果然不是自缚赎罪,而是被小师叔关在这里赎罪!”   老僧沉默了很长时间,微枯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湛然的光泽,傲然说道:“知我罪我,唯春秋耳,无论是你还是世人抑或轲浩然,都没有这种资格。”   宁缺声音微颤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佛子道士大魔头,神仙老虎癞皮狗,我这一生扮演的角色太多,到最后甚至我自己都险些忘了自己是谁,我究竟是神殿的大神官,佛宗的山门护法还是魔宗的大祭者?然而身份这等外在和内在真正的你我又有什么关系?”   慈悲温和的神情渐渐随风而去,老僧轻挥破烂褴褛的僧袖,风姿动人,气度好不洒脱,淡然说道:“我乃莲生三十二,瓣瓣各不同,却不知为何世人总要以一瓣之美忖全莲之形?我要成佛便成佛,要成魔便成魔。”   话音渐落,老僧神情怜悯牵起叶红鱼纤细的手臂,低头咬了上去,然后左右摆动头颅,艰难地撕下一片血肉入唇,开始认真而专注地咀嚼。 第八十一章 入魔(六)   新鲜的人肉咀嚼起来总是有些艰难,尤其是对一个牙齿落光的老僧来说,所以他嚼食的很认真,枯瘦的双颊不停用力地颤抖,慈悲怜悯和贪婪血腥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那双依旧淡然如春湖的眸子里不停转换。   随着被咀嚼成糊的血肉咽入腹中,被吸收,老僧深陷的眼窝精神渐丰,枯瘦干瘪的双颊渐丰,枯槁如木的脸上渐渐露出更浓郁的生气。   少女的小臂就像一截被湖水洗去泥垢、洁白的莲藕,伴着那声令人心悸的嘶啦声响,便被活生生啃去了一块血肉。鲜血顺着伤口流下,她的脸色苍白却极强悍的抿着嘴唇,不肯发出一声痛呼。   老僧伸出发黑的舌尖舔掉唇角的鲜血,脸上却依然保持着慈悲怜悯的神情,然而越是如此,这种极鲜明的对照越发令人心寒。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身体一阵寒冷,事态的发展太过出乎意料,无论是他还是叶红鱼,都未曾想过以德行崇高著称的莲生大师,竟然会是如此恐怕的魔头,最关键的是,先前这位老僧所流露出来的气息是那般的纯洁慈悲,便是他心中曾经隐有疑惑,本能里却根本不愿意怀疑这位老僧。   枯皱的脸皮上依然残着将凝的血渍,已经把那口血肉咽进腹中的莲生大师,却仿佛在瞬间之中,重新变成那位德高望重,悲悯世人的佛宗大德。   他看着掌心下的叶红鱼,看着少女眼眸里的绝望与怨毒的诅咒意味,伸出手指缓缓滑过她的细嫩面容,怜悯说道:“如此可爱,我怎能如此对你?”   叶红鱼识海被制,身体失去了控制,但意识和感知却依然敏锐,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更觉得脸上那根细瘦的手指像蛇信一般冰冷恐怖。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为什么没有忍住血食的诱惑?”   老僧的眼眸变得有些空洞,有些惘然,他痴痴喃喃问着自己,忽然间自嘲一笑摇头感慨说道:“一眼望去,两个洞玄境的小孩子居然还能活着,数十年时间才凝了这么点可怜的念力尽数消耗一空,莲生你现在太弱。”   他的神情回复平静,温和向自己以及房间里的三个年轻人解释说道:“数十年在生死边缘挣扎煎熬,我随时可能死去,所以我必须吃些东西。”   解释的语气很寻常自然,落在宁缺三人耳中却是格外冷酷。   宁缺此时已经能够确认,数十年前小师叔单剑破魔宗山门,不知何故没有杀此人,而是用大禁制把他关在此间,让他受数十年孤单饥饿煎熬的痛楚。   数十年时光消逝,这位老僧境界再如何高深强大,也挨不住这般非人类能够承受的折磨,渐渐油尽灯枯将要死亡,便在这时因应天时循环变化,魔宗山门重新开启,而自己三个人误打误撞而来,便成为对方脱困的最大希望。   于是才有先前那么多的论道,老僧便是用慈悲如佛的这一面,让三人逐渐放松警惕,直至再用传衣钵为大诱惑,令道痴敞开精神世界,从而一合受制。   宁缺皱眉说道:“无论是莲生大师还是莲生神座,在修行世界里都拥有无上的声望,我未曾听过你的大名,但这两个姑娘一见你的面便跪拜叩首,明显对你非常信任,你完全可以等着我们把你解救出去,何必非要如此行险?”   老僧微笑说道:“因为你们解不开这座阵,只有回复实力的我自己才能破开这道樊笼,而我若要回复实力,便必须吃掉你们。”   “就算我们不能破开这道樊笼,可我们的师门长辈可以。”   老僧大笑说道:“世间能破开轲疯子亲手所设樊笼的,除了我便只有那廖廖数人,你们的师门长辈当中确实也有人可以,然而很不幸的是,这廖廖数人都知晓当年的故事,知晓我的秘密,如果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他们绝对不会选择救我,而是不惜让半个世界陪我毁灭殉葬,也要杀死我然后挫骨扬灰。”   宁缺怔了怔,然后说道:“看来你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   老僧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和尸骨相伴了这么多年,其实心中早已断了离开的希望,却没想到山门会有重启的这一日,更没想到,第一批进入山门的竟是三个可爱又可怜的小孩。我想这大概便是命运的安排吧。”   宁缺沉默无语,心想天下三痴加上自己这个书院二层楼弟子,在如今的修行世界里大抵有资格掀起几场风雨,然而在这个前代强者的眼中,却只是三个可爱可怜的小孩,时间这种东西对修行者而言,果然是最重要的因素啊。   “我这数十年积凝的念力确实不多,但从你们入殿开始,我便开始用佛宗问心大法,本以为你在三人中境界最弱,应该最先入幻境而难出,却没想到最后竟是你一人保持了心境清明,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僧看着他洒然一笑说道,虽然形容依旧枯瘦难看,但那等俯视苍生的潇洒骄傲气息却是一显无遗,就仿佛执酒壶坐而论道的一位狂生。   宁缺猜到他此时应该是在抓紧时间吸收腹中那口血食,也并不点破,不停以高频率放松崩紧身体每一处的细微肌肉群,回答道:“大概是你给出的诱惑不够。”   老僧微微皱眉,看着他问道:“难道我的衣钵对你都没有吸引力?”   宁缺微嘲说道:“我当然向往力量,但总得是真的吧。”   老僧微笑说道:“道魔相通便入神,是我多年所悟,并不曾骗你。”   宁缺微微一怔,说道:“但那依然需要先入魔。”   老僧像碧空上的苍鹰看着篱内土鸡,冷漠看着他说道:“先前便说过,书院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居然入魔二字便能把你吓成这副模样。”   宁缺摇头说道:“如果是生死之前的需要,入魔又算得什么,然而首先必须是我自己愿意,不能生出质疑之心,否则便是封神又算得什么?而且既然是诱惑总要有些分量才是,你先前佛门妙音展示的那些诱惑对我而言分量有些不够。”   这话里隐着轻蔑和不屑。   此时的莲生不是高僧大德,而是个潇洒甚至霸气的狂生,微微眯起眼睛,不悦嘲讽说道:“难道世界还有什么事物能比我的衣钵更吸引人?”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我是书院二层楼弟子,日后是要继承夫子衣钵的人,就算是入魔,我也可以学小师叔留下的东西,我想这种分量应该更重些。”   老僧听着这话,竟一时语塞,即便他骄傲到视世间道佛魔三宗为破鞋,也不敢自认比夫子更高,至于一生之敌轲浩然更是给他留下了无尽的羞辱与痛楚。   “而且我这一生从未遇见真正意义上无私的人,我总以为桌上不会平空出现一碗香喷喷的煎蛋面,所以你先前越是悲悯动人我越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宁缺继续说道:“我很好奇你先前说的那些故事,究竟有哪些是真的?还是说那些全部是你为了卸下我们的心防才专门讲的鬼故事?”   那些故事里有小师叔的影子,所以他很关心,只是枯坐骨山的老僧,箕坐地面的年轻人,明明是在生死关头的大危局,却很有闲情逸志说着这些闲话,这个画面看上去不免有些诡异。   老僧满脸悲悯神情说道:“先前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只不过有些关键点没有说透,血洗烂柯寺是我一手筹划,那个美丽的舞女最后被我吸成了一具干尸,她死后的脸色很苍白,白的近乎透明,但很奇怪的是,她白到透明的脸上却依然带着甜美的笑容,仿佛在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看着宁缺,平静说道:“我当时很害怕她脸上的笑容,用手去抹却怎样也抹不掉,所以我最后把她切成一块一块地吃进了肚子里面,那也是我第一次吃人。”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那个舞女究竟是什么人?”   老僧微笑说道:“想要把轲浩然变成一个疯子,死的自然他的女人。”   宁缺听到这个答案,沉默了更长时间,问道:“就是为了挑起书院和神殿之间的战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老僧沉默片刻,面无表情说道:“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这件事情最终被轲浩然识破,而卫光明这个榆木疙瘩也不知如何开始怀疑我的身份,我只好悄然只身离开桃山,遁回魔宗山门,然后便是后面这些事情。”   听着对方渐趋浑浊的气息,宁缺确认这位曾经的不世强者,在被小师叔囚禁数十年后,生机已经快要灭绝,如果正面战斗不可能是自己三人的对手,此人竟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布了这样一个局,果然是心思缜密直至恐怖的人物。   不过想到数十年前,此人横贯佛道魔三宗,最终险些挑拔诸派分裂,让整个天下陷入血腥地狱之中,有这等大本事的人,对付自己三人便如牛刀对着小鸡,轻松便把己等置入如此绝望险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缺看着老僧,问出自己真正的疑问:“无论在道在魔在佛,你都是备受尊崇的大人物,无论你怎么选立场甚至不用选,都能成为留诸史册的传奇,可你偏偏选了一条最血腥最无趣的道路,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与这个世界为敌?”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老僧看着他缓声说道:“很多年前,卫光明这家伙就经常这样自省,他不惜与全世界为敌是因为他坚信自己是对的,而我不一样。我与世界为敌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是错的。” 第八十二章 入魔(七)   忽然间,老僧两缕极长的白色眉毛无风而飘,不是飘然而仙,而是莫名暴躁起来,眼神暴肩,枯瘦手掌用力搓揉着少女的发丝,喝道:“世间哪有道理可讲?”   “我是裁决大神官,曾坐墨玉神座,我是魔宗大祭者,可选宗主,我是佛宗山门护法,可命万僧,我这一生何其风光骄傲,翻手覆手间便有风雨大作,我欲成佛便成佛,我欲成魔便成魔,哪有道理可讲?”   “你看这污糟糟的世间,活着不知多少庸碌如猪的蠢货,难道你不觉得呼吸的空气都那般脏臭?顶着一个沉默不知多少年的贼天盖,难道你不觉得呼吸极不畅快?人活天地间理所当然就要吃肉,吃猪吃狗吃鸡吃天地,哪有道理可讲!”   宁缺忽然说道:“但这里面并不包括吃人。”   老僧回复沉默,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慈悲的气息重新回到身上,若有所思缓声说道:“不错,这个世界总还是有些道理的,只不过道理的高度不一样。在我看来你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便是自身对世界认识方法的集合,当年坟茔一夜苦雨,我便一直在苦苦寻求认识真实世界的本原,最终改变自己存在于世间的方式,最终想要奢望改变这个世界,寻找到那个已经不可能回来的世界。”   “烂柯寺悟道辩难,西陵神殿掌教叹我妙言如莲,请我替中原正道诸派入魔宗为探,然而他却不知道,我其实从生下来的那天开始便是魔道中人。”   老僧苍老枯瘦的脸颊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咧开的嘴唇里没有牙齿,于是看着更像一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给人一种先天纯洁的感觉,便是嘲笑也那般天真。   “我只是追求力量,寻找改变世界的方法,并不在乎道魔之分,也不在乎谁胜谁败,我之所以愿意来魔宗,是因为我想看看那卷失落的天书。”   “然而明字卷并不在魔宗山门里,这些躲在山里的魔宗中人,像老鼠般藏在中原诸国,又像妇人般煽风点火的长老们也令我厌恶,所以我再次离开。”   老僧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浓郁的嘲讽和厌恶神色,就像是市井间看着别家卖醋要兑两碗水的妇人,充斥着理所当然的骄傲和不屑。   “我去了南晋大河去了月轮国,最终我往西而去,前往那个遥远的不可知之地,在那座悬空寺中,终于听到了首座讲经,看到了那些清曼的佛光,听到了光辉间那些振聋发聩的佛言,然而过了数年,我终于发现悬空寺里的大和尚们也只是一些浊物,所谓佛言一味故弄玄虚,和宋国街上的算命先生无甚分别,更令人厌憎的是佛宗苦修己身,面对命轮转移只会卑微等待,似这般如何能够抵达彼岸?”   老僧白眉飘起然而后落下,眼眸里尽是不满之色,就像是路上拦着宰相轿之痛呼国朝不宁应当如何振作的青年书生,很明显,他当年对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的观感,要比对魔宗山门的观感要好上太多,却依然怒极了对方的不争。   “终于我自荒原归来,正式应掌教之邀暗中加入西陵神殿,又有魔宗里亲信相助,杀了两名蠢痴无比的长老,如此方才亮明身份,坐到了裁决的墨玉神座之上。”   宁缺和莫山山一直沉默聆听,至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是魔宗中人,为何要帮助西陵神殿杀死自家的长老?”   “不如此如何取信昊天道门?不如此那座破观又怎么可能让我这个悬空寺传人去看他们当成压箱宝贝的几卷破书?只是那座破道观吝啬到了极点,便是我替昊天道门做了这么多事,也只让我看了日字卷和沙字卷。”   老僧神情冷漠说道:“虽说只看了两卷天书,但确实非凡俗之物,我本以为终于寻找到一个对的地方可以有机会认识真正的世界,然而没有想到,在桃山上呆了些时日,才发现西陵神殿全部都是一群怯懦胆小的白痴。”   他忽然低头望去,只见叶红鱼的眼眸已经被愤怒的火焰所占据,心知是嘲讽西陵神殿让这少女感到愤怒,不由微嘲一笑说道:“可怜的孩子,难道这些话不对吗?世间亿万昊天教徒只知神殿不知知守观,桃山上那几座白殿里的坐着的家伙但凡有些勇气有些骨气也应该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他们是怎么做的?看似高高在上,结果却他妈的要被一个破道观指手划脚。”   想着那座破道观里那抹青色的衣袂,老僧的神情微微一凝,然后讥诮说道:“都是一群狗,那座破观又如何?终究还不是昊天养的狗!哈哈……都是狗!”   嚣张的大笑声从残着血的枯唇间迸将出来,老僧两道白眉飞了起来,似在舞蹈一般,豪情纵横,便如一位持剑行走乡野四处寻找不平处的青年侠客。   略带嘶哑却豪意十足的大笑声,回荡在幽静昏暗的房间内,宁缺怔怔看着白骨山间前仰后俯似乎随时可能摔倒的老僧,感受着笑声里清晰传达的狂放意味,不由暗想此人当年有资格与小师叔以友相称,倒确实有几分道理。   “在世间行走了这么多年,寻找了这么多年,却依然满地走犬,万生如猪,思来想去还是当年开创魔宗的那任光明大神官有些意思,所以我重新回到了魔宗。”   老僧淡漠说道:“然而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魔宗依然还是当年那般污糟模样,占着宗主之位的那个废物愈发老朽昏庸,竟因为舍不得自己女儿便想废了魔宗圣女的传承,其余人更是沉醉于杀戮的无聊快感之中,就像野兽一样无趣无聊。”   “便在这时,我终于在山门里发现了一丝希望,那是一个小男孩儿,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复兴魔宗改变整个世界的可能,然而很可惜,重归山门为了立威我杀了他的父亲,所以他根本不相信我说的任何话,我从佛道圣地里带回那么多的奇妙功法他偏生不肯学,却非要去学那没有任何成功希望的二十三年蝉!”   老僧追忆往事,愤怒地喊了起来:“唯一的希望又破灭了,我该怎么做?终于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我要让这个世界毁灭,什么魔宗佛门道家全部都毁灭,让天地间重归宁静,然而从焦土中生出新的芽,如此方能成事!”   宁缺看着近乎癫狂的老僧,忽然问道:“你究竟想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模样?还是说你只是看不惯这个世界,就想它毁灭?”   老僧渐渐敛了怒容,重新回复平静,说道:“你连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都还没有看到,又哪里有资格和我讨论对世界的改造?”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既然行遍天下追寻改变世界的方法,为什么始终没有去书院?我想当年的书院应该不会比你曾经学习的这些地方差劲才是。”   老僧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书院已经有了一个叫轲浩然的家伙。”   宁缺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所以根本不是改变世界。你只是嫉妒我家小师叔,你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想要战胜他,结果你始终做不到,直到最后你陷入绝望,于是干脆想让整个世界和你一起殉葬。”   老僧微微一怔,然后像听见世间最可笑的事情一般,哈哈大笑起来,空着的那只手不停揉着干瘪的腹部,说道:“我会嫉妒一个疯子?”   宁缺没有笑,平静看着他说道:“你本身就是一个疯子。”   老僧沉默,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说的对,确实还是有些嫉妒。似我这等佛法无碍,道魔兼修,去悬空寺能成大德,在桃山能为神座,更是魔宗权柄最重的大祭者,实在是没有太多谦虚的资格,我总以为自己是千年一现的绝世人物,然而谁能想到,竟遇着一个比我更不可思议的家伙。”   老僧感慨说道:“我曾学悬空寺莲花印,妙境自悟仿佛天生,我曾学桃山樊笼阵,挥手散指便困世间一切,魔宗七门二十八流派所有功法我无一不精,甚至连早已断了传承的饕餮大法也被我重新悟出,我更曾观两卷天书悟昊天神意,若非不想当狗随时能够天启,你说我这样的人可是修行天才?”   每听一句,宁缺的心便颤动一下,细想自己此生竟未见过如此强悍的修行者,便是颜瑟大师和二师兄似乎也远远不如,似这样的人物不是修行天才谁还能是?   他诚实说道:“真正的万法皆通,你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老僧自嘲一笑,说道:“那你可知道轲浩然会多少功法?”   宁缺沉默。   老僧缓缓摇头,说道:“他只会一种。”   宁缺惊讶说道:“一种?”   老僧平静说道:“轲浩然只会使剑,从最开始像孩子打架般的木片剑,到最后一剑破云洞天的剑,都是他的浩然剑。”   宁缺望向房间四周墙壁上的斑驳剑痕,不解想道若小师叔只会浩然剑,那么又怎么能布置下如此强大的樊笼阵,把莲生这种人物困死数十年?   老僧仿佛察觉到他和莫山山心中的疑惑,微笑说道:“你说我是真正的万法皆通,那我告诉你轲浩然他就是真正的一法通万法通,他此生只会使剑,却能将剑意化成世间所有道法,这房间里的樊笼便是如此。”   一剑幻化成世间万千道法!   宁缺震惊无语,心想这等境界自己要修多少年才能触碰到?   老僧微笑说道:“遇着这样的人,其实真的很无奈。”   “轲浩然生的不如我好看,骑的那头蠢驴哪及我的座骑神骏,他的脚好出汗所以脱了鞋便臭,却偏生喜欢坐着便去抠脚,他脾气也不好,就为了一碗红烧肉甚至和夫子对骂了整整三天三夜,就这样一个人,却偏偏世人只看他。与他并肩同游时,世人眼中只有他,无论我做出多少惊天之事,世人眼中还是只有他。”   老僧笑容微涩,抬起左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单莲花印,像宠溺孩子般轻轻抚摩叶红鱼的头顶,继续说道:“我想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确实有嫉妒他的原因,然则根本还是因为我想寻找到一条通往彼岸的道路,而无论是任何事,他都一直拦在我的身前,所以我必须想到一个方法让他去死。”   “但你编织的那个阴谋还是被他识破了。”宁缺说道。   老僧感慨说道:“当时险些被卫光明看破行藏,我只好避来魔宗,却不料轲浩然看破烂柯寺之事,也追了过来,当时我并不为意,总想着集全魔宗之力总能把他杀死,甚至还有些欣欣然于他的来到,准备迎接他的死亡。”   “在那之前我没有和轲浩然交过手,我知道他很强,但我总以为你就算是天下第一强者那又如何?然而我终究还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强。”   老僧冷漠说道:“因为他强,所以他胜。这种道理我们魔宗中人很能接受,我输给他也能接受,即便他一剑把我杀了,我也没有任何怨言,但他不该不杀我。”   “他不该不杀我!”   老僧枯瘦的脸颊忽然扭曲起来,幽深的眼眸像鬼火一般喷射怨毒的意味,嘶哑的声音仿佛来自冥界的声音,凄厉喊道:“他毁了我毕生修为,把我扔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用我最得意的樊笼封住所有天地元气,把我像个妖怪一样镇压在这终世不见青天的地方!让我承受永世的孤独和绝望!”   “有谁能够忍受数十年与世隔绝的孤独?你可知道天天看着殿外透来的光线数着日子却永远数不到尽头的绝望?你可知道数十年只能看着这四面墙是多么可怕的刑罚?你可知道一个人呆的时间长了,便是安静都会变成最恐怖的折磨?”   老僧怨毒盯着宁缺的脸,仿佛看着当年那个人的脸,他的呼吸因为激动而变得异常急促,声音也愈发凄厉阴恻,恰如他当时及此时的心情。 第八十三章 入魔(八)   “绝对的安静,没有一丝声音,没有蚂蚁爬过,没有树叶摇晃,什么都没有,最后你因为太想想听到声音,耳膜会变得无比敏锐,你甚至能听到身边那些尸体腐烂的声音,而那些腐尸肚子胀气炸开的声音进入你耳中,就像是一道惊雷!”   老僧凄厉的声音在幽静的房间里来回震荡,如同无数道连绵不断的惊雷。   “房间里的尸体都腐烂了,或者变成了干尸,于是连这些声音都没有了,前一刻还令你作呕的声音在下一刻便成为回忆里最美好的东西,你可知道这种感觉?”   “到最后你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声音,听到肌肉渐渐失去水分变形的声音,听到自己胃袋干瘪的声音,肠子干粘在一起撕扯的声音,很奇妙是吧?如果你听的时间长了,你绝对会很想吐,然而问题是你不能吐。”   老僧的眼眸里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像石像般麻木回忆着这数十年残酷的人生,喃喃说道:“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不能完全不饮不食,你需要吃些东西,哪怕是很难吃的东西,如果你把食物吐出来,那你就会死亡。”   老僧忽然尖声凄厉喊道:“我知道这种活法比死亡更残酷,被轲浩然幽禁在此地的时候,我就应该自杀,但这个看似粗豪的家伙拥有比魔鬼更阴险的心思,他知道我既然当时贪生一瞬,那么便永远舍不得死!他才是个真正的魔鬼!”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数十年时光,你是靠什么食物撑下来的?”   老僧身下的骨山有被干燥微风吹干的陈年尸身,有白色的骨骸。   宁缺目光落在上面,忍不住皱起眉头。   莫山山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骨尸山下有很多骨屑,那些骨屑似是野兽啃食留下的痕迹,忽然间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身体骤然僵硬,脸色异常苍白。   看着两个人的反应,老僧大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尖锐,就像一只悲伤的老鬼带着怨毒在哭泣,脸上的耷拉皮肤皱在一处,如同真的哭泣,只是大概因为体内缺水严重的缘故,苍老眼角挤出来的那滴泪水竟是浑浊有如石乳。   看着那滴苍老浊眼,听着如此摧心裂肺的癫狂哭笑,想着老僧被幽禁在魔宗山门数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便是心肠最硬的人只怕也会生出酸楚同情之感,然而宁缺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感受,看着老僧说道:“同情是哀求不来的东西。”   老僧癫狂笑声渐止,如鬼火般的双眸看着他的脸。   宁缺偏头看石墙,沉默片刻后说道:“大概是小时候遇见太多危险的缘故,我是一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有事无事时我总喜欢想如果我出了事怎么办?谁把那桑桑养大?如果桑桑出了事怎么办?我该怎么才能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   “如果有人像你曾经做过的那样对付桑桑,我会痛苦于怎样才能报仇。一刀把你杀了自然是太过便宜你,把你手脚斫了腌到屎坛子里你大概也不能撑太长时间,不能让你承受太过漫长的痛楚,我自然也会不爽。”   他收回目光望向老僧,微笑赞叹说道:“现在想着你这几十年的日子,才发现原来小师叔果然是一法通万法通的天才人物,便是折磨人也如此天赋。我不会同情你,我会学会这种方法,只希望以后不会用到。”   老僧不知道桑桑是谁,莫山山知道,她看了宁缺一眼。   老僧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先前的那连番质问,已经把他积累数十年的怨恨之意稍微抒解了些,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他缓缓低头,把枯干的双唇温柔移向掌心下的少女。   叶红鱼冷冷看着老僧,赤裸的肌肤上却抑止不住生出些畏惧的小突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撕扯成碎片缓慢吃掉,谁都无法完全驱除心中的恐惧。   幽寂无声的昏暗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道清冽的啷呛声。   宁缺抽出背后的朴刀,双膝骤然一弹,就像只潜伏在长草中一夜终于抓到猎物弱点的猛虎,猛然向骨山里的老僧扑去。   身在半空,一道寒冷刀光像暴雨般喷洒过去。   他和莫山山被老僧一眼所制,识海严重受创,意识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然而不知为何他竟克服了这种障碍,强行控制了自己的身体,而此时老僧正俯首准备啃噬叶红鱼的血肉,应该无法注意他的动静,正是偷袭的大好机会。   老僧余光里看到那抹刀光时,宁缺手中的朴刀距离他的脖颈只有半尺的距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无法再阻止死亡的到来。   然而余光依然是目光。   老僧看到了那抹刀光,心意便动。   除了昊天的神圣光辉,世间没有比心意更迅速的事物。   一股并不强大却境界醇和到了极致的精神力量自老僧目光里散漫透出,骨尸山间无数根白骨因应气机,纷飞而起,一根粗壮的腿骨横挡在那抹雪亮刀光之前!   这根纯白的粗壮腿骨,不知道是当年哪位魔宗强者的遗存,灵魂早失却强悍犹在,与刀芒猛烈相撞,出现一个极大的豁口,竟没有从中断开!   整座房间都是小师叔当年布下的樊笼阵法,朴刀上两位师兄刻置的符文无法吸附到任何天地元气,他竟根本无法正面对抗老僧念力直接控制的那根骨头!   宁缺闷哼一声,刀锋处传来的巨大力量,直接让他的腕骨折断,身体猛地向后疾飞,人在半空中便是一道鲜血自口中喷了出来。   骨山间,被老僧念力激发的那些白根碎屑紧缀而至,噼噼啪啪击打在他的身上,就仿佛是暴风骤雨一般,瞬息之间,他便遭受到数百数千次重击,鲜血不停喷涌,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根。   啪的一声,宁缺重重摔倒在地,又是一口鲜血喷在了衣襟之上,好在那些白骨构成的暴风骤雨,离了骨山的范围便簌簌落地,没有再次攻击。   源源不断的痛楚从身体各处传来,仿似所有骨头全部断了,宁缺皱着眉头,以朴刀刺地想要站起,但终究还是无法抵抗体内的伤势,单膝重重跪到了地面。   老僧脸色苍白,双颊下陷,眼瞳里幽光大作,身体微微摇晃,很明显为了应付宁缺的偷袭,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数十年积蓄的力量和先前那口血食,都被迫消耗一空,然而无论他怎样虚弱,掌心却依然死死控制着叶红鱼。   ……   ……   隔绝天地气息的裁决阵,对修行者而言是最恐怖的存在,因为没有天地元气,绝大多数道术都完全无法施展,尤其是莲生大师先前那一眼里蕴着的无上境界,直接创伤修行者的识海,让他们根本无法用意识控制自己的身体,处于这种境况里的修行者,就像是失去了毛笔的书家,失去了七弦琴的音律大家,徒有其识却丧失了所有能力,想必会陷入完全的绝望之中。   但宁缺和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都不一样,他刚刚学会修行,过往十余年来挣扎于生死边缘时,他依靠的从来不是什么道法飞剑而是自己的身体和身后的三把刀。   被莲生大师一眼重创识海,也无法让他陷入绝望,因为无数场战斗磨励下来,他对肉体的控制力强大到一般人很难想像的程度,甚至身体的骨骼肌肉能够自己控制,先前那段漫长对话的时间当中,他一直在不停以高速频率绷紧放松肌肉,就是想让身体真正地松驰下来,脱离识海控制而做出自己的应对。   必须要说宁缺确实是很擅长战斗的人,尤其是处于这种以弱敌强看似绝望的境地中时,他越是冷静战斗意识越是强大,只可惜双方之间的实力差距已经大到单凭判断推算和战斗意识无法弥补的地步。   “你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居然强到了这等程度?”   老僧略感诧异看着半跪在地面上的宁缺,两道白眉缓缓飘起,低声感慨说道:“荒人虽然体魄强健,但在意识与身体的主辅关联上较诸你竟还有所不如,想不到这一代的书院行走竟是个修魔的上好材料,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宁缺受伤严重,再也无法握紧手中的刀柄,身体摇晃两下,终于是再次摔倒在地,也没有听清楚老僧说了些什么,擦掉唇角的血水,痛苦地咳嗽了两声。   先前发生的事情太快,莫山山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此时看着宁缺倒在血泊之中,眼眸里满是担忧神色,却没有办法靠过去看他究竟怎么样了。   宁缺看着她的神情,艰难以手撑地慢慢挪了过去,与她相背而坐,又痛苦地咳了两声,喘息着虚弱说道:“暂时还不会死,但这下真动不了了。”   老僧看着他,越看越是欢喜,惋惜说道:“如此美材良资,如果不是书院弟子,我真想将一身衣钵传给你,看看日后你究竟能到哪一步。”   宁缺曾经真的以为自己是修道天才,但这辈子历经千辛万苦才踏入修行道,一入修行道便见着太多真正的强者,还有二师兄陈皮皮这等怪胎,又遇书痴道痴这些天才少女,才渐渐断了那等痴念,认识到自己在修行方面的资质不过庸庸之辈。   所以此时听着老僧的感慨,他不禁感觉有些怪异,艰难翘起唇角,喘息着自嘲说道:“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居然也能是美材良资?”   老僧看着他虚弱说道:“你若愿修魔,便是一窍不通又如何?”   宁缺虚弱地靠着莫山山的后背,看着骨山里的老僧艰难一笑,说道:“大师,我现在愿意跟着你修魔,那你能不能把我们几个人放了?何必再打生打死。”   老僧用悲悯的目光看着他,虚弱说道:“此时何必说笑语?”   宁缺咳了两声,喘息着说道:“不是笑话,我可以以夫子的人格发誓。”   老僧艰难地咧开嘴,笑着说道:“我与轲浩然一生为敌,比世间任何人都知道书院真实的模样,别人或许会信,我却知道书院出来的人没一个可信。”   宁缺听着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却激得胸腹一阵难过,又剧咳起来。   老僧看着他不解说道:“你应能大隐忍,先前为何选择那个时机出手?虽说那个时机不错,但终究还是早了一些,若你能等到我吞食血肉的那刻,岂不更妙?”   宁缺擦去咳出来的鲜血,说道:“确实早了些,主要是不我喜欢看吃人肉。”   听着人肉二字,老僧的神情渐趋怨毒,寒声说道:“我啃了几十年的骨头干肉,到最末这些肉都成了无水的柴渣,你以为好吃?”   老僧看着相背而坐的那对年轻男女,怨毒说道:“之前行走世间吃的那些人肉,或是为了谋划,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强大,难道你以为我就是一个喜欢吃人肉的变态疯子?难道你以为人肉真的很好吃?”   老僧想着数十年前那袂飘过魔殿的青衣,神经质一般笑了起来:“轲浩然把我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狱之中,就是想逼我吃人肉,后来又有一个家伙来过这里,无论我怎样苦苦哀求他,他也不肯放了我或杀死我,反而又去拣了十几具尸首扔给我当饭吃,说这是昊天对我的恩赏,如果我食人是魔,那他们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掌心下倔犟抿着嘴唇,不肯求饶也不肯呼痛、脸色苍白的叶红鱼,望向宁缺冷漠说道:“这个道门女子是我这几十年来吃到的第一份鲜肉,相较而言味道已经好了很多,你要不要吃一口试试?”   宁缺看着老僧幽幽如鬼的双眼,沉默片刻后说道:“不用,我知道不好吃。”   虚弱靠在他后背上的莫山山没有听懂他的这句话,以为他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任何人都不需要亲口尝试,才能知道人肉不好吃这个道理。   然而老僧听懂了他的话,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诧异的神色,怨毒的眼神瞬间变回悲悯慈爱,赞叹感慨说道:“书院果然还是书院,佩服。” 第八十四章 入魔(九)   宁缺知道老僧为何忽然赞叹书院,因为书院连自己这种人都敢收,需要难以想像的胸襟气度,和兼容并蓄的态度,如此书院值得所有人佩服。   他骄傲说道:“世间,胜在有书院。”   老僧微嘲说道:“然而书院终究会变成一片废墟。”   宁缺说道:“世间万物皆如此,但至少书院不会因为你的诅咒就变成废墟。”   老僧静静看着这个重伤虚弱却依然骄傲自信的年轻人,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朋友,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轲浩然死了多少年?”   宁缺怔了怔,摇头说道:“不知道。”   “我对他说过浩然剑已入魔道,他却毫不在乎,我告诫过他,再这般骄傲下去,总有一天会被昊天诛之,他还是不在乎。现在想必他早已化成飞灰洒遍世间每条溪流每座大山,也不知此时的他是否还是这般骄傲,哈哈哈哈……”   老僧低头像个疯子般大笑起来,眼角又挤出一滴浑浊至极的老泪。   宁缺说道:“小师叔就算死了也足以骄傲。”   老僧抬起头来,看着他寒寒说道:“但他终究死在了我的前面,所以我赢了。”   宁缺嘲讽说道:“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老僧感慨说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家伙。”   “下次我会成功吗?”   宁缺忽然诚恳请教,棉衣之下的身体依然在以极高的频率微微颤抖,这种做法虽然极为消耗体力,却是在对方恐怖境界的精神控制下保持行动力的唯一方法。   老僧看看着他诚恳说道:“不会有下一次了。”   宁缺说道:“你确实是我所能想像的最强大的存在,然而被囚数十年的你只不过是个被贬落尘埃的君王,年轻体壮的我却是头刚下山的猛虎,樊笼隔绝天地元气对我没有影响,我习惯凭力气做事,没有道理你恢复的比我快。”   老僧微笑说道:“果然牙尖嘴利,可惜啊我已经老到没有牙了。”   说完这句话,他低头在叶红鱼赤裸的肩头狠狠啃了一口。   叶红鱼眉头骤然挑起,却不肯低头,倔犟狠厉地看着老僧啃食着自己的血肉,仿佛要把这幕画面深深地记在脑中,直到冥界也不想忘却。   老僧确实没有牙,所以他是用牙床啃的,显得异常困难,就像是垂老将死的无牙雄狮,试图将皮韧肉紧的母鹿撕扯开,鲜血从苍老的唇角不停淌下。   片刻后,老僧抬起头来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你想熬时间,我也想熬时间,消化第一口血食后,第二口血食会吸收的更快一些,不用再试图的挣扎了,平静的迎接死亡那样会更喜乐一些,待我最后将你们三人超度入腹回复功力后,一举毁了这座樊笼飘然出山,这世界便将是我的,也等若是你们三人的。”   因为嘴里有血肉,所以老僧的声音有些含混,却依然像春水般温暖,他苍老的唇角皱皮和下巴下血水淋漓,但笑容却像镀了层佛光般慈悲,身上的骨山尸海仿佛像圣洁的莲花座,漫着清光,如此佛魔之象,实在恐怖到了极点。   宁缺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他思遍身旁所有保命手段,竟是找不到一个打破当前危局的方法,无论颜瑟大师留给自己的锦囊,元十三箭还是朴刀上的符文,都需要与自然相通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不由沉默想到了死亡。   他盯着老僧坚定说道:“就算你能出去,这世界也不会是你的。”   老僧忆起那抹青袂,微笑说道:“我已道魔相通,何惧世间法?”   宁缺摇头说道:“世间还有夫子。”   老僧沉默片刻,说道:“夫子总是会死的,书院里的人太过骄傲,而越骄傲的人越容易死,这是夫子的命运,也是书院的命运,无法逆转。”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疯言疯语。”   老僧忽然问道:“如今长安城里大唐国的皇后是哪位?这些年多出了几位武道巅峰的大将军?天魔舞可曾再现?轲浩然被天诛,夫子有没有杀上桃山?噫,有些不对,这小姑娘自报身份是裁决司大司座,难道神殿还没有被灭?”   轲浩然被天诛,夫子上桃山,在他看来桃山上的神殿自然覆灭,此时确信西陵神殿还存在,他不禁有些疑惑,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谋划不会有任何漏洞。   连续数个问题,宁缺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似癫狂的质问,内里却似乎隐藏着很多历史的尘埃,那些尘埃里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山门覆灭之前我安排了很多事情。我安排圣女南下,我相信她会做到我交待的事情,我安排很多弟子南下,我相信他们中总有人能做到我交待的事情。”   老僧看着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了自信甚至霸道的神采。   “当年的明宗已然腐朽,便是毁于轲浩然之手我也并不觉得可怜,焦土之上生新芽,我宁肯在废墟之上开创一个全新的魔宗,新的魔宗根植于唐国强盛肥沃的土地,一旦新生必然是开天辟地的存在。”   “我相信我的这些安排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应该已经在逐步发挥作用,那么我逃出生天只需要安静等待夫子死去,那么你说这个世界会是谁的?”   宁缺听的浑身寒冷,暗想难道今日的长安城里隐藏着无数魔宗强者?而且这些人全部都是当年听他安排南下?如果让此人逃出魔宗山门,世间会生出多少风雨?   “可当时你应该以为小师叔会杀死你,一旦你死后,就算你在中原隐下这么多后手与安排,又有什么意义?”   老僧微嘲看着他,就像峰顶的白雪看着夏天的虫儿,说道:“即便我死了,当年的这些安排依然存在,你们这些俗人似乎永远不明白,一个人的生存与死亡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否改造这个旧世界,迎来一个全新的世界,然后集合新世界的能力去改变某种规则,如果能做到这些,我即便死了又能如何?”   宁缺问道:“什么规则?”   老僧应道:“大道的规则。”   宁缺问道:“如果……你谋划了一生依然无法改变,那怎么办?”   老僧微笑应道:“至少我努力过了。”   宁缺蹙眉说道:“就为了你的尝试,不惜让整个世界陪葬?”   老僧平静说道:“世界毁灭与我何干?”   这大概便是所谓阴谋家的快感来源吧,宁缺在心里默默想着,对老僧这一世的思虑筹划实在是佩服到了极点,却也恐惧到了极点,因为疯子总是难以战胜的。   此时此刻,名满天下的莲生大师在宁缺眼中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完全听不懂此人在说些什么,就算能听懂一些,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甚至直至此时他依然无法判断出对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名老僧有时天真纯洁如同新生的婴儿,有时刻薄暴躁如同市井间泼辣的妇人,有时热血激昂如同都城里清淡救世的青年书生,有时豪情纵横如同持剑打抱不平的青年侠客,有时慈悲怜悯像一名佛门大德,有时残酷冷漠真身似魔。   无论哪一种形象都无比真实,根本看不出一丝虚假处,各种面目截然不同,却均发自本心,纯粹地令人心悸,便如那句要成佛便成佛,要成魔便成魔,都是真佛真魔或悲悯或冷漠地看着这个人世间。   他简单却善变,孤独而脆弱,复杂又讨厌,有时嫉妒有时阴险,喜好争夺偶尔埋怨,自私无聊却又变态冒险,爱诡辩爱幻想,善良博爱却又怀恨报复,专横责难,他辉煌时得意,默淡时伤感,他矛盾而虚伪,欢乐却痛苦,伟大却渺小。(注)   莲生三十二,瓣瓣各不相同。   一个人的性格和思想如此复杂,实在是难以想像。   宁缺微寒想道,难道此人居然有三十二种人格?   ……   ……   老僧的话说完了,便像夜里一朵敛回去的睡莲,平静闭上双眼,开始运用魔宗秘法饕餮把道痴的血肉消化吸收成为身体里的元气力量。   安静的房间内回荡着宁缺的声音,只不过现在再也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这些声音显得那般单调枯燥不安,甚至隐隐透着绝望的味道。   “世间本没有魔,你这样的人多了,便有了魔。”   “无论你扮演怎样的角色,你就是魔。”   “莲生三十二,瓣瓣皆污。”   “道魔相通便成神,但也有可能成神经病。”   无论宁缺说什么,白骨山里的老僧都不再有任何反应,他耗尽心思想出来的这些看似颇有哲思的话语,全都浪费在了干冽的空气之中,无法激怒对方,更不可能让对方因为这些话语而在心神上生出某些漏洞。   宁缺无力把头枕在莫山山的肩上,望向屋顶那些青石,心里知道老僧将第二口充满昊天道门气息的血肉完全消化吸收后,境界便会复苏到自己无法触碰的层次,到那时候再也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改变死亡的结局,目光便有些黯淡。   魔殿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大概山外的世界已经入了夜,温度渐低。   他抬头看着屋顶石墙上那些斑驳的剑痕,那些小师叔留下的剑痕,那些构成一道樊笼把莲生三十二幽困数十年的剑痕,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   只是随意望去,他并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心神,大抵是在旧书楼里用永字八法解字解成习惯的缘故,那些密密麻麻的剑痕在他视野中自然分开,逐渐清晰。   宁缺的目光在那些剑痕上久久停留,心意随着痕迹而行走,渐渐生出某种感觉,这种感受很隐晦,难以捉摸难以分明,身体却因此而温暖起来。   ……   ……   (注:这里用来说莲生三十二的三十二个词全部来自一首歌的歌词,窦唯的高级动物。) 第八十五章 入魔(十)   身体里隐晦的感受并没有引起宁缺太多注意,他甚至以为那道温暖是来自于身后的莫山山,他只是静静看着房顶青石间的斑驳剑痕,想着当年小师叔泼洒剑意时的潇洒气度,想着自己这时候等死的无奈,觉得有些惭愧丢脸。   绝望等死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处于这种境地里的人们惯常都会沉默,此时莲生大师不再说话,宁缺自然也没有说话的兴致,魔殿房间里变得死寂一片。   绝对安静的环境,正如莲生大师先前怨毒回忆的那样,持续时间长了确实很恐怖,没有风的声音没有花草的声音,宁缺甚至隐隐听到了自己肺部扩张收缩的声音,听到了自己头发磨擦的声音,觉得很是神奇,却又觉得好生可怕。   如果不是能够清晰感受到莫山山温软身躯,或许他真会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冥界。   莫山山虚弱地靠在他的肩头上,憔悴不堪问道:“我们要死了吗?”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好像是这样。”   莫山山微微蹙起墨眉,说道:“为什么不能安慰一下我?”   宁缺痛苦地咳了两声,自嘲笑着说道:“如果能死的痛快,其实就算是安慰。”   莫山山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稍后如果被莲生大师直接杀死倒还痛快,若像叶红鱼那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掉,那才是人世间最大的恐惧。   一念及此,少女美丽的脸颊骤然变得极为苍白,长而疏的睫毛微微颤动,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道红线,沉默很长时间后,她望向宁缺因为咳嗽而深深皱成川字的眉头,声音微颤说道:“在王庭我说过我喜欢你的字。”   宁缺不知道书痴为什么这时候会提起这件事情,微微一怔后,安慰笑着说道:“我知道我自己字的好,如果想看我出去写上几千字给你看。”   莫山山微微一笑,说道:“我还说过喜欢你的大黑马。”   宁缺愣了愣,苦笑说道:“那个顽劣的家伙还真舍不得送人。”   “我不要大黑马。”莫山山轻轻咬了咬下唇,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轻声说道:“我确实喜欢你的字,也喜欢那头大黑马,但我更想告诉你的是另一件事。”   “我喜欢你。”   这句告白直接让宁缺变成了一根木头,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憔悴却依然美丽的脸,嗅在近在鼻端的淡淡少女体息,沉默了很长时间,思考应该怎样回答。   这是他两辈子里第一次被异性告白,这是他两辈子听到的最动听的话之一,虽然有些可惜是在昏暗的魔宗山门里,是在死亡快要到来的那一刻,但依然动听的仿佛湖畔杨柳枝轻轻摩擦的声音,那湖可是莫干山下的墨池?   肩畔的少女无论性情容貌还是修行境界都是世间第一流人物,名闻天下,不知多少年轻男子暗中爱慕却自惭形秽不敢言,在宁缺看来,莫山山除了因为眼神不好从而容易被误会为清高冷傲之外,竟是挑不出丝毫毛病。   论宗门家世或政治背景,唐国与大河国世代交好,夫子和皇帝陛下想必都会乐见其事,这是理所当然是良配。论兴趣爱好,二人可以说的上是志同道合的同道,若真的在一处,日后漫漫长夜除闺房事外还可并肩泼墨互赏,岂不妙哉?   最关键的是喜欢吗?当然是喜欢的,男人的喜欢有时候很复杂,但大多数时候都很简单,像莫山山这般值得喜欢的女子,理所当然应该被喜欢,宁缺也如此。   只是眼看着便要死在魔宗山门里,还有心思想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事情,待他醒过神来后也不由险些哑然失笑,心里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种感受很奇怪,临死之前任何背景世俗之事都不重要,而且他扪心自问确实很喜爱这个如书墨般纯净的少女,却愈发警惕于心中那抹不对劲,便像是入魔之前要踏出那关键一步似,大美妙的身后伴着极大的恐惧。   那份恐惧是什么?宁缺自己不知道,他看着肩畔的少女,无措说道:“山山师妹,我很喜爱你的性情容貌,包括处事方式,按道理都这个时候了,我不应该……”   莫山山的脸上没有少女表白后惯有的娇羞,只是一片温和宁静,她知道宁缺为何犹豫,甚至比这个家伙自己更清楚他为何犹豫,不由在心中轻轻叹息了声。   她温柔靠在他的怀中,低声喃喃说道:“在有些方面你真的很糊涂。我只是不想便死了你也不知道我的情意,却不是急着想从你这里听到什么安慰,这种时刻你说的任何话都不作数也不公平,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情。”   宁缺本想反驳自己哪里糊涂了,转念一想自己这时候确实有些糊涂。   为什么不能按照真实心意把这位姑娘家搂在怀里,告诉她我也喜欢你,然后好生温存一番在死之前弥补下两世来的遗憾,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但他感觉到莫山山的情意,心头一片温润感动,轻声说道:“那我知道了。”   莫山山满足微笑,缓缓闭上眼睛,靠在他的怀里,说道:“那这样就够了。”   幽暗寂静的魔殿房间里,那座骨尸堆成的小山中央,如鬼般的老僧手掌轻轻按在一名浑身是血的美丽少女头顶,寒冷如冬,然而在房间的另一角中,有两个即将迎来死亡的年轻男女轻轻相拥着,像小动物般窃窃私语,温暖如春。   这幅血腥残酷却又美好的画面,令人心悸而又心动。   ……   ……   美好的感觉并不能让这个世界真正美好起来,看似温暖如春,实际上随着黑夜笼罩魔宗外的山峰,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温度越来越低,虚弱的莫山山靠在宁缺怀里昏迷不醒,受伤极重的宁缺也感觉到身体的热量正在渐渐消失。   隐约记得先前某刻的温暖,他本能里抬起头来,重新向屋顶那些青石望去,骤然发现此时石上的那些斑驳剑痕没有随着黑夜消失,而是开始泛出幽幽的光焰。   小师叔当年剑斩魔宗诸位强者,剑上染血再上石墙最终变成今天的鬼火?但宁缺清楚记得鬼火这种事物应是腐尸留下的遗存,而且维持不了太长时间才是。   他眯着眼睛看着屋顶那些越来越清晰的剑痕,渐渐看的入神,再一次习惯性地用永字八法去解,竟浑然忘了身上的伤势,也忘了咳嗽。   泛着幽幽光焰的斑驳剑痕开始分解成繁密的光丝,然后在视野中周转起来,就仿佛是躺在草原上看着头顶的满穹繁星,美丽而又安宁。   忽然间,宁缺感觉到身体里多了一丝暖意,这次他没有任由这种感觉流逝,却也没有投注太多的注意力,只是细细地体会并享受着。   屋顶石上的剑痕在视野里依循某种规律流转,那道暖意仿佛与之相应,也开始在他的身体里流转,从腕间来到颈间,所过之处一片温润舒服。   宁缺此时神思有些恍惚,下意识里追逐着那些温暖,想要驱散身上的寒意,与之相应他的目光也在那些剑痕之上缓慢移动,那些痕迹渐渐烙印在他的识海之中。   那些剑痕进入他的眼眸,进入他的身体,变成温暖的气流,穿过他的手腕和诸多关节,进入他的五腑六脏,变成某种实质般的存在,冷漠地催促他站起来。那些痕迹里蕴藏的剑意是那般的骄傲,怎么能允许在死亡的面前就此绝望就此投降?   于是,宁缺站了起来。   他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屋顶的剑痕,仿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莫山山从昏迷中惊醒,震惊无语看着站在身前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宁缺仰着头静静看着剑痕,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眼瞳渐渐变得越来越黑,却又是那般的透明晶莹,往里望去竟仿佛看到了无尽的深渊。   锃的一声,他缓缓抽出身后的朴刀。   他看着屋顶一道斜飞向前的剑痕,右脚向前踏出一步。   他看着角落里一道笨拙而憨直的短促剑痕,左膝向下重重一挫。   他看着对面墙壁上一道柔韧圆润的剑痕,骤然转身,然后一刀砍出。   刀锋嗡嗡作响,刀锋间的空气迎锋而开,幽静的房间里劲风大作。   ……   ……   不知何时,老僧醒了过来,漠然看着那边,用饕餮大法连续吸食两口道痴精纯血肉,他双颊渐丰,枯瘦身躯里的生机已然变得极为旺盛。   宁缺此时在房间角落里舞刀,他专注看着墙壁和屋顶的斑驳剑痕,不停挥动着手中的朴刀,根本察觉不到身周的其余事物,竟似是莫名进入了深层冥想。   老僧感觉着四周墙壁上剑痕里的气息正在逐渐丝丝流逝,然后灌注入年轻的身体,漠然的眼眸骤然间变得狂热怨毒起来,凄厉尖啸道:“你已死了。你留下的破剑难道还想再活过来?”   老僧刚刚丰实一些的双颊骤然下陷,如鬼爪枯枝般的右手隔空遥遥指向犹自出神忘物的宁缺,看模样竟是不惜耗损精血也要立毙对方。   莫山山最先反应过来,强行支撑着虚弱的身躯,伸手在身后握紧了几块硬物。   一直在老僧枯掌下低头沉默仿佛早已死去的叶红鱼忽然抬起头来,撑在碎骨上的双手微微颤抖,冷冽的眼眸里涌出绝决自弃的倔狠意味。 第八十六章 入魔(十一)   在抬头之前,叶红鱼看了宁缺一眼,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   那时的宁缺正握着长长的朴刀,循着屋顶墙壁青石间的剑痕挥舞,神情怔怔意态痴痴,以刀做剑法更觉生涩笨拙,整个人就像个浑浑噩噩的白痴。   叶红鱼看着他被莲生神座重伤,本应瘫软在地,此时却挥刀而行,不清楚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隐约猜到他遇着某种契机,应该正在开悟的重要过程里。   已然绝望的死局,随着宁缺遇着的这个契机,终于显现出了一道小小的缺口,她知道莲生神座不会给宁缺任何机会,而她却一定要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   于是她开始呜咽抽泣。   伴着哭声,她身上那件破烂不堪却依旧艳红如血的裙忽然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变得惨淡苍白,仿佛被吸噬掉了所有的生命气息和血液!   她苍白的脸却变得异常鲜红,眼角鼻翼间血色如花,娇媚无比,眼角淌下两串如血般的红色泪珠,披散在身后的黑发暴涨而起,在空中狂乱飘舞!   她被樊笼大阵和莲生神座强大精神力双重压制的境界,不知因何重新回到身体之间,幽暗的房间里荡漾着知命境大修行者特有的气息。   知命境只展现了极短暂的一瞬,便急剧黯淡低落。就像是一根被石山压住的野草只来得及顶开石块,抬头向湛湛青天望了一眼,便瑟缩可怜的重新被压了回去。   境界陡然而回,陡然而失,却没有就此结束,她身上知命境界的坍缩低落,竟不是境界气息的强度被压制,而是境界本身正在向下行走,一路下行,竟是直接突破了境界的下端,一身修为境界回到了洞玄境!   明明已经晋入知命境界,她如何能够迫使自己重新回到洞玄境?世间修行向来是步步攀登而上,谁会转身下山?即便有那等疯子心甘情愿自降境界,但如何能够做到?你已高过天谕院女舍旁的那株矮柳,你已能踩着小湖里相距甚远的两块石头蹦而过,那你如何能让自己再低过那株柳再踩不到前面的石头?   此时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令人无法理解,叶红鱼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历经千辛万苦才觅到最合适的机缘进入知命境界,为什么要用这种明显非常危险的方式回到洞玄境内?她究竟想做什么?   不可思议的事情便在下一刻发生。   叶红鱼抬头盯着莲生神座,冷冽的眼眸里涌出绝决自弃的倔狠意味,身上红裙骤然苍白,境界直接降落到洞玄境,一股磅礴的强大的气息却从她的身上喷涌而出,直接冲破了头顶掌心间透过来的精神控制,向着老僧的身体轰了过去!   ……   ……   境界永远不会自然跌落,世间罕有听闻有哪位修行者能够自行降境,然而莲生大师学贯道魔,通世间万法,在叶红鱼身上气息陡变之时,便知道了她的用意。   西陵神殿有一强大道法,这种道法可以让修行者自行降境,一旦施展这种道法,修行者原先居于上层的境界所悟所蕴气息,将会在一瞬间内尽数喷发出来,历数十年苦修冥思静悟才积累得到的强大念蕴一朝暴起,将会形成极恐怖的冲击力。   只是这种道法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修行者千辛万苦才参悟晋入的境界,甚至比他们的生命家人还要更重要,谁舍得一朝放弃,一切从头修起?而且要知道施展过这种道法之后,修行者想要重新晋入原有境界,要比第一次破境时艰难无数倍!   对于有资格接触并掌握这种道法的神殿强者而言,在漫漫修道路上没有谁愿意施展这种道法,这比要他们去死更加痛苦更加难过,动用这种道法的神殿强者,必然是陷入比死亡更可怕的境遇,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心。(注)   今日的道痴叶红鱼已经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放眼整个世间,她毫无疑问是年轻一代中最了不起的人物,然而此时此刻,她竟是毫不犹豫让自己的境界强行从知命跌落至洞玄,根本无视要为之付出的代价和虚名。   因为她现在所处的境遇比死亡更恐怖,比冥界更寒冷,她看到了一丝希望,所以她不惜用死亡来搏取这丝机会,身处这个冰冷的没有一丝天地元气的房间,除了燃烧自己的境界,她还有别的什么方法?   知命境与洞玄境之间的距离,便是她此时身上像风暴一般涌出的气息,便是老僧掌心与她头顶终于被震开的半尺距离!   风暴般的气息骤然临体,老僧身体微微晃动,指向宁缺的手指颤了两丝。他神情漠然,居高临下看着倔狠望着自己的少女,幽深的眼眸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   他没有想到叶红鱼如此年轻竟也知晓这等无上道法,如果他知道这名道门少女和他一样号称万法皆通,更有道痴的名号,或许他就不会这般震惊。   枯干的双唇间咒语疾念,右手自空中而回结了一株单莲花印,圣洁的光辉自指间如灯烛般亮起,道魔相通的神息瞬间占据整座白骨山!   随着神术强行镇压,老僧枯瘦的手掌缓缓向叶红鱼的头顶重新压回,一寸一寸看似缓慢却又似乎无可阻挡地下降。   叶红鱼没有低头,她冷漠强悍盯着老僧的眼睛,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将降境那瞬间所得到的力量毫不吝惜地尽数轰了出去,想要阻止那只枯瘦手掌的降落。   她双手撑着地面,几片碎骨已经深深刺激入掌心,那股痛楚却让她更加清醒,更为倔狠,细细的手腕剧烈颤抖,看似像新竹般随时可能崩断,却一直倔强地支撑着身体,身体也在剧烈的颤抖,似乎随时可能瘫倒,却一直倔强地不肯瘫倒。   体内体外两道恐怖的力量相交辗压,鲜血从她娇嫩脸上细不可见的毛孔里缓慢渗出,然后凝成极细微的血珠,最终淌落到已经失去原有颜色惨白的裙衫上。   然而那只枯瘦的手掌还是在无情冷酷的缓慢降落。   一寸一寸,纵使她已经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甚至把整个生命的力量都燃烧起来,但境界距离莲生神座实在是太过遥远,依然无法阻止。   最后的时刻,叶红鱼用余光毫无情绪看了宁缺一眼。   这时的宁缺还在拿着那把朴刀比拟着石墙上的浩然剑痕,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抱刀沉思,神游身外,根本不知到场间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尽力了,如果你还醒不过来,我也没有别的任何方法。”   叶红鱼看着宁缺,因为布满血丝而愈发妖异媚美的眼眸里涌现出强烈的绝望情绪,想着:“你这个白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枯瘦的手掌终于还是落到了她的头顶。   老僧神情凝重而复杂看着掌心下的少女,先前渐丰的脸颊已然深陷,枯瘦重新为鬼,轻哼一声,把积累了数十年几乎所有的精神力量全数灌送了过去!   枯瘦的手掌边缘喷射出强大的气息。   狂暴而舞的黑发温柔安静地重新回到叶红鱼的肩上,她缓缓倒向地面,两行红浊泪般的泪水从眼角淌落,却依然目光冷厉倔强看着老僧的脸。   老僧脸色微白,身体微微摇晃,为了彻底制服燃烧生命境界暴起的叶红鱼,很明显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真正令老僧感到隐隐不安和警惕的,不是掌心下的少女,而是正在执刀舞剑的宁缺,因为他舞的剑是浩然剑。   他重新抬起枯瘦的手掌,遥遥指向神入剑意茫然不知身外事的宁缺。   先前便是叶红鱼施展出如此恐怖的道法,莲生依然没有把自己所有的力量全部耗尽,因为他必须留下足够的力量,保证自己能在宁缺悟剑结束之前杀死对方。   要绝对的杀死,不能留下丝毫隐患和可能,所以这一次他没有用自己的目光淡然随意瞥之,而是神情凝重专注认真的遥遥隔空刺了一指。   指间所向,强大的精神力凝结成仿如实质的存在,生生刺破幽寂的空间和干冷的空气,直刺宁缺的后背。   此时宁缺正握着朴刀盯着身前石墙上的剑痕发呆,心境空明而呆拙,就如一个看着蚂蚁搬家而不知身后有石飞来的懵懂不知的孩童。   道痴叶红鱼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再无力量,他自己此时完全处于无防备的状态,面对着莲生大师蕴着怨毒和凝重的一指,似乎没有什么能挽救他的生命。   便在这时,一根白生生的骨头飞了起来,横亘在莲生大师精神力之前。   即便是魔宗强者刀剑难摧的坚硬遗骨,按道理也没有办法抵抗住莲生大师磅礴强大的精神力,因为有形之物何以拦阻无形的精神力?   然而幽静房间空中黯淡的光线在那一瞬弯转起来,从屋顶墙壁石砖间剑痕里的磷火仿佛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干扰,也同时飘浮起来。   精神力虽然无形,却依然有感,此时便是连光线都受到干扰,被迫弯转,更何况是精神力?只听着嗤的一声,莲生大师一指刺空,宁缺依然茫然执刀而立。   两道白眉缓缓飘起,老僧诧异看着房间里那个角落。   那是被遗忘的角落。   角落里有一个被遗忘的少女。   从开始到现在,这名少女一直没有表现出令人惊叹的境界本事,虚弱不堪,所以莲生大师并未投予足够的重视,甚至被遗忘在角落里。   但她是莫山山。   莫干山的莫山山。   她是与道痴齐名的书痴。   所以她再如何虚弱,只要她还能动,那便能做出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   ……   ……   老僧漠然看了莫山山一眼,没有理会她,直接再一指隔空刺向宁缺。   莫山山低头盘膝坐在地面,虚弱地随时可能倒下,右手自身后摸了一块石物,看似随意向远处抛去,却又挡住那一指之力。   老僧眉心微蹙,枯瘦尾指一翘,指间念力直刺她的心窝。   莫山山手指微舒,一把散乱的白色骨片飞于身前。   然后她低头痛苦地咳了起来,血沫打湿棉袄的前襟。   在湖畔计算数日山门掩阵,再带宁缺破魔宗山门大阵残余,少女符师的念力已然濒临枯竭,先前被莲生大师一眼破之,识海受创严重,此时她却是坚强地支撑着自己,用身旁能摸到的一切布阵,试图阻止莲生大师。   那些白色的骨片不是符,是阵。   这世间绝大部分的阵法都是变形的符,都需要与天地感应,调动自然间的气息。而此时的幽暗房间因为樊笼大阵的镇压,根本感应不到任何天地元气。   所以她现在布的这道阵与普通的阵法不同。   千年之前那位了不起的人物改造并且实现这道阵法时,原初的原意便不是与天地相亲相近,而是要与天地相争相执。所以这道阵法并不是原来调动天地元气的,而是用来切割天地元气,甚至是切割堵塞天地本身。   此时的房间里没有天地元气,所以这道阵不能切割天地元气,但却可以切割堵塞别的任何无形之力,比如莲生大师用两口血食和数十年幽困才养出来的精神力。   这道阵叫做块垒。   此时横亘在老僧与宁缺之间的十数块白骨,便是莫山山在魔宗山门外静观计算研琢块垒大阵的所悟,虽然比不上真正的块垒,但已然足够强大。   莲生大师的神情愈发凝重,他感到了浓郁的不安和命数轮转之间隐藏着的那抹阴影。那个年轻男子居然莫名悟了轲浩然留下的浩然剑意,道门少女居然能够施展如此强大狠厉的降境道术,而这个看上去虚弱无害的少女竟能悟了块垒!   老僧枯瘦手掌莲花吐蕊,玉瓣猛绽,每一瓣便是极强大的念力攻击。   少女拾着白骨碎屑和墙上掉落的石块,不停修补着刚刚悟到的阵法。   宁缺便在那些白骨石砾组成的简单阵法之中,执刀静悟。   幽殿之中嗤嗤破空之声密大作,老僧面无情绪,眼神深若幽冥。   鲜血像小溪般自莫山薄唇里淌落,浸湿身上那件厚厚的白色棉袄,长而疏的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轻轻颤抖,似乎随时可能闭上眼睛。   血泊乱骨间,叶红鱼盯着老僧苍老的脸,眸中燃烧着狂热的兴奋神色,渗着血珠的妖媚容颜虚弱却又癫狂,格格怪笑道:“老怪物,你再吸啊!我的血被你吸干净之前,一定要看到到底是你快还是他快,我要看究竟是谁能活下来!”   (注:关于降境,大概用电子跃迁理解便成。) 第八十七章 入魔(十二)   莲生大师漠然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起来,温柔低头仿佛吮去莲上露水般吮去她娇嫩脸颊上的滴滴血珠,然后再次啃噬掉她身上一块血肉。   叶红鱼眸中隐现痛楚之色,却癫狂地笑了起来:“你怕了。”   莲生大师没有理会她,平静地咀嚼着第三口血食,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至少在宁缺醒过来之前回复精神与生机。   数十年前的那个世界,他是最恐怖强大的人物。今日面对着他,三个世间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同时暴发,终于于绝望之中觅到了一丝希望,在死亡面前强悍地争取到了一线生机,这个凶险过程里所蕴含的坚强自信和执着,便是这一生见过无数惊天动地大事的莲生大师也觉得心悸,必须用认真来表示尊重。   当前局面的关键点在于,当书痴不惜让识海濒临崩溃,也强自构筑块垒阵意隔绝莲生大师念力攻击后,究竟是莲生大师用饕餮大法吸收血食回复强大在先,还是宁缺率先领悟浩然剑意,从当前的懵懂境界中醒过来。   宁缺并不知道这时候的局面凶险如此,不知道书痴和道痴为了不让莲生打断他莫名进入的修行状态做了怎样的牺牲和努力,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着那些剑痕磷火便亲切,身体乃至身体里的血液气息都下意识里要随这些剑痕走向而动,他甚至忘了先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和自己以外的所有世界。   这种境界很危险,就像一个浑身赤裸的婴儿,手无寸铁茫然行走在危险的原野森森中,随时可能被野兽击伤然后吃掉,但也正因为这种境界充满了天真稚子心,干净透明未惹半点尘埃,这样才能真诚地接受外界在心灵上的投影。   这种状态便叫做空明。   宁缺在空明状态里的感觉很好,很强大。   他的眼前只有石墙,屋顶四壁的青色石墙,那些石墙上斑驳的剑痕仿佛活过来一般,通过眼眸进入他的心灵,演化成无数种东西。   像繁星般在夜空里流转,像溪水般在涧谷里雀跃,像流云般在碧空里飘荡,像大山般在尘世里傲然,像旅人一般在道路上欢快行走。   那些剑痕流转起来,牵起丝丝痕迹,如一本书般逐渐翻页,每页上绘着清晰的图谱,那些图谱似乎是某种奇妙的步法,又像是某种强大的剑术,更像是某种神奇的功法,又什么都不是,只是某种意味某种态度。   他跟随着眼眸里的剑痕,开始模仿行走,开始执刀为剑挥舞,开始沉默思考,开始微笑品味,脚下的步伐越走越通畅,握着的朴刀挥舞的越来越流畅。   隐隐约约间,他领悟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小师叔留在青石墙上的这些剑痕,原来只是想表达某种情绪。   脚下走的越来越通畅,刀挥舞的越来越流畅,到最后便是畅快。   旅人要看世间更多风景,要忘却旅途间的疲劳痛楚,便应该手舞足蹈且走且歌之。   大山独立尘世间,要无视庶民的膜拜才能自在,便应该如此骄傲凛然。   流云在碧空里停留或飘荡,都是它在追随着风的方向。   溪水在涧谷里流淌而下,必然要把与石块的每一次撞击当成游戏,轻快随着大地的吸引奔腾而下,激出无数美丽的水花,这样才叫雀跃。   繁星在夜空里静止或者流转,只是按照它自己的想法微笑看着世间。   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   这是一种叫做理所当然的畅快。   因为理所当然,所以哪怕千万人在前,我要去时便去。   我有一股浩然气,便当自由而行。   这就是天地之间的至理。   ……   ……   他受创严重的识海里,十余年冥想所得的念力开始像那些白云、夜星、溪水般缓缓流转,开始像大山般自巍然不动,开始像旅人般欢快。   石墙上斑驳剑痕里蕴藏着的剑意,随着幽幽的磷火飘浮,渐渐渗进他的身体,随着他心灵开悟,这些剑意加速涌入,然后开始随念力一道流转停驻雀跃。   不知这些剑意是怎样的存在,进入身体之后竟变成了温暖的热流,在很短的时间内修补好了他的识海,然后自眉心继续向下直刺雪山气海。   识海被修复滋润的感觉很好,宁缺握刀站在石墙前,茫然不知身外诸事,眉头却下意识里舒展开来,然后骤然一紧,感觉到胸腹处传来极强烈的痛楚。   斑驳剑痕里的剑意在他的身体里肆虐,仿佛变成数千数万柄真实的小剑横冲直撞,把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经络腑脏割的鲜血淋漓,戳的千疮百孔。   这比大明湖畔道痴施出的万柄道剑更加恐怖。   紧接着那数千数万柄小剑飞到了腰腹部的雪山处,开始不停地撞击,锋利的剑锋轻而易举地削去雪峰间坚硬的冰块,暴起无数团雪花,剑意撞击雪山的速度越来越快,眨眼之间便完成了数百万数亿次切割,剑锋与冰块的切割渐渐积蕴出恐怖的高温,沉默凝固无数时光的雪山开始融化成水,向上汇入气海。   数千数万柄小剑在他身体或者意识再次向上飞起,飞临平静无波的气海处,依然如同撞击雪山一般开始沉默专注地进行数百次数亿次的切割,平静的气海开始翻滚,掀出惊天巨涛,如同沸腾,直至最后真的开始沸腾成遮天的水雾。   雪山气海融化蒸腾变成的水雾,在他的身体里依着某种通道缓慢运转前行,丝丝缕缕却又无缝不入,每遇着某处便会留下一些水雾然后凝结成露珠开始滋润。   随着那些水雾凝成的露珠不停滋润,那些身体部位开始分解重构,就像是一间旧房子被拆开然后重新建造,只是重新修建起来的房子是那样的漂亮,那样的结实,廊柱相撑,根本不惧雨打风吹。   宁缺感觉到随着那些暖意流淌过身体,仿佛有无数的力量正在重新灌注进自己的肌肉骨骼里,这种感觉很舒服很好很强大,令人迷醉不愿醒来。   斑驳石墙上的剑痕还在缓慢流转,深刻剑痕里的剑意还在不停进入他的身体,化作无数柄小剑不停轰击着雪山气海,滋润强大着他的身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处于痛楚和迷醉感受中的宁缺,心灵上忽然掠过一丝阴影,纵使在空明的状态中也感觉到身体变得寒冷起来,因为他忽然想到某件事情,开始生出极大的恐惧。   如果任由这道磅礴剑意继续下去,自己的雪山气海岂不是会被戳烂?自己千辛万苦才打通的那些气窍如果消失,那自己还能修行吗?   因为恐惧,因为不安,他骤然惊醒。   他不安看着墙上的斑驳剑痕,一身冷汗,手掌与刀柄间冰冷滑凉。   这些剑痕,这些剑意,便是小师叔的浩然剑。   他终于明白了莲生大师说的那句话。   修浩然剑,在于胸中那股浩然气。   而要修练浩然气,需要背弃昊天,甚至与昊天为敌。   与昊天为敌,便是魔。   而小师叔在握住这把剑的那一刻,便已入魔。   所以小师叔最终受天诛而死。   自己已经悟了浩然剑意,如果再接受剑意入体为气,便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   也便入魔。   继续小师叔的衣钵是光荣而骄傲的事情。   然而却也是世间最危险的事情。   便是小师叔这样的绝世人物,一旦入魔也逃不过灰飞烟灭的结局。   如果自己学会浩然剑,还能在世上存活几日?   ……   ……   宁缺惘然四顾。   骨山里,老僧沉默运着魔功,叶红鱼在他身下昏迷不醒。   莫山山见他终于醒来,艰难一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昏倒在了地上。   夜色早已铺满山外的世界,房间里黑暗无比。   他执刀站在骨山前,冷汗湿透棉衣,沉默不知如何前行。   斑驳石墙上的剑痕停止流,沉默等待。   体内的剑意缓慢停止流淌,沉默等待。   他的意志也在沉默等待最后的决定。   一旦入魔,便是莲生这样的人物最终也只能藏匿于黑夜之中,若要像小师叔傲然行于世间,无论修行到何等境界,最终结果依然是遭受天诛而死。   宁缺抬头看天,却看不到,只看到了冰冷的石墙和黑夜的色彩。   对于修行者而言,这是最艰难的决定。   对昊天的敬畏,会让他们根本不敢触碰那个黑夜的世界。   即便是对昊天没有丝毫敬畏之心的修行者,基于生死间大恐怖的大考虑,也会十分挣扎,大概会苦思冥想半生白头,也得不出最后的结论。   似乎思考挣扎了整整一生那么长。   事实上只思考了三十粒葱花从小手心里落在煎蛋面上的时间那么短。   他要活下去。   他要和某人一起活下去。   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与之相比,昊天只是一坨屎。   狗屎。   ……   ……   宁缺举起朴刀直至与双眉平齐。   此生最后一次拜天。   然后落刀。   刀锋落在石墙上。   落在小师叔当年留下的剑痕上。   腕转刀锋动,依着两道剑痕,向左一撇,再向右一捺。   刀锋之下磷火纷舞而起,仿佛星星离开夜穹。   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那道正在沉默等待的剑意骤然而起。   无数柄小剑凝在一道,自气海而下,劈开雪山。   就在这一瞬间,宁缺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识海里念力犹在,却不再弹琴付诸天地听,而是在身体内创了一个美丽的新天地,那个天地里有树有湖有山有海,只待生命在这里繁衍丰美。   雪山气海之间多了一条通道,那条通道似乎一直存在,只是被堵塞遮掩,无法看到,此时却终于展现了真容,磅礴剑意化为某种实质般的气息从那条通道里呼啸而过,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直冲天穹,好不快哉。   是为浩然气。   细微的气流喷吐声响起,尘埃挟着杂屑从宁缺身体上喷溅而出。   他的眼眸里一片晶莹,然后缓缓敛为寻常。 第八十八章 入魔(十三)   呼兰海畔,寒雪覆黄草,湖面渐渐冰凝,草原男子正在抓紧最后的时间捞鱼。   带着毡帽的中年男子看着湖上的画面,沉默不语,线条方硬的脸颊上,渐有铁青胡须生出,愈发显得强悍。一名下属神情恭谨站在他身后。   这支中原商队在这里已经停留了好些时日,部落里的头人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这里等着做什么,如果是等夏末的皮货未免也太早了些,不过看着这支商队给够的银子和货物份上,也没有人去理会他们。   下属看着湖面上的积冰碎雪,低声犹豫说道:“天书真会在这里现世?”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后说道:“天谕神座自南归来,便放出了天书在荒原现世的消息,想必是从观主那处得到了确认,听闻李青山也曾经在万雁塔上与黄杨共同算过,天书会出现在呼兰海畔,应该不会有错。”   那名下属蹙着眉头,思忖片刻后说道:“大人,属下本不应该质疑,只是总觉得如果把希望尽数寄托在天谕神座所颁谕旨上,未免有些冒险。”   稍一停顿后他轻声说道:“土阳城那边总不能一直瞒着消息,若让朝廷知晓大人您擅离将军府……而且前些日子传来确认,林零确实是死了。”   中年男子看了这名二十年来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谋士,想着那名同样忠诚却已然死亡的下属,轻抚鬓角花发缓声说道:“那些事情以后再做处理,眼下局面错综复杂,唯有拿得天书奢图再进一步方能破局,与之相较别的事情都是闲事。”   他看着大湖对岸北方的莽莽山脉,面无表情说道:“我相信天谕神座的话,因为除了我之外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离开山门的通道便在呼兰海。”   那名谋士蹙眉问道:“为什么不进山门去寻找天书?纵使有多方势力关注,但有能力进到山门的人想来极少,伺机而动总比眼下被动等待的把握更大。”   中年男子沉默看着遥远的北方某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当年轲先生没有拿走天书,天书便应该还在圣地里。   他不愿意回到山门,而是沉默在湖畔等着觅机出手抢夺,除了战略上的考虑,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心头的恐惧——当年他年纪并不大,却已经能够清晰地记得那些血腥的画面,还有那位冷酷无情,化身万千的老师。   谋士看着中年男子若有所思的神情,沉默想着,不知道大人抢到天书之后后究竟怎么做,献给陛下还是献归神殿还是留给自己?   一卷天书真的能够改变所有的一切吗?近二十年来,谋士跟随自己的大人在诸方之间摇摆求存,看似织了一张极密的网,然而这张网最终却是缚住了自身,渐渐令自己艰于呼吸,想到这一点,他忍不住在心中黯然叹息了一声。   中年男子平静看着湖对岸的远处,再次想起自己逝去的老师。   这些年来,出身明宗的他为了保住自己,更为了保住隐藏在长安皇宫里的妹妹,在帝国和西陵神殿之间挣扎求存,万般辛苦实不堪言。   而当年他的老师周游于天下诸方势力之间,却像是鱼儿游于湖水之中,惬意无比甚至散发着满足的幸福感,这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   ……   粗糙的手指缓缓抚摩石台,兽皮在风中轻轻颤动,站在万丈深渊之前,看着眼前那些纵横相贯的巨大石梁,唐回忆着老师当年叙述中的圣地模样,与眼前这片因为宏伟愈发显得荒凉的世界相对应,久久沉默不语。   他缓步走到崖畔,看着黑暗的无尽深渊,默然想着昊天道门能领袖中原千年,自然有其道理,不可轻视,尤其是那座知守观的道人想必真的有抵天之能,对方如此重视此事,想必天书真的留在山门中,只是为何一直没有找到?   他看着脚下不远处那座堆满白骨的殿宇,忽然开口说道:“按照老师的说法,轲先生当年单剑闯圣地,并没有把山门里所有人都杀死,事先便有两个流派的弟子提前撤离南下,老师飘然离开之前,确认有很多弟子也已经撤走,除了那些战死的前辈,这些白骨里有很多人是自杀殉教,然后山门被封。”   唐小棠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石梁下那座殿宇,先前已经路过那里,却没有什么发现,好奇问道:“那几个家伙究竟跑哪儿去了?”   一阵风自石梁上掠过,刮起极碎的石砾和衣衫,唐在风中感应着山门里的天地气息,沉默片刻后平静说道:“感受不到,应该已经走了。”   说完这句话兄妹二人向山门深处走去,唐那双像铁树浓花般的眉毛缓缓蹙了起来,当年的那些事情他有很多没有看透彻,这一次寻找天书也有很多事情无法看透,比如此时明明确认那些人已经离开山门,为何他心中却还是有些隐隐不安?   ……   ……   数十年前,轲浩然亲手布下的樊笼,直接把这个房间变成与世隔绝的世界,只要不亲自踏入,便能发现这个世界的存在,可如果你真的走进这个世界,却再也无法走出去,因为这个世界是他亲自送给莲生的地狱。   “嘎嘎……呜呜……你居然学会了浩然剑!”   房间中央森然白骨山上,莲生大师看着宁缺,咧开无牙的嘴像孩子般笑了起来,紧接着唇角一瘪像孩子般哭了起来,笑声与哭声混在一处格外沙哑难闻。   宁缺握着朴刀,看着他回答道:“是的。”   老僧目光寒若鬼火,盯着他的脸幽幽问道:“这不可能发生!”   宁缺说道:“就这样发生了。”   老僧的下一句话来的极快,雷霆一般喝道:“那你岂不是入了魔!”   宁缺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情绪,平静回答道:“是的。”   老僧凛然问道:“你不恐惧?”   宁缺应道:“死亡面前,我不恐惧别的任何事情。”   老僧嘲讽说道:“可你还是入了魔。”   宁缺皱眉说道:“所以?”   老僧厉声尖啸道:“入魔的人都必须死!”   宁缺说道:“可你还活着。”   老僧缓缓摇头,微嘲说道:“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选择。其实我大明宗不过是藏在黑夜里躲避昊天神辉的长青苔的石头,虽然号称不敬昊天,但实际上却是格外畏惧昊天的存在,所以昊天可以允许我们的存在,哪怕是作为光明的对照。而当你拿起那个人留下的这把剑,你便会因此而失去所有的敬畏,甚至对昊天的惧怕,这才是真正的魔道,昊天不会允许你们这样的人存在。”   宁缺沉默片刻,然后回答道:“只要活着,总比死了好。”   老僧怔住了,然后癫狂地大笑起来,浊泪从苍老枯萎的眼角缓慢淌落,他用枯瘦的手指颤抖指着宁缺的脸,艰难地压抑住笑的欲望,喘息怨毒说道:“轲疯子入魔而死,而你又要走上他的老路,我真不知道书院是不是被上苍诅咒的地方,你们会一个接着一个被昊天所毁灭,这大概就是你们的命运。”   他盯着宁缺的眼睛,喘息着说道:“你必须足够强大才能坚定地走在这条道路上,而你强大的速度越快,死的便越快,你不要奢望能够逃脱这种宿命。”   老僧幽幽问道:“苍天可曾饶过谁?”   宁缺沉默,双手缓缓握紧刀柄,似乎准备向冥冥中的宿命砍上一刀。   然后昏暗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他的回答。   “人要胜天,何须天来饶?”   ……   ……   这句平淡而骄傲的回答让莲生大师微微动容,他静静看着宁缺,忽然说道:“修行者身前一尺之地,必然是自己的世界。”   宁缺听说过这个说法,却不知道老僧为何这时要说这个。   老僧看着他缓声说道:“你悟了浩然剑,轲疯子隐藏在斑驳剑痕里的剑意进入你的身体,那这道遮天蔽地的樊笼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宁缺看着他说道:“我知道,我甚至能感觉到已经有天地元气正在向房间里渗透,只不过我也需要时间来适应身体里这道全新的气息。”   老僧慨叹说道:“原来到了此时,你我还是在耗时间。”   宁缺平静说道:“时间,对大家都很公平。”   老僧微笑说道:“我的时间到了。”   宁缺说道:“我的时间也恰好到了。”   话音落处,老僧缓缓举起枯瘦的双臂,丝丝缕缕的残破僧衣,在不知何处飘来的风中缓慢摆荡,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无数天地气息从青石墙缝里渗入房间,然后像变成丝丝缕缕的风,围绕着他的身体荡漾。   轲浩然当年留在剑痕里的浩然剑意,此时有大部分被宁缺吸收用来改造身体,用来打通雪山气海,失去剑意的剑痕徒有其形再无其神,自然无法再支撑这座樊笼,此时虽然石墙间还有残余浩然剑意,却已经无法阻止老僧与天地取得联系。   此时魔宗山门外的块垒大阵感应到了天地元气的骤然波动,那些嶙峋石头上的青苔剑痕骤然泛起极耀眼的光芒,黑夜之下的雪峰映着星光,因为天地元气疾速向山门里灌入,带动着石间的郁结气息甚至带动着星光流转起来!   新鲜的充满生机的天地气息,终于穿过残破的樊笼阵来到数十年未至的幽殿之中,然后像洪水一般源源不断灌进老僧枯瘦的身躯。   老僧深陷的眼眸骤然间精光大作,旋即化为晶莹一片,枯瘦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神奇地变得丰实起来,伸在风中的两只手臂更是变得光滑紧实起来!   正如先前所言,他的时间到了。   宁缺的时间也到了。   他完全明悟了小师叔传授给自己的浩然剑气,已经能够掌握经过改造的身躯,开始贪婪而强悍地不停吸收冲进房间里的天地气息,然后转化为自己的力量——纳天地元气于体内,这便是魔宗功法最明显也是最不为世所容的特征!   鲜活而永无止竭的天地气息进入身体后,经由念力打上烙印,然后穿越雪山气海间的通道,便化作了磅薄的力量,通过经络传向身体各个部位,他的手臂,肌肉,骨骼,指尖甚至头发都开始高频率地颤抖,仿佛因为强大而在欢欣雀跃!   ……   ……   脚掌落下,啪的一声脆响,踩碎身前的一根白骨。   第二次落下时,脚掌已经踩碎了一大堆白骨。   宁缺掠到骨山间,来到了老僧的身前。   他双手握刀,朝着老僧的胸口狠狠捅了下去。   刀锋因为柄处传来的强大力量而高速颤抖,割裂震荡着周遭的空气,荡着丝丝缕缕白色的湍流,寒冷的刀面上符意大作,却竟是比上本身速度来的更加恐怖。   这是他此生最快的一次突袭,似电。   这是他此生最强的一次出刀,如雷。   带着浩然气的电雷一刀,根本容不得眨眼,甚至来不及思考,便猛烈到了老僧的胸前,锋利的刀尖捅进去一小截,老僧才来得及做出反应。   莲生大师此时正在不停吸收天地气息,他的双颊已丰,手臂已复,身上生机盎然仿若初生的莲花,然而他却没有预料到宁缺的第一刀便来的这般浩然无御!   此时的他已经回复到全盛时期一成左右的境界实力。他曾是化身万千俯视苍生的莲生三十二,纵使只恢复了一成实力,也不是这样一刀便能杀死的。   枯瘦的鬼手已经变得饱满,皮肤白皙嫩滑,便如两朵纯洁的白莲花。   白莲花绽放,瓣瓣盛开,刀锋便在花瓣间停驻,无法再向老僧心窝再进一分。   而此时冲破樊笼的天地气息还在汹涌灌入老僧的身体,他还在不断强大。   宁缺闷哼一声,左手重重拍打在刀柄的末端上。   他此时的左手就像是一根沉重的铁锤。   朴刀向着老僧胸口再进一分,刀刃尖处开始渗血。   老僧冷漠看了宁缺一眼。   一道强大到恐怖的精神力,直刺他的识海。   噗的一声,宁缺一口血喷了出来。   血水淌落到刀柄上。   左手也再次落到刀柄上。   他忍着剧烈的痛楚,左手再次化为铁锤重重击打在刀柄末端。   刀锋向着老僧胸口深处再进一寸! 第八十九章 入魔(十四)   老僧凄厉地尖叫一声,如白莲花般夹住刀锋的双手骤然高速颤抖起来。   一股实质力量顺着刀锋暴涌而上,与宁缺灌注到刀锋里的浩然剑骤然相遇。   轰的一声巨响!   昏暗的魔殿内尘土大作,骨山颓然垮塌,那些断骨和骨屑就像是垃圾一样,被狂风卷起四处飘舞,击打着青石墙壁啪啪作响。   昏迷中的莫山山和叶红鱼,也被这股强大的冲击力量震到了墙角。   ……   ……   时隔数十年再见的天地气息不停修复着莲生大师的残破身躯,助他以恐怖的速度恢复境界实力,首先变得恐怖强大的便是精神力量。   这些天地气息同时也被宁缺所吸纳,然后转换成自己身体里的元气,最终变成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强大力量。   最终比较的依然还是时间,就看宁缺能不能抢在老僧回复到足够强大之前,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把对方彻底杀死。   所以宁缺没有用锦囊里符,没有用元十三箭,因为这些手段需要天地气息达到某种强度,也需要自己的念力完全不受对方精神力的干扰。   在这种情况下,他最相信,也只能相信自己身后的三把刀,那三把从岷山杀到渭城从渭城杀到春风亭、曾经杀死无数敌人的朴刀。   然而很可惜的是,吸纳天地元气乃是魔宗手段,莲生大师身为魔宗前代元老,无论是对这等手段的妙诣还是境界都远在宁缺之上。   对战双方本身境界差距太大,时间也会变得不再公平,宁缺没能一刀把对方捅死,随着时间缓慢而无法阻挡的流逝,局面便对他越来越不利。   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躯比先前更加强大,握着朴刀刀柄的手却虚弱地颤抖起来,已经快要无法握紧刀柄,因为刀锋处传来的力量已经快要胜过自己!   他抬头,看见了老僧冷漠的眼睛。   二人目光的相遇并没有像先前气息在刀锋上相遇时那般,产生摧毁般的效果,而是温柔宁静仿佛一颗露珠自莲叶上滚落,落入湖面荡起一丝涟漪。   水波荡开,便是一个新的世界。   ……   ……   夜空里传来莲生大师悲悯的声音。   “这是我的世界。”   宁缺看着夜穹上镶嵌着的亿万颗星星,沉默不语,知道自己的识海终于被老僧恐怖的精神力量再次侵入,也终于明白了世间真正的修行强者身前一尺之地,绝对是他们的世界,无论力量还是意识都会处于他们的控制之中。   夜穹忽然震动起来,没有崩裂,却崩落上镶在其间的亿万颗星星,那些星星划破长空,拖着长长的尾巴砸向他身前的荒原,大地痛苦地呻吟颤抖,冬树与霜草被溅起的泥土掩盖,或被高温焚烧成灰。   他知道这幅画面代表着什么。   自夜穹坠落的亿万颗星星是莲生大师的精神力量。被轰击呻吟痛苦的荒原和草树是他的识海。当荒原和草树被坠落的星星变成炼狱化为焦土时,他的识海便会被轰破,就此死去或者成为一名无知无识的废人。   宁缺站在荒原上,看着遥远处星星砸向地面引发的野火,看着近处荒原上恐怖的大坑,没有掸掉身上的黑泥,也没有躲避,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躲避。   冒着被天诛的风险,刚刚继承小师叔的衣钵,眼看着可以死里求活,结果却落入如此绝望境地,马上便将死去,难道说这真是命运?真是昊天的诅咒?   他的心情一片寒冷,甚至感到了真正的绝望,然而在绝望的情绪深处,依然隐藏着强烈的不甘和想要把这些星星全部击碎的强烈渴望。   仿佛冥冥中某个存在感应到了他的强烈的不甘心和渴望,一抹极淡的影子缓慢蔓延过来,越过他的头顶,覆盖住了他的全身。   他看着身前那片阴影以及阴影中更深的自己的影子,霍然转身。   身后的荒原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座雕像。   一座黑色的雕像。   雕像仿佛是人类,又似乎是某位神明,因为背对着光明的缘故,面容和身躯都沉浸在深沉的阴影之中,根本无法看清楚。   夜穹里的星星还在坠落。   亿万颗星星不停撞击着荒原,并且变得越来越密集,渐渐要把宁缺的身躯湮灭。   而就在这座黑色雕像出现之后,那些坠落的繁星,仿佛看到火焰的飞蛾受到了无种无形力量的强烈吸引,纷纷朝着黑色雕像斜掠过来。   先前声势惊人的星星,撞击到巨大的黑色雕像上,微弱的像是不起眼的萤火。   亿万颗星星,便是一群孱弱的萤火,不停撞击,闪出一蓬蓬微弱的火光。   那些微弱的火光也尽数被黑色雕像吸收。   黑色雕像渐渐升温,然后通体变红,仿佛镀上了一层血色。   应该会很烫吧?   宁缺神情惘然看着巨大的雕像,这般想着。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的腰间一阵剧痛,低头望去,只见腰带冒着缕缕青烟,竟仿佛是要燃烧起来一般,里面不知道什么物事竟是滚烫无比!   ……   ……   宁缺回到真实的世界。   他这才发现原来老僧已经将刀锋从胸口里推出来了数寸,坚硬的刀柄已经抵到了自己的腰间,顶着腰带里的某物,那个物事烫的仿佛正在燃烧!令人发狂!   宁缺盯着老僧晶莹温润却冷酷无情的眼眸,双手紧握着刀柄,猛地向前推去!   鲜血从他的唇角淌落,像瀑布一般。   他痛苦地大吼一声,双脚像钉子般深深踩进青石板地里,身体前倾用腰间那块硬物抵住刀柄,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刀锋再进一寸!   老僧看着缓慢向自己胸口深入的刀锋,眼眸里涌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的精神力量触碰到宁缺的身体,便瞬间消失无踪,就仿佛是泥牛入海一般,而且这种流失的速度竟是无比惊人,不过霎时,他的识海竟已空了大半!   以魔功吸纳天地元气,靠的便是精纯的念力操控,此时识海里念力渐枯,那些荡漾飘拂在魔殿里的天地元气自然不再进入他的身体,而是向着宁缺的身体飘去!   老僧清晰地感受到双手间的刀锋上传来的力量骤然增大。   他瞪着眼睛看了宁缺一眼,然后低头看了他腰间一眼。   一声极轻微的磨擦声。   就像是湖风轻柔拂过莲叶。   锋利的刀锋割断几根手指,断指缓缓落下。   纯洁的白莲花,瓣瓣脱落。   宁缺闷哼一声,手中的朴刀暴烈向前刺出,伴着沛然莫御的浩然剑意,雪亮的刀锋噗哧一声捅进了老僧的胸口,直接贯穿了他的心脏。 第九十章 入魔(十五)   再强大的修者,心脏被直接捅破,总应该死了吧?   宁缺依然极强烈警惕着,因为老僧的境界实力已经超出他所有的战斗经验,他不知道已经隐隐然越过五境的对方,究竟拥有怎样的生存能力。   所以他没有就此抽刀而出,而是盯着老僧近在咫尺的双眼,看着苍老眼眸最深处的生机,手腕用力一转,让冰冷的刀锋直接把老僧的心脏震成了碎片。   老僧的身体猛然抽搐起来,痛苦地捂着胸口,却没有马上死去。   宁缺皱眉,准备抽出朴刀直接砍掉此人的脑袋。   老僧盯着宁缺的腰间,忽然癫狂地笑了起来,笑意癫狂笑声却很虚弱,最末化作哭泣的声音,喘息着说道:“原来是这样,难道这就是命数吗。”   这名垂垂老矣的绝世强者在死亡到来前的这一刻,终于从宁缺的身上看明白了一些什么事情,喃喃说道:“生而为魔……死亦为魔……我此生自以为可……以跳出三界外,却想不到要到最终归去时,才知道自己这一生……”   “……始终都在此山中。”   ……   ……   宁缺没有在意老僧在说什么,他不是一个文艺青年,没有听取强大敌人临死前遗言的爱好,他只想彻彻底底地杀死对方,终止这一场像噩梦般的遭遇。   然而当他想要抽出朴刀时,却发现老僧的身体此时仿佛变成了一潭泥沼,竟把锋利光滑的刀锋紧紧地黏在了胸腔之内。   好在刀锋之上并没有传来强大的力量,他的识海也没有再次遭受精神攻击。   既然抽不出刀,那便再深一些。   宁缺闷哼一声,双手再次用力,手中那把朴刀直接穿透了老僧的身体,他胸腹间的浩然剑气毫不吝啬地尽数顺着刀身喷涌过去。   受到剑意震荡,老僧哇的一声吐了口血。   数十年被苦囚于此,只有青石缝间滴水可饮,只有白骨干尸可食,老僧虽是能够辟谷的大境界者,却依然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大概是因为缺水的缘故,他此时吐出来的这口血竟是黑色的,无比粘稠,就像是惯见烟火的灶锅底油一般。   老僧缓缓坐直身体,无视正在摧毁腑脏内所有生机的浩然剑意,看着眼前宁缺的脸,双手在膝头缓缓展开,重新结了一个他名震世间的莲花印。   先前被刀锋所割,现在他的双手只剩下了四根指头,断指茬间白骨森然渗着血水,看上去极为恐怖,然而残缺的莲花印一现,一道澄净气息顿时笼罩住他的身体,温和慈悲之意渐渐在满地碎骨之间散开。   西方有莲翩然坠落世间,自生三十二瓣,瓣瓣不同,各为世界。   如今只余四瓣,归为同一世界,却因此而平静。   既然跳不出三界外,既然只在此山中,那么何必非要幻作无数世界想要超越三界,何必非要花瓣随风而去,便在山中幽幽绽放反而更美。   ……   ……   莲生大师静静看着宁缺的眼睛。   然后宁缺听到他的声音。   他并没有被莲生大师的精神力量控制,被迫进入对方身前一尺的世界。而是两个人的心灵在精神范畴里相遇,从而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意识,或者说心意。   相遇刹那时光,宁缺便清晰地判断出对方此时的心意很平静,不是喜乐,而是一种洞彻之后的明悟,这抹心意甚至显得有些亲近。   ……   ……   莲生大师眼如春湖温暖,静静看着宁缺。   “我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们这代人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呢?天道之下,能不能有一个和以前不太一样的新世界?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轲浩然最后知道了没有。”   他望向青石墙上的斑驳剑痕,惨白的苍老面容上流露出一丝笑意。   “最终还是你胜了,你的传人胜了,只是他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吗?魔宗因你我而毁灭,会在他的手里复兴吗?我对你的复仇,大概便会这样开始,却不知将如何结束,或者这应该是对昊天复仇的开始?”   然后莲生大师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宁缺的眼睛。   宁缺脑中嗡的一声,感觉有很多事物便从老僧晶莹平静目光中传了过来,那些事物不是具体的修行知识,也不是画面,只是一些若有若无的感受。   “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须先修佛。然后请勇敢地向黑夜里走去,虽然你没有什么成功的机会,可能刚刚上路便会横死,但我依然祝福你,并且诅咒你。”   莲生大师静静看着他说出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缓缓闭上眼睛,搁在膝上的双手散开,如白莲凋谢。   宁缺双手紧握着刀柄,惘然看着身前。   似乎有风吹过带起细微的响声,挂在刀锋之上的老僧身体仿佛风化的沙雕般骤然干裂散开,落到地面的那些凌乱骨片间,簌簌作响。   尘归尘,土归土,白骨的归白骨。   ……   ……   宋国世家公子莲生,伴着睡莲来到这个人世间,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婴儿时便已入魔,这不是他能选择的事情,因为他的家族从先祖开始便一直是魔宗中人。   婚后,他疼爱的妻子发现了这个秘密,从而被他父亲杀死。   他在坟旁立庐相守,不能同生想要同死,于是深夜入墓准备相殉。其夜风雨交加,他在坟前沉思半夜,披湿衣而回,开始周游世间。   他离开家族,一路修行,于烂柯寺展现妙境,名闻天下。   他想要毁灭魔宗,然而当西陵神殿掌教请他入魔宗为间,第一次来到荒原深处的魔宗山门后,却发现自己像回到真正家庭一般亲近,才明白原来自己果然天生就是这里的人,不是寺不是观不是神殿不是瓦山,是被昊天遗弃的山。   他依旧想要毁掉那个已经腐烂,变得像莲池底部污泥般腥臭的魔宗,然而他发现毁灭之后应该重生,所以他想开创一个崭新的魔宗,然后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   他拥有不世天资,道佛魔三宗兼修,意图以魔遮天,以道顺天,最终以佛法抵达彼岸,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众生之中,如此才能在崭新的世界里抹去旧世界那层太上无情的天道,寻回一些他想穿越时光寻回的东西。   为此他不惜行恶,渐不知何者为恶,做了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成就了震世骇俗的威名,害死了成千上万的人,然后他遇到一个叫轲浩然的人。   这时他本已布置好了一切,只需要隐藏在桃山神殿那张墨玉神座上耐心地等待,等待轲浩然死去,等待夫子死去,便将开始改变这个世界。   然而某日他在轲浩然的身边看到了一名女子,那个女子脸上带着纯而媚的笑,很像他从前的妻子。他像朋友般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开始提前发动。   他没有成功。   他被枯禁在幽冥中数十年。   他在绝望中等待希望。   然后在见到希望的那一刻,死去。   直到看到死亡,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什么都不在乎。   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在只是在等待死亡。   当年那个雨夜,他没有勇气掘开那座墓。   自此以后,世界对他来说便是一座凄清的孤坟。   他是走火入魔的掘墓人。   他是墓中早已死去的人。   ……   ……   宁缺神情惘然站着原地,手中握着的朴刀缓缓垂落。   莲生大师就这样死了,然而先前传递到他脑海里的那些意识碎片还存在。   那些感受很复杂甚至混乱,就如同莲生大师这个人。   青石墙上的斑驳剑痕里的最后那些剑意,还在向他的身躯里涌入,和天地气息一道缓慢地改造着他的身体,破烂的棉袄绽着灰白色的棉花,微微颤动。   宁缺擦去唇角的鲜血,以刀撑地,艰难走向墙角,确认莫山山和叶红鱼只是陷入昏迷,并没有死亡,才终于放下心来。   如果按照他原先的处事方法,这时候绝对会趁着道痴昏迷的机会,直接一刀把她给杀死,然而此时看着她身上那些恐怖的噬咬伤痕,不知为何他没有动手。   宁缺靠着墙壁坐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开始剧烈地咳嗽。   感受着自己身体里的变化,体味着老僧度给自己的那些意识,恐惧和不安渐渐占据他的心灵——如果这些事情被人知晓,夫子和书院会是怎样的态度,一旦失去了这座最大的靠山,自己怎样才能在遍布昊天神辉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连接遭受重创,他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此时终于放松下来,理智所带来的恐惧混着伤势强烈袭来,让他痛苦焦虑无法自安,甚至来不及去思考怎样离开魔宗山门,痛苦地皱着眉头,惘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以后的人生。   带着满腹的疑惑和恐惧,宁缺靠着墙壁昏迷了过去。   斑驳石墙上的浩然剑意飘落,漠然缭绕在他无知无觉的身体上,天地气息灌入的速度变得非常缓慢,却还在继续,而且看上去只要他活着便将永远这样继续下去。   他在被昊天遗弃的山脉深处入魔。   此时在遥远的荒原极北处,热海渐渐冰封,进入漫长的黑夜。   这一次黑夜来临,似乎将不再离开。 第九十一章 同一个夜   当他在穿山越岭的那一边,她在长安城里安静地等待。   同是寒冬,寒意的浓淡却不相同,好在黑夜还是那样公平,遮住天弃山脉时也遮住了长安城,深冬的临四十七巷里,老笔斋再次迎来了一个寻常的夜。   小小庭院里,桑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自己指尖那团洁白的光芒,微黑的小脸被照耀的光明一片,柳叶眼愈发明亮,仿佛在想念某些东西。   老人微笑看着他,双手笼在袖中,身上那件棉袄比从前干净了很多,花白的头发也被梳的很平滑,模样依旧普通,无法让人相信他就是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   前些天长安城里落了几场小雪,今夜雪止云散天地清朗,黑漆漆的夜穹上缀着千万颗星辰,平静看着大地上的建筑以及建筑里的人们。   神辉渐渐在细细的指尖熄灭,桑桑抬头望向天上的星星,认真问道:“老师,神术感知操控昊天神辉,昊天神辉就是阳光,那为什么星光也可以?”   老人把手从棉袄袖筒里取出来,准备讲解数句昊天真义。   桑桑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眯着柳叶眼看着夜星,蹙着眉尖继续说道:“难道说天上的这些星星就是无数颗太阳?只不过它们离我们太远,所以看着小一些暗一些,修行神术时感受到的气息才会比白天要淡很多?”   老人感慨想着自己是在修行神术三年之后才想到这点,自己新收的女徒儿却如此早便发现了,不由生出喜悦骄傲失落微酸诸多复杂情绪:“从道理上讲应该是这样,但十几年前我曾经看过一眼星星的模样,觉得和自己想像的并不一样。”   桑桑收回目光不再仰望星空,看着老人慈祥的面容,认真问道:“老师,修行是通过操控天地元气操控兵器打人,我们修神术该怎样打人呢?”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心想徒儿竟是一心念念不忘用神术打人,真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事情让她如此执着,轻声说道:“昊天神辉最为澄静,为天地间所有元气之始之本,但它却又最为狂暴,因为它可以将天地间所有事物尽数净化为虚无。”   一片枯叶飘到桑桑的膝盖上,她看了一眼叶上残留的雪痕,轻轻用手拨开,看着老人继续认真问道:“昊天神辉靠什么净化世间一切物?像烧柴火那样?”   没想到小姑娘会用柴火煮饭来比喻神辉净化,老人哑然失笑。   然后他认真解释说道:“你可以把神辉想像成无数极细微的小颗粒,肉眼根本无法看到这些小微粒的具体模样,这些微粒可以发光,可以拥有近乎无限的速度,然而一旦以近乎无限速度进行传播时,它们便会失去所有威力。”   “神辉力量的传播更像是湖水的荡漾,波浪里蕴含的力量便是它的威力所在,但你的比喻没有错,只有当神辉里的微粒开始剧烈震荡摩擦出非世间所能出现的剧烈高温时,才会展现出它独有的净化世间一切物的威力。”   老人看着桑桑若有所神的小脸,停顿片刻后,神情凝重说道:“神术是一种很强大的能力,然而能力越大责任便越大。任何想要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必须要有与之相配的品德,必须内心纯净透明无一丝阴秽,持光明观,如此才会不被反噬。”   在他的眼中,桑桑从发丝到脚趾都无比干净透明,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会像发现宝藏般逡巡临四十七巷多日,认为她就是昊天赐给自己的机缘。   此时老人如此凝重述说着光明观,便是担心日后若自己离开这个世界,这个女徒会被世间黑暗遮蔽双眼,被尘埃蒙昧心灵,变得不再透明。   庭院里有一口井,井旁水桶里是刚刚提起来的水,星光渗进去却无法停留。   桑桑摇头说道:“透明没有颜色,而无论是阴秽还是光明,它们都是颜色。”   老人沉默无言,缓缓品味着女徒的这句话,竟觉得很有道理,隐隐约约间,他发现这种说法才是对的,感慨想道大概只有真正透明的人才会领悟到这点吧。   桑桑继续认真说道:“少爷以前教过我,力量就是力量,本身没有任何善恶之类的属性,不要相信任何有关先天善恶的说辞。”   老人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疑惑,只有肯定和理所当然的相信,神情微异,心想那个少爷倒似乎是个有趣的人物。   这些天他在老笔斋里,通过桑桑听到了无数那位少爷留下的废话或者是警句,他有些好奇那位少爷究竟如何才能养成那等现实而肯定的理念,又有些感慨于那位少爷的幸运,竟能让桑桑如此无道理的信任并且依赖。   “既然你对神术威能比较感兴趣,那让我们来尝试一下。”   老人微笑伸出食指,指尖出现一团光焰,神圣洁白的光焰没有任何温度,然而下一刻庭院便被干灼的气息笼罩,光焰里的高温开始散播。   “我们首先需要做的事情,便是如过往这些天一样,感知然后凝练天地间的昊天神辉,然后以敬畏心意请求神辉在光芒之外散播它的热与威能。”   那团洁白的光焰从老人指间飘落,落在先前被桑桑自膝头拂落的冬叶上,嗤的一声轻响,冬叶上的残雪痕迹和叶片本身瞬间消失无终,连一丝青烟都没有。   桑桑看着这幅画面,低头静静思考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学着老人先前的模样伸出自己的食指,圆融可爱的光焰生于指尖,光焰中蕴着恐怖的高温。   老人看着她指尖上那团光焰,虽说这些天已经从这个小女徒处感受到了太多震撼,苍老的眼眸里依然难以抑止地涌现出惊叹和喜悦满足的神情。   看一眼便能凝结昊天神辉,再看一眼便能运用昊天神辉?   老人被赞为继千年前那位传奇人物之后最出色的光明大神官,是世间距离昊天最近的那个人,然而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到这样,千年之前那人也做不到。   桑桑看着自己指头上的那团光焰,小脸上流露出犹豫的神色,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她望向灶房,看着灶下的木柴和灶上的水锅,想想先前准备烧水来着,柳叶眼骤然一亮,轻轻一弹便把指尖的光焰弹进了灶眼里。   那团圆融的光焰飘进灶眼,轻轻落在干柴之上,只听着嗤的一声轻响,干柴瞬间被点燃,开始熊熊燃烧,不过片刻功夫,水锅里便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蒸气。   飘进灶眼里的光焰没有把干柴烧成青烟,说明桑桑凝结的神辉无论在精纯度和威力上离真正的神道强者还有难以逾越的差距,然而她的小脸上没有丝毫挫败情绪,反而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想着没有浪费干柴也没有浪费指尖的烈火,真好。   然后她说道:“老师,水已经热了,可以洗碗了。”   老人站起身来,有些笨拙地卷起厚厚的棉袖,向厨房方向走去,心想幸亏今天吃的是清汤鱼丸面而不是鸡汤面,碗上应该没有沾太多油,应该会比较好洗。 第九十二章 世间哪里有闲人   老笔斋不养闲人,除了宁缺。   桑桑收容老人在此生活,甚至被他用尽手段说服开始修行神术,真诚称他为老师,但她想着相遇之前老人那副窝囊模样,便安排了很多家务事给他,以免他变成提着茶壶逛大街晒太阳剔牙有事装可怜无事骂儿媳的那种惫赖老者。   老人最开始的时候很不适应。自从数十年前离开宋国那个小道观后,他便再也没有做过洗碗抹桌子之类的杂事,无论是坐在神座之上还是被囚禁在桃山后麓的幽阁之中,都有无数人侍奉他的生活,身为云端之上的神座,双手哪里沾过阳春水?   然而现在他必须学会这些事情,因为这是桑桑的要求——他是桑桑的老师,他也认为传人应该学会尊师重道,但他更很清楚,如果自己不听这个小姑娘的话,那么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不再是她的老师,而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   于是,这位数百年来最优秀的光明大神官,在傲然叛离神殿、一手破除裁决大神官亲自布置的樊笼阵后,却在桑桑面前落入了生活的樊笼。   如果让世间的昊天道虔诚信徒们知晓老人如今的遭遇,知晓他在长安城一条陋巷之中洗衣做饭扫尘佝腰做着杂役,只怕会悲愤地昏死过去。   再如何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旦做的次数多了,便会习惯直至麻木甚至开始乐在其中,光明大神官似乎也逃不出这等天理循环,老人卷着棉袖,站在灶台边,手中拿着丝瓜瓤认真专注洗着碗,因为动作愈发熟练而且看样子今天不会摔坏碗下意识里高兴起来,苍老雍容的脸颊上流露出孩子般的得意神情。   做完桑桑安排的家务活,老人走回前铺,用两张方桌拼成一张临时的床,从陈物架后面的角落里抱出被褥铺好,吹熄油灯躺了上去准备睡觉。   冬夜的星光洒在临四十七巷间,通过铺门上的花格透进来了些,老人看着地上如霜般的星光,压紧漏风的被角,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他很满意自己离开桃山的决定,很满意自己来长安城的决定,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于是他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桃山,为什么要来长安城,甚至很少想起那抹黑色的影子,或许是他下意识里想把这段日子延伸的更长一些。   能够找到传人是一件幸福的事,能找到像桑桑这样一个神道传人,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老人相信千年以降,昊天道门绝对没有出现过这种人物,此后千年大概也不会再出现,桑桑一定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并且将会比自己走的更远,并且终将看到他曾经痴醉瞥过一眼的那方神妙世界。   老人感觉到自己离死亡已经不远,然而在死前已经能看到死后的将来,并且是明媚的令他喜悦赞叹的将来,怎能不喜乐。   铺后宅子里的桑桑也准备睡了,装了一桶剩下的热水开始烫脚,白莲花般光滑细嫩的小脚丫子轻轻踢着水,就像小鸭子在池塘边戏水一般。   一个独自居住十四岁的小姑娘,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老人,而且那老人事先还贼兮兮在老笔斋外窥视多日,这事看上去怎么都有些不妥,但桑桑就这样做了。   这并不代表桑桑是一个善良易骗,她或许善良,但跟随宁缺在这尘世间打滚多年,哪里会不知道人心险恶,当初之所以会收留老人,是因为她看到了老人指腹间渗出的那抹圣洁光辉,然后确认学会神术后可以帮宁缺打架。   这个理由很重要——过去十几年来,都是宁缺为了她打架杀人,她只能瑟瑟躲大黑伞下,偶尔喊那么几声,而她觉得现在自己已经变成大姑娘了,应该可以多做一些事情,比如在必要的时候帮宁缺打架,帮宁缺杀人。   相处久了,桑桑甚至和老人之间生出一种家人般的亲近感觉,因为她能感觉谁对自己真正的好,她发现老人对自己只比宁缺对自己的好差那么一点点。   “也不知道少爷现在在做什么,荒原那边很冷吧?”   桑桑睁着眼睛看着屋顶,小手撑在微凉的炕上,想像着宁缺在荒原上的生活,这是她和宁缺分离时间最长的一次,怎样也习惯不了。   因为宁缺不在家,她觉得屋北头新砌的炕没必要全部弄暖,于是习惯性地开始节俭,这些天炕下的银炭数量少的有些可怜,炕面凉的有些沁人。   从柜子里取出宁缺留下来的那些符,她小心地粘在贴身内衣外面。按道理讲,除了宁缺别人无法激发出这些失败火符里的热意,他明显忘了这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开始修行神术的原因,她的小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天启十四年的冬天要比以往来的更早也更寒冷一些,桑桑把小手举到嘴边,轻轻呵了两口热气。看着弥散在眼睫毛里的水雾,她想到一些事情,怔了怔后从大厢柜里抱出宁缺用的被褥,开门走进前铺,轻轻盖在了老人的身上。   温暖的被窝是起床最阴险的敌人,所以第二天老人醒来时已经晚了,他看着铺外大亮的天光,想着忘了排队买酸辣面片汤,不由大惊。   待匆忙起身准备洗漱时,他在井旁的小板凳上看到了一张用石头压住的纸条。   纸条上是桑桑青涩却很好看的笔迹。   “夜里才想起来有个姐姐喊我去她府上吃饭,大概一天都会在那边,老师你不用等我吃饭,如果起来晚了买不到面片汤,就去隔壁铺子吃吧,我对吴婶说过。”   ……   ……   昊天道南门观黑瓦上的积雪,在晨光下静静望着不远处的朱红宫墙。   大唐国师李青山轻轻咳了两声,看着案上的宗卷,微微皱了皱眉头。   前来禀报的天枢处官员揖手行了一礼,神情凝重说道:“十三先生离开王庭,想必现在已经进了天弃山,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找到魔宗山门,至于那卷天书……国师大人,如果朝廷不派高手过去,只怕很难在神殿眼前抢到手。”   李青山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让宁缺去荒原时,朝廷并不知道天书之事,后来决意让他去试试,也与朝廷无关,和南门及天枢处更没有关系,这是书院二先生的意思,那么这件事情便是书院的事情,你无须多想。”   无须多想,那是因为多想没有任何意义,那卷流落在荒原上的天书,足以引起太多势力的注意,尤其是西陵神殿很明显为此做了很充足的准备,虽然情报中说掌教大人还三位神座还在桃山,但谁知道观里会不会去人?   面对这种局面,大唐帝国除非全面出击,才有可能战胜神殿抢到那卷天书,然而朝廷很明显不可能这样做,由书院出面才是正途,只是李青山也极为不解书院为何会把希望尽数寄托在宁缺身上,要知道那个家伙境界实在是有够糟糕。   李青山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时间和精力,开始阅读天枢处送来的别的卷宗。他现在的心神全部放在搜寻光明大神官的踪迹上,夫子远游,却有这样一位强大可怕的神座潜伏在长安城里,无论陛下还是他,都会感到强烈的不安。   在故将军府的那次伏袭最后以失败告终,虽然帝国没有遭受到任何损失,但昊天道南门及军方密谋良久联合出动,却毫无任何所得,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场惨败。   那一役中,李青山未曾与光明大神官正面交手,但他知道自己败了,而且失败的方式让他觉得很羞辱,如果他知道对方这时在当洗碗工,心情或许能好些?   你究竟藏在哪里?   踩着乌桐木地板,国师缓步走出殿门,站在栏畔看着凋花残雪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拂袖离了南门观。他的大弟子何明池匆忙跟了上去,看了一眼晴朗的天,想着今天大概不会落雪,却依然还是把那把黄纸伞夹在了腋下。   万雁塔寺顶层。   黄杨僧人正经抄写佛经,听着身后响声,回头望去,看着李青山微显憔悴的面容,在心底轻轻叹息了声,起身相迎。他看着对方疲惫神情,说道:“依照天谕神座的说法,明字卷应该在荒原复生,脱不开魔宗山门的位置,但前些时日你起意算了一册,朱砂笔在地图上指的位置却是在呼兰海畔,两地相差还有些距离。”   塔顶清静,黄杨也没有使唤小和尚的习惯,二人之间的对话不虞被旁人听去。   李青山摇了摇头,说道:“那卷天书终归是道门圣物,朝廷实在是没有出手的道理,我南门更是立场尴尬,如今既然书院接了过去,我便不再理会这事。”   黄杨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那件事情你难道要一直理会下去?”   李青山平静说道:“光明神座在长安城里,陛下不会允许神殿派人前来,那便是我的责任,我是大唐国师,便有守护帝国和这座都城的责任。”   然后他看着黄杨认真说道:“你这些日子也要小心一些。”   黄杨僧人合什,缓声说道:“光明神座是何等样人物,我只是一个与世无争躲在破塔里抄经书的小人物,他怎会想着前来与我印证修为。”   说完这句话,他走到塔畔,看着冬日晴空下的雄壮长安城,平静微笑说道:“如果他真的敢来,我虽无能,他若不展露真实大境界暴起,想来也没道理就悄无声息把我从这个世间抹除,到了那时,长安城这座大阵瞬间便能镇压他。”   现如今无论是西陵神殿还是大唐帝国,都不清楚那位光明神座逃离桃山之后为何要来长安城,若说是为了那个预言和十余年前的旧事,总觉得有些说不通。如果他想要对大唐帝国不利,那么李青山和黄杨僧人无疑最可能成为他的目标。   在这种情况下,黄杨僧人先前那番话便有着以身饲虎的悲悯和大无畏,李青山看着他身上那件旧僧衣,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太被动,我们必须先找到他。”   黄杨僧人回过身来,发现李青山身前多了张棋盘,他的手正向着棋匣伸去。   他微微一惊,说道:“你又准备起卦?”   李青山右手探进棋匣,触着微凉的棋子,点了点头。   黄杨僧人皱眉说道:“你的窥天之能要以寿数为代价,何至于此?”   李青山平静说道:“这些日子,师兄一直在长安城里寻找光明神座的踪迹,直至今日依然一无所获,他冒偌大的风险,我也总要做些什么。”   颜瑟大师是天下最强大的神符师,即便在西陵神殿上与掌教大人和神座也能平起平坐,卫光明是数百年来最了不起的光明神座,世间无人知晓这样两位大人物究竟谁更更强大,只是这种搜寻遭遇战对神符师先天就极为不利。   清脆的响声,像春雨提前来到人间。   数十枚棋子在棋枰上跳跃、旋转,然后平静,不再移动。   这些棋子是李青山从匣中随意抓出,然而很奇妙只有一枚白子,其余的全部是黑子,那些哑光石制黑色棋子,沉默堆积在棋盘左半,把那枚白子围在中间。   李青山看着棋枰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他还在长安城,离我们不远。”   ……   ……   今年冬天的长安城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变得像夏天时一样喜怒无常,昨夜今晨一直晴朗,然而不过片刻,天空便被灰暗的雪云覆盖,零星雪花飘了起来。   何明池抬头看了一眼天,听着身后塔里响起的脚步声,赶紧从腋下抽出黄纸伞撑开,看着国师比先前更加憔悴的脸颊,心头不由一紧。   从万雁塔回到南门归,何明池直接去了后厨,亲自盯着杂役煎药,身为大唐国师的大弟子,他在修行方面没有太好的资质,他知道自己也没有办法劝解老师不要再耗损心神甚至寿数去起卦,所以他只能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捧着滚烫的药碗,缓步走进幽静的道殿。   李青山坐在窗畔看着窗外的飞雪,听着脚步声没有回头,挥手让他放下药碗。   何明池没有放下药碗,而是跪到了他的身旁,低着头用双手高高举起药碗,沉默而倔强地请老师先服药。   李青山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药碗缓缓饮入腹中,然后感慨说道:“你这般沉默倔强的性子,便是执掌天枢处也不合适,日后我若死了,你可怎么办啊?” 第九十三章 明日黄花   “你在修行上资质有限,十年来道法增益极少,你这性情更不适合与朝堂上那些文臣武将打交道,大唐国师自然是做不成的,而你又是我的弟子,没了国师这件光彩夺目的道袍,为师生前得罪的那些人只怕会对你不利。”   李青山看着自己的大弟子,眼睛里满是忧虑和无奈。   何明池低着头回答道:“我确实没有什么能耐,这些年也习惯了服侍师父师伯,做些案卷之类的庶务,日后您若死了,我把剩下该做的事情处理完,就去您坟前静修道法,不求知命求多活几年也好。”   “凄风苦雨守孤坟,这听上去太惨淡了些。”   李青山大声笑起来,旋即敛去笑容,看着何明池说道:“陛下命你监督大皇子读书,我知道你与他关系不错,须妨着这件事情日后会给你带来天大的麻烦,为了应对那些可能的麻烦,我想有些事情你应该提前做些准备。”   说到此节,他的声音骤然低沉下来。   何明池微微一怔,移动膝头向前挪了两步,听着飘进耳里的那些话,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紧张,眸子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抬头惊讶无语。   李青山看着自己的徒弟,认真叮嘱道:“当年我与陛下相逢于微时,相逢于香坊外的算命摊,所以只要我不肆意妄为,陛下总会允我胡闹。我希望你也能成为大皇子的伙伴,甚至朋友,如此你我师徒一场,也算是有个交待。”   何明池感动地跪拜于地,完全说不出话来。   李青山怜爱看着他,说道:“去吧。”   何明池离开。   李青山回身望回窗外,看着那些缓缓飘洒的雪花,沉默想着心事。   世人皆知他虽然身居高位,却出身市井,是个嬉笑怒骂的有趣人物,然而在帝国国师的位置上坐了这么长时间,再如何草根也不得不去思考那些庙堂上的大事。   他很清楚,谁来继承皇位,只要书院谨守不干朝政的誓言,那么整个帝国无论军方还是宰相大臣,谁都没有资格说话,那是陛下一言而定的事情。   如果陛下决定由二皇子继位,那便天下无事。   若陛下决定由大皇子继位,皇后真的能甘心吗?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李青山始终无法理解帝后之间为何会有那般深厚的感情,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帝后间的感情是真挚的,陛下在时,皇后会心甘情愿在深宫之中洗手作羹汤,可陛下离去之后呢?   他看着窗外缓缓飘落的雪,轻轻叹息一声,身为昊天南门观掌门,难道真的敢寄望于当年的那位魔宗圣女,就此放过大唐帝国无上的权柄?   ……   ……   “上个月叔叔在府上设宴,想替我引见一些朝中官员,结果有三四名大臣打听到我也会赴宴,竟是半途折回不来见我!而前天那个女人在宫里设宴,朝堂上但凡有些脸面的大臣都把自己的老婆派进宫里去奉迎,我看他们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老娘也送过去!他们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不知道我才是嫡长子!”   幽静庭院内,一名穿着明黄服饰的少年坐在椅上,对着庭前飘落的雪花大声怒骂,苍白稚嫩的脸上再也看不到病态的尊贵,只有无尽的恨意与怨毒。   李渔坐在旁边椅中正看着飘雪,听着这话不由蹙起了眉头,最近朝中发生的这些事情本就令她有些不安,此时更是不悦,沉声教训道:“那是我们的母后,什么叫那个女人?对大臣们如此无礼点评更是不堪!”   身着明黄服饰的少年自然便是大皇子李珲圆,他听着姐姐训斥,心头微凛,却依然昂着头倔强说道:“姐姐,我们只有一个母亲,我可不认为她有资格当我们的母后,那些大臣摇摆不定本身就极不堪,我说几句又如何?”   李渔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凝重说道:“身为大唐帝国的继承者,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你,于是你更要无时无刻不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李珲圆冷笑一声,说道:“问题是父皇并没有把我立为太子。”   “够了。”   李渔微微蹙眉,转而问道:“最近在国子监学的如何?”   李珲圆耸耸肩,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无所谓的神情:“父皇让何明池天天盯着我,我便是想逃学也没可能,你就放心吧,大学士们如今都说我勤奋好学。”   李渔看着他的神情不似作伪,心情略好了些,提醒道:“何明池兼管着天枢处的事务,还得盯着你读书,很是辛苦,你可千万莫要迁怒在他的身上。”   李珲圆不解她为何会忽然提到此事,疑惑说道:“我与明池关系还算亲厚,自然不会胡乱迁怒于他,只是姐姐你对此事为何如此慎重?”   李渔望向庭院前纷纷飘落的雪片,缓声说道:“前些日子书院、朝廷和南门观终于达成共识,宁缺日后入世不为南门客卿而是直接接任国师,但何明池毕竟是国师弟子,又深受国师喜爱,对我们得到昊天道南门的支持很关键。”   “虽说未曾问过,但以我与明池的关系,我相信他一定会支持我们。”   李珲圆想着何明池日后就算在昊天道南门里能够继承国师李青山的影响力,却没有办法坐到国师的位置上,不免觉得有些遗憾,摸着脑袋感叹说道:“那个叫宁缺的人日后只怕是个关键,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才能把他降服。”   听着这话,李渔细眉一挑训斥道:“说要你小心谨慎,结果你是什么样的话都敢说!身为夫子亲传弟子,如今天下谁有资格说降服他!”   李珲圆难掩傲意,轻蔑说道:“就算现在不行,等将来皇弟我坐上龙椅,麾下天枢处高手无数,军方铁甲万千强者辈出,难道还怕他不成?”   李渔闻言愤怒而且失望,盯着他沉声说道:“书院不干涉朝政,奉唐律为先,那是夫子定下的规矩,但这规矩不是朝廷有能力让他们遵守的,如果你想安稳坐上皇位,就必须记住一点,无论人前人后都必须保持对书院的尊敬,听见没有!”   李珲圆被她眼眸里的怒意震住,觉得心头一寒,下意识里连连点头,然后为了让她高兴起来,牵着她的手轻轻摇晃,笑着说道:“知道了姐姐,这天底下谁都没资格对书院说降服,不过我相信姐姐你一定能收服宁缺。”   听着这话,李渔想起那趟旅途里的火堆,火堆旁的故事,还有那个背着三把刀的少年,不由自嘲一笑,淡淡说道:“我可没有那个本事。”   这时有嬷嬷走上前来,轻声说道:“小郡王醒了。桑桑小姐给他讲了两段故事,这时候正带着他过来。”   李渔看了一眼弟弟,说道:“你先回宫,仔细父皇晚上又要考较功课。”   李珲圆不解说道:“再呆会怕什么?父皇可从来不反对我们姐弟亲近。”   李渔皱了皱眉,无奈说道:“你脾气太臭,避避为好,桑桑那丫头看着性子淡,实际上心里跟明镜似的,你心里那些无趣的念头可瞒不过她去。”   李珲圆气极反笑,说道:“不过就是个小侍女,居然还要我避她?”   李渔也懒怠同他解释什么,直接把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唤来宫里侍候的太监,叮嘱众人赶紧把他护送回宫。   看着消失在庭园石门处的明黄色背影,她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弟弟虽说这一年多时间成器了不少,但毕竟年幼,还有很多事情看不明白。   桑桑确实只是一个很普通甚至很低贱的小侍女,身份地位与大唐皇子当然相去甚远,然而李渔很清楚,这个小侍女才是收服宁缺,进而亲近书院的关键。   ……   ……   秀笔搁在砚上,李渔看了看自己写的这副小楷,转头问道:“我这幅字写的怎么样?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大会看字的好坏,只要整洁便觉得都挺好看的。”   李渔哪里肯信,笑着说道:“你家少爷是世间出名的大书家之一,你跟着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识字的好坏?夜半磨墨添香时,那你怎么赞他?”   桑桑睁着明亮的柳叶眼,认真说道:“少爷写的字自然是好的,不需要想词。”   李渔品着她话里意思,愈发觉得这对主仆很有意思,打趣说道:“你眼里宁缺那家伙做什么都是最好的,真不知道你们二人怎么养成的这等相处模样,如今他离开长安也有些日子,你可还习惯?夜里有没有想他?”   自从渭城回到长安城后,桑桑时常与李渔见面,大唐公主殿下和小侍女倒真有了几分情意,谈话也不怎么讲究身份尊卑,只是听着这句话,桑桑大概是有些羞恼,竟是难得地耍起小脾气,冷着脸转过身不再理她。   李渔笑了笑,她很清楚这种打趣在谈话里偶尔来几次,才能拉近二人之间的心理距离,小侍女看似羞恼,实际上却应该欢喜这种逗趣里隐着的意思才是。   只不过桑桑还小,大抵分不清楚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羞恼不安,而不在长安城的宁缺,很明显也处于这种懵懂状态之中。   桑桑站在庭畔,看着外面的飘雪,纤瘦的背影在乱雪背景中,构成一幅有些孤单带着某种企盼意味的动人画面。   李渔静静看着这幅画面,把脑海里宁缺的背影放在小侍女的身旁,发现那幅画面便瞬间丰实而和谐起来,没有丝毫不融洽的地方。   她默默叹息一声,驱散心中无由生起的那丝羡慕和遗憾,想着某椿消息,轻声问道:“听说你最近收留了一个孤寡老人在老笔斋?”   桑桑微怔,转过身来点了点头。   李渔看着她微黑清瘦的小脸,心中涌起一股怜爱意,认真提醒道:“长安城虽说太平,铺子那边也有人看着,但这种事情还是应该小心一些。”   桑桑感受到殿下言语间的关切和情意,认真安慰说道:“没事,他很老实的。”   ……   ……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十余年前在世间主导两椿血案,圣洁手中染着数百上千无辜者鲜血的光明大神官,究竟能不能用老实去形容,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但老笔斋确实没有事。拜宁缺离开长安之前的无数次郑重请托,如今的临四十七巷看似一如往常般热闹嘈杂,事实上皇宫里的侍卫经常会过来暗中视察,长安府的衙役每天要来回巡查五遍以上,鱼龙帮的人更是从未离开,从清晨到黄昏不间断保护,如今的长安城里除了皇宫,大概就数这条不起眼的巷子最为安全。   很奇妙的是,无论大内侍卫还是长安府抑或在统治长安城地下世界的鱼龙帮,最近这些日子都在执行另一道命令,他们在寻找一位老人,然而没有任何人会想到,他们寻找的这位老人,便在他们自己重点看护的那间书铺里。   傍晚时分,桑桑惦记着老人吃饭的问题,提前从公主府里回来。   她取出钥匙打开铺门走到天井一看,老人果然蹲在灶旁准备热剩饭,忍不住蹙了蹙眉,把从公主府里带回来的食盒打开,说道:“吃这个吧。”   前些日子她曾经尝试让老人做饭,然后那天晚上在灶旁看着烧成黑碳般的饭以及空了一半的柴堆,她决定为了节约米和干柴,以后再也不要进行这种尝试。   便在老少二人准备吃晚饭的时候,前面传来敲门声。   桑桑起身准备去开门,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低头捧起碗继续吃饭。   老人明白过来,掸去棉袄前襟上的一粒米,老老实实起身去开门。   ……   ……   老笔斋铺门打开,阶下站着一名僧人。   僧人很年轻,穿着一身破烂僧袍,眉眼清俊,颇有出尘世外之意。   僧人发现开门的是老人,很是诧异,说道:“我要找的不是你。”   老人愣了愣,回头说道:“找你的。”   桑桑端着饭碗走了过来,看着那名年轻僧人蹙着眉头想了会儿,想起来宁缺登山入二层楼时,自己曾经在书院门外的草甸边见过此人。   僧人看到桑桑的小黑脸,眼睛骤然一亮,颤着声音兴奋吟诵道:“美丽的姑娘,情僧悟道终于找到了你,这些日子,我又为你新做了几首诗。”   “你就是那石崖上的花呀,等我来采摘,你是那湖里的游鱼啊,缠着水草织成的网,你是往彼岸去的路途上最大的障碍,我愿意依偎着你不再离开……”   桑桑听着花啊鱼啊之类的字,看了一眼碗里的黄花鱼。 第九十四章 燃烧的黑眸   桑桑没觉出这首诗哪里好,觉得比自己当初写给宁缺杀人用的那首诗还要糟糕,而且她想起来这个和尚曾经在书院外威胁过自己和宁缺,所以她转身关门。   铺门被悟道的手挡住,他毫不遮掩脸上痴迷以及狂热的占有欲望,看着桑桑兴奋说道:“为了让你能够自由地跟随我去天涯海角流浪看潮起潮落,花开花谢,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杀了你的那个少爷。”   听到这句话,桑桑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的脸。   悟道看着小侍女认真的神情,愈发陶醉,痴痴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脸。   随着指尖与微黑小脸的接近,他仿佛能清晰感受到桑桑身上那股透明干净令人沉迷的味道正在渗入自己的身体,呼吸略显急促,非常严肃地说道:“我这一生从未遇过如此令自己兴奋的女子,你必然是我的。”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严肃端庄,并没有什么贪婪而痴迷的神情,身上破烂僧袍被风拂着依然出尘,然而清俊脸上每根毛孔仿佛都在流淌着狂热的体液,每个字仿佛都在向风里散播着淫亵的味道。   桑桑退后一步,避开那只像毒蛇信一般湿漉黏滑的手指,看了眼僧人微微隆起的裆下,脸上没有恶心的情绪,甚至没有情绪,转身伸手接过一只盆。   木盆里是昨天的洗菜水,专门储着准备用来冲马桶。   老人不知何时溜回后院把这盆水端了出来,平静在旁边等待。   桑桑接过水盆,双臂一抬,用力向身前泼了过去。   哗的一声。   这盆混着泥砾的脏水泼在了悟道身上,把他从头到脚淋到湿透,两根黄蔫发臭的烂菜叶子耷拉在他锃亮的光头上,他脸上端庄严肃的神情骤然一僵。   啪的一声,老笔斋的木门被紧紧关上。   浑身湿透的悟道怔怔站在石阶下,过了很长时间才醒过神来,他伸手抹去脸上泛着泥腥味的水,缓缓摘去头顶两根烂菜叶子,肃然面容上渐渐浮现出一丝笑意。   两次与桑桑相遇,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兴奋狂热,但此时被一盆水当头淋下,淋至透心凉,他脸上的笑意里终于第一次出现冷酷冷漠的味道。   因为悟道很痛心很愤怒,他不理解这个小侍女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自己纡尊降贵想要讨她欢心,想把她纳入房中在锦被之上好好疼惜,难道有什么错?难道你不应该觉得荣幸然后幸福的昏厥过去?你居然敢拿水来泼我?   然而愈是如此,他对桑桑的兴趣更大,冷酷的笑容之下,那颗想要占有对方攫取对方干净体息的心脏跳的愈发急促而兴奋。   一直监视着临四十七巷的鱼龙帮众,注意到老笔斋前的动静,几名青衣汉子走了过来,把悟道围在中间,压低声音冷厉说道:“这铺子里住的人是齐四爷的朋友,如果你这和尚不想见不到明天的日头,马上离开然后永远不要再回来。”   情僧悟道来自不可知之地,哪里在乎这些世俗里的江湖人物。只是长安城里藏龙卧虎,大唐帝国强者辈出,便是他也不敢太过放肆,而且此时还未入夜,巷子里有好些民众在指指点点,有诸多不方便。   他沉默片刻后,隔着木门望着铺子里轻声微笑说道:“我会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他理都未理那些穿着青衣青裤青鞋的鱼龙帮帮众,轻拂僧袍,转身漠然向临四十七巷外走去,僧衣轻摆,草鞋踩碎落下很久的枯叶。   光秃冬树的枝桠落下的影子,覆在他平静的脸。   书院二层楼登山那夜,他被颜瑟大师稍施薄惩焚了僧袖,便暂时离了长安去南方山野游历,这数月他一直不在唐国境内,甚至极少见人人踪,所以他并不知道春天之后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那个让自己念念不忘莫名兴奋的小侍女究竟是谁,他甚至不知道宁缺是谁,只是一直恨恨记着一个叫钟大俊的家伙。   春去冬至寒意渐深,时间总会冲淡很多东西,比如忌惮,悟道壮着胆回到唐国境内,通过某些途径知晓颜瑟大师最近似乎正为某些事情烦心,他想着那位恐怖的神符师应该不会还记得自己,惧意渐退,便勇敢来到了都城长安。   因为他很想念那个小侍女,他很想拥有那个小侍女,仿佛是命运又或者是机缘,他进入长安城的第二天便看到了对方,一路跟踪她从公主府来到了临四十七巷,难以压抑心头兴奋敲开了老笔斋的木门,最后换来了一盆脏水和两条烂菜。   无妨,内心的炽热和那种莫名的吸引不可能被一盆水便浇熄。   他是情僧悟道,自离开悬空寺后,周游世间,无论月轮还是南晋,无数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纷纷降于身下,又怎会在一个小侍女面前受挫?   悟道微笑行走在冬树之下的小巷中,想到即将偿愿,心情一片喜乐平静。   ……   ……   老人的目光穿过木门上的栅框,看着向巷口走去的年轻僧人背影,沉默想道:“一个淫僧竟能感受到桑桑身上的特异之处,悬空寺果然不凡。”   走回后院,他发现那个盛洗菜水的木盆被扔到了角落里,而桑桑没有继续坐回桌旁吃饭,而是蹲在灶旁,看着手指尖那团渺弱却纯净的神辉发呆。   “不吃饭了?”老人问道。   桑桑摇了摇头,手指轻弹,灶眼里的干柴迅速燃烧起来,然而她却蹙紧了眉。   老人微笑说道:“佛门有人狂热双修,那僧人痴狂之态大抵由此而来。”   桑桑没有理他,撑着下巴看着灶眼里燃烧的柴火出神,认真地琢磨着怎么才能快速提高自己的神术层次,眼下她的境界太低,能凝结的昊天神辉黯淡微弱,威力和普通的火差不多,点燃干柴可以,但却对付不了那些强大的修行者。   老人看着她小脸上的坚毅神情,叹了口气,说道:“心障对修行极为不利。”   桑桑头也不回,轻声说道:“他说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杀了少爷。”   她再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提出什么要求,老人却很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急于提升自己的境界:她想在最短的时间里杀了那名年轻僧人。   老人看着桑桑的背影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   ……   夜色刚刚来临,暮色还在西方最后倔强。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长安城城东一条小巷幽静无人,巷畔的冬树把昏暗的天空画成无数道不规则的小格子,悟道收回望天的目光,微笑准备前行,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瞳骤然缩了起来。   巷口有一个人,光线昏暗看不清楚面容,但从佝偻着的身体看,应该是个老人,令他生出警惕情绪的是,他不知道这个老人何时出现在巷口。   悟道沉默片刻,向巷口方向走去,距离近了些看清面容,他发现自己见过这个老人,就在临四十七巷那间铺子里,那盆洗菜剩下的水便在这老人的手中。   这名站在巷口的老人,看着他微微一笑,和蔼说道:“你能看出桑桑的潜质,眼力不错,年轻一代修行者中,就算翘楚。”   悟道轻轻抬手,缓慢抚摸自己的光头,动作很潇洒,但指间总觉得还能触着那些滑腻的水痕,还能触到那两根蔫黏的烂菜叶,然而他却不想做什么。   因为这名佝偻着身体像普通老头的人物,绝对不是普通人物,因为对方能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拦在巷口,因为对方知道修行是什么东西。   悟道终究是骄傲的年轻人,自认与隆庆皇子不相上下的他绝对不会接受一个不知名的老头来教训自己,傲然说道:“原来她叫桑桑,我知道了,你可以离开。”   老人微笑说道:“我知道你来自悬空寺。”   悟道面色微变,没想到被对方一眼便看破了行藏。   老人平静说道:“悬空寺极少逐徒,而你的境界比当年的七念差太多,自然也没有资格代表寺里行走天下,所以我有些不解为何你会出现在俗世里。”   悟道神情再凛,他没有想到对方居然对悬空寺如此了解,甚至知道当年的七念师兄,下意识里警惕起来,身上那件破烂的僧衣随风摆舞。   他看着老人沉声说道:“既然知道我来自不可知之地,为何还敢拦我去路?”   老人笑了起来,说道:“所谓不可知,只是世人不知的避世之地而已,一旦被人知晓那便可知,所以寺观的名字反而是没有力量没有意思的东西。”   听着这话,悟道愈发警惕,看着老人沉默不语。   “便说你身处的这座长安城,就有很多人知道悬空寺,知道知守观,更何况那间书院就在城南的大山脚下,所以你的来历对于这座城里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只不过最近长安城因为某件事情而分了神,颜瑟没空理你,别人也顾不得你,才会由得你如此放肆,不然你真以为单凭悬空寺的名字就能让唐人恐惧?”   老人看着他继续说道:“那件事情和我有些关系,你能在长安城里如此行事,似乎大半倒是我的责任,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骚扰到我女徒的身上。”   悟道隐约猜到了老人的身份,眼中这具佝偻着的瘦弱身躯顿时变得无比高大,他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有些慌乱地低身行礼,瞬间改变态度,极为谦恭礼貌说道:“前辈,这件事情是我做的不是,我马上离开。”   老人看着他,没有说话。   小巷幽静无声,死寂的气氛持续片刻,年轻僧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声音变得沙哑起来,看着对方沉声说道:“就算您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但我毕竟是悬空寺的人,另外家师乃是寺中讲经大士,听闻当年曾与您机缘巧合见过一面。”   老人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看着他的眼睛。   悟道觉得身体僵硬的厉害,强自压抑住心头的恐惧,狠狠咬了咬舌头,让心神变得更加精明冷静一些,说道:“我承认,悬空寺讲经大士不是我师父……他是我父亲,我是他的私生子,所以才会离开,还请前辈垂怜。”   沉默听到这时老人才有了反应,他缓缓摇头说道:“叛离神殿离开桃山,那么对于这种境况里的我而言,我心已脱羁绊,自由无碍。莫说你父亲,便是魔宗复生,悬空寺知守观书院三不可知之地里的人们齐至,我依然可以无视。”   悟道身上那件破烂僧衣在夜风里微微颤抖,他看着老人颤声问道:“您究竟怎样才能宽恕我不经意犯下的些许过失?”   “先前说你眼力不错,能看出桑桑潜质,但那只是表面,因为直到现在你依然没有看明白,桑桑对我有多重要,她蹙起眉头不喜时,我眼中的世界便不再光明。”   听着老人的语气越来越严肃,尤其是听到最后这句话,两行冷汗从悟道光滑的头顶缓缓淌落,颤声乞饶道:“晚辈先前眼睛瞎了,还请见谅。”   老人举起瘦长的食指,伸向寒冷的冬夜微风,说道:“不,你的眼睛此时才瞎的。”   悟道听懂了这句话,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尖叫一声,双手自僧衣里探出,结了一个佛宗精湛手印,画出一道障碍,僧衣一飘便向巷后掠去。   那个佛宗手印散着精妙而宏大的气息,然而触到老人手指那点若烛火般的光焰时,便像积雪遇着春阳,泥点进入洗菜的水盆,瞬间消失不见。   悟道向后疾掠的身影,也仿佛被光焰耀出的光线捆缚住,踩着草鞋的双脚根本无法离开地面,身体像影子一样拉长却无法远离。   他看着老人指间微烛似的光焰,眼眸里满满是恐惧。   光焰乳白的颜色占据他黑色的眼瞳,然后迅速扩张,湮没恐惧。   然后他黑色的眼瞳燃烧起来。   幽静的小巷里响起凄厉的惨叫。   ……   ……   光明质洁无垢,所以最纯净最易污。   光明质纯无温,所以最狂热最冷酷。 第九十五章 松烟洗新瓮   老人回到临四十七巷老笔斋的时候,桑桑还蹲在灶前,蹙着眉头看着燃烧的柴火,专注认真思索平日里学到的那些神术。   “吃饭吧。”老人说道。   桑桑先前一直在出神,竟是没有察觉到老人离开了一段时间,闻言一怔站起身来,看着老人被雪水打湿的边缘,隐约明白了什么,唇角缓缓翘起,笑了笑。   老人也笑了笑,坐到了桌子旁边。   桑桑没有问他离开老笔斋去做了什么,给他盛了一碗饭,然后把黄花鱼热了热,夹了一条最肥美的搁到他碗中的饭堆上,又淋了一勺鲜美冒着热气的汤汁。   “中午吴婶弄了什么菜?”   “蒜茸油麦菜。”   桑桑问道:“好吃吗?”   老人回答道:“还成……不过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在菜里放咸鱼。”   桑桑抬起头来,疑惑问道:“为什么要放咸鱼?”   老人不解,看着她的小脸说道:“可你上次做油麦菜的时候就放了的。”   桑桑低下头去,说道:“小时候少爷做油麦菜的时候,连蒜茸都没有。”   老人怔了怔,感慨叹息道:“嗯,我记起来,小时候在道观里吃的青菜,连油都很难见着,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临到老了,反而有些贪图这些身外的享受。”   “少爷说这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每个人都一样,老师你不用自责。”   桑桑安慰他。   ……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老人便爬起床,把桌上的被褥仔细叠好,放回陈物架后的角落,然后推开老笔斋铺门,看着远处的晨光,眯起了眼睛。   昨夜桑桑转述宁缺的那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莫名让他有所触动,他发现自己有些太过贪图老笔斋里的生活和日子,竟是忘了寻找黑夜的影子。   晨间吃的还是酸辣面片汤,吃完后老人准备去刷碗时,桑桑示意她来,让老人去休息。老人笑了笑,说今日他准备出门逛逛,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了。   “出去逛逛也好,整天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   桑桑想了想,从腰带里掏出粒碎银子递给他,叮嘱说道:“逛累了想在茶铺坐坐就坐坐,别舍不得钱,只是别走太远,若是记不得路了别不好意思问人,长安城里的人很热情,实在不行,你随便找个赌坊报齐四爷的名字,自有人送你回来。”   老人惧女徒唠叨,接过碎银子仔细放进怀里,连连应是后出了门。   离开临四十七巷,他一路向北而去,由东城过皇宫出经玄武门出了长安城,来到城北一处被冬雪覆盖的小山上。登高望远,自然能见极远处,老人沉默无语望向北方,只见那处晨星黯淡,似乎渐要被昊天光辉融进自己的光明身躯。   ……   ……   南门观后园的梅枝上积着极浅的细雪。   国师李青山懒懒靠在窗台,看着梅枝上的雪和似乎永远不会绽开的小苞,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声回荡在幽静的道观殿宇间,听上去异常痛苦。   松开掩住嘴唇的手帕,雪白手帕上殷殷鲜红血迹似梅花盛放,他恼火看了一眼窗外的梅,训斥道:“该在冬天里开却总不开,偏让你家道爷先开几朵。”   南门道姑道僮们沉默守在殿外,脸上满是忧虑神色,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去。   何明池端着药碗走了过来,示意一位师姐把自己腋下的黄纸伞拿走,走上深色光滑的桐木地板,走到李青山身后痛声说道:“师父,您不能再起卦了。”   李青山接过药碗缓缓饮尽,把染了血的手帕反叠,拭去胡须上留下的药汁,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子,面无表情说道:“卫光明昨夜现了身,果然还在长安城里,方位限在三坊之间,只是隐约间有离去之意,这件事情要抓紧。”   何明池接过药碗,说道:“军部和天枢处都已经开始做准备,只是担心惊动那人,所以暂时还没有进香坊以北街巷搜寻,如今只有师伯一人在那方。”   想着师兄此时正孤身一人在东城里寻找那个强大恐怖的家伙,李青山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挥手示意殿外众人散开,弟子退下。   ……   ……   一辆黑色的马车在长安东城的街道上缓慢行驶,如果不凑近去看甚至亲自用手去摸,那么很难发现马车车厢竟是由钢铁铸成,上面还刻着一些繁复难言意味的纹路,特制的车轮碾压在坚硬的石板路上辘辘作响,显得沉重无比。   马车里的颜瑟大师斜靠在锦绣软座间,三角眼里射出的目光透过窗帘贪婪地搜索着光明大神官的踪迹,苍老猥琐的面容上哪里看得到什么沉重。   若真能相遇那便打上一场,若真打不过对方死便死俅,蹬着腿儿咽了气儿也算不得什么太重要的事情,只要是人总有那一天,更何况老道爷我有了传人。   一年前新建的春风亭飞檐在窗外掠过,颜瑟大师忽然想起朝小树,然后想起自己那个一去便无音信的徒儿,那徒儿是书院二层楼学生,大师自然懒得担心他的安危,只是想着可能没有机会再见面,不免觉得还是有些遗憾。   便在这时,他想起宁缺离开长安城之前,曾经很慎重地请托自己帮着看护那个叫桑桑的小侍女,只是这些日子都忙着那事,竟是忘了去看——老道摇了摇头,心想今日既然刚好要在东城寻那老家伙,办完正事后去看一眼也好。   ……   ……   今天最先来到老笔斋的人不是颜瑟大师,也不是在长安城外眺北归来的老人,而是一个年轻的胖子,当那胖子从马车上跳下来时,临四十七巷的街道石板虽然没有像地震般颤动,但他圆脸畔的肉却着实荡漾了很久。   年轻的胖子推开紧闭的老笔斋铺门,一屁股坐进宁缺惯用的圈椅,觉得大腿边的肉被夹的有些生痛,恼火地吐哝几句,然后大声喊道:“上茶。”   他倒真是浑没把自己当外人。   桑桑正在后院里准备松枝薰腊肉,这是她刚跟吴婶学的手艺,准备弄上几十斤给宁缺一个惊喜,忽听着前面传来喊声,心想铺门最近一直关着的,不由有些诧异,取了块毛巾,一边擦手一边走进前铺,在第一时间把铺门关上。   那年轻胖子看着走过来的瘦黑小侍女竟是不理自己,先去关铺门,不由微微一怔,旋即蹙起眉头说道:“大白天的铺门关着,怎么做生意?”   桑桑解释道:“若开着铺门,呆会儿门槛会被来抢书帖的人踩破。”   年轻胖子愣了愣,心想确实是这道理,竟是忘了宁缺现在在长安城里的偌大名头,看着小侍女问道:“我叫陈皮皮,你可曾听宁缺说过?”   桑桑听着这名字倒没有什么吃惊的意思,微福行礼说道:“桑桑见过陈公子。”   陈皮皮揉着肉而可爱的圆下巴,上下打量着身前这个瘦矮的小丫头,忽然摇头说道:“宁缺要我照看果然有道理,虽说本天才生就气度不凡,一看便知非俗世凡浊人物,但你这样终究还是太过轻信,恐怕会出问题。”   桑桑说道:“我知道你就是陈皮皮。”   她去过几次书院,然而二人却从未朝面过,陈皮皮相信自己傲视群侪的记忆力绝对不会出问题,不解问道:“你凭什么肯定本天才就是本天才?”   桑桑看着他认真解释道:“少爷经常提起你,他说像你这么胖但偏生不难看,绝不猥琐恶心,甚至还可以说好看的人不多,所以我知道你是你。”   陈皮皮揉着下巴的右手微微一僵,心想不知道平日里宁缺在这小侍女面前怎样毁谤自己,又觉得这句评价虽然提到了胖但似乎又有些受用,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说这些了。”   陈皮皮咳了两声,扮出严肃成熟的模样,看着桑桑说道:“今日我来此地,自然是应宁缺的要求前来看你,毕竟我身为师兄有这个责任和义务。”   他很希望桑桑能流露出感动的神色,但桑桑很明显没有这种反应,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轻声道了声谢,然后去给他泡了碗廉价的花茉儿。   陈皮皮看着她背影说道:“小师弟说过要请我来这里吃顿饭,他说你的手艺不错。”   桑桑看着他胖乎乎的脸,蹙眉心想难怪会生成这副模样,却没有留客的意思,把茶碗搁到他身旁,轻声说道:“少爷回来后,桑桑给陈公子做饭吃。”   这话想表达的意思很明显很清楚,宁缺请你吃饭那得等他亲自开口,你这样贸然闯上门来讨吃食,那是门儿也没有。难道多双筷子不用多加菜?以您这体形得至少加两菜吧?如果还非得是肉菜,那得多花多少钱?   听着这话,陈皮皮的自尊好受打击,看着碗里的茉莉碎瓣,脸上的肥肉更是微微抽搐起来,只好决定实话实说:“宁缺说这间铺子里藏着一个比我更聪明的人,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不可能,所以我想来证实一下。”   桑桑看了一眼铺子四周,没有发现藏着什么人。   陈皮皮捂着额头,无奈说道:“他说那个世间最聪明的人就是你。”   桑桑怔了怔,心想宁缺成天只会说自己笨,怎么会赞自己聪明?   虽然被少爷称赞世间最聪明让她很高兴,但她还是很困惑于这个说法,蹙着眉尖想了半天忽然想到一些往事,微羞说道:“我不聪明,只是记性比较好。”   陈皮皮看着她轻蔑一笑,说道:“便是记忆力,我也不信世间有人比我更强。”   桑桑低头望向探出棉裙下摆的小巧鞋尖,完全没有与他争辩的意思。   “宁缺修行不行,见识也是差到了极点,本天才的天才曾经得到昊天道门承认,便是书院后山也都公认,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想的,居然敢说你比我更强。”   陈皮皮见她如此反而愈发不忿,恼火道:“看小鞋做啥?难道我会给你小鞋穿?”   虽然知晓宁缺和这位陈公子亲厚,但听着他嘲讽自家少爷,性情宁静甚至有些木讷的桑桑竟是有些生气,不再看自己脚上穿着的绣花小鞋,抬起头来看着陈皮皮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我的记性也是得到渭城公认的。”   这是一句实在话,在渭城生活的那些年里,她永远是最受欢迎的公证人,因为她的记性最好而且又不会撒谎,只不过渭城和知守观……这两个地方的层次相差未免过于遥远了些,但桑桑的神情却还是那般认真,没有一丝窘迫,仿佛是要告诉陈皮皮,既然渭城公认我记性好,那么便是真的好。   世间但凡公认这种事情,只要出现两个人,那么他们彼此之间一般都不会互认,这大概便是武无第二的道理,尤其是面对桑桑这种性情,陈皮皮想要证明自己比她更聪明记性更好,但靠嘴皮子那是没有任何用处,总得拿出些真本事。   “我们来比比。”陈皮皮说道。   桑桑没有与人比试什么智商或者说记忆力的兴趣爱好,想着后院里的腊肉下的松枝正在煨烟,哪里会答应他的要求,自行走回后院,拿木棍挑了挑松枝让烟更大些,然后从厨房里拿出一个新瓮蹲到井边认真的涮洗起来。   前些天她炖了一锅鸡汤,老人喝的很开心,胡须上蘸了很多汤汁。她想着少爷也爱喝自己炖的鸡汤,待他回来后再用旧瓮炖鸡汤分量可能不够,所以她去安平坊一间小店里买了个新瓮,想着以后炖鸡汤时一炖便是两瓮,大概应该够喝。   陈皮皮看着小侍女忙碌的瘦小背影,死乞百赖地纠缠不停:“我不管,今天你必须拿点什么东西打败我,不然我可不依,铺子里有书没?我们两个比背书,谁要是输了谁就请客吃饭,如果觉得没意思……我们赌银子!”   听着银子二字,桑桑洗瓮的手忽然停住,回头看了陈皮皮一眼。   然后她站起身来,把被冰冷井水刺激的有些发红的小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转身走进了卧室,片刻后又走了出来,小脸微红,有些羞涩又遗憾说道:“少爷那些符书我看不懂,别的书我又不能看。” 第九十六章 该谁走?   微黑脸蛋儿上的遗憾情绪非常清楚,很明显桑桑以为只要能找着书,自己一定能够获胜,那么自己便能从少爷这位胖师兄手里赢来不少银子,至于羞涩的微红,则是因为宁缺从书院石洞里带回来的那几本书都有些不雅……   陈皮皮当然是聪明人,所以从小侍女的神情他很清楚地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不由大感被轻蔑无视的羞辱,暴跳说道:“再找别的法子!”   桑桑睁大眼睛看着他,心想这人长的真是有意思,明明鞋底跳离地面没有超过两寸,但落下来时的动静真大,弄得自己竟有些担心新买的瓮会不会被震裂。   陈皮皮确实是聪明人,难受也在于他太聪明,竟从桑桑的眼神里清晰地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愈发羞辱难当,赶紧以手扶腰稳住微颤的胖肉,委屈难过说道:“按宁缺的话,太伤自尊了!今天如果不赢你,我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写!”   桑桑心想你名字倒过来写还是皮皮,除非加上姓还差不多,不过她毕竟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小丫头,之所以此时心思渐动,都是银子惹的祸,所以她没有挑明这一点,而是看着他认真问道:“陈少爷,赌多少?”   陈皮皮伸出一根手指,严肃说道:“一百两。”   桑桑那双柳叶眼骤然间明亮了起来,问道:“陈公子你想赌啥?”   陈皮皮问道:“你们这铺子里面最多的是啥?”   桑桑蹙着眉尖想了片刻,轻轻咬了咬下唇,想着陈公子是少爷最亲近的同门,应该不会动歹念,解下身上围裙便进了里屋。   陈皮皮看着被她紧紧关上的房门,想起某些事情,不由吓了一跳,着急大叫道:“可不能拿宁缺的书帖来比!你天天看那些,可不公平!”   桑桑抱着很大的匣子走了出来,对他说道:“银票赌不赌?”   陈皮皮看着匣子里厚厚的银票,不由大感震惊,心想宁缺这家伙平日里连蟹黄粥都舍不得请自己吃几碗,居然在家里藏着这么丰厚的身家,实在是吝啬抠门到了极点,暗底里痛骂几句后,他疑惑问道:“银票怎么赌?”   “每张银票上面都有独一无二的编码。”桑桑低着头说道,她的语速比平日里稍快,似乎很担心对方会不同意这个提议,“总没有人会无聊到看这个。”   陈皮皮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着实不错。为了防止被假冒,各大钱庄都有自己独特的银票编码制度,银票上的编码不是单纯的数字,而且也没有什么固定的规律,极难记忆,用来做比试的对象最是合适不过。   陈皮皮说道:“不错,就用这个。”   桑桑有些憨傻地笑了笑,说道:“同时看,同时记,然后公子先背。”   陈皮皮挥了挥手,豪迈大气说道:“我怎么能占你这种小姑娘便宜,你先背。”   ……   ……   “彤宝辰二八八九四胜己根耳利丰四五五。”   “意莫辛宝银塞九七五二四五六棋眼汤一。”   随着桑桑清稚的声音在后院里不停回荡,陈皮皮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再顾不得比试的规矩,伸手从桌上抓起银票,发现果然一个字都没有错。   陈皮皮心里很明白,这些银票上的编码如此古怪难记,换作自己顶多能准确记住十五六张银票,然而这时候,桑桑已经背到了第二十七张银票,而且看她的神情和语速,只怕再背上几十张也没有任何问题!   陈皮皮揉了揉自己震惊而麻木的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实在无法想像世间怎么可能有记忆力如此恐怖的人,他相信就算二师兄来背,不……哪怕是大师兄亲自出马,也不可能比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侍女更强。   “那天兴云逢四五五五七九……”   陈皮皮沮丧地伸手阻止桑桑继续向下背,垂头丧气看着桌上的银票,沉默很长时间后叹息着说道:“不用背了,我承认你的记性比我更好。”   桑桑小脸上极罕见地露出甜美的笑容,把小手掌摊到他面前,说道:“多谢。”   陈皮皮从怀里取出银票放到她的手掌上,连连摇头说道:“真是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想不到宁缺说的是真的,原来市井之间每多奇人。”   桑桑自不会理会他的感慨,把新挣的银票和原先那些银票重新叠好,放进匣子里,然后小心翼翼抱着匣子向里屋里走去。   陈皮皮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喊道:“且慢!”   桑桑身形骤然一僵,然后加快脚步冲进里屋。   陈皮皮猛然醒悟,不可置信说道:“你居然真背过这些银票上的字!”   房门紧闭,门后一片安静。   陈皮皮震惊无悟,良久后望着紧闭的房门痛心疾首说道:“我就没听说过有谁会无聊到天天在家里看银票!还背银票上的字!宁缺这家伙平日里就像八辈子没见过银子,今儿才知道比你这贪财的丫头差的远了!你们主仆俩到底是什么人啊!”   桑桑紧紧抱着银票匣子,紧张地靠着木门,心想万一他强行冲进来怎么办?听着门外传来的破口大骂声和痛心疾首的教育,她又是害怕又是想笑。   是的,先前她说过没有人会无聊到看银票,但她没有想到陈皮皮居然就真的信了,要知道在她看来,在宁缺的书帖能换银票之前,银票实在是这个世间上最好看的纸片,而半夜没事钻拥着被窝数银票,乃是这个世间最有意思的事情。   ……   ……   陈皮皮在门外喊道:“出来。”   桑桑用背抵着门,低着头轻声说道:“银票是我的。”   陈皮皮捂着额头,说道:“我承认是你的。”   桑桑抬起头来,好奇说道:“那我还出来干嘛?”   陈皮皮怒道:“银票给你,但前面这场你作了弊,总得再来一场吧!”   桑桑掀起床板,把银票匣子藏好,对着门外喊道:“陈公子,天色不早了,您赶紧回书院吧。”   陈皮皮愣了愣,看了一眼天,大怒吼道:“中饭时间都没到!早什么早!”   桑桑走到门后,谦卑说道:“陈公子,我承认不及你聪明,也不如你记性好。”   陈皮皮愈发生气,摇头叹道:“啧啧,赢了一百两银子,什么都肯认?”   桑桑说道:“少爷说过,名利都是浮云,不用去争。”   陈皮皮怒极无语,心想名利二字里你至少得把利字剔掉才对,上前重重捶了两下木门,喊道:“既然不怕输给我,那你陪我再比试一场又如何?”   桑桑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赢了对方一百两银子,总得让他把气给顺了,推门房门,看着陈皮皮认真说道:“但不许再赌银子,赌博不好。”   为了不把银子输回来,竟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陈皮皮愈发无语,看着小侍女微黑的脸颊,心想宁缺平日里究竟教了你些什么东西。   他沉声说道:“下棋。”   桑桑简洁应道:“不会。”   陈皮皮根本不信,眼前这小姑娘平日里看过银票,但能把三十几张银票的编码记在脑中,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本事,说道:“必须的。”   桑桑这次的回答更加简洁,点了点头:“噢。”   ……   ……   棋盘是从隔壁吴老板手里借的,看着古色古香,但既然吴老板开的是假古董店,自然也是假的,不过黑白棋子稀落在上面,看着倒确实有些感觉。   陈皮皮没有什么棋逢对手的感觉,也没有生出高处不胜寒的骄傲感,他痴痴愕愕指着棋盘上才落下的那枚黑子,看着对面的桑桑不解问道:“怎么能下这里?”   桑桑睁着眼睛看着他,不解问道:“为什么不能下这里?”   陈皮皮很仔细地给她讲解了如此下法的问题,然后非常不解地问道:“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记忆力又如此恐怖,那么在了解规则之后,只需要稍微动一动脑筋,便能知道问题所在,那你为什么不肯多想一下呢?”   桑桑认真回答道:“想事情很辛苦的,我一般都不怎么想。”   陈皮皮傻眼,粗圆手指间拈着那枚棋子硬是放不下去。   便在这时,老笔斋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在下棋啊。”   桑桑看着门口惊讶说道:“这么早就回来了?”   老人迈过门槛走了进来,点了点头,从腰间摸出碎银子递了过去:“没喝茶。”   桑桑起身让开座位,示意老人替自己,说道:“我去看看腊肉,吴婶说刚开始薰的时候,新鲜肉肥容易滴油,得当心松枝燃起来,你来替我下,过会给你茶喝。”   老人嗯了一声,走到椅上坐下,抬头看着陈皮皮,说道:“该谁走?”   陈皮皮看着眼前的这张苍老容颜,看着对方纯净的眼眸,看着眼眸里氤氲着的圣洁光辉,想着世间这些天让长安城警惧不安的那件事情,这次真的傻眼了,拈着黑色棋子的手指微微颤抖,不知道应该是落到棋盘上,还是放回棋瓮里。   老人低头看着棋盘上的局势,继续问道:“该谁走。”   陈皮皮老实说道:“该我走。”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便准备走出老笔斋。   老人抬起头来,看着他疑惑说道:“我是说该谁走棋。”   陈皮皮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重新坐回椅中。   他手指间拈着的那枚黑子轻轻落下。   老人把手伸进棋瓮,摸出一枚白子,半晌没有落下,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应对。 第九十七章 来相见   桑桑不会下棋,开枰落子那叫一个糟糕。无论老人如何思索应对,终究是扳不回局面,随着棋子纷纷落下,黑棋的局势明显大优,眼看着便要中盘获胜,然而陈皮皮的脸上却没有什么骄傲情绪,神情异常凝重认真,鬓角甚至不知因何汗如浆出,再顺着圆圆的脸腮不停向下淌落。   与之相反,老人的神情恬静而放松,一边喝着桑桑刚端过来的茶,一面随意无心地落着子,感慨说道:“这十四年未曾摸过棋子,着实生疏了。”   听着十四年三字,陈皮皮擦了擦脸上的汗,神情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心里面却在呻吟狂叫:“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老人抬头看着他微笑说道:“先前让你走棋,你为什么要走人?”   陈皮皮恭敬说道:“因为您比我强,我下不赢您,所以干脆走人。”   老人看着他脸上淌下的汗水,笑着问道:“你在怕什么?”   陈皮皮很老实地回答道:“我怕您。”   老人摇了摇头,叹息说道:“我侍奉昊天一生,可不是想让别人怕我。”   陈皮皮沉默片刻后说道:“初衷和结果往往无法对应。”   老人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你姓陈?”   陈皮皮回答道:“是的,我叫陈皮皮。”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你也知道,我刚出来没多长时间,不过在里面的时候就听说你从观里跑了出来,现在拜在夫子门下?”   陈皮皮眼睛盯着棋盘上的棋子,说道:“是。”   老人笑了笑说道:“那你还怕我什么?事实上就算你不是夫子的亲传弟子,看着观里的份上,难道我还会难为你?桃山离观可不远。”   陈皮皮再次抬起手臂,抹了抹脸上淌下的汗水,强行压抑住心头的紧张,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沉默不语。   老人低下头看着他落下的黑子,轻轻摇头,说道:“都说世事如棋,在我看来如的不是棋子而是棋路,无论看着多远的两道线,总有交会之时。”   陈皮皮苦涩笑道:“我倒宁肯是棋子,黑白总不会相触。”   老人说道:“说起来也真是很巧,昨天刚遇着一个来自寺里的僧人。”   陈皮皮微感诧异,问道:“悬空寺居然也有人在长安?后来呢?”   老人说道:“他瞎了,估计神智也要过些时日才能清醒。”   这句话的语气平静寻常,陈皮皮听着却是倒吸一口凉气,恼怒地挠着头,盯着老人颤声愤怒说道:“瞧瞧!瞧瞧!寺里的人你说弄瞎便瞎了,我就算是从观里来的又怎样?我命歹遇着你你还偏要我不要怕,这不是调戏人吗?”   老人微笑说道:“那僧人是讲经大士的私生子,你和他可不一样。”   陈皮皮听着这话,脸上的怒容渐渐敛没,回复沉默不语的状态。   老人问道:“观主近来可好?”   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来书院多年,不知他现在如何,大概还是各处云游。”   老人点点头,说道:“他一般都习惯在南边海上呆着。”   这时桑桑抱着那个新瓮走了过来,后院的腊肉还在松枝上挂着,用重柴压了一道火,暂时不用她盯着,所以过来问老师的意见:“这个瓮怎么样?”   老人抬头看一眼,好奇问道:“用来做什么的?”   “炖鸡汤。”桑桑回答道。   老人不解,说道:“家里不是有一个旧瓮?”   桑桑解释道:“旧瓮太小,等少爷回来后,担心炖出来的鸡汤不够我们三人喝。”   老人知道那个少爷在桑桑心目中是怎样重要的人,这时候听着她的话,知道这丫头是预着少爷回来后也要和自己一起生活,不知为何,曾在神座上阅尽世间沧桑百态的他竟竟觉得胸间温润一片,生出无以复加的幸福感受。   然后他想到一件事情,望向棋盘对面的陈皮皮,缓缓蹙起眉头说道:“你认识我的女徒还是……认识她的少爷?”   陈皮皮听到这句话,震惊地张嘴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西陵神殿数百年来最了不起的光明大神官,居然收了宁缺这个黑脸小侍女当徒弟?   明白他在震惊什么,老人微笑说道:“一切都是机缘罢了,说不清道不明。”   陈皮皮用手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然后把手掌上的汗水擦到大腿上,借着这两个动作化解掉纷乱的情绪,说道:“她那个少爷是我师弟。”   于是轮到老人感到震惊,他望向桑桑,有些想不明白,冥冥中自己找到的传人,居然是夫子亲传弟子的侍女,命运究竟是在怎样安排这场戏剧?   陈皮皮死死盯着棋盘,忽然咬牙开口说道:“我知道当年是他把你打落神座,把你关进幽阁,小时候他曾经对我说过,你才是桃山上真正了不起的那个人,所以我不是很明白,难得在这大千世界里撞见我,你却迟迟不肯动手。”   这时候桑桑才注意到棋盘两侧的异样,抱着新瓮惊讶地看着二人。   老人略一沉默,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平静说道:“观主是观主,你是你,而且你无法控制观主与你的关系,所以这件事情本来就和你没有关系。”   他抬起头来,看着陈皮皮好奇问道:“在你看来我是个很残忍好杀之人?”   陈皮皮微涩一笑,说道:“光明神座质洁性静,号称世间在精神上最接近昊天的那个人,只是世间所有人都知道,您并不是普通的光明大神官,往回倒数二十年,神殿掌教加上裁决、天谕两位神座杀的人都不见得有你多。”   老人轻轻叹息一声,说道:“这说的是十几年前那两件事情。”   陈皮皮缓缓抬头,勇敢平视老人那双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光明与黑的眼眸,诚实所以无畏说道:“老师和大师兄不在,但既然我知道您来了长安城,必须要尝试把您留下来,不然我实在没有脸回书院见二师兄。”   老人摇摇头,看着他不赞同说道:“我被囚之前印象中的夫子,从来不是世间最恶心的那类道德贩子,你何必如此自困?”   陈皮皮老实说道:“如果我明明撞见了您,却一言不敢发,眼睁睁看着您离开长安城,二师兄知道这件事情后,一定会把我揍死。”   老人感慨说道:“二先生现在年龄应该不小了,居然还是这等脾气?”   陈皮皮诚恳说道:“要不然您让我去通知二师兄过来与您见面?”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孩子的无耻的倒颇有几分可爱,思忖片刻后,回身望向桑桑,不舍惋惜说道:“我要离开了。”   桑桑抱着新瓮,在旁边听了很长时间,却什么也没有听懂,只是听懂了最后几段话,才知道教授自己神术的老师居然是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而且隐隐约约听明白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找寻老人。   新瓮没有从怀里跌落,在地面上砸成碎片,但她抱着瓮缘的两只小手却是格外用力,因为不如此不能压抑住心头的惊愕。   老人看着她,忽然非常认真凝重说道:“黑夜的影子已经不在长安城里,如今书院又遇着了我,所以我要离开,你……愿意跟我走吗?”   桑桑低头看着像井口样的瓮口,闻着新砂的味道,沉默不语——老人对她很好,老人很孤单,老人似乎把生命最后的重量全部都安放在了她的肩上,老人很盼望她能跟着离开,这些她都知道,但她却有不能离开的理由。   她抬起头看着老人,说道:“我要在家里等少爷回来。”   老人早就料到会听到这个答案,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感伤。   便在这时,老笔斋门外响起一阵极恼火的骂声:“就你家少爷那个憨货,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过我倒好奇了,这是谁居然敢来拐我家徒弟的侍女?”   趴嗒趴嗒,破烂的鞋底击打着地板,满是油垢的宽大道袍带着难闻的臭味随风而入,一个老道士仰着头走了进来,三角眼里闪烁着猥琐恼怒的意味。   当他看到棋盘旁那个穿着普通棉袄,佝偻着身子像个普通老头的人物之后,三角眼里的猥琐意味顿时烟消云散,化作高峰之上的流泉,宁静到了极点。   风暴的前一刻,总是无比的宁静。   逃离桃山的光明大神官卫光明,在长安城一条不起眼偏巷里一家不起眼书铺里平静生活了段时日,然后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冬日遇见了颜瑟大师。   一位是西陵神殿数百年来最深不可测的光明神座,一位是数百年来在符道之上走的最远的神符师,一位是昊天道门的叛徒,一位是昊天道南门的供奉,如此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直欲让命运都感到错愕的相遇,会导致怎样的结局?   老笔斋里长时间的沉默,仿佛死寂一般。   颜瑟大师看着老人。   老人看着颜瑟大师。   桑桑盯着他们两个人。   陈皮皮盯着面前的棋盘,冷汗如浆哗哗淌着。   ……   ……   颜瑟大师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我在长安城里找了你很多天。”   老人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我在长安城里躲了你很多天。”   颜瑟大师继续感慨说道:“我可不想这么遇见你。”   老人如他一样感慨说道:“我也不想遇见你。”   颜瑟大师渐渐敛了感慨唏嘘,看着多年不见的旧友平静说道:“但既然相遇,除了叙旧,总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   老人站起身来,对多年不见的旧友行了一礼,平静说道:“请。” 第九十八章 何如下棋聊天吃碗面?   颜瑟大师走到桌畔,看着老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头看着低着脑袋像鹌鹑般老实的陈皮皮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问道:“观主近来可好?”   听到这个问题,陈皮皮抬起头来,疑惑回答道:“您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书院,哪里知道他过的好不好?”   颜瑟轻捋稀疏的胡须,瞪着眼睛看着他,不耐烦说道:“既然你不知道,也没办法叙旧,你早就从观里跑出来了,那我还用不用给你面子?”   陈皮皮越发摸不着头脑,摸着后脑勺说道:“当然是不用的。”   颜瑟大师吼道:“那你还不给我让座,像老二养的呆头鹅一样杵在这里做什么?”   陈皮皮急忙站起身来,把座椅让给对方,老老实实站在一旁,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这个老道居然是要和光明大神官下棋,不禁大感诧异无奈,心想谁知道你们这两个老不死在想什么,谁能想到光明神座那声请居然是请你入座。   颜瑟大师可不管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轻拂道袍,极潇洒地落座,看了一眼棋枰上的局势,发现黑棋大优,不由很是满意,赞赏看了陈皮皮一眼。   棋枰对面的老人微微一笑,平摊右手示意轮到颜瑟落子。   颜瑟大师放下一枚棋子,啪嗒了一下嘴巴,说道:“最近挺好?”   老人拈着一枚白子,轻声回答道:“每年你回桃山的时候都会去幽阁看我,自然知道我在那里过的如何,如果要说最近,过的确实不错。”   颜瑟大师盯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路,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说道:“就算在桃山上过的不怎么如意,为什么一定要来长安城呢?”   老人微笑应道:“那天你师弟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   ……   虽然其中有一人没有穿道袍,但棋盘旁确实是两个老道,而且还是这些年来昊天道最了不起的两个老道,是两个有资格在史书上留下自己名字的老道。   陈皮皮虽然已经是晋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身份背景足以傲视世间,但在这样两名老道身前,也只好乖巧扮演着后辈学生,老老实实端茶递水,不敢发言。   颜瑟大师喝了一口茶,用舌尖舔掉门牙上粘着的一片茶叶,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茶未免也太糟糕了些,然后抬起头来说道:“当年观主一直认为你才是桃山上最强大的那个人,甚至比掌教还强,不知道现在是否一样。”   老人想起那个青衣道人,微微一笑说道:“在观主身前,谁敢妄言强大二字。”   颜瑟大师拈着一枚黑色棋子指向老笔斋门外的街巷,说道:“可即便你比观主更强大那又如何?这里是长安城,这里是我的大阵,你不可能赢过我。”   老人点头承认,他这种层次的人物,当然很清楚长安城便是传说中的惊神大阵,颜瑟身为控阵之人,只要身在长安便处于不败之地。   “我还是持当日的观点。”   老人看着棋盘对面微笑说道:“我不过一个苟延残喘的老道,似长安城这样的大阵,如果用在我身上,实在是天大的浪费,想必你也如此认为。”   颜瑟大师叹息了一声,说道:“苟延残喘这四个字用的好,我们都已经老了,眼见着便要回归昊天的怀抱,能多贪一时人间悲欢总是好的,如果这次你不来,我至少还能多活个一年半载,相信你也能有更多的时间。”   老人看着他平静说道:“你知道我的双眼有时候能够极幸运看到时间之前的某些画面,所以我很清楚这一次来到长安城,便很难再离开。”   颜瑟大师摇了摇头,说道:“既然如此,何必非要来这里。”   老人说道:“每个人最终都会回归到生命的源头、昊天的怀抱,这一点并不能令我生出忧惧之心。时间只是事件发生的顺序,对于利用时间的我们而言,我们需要利用时间完成应该完成的事件,如果无法完成,那么时间也就没有意义。”   颜瑟大师沉默,把指间拈着的黑子轻轻搁到棋盘上,说道:“所以你来长安城便是要回到时间原点,把当年那件事情继续做完?”   老人应了一着,却没有说话。   颜瑟大师也笑了起来,看着他说道:“修行到了最后修的都是本心,到了我们这种将要腐朽地步的老家伙,哪里还能改变想法?也罢,反正我现在已经有了传人,对这世间也没有太多痴恋不舍,对了那时节你还被关着,可能不知道。”   老人很清楚颜瑟在符道上的造诣,更清楚一位神符师想要寻找到有潜质的传人是何等样困难的事情,听说他居然找到了传人,不禁有些吃惊又有些替对方高兴。   颜瑟大师看他神情,骄傲得瑟说道:“我那徒儿可不是一般人,淋了场雨便能悟透符道本义,日后境界层次肯定要远远超出我,别的事情我不与你这无趣的老头儿争执,但我能把这身本事传承下去,可是比你要妙上太多。”   老人微微一笑,看了眼一直沉默在旁的桑桑,轻声说道:“我也有徒儿了,而且她也相当不错,我想将来总不至于比你的徒弟还差。”   淡然的话语却透着极强烈的信心以及难得一见的争执心,在老人看来,桑桑是昊天赐予自己的礼物,是自己生命里最大的机缘,颜瑟就算幸运地找到了神符师的传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自己疼爱的女徒相提并论。   颜瑟大师微微一愣,震惊于光明神座居然在临去之前寻找到了自己的传人,然而顺着老人的眼光望去,赫然发现那个所谓传人居然是桑桑,他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极为怪异,震惊错愕里开始生出极以抑止的荒谬感受。   “你收的徒儿就是这个……黑脸小丫头?”   老人微异望向他,然后认真说道:“正是,不过桑桑并不黑。”   “哈哈哈哈哈!”颜瑟大师一手指着桑桑,一手捂着笑痛了的肚子,望着老人说道:“你可知道,让你得意骚包成这副模样的徒儿……是我徒弟的侍女?”   老人怔了怔,皱眉问道:“那个人不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吗?”   颜瑟大师得意说道:“趁着夫子不在,我也抢了个老师的名份。”   老人感慨说道:“原来如此,想不到那个年轻人居然有如此大的气运……不过就算桑桑是他的侍女,那又如何?将来桑桑领悟我授她的神术,即便不去西陵神殿继位,想必也是昊天道门年轻一代里最了不起的人物,岂是你徒儿所能比?”   颜瑟大师冷哼一声,轻蔑说道:“且不说我那徒儿是未来的大唐国师,也不说在夫子教诲下还会有何造化,只说他二人的关系,就算这丫头将来成了光明神座,遇着我徒弟还不是得给他铺床叠被,甚至还要暖床。”   老人叹息一声,说道:“你很得意?”   颜瑟大师吐了一口痰,狠狠说道:“至少有一项能稳稳压过你,凭什么不得意?”   ……   ……   看似老友重逢般的温暖对话,字里行间却隐着无数风霜雨露神辉道息,像孩子般执拗的争执其实不过是生死之前的过幕戏。   桑桑这时候正从后院拿了扫帚清水,来清理地上那口痰,她听不懂两个老人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有些担心他们会吵出火气甚至打起来。   一直老老实实坐在棋盘边的陈皮皮,却是把这些话听的清清楚楚,身处两名人间巅峰人物气息之间,感受着那道蕴而未发的战意,紧张惧怯到了极点,胖胖的身子不知道逼出了几身汗水,身子都有些发软。   他再也没办法坐下去,他无法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这只是街角井畔槐树下两个老头在斗嘴,站起身来,喘着粗气说道:“我能不能先走?”   老人和颜瑟大师看着棋盘,齐声说道:“不能。”   棋盘之畔,陈皮皮是个稳定阀也是一个见证,出身是稳定阀,书院身份则是见证,如果他此时离开,颜瑟大师无法控制老人离开,那么便会提前发动。   陈皮皮被两个老道异口同声的话吓了一跳,胖乎乎的身子一颤,便把桌上的棋盘撞翻,啪啪啪啪,黑白棋子跌落到地面,滚的到处都是。   颜瑟大师看着空无一子的棋盘,叹道:“看来这局棋只能是下到这里了。”   老人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桑桑抱着扫帚紧张站在一旁,她虽然听不懂两个老人在说些什么,但她隐约察觉到马上便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一个是少爷的老师,一个是自己的老师,桑桑不想他们打架,打架总不如下棋好,哪怕下棋时继续斗嘴也好。   她把扫帚搁到一旁,蹲下小小的身子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黑白棋子。   然后她捧着棋子来到桌畔,一粒一粒向棋盘上摆放。   不多时,棋盘上局面复原如初,没有一枚棋子的位置放错。   “幸亏刚才看了一眼,不然还真没办法了。”   桑桑有些后怕地轻轻拍了拍胸口,然后望向桌旁两个老人说道:“继续下吧。”   两个老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皮皮盯着棋盘上那些黑白棋子,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桑桑背在身后的双手微微握紧,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裙边的旧鞋,轻声喃喃说道:“已经弄好了,为什么不下呢?”   忽然她抬起头来,睁着明亮的柳叶眼,望向两个老人。   “是不是饿了?那我给你们煮面,煎蛋面怎么样?” 第九十九章 偷偷的,在一起   “不要葱。”   “不要放醋。”   “多下点儿面。”   最后一个提出要求的人明显是陈皮皮,然后他望向复原如初的棋盘,浓如蚕儿的眉毛挑了起来,脸上满是沮丧和羞愧的神情,竟是忘了此时自己正身处在一种极恐怖的环境之中,心想这小侍女只看了一眼便能记住所有棋子的位置,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骄傲于自己的脑袋,还有什么脸说天才?   卫光明老人看着颜瑟大师微笑说道:“我这女徒很优秀的。”   颜瑟大师看着消失在后院的瘦小身影,感慨说道:“确实很了不起。”   两位老人说的优秀和了不起与桑桑令陈皮皮震惊的头脑没有太多关系,而是说的只有他们这种境界的老人才能体悟到的某种气质,那种因为绝对透明所以看似憨拙实际上却能准确清晰反映世界的独特气质。   颜瑟大师收回目光,看着老人说道:“我们都老了,就算不打生打死也是近了生死,终究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就吃碗面吧。”   香喷喷的煎蛋面端上来了,一碗没醋一碗没葱一碗面条漫过碗沿。   吃完面后,二位老人沉默着下完残局,没有数目,所以也不知道胜负。   然后他们拒绝了桑桑再来一碗面后再下一盘棋的奖励,开始回忆往事。   桑桑重新沏了三碗茶,然后和陈皮皮各自端了个小板凳,像学生般坐着听往事。   颜瑟与卫光明是如今昊天道门里活的时间最长的那一代人,虽说这十四年间一人嬉笑人间,一人被幽禁于桃山后麓,但与他们相识的时间比起来,十四年终究太短,所以往事极长,那些共同的回忆极为丰富。   从还是小道士的时候说起,再说到去天谕院捣蛋,再说到一同赴知守观得授大神官之位,两个老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完。   当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有些碎嘴的颜瑟大师在说,光明大神官只是平静微笑听着,偶尔在某些时刻为了避免让两个晚辈误会,才会插嘴分辩几句,比如当年天谕院院长的胡子是如今掌教大人烧的,而不是自己用神术烧的,再比如去知守观的路上自己不是因为紧张而腹泻,而是被颜瑟偷偷施了一道寒符。   当年那些调皮的小道童已然变成如今世间的大人物,曾经胡闹烧天谕院院长胡须的那人已经成了不怒自威的神殿掌教,某人成了颜瑟大师,某人成了光明神座,然而只要曾经有过那些时光,谁能忍得住不偶尔回忆片刻?   这些回忆很温馨,带着一股暮时独有的黄昏怀旧味道。   光明大神官望着老笔斋外的暖融暮光,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时间随着这些回忆流逝的竟如此之快,已经到了真正的黄昏。   黄昏的老笔斋外一片安静,临四十七巷里听不到任何声音。   老人微笑看着门外,没有说什么。   “那时我们年纪小,调皮顽劣不堪,你却一直是最聪明又最老实的那一个。”   颜瑟大师看着他说道:“先前经你提醒,你才发现桑桑这小丫头确实和你当年很像,从里到外都是一片透明,看不到任何杂质。”   老人怜爱看了小板凳上的桑桑一眼,说道:“我不如她。”   颜瑟大师感慨说道:“能坐上光明神座的人都必须如此透明?如此才能比我们更接近昊天的本质?可是透明代表什么呢?能反映世界原初的模样?如果世界是黑的,你们便也是黑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光明神座最终走入歧途?”   老人摇头微笑说道:“透明便是无颜色,黑色却是无颜色还要无光辉,而你我身处在这充满光辉的昊天世界中,透明便是光明,便是黑暗的敌人。”   听到黑暗的敌人这五个字,颜瑟大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过了很长时间后他缓缓抬起头来,神情严肃看着对方说道:“你还记得莲生吗?”   老人微微一怔,皱眉说道:“怎能不记得?”   颜瑟大师问道:“他是光明还是黑暗?”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当年他在裁决神座之上,我在光明神座之上,我眼中看着那方墨玉神座渗出污血来,便开始疑他,只是在我揭穿他之前,他便窥破命数自先离了桃山,最终死于轲先生剑下。神殿之所以绝口不提此事,不提此人,只是顾忌昊天道门的清誉和名声,但在我看来,莲生三十二瓣,无论如何光彩夺目洁莹如玉,都不过是些污泥涸成的瓣上涂了些粉彩罢了。”   颜瑟大师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魔宗覆灭之后,神殿招安了不少魔宗强者,如果说光明不能给黑夜任何机会,你如何解释此事?如果说当年的那些血案是你为了毁掉黑夜影子不得已的手段,那么神殿现在的影子呢?”   老人说道:“不一样,那抹黑夜的影子是冥君的子息。”   颜瑟大师极为恼火地重重一拍桌面,说道:“你怎么就这么迂呢?冥界只是一个传说,从来没有出现过!当年你矫掌教之令在长安城里搞出满天腥风血雨,最终也没有找到什么冥王之子,怎么到了今天你还如此荒唐!”   老人说道:“事实上当年无论观主还是掌教都已经相信我眼睛所看到的。”   颜瑟大师盯着他的眼睛,寒声说道:“但结果却是你被关进了幽阁!”   老人平静回视他的目光,说道:“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质疑我的,将在黑暗里走,不得解脱。”   颜瑟大师见他油盐不进,愤怒地挥舞道袖,厉声喝斥道:“那你告诉我你看到的黑夜影子究竟在哪里!冥王之子究竟在哪里!你来长安究竟想杀谁!”   老人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听到这个答案,颜瑟大师怔住,面容上浮现出苦涩笑意,看着他声音微颤悲凉说道:“就为了一个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是不是真的存在的冥王之子,当年那个透明如琉璃,诚挚光辉如明灯的光明大神官,居然不惜变成一个双手染血的大魔头,甘愿被囚在幽阁十四年,令无数人感到痛心,你难道一点都不后悔吗?”   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苍老的脸颊上偶尔闪过一丝自省后的困惑,然后那些困惑极迅速地转化为平静的坚定:“可问题在于我知道他存在啊。”   颜瑟大师皱着眉头看着他,说道:“那他究竟是谁。”   老人看着渐渐掩住老笔斋的深沉夜色,平静说道:“既然是冥王之子,自然隐藏的极深,甚至他有可能直至今日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你问我他究竟是谁,我现在给不出你答案,但当年我既然能看到他在长安城里,他便一定存在,无论他从将军府里逃走,还是燕境村庄的尸堆里侥幸活下来,他就是他。”   忽然老人的眉头皱了起来,望向桑桑问道:“怎么了?”   桑桑微黑的小脸蛋这时候变得有些苍白,两只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但神情还算平静,听着问话后低声说道:“不知怎的有些累。”   老人怜惜说道:“那赶紧去睡。”   桑桑转头望向颜瑟大师,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颜瑟大师叹息说道:“如果我那徒弟知道我让你休息不好,肯定不会放过我,安心去睡吧,我们两个老家伙不会趁着你睡着了就如何,一定会喊醒你。”   老人望向陈皮皮说道:“天色已晚,你等的人已经来了,走吧。”   陈皮皮抹掉今日额头上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汗水,极恭谨地向二位老人长揖行礼,然后推门走出了老笔斋。   ……   ……   后院薰腊肉的松枝还在冒着烟,因为有段时间忘记过来看顾,所以烟变得有些大,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桑桑的眼睛被薰的有些微微发红。   她安安静静洗了脸和脚,爬上北炕钻进冰冷被窝,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淡漫星光,想着宁缺如果此时看着和自己一样的星光,或许又会开始说胡话了。   因为节俭的缘故,炕面有些温凉,今年的长安城比去年要寒冷些,她躺了半天还没有觉得暖意,忍不住伸出小手凑在唇边呵了两口热气。   星光照着掌心,上面全是指甲掐出来的血印。   刚才听着老师说到将军府和燕境村庄时,桑桑的心中生出了极大的恐惧,如果不是用痛楚强行平静心神,或许她的身体当时会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没有听宁缺讲过将军府的事情,但她知道,只是没有问。宁缺杀死御史张贻琦,杀死那名铁匠,她也知道,甚至还写过一首不怎么样的小诗,但她依然没有问。   宁缺不想说,所以她不问,但正如宁缺说的那样,她不蠢只是有些笨,而且在需要聪明的时候比谁都聪明,所以桑桑什么都知道。   “冥王之子……听起来好像是很可怕的东西。”   桑桑的小脸贴着冰冷的枕头轻轻蹭了蹭,看着落在窗前的冬日星光,喃喃自言自语说道:“但已经和你一起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只能一起偷偷地活下去吧。” 第一百章 围巷   “听说他们正在下棋。”   “暮时就已经终局。”   “朕还得拖着你陪我把这盘棋下完。”   “陛下,棋总有下完的时候。”   “今夜无法安睡,总得想些法子把这些时间熬乏过去。”   皇城深处的御书房内,大唐帝国皇帝陛下李仲易看着身前的棋盘恼火说道,这盘棋白天时便开始,但到了深夜却还未入中局,实在令他感到有些不耐。   黄杨僧人苦涩一笑,应道:“陛下,到了光明神座和颜瑟大师这等境界,已经要算是世外之人,无论我等在世间如何警惕应对,和那边着实没有太大关系。”   今夜长安城气氛紧张压抑,除了临四十七巷那间铺子,皇宫自然是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依规矩既然国师李青山不在,黄杨僧人身为御弟便会寸步不离陛下左右。   皇帝陛下伸手将身前的棋子拂乱,走出御书房站在残雪花树之前,静静看着黑夜下的长安城,忽然开口说道:“你相信冥界入侵的传说吗?”   黄杨僧人合什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一阵夜风拂过,皇帝陛下咳了起来,咳嗽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是痛楚地弯下了腰,他挥手驱走那些闻声而来的太监宫女,从袖中取出手绢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看着深沉的夜色,说道:“朕只希望如果冥界不是传说,要来便早些来。”   黄杨僧人听出陛下这句话里隐着的不祥意味,联想到先前的咳嗽声,眉头微微蹙起,看着皇帝的背影忧虑说道:“陛下身体虚寒之症发作,还是回屋吧。”   皇帝缓缓摇头说道:“夫子曾经说过,我体内的虚寒症并不严重,只要能压制住那便无法跳出来造反,若我不能压制,那便是我的命。”   黄杨虽是大唐御弟,但毕竟不像国师李青山那般与皇帝陛下相处多年,所以并不知道那些久远的故事,那个大唐天子与魔宗少女之间的故事,所以听着这番话,忧虑之余深感不解,心想难道连夫子都无法彻底除掉陛下体内的虚寒之症?   ……   ……   当陈皮皮走出铺门,临四十七巷里燃烧的火色瞬间消失,只剩下一顶高高的古冠,于是他捂着脑袋走了过去,老老实实站在了对方的身后。   二师兄看着老笔斋紧闭的铺门,神情冷漠而平静,眼眸里却隐隐然雀跃着兴奋的火焰,就仿佛他头上那根在暮色里快燃烧起来的棒槌。   巷子里面空无一人,假古董店杂货店的门都关着,冬树下的灰白墙畔不知从何而来一个方凳,二师兄身形挺拔坐在凳上,如崖畔青松不颤一分,而那个清嫩可爱的小书童,则像青松下的白石般安安静静守在一旁。   二师兄看着紧闭的铺门,忽然开口问道:“还没打起来?”   陈皮皮低着头恭恭敬敬回答道:“先前一直在叙旧。”   二师兄严肃的面容上浮现出不悦的神情,说道:“到底都是些老人家,做起事情来总是这么拖泥带水不干脆,既然都坚持自己是对的,那最终终究还是要靠拳头讲道理,哪里用得着叙这么长时间的旧?如此粘乎,实在当不上君子二字。”   陈皮皮擦了擦额头上残着的冷汗,哪里敢有意见。   二师兄那双绝对笔直眉头忽然蹙了起来,轻轻掀起长衫前襟一振,然后扶了扶根本没有偏移一分的古冠,说道:“总是不打,难道还要我等上一夜?”   陈皮皮见他动作,心知二师兄有些不耐烦把时间耗在这些他所以为没有意义的等待之上,准备进老笔斋,顿时悚然一惊,汗水顿时再次湿透衣背。   此时的老笔斋里,光明大神官和颜瑟大师如此恐怖的人物正处于对峙之中,如果二师兄再加入进去,谁知道会闹出多大的风波,这片街巷还能留下几片残瓦?   想到此节,他再也顾不得平日里对二师兄的敬畏,顾不得二师兄最厌憎别人乱了自己的风仪衣着,伸手一把死死抓住二师兄的广袖,颤着微嘶的声音,满脸诚恳乞求说道:“师兄,您可千万别再进去了。”   二师兄看了眼被抓皱的袖角,面无表情问道:“那二人能进,我为何不能进?”   按照陈皮皮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风能进雨能进光明能进颜色能进就二师兄不能进老笔斋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在在铺子里的那两位老人不管曾经杀过多少人但至少眼下还算平静,无论做什么决定还是会多想想,长安城还能暂时保持和平状态,可依照二师兄您这连衣衽方向都要归类到真理里去并且坚持不辩不明不打不明的性子,一旦进到老笔斋那还有不惊天动地打上一场的道理?   更何况你以为十二师弟我先前没有瞧见你故作严肃庄重神情时,那眸子里却在燃烧着兴奋的火焰?你以为十二师弟我不清楚你是被夫子和大师兄压了太多年这两年又要主持书院没法离开长安去天下游荡从而蕴积着满身的战斗欲望,今儿终于遇着位堪称对手的光明神座,你哪里肯放过?   心里怎样想的不重要,重要的在于陈皮皮知道如果这样去规劝二师兄,肯定自己只会被暴捶一顿,二师兄依然会飘然走进老笔斋,所以他颤着脸上可爱的肉肉,苦口婆心劝说道:“慢又不是错,大师兄也挺慢的,咱们还不是要等。”   二师兄不悦说道:“师兄哪里能和别人等同观之。”   陈皮皮见搬出大师兄来还未奏效,把心一狠,攥着他的衣袖低声说了两句话。(注)   二师兄微微皱眉,挥手示意一直沉默在旁侍候的可爱小书童先行回书院,他则是扶了扶古冠,理了理衣裳,便在树下凳上闭眼沉默平静等待。   ……   ……   从暮时至午夜,临四十七巷外来了很多人。   一身肃然铁血意的怀化大将军代表帝国军方来了。一身铁骨铮铮意的御史大夫代表朝廷文臣来了,脸色略显苍白憔悴的国师李青山也来了。   大唐帝国诸方势力的代表人物齐聚于此,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老笔斋里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为了那个老人当年在长安城和燕境里掀起的血雨腥风,为了已经被埋在黄纸堆深处的宣威将军叛逆一案。   十余年来,帝国一直没有深究那件事情,因为那件事情牵涉太深影响太过宽远,关系到亲王殿下和夏侯大将军,更关系到西陵神殿和更神秘的源头。   然而当年谋划此事的光明神座,今日已经叛离神殿,亲自来到长安城,大唐帝国的君臣哪里会容得他再次安然离去?   像今天这种大场面,长安府衙和鱼龙帮之流,根本没有资格出现。   这些大人物带着各自下属,面无表情坐在巷口巷尾的大伞之下,因为不知道老笔斋里面局势如何,所以没有人走过去。   有人早已注意到老笔斋对门灰墙之下坐着一个戴高冠的怪人,站着一个极胖的年轻人,但在知晓了二人身份后,没有谁敢对此表示疑意。   时间缓缓流逝,满夜繁星,李青山从巷口缓缓走来,走到二人身旁揖手一礼,也没有多说什么,像二人一样沉默望向老笔斋紧闭的大门。   ……   ……   桑桑并不知道老笔斋外有如此多的世外强者和俗世大人物替自己守夜,她只是闭着眼睛睡觉或者想要睡觉,想着入睡后自己便不会这般难过,又想着如果少爷知道谋害他全家的元凶这时候就在前面铺子里,他应该也会很难过吧?   桑桑在半梦半醒间这样想着,然后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桑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她很好奇或者想念这种感觉,宁缺毕竟比她只大四岁,很难完全代替每个人都需要的存在。   直到她在长安城里遇到了一个棉袄襟前染着酸辣面片汤的老头,她觉得老头儿很亲近,那是一种天然的亲近,她从老头的眼光里看到了像宁缺一样毫无道理、全无条件的怜爱,所以她以为自己遇见了父母一样的存在,她开始喊他老师。   桑桑惊醒过来,颊畔微湿。   ……   ……   一夜沉默无语,如豆油灯渐熄,门外晨光渐盛。   “神殿没有来人,你知道帝国做事的风格。”   颜瑟大师叹息说道:“身处长安城无法动用玄骑扑杀,若我们这种人动起手来,只会生灵涂炭,但朝廷也不可能放任你就此离开,所以现在是个僵局。”   老人沉默,他很清楚今日既然被唐国发现,那么对方肯定不会允许自己再次逃脱,虽然他是神境妙化的光明神座,但是当一个强大帝国倾全力而出时,如果没有这座长安城和里面居民的庇护,他依然会陷入绝境之中。   “当年听你说过,你在宋国那间破观里时也曾赌过。”   颜瑟大师看着他平静说道:“再赌一次吧,赌胜负生死,你若赢了,你继续去寻找黑夜的影子,你若输了,便把命留在长安城,也算是给当年那椿旧事做了个结,让那逾千名因你而无辜惨死的冤魂有所安慰。”   老人依旧沉默。   颜瑟大师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说道:“为了你那女徒儿,和我赌一把。”   老人若有所思,站起身来说道:“有理,佩服,值得。”   这句话里有三个词,佩服说的是颜瑟为了寻求一战之机,不惜放弃长安城这座惊神大阵作为背景——要知道身为控阵者,颜瑟只要身在长安城中,便天然立于不败之地,无论遇到何等样强大的对手,至少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而值得是说,这次以胜负生死乃至人生为筹码的赌局,只要是为了桑桑,那便是很值得去做一做的,至于说有理,便是值得二字的旁注:老人是光明,他想把光明留在桑桑的世界里,那么便应该最后做出一次真正光明的选择。   说来说去,一切都是为了桑桑——这在很多人看来没有道理,但在老人看来很有道理,在很多人看来不值得,但在老人看来非常值得。   桑桑是一个黑黑的小侍女,她的发丝有些偏黄,不怎么好看,更谈不上美丽,看上去极不起眼,便是性子也不怎么可爱讨喜。   不识得她的人都会把她当成一根在寒风中摇摆,随时可能湮灭无闻的稗草,然而真正识得她的人都会把她当成宝,这世间真正识得她的人,到现在为止,只有她的少爷宁缺和她的老师光明大神官。   所以当隆庆皇子微微一笑用言语威胁她的安全后,宁缺在大明湖畔焦虑不安沉默思忖苦求破境,然后毫不客气一箭把这位身份尊贵的西陵神子射成了废物。   当悟道让她不高兴并且试图对她动手脚时,光明大神官不经思索,放着桌上的黄花鱼不吃去了小巷,轻描淡写一指把这位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僧人变成了瞎子。   晨光来到长安城,来到临四十七巷的老笔斋。   颜瑟大师和光明大神官终于结束了叙旧以及隐藏在话语间的谈判,决定用一种比较简单的方式来化解当前的僵局,替十几年那段历史写下句号。   苍老的手撑缓缓推开铺门,老人回头望去,看到桑桑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   一夜半梦半醒,当前铺传来些微动静时,她便醒来,并且赶了过来。   老人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想去看看?”   桑桑用力地点了点头。   老人看了颜瑟大师一眼。   颜瑟大师笑了笑,说道:“她倒确实是最好的见证人。”   老人看着桑桑的小脸,停顿片刻后微笑说道:“把那个新瓮带着,还没有炖过鸡汤,没有油污,待会儿用来装灰应该合适。”   颜瑟大师听着这话,说道:“如果有旧瓮也带着,说起来你这小丫头靠老道的鸡汤帖也挣了不少银子,我却还没喝过你炖的鸡汤。”   桑桑低着头轻声说道:“如果你们不出去,我今天给你们炖鸡汤喝。”   老人怜爱看着她,摇了摇头,又望向颜瑟说道:“旧瓮有油,灰容易粘在壁上。”   颜瑟大师轻拂道袖,大笑着向老笔斋外走去:“我这辈子道袍上总是油污一片,从来没有嫌弃过,难道还会在意死后变成的几捧灰会不会被油污弄脏?”   ……   ……   (注:我实在想不出来怎样说服二师兄,为这个理由花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想不出来,这么二的人我没法说服他……为什么干脆不要他出现?那不行,这种场合书院总要来个站得稳的,陈皮皮不中。) 第一百零一章 一步山崖   晨光来临,长安城缓缓从睡梦中苏醒。   老笔斋门被推开,临四十七巷里的那些大人物们顿时警醒。   今年较往年更寒冷,却已经好些天没有落过雪,树根下的残雪一日复一日地向灰色里去,然而就在铺门吱呀一声推开时,天空飘飘落下雪来。   二师兄抬头看了一眼天,然后望向对面刚刚开启的铺门。   巷口处一辆黑色的马车自风雪中缓缓驶来,全金属打造的沉重车身,碾压的巷间青石板微微颤动,轮间发出类似雷鸣般的低轰。   颜瑟大师和光明大神官走出铺门,坐进马车。   片刻后,一个瘦弱的身影也走出了老笔斋。   桑桑左臂抱着新瓮,右臂抱着旧瓮,显得有些沉重吃力,艰难地爬上了马车。   黑色马车在风雪中向城门处驶去。   临四十七巷里依旧一片安静,巷头的大将军和巷尾的御史大夫都没有动作,神情凝重看着黑色马车离开。   二师兄从凳上站起,负手身后带着陈皮皮循着黑色马车的轨迹向城门处走去。   直到此时,巷里其余的大人物才敢有所动作。   大将军命令隐藏在长安城各处的羽林军回营。   御史大夫直入皇宫覆命。   国师李青山看着渐要消失在长安风雪间的那辆马车,缓缓低身行了一礼。   ……   ……   长安城北郊有一座不怎么出名的山,山不高亦无文人佚事可以助其名,满山满野的杂树也少了些幽美意,所以平日里少有游人,今晨风雪陡至,道路覆雪难行,山上更是人踪俱灭,安静地仿佛不在尘世之内。   那辆黑色马车便停在这座无名山下,精铁打铸而成的车轮已经把轮下的青板压裂,如果强行登山,只怕会把泥泞山道割出两道恐怖的伤口。   两个老人正行走在山道上,棉袄有些旧了但很干净,被山风吹着轻轻颤动,道袍倒还是新的却染着很多油垢,被山风吹着四处招摇。   无论从衣着还是微佝偻的苍老身躯看,山道上的两个老人都很寻常很普通,然而当他们行走在漫天风雪间,竟走出了飘然欲去的离世之感。   山道下方,瘦弱的桑桑抱着两个沉重的瓮,低着头抿着唇,盯着裙摆下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石阶,艰难地小步快赶,追着前面那两个似要离世而去的老人。   颜瑟大师拔开脸上一道雪枝,叹道:“不知稍后是新瓮填满,还是旧瓮变重。”   光明大神官走在他身旁,微笑说道:“全看昊天安排。”   颜瑟大师把雪水揩在道袍上,说道:“其实都填满也不错。”   光明大神官点点头,说道:“两瓮并排安放,也算是做个邻居。”   颜瑟大师转头看了他一眼,负袖于身后继续拾阶上行。   ……   ……   一株雪松下,两位老人稍作歇息,等着下方的桑桑赶上来。   颜瑟大师看着老人平静的容颜,忽然好奇问道:“当年你究竟到过天启没有?”   光明大神官微微眯起苍老的眼,似乎在回思很多年前的事情,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曾经到过,然后被打落尘埃,剥夺了与昊天亲近的机会。”   颜瑟大师怔怔看着他,感慨说道:“能破五境那是何等样的大机缘,世间多少修行者穷尽一生都无法接触,你居然十几年前便走到了这一步,难怪观主当年看遍桃山还是认为你是道门中的第一人。”   光明大神官轻声叹息说道:“曾经见过,结果再也无法复见,其实是一种痛苦。”   桑桑终于赶到了雪松之下,小脸通红,气喘吁吁。   二老也没给她任何休息的时间,继续迈步拾阶向山顶去。   ……   ……   颜瑟大师说道:“曾破五境却被打落尘埃,这只能证明昊天认为你的所行所为是错的,所以决意要将这种恩赐收回来,你非要追寻什么黑夜的影子,冥王的儿子……其实和昊天的光辉有关系吗?其实最终你信的是自己而不是昊天。”   光明大神官叹息说道:“其实过往数十年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神殿历史上那些无比优秀的光明神座,最后往往会离开桃山,为什么被称作最接近昊天的人,最后往往会选择走一条昊天并不赞赏的路?千年之前开创魔宗的那位祖师如此,数百年前叛教的那位前辈如此,最终我也走上了这条道路。”   他转身望向颜瑟,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很长时间,便是先前登山时每一步都还在想,直至此时看着前方云海里升起的红日,看到那片温暖的红光,我才明白,原来那是因为坐在光明神座上的人……信的是光明。”   颜瑟大师沉默,他听懂了光明大神官这句话的意思。   信奉光明,昊天并不一定代表光明。   此时二位老人已经登临到了无名山顶,桑桑在身后一株直挺挺的白杨树下休息,身旁新旧两瓮和她微黑的小脸一道反射着红润的光泽,暖意十足。   山崖东面的云海尽头,初生的朝阳已经全部跃了出来,红艳圆融一轮。   山崖上却依然飘着细碎的雪,雪中观朝阳,真是很奇怪的画面。   走到崖畔,颜瑟大师伸手赶走飘到眼前的一片雪花,看着东方在两层云夹层里平静微笑的红色朝阳,问道:“跨出那一步的感觉怎么样?”   向前跨出去一步,便要进入下层缭绕在山间的白云,或是走入温暖的光辉中。   光明大神官走到他身旁,并肩望向远处的朝阳,说道:“当年在宋国海堤旁你与柳白一战后,我见红日渐落,心有所感,却也只跨出去了半步。”   “无论一步半步终究是跨出去了,我很羡慕你。”颜瑟大师感慨说道:“难怪当日柳白看着你的眼神那般奇怪,我终究还是一个后知后觉的家伙啊。”   光明大神官回忆着多年前那道破开云霄仿似自万里外而来赴约的惊天一剑,想着当时身旁这老道撼海静波的动地一符,不由微微笑了起来,说道:“按道理讲柳白早就应该已经跨过去那半步,但不知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或许是畏惧?”   颜瑟大师想着那位自己此生所遇到的最强者,微微蹙眉,却没有说什么。   光明大神官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很多人都以为你以纯阳入道,便断了破五境的可能,但我却以为至绝处必有新生,柳白是乃是世间第一强者,你却能和他正面对敌而不败,他如果能跨过去,你更没有道理跨不过去,所以……你呢?”   山风夹雪而至,吹拂得宽大道袍猎猎作响,颜瑟大师看着云层间的青湛天空和那轮红日,平静说道:“去年得宁缺为徒,执念尽数化为宁静,心胸骤然一旷,那时我便明白隐约要跨出那一步,但不知为何我却不愿意跨出去。”   他望向光明大神官说道:“便如你说柳白一般,因为畏惧。”   光明大神官一双老眉在晨光里蹙成山川,沉默片刻后问道:“因何畏惧?”   “符道走到最终便是天地至理,最本质的规律,我此生修符,一生修符,便是在逐渐往那原初里走,然而最极致处乃是昊天才有资格触碰的区域。”   颜瑟大师面无表情说道:“修符修到最终不免要触碰到那片禁区,讲究的是自我启谕,不需要天启,那么一朝破了五境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这便是畏惧。”   朝阳在云海遥远的那头平静注视着山崖的这边,光线是那般的红融温暖,照亮崖畔的石雪树瓮人,那是慈祥慷慨的昊天在赐予人间规则和生命。   光明大神官说道:“虽然我似乎已经背叛了昊天,但我终究修的是神术,昊天的光辉会赐予我看透世间一切的双眼和无穷无尽的力量,白昼的战斗我有优势。”   颜瑟大师摇头说道:“长安城是我的主场,我这双脚曾经踏遍城内的街巷,游遍城外的大好河山,这座山便是我的一道符,所以你并没有太大优势。”   光明大神官笑了笑,说道:“无论如何,还是不要惊扰世人闲梦为好。”   颜瑟大师说道:“既然劝你离开长安城,为的便是这般。”   话音落处,宽大的道袖轻轻舞起,随着一道清光闪过,道袖间那些油污和难闻的气息骤然间净化无踪,一股强大莫名的符意缓缓自山石裂缝里渗透出来。   “多年不见山字符。”光明大神官感慨说道。   他右手探出棉袖在风雪中轻轻一挥,来自东方的晨光瞬间把枯瘦的右手映成洁白如玉的存在,无数粒微弱的光点从他的指间散出,像萤火虫一般飞至空中。   山石间渗透出来的强大符意与这些蕴着圣洁气息的神辉光点一触,并没有产生恐怖的结果,而是亲近地依偎在一起,缓缓从山顶向着山崖下飘落,逐渐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七色流光在屏障上流传,如一道雪中的美丽彩虹。   两个老人看着身前这片将整座山笼罩起来的彩虹罩,感受着其间的融洽意味和强大,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同时望向身后那个沉默低着头的小姑娘。 第一百零二章 在那天之外   数里外一处废弃离亭内,二师兄漠然看着那座山的方向,就在先前那一刻,那座山骤然消失,无论是肉眼望去还是感知中都已经不复存在。   陈皮皮站在二师兄身后,心痒难忍有些着急地挠了挠头。   光明大神官和颜瑟大师,这样两位知命境巅峰,甚至已经可能逾过五境半步的超级强者对战,不是随便便能看到的,数十年来除了小师叔曾经执剑斩过的那些风风雨雨,便只有廖廖数场而已,他如何能不好奇?   明明那边除了风雪什么都没有,但二师兄还是神情漠然静静看着那处,仿佛把那里发生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他的眼眸里没有射出晶莹的光辉,而是充斥着一股极严肃正道诸邪辟易的气息,视线过处无论风雪落叶尽数惊惧避开。   陈皮皮知道二师兄能看到山上的动静,紧张搓着手问道:“师兄现在是什么情况?打起来了没有?桑桑应该不会有事吧?不然我可没法向小师弟交待。”   二师兄微微皱眉,不耐烦说道:“闭嘴,好好看。”   陈皮皮马上闭嘴,幽怨想道,自己看不到怎么好好看?   ……   ……   颜瑟大师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郑重递到桑桑手里,然后交待了几句话。   光明大神官怜爱看着桑桑,把一块腰牌轻轻放在她的手中,然后摸了摸她的脑袋。   此时说的话都是遗言,交待的事情都是后事,只是不知道究竟谁说的是遗言,谁真的会留下很多后事,需要桑桑去处理。   颜瑟大师走到崖畔,闭目沉思。   光明大神官走到山崖另一侧,平静看着雪中的朝阳。   颜瑟大师睁开眼睛。   光明大神官收回目光。   颜瑟大师注视着老友那张平静的面容,忽然笑了起来,右手探出道袖轻轻一挥,有心无意之间便成一道大符,符意凛然强大难以言喻,受符力召引,数千数万块山石自地面悬浮而起,密集布于空中仿佛无数凝固的巨大雨珠。   细长的仿佛还带着红袖招姑娘丰润水嫩意味的手指微微一颤,山字符动。   漫山遍野如凝固般的山石,呼啸着落了下来,仿似一场夏夜的磅礴暴雨,轰轰击打在山间,瞬间让坚硬的山崖间多出无数坑洞,溅出遮天蔽日的砾尘。   光明大神官平静站在漫天石雨之中,右手高举过顶,仿佛还带着酸辣面片汤和鸡汤味道的棉袄微微一振,神术大作。   那根洁白如玉的食指尖燃着一抹神辉,神辉没有散发什么威力,却是那般的精纯圣洁,在漫天石雨间无论如何飘摇,却终究没有熄灭。   伸向天空的那抹神辉不灭,天穹中落下的石雨便沾不到老人身上那件旧棉袄。   恐怖的漫天石雨还在纷纷落下,溅起的石砾又再次不断汇入石雨之中,似乎永远没有停歇之时,那些飘然落下的雪花早已惧的不知避去了何处。   他身前的石雨骤然一斜,无由避开。   缭绕在他伸向空中那根食指尖的昊天神辉骤然间明亮起来,把被石雨残雪压抑至晦的山崖间照耀的无比清晰,花草树衣尽皆现出本质的模样。   朝阳已经移入了云层之后。   山崖间那根指向天穹的食指,却生出了一轮朝阳。   ……   ……   光明慈悲而冷漠,温柔而强大。   它普照世间,它无处不在。   跟随它的必在光明里走,背弃它的必在黑暗里行,并将毁灭。   山崖间的石,石间的草,瑟瑟的花,树以及树下的人,皆被光明俯瞰,故而畏怯。   漫天石雨不复再起。   于是雪花再次从天空飘落,落在山外那道无形彩虹屏障之上,化作七色。   颜瑟大师缓缓睁开双眼,感受着那股世间最纯正的光明意,面无表情看着崖外彩晓里镶着的万粒雪花,轻轻一拂道袖。   道袖在他身前横横划过,如同一道直线的横线,呼啸破风,拂尽所有障碍。   随着道袖横直一舞,山畔崖壁上那道隐约的横直石缝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山间杂树里的两条泥泞山道,也骤然间变得硬了起来,被融雪软化的稀泥瞬间变成比岩石还要坚硬的存在,泥泞仿佛变成微缩的河山。   道袖一舞便是一横,崖壁石缝又是一横。   两条变作大好河山的泥泞山道是两竖。   两横两竖。   横竖皆二。   便是井。   这道以山崖衣袂而成的符,横亘在天地间,毫不掩饰地已经开始弥漫周遭的光明线条展示自己的轻蔑,不屑以及骄傲,因为它是最强大的井字符。   井乃封田之制,井有古礼之意,井有妙论之始。   但最简单也是最强大的井字符意,就是简单的线条切割,那种均匀的平衡的完美地对空间的切割,对天地的切割。   井字符降临山崖,切割线条无论巨细,皆往深处往细微处去。   山崖间滚动不安的岩石尽皆碎为齑粉。   山崖间瑟缩的草树尽皆碎为齑粉。   山崖上空飘舞的雪花尽皆碎为齑粉。   山崖间穿行的寒风尽皆碎为齑粉。   最后山崖碎了。   无所不在的光明,也因为空间的碎裂而变得黯淡,开始支离破碎。   ……   ……   这是颜瑟大师追求符道的极致境界。   山崖间这道井字符,才有真正的横亘不二意,不止世间万物,甚至连空间都能切割,比当初春风亭雨夜王景略曾经遇到的那道井字符,要强上数千数万倍。   光明总是需要空间来行走,当空间破碎时,它该如何灿烂?   光明大神官看着眼前无数根细至不可见的线条,在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幽幽叹息,知道在这一刻颜瑟终于不再思考别的问题,向五境之外迈出了第一步。   有能力让昊天神辉黯淡甚至破碎消失的符道,已经超出了昊天允许的范畴。   他的棉袖已经被切碎,便是绽出的棉花也已经被符意切碎,手臂肌肤外有道晶莹的光辉,在强大的井字符意切割下已经变得越来越薄,但他裸露着的手臂指向东方的天空,食指尖燃烧着明亮的神辉,异常坚定而执着。   或许是对光明的信仰如此坚定执着,感动了苍穹之上的造物主……   光明大神官若有所悟,静静看着云层,深邃的眼眸里晶莹无比,苍老的脸颊上满是感动的泪水,喃喃颤声说道:“感谢昊天赐予我力量。”   云层外的朝阳骤然大盛,一股磅礴的力量穿越雪云,无视距离与山崖间破碎的空间,直接灌注到他苍老的身躯里。 第一百零三章 新瓮,旧瓮,灰如雪   那股沛然莫御,甚至应该用灿烂辉煌来形容的庞大力量,就这样从苍穹之上落下,进入到人类的身躯里,如果没有任何经验或准备,相对渺小而脆弱的人类身躯或许会直接被这股力量崩成无数碎裂的光片,或者惘然变成一个白痴。   但这种境遇对光明大神官来说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便曾经迈出那一步,领悟到了昊天的启示,他明白只需要全方位的敞开自己的心灵以及肉身,便能得到昊天赐予人类最珍贵的礼物,从而能够利用这股不应该在人间出现的力量。   光明大神官晶莹深邃的眼眸平静注视着山崖间的一切,仿佛看到井字符每一根切割空间的线条,缭绕在他食指间的神辉已然变成一团宛若实质的白色光辉,美丽流传的圣洁乳白光絮间散发着难以想像的恐怖气息。   无数万道圣洁乳白光絮从指间散播开来,有的像雨伞般垂下,护住了他的身体,更多的则是像阳光般瞬息刺出,刺进那些被割裂成无数碎片的空间中。   道道光絮刺入空间碎片后,那些碎片骤然间变得明亮起来,光明里蕴藏着的恐怖气息,生生撑住了边缘的线条,让空间不再继续破碎。   颜瑟大师用逾五境的强大符意把空间切割成了碎片。   光明大神官以天启之力强行维持空间的存在。   数万片明亮的破碎空间,就像是数万面极小的镜子,镜中出现山崖空气雪花草树的画面,虽然都是被切割后全无联系的碎画面,但依然存在。   数万面明亮光镜边缘,那些切割的线条正在微微颤抖。这些线条崩断,光明的力量便将冲破切割的禁锢,回到真实的完整的世界之中。这些线条继续向细微处切割,那么空间继续破碎,无论里面充斥着怎样的光明气息,最终也只能逐渐黯淡。   从天地气息间借来的横亘符意,和从昊天处借来的光明力量,谁更强大?   符道是人类从天地间自我领悟的道理,自行掌握的世界最深层的规律,光明则是昊天对这个世界的恩赏或者惩罚,究竟谁能够胜过谁?   ……   ……   山崖间一切甚至包括山崖本身都已经被被切割开来,被昊天的光明气息冷漠支撑着,没有化为青烟,只有一株树没有粉碎,没有被封进光明的镜子里。   那是一株直挺挺的白杨树,树下蹲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左手抱着一只旧瓮,右手抱着一只新瓮。   她在崖间的光明与符意间微微颤抖着,如同寒风里瑟瑟的小草。   不知从哪里逃过来的一片雪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她拾起那片雪,感受着雪在指间缓缓融化,看着场间的那双柳叶眼愈发明亮,眼眸愈发明亮,眼瞳却愈发幽黑,黑色的瞳子仿佛能看到光明的实质。   超越五境的神符师与天启境界的大光明者,他们之间的战斗在真实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具体的形态和画面,然而因为无论老人还是颜瑟大师,都用意识把那株白杨和白杨下的小姑娘封在空间之外,所以她是个真正的旁观者。   所以这场俗世根本无法理解的战斗,落入桑桑黑色的眼眸后,便被描绘成了人类能够理解的画面,那些画面美丽到了极致,也令人心悸到了极点。   磅礴的气息,神圣的光明,无畏的天地,横亘的符意,它们彼此切割着伤害着,依偎着,挣扎着,空间压缩着光辉,光辉突破着空间,最终压缩凝练化作满天漆黑夜穹上的星辰,变成荒原上寂廖的流火,化为露珠上的映出的春意。   然后所有的画面在桑桑的眼眸里消失,无形无状,甚至没有存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与寂静,比最深的夜还深,比最黑的云还要黑,犹如冥君的瞳子。   如果换成别的普通小姑娘,大概早已震惊的惘然昏厥过去,但桑桑没有,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不懂山崖间发生的一切事情,但她依然拼命睁大眼睛看着能看到的一切,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着,要看到一切能看到的,记住一切能记住的,因为她知道宁缺将来一定很想知道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绝对的黑暗里,忽然出现一个极小的光点,然后光点骤然喷发成无数束光粒,瞬息之间冲破整个空间,如同一个崭新世界的诞生。   又如同夜穹里盛开了无数朵美丽的烟花。   桑桑看着那些美丽的烟花,有些懵懂地揉了揉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曾经发生的那些都消失了,山崖重新回到眼前。   笼罩着无名山峰的彩虹禁制消失无踪。   雪花再次落下。   崖畔站着两个抬头望天的老人。   此时他们终于变成真正的老人,被山崖间穿行的寒风一吹便咳嗽起来。   颜瑟大师抬起手臂,用道袖擦拭掉鼻涕,看着天空咕哝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光明大神官身上的棉袄右袖已经化为虚无,他有些畏寒把右臂插进左边的袖筒,像个老农般蹲了下来,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天空里的某处。   颜瑟大师指向北方某处,对身旁的老人说道:“我看到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大符,那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起于荒原北方,一笔落于西,一笔落于东。”   然后他回头望向自己默默守护多年的长安城,感慨说道:“于此间相会。”   先前那刻,他超越修行五境,甚至走到了更远的地方,清晰地看到了那边的世界,真实的未来,所以他知道那道前所未有的大符是真实的,是人类真的能够写出来的,所以他喜悦赞叹感动无以复加。   光明大神官蹲在崖畔,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北方,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真正晋入天启境界的他,在先前那刻明悟了很多以前一直无法明悟的事情。   老人回头望向那株杨树下的桑桑,苍老的脸颊上露出犹豫挣扎的神情,直至最后终于解脱释然然后明悟,微笑说道:“原来这才是我的机缘。”   颜瑟大师低头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到这时候难道还看不透?无论何等机缘,终究不再是你我的事情,而是他们的事情。”   老人站起身来,叹息一声后笑着说道:“是的,以后是他们的世界了。”   ……   ……   很多天前,一个老人被老笔斋里的小侍女收留,当时老人问了小侍女一个问题。   “你相信机缘吗?”   “我相信机缘。”   “我相信每个人注定遇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情,这些由昊天安排好的事情,就是机缘。”   “很多年前,我看到黑夜的影子落在这座城中,一朝看到,便是遇见。”   “既然遇见,那便再也无法分离,只是看到的并不真切,遇见的并不具体,我只知道他存在,却不知道他究竟存在在哪里。”   “然后我在长安城里看到一个生而知之的人,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事情,因为世上不应该有生而知之的人,所以我与他的机缘就此开始。”   很多天后,站在长安城郊外的山崖畔,老人才明白原来他的机缘一直都不在那个人的身上,而是在那个人名为桑桑的小侍女身上。   ……   ……   一阵冬风吹过,崖畔并肩站立的两位老人瞬间成灰,如雪。   数百年来,西陵神殿最出色的光明大神官,就这样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这一生惊才绝艳,无所不能,堪称桃山最强者,却因为所谓机缘被囚十四年。   他逃离桃山,来到长安城,却未能找到那抹黑夜的影子,仿佛此行只是为了遇见桑桑,然后收她为传人。   在临死前的那刻,他受到昊天启示,终于第一次清晰的看到了黑夜的影子是什么模样,看到自己的传人将继承自己在世间大放光明,所以他离去的很是安心。   数百年来,昊天道门最出色的神符师,也这样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这一生嬉笑怒骂,游戏人间,无任何虚名,却是第一个凭符道逆天越五境的强者。   颜瑟大师这一生过的潇洒随意,只是苦觅一个传人,当他遇到那副鸡汤帖后,终于得偿宿愿,仿佛这一生流连青楼只是为了收那个家伙为传人。   在临死前那刻,他看破了光明与黑暗的轮回,看到了那道大符,知道自己的传人宁缺将来一定能在世间写下一道他这一生从未写出来的大符,知道那个家伙一定能够完成无数代符师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他离去的非常安心甚至愉快。   ……   ……   风起风转,雪起雪歇,山崖之上一片安静。   孤伶伶的白杨树孤单地看着天,孤伶伶的桑桑抹了抹眼睛,吃力地抱着两个沉重的瓮,艰难地走到崖畔,然后双膝跪到两堆灰前。   崖上的山风一直在吹着,那两堆灰被卷的到处都是,有很多已经被卷进了空中,飞到了雪地上,甚至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桑桑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捧着灰往瓮里盛放。   “老师住新瓮,他喜欢干净。”   “少爷的老师住旧瓮,他不怕油。”   她轻声提醒自己,一捧一捧把两个老人的骨灰往瓮里装。   恼人的山风不时前来打扰,吹的那些灰到处都是,甚至吹到她的棉裙和小脸上。   桑桑抬起手背擦了擦脸,然后低头继续往瓮里捧灰。 第一百零四章 药酒传人土豆灰   废弃的离亭内,二师兄静视着远处那座消失的山,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平静沉默,古冠直立如峰,双手负后如云。   此后不久,那座消失山峰原本所在的空间里,忽然无数晦云汇聚而至,雪花狂舞而动,紧接着远处隐约间多出了一些透明无形的事物,那道无形屏障上光流彩溢,幻化美丽到了极点,然后隐约间能看到无数颗繁星在其间闪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闪烁的繁星骤然消失,云集雪汇的空间变成漆黑一片,那处的秩序和规则似乎都变成了静止的死物或者说到了终结的那个时间点。   苍穹之上一道闪电劈了下来,这道闪电撕裂的空间距离极长,粗若大河,却偏生没有发生任何雷声,也没有任何颜色,只是洁净乳白到无以复加。   大地微微颤动,漆黑一片的空间骤然崩解,莫名消失的山峰重现人间,两股磅礴强大的气息并行其间,山峰外的云层被这两道气息撕成粉碎后絮沫儿,因循着不可知的规迹缓慢加速,渐渐变成一个极大的云漩。   二师兄沉默看着那处,很久之后诚挚赞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得道吧。”   站在他身后的陈皮皮,看着山峰腰间的云漩,觉着身体每一寸肌肤都有些发麻,仔细体悟感知着那两道正在缓慢散去的强大气息,震惊喃喃说道:“居然都破了五境?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能迈出一步便能迈无数步,先前那刻,谁知道他们在五境之上究竟走了几步。”   二师兄微微皱眉,然后抬步向那座山峰走去。   山峰既然重现世间,便能攀登,原先那些泥泞难安的山道,此时仿佛被时光这个伟大雕塑家做了某种手脚,变得坚硬而不可触动,那些溅起的泥点和碾压形成的泥窝,如同石雕一样静卧在地面,便是最细微处也清晰可见,从而显现出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踩在山道上,仿佛踩着美好的河山和人类的历史前行。   山峰既然还在,那么山顶与山崖自然都还在,只是仿佛被某种力量进行了重组,变成了全新的存在,崖石碎成了白色的粉末,细细铺着如同南海畔的沙滩。   唯独有一株杨树完好无损,孤伶伶地站在那里,它本应生长在寒原冷峰,此时却出现在了海畔的沙滩上,所以荒谬。   桑桑跪在崖畔,正不停把地上残着的灰往身旁两只瓮里装,小手捧的很仔细,细细的指间轻轻抠着地上的缝,掌缘轻轻刮弄然后并拢捧起,动作很小心。   她抿着嘴唇,没有哭泣,眼睛睁的极大,机械麻木地重复着拢灰捧灰的动作,便是明亮眼眸里的情绪也不悲伤,而是平静至极的麻木。   二师兄和陈皮皮走上山顶,第一眼看到便是这样的画面,这幕画面将长久地存在于他们的心里,让他们以后在某些方面全无理由地选择支持这幅画的主角。   走到崖畔,二师兄看着身前流云,伸出手轻轻感知那两道已经快要完全散尽的气息,看了一眼裙摆垂地的小侍女,说道:“就让他们留在这里吧。”   “这是我老师。”桑桑摇了摇头,指着新瓮说道。   她指着旧瓮说道:“这是少爷老师。”   然后她低头说道:“少爷肯定想知道我老师长什么样子,肯定想再看一眼他的老师,所以我要把他们带回去给少爷看,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被风吹走了。”   ……   ……   南门观深处道殿内。   大唐国师李青山盯着深色桐木地板上的倒影发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是那样的苍白憔悴,因为此时他眼中只有那张猥琐可笑的脸。   他知道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那张脸了,虽然过去这些年里,他有时候也会对那张脸感到无奈甚至有些厌烦,但这时候他依然陷入了极大的悲楚之中。   这些年的厌烦是因为师兄的浪荡行事还是因为自己在他面前总像是小孩子?   李青山看着地板上的倒影苦涩一笑,世人只知昊天南门观里有自己这个国师,却极少有人知道师兄,一应风光都让自己领了去,然而当年柳白那剑是师兄帮他挡的,如今光明大神官来到长安,最终站在自己身前的还是师兄。   “师父,喝药。”   何明池把药盘高举过顶,他知道师父这时候的心情非常低落难过,但身为弟子,他必须保证师父的身体,尤其是在这等心伤时刻。   “放下吧。”李青山强敛痛意,声音微哑说道:“稍后便喝。”   何明池放下药盘,沉默退出道殿,在门槛外拾起那把黄纸伞夹入腋下,没走几步便在落在微雪的园间被观里的道士道姑们围住了。   颜瑟大师的故去或许在民间无法激起一朵浪花,因为本来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但这些南门观道人则不同,他们的脸上满是悲伤和愤怒的神情。   有道姑颤着声音问道:“那人为什么能在长安城里藏这么久?”   ……   ……   军部院外还飘着细雪,天空阴晦仿佛昊天在发怒,屋内的气氛压抑低沉地犹如阴晦的天,将军们的脸上毫不遮掩写着愤怒和羞愧的情绪。   “那人为什么能在长安城里藏这么久?”   沉声发问的人是大唐镇国大将军许世,在收到陛下密令后,他以世人难以想像的速度回到了长安城,然而午时进城门后紧接着便听到了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有资格有资历曾经与颜瑟大师合作的军方将领,现在整个天下便只剩下他这个帝国军方第一人,所以这个消息令他愤怒之余愈发沉痛。   许世大将军的脸阴沉的仿佛要滴下水来,看着众人寒声说道:“就在今天清晨,我大唐帝国的柱石倒下了一根,我不管敌人是什么光明大神官,我只知道陛下给了你们几十天的时间,你们却没能把他找出来然后杀死。”   屋内的将军们低着头,有些人想要反驳这应该是天枢处的失职,然而面对着镇国大将军沉怒的脸,加上内心深处身为帝国军人强烈的荣誉感,让他们没有开口。   “不要试图推卸责任,除非你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们是军人!你们脚下的土地是帝国的都城长安,所以你们有义务保证这里的安全!而不是让一个年纪足以做你们爷爷的人去冒险上阵!”   他望向怀化大将军,厉声说道:“当时为什么不主动出击?”   怀化大将军站起身来,低头羞愧说道:“陛下严令要保证长安居民安全,如果动用重甲玄骑太过惊人,而且对方实力太强,战阵冲锋不见得留得下来他。”   许世微微眯眼,忽然暴怒斥道:“西陵大神官很了不起吗?你们的胆子被吓破了,所以只能像老鼠一样躲着,像看客一样冷眼看着!我大唐军人何时如此怯懦过!当年疆场之上倒在兵矢之下的知命境修行者少了吗!”   说完这句话,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的异常痛苦,直至佝身难起。花白的头发被震的轻轻飘舞,眉角皱纹显得极深,堂下诸将知道这是大将军的肺病开始发作,不由又是羞愧又是着急,急声唤医官进来诊治。   许世艰难地直起身躯,神情凛然看着诸将说道:“今晨之事我不怪你们,毕竟是南门和书院先接的手,但我很想知道,卫光明他凭什么能在长安城里隐藏这么多天,为什么帝国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他,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仔细查下去,若是军方懈怠畏怯的问题,尽数斩之,若是天枢处或南门观的问题,报于我,我请旨斩之,替颜瑟大师陪葬!”   将军痛苦的咳嗽声和愤怒的厉喝声交织在一起,久久难歇。   ……   ……   桃山最接近天穹的最上层有四座壮观的道殿,在没有祭天大礼的时候,此间严禁闲杂人等靠近,便是神官也极少见,显得空旷寂清而漠然。   靠近崖畔通体黑肃的殿宇里,响起一阵痛苦的咳嗽声,裁决大神官樊笼被光明大神官破除,受伤至今,此时听着那人离世的消息,心神激荡之下便咳了出来。   天谕神殿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沉默。   相对最简朴的那座白色殿宇内更是完全的寂静,因为本应在殿内的光明大神官,已经有近十五年不曾坐在神座之上,而且他将永远不会再次回来。   最高处那座洁白无垢的神殿内,响起一声幽然的叹息,然而如此轻幽一叹,声音却响彻桃山,仿佛像雷鸣一般声势惊人,然后骤然静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道威严如神的声音再次响起。   “光明的传人岂能流落尘世,当接回道门。”   ……   ……   遥远南方一座无名岛上,一名青衣道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沉默看着眼前沸腾的海,他在此间看海已多日,却不知看出了怎样的玄义。   某日他心有所感,转身望向大陆,微微皱眉轻声说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而你寻到的传人究竟能继承你几分光明?究竟有多大机缘?”   ……   ……   “这叫酒吗?这也配叫酒吗?”   固山郡某偏僻小县,临街一处不起眼的酒铺里,响起一道极愤怒的声音。声嘶力竭、控诉不良酒家的是一位满脸通红的高大老人,他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羔羊皮袍,外面套着件黑色罩衣,材质看上去应该极为名贵,但不知是久经风霜尘土还是别的缘故,穿在老人身上总让觉着有些陈旧。   酒铺老板是一个身材极壮实的中年男人,他盯着面前这个老人,往地上狠狠吐了品唾沫,不屑说道:“这便是咱固山郡最出名的九江双蒸,咋嘀?有意见?”   老人恼火地把手中的酒袋提起来,唾沫星子乱飞喷道:“你当老夫没有喝过好酒?九江双蒸能像你家酒水这般淡出个鸟来?”   酒铺老板把眼睛一瞪,一巴掌便推了过去,骂道:“看着你有些年纪才给你脸!你可别不要啊!我家的双蒸就这么淡!你能咋嘀!”   老人气的浑身颤抖,卷起袖子便准备上前动手,大声喝道:“鸡汤炖成白醋味道本夫子也就忍了!但酒这种事情怎么能怠慢!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片刻后。   老人被人从酒铺里打将出来,本来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变得乱糟糟的,身上那件黑色罩衣被撕开了几道大口子,模样显得极为狼狈。   老人站在街上,冲着酒铺里破口大骂道:“乡人饮者,本夫子都要等着老人出来我才敢出来,你们这些腌臜货色居然连敬老尊贤的道理都不懂!”   卖假酒的铺子哪里会懂这么深奥的道理,立马又冲出来几个扛着棍棒的伙计。   老人大叫一声,抱头便蹿,跑的竟似比年轻人还要快,即便跑的惶急,但他手中还是死死攥着酒袋,似乎觉得再糟贱的酒水总比没有好。   这一跑便跑出了县城,来到一座破落的道观里。   一头老黄牛正在百无聊赖吃着草,大概是觉得草没有鱼或羊肉好吃的缘故,它的精神极为委顿,时不时恼火地踢动前蹄。   看着老人狼狈跑回道观,老黄牛抬起头来哞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他。   老人气喘吁吁打开酒袋灌了两口,待喘息渐停后,忍不住摇头叹息人心不古,然后他走到破观石阶下,拾起一根木柴伸进渐熄的火堆灰中刨了两下。   两块土豆从灰里被扒了出来,骨碌骨碌滚着。   老黄牛踱了过来,专注而深情地看着老人。   老人大怒,用木柴指着那两个已经被烧焦的土豆,喝道:“让你看着火让你看着火,这都烧成灰了还能吃吗?这还能叫土豆吗!”   ……   ……   遥远北方,荒原深处的天弃山脉里。   被遗忘多年的魔宗山门内。   宁缺醒了过来,却有些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他茫然望向幽暗的房间四周,发现那座由白骨干尸组成的小山已经垮塌成满地碎砾,原本老僧所在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了两条铁链,铁链前端是一堆灰。   然后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身体骤然放松。   然而看着那堆灰,不知为何他心中生出一股莫名悲戚。 第一百零五章 不杀   宁缺望向自己黑黑脏脏的双手,看不出与原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握手成拳用力,也没有察觉出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异样,至少手臂还是那般粗细,没有变成那些传说中身涂绿漆力大无穷的怪物。   然而他知道在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变化,四周石墙上的斑驳剑痕里的气息已经消失散无踪,房间里的天地元气也回复到正常的水平,想必最开始灌注入体内的那些气息在结束对自己身体锤炼后已经平静下来。   他默默运转念力查看着身体里的动静,发现雪山气海依然存在,那道由气海直落雪山的宽宏通道也已经稳定下来,那道内腑间的通道下端直抵小腹某处,在雪山之前凝成一道很黯淡的光团,随着念力激荡,便有数百道类似天地元气的气息从那处释放出来,依循着大概是经脉的轨迹,散入每块骨骼每个毛孔。   当那些平静储存在小腹深处的天地元气散向四周时,宁缺觉得自己仿佛仿佛泡进了温度刚刚好的温泉,身体暖洋洋热乎乎一片,奇妙的是却不会令人精神倦乏欲困,反而刺激的精神一片兴奋,五识六感都敏锐了很多。   他望向屋顶石板上那些仿佛已经失去生命的斑驳剑痕,心意随着那些剑痕的纵横走向而动,那些温暖甚至有些炽热的气息在经脉内疾速行走起来,然后他渐渐感受到空气里有些极细微的气息碎片随着自己的呼吸进入自己的身体。   这种天地元气灌注入身体的速度非常缓慢,比最开始入魔时,小师叔剑痕里那些气息的灌注速度要慢上太多,然而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像冥想培念那般时时刻刻不忘修行小师叔的浩然气,那么大自然里的天地元气便会一直持续不停进入自己的身体,无论这种速度多慢,随着时间流逝,自己的实力境界便会不断提升。   “这便是入魔吗?然而一直这样不停地向天地索取,没有尽头的索取,强大自身,那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才会无法索取?所以这就是被称作魔的原因?”   宁缺缓缓低头,沉默体会感悟着身体内气息的行走轨迹和方式,满是污垢的脸上充满了对未知的惘然和隐隐畏惧,身上那件沾满了血油和灰土的棉衣,仿佛都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得生硬和畏缩起来,皱巴巴的很是难看。   房间里一片安静,忽然间他想起一些重要的事情,瞬间惊醒,用最快的速度和最不起眼的方式从浩然气修行状态中脱离,走向房间旁边的角落。   凌乱如夏瀑的黑发散在莫山山的棉裙上,一场艰险的大战过后,白色棉裙上早已染满了灰尘和吐出来的血,但不知为何,在幽暗的房间里依然透着股干净的味道。   宁缺蹲在少女身畔,感受着她身上流露出来的干净气息,看着她的黑发与白裙,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些脏,不敢伸手去触碰她的身体。   这种怪异的情绪很快便被他抛去,他轻轻把少女符师扶正坐好,从怀里取出伤药细心喂她服下,然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助她散化药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莫山山终于醒了过来,因为失血而愈发白皙的脸上,长睫毛微微颤动,眼睛睁开流露出紧张甚至有些畏怯的神情。   先前她昏过去的时候,房间里的战斗还在继续,她不知道究竟是谁胜了,甚至以为宁缺和自己也已经落到了老僧的手中,像叶红鱼那般成为对方的食物。   直到看到那名老僧已经化成灰,莫山山才稍微放下心来,喘息着握紧宁缺的手,身体微微颤抖,似乎还是无法忘掉脑海中先前所经历的那幕幕画面。   宁缺的手被她捉的很紧,甚至有些隐隐生痛,他没有表示什么反对,只是沉默把她搂着,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表示安慰。   忽然间,他眉头微蹙,把手从莫山山的手里抽了出来。莫山山抬头望向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不安。   宁缺把她扶到墙壁旁坐好,从地上拣回自己的朴刀,沉默向对面走去。   不知何时,道痴也已经从昏迷中醒来,正靠着墙壁漠然看着这边。   那张纯而娇媚的美丽面容因为重伤失血的缘故,显得有些凄楚可怜,只不过宁缺知道对方是怎样强大可怕的一个女人,哪里会被这些外在软化心肠。   看着拿着朴刀一步步向自己逼来的宁缺,叶红鱼冷漠的眼眸里泛起自嘲和轻蔑的神情,无力垂在大腿畔的右手艰难屈起,中食二指并拢捏了个剑诀。   然而就在念力甫出道术未发时,一口乌黑粘微稠的血水从她唇中喷出落在早已经染了无数血水的裙上,替那些狰狞的各种红色又添了一道色彩。   叶红鱼看着裙上淌落的鲜血,神情极复杂地笑了笑,然后放弃了怒力,疲惫地靠到墙壁上,无论动作还是神情都是那般的虚弱。   三人之中她受的伤最重,先是识海直接被震碎,接连被莲生大师施了两次饕餮魔功,最后又强行堕境换来惊艳一击,此时早已不复雪峰间的强大傲然风采。   但她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宁缺,眼眸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没有愤怒,没有乞怜,没有绝望没有悲伤,甚至连开始的轻蔑和自嘲都尽数化为虚有,只是平静。   宁缺扶刀站在她身前,沉默而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在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什么不可趁人之危的词汇,为了让自己和桑桑能够生存及生存的更好些,他可以做任何事情,所以他认为当敌人陷入危机时而不出手,肯定会遭受天谴。   这个靠着墙壁,虚弱的仿佛随时会死去的少女,不是普通的少女,是昊天道门年轻一代最强大的道痴,而且是他的敌人。他怎能忘记在魔宗山门之外,自己用元十三箭加上老师留给自己的神符都不能战胜对方,反而被对方打的像条狗一样的画面。如果这时候不杀死叶红鱼,待她恢复境界实力之后,难道会不杀他?   很奇怪的是,宁缺没有拿起朴刀直接把她的胸脯捅一个对穿,而是沉默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他看着她肩上手臂上那两处凄婉恐怖的大伤口,想着那里缺失的血肉都已经被老僧吞入腹中,然后这时变成那堆灰里的一部分。   细长朴刀锋利的尖端刺入像蛛网般裂开的石板间。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杀了你。”   宁缺看着她认真说道,出于一些很复杂的原因,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因为先前如果不是道痴拼命,他在领悟小师叔剑意出神时已经死了,因为莫山山在身后轻声说了句话,因为他现在根本不在乎什么天谴,因为他终于确认战斗最后阶段她已经昏迷,没有听到自己和莲生那段关于入魔的对话,还因为别的。   “既然曾经并肩战斗过,我想至少在魔宗山门里面,我们是战友。我不像绝大多数唐人那般重视名誉,但我是名大唐军人,我没有在战场上杀死战友的习惯,所以如果你同意我们在这里是战友,那么有什么问题出去再说。”   叶红鱼平静看着宁缺的脸,这段并不长但感觉很漫长的时间里,她已经很清楚对方的心性和自己很相像,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绝对可以不择手段的男子,所以她已经准备迎接死亡,然而没有想到对方居然做出这样一个选择。   她是聪慧的道痴,是昊天道门维持光明正义的裁决司大司座,所以她没有像一般愚蠢的反派女性角色那样说如果你这时候不杀我你将来一定会后悔,而是看着宁缺认真说道:“先前我救了你一命,之后你救了我一命,所以你我便是持平,这时候你不杀我,那么将来我来杀你时,便把这次还你。”   宁缺点点头,说道:“听上去很公平,成交。”   说完这句话,他放下细长朴刀,走到叶红鱼身前蹲下,伸手去撕她的裙带,想要查看一下她的伤势到底如何,只是动作显得有些粗鲁,毫不怜惜。   叶红鱼看着他的手指在自己赤裸的肩上抚弄,细眉微蹙,眼中难以抑止地流露出厌恶的神情,嘴里却平静说着:“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我讨厌接触我身体的男人,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本能,如果你不高兴,可以把我的厌恶当成欢喜。”   宁缺低头专注看着她那两个恐怖的大伤口,看着里面隐约可见的森然白骨,摇了摇头,根本没有在意她目光里的厌恶神情,说道:“被你欢喜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你还是厌恶我好了,我只是必须告诉你,你这伤口好像有些麻烦。”   叶红鱼毫不犹豫,干净利落问道:“你要什么。”   “不愧是道痴,确实痛快。”宁缺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很是认真说道:“我帮你治伤也是要花钱的,如果日后裁决大神官问到隆庆是怎么废了的,你能不能替我说几句好话?不是要你撒谎,只是请你用客观的态度描述一下那个误伤的画面。”   明明是因为隆庆言语威胁桑桑,所以他才于大明湖畔苦思破境,积蓄了十余日的冷淡杀意才射出的那道符箭,这时候却要道痴承认是误伤,果然有些无耻。   出乎宁缺意料,叶红鱼并没有嘲讽他而是沉默起来,良久后缓声说道:“如果你担心神座因为隆庆被废降下怒火于你,那么我可以承诺替你解决这个问题。” 第一百零六章 各自满足   隆庆皇子是昊天道门年轻一代最有前途的人物,是裁决司的司座大人,是替道门吸引世间痴妇愚女的煌煌美神子,却在天弃山脉里被被一箭废了肉体与精神。   宁缺当时那一箭等若让西陵神殿少了位未来的裁决大神官甚至是更重要的人物乃至未来,神殿怎么可能不因此而大发雷霆,裁决大神官又怎么会放过宁缺?   就算西陵神殿看在夫子和书院的面子上,不会直接杀死他,但肯定也会想着要让他付出极大的代价。宁缺每每想到裁决大神官这般恐怖的大人物日夜想着收拾自己,便觉得有些不寒而栗,所以才会想着对叶红鱼说出那番话。   他本意是想试探一下神殿的怒火究竟会旺盛到什么程度,哪里想到叶红鱼竟是直接承诺裁决大神官不会找他的麻烦,这个答案不禁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说道痴和隆庆皇子之间因为一直存在某种隐性的竞争关系,所以不在意隆庆被废,这也说得过去,但她凭什么承诺裁决大神官不会因此事动怒?   “为什么?”他不解盯着叶红鱼的眼睛。   叶红鱼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低头看着自己肩头恐怖的血洞,面露厌烦之色,问道:“你需要多长时间来治我的伤?”   宁缺从行李里翻找着合适的工具,低头说道:“如果是止血除腐倒用不了多长时间,关键是老和尚那两口咬的太狠。而且那家伙大概几十年都没有刷过牙,脏的厉害,口水里谁知道有什么毒素,说不定呆会儿还得切点肉下来。”   莫山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二人身旁,她看着叶红鱼身上的伤口,眉宇微蹙露出一丝同情之色,听着宁缺的话,更是觉得有些恶心。   叶红鱼却没有什么反应,平静说道:“他没牙,我被他咬过所以可以确认。”   宁缺低着头说道:“口水脏臭也是麻烦的事情。”   莫山山忍不住虚弱插话说道:“你们两个不觉得这么说话很恶心?”   宁缺和叶红鱼同时抬头,像看着纯洁无辜小白兔般看着她,然后同时摇了摇头,都觉得像莫山山这等没有经历过真正恶心事的少女真是幸福的令人愤怒。   叶红鱼继续和宁缺讨论道:“道法基于光明之力,普通毒素不用在乎,所以你不用担心毒素会藏在肌骨之中成为日后的麻烦。”   宁缺取出针线,看着她认真说道:“伤口用线缝是最快的,问题是你被那老和尚啃掉的肉太多,如果用这种封闭治疗,将来肩上手臂上可能会留两个坑。”   叶红鱼微微蹙眉,不耐烦说道:“留坑又如何?”   宁缺摇了摇头,一边穿线一边说道:“留坑不好看,我以为你会在乎这个。”   叶红鱼轻蔑说道:“只有那些红尘俗物才在乎这个。”   宁缺低头看着她肩上那个血洞,思考该从哪里下手,随口应道:“你身材这么好,又喜欢穿清凉红裙,裸在外面的身体硬是有两个坑,总看着有些怪异,就算你不在乎,也得为神殿着想,你这个道痴便是形象代言人,漂漂亮亮多好。”   “从今往后我改穿道袍。”   叶红鱼说道。然后她沉默片刻后忽然伸手把肩上血洞边缘一块耷接着的皮肉掀起摁将回去,低声询问道:“这么缝……留下的坑会不会小些?”   世间哪有真正不爱漂亮的少女?即便她是道痴也不例外。   宁缺没有注意到她语气里藏着的意味,自然也没有抓住这个嘲讽对方的机会,他的目光全部被她的手指和动作吸引过去,捏着针的手指微微发颤。   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在被一个像鬼似的老僧活生生啃了两口后还这般平静,甚至还能自己把耷拉的皮肉翻回去,就像这不是她自己的身体一般。   宁缺知道她先前一定很痛,但他硬是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一丝痛意,所以他感到了震惊,甚至有些后悔——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自己一般狠厉的人物了,遇见这样的人,是不是应该什么都不管,先把她杀死再说?   “缝吧。”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手不要软。”   宁缺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的手如果不软,你已经被我捅死了。   细针刺破白嫩的肌肤,穿过离散的肉丝,然后再次穿回,带着线在少女娇嫩的肩上穿行缝补着,叶红鱼静静看着,没有呼痛,美丽的脸颊却变得越来越苍白。   莫山山蹲到叶红鱼另一边,紧紧抿着薄薄的双唇,蹙着眉儿看着宁缺手里的针抬起落下,下意识里握紧叶红鱼的手,想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让她支持住。   阴暗的魔殿房间内,修行世界最优秀的三个年轻人,在付出极惨痛代价成功推翻曾经最优秀的前代强者之后,像三只受伤的老鼠般蹲在角落里,彼此疗伤彼此呵护彼此给予力量,似乎早已忘了彼此在田野稻草里生舍忘死搏斗的曾经。   ……   ……   终于结束了,叶红鱼身上那两处极恐怖的血洞不再流血,染着污秽气息的血肉也被尽数剔除,她的脸异常苍白,眸子却异常明亮,完全没有昏迷逃避痛苦的想法。   宁缺收好针线,抬起头时恰好与她的明亮眼光相触,不由心头微动,他很好奇她先前明明被老僧完全制住,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能够强行暴起,成功地逆转了当时的局面,那段时间他正处于那种玄妙境界之中,只知道结果不知道过程。   叶红鱼看着他的目光便知道他想问什么,其实她也很疑惑,宁缺先前那段出神明悟的阶段究竟悟到了些什么,石墙上的那些剑痕是轲先生留下来的,难道说这个家伙居然幸运地继承了轲先生的浩然剑?   两个人都有疑惑好奇,却没有一个人发问,因为他们不确认自己是否能从对方那里得到真实的答案,更不愿意把把自己的答案告诉对方。   莫山山和叶红鱼靠着石壁休息,想要完全化解伤势和身体的虚弱,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宁缺受伤最轻,精神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向场间走去。   那座尸骨山早已被气息冲撞变成一地废墟,他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走了进去,看着老僧化作的那一堆灰,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莲生三十二瓣,身兼道魔神通的绝世强者,想当年此人隐隐能与小师叔并肩,自是站在人间巅数的寥寥数人之一,不知有多少光明在前方等着他,但此人的选择却是那般的疯狂,甚至有些不可理喻。   站在灰堆旁,宁缺举目向四周望去,看着石墙上那些斑驳的剑痕,想着自己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胸腹间一股壮阔之意油然而生,便要将将入魔后的警惧不安和莲生之死带给他的莫名感受尽数排出身躯之外。   就在此时,刚醒来时感受到的那股莫名悲伤之意,再次涌入身躯,他下意识里望向一面石墙,不知为何一阵酸楚,他也不知道那面墙正对着南方。   过了片刻,他摇摇头把这股莫名的情绪甩掉,再回头望向地上那捧灰时,生出了一些别的感受,尤其是回忆着老僧死前在精神世界里传过来的那些感受和那些无法理解的碎片信息,愈发觉得这满地的灰烬也透着股可怜的味道。   “无关前人恩怨,怎么说也算是相识一场,虽说相识的不算愉快。你终究是前辈,也曾经在世间呼风唤雨过,死后总得有个栖身之所吧。”   宁缺在四周碎骨里搜寻了一番,找到了一个极不起眼的铁匣子,大概是当年某名魔宗强者的遗物,打开匣子一开里面空空如野,什么都没有。   “这个挺合适,虽然小了些,但反正也只装一部分的你。”   他蹲到莲生大师化成的那堆灰旁,摊了摊手,然后随手拾起一块大片的白色腿骨,把那些灰扫进铁匣子里,动作很是随便,就像是扫垃圾一般。   ……   ……   奉师门之命来到荒原深处,候着天时等着魔宗山门开,便要入内去觅那卷天书的踪迹,然而谁能料到箭剑相交不曾死,水落石出块垒未能阻,却在魔宗里遇着世人都以为死了数十年的老怪物,听了无数震撼心神的久远故事,在生存与死亡之间痛苦挣扎煎熬往复了无数回,最终凄凄惨惨戚戚地苟活了下来。   做为修行世界最优秀的年轻一代人物,心性自然坚定异常,然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三人争夺天书的心思很自然地变淡了很多。   宁缺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能活着把那些离家久矣的气息带回书院,他很满足。   叶红鱼身心受创严重,需要觅地休息调养恢复,奉师命来荒原求败的她,终于彻彻底底的败了一遭,并且凭借自己的意志和决心从败中寻觅到了唯一的胜机,能够获得如此罕有珍贵的经验与感受,所以她也很满足。   莫山山破解魔宗山门掩阵,又悟到了块垒大阵的阵意,收获不可谓少,更重要的是在死亡阴影前,她终于勇敢地向宁缺说出了那句话,虽然事后无论是她还是宁缺都忘了那个瞬间,但事实上她才是三人当中最满足的那个人。 第一百零七章 青春作伴好还乡   宁缺低头整理着散落在地面的行李,问道:“能走吗?”   莫山山的脸蛋儿比平时要清减几些,于是清秀几分,轻轻微涩一笑。   叶红鱼疲惫靠在墙壁上,蹙了蹙眉,明显也还走不动。   身受重伤是最主要的原因,但人们艰于行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饥饿——三人空空如野的肚子到了此时竟是连咕咕叫声都已经发不出来。   宁缺叹息道:“为什么这么饿?我们到底昏了多少天?”   莫山山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宁缺手掌落到腹部轻轻摁下去,停顿片刻后说道:“四天了。”   莫山山眯着眼睛,好把他看的更清楚一些,不解问道:“这就能知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叶红鱼忽然插话问道:“你经常饿?”   宁缺正在重新打开行李,听着她的问话随意应道:“说到境界我可能不如你和很多人,但要说忍饥挨饿的经验,这个世界上可没有谁会比我更多。”   叶红鱼轻蔑说道:“也不知道你这令人厌恶的自信劲头从哪里来的,说到受饿这种事情居然也敢大言不惭,那是你没有经历过我那样的童年。”   被一个在他看来自幼锦衣玉食长大的道门娇女质疑自己曾经的苦难,宁缺顿时大怒,教训道:“你这种女人哪里知道当年大旱时是什么模样。”   叶红鱼嘲讽一笑,准备继续说些什么。   莫山山叹息一声,看着二人无奈说道:“这种事情也值得争?”   ……   ……   回忆童年苦难没有继续进行下去,宁缺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自己对饥饿的记忆和畏惧明显要比叶红鱼强,因为他从行李里成功翻出来了一些食物。   他的身旁总有一大堆像小山似的行李。   大黑马在时都由大黑马背着,大黑马不在时便是他自己背着,无论攀爬险崛的天弃山脉,无论面对怎样的危险,这些行李永远不会被他抛弃,因为他很清楚储备的重要性,行李里有药,有武器有自己研究出来的睡袋,当然不可能少了食物。   叶红鱼靠着墙壁,看着那家伙像搬家一般从行李里向外掏东西,眼眸里现出一丝异色,而当她看到那个细长形状的黑色箭匣时,眸中异色愈发浓郁起来。   便是那个匣子里的箭把隆庆射成了废人。   这些威力恐怖的箭在山门外也让她吃了极大的苦头。   她不知道世间哪个宗派居然能修箭,更记不起来何时出现过如此强大的箭。她一生痴于修道,震惊之余难免有极大的困惑和求知欲,很想询问宁缺,然而清楚这肯定是他压箱底的保命本事,询问的话怎样也无法出口。   宁缺把一块肉干和一个小水袋递到她面前,说道:“荒人的肉,比军中的干肉好,你兑着水吃但不要吃多了,慢慢嚼。”   说完这句话,他走到莫山山身旁坐了下去,把肉干撕成丝,然后递了过去。   莫山山微笑着摇了摇头,试图举起虚弱无力的手臂自己进食。宁缺摇了摇头,坚持把肉丝喂进她的嘴里,然后举起水袋小心喂她抿了几口水。   叶红鱼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动静,她正看着手中那块硬梆梆的肉干发呆。   她这一世经历过很多苦难,见过很多惨事,按道理讲应该没有什么无法克服的问题,然而看着肉干,感受着指间传来的触感,她便联想起先前那座白骨山里的干尸,想起了莲生神座像干尸一样的手指还有冰冷干燥的干瘪嘴唇……   她微微蹙眉,像盯着天书一样盯着眼前的肉干,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肉干放进唇中,然后机械地咀嚼起来。   ……   ……   进食饮水稍事休息,三人的身体稍微恢复了些精力,便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却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不知道是因为樊笼大阵破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先前进入这座魔殿的通道已经完全坍塌,以他们现在的体力根本无法强行破开道路。   宁缺看着把通道塞的死死的石山,思忖片刻后转身向对面的石墙走去。   那面石墙上深深锲着两根铁链。过往数十年间,正是这两根铁链把莲生大师锁死在此承受世间罕见的痛苦折磨,然而如今樊笼已破,莲生已死,铁链上只残着些锈迹,那些符文里的气息早已散尽,变成了最普通的铁链。   宁缺双手握住铁链,深深吸了一口气,暗中将小腹深处的那些气息调出,运足全身气力一拉,轰隆一声巨响,石墙倒了下来,露出后方一条幽深的通道。   叶红鱼和莫山山互相搀扶着走到他身后。叶红鱼看着那条幽深仿佛没有尽头的通道,微微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那面墙后是通道?”   “猜的。”   宁缺回答的很理所当然。实际上,能发现铁链石墙后是通道,完全是先前脑海里生出的一种隐约感觉,他不知道这种感觉由何而方,默默想着莫非是莲生大师死之前传到自己识海里的那些信息起的作用?   “魔宗是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地方,更准确说,魔宗覆灭后便有一种禁制出现,只留下一道出口,我相信无数条这样的通道,最终都会通向同一个地方。”   脑海里那种感觉又莫名浮现出来,宁缺下意识里说出这段话,然后微微一惊,看着面前通道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此时他终于明白,无论莲生传递过来的那些信息碎片自己能否理解,在需要的时候就会涌现出来,告诉自己应该怎样做。   一阵刺骨的寒意占据宁缺的身体,他怔怔看着幽深的通道,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样的境界才能够留下这样的手段?那些不可理解的信息碎片究竟是什么?是莲生对世界的印象还是……魔宗功法?这些会给自己带来些什么?   叶红鱼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震惊于他的博识。神殿里应该都没有人知晓魔宗还有这等奇异设置,偏生他却知道。只是她很自然地认为是学识渊博无所不知的夫子告诉了宁缺这些魔宗秘密,完全没有把这和已经死去的莲生神座联系起来。   ……   ……   通道四面全部是由石块砌成,看上去坚固无比,幽深无比,很是黑暗,在没有光源的情况下,即便以三人的眼力也走的非常艰难。途中经历了数处岔道,三人尝试着随便挑了一条,发现己等的运气终于变得好了些,竟没有走错。   站在通道外的断崖前,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云雾,宁缺苦涩一笑,心想这哪里是运气好,明明是冥冥中有个爱吃人的老幽魂正在给自己指路。   云雾极深,不知下方究竟是什么地方。   根据在通道里行走的距离判断,三人应该还是在天弃山脉里。   宁缺把身上沉重的行李绑的更紧了些,指着崖畔一个看上去有些年久失修的绊索盘,说道:“如果不怕,那就该上去了。”   漫长的通道之后是漫长的绞索,长索下悬吊着的篮子不大,但容下三人还是绰绰有余,听着风声在篮外呼啸而过,看着触手可及的云雾加速向后方掠去,三人脸上的警惕神情渐渐放松起来。   云雾前方隐隐有光线透出,宁缺微微张嘴,隐约猜到自己终于离开了那个吃人的魔宗山门,不禁露出开心的笑容。   莫山山安静坐在他身旁,也看着他笑了起来。   叶红鱼用手指轻轻梳了一下被山风吹乱的发丝,看着莫山山眼眸里那股散漫却又专注的光泽,看着只顾着高兴根本没注意到的宁缺,忍不住冷冷一笑。   “奸夫淫妇。”   她说话的声音虽然极轻,但在这幽寂无人除了云雾便只有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却是清晰无比,宁缺顿时羞怒无比,顾不得正在一起逃命,便想和她拼命。   莫山山微羞,却没有什么恼意,看着叶红鱼非常认真地解释道:“我是喜欢他的,却知道他现在还不够喜欢我,所以暂时还不能说我们是奸夫淫妇。”   叶红鱼微微一怔,完全没有想到像书痴这样的女子一旦陷入情网,也变成了浊世间一剽悍妇人,忍不住惋惜一叹,却是完全说不出什么话来。   至于宁缺,此时除了顶着寒冷的山风眯眼,伸手去吊篮外试图捉那些无形无状的云雾以伪装自己还是个天真小孩子完全听不懂两个人的话,还能做什么?   ……   ……   不知道当年的魔宗强者们用了什么手段,竟在人迹罕至的天弃山脉里设置了如此漫长的一条索道,当吊篮缓缓接触地面时,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宁缺从吊篮里跳出来,回头望去。   二女站在他的身旁也同时望去。   山间云雾渐散,清晰看到一道极细的黑线尽头,是一座孤独而骄傲的雪峰。   他们便是从那座雪峰间下来的。   相信他们再也不想回到那座雪峰里去。   宁缺看着魔宗所在的世外雪峰,忍不住摇了摇头,伸手进竹篮里想要提出自己的行李,然而却没有想到,触手处竟是一个柔软毛顺的小肉团。   他吃惊看着手中那只小白狗,心想这个小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自己这些天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你可别是什么魔宗长老变得。   请一定不要……是莲生大师的鬼魂转世。   ……   ……   (我很想把索道上那段整整写一章,看风光聊过往,这才是正青春该做的事情,这才是日后牛人们打架之前值得回忆的时光,就像颜瑟和光明那样,然而……那会被人说太拖戏了,只好忍痛含泪没写。) 第一百零八章 从天而降的身影   那只小白狗很乖巧很可爱,睁着汪汪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宁缺。   宁缺怔怔看着它,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忽然,小白狗水汪汪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猛地张开嘴,露出不长却已经足够锋利的牙齿向宁缺的手腕狠狠咬去,那劲头似乎要把他的手咬断!   前一刻还非常无辜可爱的小白狗,下一刻便变成了凶狠恐怖的狼崽子。   它速度奇快咬向宁缺的手腕,尤其是狠狠合齿的动作,已经快到肉眼无法看清,甚至快要追上闪电的步伐,如果被咬实,肯定是肉破骨断的下场。   这次突袭阴险而突然,如果是一般人根本无法逃脱快如闪电的一咬。   然而宁缺这一辈子都在和危险的猎物打交道,对这种兽类的动作反应最为敏锐,对丛林里的危险最为机警,哪里会着这种道?   当指尖触着的狗颈处传来一丝极轻微的蓄力感觉时,他便反应了过来,右手向前猛地塞进小白狗的嘴里,接着毫不留情地向里深入,就像是要把自己整条手臂都塞进小白狗的肚子,然后手指在湿粘一片里寻着块软肉用力一掐。   小白狗发出一声被憋住的哀嚎,从嘴到咽喉里面全部被塞满,没有剩下一丝活动的空隙,哪里还咬得下去,尤其是咽喉深处的那股剧痛,更是令它圆乎乎的身躯剧烈的颤抖起来,口水从嘴边淌落,看着异常可怜。   宁缺把左手举至空中,看着那个不停淌着口水、双眼已经被挣红的小白狗摇了摇头,他在岷山里猎兽无数,遇着过无数危险,但被猎物靠的这么近上嘴,被迫用出这般冒险的应对招数,只是小时候遇着那个狼群的那次用过。   莫山山和叶红鱼收回望向雪峰的目光,看着这幅画面不由一惊。   宁缺高举着手臂,手臂前端悬着一只小白狗,而他的半臂已经完全没进这只小白狗的嘴里,看着就像举着一只白色的火把,又像一根铁棒穿着猎物准备烧烤,偏生那个猎物还活着还在淌口水,于是这个画面便有些荒唐和可笑起来。   “哪里来的狗?”莫山山微微蹙眉问道。   “我也不知道。”   宁缺仰着头打量着手臂前端的小白狗,手臂处传来的湿热粘乎感觉根本没能让他动容,他看着它眼中流露出来的乞怜挣扎神情,不由微微一动,觉得这个小东西竟仿佛能够通人性,就像是大黑马或是二师兄养的那只大白鹅一般。   叶红鱼看着这只雪白的小狗,微微警惕,然而却没有说什么。   宁缺看着小白狗雪一般的绒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感慨说道:“我以前一直想养一头漂亮的萨摩,但一直没有机会,没想到结果却撞到了你。”   莫山山听不懂萨摩是什么,不过看着那只小白狗虽然痛苦地乱蹬着后蹄,淌着口水还那般可爱,不免有些同情宁缺的手段过于残忍,说道:“那便养着吧。”   叶红鱼冷笑一声,负手于身后捏了个道决,漠然望向山道后方。   宁缺用空出来的左手揉了揉小白狗的脑袋,发现竟从它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熟悉而亲近的气息,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心想魔宗山门里有小师叔的衣钵,所以自己感到亲近熟悉倒也罢了,这只狗又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小师叔以前的宠物?   明明嘴里含着一根人类手臂,甚至肚子都感到了人肉的味道,但却没办法咬下去,连舔两口解解馋都不行,小白狗觉得非常痛苦,而咽喉深处被掐住的那块软肉,而让它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和顺服感。   小白狗眼汪汪地看着宁缺,流露出乞怜和臣服的意味,这个人类的气息让它不介意臣服,至于它的眼睛变得如此水润汪然的原因则是因为确实太痛了。   “不要这么看着我,这会让我很挣扎的。”   宁缺看着小白狗叹息说道:“虽然我确实很想养一头萨摩,你也表示了愿意被我收养的想法,但只能说昊天安排的机缘太过残忍,我这时候肚子实在太饿,你在我眼里更像是一盆香喷喷的狗肉煲。”   他用左手把朴刀从刀鞘里抽了出来叼在口里,准备杀狗剖腹,含糊不清继续安慰说道:“吃饭这种事情是比昊天还要更重要的事情,莲生大师这种人物如果想活下去都得天天吃人肉,我们吃几坨狗肉又算什么呢?”   他忽然想到这种貌似可爱的小东西最容易欺骗小姑娘,自己忘了征询二位姑娘的意见,一手把朴刀拿了下来,一手入腹提狗,说道:“我们需要活食。”   莫山山有些不忍看,转过身去。   叶红鱼的眼中闪过几抹兴奋炽热,问道:“你经常做这种事情?”   宁缺挥着刀骄傲说道:“别说杀狗,岷山里的狼我最后都吃腻了。”   被他悬提在手里的小白狗听着这句话,才知道这个家伙居然虽个连狼肉都敢吃的嗜血变态,顿时吓的魂飞魄散断了最后的指望,柔软的身体僵硬成了木头。   宁缺不会理会小白狗柔顺地像只猫还是僵硬的像块石头,他这辈子什么东西都吃过,更不会相信猎物死之前过于恐惧会分泌什么毒素让肉变得难吃的白痴说法,提着刀便开始在小白狗的头上比划着从哪里剥皮,毕竟当年杀死老猎户之后桑桑便一直不怎么喜欢他杀幼兽,所以有些手生需要熟悉一下对方的生理构造。   便在这个时候,隐在极淡雾后的吊索上,忽然传来了道极愤怒的吼声,因为距离极远而那道声音迅速靠近的原因,那清亮愤怒的声音被压缩的更加尖利。   “谁!敢!动!我!的!……”   ……   ……   清亮愤怒声音响起时明显还在很遥远的山谷深处,而当说到动字时,那人已经来到了斜后上方的云雾里,而当说到的字时,距离地面上的三人已经极近。   云雾急剧扰动不安,瞬间破开一大片,然后一个身影像从天穹上落下的石头般,呼啸自斜上方的绞索处跳了下来,向宁缺的位置跳过去。   宁缺提着小白狗回头望向雾间,看着那个速度奇快绝然不似凡人的绰约身影,愕然想道,难道天上真的能掉下一个仙女来?   然而当那只破旧的小皮靴在视野中迅速扩大,挟着恐怖的风声离他脸面越来越近时,他终于明白天上掉下来的不是仙女而是一个要自己命的家伙。   锃的一声剑啸!   叶红鱼一直在警惕对方的出现,暗中隐蕴念力很长时间,便在那个身影快要砸到宁缺之前,道诀一释,一道无形剑意极幽寂地刺向那个身影。   那个自雾中跳下的人一声轻哼,双拳在身前做了个十字封,竟是用自己的肉身强行封住了叶红鱼凝念已久的一剑,身体骤然向后翻腾了十几圆,然后重重落在地面上,伴着嗡的一声闷响,山谷间烟土飞扬。   尘土渐渐敛没,露出了那人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皮袄的小姑娘,她头上戴着兽皮帽,领间围着一道兽尾,看身材和露在外面的眼睛年龄肯定还很小,两只极长的黑辫子垂在身后轻轻摆荡。   她单膝跪在地面,膝头处现出一道深坑,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痛意,无论膝头还是娇小的身体都稳定的像座山一般,根本看不出来受伤没有。   被宁缺提在手里的小白狗,在看到这个小姑娘的瞬间便剧烈挣扎起来,宁缺这时候哪里耐烦理会它,重重地甩了它几下,险些把它甩的翻了白眼。   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那个单膝跪在地面上的小姑娘身上,瞠目结舌于自己看到的这些画面,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有人敢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而且在用双臂挡了叶红鱼一剑之后狼狈堕地,竟是没有任何损伤!   ……   ……   过了片刻,那小姑娘站起身来,两根又粗又长的黑辫随着她的动作再次摆荡,她望向叶红鱼,露在兽尾外的那双清亮眼眸里露出震惊不解的神情。   “你在山门里遇见了什么事情,实力居然下降的如此严重……我明明看见你在雪崖上已经晋入知命,为什么你这时候只有洞玄的水准?”   叶红鱼脸色微白,唇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宁缺看了她一眼,在魔殿里与莲生大师那场惨痛的生死厮杀,他一直有很多疑惑,隐约猜到了某种可能,直到此时才从那个小姑娘的口里得到了证实,不由有些震撼,才明白叶红鱼竟然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震撼感激佩服之类的正面情绪,向来无法在他的脑海里停留太长时间,看出从天而降的那名小姑娘明显与道痴有旧有怨,宁缺自然不会老实站在最前面首当其冲,沉默走到叶红鱼身后,动作极为随意自然,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叶红鱼神情漠然看着越来越近的小姑娘,对身旁二人说道:“这个魔宗妖女叫唐小棠,不要以为她年龄小便好应付,如果当年魔宗没有覆灭,她便应该是这一代的圣女,这丫头不敢与我正面相斗,狡诈的厉害。”   唐小棠听她提及在天弃山脉里的追杀,本就是一肚子火,生气地大声反驳道:“如果不是你用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我哪里不敢和你打。”   叶红鱼微嘲一笑,不愿再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然而这种态度愈发令唐小棠觉得生气和不公平,露在兽尾外的清稚小脸挣的微红起来。   听说对方是魔宗妖女,宁缺却怎么也没觉得她哪里妖了,除了一身本事确实妖异,看着小姑娘微红的脸,无害清稚的眼神,黑黑的长辫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人形容过这样的女孩,却怎样也想不起来。 第一百零九章 书院之耻登上历史舞台的开端   唐小棠看着身前三人,苦恼地挠了挠头,觉得好生麻烦。   她随兄长在山门外看着三人进入圣地,之后便失去了这些人的踪迹,没有想到居然会在山谷里相遇,而且明显这三人已经不再互相敌对,她虽自信不会比对方弱,却不会认为自己强大到能独抗道痴书痴再加上夫子的亲传弟子。   先前离开圣地穿过那些幽长复杂的通道时,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白忽然间走失,她苦苦找寻了很长时间,最后抱着侥幸地希望顺绞索而下,不料在雾中竟听到有人在议论怎样杀死小白并且分而食之,刚刚生出喜悦顿时被愤怒代替,竟是头脑一热,浑然不顾自己身处高空便跳了下来,然后又被叶红鱼偷袭了一记道剑。   叶红鱼因为暂时她还不知道的原因,莫名其妙从知命境界跌落到洞玄境界,那记偷袭没有真的伤到她,但她承自荒人血脉的身体强度十分惊人,毕竟不是石头,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内腑还是受到了震伤,只不过表面暂时看不出来。   唐小棠打了个寒颤,这才明白先前那刻的危险,竟是险些自己把自己摔死,心想如果让哥哥知道自己这么糊涂,不知道该有多生气,下意识里把脑袋上的兽帽向下拉了拉,后怕地吐了吐舌头,小模样显得愈发可爱。   “看起来你们在圣地里遇着了很多事情,圣地本来就是我们的圣地,哪里是你们这些外人可以擅入的,我不欺负你们受伤,你们也不要以人多欺负我人少。”   唐小棠认为自己匆忙做出的决定很聪明,反正她要去长安城拜夫子为师,总不可能把那个叫宁缺的家伙打死,带着稚意清声说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宁缺站在叶红鱼身后,不待她发话,抢先说道:“女侠有理,就此告别。”   他很清楚自己三人此时的真实情况,被那个吃人肉的老和尚折腾了这么长时间,管你是书痴还是道痴,现在已经虚弱的一塌糊涂,还想和一个元气饱满的魔宗少女拼死拼活?会做这种选择的都是白痴。   魔宗少女是一个看上去很可爱的小姑娘,宁缺却想离她越远越好,一方面是对方强悍实力所带来的威胁,更重要的是因为莲生大师讲的故事做的事情,让如今的他心底深处对魔宗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已经入魔,不表示对魔宗中人便可以生出天然的亲近,就如小师叔当年入魔,却还把魔宗山门斩了个乱七八糟。   看着唐小棠准备开口说话,宁缺心头渐松,身体却依然紧绷,负在身后的右手下意识里握紧,却忘了自己的右手正塞在那只小白狗的咽喉里,手指一紧,小白狗顿时痛的如遭雷击,挣扎出一声极微弱的哀鸣。   听着那声微弱凄惨、仿佛濒死之人无力呼喊亲人的鸣叫,正准备先行离去的唐小棠怔了怔,然后才醒过神来,有些恼火地捶了捶脑袋,心想刚才大概摔的太重竟是摔糊涂了,险些忘了自己冒险跳下来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三人,压抑着愤怒说道:“把小白还给我,我就离开。”   叶红鱼回头面无表情看了宁缺一眼,然后走到一侧。   宁缺瞪了她一眼,举起自己右手,看着唐小棠说道:“这是你家养的狗?难怪这么可爱,我说这么偏僻的山谷里怎么能这么一只狗,原来是魔宗圣犬……”   被举到空中的小白狗模样很凄惨,嘴被撑的极大,口水混着血丝不停淌着,腹部微微起伏,乞怜无助望着自己的主人,眼睛都因为挣扎变得有些红。   唐小棠看着它的模样,哪里还听得见宁缺痕迹极深的吹捧,清亮的眼睛流露出无尽的愤怒,然后也渐渐红了起来。   ……   ……   一阵劲风荡起,一道极沉重的撞击声,烟尘渐落。   唐小棠狠狠盯着半靠在山谷光滑石面上的宁缺,愤怒喊道:“我要杀了你!”   宁缺手臂痛的无法抬起,不知道里面的骨头究竟被这小姑娘一拳头砸成了多少截,至此时他终于相信了叶红鱼的说法,这个魔宗妖女确实太恐怖了。   鲜血自唇角淌落,他看着唐小棠声音微哑说道:“我让了你一招,这事情便算扯平,如果你还要打,可别怪我不客气,大明宗很了不起吗?我可是夫子的传人。”   很明显,夫子亲传弟子这种名头,对暴怒中的魔宗少女而言,绝对没有对神殿或是佛宗中人的作用更大,唐小棠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莫山山站到宁缺身旁,静静看着逐渐走近的小姑娘。   叶红鱼微笑看了宁缺一眼,然后站的更远了些。   宁缺看着莫山山摇头说道:“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是省点儿力气吧。”   莫山山轻声说道:“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因为一条狗被人打死?”   “我这种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姑娘活活打死?这种死法从不在我考虑范围里。”   宁缺扶着石壁站起身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只惨不忍睹的小白狗,看着唐小棠认真说道:“如果你敢再踏前一步,我就把你这只破狗捏死。”   唐小棠面色微变,停下脚步,愤怒说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耻?”   宁缺看着她认真说道:“在我看来,你趁我受伤欺负我更要无耻些。”   “而且你真不是我们的对手,道痴在这儿。既然你以前打不过她,难道现在就能打过她?你不用急着反驳,仔细认真谨慎地思考一下,不错,她现在确实比较可怜的从知命境界跌回了洞玄,不过当时你输给她的时候她也是洞玄。”   唐小棠微微皱眉,觉得宁缺的话好像有些道理,但又好像没什么道理。   宁缺看着她神情,补充说道:“而且她毕竟曾经在知命境界停留过一段时间,有过大修行者的经验,经验对战斗是很重要的,我想你应该没有这种经验?”   唐小棠摇了摇头,很老实地回答道:“我们大明宗不像道门有五境之分,不过我现在的实力境界确实还达不到你们所说的知命。”   魔宗没有五境之分……宁缺微微一怔,心想那以后自己的人生岂不是相当不妙,很容易被人发现入魔?他皱了皱眉,决定先把眼前的问题处理完毕。   “反正不管怎么说,你是打不过道痴的,我们三个一起上,你更打不过。”   莫山山在他身旁微笑说道:“我是真打不动了。”   叶红鱼在远处神情冷漠说道:“如果真要拼命也能拼,但我为什么要拼?”   宁缺很是恼火,心想这种时候至于这么诚实吗?但看着莫山山和叶红鱼的态度便知道,接下来应该没有什么真正危险,于是看着那名魔宗少女诚恳说道:“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你的愤怒我能理解,但我的冤屈也希望你能体谅。”   他继续说道:“你的这只狗虽然受了些惊吓,但我可以保证它一块肉都没掉。我这时候把它放下来还给你,希望你不要再次头脑发热,好不好?”   唐小棠看着他手上奄奄一息的小东西,哪里还顾得那么多,连忙点了点头。   宁缺用力把手从小白狗的嘴里抽了出来,递了过去。   唐小棠欣喜抱着小白,不停轻轻抚摩着它的白毛表示安慰,小白有气无力地蹭了蹭她的脸颊,然后把头埋进小姑娘刚刚发育微显柔软的怀抱中。   宁缺退后几步,赞叹说道:“真是一只可爱的小狗狗。”   唐小棠认真解释说道:“小白是雪狼,可不是小狗。”   宁缺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只小白狼。”   便在这时,那只小白狼在魔宗少女怀中竟是偷偷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极其狠毒,似乎是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咬死宁缺。   “果然是头狼崽子。”宁缺在心里恨恨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把这头狼崽子扔进书院后山,让它尝尝被二师兄那头大白鹅教育的滋味。   ……   ……   唐小棠在离开之前,对三人说道:“离开圣地虽然只有这一条道路,但这道山谷是由我明宗前贤以人力开凿而出,所以预设了几处迷阵,最近天时多雾,你们出去的时候仔细一些,如果迷路了可不见得还能走出去。”   莫山山平静施了一礼,说道:“多谢姑娘提醒。”   如果换作以往,遇着魔宗余孽尤其是如此重要的一个妖女,少女符师肯定不会有任何犹豫,便会与对方展开一场生死搏斗,然而自南方大河国来到北方荒原,与宁缺一道行走了这么长时间,尤其是经历了莲生大师这件事情后,她对于魔道之分有了很多新的认知,自然也不会再像以往那般看待世事。   唐小棠说道:“不用客气,我也只是想让这个家伙心情糟糕一些。”   那个家伙自然指的是宁缺,他笑了笑,说道:“要不然我们一道走?”   唐小棠看着他得意说道:“你们总说我们大明宗是魔宗,道魔势不两立,怎么这时候却要我带你们走了?我就是要你求我,你求我啊?”   宁缺大义凛然说道:“这是哪里话,我书院向来讲究兼容并蓄,道魔之分在书院看来更多是理念上的差异,而像我本人则是一向很敬佩明宗前辈的风采。”   然后他敛了神情,认真说道:“唐姑娘,带我们一道走吧,我求你了。” 第一百一十章 四人行,有人踏湖而行   前一句浑然不顾道魔双方血腥战争的千年历史,更是完全不理会魔宗便是在书院轲先生剑下覆灭的事实,已然是无耻到了极点,然而毕竟说的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而且宁缺的模样大义凛然,终究还能保有些书院弟子的风范。   然而大义凛然之后紧接着的下一句却是如此直接浅白,他说求便求,毫不犹豫,毫不遮掩,实在是已经无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唐小棠怔怔看着宁缺,完全没有想到对方真的会求自己,甚至有些恍惚了,哥哥说的是真的吗,这个人真是夫子的亲传弟子?   便是已经非常了解宁缺性情的莫山山,也觉得粉脸有些微微发烫,散漫的目光里透着一丝羞愧,站的离宁缺远了一些。   叶红鱼厌憎摇了摇头,心想做为唯一一个世内世外相通的不可知之地,书院是何等样骄傲的地方,从夫子到轲先生再到君陌这一代弟子谁会真正瞧得起魔宗?宁缺这厮居然能睁眼说瞎话无耻如斯,看来书院有教无类果然不是传说。   其实宁缺并不见得一定需要求魔宗少女带路才能走出天弃山脉,凭借意识深处莲生大师留下的那些无法理解的气息和碎片,他或者可以追随直觉走出去。   先前他带着莫山山和叶红鱼走出魔宗便是用的这种方法。然而他不想再次进行尝试,因为能在那些幽深的通道里找到正确的道路还可以归功于幸运,但幸运的次数久了则很容易引起他人的怀疑。   “小唐姑娘,你要去哪里?”宁缺问道。   唐小棠回答道:“我要去南方。”   南方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尤其他们身处大陆极北处的苦寒天弃山脉,无论要去哪里似乎都要先向南行。然而唐小棠说的很认真,宁缺听的也很认真,甚至还能顺着她的话认真说出自己的想法。   “噫?很巧,我们也要去南方,原来大家同路。”   “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一起走?”   ……   ……   通往莽莽群山外的通道,是很多条无数年前由魔宗强者们以人力开凿出来的石谷,石壁光滑陡峭如同刀切的一般,即便是雄鹰也无法驻足,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却依然未积尘土,自然也不可能生出绿意葱葱的草树。   西陵神殿的道痴,魔宗的少女,莫干山的书痴,书院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这样一个奇异的四人组合便在这些狭窄而漫长的石谷里沉默行走着。   沉默这个词不对。   “在我看来,我们这些修行世界了不起的年轻一辈,可不能重蹈前辈的覆辙。”   莫山山神情微凝问道:“什么覆辙?”   “一见面就拼命啊,其实打架有什么意思呢?没事儿的时候藏在山里面静心修行,如果见面了就问声好,聊聊天,不比什么都强?”   叶红鱼冷漠说道:“无战斗,不修行。”   “这种观点我是一直很反对的,不过我不和你这种修道如痴的怪物争论,以后有机会去长安城,我请三位姑娘吃面,桑桑煮的煎蛋面……”   唐小棠好奇看着某人的侧脸问道:“桑桑是谁?”   “桑桑是我的小侍女,要知道我家桑桑做的面,绝对是世间最好吃的面条。”   莫山山看着宁缺虽然憔悴但提到某个名字便神采飞扬的脸,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然而却不知为何觉得心里面有些空荡荡的,有些不安。   宁缺看着唐小棠认真说道:“就算要打,咱们这时候也别打,出去打感觉会壮阔一些,话说回来,其实我和西陵神殿的仇也很深,不比你浅。”   说到此处,他压低声音,看着前面叶红鱼的背影说道:“隆庆皇子知道吗?”   唐小棠被他的神情所感染,声音从兽尾里透出来悄悄说道:“我知道,我看着你一箭把他射穿的……你那箭真厉害,那么远也能射中人。”   宁缺诚恳说道:“哪里有你们明宗功法强悍,那么高的地方你也敢跳。”   唐小棠微羞低头,轻声说道:“我当时也是糊涂了。”   宁缺用手指着叶红鱼的背影,悄悄说道:“隆庆皇子被我废了,西陵神殿哪有不报复我的道理,事实上这个女人就一直想杀我,只不过我和她在你们圣地里说好出去再动手,所以到时候如果出了山真打起来,我可以帮你。”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却也没有刻意瞒着谁,毕竟在这幽寂山谷里正青春四人同行,哪里可能真的去编织什么阴谋,玩什么纵合之术。   走在最前方的叶红鱼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微怒说道:“宁缺你能不能闭嘴?夫子收你为弟子,我真替他老人家不值,我敢肯定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书院之耻。”   “不用将来,我现在已经是书院之耻。”   宁缺笑着回答道。他说的是实话,那次和南晋谢三公子的莫名较量之后,他被书院同窗排斥无视了数月时间,那些窃窃私议里书院之耻的词汇,不知道多少次飘进他的耳朵,他早已学会入耳不闻的本事,而且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个贬义词。   还是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老话,只要能带着桑桑一直活下去,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既然如此,此时面对着四人行中战斗力暂时最强大的、而且看起来也不怎么给书院和夫子面子的魔宗少女,说些俏皮话讨讨对方欢心又算得什么?   只要愿意,从渭城全体军民到师傅颜瑟再到皇帝陛下都能被他逗的无比开心,所以魔宗少女唐小棠毫不意外地开心起来,不时发出清稚的笑声。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那个唐的妹妹,久仰久仰。”   宁缺想起在书院后山第一天躺在草甸上陈皮皮说的那些话,微微一惊,然后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比如陈皮皮对梦中情人的形容,于是瞧着身边的魔宗少女愈发眼熟,发现除了年纪实在太小了些,这小姑娘完全符合陈皮皮的想法。   “既然你要去南方,那真要去长安城逛逛,和我先前说的煎蛋面无关,那可是天下第一雄城,而且里面住着很多有趣的人。其中有个家伙我想介绍给你认识,他年龄和我差不多,但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入了知命,都说他是真正的天才。”   唐小棠睁着清亮的眼睛看着宁缺,吃惊说道:“那么小便知天命?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难道说那个人比道痴还要厉害?”   叶红鱼听着这话,忽然说道:“那个死胖子心性糟糕到了极致,但偏生修行破境极速,只能说昊天对某些人有些偏心罢了,真要打起架来可不是你的对手。”   略一停顿后,她望向宁缺问道:“他在书院这些年可好?”   宁缺这才想起来陈皮皮与道痴相识,而且每每提及此人时,那个骄傲得瑟的胖子便会恐惧的像只鹌鹑一样,挠了挠头回答道:“还不错。”   听到这个回答,叶红鱼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淡然说道:“那就好。”   ……   ……   四人在寂静甚至有些沉沉死意的石谷里行走,他们是修行世界最优秀的年轻人,宗派各异理念不同甚至彼此之间有极深的仇恨,然而却没有上演血腥厮杀勾心斗角的剧情,或许是因为在雪峰深处那个老僧面前看到了太多的血腥和阴谋从而有些腻了,或许只是简单的因为青春作伴回家的路上不愿意去想那些。   青春真的是很美好的事物,无论痴于书痴于道痴于力量还是痴于银子,他们依旧保留了一些简单而纯净的部分,没有完全陷入像泥潭般复杂的世事之中。   如果世间只剩下青春,不再苍老,没有腐朽,或许会减少很多杀戮和纷争,热血而不冷血,依然战斗但却是直接的战斗,那么世界会变得简单而美好很多。   然而很可惜的是,所有人都会渐渐老去,渐渐世故,肩上会多出很多的责任,那些沉甸甸的责任会把人的腰压弯,会让人勤于思考却懒于感受。   莽莽天弃山最南端,渐低的山脉探入荒原,然后在呼兰海北面没入平地消失不见,那支来自中原的商队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很长时间,湖面已经几乎完全冰封,但他们却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中年男人缓缓抬高帽沿,望向天边遥远的雪峰。   他觉得那里有人。   观里来的人吗?按道理讲,天书明字卷现世,昊天道门不可能只派出道痴和隆庆这些年轻一代的子弟,便奢望能把天书抢回去。   然而除了自己和不知藏身世间何处修行二十三年蝉的那个家伙,还有谁知道圣地山门被封闭后剩下的唯一出口就在呼兰海北?   不过就算是观里派来了天下行走,他也不会停止自己的计划,因为他已经在帝国和西陵之间摇摆沉默了太多年,他很厌憎这种感觉,所以他决定做些事情。   只要天书在手,便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做为魔宗在世间寥寥无几的强大传人,中年男人对这个传说坚信不已。   “是喜欢背着木剑的你吗?”   中年男人看着遥远雪峰之巅轻蔑一笑,把手中吃剩的半条羊腿搁回盘中,从下属手里接过丝巾仔细擦拭干净手指间的油渍,然后长身而起。   靴底踩在呼兰海刚刚冰封不久的湖面上,中年男人缓步向着湖对面远处的山峦走去,他的每一步都走的那般扎实,仿佛要把冰面震开一般。   他在世间有很多敌人,那些敌人都知道他不会水,甚至惧水。但他今天却偏偏要从湖面踏过,仿佛要踏破过往这些年月里的憋屈不满。   寒风劲吹胸膛,中年男人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青年时,这种感觉很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声轻噫,粉墨登场   时值隆冬,莽莽天弃山间寒风劲吹,至于雪峰之上的气温更是极低,好在因为峰顶太高,没有被山麓间那些弥漫密谷的薄雾遮住,阳光直射至此,虽然带不来多少真实暖意,却能给人的心理上带来些许安慰。   正如呼兰海畔那个中年男人猜测的那般,苦寒寂清可能万年无人踪的雪峰顶上确实有人,那是一名穿着单薄轻衫、髻间插着根乌木叉的道士。   道士神情宁静身材清瘦,身后负着把木剑,静静看着雪峰下方飘动的白云,以及白云下方荒芜的原野,还有那片像面白色镜子般的呼兰海。   来自知守观的天下行走叶苏,前些日子在魔宗山门外的双峰间,与来自魔宗的天下行走唐,以宁缺和隆庆皇子的破境速度做了一次赌约。   最终宁缺胜了,隆庆皇子废了,于是……他输了。   按照那份没有说出口却彼此心知的赌约,叶苏不能再加入到天书明字卷的抢夺之中,但这不代表他不可以站在雪峰上远远地观看这幕大戏。   他“看”到了呼兰海畔的那个中年男子,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去看那名中年男子,因为如果自己看到对方,那么对方也能看到自己。   他来自世外的不可知之地,但他很清楚世间一直隐藏着很多真正的强者,比如呼兰海畔的那个中年男人,对于已经接近超凡入圣境界的人间武道巅峰强者,即便强大如他也必须保有几分敬意和矜持。   当然,如果他还是十几年前那个骄傲的木剑少年,绝对不会在乎这些事情,然而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年少的自己,对于这个世界和自身的认识早已不同。   只是他会偶尔还会怀念已经远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   看看天书究竟会落在谁的手中,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之一,然而自幼在知守观里长大的他,从刚识字时便开始看那六卷天书,少了神秘感,自然不会像世间凡人或是那些修行者般对天书存有一种莫名敬畏,所以这并不是他来到此地的真正原因,至少不如那个真实的原因重要。   他来这里是为了怀念已经远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或许是为了祭奠远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或许是为了寻回远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那些青春叫做骄傲。   ……   ……   叶苏默默转身,望向山间某处水潭。   那面水潭面积极小,潭底或许有热水涌出,所以前些日子一直没有冰封,只是终究禁不住寒风凛冽,水潭表面上还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或许是很多天前,或许是先前那一刻,小潭水面的薄冰破了一个很小的口子,便是他也无法确认,那片薄冰究竟是什么时候破的。   但他能确认水潭冰面破口的形状很特别,像是一只木瓢留下的痕迹。   十四年前,他见过那只木瓢,然后再也没有办法忘记。   ……   ……   十四年前,七卷天书中最神秘的天字卷显现出了一个极重要的征兆,然而负责看管天书的观中道人却对此保持了绝对的沉默。   西陵神殿天谕大神官入观阅天书,亦未多言。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光明大神官卫光明便在此时向天启的神圣领域迈出了半步,那双幽深而纯净的眼眸,看到了黑夜的影子降临人间。   道佛魔三宗这一代的天下行走齐聚荒原。   当年的三位天下行走还是三个少年,他们聚集在一棵小树下,沉默看蚂蚁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们看着那道黑线看了很长时间,最后各自离去。   那时候的知守观传人叶苏很骄傲,很自信。   他喝斥唐为邪魔,不屑言七念为外道,一剑便把那株小树斩成了五万三千三百三十三块,然后念出一道至今为止自己最满意的道偈。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在那一天黑夜将至时,在那道他们不敢跨越一步的黑线那边,有一个穿着草鞋破袄的书生,一直平静坐在一方小池塘旁,手握一卷书喜乐颂读,腰间挂着一只木瓢,饥渴时便饮一瓢池水。   其后他周游列国,勘破死关,前往南海,兴奋地向师尊禀报。   礁石上那位穿着青衣的道人看着他怜惜地笑了笑。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当日黑线的那头一直有一个人坐着。   于是他无法再像从前那般骄傲,那般自信。   多年后,历经俗世繁华世外霜露,他成功地看淡看透了很多事情,于是自信自然地回到了身躯中,然而当年的青春与骄傲已经不在了。   他一直很遗憾,没有机会向线那边的那个人请教。   直到今天,他似乎终于有了机会。   所以小水潭畔明明没有人。   站在雪峰之巅的他,却认真看着山腰里的水潭,无论是道髻间的乌木叉,还是身上的单薄轻衫,在寒风里都纹丝不动,便如他此时的静明道心。   ……   ……   雪山外的呼兰海畔有人。   中年男子看着眼前的湖岸,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他摘去戴了很多天的帽子,露出自己的容颜,他望着远方的莽莽群山,那双浓若墨蚕的眉毛微微蹙起,红如稠血的双唇微微一翘,露出一道意味复杂的笑容。   在凛冽寒风中他再次举步,从湖冰走到坚实的土地上,魁梧坚实有若钢铁的身躯,完全无视荒原劲风的存在,挟着一身肃杀之意向北走去。   他走的速度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脚步每次落下,也不见如何用力便会陷入被冻硬的荒原地面,留下一道极深的脚印。   离开呼兰海畔向北面的天弃山麓行走,随着时间流逝,中年男子身上的肃杀气息渐渐敛没,身后留下的脚印也越来越浅,直至没有任何痕迹。   他没有像世间那些知天命的大修行者一般,把自己和天地自然融为一体,因为他修的从来都不是道法,他用恐怖的念力把自己的身体意识与天地完全隔绝开来,仿佛把自己变成了一颗石头,如果闭上眼睛,根本无法感觉到他的存在。   然而山腰间那片安静了很长时间的小水潭却忽然有了动静。   水潭畔响起一阵很轻微的哗哗声。   这些哗哗声像是木瓢盛水的声音,又像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又很像一只手缓缓阖拢书页所发出的声音。   ……   ……   “听闻你十三岁开悟,三十不惑,再三月洞玄,一日之内知命。”   “听闻那十七年间你日日登山,却毫无阻碍。”   “听闻你第一次登书院后山时,在柴门外看到了四个字。”   “那四个字是仁者乐水。”   “所以你这一生极喜爱与清溪幽潭亲近。”   “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叶苏听着遥远山腰间那面小潭畔传来的哗哗轻响,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些话,然后发出一声极幽寂极满足的叹息声,微笑着向雪峰边缘走了一步。   随着他走出这一步,身后那柄薄薄的木剑悬浮至空中,嗡鸣作响。   天空上的太阳忽然间仿佛变得更加明亮了一些。   数万束光线照耀在那柄木剑之上,竟让单薄的剑身金光大作。   一道极纯净的剑意,就像凝结成束的光线一般,发自雪峰之巅,平静而强大的无视任何空间距离,瞬息之间降临到千丈之外的那面小水潭畔!   如此神乎其神的道法,已然站在人间的最高处,处于知命境界的最顶端,虽然尚未破境,但距离天启境界也只剩下极薄的一线。   如此强大的道剑,世间能得几回见?   ……   ……   当那道纯净剑意降临山腰小潭上空时,水面上的那些薄冰瞬间变得更加凝固,即便是那道极小的口子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冰封起来。   那些哗哗的声音早已寂灭不闻,潭畔某处响起一声轻噫,似乎有些意外。   然而唤出轻噫之声的那人反应有些慢,启唇的速度很慢,所以这一声轻噫感觉被刻意拖长了很多,悠长幽远咿咿呀呀,便像是戏曲主角登场时的那声唤。   ……   ……   山脚下的中年男人微微皱眉,此时的他当然感知到了那道剑意,他不知道那道剑意刺向何处,却也隐约猜到值得那人倾尽毕生修为刺出一剑的人会是谁。   这片荒原之上他已经撒下无数眼线,更是不惜调动了军部里的帮手,明明那个人前些日子还曾经出现在渭城外的碧湖,怎么却忽然来到了这里?   但他没有犹豫,身为人间巅峰强者,能隐隐感知到自己的气运,知道这是自己一次绝佳的机会,而且他有自己的骄傲,所以他无视雪峰这间那场无人知晓,却注定会震惊世间的相遇,神情肃然向着山谷出口处走去。   山谷里依然弥漫着薄薄的雾,遮住那些光滑陡峭如同刀斧砍出来的石壁,也掩去那些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然后却无法永远遮住里面那些年轻人的身影。   雪峰里,知守观传人叶苏终于和线那边的那个书生相遇了,而在雪峰下,中年男人以为自己也马上将与那卷天书相遇,与此相较,再长时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无论是十四年。   还是一生。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世间对宁缺的欢迎是……   山身份敌对复杂的四个年轻人在陡峭光滑的石壁间行走,好些天,身上的伤势渐渐好转,然而食物却也已经告竭,所以因为饥饿而重新虚弱起来。   宁缺没有想到这条魔宗前代强者们开凿出来的通道竟是如此漫长,算着距离竟似乎已经快要横穿整座天弃山脉,然而却还是没有找到出口,不免有些焦虑。   他是最恐惧饥饿的人,想着自己藏着的干粮被这三个女人吃了大半,更觉得愤怒,盯着唐小棠说道:“再走不出去我们就都要饿死了,到底还要多少天?”   唐小棠微低着头,看着颈间的兽尾,有些不自信低声说道:“应该快了吧。”   宁缺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看着她,说道:“我们仨跟着你老老实实走了这么多天,你可千万不要在断粮的时候再来告诉我你没有走过。”   唐小棠仰起小脸看着他委屈说道:“山门被封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我当然没走过。”   “这句话有些道理,仔细算起来我家小师叔拿着把剑把你们杀的魂飞胆丧时,你还在你妈的肚子里,根本没有生出来,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宁缺的语气明显有些不善,话锋一转怒吼道:“那开始的时你不说!”   之所以他敢对唐小棠如此凶恶,当然是因为他已经饿昏头了,在焦虑和饥饿的双重作用下,他哪里还来得及思考这个魔宗少女现在是四人中实力最强的那个人。   而且这些天走在山脉的过程中,这位魔宗少女根本没有什么凶残的魔宗气息,反而是天真可爱甚至有些老实憨拙,渐渐他便忘了对方的身份。   唐小棠果然没有动愤,而是羞愧地重新低下头去,走到了最前面。   “如果到了知命境,这条通道哪里能拦住我们?”叶红鱼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看着身侧光滑陡峭的石壁漠然说道:“说到底还是实力的问题。”   宁缺嘲笑说道:“你不用换着花样来嘲笑我的境界低实力差,你也不过就是在知命境看了几眼便被人打了回来,如果你现在还是知命境会饿到脸白眼花?”   叶红鱼沉默,美丽的容颜上仿佛落了一层霜。   莫山山在旁边虚弱说道:“已然粮绝,你们哪里还来得斗嘴的力气?”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出山之后我肯定不会与他再斗嘴,到时我会直接杀了他。”   宁缺没有理会道痴的威胁,自幼时逃离长安城到如今,他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生死的考验,又怎么会害怕这种威胁,便是连死亡也不怎么害怕,然而因为童年那些过于深刻的经验,对于饥饿他确实有一种仿佛先天的恐惧。   沉默片刻后,因为这种恐惧以及恐惧所带来的愤怒,他再次找上了低着头羞愧无语的唐小棠,嘲笑说道:“大概也只有你们魔宗的人才会愚蠢到非要把山劈开一条道路,从而把人们逃生的通道变成一条死路。”   唐小棠抬起头来神情凝重看着他,严肃认真说道:“无论圣地还是这条通道都代表着我们大明宗改天换地的意志,请你尊重一些。”   宁缺不想接她的话,尤其是从莲生大师那里听到太多有关改天换地创造崭新世界却怎样也无法完全听明白的魔宗执念故事之后。   唐小棠皱起清稚的眉头,说道:“你不要这个样子好不好?如果你们觉得我们大明宗一无是处,真是一群愚蠢的人,那你们还来我们的圣地做什么?”   宁缺恼火回答道:“如果不是天书明字卷现世,就算是夫子求我我也不会来。”   听到天书明字卷五字,唐小棠的眼睛微微明亮,想着自己和兄长在圣地里一无所获,目光很自然落到宁缺身前用布带系着的那个铁匣上,问道:“找到了吗?”   宁缺说道:“不用这么看着我,这匣子里放着的是一个老鬼留下来的灰……说起来我为什么一直要带着?是不是应该随便找个地方扔了?”   说来也很奇妙,在通道里穿行了好些日子,四人从自己的童年聊到修行再聊到平时爱吃什么零食,但宁缺莫山山以及叶红鱼却是极有默契地没有对唐小棠提起自己三人在魔宗山门里的遭遇,没有提到那位莲生三十二的老僧。   这和唐小棠的魔宗身份无关,和正魔不两立无关,甚至也不是因为那段经历太惨痛恶心以致于三人不愿意回忆,相反却是因为他们三人都把与莲生大师相遇的这段故事当作了自己修行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次经验,不愿意与人分享。   宁缺忽然眉头微挑,望向唐小棠问道:“你也没找到天书?那里可是你们的地盘,回老家应该熟门熟路,难道也没有任何发现?”   唐小棠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说道:“圣地里什么都没有。”   宁缺心想明明那里面有一大堆白骨和鬼还有一个比鬼更可怕的老家伙。   天下诸大修行宗派势力齐聚荒原,西陵神殿更是下了极重的筹码,目的便是为了趁魔宗山门应天时开启之时,寻找那本传说中的天书明字卷,然而却是全无所获,那卷传说中的天书的下落,很自然地成为众人心中的极大疑惑之所在。   叶红鱼说道:“天谕大神官说过明字卷会在这里出现,那么就肯定会出现。”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现在看来,天谕大神官大概是错了。”   叶红鱼微微皱眉,毫不犹豫说道:“我神殿大神官怎么会犯错。”   宁缺看着她嘲讽说道:“千年之前那位光明神座如果不犯错,这世间又哪里会出现魔宗?还是说你们西陵一直认为魔宗是正确的产物?”   叶红鱼紧紧抿着嘴唇,不再与他说话。   莫山山有些虚弱地叹息了一声,微笑说道:“不与他斗嘴了?”   叶红鱼点头说道:“先前确实是我犯了错。”   宁缺微感得意,心想这世间除了桑桑,谁还能在言语功夫上胜过自己?   叶红鱼紧接着说道:“既然说过出去之后就杀死他,我何必再与他置气?”   宁缺苦涩说道:“几句顽笑话而已,何必当真。”   走在最前面的唐小棠忽然惊喜说道:“真的,是真的。”   宁缺怔了怔,问道:“什么是真的?”   唐小棠回过头来,指着通道前方那片薄淡的雾气,清稚的眼睛里全是开心的神情,说道:“那里真的就是出口,我们走出来了。”   ……   ……   看着通道尽头那片雾气里的隐隐光亮,隐约猜到应该便是出口,历尽千辛万苦已然粮绝的情况下,众人本应该欢欣鼓舞雀跃不已,甚至应该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身上挂着一条彩带,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一起冲过去。   然而他们却停下了脚步,陷入了沉默,即便是唐小棠也不例外。   在漫漫通道里,他们与世隔绝,所以可以抛去彼此的师门背景,暂时忘记所谓正邪之分以及那些复杂的血都洗不清的仇怨,然而一旦走出这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回到真实的人世间,所有的这些因素便会回来。   四个人看着彼此,沉默维系了很长时间。   叶红鱼忽然漠然开口说道:“我很不习惯这种伪装感伤的情景,出去后我要养一段时间的伤,所以要杀你和这个魔宗妖女,也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唐小棠骄傲看着她说道:“你现在身上还有伤,等你伤好了我再打你。”   莫山山轻轻将身上的棉裙整理的平整些,微笑说道:“反正与我无关。”   叶红鱼冷笑说道:“如果我要杀宁缺,难道真的会与你无关?”   宁缺挥手阻止这些没有意义的对话,说道:“出去再说,小棠你走先。”   唐小棠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担心雾外面有什么古怪,所以才让我走在最前面,我可是明宗弟子,外面万一全部是你们中原的人,我怎么逃?而且你是个大男人哩,你果然像她说的那样,真是书院之耻。”   宁缺面不改色,认真说道:“怎么忽然变聪明了?”   唐小棠说道:“我只是心好,又不是真的傻。”   听着这句话,宁缺很自然地想起了桑桑,那个只是有些笨,并不是真的傻的桑桑,顿时生出极强烈地想要回到长安城的渴望。   他看着雾中的出口,说道:“我先便我先,道魔符最强大的年轻一代弟子全部在这里,再加上我这个书院天下行走,别说有人敢偷袭伏击我们,我就完全不信有谁看见我们这种超级组合不会吓到怕的跪下来磕头!”   这段言语明显是用来壮胆的,正如这些天他和道痴及魔宗少女不停斗嘴玩笑,之所以如此是为了化解胸中像石壁一样沉重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夫子亲传弟子已经入魔,便是叶红鱼也只是隐隐猜到他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眼看着便要回到人世间,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入魔的真相被人发现,山谷外那个真实而冷酷的世界,准备用什么来迎接自己。   宁缺沉默片刻后向雾中走去,右手伸到身后缓缓握住大黑伞的伞柄。   大黑伞是他在这个世间最大的依靠,最温暖安静如同野猫黑屋一般的存在,在魔宗山门里面对莲生时没有来得及拿出来,他便险些死了,此时要从与世隔绝的大山里回到人世,那种陌生感和警惕让他随时准备抽出大黑伞。   雾外的世界没有什么万夫所指。   也没有偷袭。   迎接宁缺的是一个拳头。   一个比桑桑贪便宜买的土海碗还要大的拳头。   那个拳头光明正大,充溢着金石之气。   破风而至,全无阴诡意味。   不是偷袭。   是击杀。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个无法停下的拳头   确实不是偷袭。   即便是宁缺事后分析,也必须承认那不是一场偷袭。   因为那个拳头出现的非常光明正大,而且当时距离他的脸至少还有十几丈的距离,没有谁能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偷袭,箭可以,但拳头不行。   那个拳头之所以能被看见,是因为在它出现的一瞬间,山道里所有的雾气全部被拳风硬生生击散成更细小的微粒,再也无法阻碍视线。   光滑陡峭的石壁清晰了。   山道也通透了。   所以宁缺才能看到那个拳头。   以及那个魁梧如山的中年男子。   他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看清楚那名中年男子的容貌,因为那个比海碗还要大的拳头,在震碎通道里雾气之后,几乎毫不停顿便来到了他的身前。   在他的视线里,那个拳头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因为这一拳速度太快的关系,狭窄通道里的风都来不及鼓荡,而是被压缩贴到光滑石壁上,于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片死亡般的沉寂。   不是偷袭却比偷袭还可怕,因为这是倚仗着超强实力的绝对击杀!   面对能够把空气排开,似乎比声音更快的这样一个拳头,宁缺只来得及做一个动作,一个他从小到大在死亡前做过无数次,娴熟到无以复加程度的动伤。   受到强烈死亡威胁而生出的怪叫声还在胸腹间酝酿,被死亡阴影刺激地颤栗肌肤还没来得及支起汗毛,大黑伞已经撑开,像夜穹里的一片般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个拳头落在了大黑伞的伞面上。   大黑伞没有破,这个世界上暂时还没有出现能击破它的事物,厚实油腻的黑色伞面却在那瞬间深深地陷了下去,出现一个非常夸张的变形,这是大黑伞现世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变形,可以想像那个拳头上挟带着怎样的力量。   在肉眼根本无法看清,甚至连时光也失去作用的第二个瞬间,大黑伞的厚实伞面开始复原,而随着复原,那道不可思议的恐怖力量传到了伞身上。   伞柄脱离宁缺的虎口,带出数道极深的白色撕裂创痕,那些血还在裂口里发呆,根本来不及渗出,因为第三个瞬间也是超越时间的瞬间。   宁缺眼眸里反映着大黑伞的颜色,然后骤然明亮一瞬,他开始收腹,开始吐气塌胸,双脚开始踮起准备离开地面。   这些极细微的动作都没有来得及完成,大黑伞的伞柄已经重重戳到他的胸间。   但也幸亏是在那般短的瞬间内,他已经开始做这些准备动作,所以他没有死。   大黑伞伞柄落下,就像是一座山直接砸到了他的胸上。   宁缺双脚离开地面,胸腹向下一陷,然后便飞了起来。   那股山般的恐怖力量,便在惨然后飞的漫长旅途中渐渐消减。   为此他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鲜血像瀑布般喷了出来。   虽然胸间的痛楚像魔鬼般不停撕裂着身体,死亡的恐惧不停刺痛着脑海,但他的眼神依旧冷静而专注,在向后飞堕的过程不停尝试调整姿式,同时小腹深处蕴藏着的元气迅速向四肢散开,试图用小师叔留下的遗存修复自己的伤势。   但那个拳头不会给他时间。   事实上那个拳头根本没有停止过。   就算是大黑伞也没能挡住那个拳头哪怕短短的一瞬间。   宁缺被击飞。   那个拳头也飞了起来。   像冥君一般冷漠而强大地跟随着他。   ……   ……   这条魔宗通往天弃山脉外的通道很隐秘,为了保证无论在山外还是山上都无法看到,修的非常狭窄,所以当那个拳头破雾而入击飞宁缺继而想要直接继续砸死他时,途中便必须经过那三名刚刚反应过来的少女。   率先出手的当然是莫山山。   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宁缺这个家伙被打死,她感受到了那个拳头所挟杂着的恐怖的力量,感受到了那名中年男子身上如金石一般肃厉甚至隐隐比自己师尊还要强大的气息,在诸多方面因素的压迫之下,这名世间最优秀的少女符师终于激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能力,在睫毛不及颤动的瞬息之内,画出了最强大的半道神符!   悠远的符意在通道里凝结,强大的气流在此间蒸腾。   然而那个拳头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轰了过去。   气流尽碎,符意尽剑,归于寂灭。   第二个出手是道痴叶红鱼。   她其实并不想出手,因为她是最先认出那名中年男子身份的人,她知道对方是神殿客卿,她知道对方强大到了何种程度,而且她对宁缺没有任何好感,如果那个无耻的家伙直接被这一拳砸成肉酱,她也不会流一滴眼泪。   然而她不得不出手,因为她发现这个拳头竟是如此完美。   唯绝情绝性才能击出如此完美的一拳,唯有去无回方能沛然莫御,瞬息间,她明白就算对方认出自己,也不可能因此而让这种完美生出丝毫缺憾,这一拳时已经融入了最绝对的决然之意,这是出拳之人对这个世间所展示的态度。   她站在那只拳头必经的道路上,于是她只有施展出最强大的无形道剑斩了下去,对于这一剑她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因为她知道就算自己还是知命境界,也远远不是那名中年男子的对手,甚至她一直以为就算是裁决神座也不如对方强大。   果然,道痴最强大的无形道剑,在这记拳头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木剑,骤然崩塌碎裂,瞬间化于真正的无形,没有在通道间留下任何痕迹。   最后出手是的唐小棠。   因为她认为自己是明宗弟子,出口外有可能全部是中原所谓正道修行者,所以她坚持站在最后面。   她不知道那个中年男人是谁,但她猜到了他是谁,所以她的清亮眼眸里没有任何畏惧之色,反而流露出一丝极兴奋的神情。   兴奋不是因为她相信自己能战胜对方,事实上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战胜对方,所以她没有像对着雪原巨狼群那般强悍地硬碰硬,也没有像扛着血色巨刀狂砍隆庆皇子那般威猛,而是双臂十字封于身前,做出了自己能做出的最强防御。   毫无意外,十字封双臂重重回击在她娇嫩的胸脯上,瞬间散开。   这个拳头的拳意始终凝缀在宁缺身上,只是偶尔路过三名少女,并没有释放出真正的威力,然而这种路过却像是洪水路过小山村一般,摧枯拉朽。   宁缺唰的一声收拢大黑伞,让它像只黑色的尾巴般帮助自己重新平衡,看着那只越来越近的拳头,眼神冷静而专注,左手已经握住了身后的刀柄。   死亡的阴影近在眼前,因为那记拳头近在眼前,他很恐惧,过往这些年来在生死关头挣扎求存的经验告诉他,越是危险的时候越需要冷静。   有很多次都是这种冷静,让他成功地远离了死亡。   他希望今天也能如此。   仿佛昊天或者冥君听到他的祈祷,因为他面对死亡时的冷静从容而动容,莲生大师烙印在他精神世界里的那些信息碎片骤然间鲜活起来。   宁缺看不懂那些东西,但他懂得了那个拳头。   他甚至毫无道理地想到了很多种应对的手段,那些手段是那样的奇妙而匪夷所思,然而……那些手段所需要的境界却是现在的他无法触及的地域!   这就是境界力量的绝对差距吗?   宁缺看着那个拳头,眼眸里终于生出了一丝绝望。   ……   ……   从破雾时,至来到宁缺眼前,那名魁梧如山的中年男子只出了一拳。   呼兰海畔沉思多日,抛开一应世事羁绊,决意与过往做一个完全的割裂,凝聚着人间武道巅峰强者所有精神的一拳。   这样的拳头只需要一个,便足以把四个年轻一代的强者打的像狗一样。   这样的拳头根本无法阻挡,世间根本没有几个人值得他击出两次。   更没有人能够让这个拳头停下。   大唐皇帝不能,西陵神殿掌教也不能。   然而当这个拳头快要触到宁缺的时候,却停下了。   如此决然完美的一拳,在叶红鱼看来有去无回的一拳,就这样停在了宁缺的眼前。   这种极动极静间的转变,展现出了中年男子不可思议的武道境界。   是的,世间没有谁能让这个拳头停下,除了中年男子自己。   可是这个拳头自土阳城千里迢迢、穿原越湖而来,挟着无穷无尽的决然之意,甚至带着与世为敌的决心,为什么偏偏会在此时停下?   ……   ……   一名书生不知何时出现在宁缺身旁。   这名书生眉直眼阔,神情可亲,穿着一件旧袍,踩着一双破草鞋,腰间系着一只木瓢,插着卷旧书,浑身满是灰尘,却显得无比干净。   书生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年纪,没有流露出任何强大的气息,就那样安安静静站在宁缺身旁,甚至因为显得有些老实和木讷。   然而只要他站在这里,那么无论是多么强大的拳头,无论是如何完美决然,无法停下的拳头都必须停下,而且不敢再向前移动分毫。   因为他是书院大师兄。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书院大师兄   书院后山虽说是唯一与俗世相通的不可知之地,但毕竟有着不可知之地的名声,对外人而言自然有几分神秘。尤其是自轲浩然后,书院后山弟子极少在世间出现,所以没有多少人真的了解那个地方,知道那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人。   不要说什么俗世帝国,西陵神殿,即便是远离世外的知守观、悬空寺或魔宗,也只知道书院后山里的大概情况,知道那座大山云雾之后有十三位夫子亲传弟子,他们在那里日夜潜修,实力深不可测。   在夫子的所有亲传弟子中,最有名气的应该算是二师兄君陌以及陈皮皮,这里所谓的名气当然是在修行世界最上层的那个圈子里的名气,二师兄的名声在于他那举世皆知的骄傲自信,陈皮皮则是因为他刚生出不久便被昊天道门认为是举世难觅的真正修行天才,并且得到了知守观的认可。   关于书院大师兄,修行世界唯一的认识就是,那个人是个书生,手里时常拿着一卷书,腰间系着个水瓢,常年跟随夫子在诸国游历,很少有人能够亲眼看到他,而且从来没有人与他真正地交过手。   然而从来没有人敢轻视这位书院大师兄。   因为书院大师兄是唯一有资格跟随夫子游历天下的人,而变态骄傲的君陌每每提及自己的师兄都会叹息一声,然后用最不可质疑的神情表示自己的无上敬意。   这个世界里有很多强大骄傲自信的人,比如那位中年男子,但这些人深夜静思自问想必没有谁敢说自己比君陌那个怪物更加强大骄傲自信,所以只要但凡还没有真正疯狂的人,都不会尝试去挑战书院大师兄。   所以当气息寻常的书生出现在宁缺身边,那个挟着数十年狠厉肃杀之气,便是十万座山都无法让它停下的拳头,便不得不戛然而止。   中年男子没有见过对方,但他看到了那个书生腰间系着的水瓢和随意插着的那卷书,所以他知道对方就是书院大师兄,没有任何理由,非常肯定。   因为书院大师兄就是书院大师兄,无论他是握着书卷行走在荒原的车辙里,还是半蹲在小溪畔以瓢取水,只要你看见他,就能知道他便是传说中的书院大师兄。   因为世间只有一个书院,而书院只有一个大师兄。   ……   ……   和那名在尘世里打熬多年,所以即便在呼兰海畔沉思多日,试图与往日隔断过往,要逆天行事,却依然被太多红尘意牵住心神从而停下拳头的中年男人不同。   站在雪峰之巅的叶苏,一直很想挑战书院大师兄。   他是知守观传人,昊天道门最强大的当代天下行走,十四年前,还是少年时便是那般骄傲自负,最能了解轲先生以及书院二师兄君陌的骄傲自负里所蕴藏的意味,所以他会因为君陌的态度,对那位一直未曾相遇的书生保有尊重和敬意。   但他绝对不会错过挑战对方的机会,因为他青春时的骄傲自信,便是因为黑线那头那名书生的平静喜乐而渐渐敛没,化作沉默孤独。   他很清楚,沉默孤独背负木剑行走天下的自己,要远远比当年骄傲自负的自己更加强大,然而他总想寻回那些失去的东西,所以他必须遇见当年线那边的那个人。   这种想法甚至可以称之为渴望的情绪,在这些年里随着修行境界越来越深妙圆融,随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越来越清晰,在他心里也越来越强烈。   甚至比雪峰上方太阳洒下的光芒还要强烈。   十四年过去了,他终于遇见了书生,而且遇见了一个挑战对方的机会。   为了那卷天书,中年男子踏湖冰而行意欲狙杀,书生如果不想看着那个叫宁缺的家伙就这样死去,那么便必然要出手。   叶苏没有把握书生如果不动,自己能不能强迫对方出手,但既然对方现出踪迹准备出手,那么他便有自信能够让这场相遇变成现实,因为他可以先出手。   单薄的木剑悬浮在雪峰之巅的半空中。   那轮太阳是如此的明亮。   木剑已然变成一道金剑。   强大而纯净的道剑气息,已经完全压制住了山腰间那片小水潭。   雪峰之巅的白雪尽数被剑息碾压成比精铁还要坚硬的冰砾,那些冰砾把阳光折射成了七彩的颜色,仿佛变成了一地玛瑙珠宝。   这是叶苏此生施展出来最强大的一记道剑,蕴藏着昊天道门的无上妙诣,他在知守观苦修十余年,周游天下十余年,自死关之前悟到的极致生杀剑意。   当道剑无视遥远的距离,落至水潭畔时,叶苏的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叹息,便是他自己都因为这一剑而动容起来,觉得完美纯净到了极点,未惹一丝尘埃。   那时水潭畔的书生抬起头有些意外向雪峰之巅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件破旧棉袄上面满是尘土,留着千万里路的痕迹,然而给人的感觉却是干净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很久,或许只是书生一眼之间。   雪峰之巅的冰砾渐渐融化,汇成极细的小溪。   站在雪崖畔的叶苏缓缓低头望向脚旁的积水,看不出脸上是何神情。   凝聚着万束阳光,纯净而强大的生杀剑意,瞬间将积雪碾压成冰,而冰却在此时化了,只能说明那道本应聚束如光的剑意,竟是在慢慢泄漏开来。   那柄单薄的木剑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双手中。   山腰间水潭畔的书生已经没了踪迹。   叶苏脸上露出一道极嘲讽的笑容,唇角流出一道极黯淡的血水。   嘲讽自然是嘲讽他自己。   知道对方多年,默默渴望相遇多年,然而一朝真的相遇,自己所能施展出来的最强大的一记道剑,却根本无法压制对方,甚至连留下对方更长一些时间都做不到。   ……   ……   勘破死关、无比强大的知守观传人,没能留下那名书生。   书生出现在山谷中宁缺身边,平静请那名武道巅峰强者收拳。   长安城南有间书院,书院后山有位大师兄,而用那位以骄傲自负闻名于世的二师兄的话来说,大师兄之所以是大师兄,自然是因为他在书院排在第一。   无论修行境界弈棋弄琴绘画绣花还是烹饪,他都排在第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又有个人从天上跳了下来   直到拳头停下,通道里的风才骤然狂呼而作,天地元气一片紊乱,一应雾气全部被吹拂的干干净净,光滑陡峭的石壁表层像放久了的糕点一般开始脱皮,震酥了的石壁簌簌向下落着薄如纸片般的石屑雨。   那个拳头稳定无比,没有一丝颤抖,坚硬的手指关节呈现淡淡的白色,看上去就像是风中的劲竹,又像是钢刀的圆柄,能在一往无前气势达到顶峰之时骤然静止,而且还能如此稳定,证明击出这个拳头的中年男人非常强大。   但中年男人和他的拳头表现的越强大,越证明书院大师兄更强大。   大师兄平静看着那个拳头,没有说一个字。   中年男人缓缓屈肘,把拳头向后缩了几分。   大师兄温和的目光落在中年男人脸上。   中年男人微微低头,沉默向后退了一步。   大师兄的目光落在中年男人脚下一片石屑上。   中年男人微微蹙眉,沉默向后再退一步。   大师兄平静望向他肩头。   中年男人再退。   大师兄继续望向他。   中年男人一退再退,直到快要退出通道。   便在这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浓如墨蚕的双眉微微挑起,平静回视大师兄的温和目光,红如稠血的双唇微启,声若金石嗡鸣道:“抱歉。”   随着这两个字迸出嘴唇,一直半伸在身前的那个拳头缓缓松开,五根手指像老竹开花一般缓慢释放,然后骤然一缩!   一股极为强大霸道的气息,从中年男人身上释出,吹的他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散开复又合拢的五指间释出无形的力量,隔空袭向宁缺的胸腹!   他毕竟是武道巅峰至强者,虽然忌惮书院大师兄的存在,却不代表他在对方面前会变成一个鼠辈,会怕到完全不敢出手。   当大师兄出现之后,他始终在示弱,一退再退,结果却在快要退出通道,眼看着完全无法威胁宁缺、场间众人都已经开始放松的时候出了手!   嘶的一声,宁缺胸前的那根布带应声断裂。   布带系着的那个铁匣子骤然激飞而出,落在了中年男人的手中。   将拳杀之意化作指缚之意,他展露出了对武道最深刻的理解,而他对出手时机的把握以及强大的决断力,是将兵法用到了武力对峙之上,堪称用兵如神。   世间能把武道及兵法都能修至巅峰的人极为罕见。   即便是大唐帝国,也只有四位大将军能够做到。   铁匣到手,中年男人再无所求,静默看着大师兄,继续缓缓向山谷外退去,脚下的速度似乎并没有加快,但却瞬间掠退了十余丈。   ……   ……   看着向山谷外退去的中年男子身影,大师兄微微一怔,他确实意外于对方居然明明已经有了退意,最后却还是强行出手,叹息说道:“何苦。”   大师兄说话的语速并不是太慢,只是音调有些偏轻,而且似乎在说出每个字之前都有一个很奇妙的停顿,所以感觉何苦二字竟是说了很长时间。   那名中年男子的动作连他都没有想到,没有来得及做出应对,宁缺当然更是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中年男子拿着铁匣退出去很远,他才醒过神来。   而且他此时的心神受到了太多震撼,根本分不出多余去思考别的问题。   那个眉如墨蚕,唇若稠血的强大中年男人,按照自己背了这么多年的外貌描写来看,应该就是夏侯?就是那个杀了将军府满门,把自己幸福人生变成一场冥间修行的夏侯?就是那个在边境屠了数个村庄,杀了小黑子全族的夏侯?   而身旁这个穿着破袄草鞋的书生又是谁?宁缺进书院第一天便见过对方,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干净可亲可信到让自己心生恐惧的书生,他记得对方想要腰间的水瓢换自己的大黑伞,他这时候当然已经猜到这书生大概便是自己的大师兄。   大师兄叹息完毕,才望向宁缺问道:“匣子重要吗?要不要抢回来?”   宁缺不明白那个可能是夏侯的中年男人为什么要抢那个铁匣子,也不明白身旁这个可能是大师兄的书生为什么这时候还能慢条斯理地发问,匣子里面装着莲生大师的骨灰,一分钱都不值,当然不需要冒险抢回来,只是对方已经抢了这么长时间,您才想着问自己会不会显得稍微太慢了些?   忽然间,他想起陈皮皮曾经对自己说过大师兄做事很认真,非常认真,所以他动作很慢,非常慢……今日一见,对方果然是个很慢的人啊。   宁缺恭敬行礼,低头说道:“那匣子不重要,不用抢。”   然后他抬起头来,认真看了两眼——那是一个穿着棉袄破鞋的书生,腰间插着卷旧书,系着只水瓢,身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强大的气息,也不如何高大威猛。   然而站在这书生身旁,宁缺便无由觉得安全,心生平静喜乐,有回家的感觉,知道再没有人敢欺负自己,就像站在一棵茂盛的大青树下,根本不怕外界的风吹雨打,这种彻底肯定不容质疑的安全感,甚至让他感动到沉默起来。   大师兄大概了解他此时的心情,神情温和一笑。当他开始认真思考应该和小师弟怎样开始闲聊时,忽然间若有所感,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天空。   山道里的雾气早已被那个拳头击碎,半空中雾气依然缭绕其间,向天空望去根本看不到雪峰,只能看到雾气被撕开了一道极大的口子,裂口之前是个人影!   那个身影应该是从雪峰上跳了下来,便更像是从天上跳了睛来,接连不断撞破空气和雾气,发出令人心悸的低沉振鸣声,可以想像速度已经达到何种地步。   山道上的薄雾轰的一声散开条圆形的空洞,那个身影从中落下,身周裹着半圆球状的水雾,双腿上血色的火焰正在蓬勃燃烧。   一股强大霸道的气息从那个身影向地面笼罩而去,将数十丈的区域全部锁死。   那双从极北寒域一路走来的旧靴距离地面越来越近,踩向那名中年男子的头顶。   那名中年男子来时侵掠如火,退时也极为迅速,然而从空中跳下来的那个人,明显已经潜伏了很长时间,竟是霸道的一脚锁死方圆数十丈的地面,算准中年男子无论往何处退去,依旧无法完全避开。   更关键的是,他希望中年男子避,这等局面下,只要中年男子今日再次避让,对方赖以强大生存天地间的那口气便会泄尽,便是必死的结局!   然而不避又能怎么办?   那个男人上一次从天上跳下来时,是他脚上的旧靴第一次踏上荒原,他一脚便踩碎了王庭部落最强大武士举着的盾牌,将那名巫师生生踩着一滩血泥!   ……   ……   中年男子没有避让,因为他知道自己避不开,因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头顶那只脚挟带的杀意,以及那股熟悉甚至有些亲近的厉狠肃杀味道。   虽然那个味道他已经好多年没有闻到过了,然而无论相隔太长时间,只要一闻到他便会警惕沉默,因为那也是他的味道,属于大明宗的味道。   中年男子浓若墨蚕的双眉骤然挑了起来,沉峻的脸庞上散出一丝厉狠情绪,双脚啪的一声陷入坚硬的石质地面,沉腰屈膝,将全身的修为尽数递至右拳。   他一拳向着天上砸了过去!   ……   ……   带着血色火焰的旧靴,与泛着金属光泽的拳头,在山谷之中相遇。   霸道强大的气息,直接将谷中的天地元气撕扯成无数道极细碎的湍流,那些湍流却无法四处逃逸,而是瑟瑟可怜地被这两股气质截然相反甚至相冲但却同样霸道强大的气息裹了进去,变成两道半圆形的气流罩。   那只旧靴处的半圆形气流罩闪着血色的光芒,嗤嗤向天上喷吐。   那只拳头处的半圆形气流罩泛着金色的光泽,嗤嗤向地面喷吐。   除了嗤嗤的气流喷溅声,山谷里一片死寂。   山谷外远处的呼兰海面却忽然颤动了起来,被寒风吹拂的日益坚实的冰面上,不知因何出现了数十道极细微的裂缝,裂缝相交处更是冰崩水现,有几尾并不怎么肥的鱼儿从冰洞里跳了出来,在冰面上挣扎了两下便被冻僵。   然后山谷里才有声音出现。   那道声音无比巨大,包含着纯粹的力量,如同一道响雷。   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半人深的大坑。   响雷之后是旷远的回响,如同钟声。   刚被两道气息震碎的石屑,不再飞舞而是平静落下。   被两道气息再次震倒的莫山山等人,发现自己没有受重伤。   世间最霸道的两股气息相撞,竟是几乎没有一丝力量外泄,而是准确地锁死了彼此,然后由远方的天地给予足够的反应,而这两道霸道气息相撞到最后,竟然演化成了宏大的感觉,交手的那两人已经到了何等样的境界?   大师兄看着前方那两道绝对力量的对撞,即便是他也赞叹不已,对不知何时站到自己身后的宁缺认真说道:“魔宗的前代高手基本上被小师叔杀光了,现在想要看到两名魔宗大高手的正面对决很难,小师弟你可要认真观摩学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们只是路人(上)   听到这段话,宁缺从中发现了一个很令他感到震惊的真相——那名从天上跳下来的男人大概便是陈皮皮提过的那名魔宗天下行走唐,可夏侯明明大唐帝国大将军和西陵神殿的客卿,大师兄为什么说他也是魔宗的大高手?   大师兄的神态和语气很从容,换个形容便是很慢,宁缺很震惊,又花了很多时间思考,所以当他扶起莫山山、和另外两位少女走到满是轻雾的山谷出口处时,那场震天撼地的战斗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   坚硬的石质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半人深的坑洞,坑底印着两只清晰的脚印,以脚印为中心,无数道细密的裂痕向着四周蔓延,最终大概延展出去十余丈的距离,看上去就像是一道极大的蛛网。   宁缺看着地上若蛛网般的裂痕,想像着先前那个男人从天而降的脚与夏侯迎天而上的拳头相遇时所产生的恐怖威力,不由骇的有些失神,他如今在修行道上已经迈入洞玄境界,再加上领悟了小师叔留下来的浩然剑,已经能够被归入高手之列,但他清楚在这样的绝对力量面前,自己根本无法招架便会被震成血泥。   两个身影,在蛛网状的裂痕间高速游走,因为速度快到肉眼根本无法看清,所以只能凭借破空风声,判断他们的具体位置空间在哪里,那些破空的风声太过凄厉尖锐,甚至让旁观者的耳膜感到了刺痛。   因为彼此纠缠,尤其是自天而降的那个男人沉默厉杀地将俱焚的杀意凝在夏侯身上,所以两道身影根本无法脱离,方圆十余丈的范围看似颇为宽敞,在他们恐怖的高速度下,其实和针尖大小也没有丝毫差别。   相差一代的两名魔宗大高手,均把各自的肉身锤炼到了极致,对于自己的身体控制也完美到了极点,但依然无法做到完全避开对方的攻击。   既然无法避开,那么便抢先把对方攻击至死,这本身就是魔宗的战斗理念。   在短暂到不及眨眼的时间片段内,场间那两道身影沉默对撞了不下十次,强大的气息像密集的潮水一般连绵向四周的天地涌去,如雷般的巨响连续成了一道似乎永远无法停歇的古寺钟声。   唐的拳头在空中挥舞,带出道道血色般的火焰,令空气颤栗燃烧,重重击在夏侯身上,暴出一个约两指深的印痕,痕间隐有火流之意,还有焦糊的味道传出。   夏侯的拳头相较而言更为沉默坚实,强硬的指节间泛着极淡的金属光泽,每一拳落下便像是一把极钝的大刀砍将过去,击在唐的身上就如同打铁一般。   拳拳到肉,雷声连绵,山间石壁上无由出现数十个密集的深坑,烟尘渐渐消失,那些深坑里的光滑内壁显现出来,显得异常恐怖。   果然不愧是世间肉身能力最为强横的人物,这两个男人的拳头并未实际接触石壁,只凭外泄的杀意,便能隔空把坚硬的石壁像面团般击穿,然而如此强悍的拳头,实实在在砸在他们彼此的身上,他们却像是根本没有什么感觉。   这究竟是怎样的拳头?怎样的肉身?每一拳落在肉身之上,就像重锤落在古钟之上,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高昂尖啸,局势也越来越凶险。   山谷畔劲风大作,石砾狂舞,宁缺等四人站在大师兄身后,没有正当其冲,但感觉着那处传来的恐怖威勇,脸色依然止不住变得有些苍白起来,这是因为他们的耳膜被拳风拳声所压迫,更是因为他们的心神被那两个男人的强大所压制住了。   叶红鱼盯着那名自天而降的男子,微白的脸颊透露出她内心的真实情绪,渐渐她承认这个穿着皮袄、看上去异常普通的男子确实有与自己兄长并列的资格。   唐小棠和她的目光落在同一个地方,看着自己的兄长,微白的脸颊上写满了担忧,清稚明亮的眼眸里则是不停流露着替他加油的神情。   莫山山站在宁缺身旁,小圆脸略显苍白,目光显得有些黯淡。她本是深受修行同道尊重甚至敬畏的书痴,然而今番前来荒原,竟是遇着如此多的大修行者,她才知道原来真正强大的人物都隐藏在世界的幕后,深受震撼,尤其是此时正在战斗的那两个男人竟是强大到哪些境界,只怕她的师父书圣大人亲自前来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一念及此,她的心情不免有些黯然。   宁缺不像三位少女想的那般复杂,他只是按照大师兄的要求,老老实实认认真真看着场间这场罕见的肉身巅峰之战,还没忘了凭借自己超人一等的感知能力去感受那两道身影对天地元气的扰动。   然而一用念力感知周遭的天地元气,他便知道自己犯了极大的错误,此时山谷内外的天地元气竟是被那两个男人的拳风撕扯成了无数万碎片,那些碎片形成的湍流毫无规律的流动,复杂繁密到了极点,以他如今的境界,想要感知其间的变化纯属痴心妄想,识海瞬间受到剧烈震荡,脸色苍白应是受了些伤。   那两个男人太强大了,按照昊天赐予的机率或者说普通规律来说,肉身如此强横近乎神将的人物必然举世无双,但偏偏今天就同时出现了两个。   看着满天石砾雨,看着石砾雨间像神迹一般无形出现的越来越多的石坑,看着那两道天神一般的肃杀身景,宁缺怔住半晌后才醒过神来,声音微涩问道:“就这么看着他们打?要不然我们先走?我总觉得和这种怪物们呆在一起很危险,就算他们无意识踢飞一块石头都比弩箭还要可怕。”   大师兄看着他不解说道:“那不然怎么办?”   宁缺看着场间笑着说道:“要不然你用一根手指把他们都戳死?”   “一根手指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他们这种怪物。他们没有向我出手已经很给老师和书院面子,我很开心,但他们自己之间要打我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去拦他们,至于说主动向他们出手,我觉得好像有些不方便有些不厚道。”   大师兄是个很厚道的人,所以他不会在这时候出手,他的解释也很有耐心,很慢条斯理,很温和动人:“而且我真的不怎么擅长打架。”   身为书院后山一员,宁缺当然清楚那座山里生活着的师兄师姐们都是些神神叨叨的家伙,唯有自己稍显正常一些,然而他还是没有想到大师兄竟然会给出这样一个回答——你站在这里就没有人敢对你出手,结果你还说对方是怪物你不是怪物?如果说你不怎么擅长打架?那究竟这个世界上有谁敢说自己擅长?   发现大师兄也有些没谱,宁缺心里的那位安定温暖亲近感觉没有消失,但心中的敬畏却在瞬间掉落满地,他不再理会对方,悄悄凑到唐小棠身边,问道:“你哥?”   唐小棠点了点头。   宁缺心想果然如此,能和武道巅峰强者夏侯如此不讲道理蛮拼的人,也只有那位魔宗的天下行走,接着问道:“你们家的人怎么都喜欢从天上跳下来?”   唐小棠神情紧张地关注着战斗,随口答道:“很难摔出问题,所以就懒得走路。”   宁缺身体微僵,心想这对魔宗兄妹倒也真是一对懒到奇处的妙人。   便在此时,场间那两道呼啸的身影终于静止下来。   战斗中唐身上的皮袄早已在夏侯的铁拳之下如蝶般纷飞,然后像挂了铅块一般啪啪砸到地面,上半身赤裸,肌肉坚硬如岩石,面部和身上的肌肤表面凝着层极薄淡的铁意,尤其是眸子里更是隐隐透着股不祥的铁锈之意。   夏侯浓若墨蚕的眉毛尾部已然尽焦,失去了所有的生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无神的黑虫子,眼眸里满是浓郁的燥意,仿佛有个秋天藏在里面。   唐神情冷漠看着他说道:“你要抢天书,我便要抢你的命。”   夏侯缓缓扯掉身上那件残破的衣衫,露出里面那件盔甲,看着他漠然说道:“这个世界上想杀我的人很多,但至少现在还没有人成功过。”   今日魔宗两代强者之间的战争,起始发端于唐的无上杀意,他一路沉默跟随在宁缺等人身后,就等着夏侯出现抢夺天书,这场偷袭或者说狙杀他已经默默等待了很多年,才等到这个机会,无论天时地利人都占着优势,所以夏侯受的伤明显要比他更重,但是夏侯毕竟没有死。   哪怕夏侯的胸腹挨了无数记重拳,身上那件棉皮袄像书院梅花糕的模子般到处是洞,气势燥焦黯淡到了极点,但他依然像座不可动摇的山一般站在那里。   当年魔宗的叛徒,亲手烹杀圣女,向西陵神殿投诚成为客卿,在大唐帝国领军征伐多年,像这样强大的人物不是那么容易死去的。   唐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的伤比我重很多,我还有机会。”   夏侯摇了摇头,说道:“你终究不是你那位老师,所以我伤再重,你也没有办法当场击杀我,而你是魔宗的妖孽,我是道门客卿,帝国大将,朗朗乾坤之中,煌煌昊天之下,你怎么可能有机会再杀死我?”   唐转身望向众人中那名书生,认真问道:“大先生何以指教?”   大师兄摇了摇头,老实说道:“你们的事情和我书院无关,我只是奉老师之命,顺路来荒原接小师弟回长安城的。”   老实人不见得说的都是老实话,到荒原接宁缺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办法顺路。   唐点头致意。   大师兄忽然用手指向雪峰,说道:“我只是路过,但不知道那个人如何想。”   一道剑意自雪峰之上袭来,瞬间跨冰碾雪而至。   片刻后,那名孤单的、不再骄傲的负木剑者在远处的雪崖上现出身影。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们只是路人(下)   天弃山脚下,两代魔宗强者对峙,遥远的雪崖上,昊天道门的负剑行走正飘然而来,与这些真正了不起的人物相比,如今的宁缺自然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虽说他现在身上有着书院天下行走的身份,但此时有资格代表书院说话的只能是沉默平静站在场间的大师兄,所以没有人注意他,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路人。   宁缺没有什么被忽视的黯然情绪,相反他很高兴自己被场间众人遗忘,唯如此他才能专注认真看着那个中年男人,而不担心被众人发现自己的真实情绪。   看着那个中年男人渐焦的浓眉,眼瞳里的肃杀秋意,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异常,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渐渐握紧,觉得咽喉里有些干涩,想饮些血水润润。   他的人生就是被这个叫夏侯的中年男人直接改变,他幸福的家庭就是因为这个男人变成血泊时原过往,因为这个男人他在黑暗的人间地狱里生活了很多年。   复仇是人类最原始最本能的情绪,宁缺也不例外,自从知道这个男人的姓名和身份之后,他暗中查了这个男人很多年,暗中看了这个男人很多年,对对方的一切都无比熟悉,包括对方最不起眼的容貌特征以及生活习惯。   但今天他才第一次亲眼看见对方。   那个叫唐的魔宗天下行走如此强大,杀意十足的伏袭,都没能把对方当场击杀,看过这场动天撼地的战斗,宁缺对于夏侯的强大终于有了最真切的认知,愈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如果想要复仇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   不过他的心中却没有任何惧意或沮丧,反而愈发自信冷静,坚信自己总有一天能亲手杀死对方——因为夏侯再如何强大,面对大师兄还是没有出手。自己就算一辈子都修行不到大师兄的境界,但只要身在书院,便有无限可能。   ……   ……   唐面无表情看着夏侯,说道:“你如果在土阳城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杀你,但你既然离了土阳城,藏在呼兰海北意图杀人抢夺天书,那么我怎能错过这个杀你的机会?大概你自己已经忘记,当年大明宗并不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夏侯说道:“想杀我的人很多。”   唐说道:“清理师门,没有谁比我要杀死你的理由更充分。”   夏侯说道:“但你没能杀死我。”   唐说道:“我大明宗修行讲究的便是横亘天地一往无前,我荒人部族从不畏怯任何强敌,你先前不敢击出那一拳,说明你已经老了,老了便是废了。”   他看着夏侯继续漠然说道:“就算今天我不能当场击杀你,但至少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当年明宗最强大的那个男人,如今变成一个胆小如鼠的废物,一个只敢藏在盔甲里的老废王八,像这样的人还能在我的拳下苟延残喘几天?”   夏侯沉默片刻,看着唐微讽说道:“你才刚刚调息完?”   唐说道:“你也差不多,叶苏过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如此甚好。”   夏侯伸手把身上那件挂着无数洞的破烂外衣撕了下来,露出里面一身明亮的灰甲,甲片上镌刻着繁密的黑色符文,流淌着肃杀而强大的意味。   宁缺站在大师兄身侧,注意到夏侯露甲之后身上的气息骤然再涨,不由心头微凛,他看着明亮盔甲上的符文,大致猜到这便是那件由黄鹤教授亲自设计、由书院后山两位师兄亲手打造的强大盔甲。   唐沉默看着夏侯身上的盔甲,忽然伸手至身畔空中,握住了一把血色巨刀。   刀是唐小棠递过去的。   唐说道:“我本不想动刀,因为你这种怯懦的叛徒不配死在这把刀下,但既然你穿的盔甲来自书院,我不用刀未免有些不敬。”   夏侯看着这把血色的巨大弯刀,很自然地想起很多年前的很多画面,声音略显沙哑说道:“没想到修二十三年蝉果然能抛弃世间一切,他竟把这刀也留给了你。”   唐已经调息完毕,再也没有与他多说一个字,小腿间灼热红艳的火苗骤然喷吐,如小山般的身躯以恐怖的速度向对方所在轰了过去。   两代魔宗强者,对彼此的修行功法战斗技法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正因为熟悉所以无法使用任何诱敌之类的手段也无法闪避,只能像最开始那如钟般的万拳对轰一般,实实在在地撞到了一起。   这一次的战斗不像先前那般声势恐怖。   两道身影一触即分,然而凶险处却犹有过之。   只见风沙落时,唐的左肩仿佛塌陷了下去,鲜血横流。   而夏侯那件盔甲上多出了一道极深刻的刀口,繁复符文之意滞碍,再也不复先前的明亮,而是变得无比黯淡,似乎在库房里放了数百年时间,快要散落。   夏侯缓缓眯起双眼,右手轻抚腰间那个冰冷的铁匣子,手指过处锈迹尽褪。   作为魔宗如今遗落在世间寥寥无几的强者,唐很清楚这个叛徒是多么的强大,整个山门里除了他那位消失无踪很多年的老师,谁也不敢说一定能击败对方。   失去盔甲,或许当年那个叱咤荒原的明宗强者真的会回来,这一刻在生死之际决意拿出全数精神与力量的夏侯,要比先前更加危险。   但唐在极北寒域沉默等待了十余年,终于有机会南下杀死这个叛徒,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于是他握紧刀柄,想要斩出第二刀。   然而他的第二刀便没有斩下去。   因为有一柄木质道剑破空而至,嗤的一声落在他与夏侯之间的坚实地面上,无柄的剑尾轻轻颤抖摆动,发出嗡嗡轻鸣。   一道极孤独萧索的气息,顺着那柄木剑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仿佛那不是一根木剑,而是一株在荒原上生活了很多年的老树,时刻可能倒下塌坍。   看着那柄木剑,唐微微皱眉,发现那个骄傲孤单的家伙下雪峰的速度比自己想像的要快了几分,不禁有些疑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已经站在修行五境巅峰的那人在短短时日内竟向上再攀行了一段距离。   看着那柄如老树般萧索黯然的木剑,他知道因为对那人速度的细微失算,自己今天失去了与夏侯决一生死的机会,稍一沉默后把刀递给了身后的妹妹。   唐小棠收刀,场间竟是无人能看出她把刀收在了何处。   夏侯神情漠然看了唐小棠一眼,缓缓释去身上那道时而如铁锈沧桑时而如钢水灼烈的气息,然后沉默向场外退了十几丈。   退是要给场间留出一个位置。   世间有资格让夏侯让位置的人非常少,不过今天呼兰海北的山脚下却来了很多。   浅素色的薄衫在寒风中微飘,叶苏不知何时站到了那柄木剑旁。   他从地面抽出木剑负回身后,木剑上那股萧索孤单的气息似乎也随之一道回到了他身上,他的身躯变成了一株萧索的老树。   ……   ……   这是宁缺第一次看见知守观传人叶苏。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是猜到对方肯定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很多年之后,在那场决战之前,他对叶苏提起了当年在天弃山脚下的相遇,多年后的叶苏对当时的宁缺根本没有任何印象,而宁缺则是印象深刻。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那么孤单,好像他的双脚站立的不是人间的地面,而是另外一个世界,而且他明明是活着的,却感觉已经死了很多年,这个说法也不准确,应该说当时我眼中的你似乎是活人又似乎是死人,我觉得你很可怜。”   ……   ……   叶苏并不知道一个被自己当作路人的家伙,此时正在同情可怜自己,他的眼中只有那名穿着旧袄破鞋、看上去很没有存在感的书生。   沉默片刻,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事情,他向对方平静致意:“见过大先生。”   大师兄回答道:“你好。”   叶苏转头,望向不知何时被握在夏侯手中那个铁匣。   唐的目光也落到那个铁匣上。   场间众人都看着那个铁匣,只有叶红鱼神情复杂地看着叶苏。   即便是大师兄也看着那个铁匣,不过他平静温和的目光里没有任何坚定的夺取之意,有的只是带着些古怪意味的好奇。   叶苏忽然开口说道:“夏长老替道门夺回天书,可喜可贺。”   唐说道:“道门中人果然还像多年前那般无耻。”   夏侯此时却漠然开口说道:“此事与道门无关。”   听到这个回答,叶苏沉默不语。   唐国君臣见疑,夏侯擅入荒原抢夺天书,意图杀死书院派来的那个家伙,事后根本无法向长安城交待,此时又被众人围在呼兰海畔,如果他还想要保住自己的声名权力,便只有凭恃神殿客卿这个身份。   叶苏道喜,便是给对方一个脱困机会,只需要拿天书来换,不料夏侯却不接受。   叶苏明白对方为何不愿接受,堂堂唐国大将军,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必然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想要与过往的那些年岁完全割裂,而且眼下呼兰海畔的局势很复杂,对方还有机会,最关键的是书院大先生一直没有说话。   天书明字卷将于荒原现世,这是天谕大神官自南海畔归来后批下的谕示,世间没有谁会不相信这一点,尤其是叶苏知道这肯定是观主的结论。   因为这件事情,世间诸国诸派遣人进入荒原,试图进入魔宗山门,最终成功的是宁缺等人,但真正有资格抢夺天书的人其实一直在暗中窥峙。   天书是蝉。   宁缺等年轻一代是螳螂。   夏侯是黄雀。   唐和叶苏则是猎人。   大师兄什么都不是,用他的话来说,他只是路过。   然而他路过这里,呼兰海畔便不再有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   于是所有人都望向了那个很普通的书生。   大师兄问宁缺:“要不要那个铁匣子?”   宁缺摇了摇头。   听到他的回答,大师兄竟是没有任何犹豫,看着场间众人温和说道:“这匣子你们想争便争,我们只是路过,还要急着回长安,那便先告辞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生何其苦   这句话代表了书院的态度,表示他们无意加入天书明字卷的争夺,那为什么此次书院实修会改在燕北边塞?为什么书院后山会派宁缺一路向北?   叶苏微微皱眉,明显有些不理解书院把自我定义为路人的含义,目光淡淡落在大师兄身上,若有所思。夏侯明显也没有料到局势竟会如此发展,浓郁的双眉骤然挑起,如果书院方面离开,他身处道魔两门之间又该如何自处?   唐看着夏侯,沉声说道:“我说过你老了,只要老而将死将废之人,才会把改变命运的机会寄托在虚无缥渺的传说或者天书这种事物之上,如果一卷天书真的能够改变一切,当年我大明宗怎么可能覆没?观主又怎么会一直在南海上飘着?”   听到唐提及家师飘流于僻远南海之上,叶苏的眉头皱的越发紧了起来。   夏侯漠然看着唐说道:“若你对天书没有兴趣,又怎会来此?”   唐说道:“我来此的目的是杀你。”   叶苏没有理会这两代魔宗强者之间的对峙,虽然夏侯是西陵神殿的客卿,但此次荒原夺天书之行,明显看出这位大将军对神殿已然起了异心,便如他对帝国一样。   他只是静静看着书院大师兄,目光在这个很没有存在感的书生身上缓慢地移动,似乎想要看清楚对方做出这个决定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夏侯则是缓缓低头,望向手中紧握着的那块铁匣。   便在此时,呼兰海畔隐隐传来如暴雨般的马蹄声。   大地微微颤抖,无数骑大唐帝国最强大的玄甲重骑从南方奔驰而至,蔓过冬日原野的骑兵像黑潮般看不到尽头,声势极为惊人。   紧接着,从荒原东面呼啸驶来数百骑黑甲金符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来到了呼兰海畔,沉默肃杀却流露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   两只骑兵来到呼兰海畔,便各自约束布阵,沉默驻马冰侧,骑兵却未下鞍,仍然坐在座骑之上,保持着时刻发起冲锋的态度。   一股令人压抑的紧张气氛,笼罩在呼兰海畔,天弃山下。   在世人眼中,大唐帝国玄甲重骑以及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毫无疑问是最强大最可怕的两支骑兵,然而因为历史政治宗教等多方面的因素,这两支骑兵从来没有在战场上正面交锋过,至少在能够被看见的历史上是这样。   今日这两支骑兵突然远离中原,深入寒冷的荒原湖泊,担负着接应的任务,是诸方抢夺天书明字卷里的重要一环,难道说今日终于要大战一场?   速度惊人冲击力像移动小山一般恐怖的厚甲重骑,在战场上向来是各种修行者的恶梦,因为那些精心铸造的厚甲,可以让战马和骑士完全无视飞剑之类的攻击。   此时站在呼兰海北畔山脚下的这些人都是世间至强者,当然不是那些会在战场轻易死去的普通修行者,纵使面对重甲玄骑也自保持着自己的冷静从容和自信,只是纵是知命巅峰的大修行者,也不愿意在荒原上与绵绵不绝的重甲骑兵连续冲撞,因为无论是西陵教典的历史记载还是大唐帝国的开边战役纪录中,都曾经有过骑兵主将发疯用数百名珍贵的重甲骑兵活生生堆死知命境强者的故事。   天书明字卷的争夺,随着乌云黑潮般的骑兵云集,终于从阴暗的角落里走到了世间的明处,再也无法遮掩下去。   看着呼兰海畔的大唐重甲玄骑,书院大师兄脸上始终保持着的温和笑容终于敛去不见,他看着夏侯轻声细语问道:“大将军是想要造反?”   叶苏低着头,轻声说道:“夏长老是想叛出道门,重投魔宗怀抱?”   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平静轻柔,然而代表着大唐帝国以及昊天道门这两个世间最强大的势力,纵使夏侯武力再如何强横,他所统率的大唐东北边路军再如何忠心耿耿为之效命,如果同时被两方所弃,也只有死路一条。   夏侯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确实老了……天书对你们都没有用,所以你们可以不在乎,但对我有用,至少我希望它能对我有用,所以我很在乎。”   然后他望向叶苏,面无表情说道:“我是西陵客卿,但也是帝国大将军,我是俗世之人,所以必然要借助俗世之力,今日场间,无论你还是唐都没有把握把我留下来,大先生想必不会出手,所以这卷天书必然要被我带走。”   大师兄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事情,叹道:“为何我不会出手?”   夏侯漠然说道:“因为我将把天书明字卷献予大唐皇帝陛下,今日当着诸人之面,请大先生作证,而依照夫子定下的规矩,此乃朝政,书院任何人不得干涉。”   身为帝国大将,无诏而远离驻地,眼下更是擅令千余骑玄甲重骑深入荒原,无论怎么看都已经迹近谋反叛逆,然而只要事后夏侯真的把天书明字卷献予大唐天子,那么所有的这些行为都可以找到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如果大唐朝廷接受这卷天书,那么此事便变成朝政之事,依据夫子的严命,无论书院中人有诸多不甘,都必须保持沉默,甚至还应该暗中予以协助。   今日呼兰海畔,如果大师兄不再出手,叶苏与唐身为道魔两宗的天下行走,更不可能并肩出手,那么在千骑护卫下的夏侯,毫无疑问拥有最好的机会。   大师兄叹息一声,说道:“做了这么多事情,你就是想看一眼那卷天书?”   夏侯淡淡说道:“总要看一眼才能死心。”   大师兄沉默,不再多说什么。   于是场间一片沉默,呼兰海畔的风像刀子般刮过地面和人们脸颊,有些压抑有些寒冷,就像风不知该往何处落一般,也没人知道这场争夺天书的战争该如何收场。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大将军如果想看天书,那为什么要抢我那个匣子呢?”   宁缺睁着眼睛,好奇疑惑地望着夏侯,他的目光很明亮清澈,神情很天真无辜,事实上却隐藏着极大的恶意,他很想看到对方失望到吐血的模样。   除了莫山山和叶红鱼明白他的意思,其余人都觉得他的这个问题有些无谓,铁匣里自然便是天书明字卷,不然夏侯又怎么可能愿意为了那个匣子强行顶住西陵神殿和书院两座大山?叶苏冷冷看了宁缺一眼,心想虽说明字卷失落已久,自己也没有亲自见过,但夏侯到手已久,必然通过某种方式肯定匣中之物究竟为何。   大师兄没有进魔宗山门,但不知为何似乎他很相信宁缺的话,温和干净的眼眸里浮起几抹笑意,看着夏侯问道:“是啊,为什么呢?”   夏侯看着这对书院师兄弟,神情漠然说道:“大先生,十三先生,莫非以为随意一句话便能乱了本将心神?我断然不会看错铁匣中物的气息。”   铁匣很普通,但很厚实,沿线被封闭的极好,表层上有淡淡锈痕又有先前夏侯手指抹出的光滑金属光泽,根本无法从重量和手感上分辩里面到底有什么。   但夏侯能清晰地感觉到匣中事物的气息,那道气息是那般的熟悉而又令他感到敬畏,这种敬畏发源于识海里的最深处,仿佛是本能里的畏怯敬慕,他相信场间这么多人,只有自己这个明宗老人才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匣中事物气息。   除了那卷让明宗开派的天书明字卷,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样的事物,能让自己从本能里感到畏怯敬慕?想要亲近却又不敢太过靠近?   ……   ……   铁匣喀嗒一声打开。   里面没有天书明字卷,甚至连张纸都没有。   只有一匣子黯淡的灰烬,杂着些许没有化尽的骨屑。   他是武道巅峰强者,强大的双手即便举着巨鼎也稳定的仿似山岩,然而此时只是捧着个小小的铁匣子便开始颤抖起来,脸色越来越沉重凝如黑铁。   夏侯盯着匣子里的灰,沉默了很长时间,如墨蚕的双眉早已不带一丝焦意,挑起拧起复又平缓,稠血似的双唇略显苍白,良久挤出一道金属摩擦般的艰涩声音。   “这……是什么?”   宁缺看着他的脸,说道:“这是莲生大师的骨灰。”   听着莲生大师四字,无论叶苏还是唐都微微变色,即便是大师兄也禁不住看了匣中灰一眼,心想这些孩子们究竟在魔宗山门里遇到了些什么事情?   宁缺盯着夏侯的脸,他隐隐猜到对方应该和那名如鬼的老僧有关系。   夏侯只是盯着匣中的灰,从听到莲生大师四字之后,他便一直像只雕像般保持着绝对的静止,脸上看不到沮丧的神情,反而似哭非哭一般异常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夏侯脸上的诡异神情渐渐敛去,露出一丝深沉苦涩的笑容,看着匣中的骨灰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握着铁匣的手指关节处骤然苍白,似乎在隐隐用力,然而片刻后他便放弃了这个动作,神情漠然说道:“既然是前辈高人的骨灰,那我代着葬了吧。”   局势发展至此时,峰回路转,谁也没有想到,宁缺等人从魔宗山门里取出的、被夏侯断定藏着天书的铁匣子,竟然放着的是一捧骨灰,场间一片死寂。   大师兄看着夏侯,叹息说道:“何苦。”   先前夏侯明明生出退意,却依然强行出手时,大师兄便曾经叹息说出何苦二字,此时再次重复,依然是那般的缓慢悠长、满是惋惜之意。   夏侯沉默看着匣中的骨灰,喃喃说道:“是啊,何苦呢?”   无论是七卷天书,还是三十二瓣莲,无论夏侯不想继续持着各种身份在光明与黑暗间挣扎往复求解脱,还是他的老师莲生那样平静喜悦化身万千行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求解脱,最终都只能变成一捧没有任何感觉的灰烬。   然而在成为灰烬之前,人们总是还是要为了这些事物、某些理念争来争去,斗来斗去,若要问这是何苦,大概只有感慨道声:人生何其苦。 第一百一十九章 都是别人苦(上)   夏侯走了,他捧着那个盛满骨灰的匣子向呼兰海畔走去,那里有无数忠诚于他的强大部属在迎接他的归来,然而他的身影却是那般的落寞,甚至有些佝偻,再不复那位霸道举世无双大将军的风采。   叶苏沉默看着渐渐消失在湖畔的背影,知道这个人废了——这位名将的前半生一直在西陵神殿和大唐帝国之间摇摆,并且毫无保留地对方都献上自己的忠诚,奉上自己的铁血功绩,然后借此换来了无上的荣耀与背景,今日他将这些历经千辛万苦乃至无数重心劫才换来的事物尽数抛去,想要得到那卷天书却最终只得到了一捧骨灰,事后必然会遭受神殿以及唐国的强大反噬,所以他必然废了。   舍弃在大唐帝国位高权重的重要人物,想必西陵神殿掌教乃至天谕、裁决两位大神官都会觉得有些惋惜,不过叶苏来自知守观,他并不在乎这些俗世的倾轧争斗,只是因为此事下意识里看了那名始终沉默的少女一眼。   他看到那少女身上的红裙凌乱,衣不裹体,没有因为她身上的伤势而露出担心神情,反而因为她露出的青春曼妙身躯而蹙起了眉头。   因为他蹙起眉头,叶红鱼的美丽脸颊变得愈发苍白。叶苏从雪峰之巅来到场间后,她便一直怔怔地看着他,无论是夏侯的铁匣,还是书院大师兄都不能让她的目光离开。然而叶苏却一直没有看她,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却流露出了厌憎的情绪,这个事实令她感到无比的痛苦。   宁缺注意到她的神情一直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看见飘然如鬼似仙的负剑男子,以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压低声音问道:“老情人?”   叶红鱼缓缓转头,毫无情绪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会杀了你。”   宁缺悄无声息向大师兄身后靠近半步,得意说道:“现在没人能杀得了我。”   唐小棠在旁边插了一句:“别瞎说,那是她哥。”   宁缺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什么,向着叶红鱼抱歉一笑。   魔宗行走唐是唐小棠她哥,那个背木剑的家伙是叶红鱼她哥,宁缺心想兄妹都是修道天才,昊天老爷果然不怎么公平,接着他又想起自己曾经真诚祝愿陈皮皮喜欢上的姑娘都有一个天下最生猛的兄长,此时看来,如果陈皮皮和叶红鱼童年时没有什么孽缘,难道说将来要和这个叫唐小棠的魔宗小姑娘发展出一段故事?   他正想着这些有的没有很无谓的事情,听着大师兄说道:“小师弟,我们走吧。”   宁缺很喜欢被喊小师弟,当然不是被陈皮皮或者七师姐喊,而是被大师兄或者二师兄喊,因为这个称呼里有他最喜欢的安全感。   自己是书院小师弟,那么如果一旦出事,比如说快要被夏侯那个大拳头砸成肉泥的时候,大师兄或者二师兄肯定会帮自己出手,这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爽的事情,所以他答应的也很脆生:“知道了,大师兄。”   叶苏忽然看着他们说道:“大先生似乎不想看见我们这些人?”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很慢很认真地说道:“身为书院弟子,我当然很讨厌你们这些道士,虽然我不像君陌那样崇拜小师叔,可我也很讨厌呀。”   叶苏完全没有想到这位让人觉得干净温和到了极点的书生,居然会这样直接干脆地说出讨厌道门的话语,不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微微鞠躬,说道:“感谢大先生这些年来对小师弟的照顾。”   大师兄摇摇头,没有接受他的道谢,指着身旁的宁缺说道:“这才是我的小师弟,至于皮皮你不用客气,因为他是我的师弟,就不是你的师弟。”   唐忽然对他很认真地行了一礼,说道:“今后便拜托大先生了。”   叶苏微微蹙眉,不解此言何意,难道凋蔽至斯的魔宗余孽们还没有死心,居然想与长安书院扯上什么关系?   唐小棠看着宁缺稚声说道:“宁缺,以后我去找你玩啊。”   那只雪茸茸的小白狼从魔宗少女怀中拱出脑袋,盯着宁缺发出一阵低沉呜吼,意思大概是说如果你敢发出邀请,我一定会把你啃成骨棍。   大师兄怔怔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很无辜地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和那个魔宗小姑娘之间是清白的。   大师兄没有再多说什么,把腰间的水瓢系紧了些,向场外走去。   宁缺把身后的行李系紧了些,跟着他的身影向场外走去,然而没走出几步,他便蹦跳着跑了回来,跑到莫山山身前,笑眯眯说道:“一起走好不好?”   莫山山微圆小脸上微红,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   ……   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荒原冬阳下。   呼兰海畔一片安静。   唐看着远处说道:“他在书院排行第一,从不出手,也没有人敢对他出手,我也一直认为与他之间有差距,可万一他并不擅长战斗呢?可惜始终无人敢试。”   叶苏与他看着相同的方向,说道:“我试了。”   唐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这个答案,望向他说道:“结果?”   叶苏平静说道:“我出了手,他没有出手。”   很简单的描述,很清晰的结果,于是唐再次沉默。   叶苏望向叶红鱼,说道:“这两年你不错,在雪崖上破境我看到了,不过有些事情执念太深,对你自己并不是好事。”   说完这句话,他便准备离去。   叶红鱼没有想到会听到如此温暖的评价,虽然叶苏的语调冷淡平静至极,但有不错二字,对于她来说便是最温暖的事情,看着兄长的背影难过唤道:“哥……”   叶苏没有回头,说道:“什么时候皮皮回到观里,你再喊我哥。”   看着那个孤单的背影逐渐远离,叶红鱼忽然发现,不是自己追不上兄长的脚步,而是兄长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站在他的肩旁,难道说那个人真的那么重要?   唐小棠在一旁看着她,同情说道:“虽然你这个婆娘有时候很讨厌,尤其是战斗的时候,但被自己亲哥哥扔下不管,确实太可怜了。”   叶红鱼脸若寒霜,没有理她。   唐小棠毕竟年纪小,睁着天真的眼睛,好奇地不停追问:“皮皮是你的弟弟?不然你哥怎么会因为他生你这么大的气?还有啊,你怎么欺负那个家伙了?”   叶红鱼疲惫说道:“那个家伙就是在山谷里宁缺说的那个死胖子。”   唐小棠吃惊地用小手掩嘴,却捂到了兽尾上,说道:“一个知天命的修行天才居然被你欺负到逃家,你太厉害了。”   叶红鱼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种赞美,如果知道小时候的欺负和隐藏的那些阴郁念头,最终会导致兄长对自己的冷漠不相见,她绝对不会这样做。   唐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不要尝试去学你的兄长,就算你够资格站到他的肩旁,也会变成像他一样没有气味的活死人。”   叶红鱼轻蔑嘲讽说道:“过死关悟生杀,你这种魔宗余孽哪里能懂这等道法。”   唐面无表情说道:“但我懂他把你留在这里,我就可以随时杀死你。”   道魔不两立,叶红鱼身为西陵神殿裁决司大司座,唐没有任何道理不动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看着叶苏离去背影的少女在他的眼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可怜的失去兄长的小妹妹,所以他只是沉默带着自己的妹妹离开。   叶红鱼孤单地站在原地,想念着兄长孤单的身影,过了片刻也抬步离去,缓慢走向远处呼兰海畔的神殿护教骑兵。   先前无比肃杀紧张的山脚下,已然空无一人。世间之人为那卷天书而来,最终却是无所得,只看到了一匣子前人的骨灰,黯淡的冬日照耀着寒冷的荒原,被凛冬之湖上的寒风一吹,光线变得愈发凄清,令人睹之心生惘然之情。   ……   ……   离别总是苦涩的,不过宁缺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因为他这时候正和大师兄坐在一处冬枯杨林旁烤火,火堆下面埋着些从地里刨出来的干薯,隐隐已有香气。   远处传来嘶嘶马鸣,声音显得极为兴奋欢乐,宁缺随着声音望去,只见那道未曾全冻的半温溪旁,大黑马在溪水里像疯子一样甩头不停。   莫山山正在替大黑马梳洗,被它这样一闹,满头满脸都被弄的湿漉不堪,不过很明显她当初在王庭帐外说的并不全是假话,她确实挺喜欢宁缺的大黑马,所以并未生气,反而格格笑着露出罕见的少女娇憨神态。   “大师兄,你实在是太令人佩服,这么大的荒原,你居然能够找到这头憨货,还把它从北边一直赶到了这里,它怎么就能听你的话?”   宁缺看着火堆畔的书生,眼眸里难以压抑地流露出震惊和敬佩的神情。   大师兄拿着一根粗柴,慢条斯理捣腾着火堆,温和解释说道:“老师养了一头老黄牛,我常与它打交道,所以它们大概觉得比较可信?说起来,小师弟你这匹大黑马不错,日后若那头黄牛回后山养老,它或者可以替老师拉车。”   宁缺挠了挠头,忽然问道:“大师兄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刚才我们碰见那两个家伙虽然不如你了不起,但也是很了不起的人,所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   大师兄抬头看着他,好奇问道:“什么问题?”   “像知守观传人叶苏这样的人,怎么会如此死脑筋地相信那个铁匣子里就是天书明字卷?唐是魔宗传人,为什么连他也相信?如果说他们这样的人都肯定天书明字卷一定会在这里现世,那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找到?”   宁缺看着大师兄,认真问道:“那卷天书究竟在哪里?” 第一百二十章 都是别人苦(下)   不知道是因为被山山的小手摸的太过舒服,还是隐隐听到书院大师兄说将来要让它接替老黄牛的岗位替某个老头子拉车,总之温水溪畔的大黑马骤然间变得僵硬起来,四肢直楞楞地杵在碎石间,变成木马一般。   宁缺没有注意那头憨货的动静,他只是盯着大师兄的眼睛,带着期盼好奇的神色等待听到一个答案,哪怕是猜忖的答案,为了这卷天书,他从燕北边塞一路行来,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甚至是死亡的威胁,实在是很难接受大家乱打一通便做鸟兽散,再也没有人提及那卷天书的下落。   大师兄想了想后笑着说道:“天谕大神官既然说天书会在荒原现世,想来叶苏是会相信的,唐也不会怎么怀疑,至于为什么大家都盯着那个铁匣子……大概是因为夏侯感受到铁匣子里的气息,便坚定地认为天书在里面,他为了这卷天书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和决心,想来总不至于在这么重要的判断上犯错,所以叶苏和唐也相信天书在匣子里,话说当时有瞬间,我自己也险些信了。”   “夏侯究竟感受到了什么,会让他把莲生大师的骨灰当成天书?”宁缺微微皱眉说道:“我能猜到他和莲生之间有关系,是什么关系?”   大师兄说道:“夏侯是莲生的徒弟,如今看来你在魔宗山门另有奇遇,想来也知晓那位莲生前辈是何等样的人物,夏侯叛离魔宗,只怕每个夜里都畏惧莲生复生来寻他的麻烦,这便是所谓心魔。”   宁缺沉默片刻,忽然感慨问道:“有没有什么事情是师兄你不知道的?”   “当然还有很多,就连夫子都承认自己还有很多事情不曾明悟,更何况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师弟啊,须知世间本没有生而知之的人。”   说到此节,大师兄忽然怔住,看着他的脸笑了起来。   宁缺没有注意到大师兄神情里蕴藏着的信息,苦恼说道:“师兄,我怎么觉得话题好像被你带偏到了南海?能不能不要打岔,说说那卷天书究竟可能在何处?”   ……   ……   苦寒荒原的温暖火堆边,书院大师兄和小师弟进行了他们彼此间的第一次长谈,在宁缺日后的回忆里,这番长谈很温暖平静,没有任何初见交谈的陌生感,非常顺利,但事实上又非常不顺利。因为大师兄的节奏实在太慢,每句话出口前似乎都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确保没有错误或者不会产生什么误会才会说出来,而且这种如同催眠的节奏又很奇妙地容易把话题扯偏到别的地方。   宁缺追问天书明字卷的下落,结果说不到一会儿,便变成他向大师兄禀报自己离开长安来到荒原后的行踪事迹。从碧水营里的书院学生说到温溪畔的大河国少女,从夏侯控制的马贼袭击说到王庭里的慷慨以势欺人,又从夜杀东北边军大念师林零说到箭狙隆庆皇子再与道痴一番血斗,直至入了魔宗山门遇着小师叔残留下来的斑驳剑痕以及骨尸山间那名像鬼一样的老僧。   前面那些叙述过程中,大师兄始终保持着平静的神情,即便是听到小师叔遗留在世间的浩然剑意,也不过是唏嘘感慨一叹,唯独听见宁缺在魔宗山门里遇见活着的莲生大师,他的脸色才有了略浓烈一些变化。   大师兄看着宁缺真诚说道:“原来小师叔以剑意拟成的樊笼大阵竟有如斯威力?连老师都不知道莲生前辈还活着,如果知晓此事,我断然不敢让你一个人进山门,本想让你修行磨厉一番,哪料到竟会遇着这多凶险,小师弟,真是抱歉。”   直到此时此刻,宁缺终于确认此次荒原之行是书院的安排,夫子和大师兄果然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只是很明显看似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那位未曾蒙面的老师以及火堆畔强大到无人敢于挑战的大师兄并不是真的无所不知,至少他们不知道魔宗山门里还藏着一个化成骨灰都能勾出夏侯心魔来的莲生大师。   想到在那堆尸骨山旁的凶险遭遇,想着那名低头啃噬少女血肉的如鬼老僧,宁缺忍不住热泪盈眶,悲愤交加说道:“大师兄,你也太不负责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当时光顾着在雪峰里拣那些东西,真没想到。”   大师兄羞惭低头,右手不知从何处摸出四根黝黑的铁箭递了过去。   宁缺接过四根铁箭,手指抚摩着上面细密繁复的符文,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大明湖畔悟道破境之后,为了杀死隆庆皇子、对付道痴叶红鱼,他前后一共射出四枝元十三箭。那四枝符箭或射穿隆庆皇子胸腹后深入雪崖岩体,或擦着叶红鱼的肩头入云不见,他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寻回它们,想着书院后山师兄师姐们为此付出的辛苦,好生遗憾,不料现在居然全部回到了手中!   大师兄……他究竟是怎么确定这四枝符箭落在何方,又如何拣回来的?   “这箭不错,后山有多少师弟出了力?”大师兄看着他手中的符箭问道。   “所有师兄师姐都出了力的。”宁缺心想弹琴下棋看花的那几个家伙最后也在湖畔来替自己加了加油,这也算是出力吧?   大师兄有些遗憾,说道:“可惜当时我不在,或者这箭能再更好些。”   宁缺生就打蛇随棍上、竹杠梆梆响的性子,往大师兄身畔挪了挪位置,脸上流露出真挚的神情,认真说道:“那回长安后我们再试试?”   大师兄怔了怔,然后老实说道:“好啊。”   宁缺知道大师兄肯定看出来自己的用意,却没有揭穿,甚至连调侃取笑也没有,便这般应下,面对如此笃诚之风,他竟罕见地觉得有些羞涩起来。   “说起来,那位书痴小姑娘对你真不错。”   “大师兄,说这个干嘛?”   “你得谢谢对方。”   “知道了。”   大师兄从火堆下的灰里用树枝扒出几颗地薯,说道:“吃吧,很香的,这两颗留给书痴小姑娘和你的大黑马吃,不要动。”   宁缺伸手去摸地薯,险些被烫着,有些生气,说道:“给山山留颗倒也罢了,就大黑马那头憨货畜生哪里有资格吃。”   大师兄有些不适应他的说法,心想无论是夫子养的大黄牛还是君陌养的大白鹅,平日里都是跟着大家一起吃饭,为什么小师弟养的大黑马却不行呢?   他摇头说道:“说起来小时候刚进山的时候我一直不肯吃肉,因为总觉万物皆有灵,后来被老师拿棍子打了一顿又见着黄牛吃肉,才被拧了过来……”   宁缺一边听着大师兄絮叨的回忆,一边与滚烫的地薯战斗,忽然回过神,抬起头来恼火嚷嚷道:“师兄,你怎么又把话题扯偏了?”   大师兄茫然看着他,问道:“什么偏了?”   “夏侯如果是因为莲生,误以为铁匣子里是天书,那唐和叶苏呢?”   “唐本来就不是为天书而来,他是想要杀死夏侯,替魔宗清理门户。”   “那个叫叶苏的呢?”宁缺问道。   大师兄挠挠头,有些不自信试探说道:“他好像是为了我来的?”   宁缺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天谕大神官说明字卷会出现在魔宗山门处,呼兰海北畔,这些世外之人既然来了,必然便是相信天谕神座的话,天谕大神官弄出这么一个不真实的谕示,对他对神殿有什么好处?”   他抬头望向大师兄,说道:“那么那卷天书究竟在哪里?”   大师兄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你真的很想知道?”   宁缺说道:“世上人都想知道。”   大师兄说道:“可是就算知道了,对你又有什么帮助呢?”   宁缺瞪着眼睛认真说道:“师兄,你知不知道好奇会杀死一只猫?”   大师兄摇了摇头,认真说道:“这个,真不知道。”   然后他抬头望向灰暗的冬日荒原天空,好奇说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天谕神座为什么会发出那道谕示,如今想来,难道说多了位好奇的小师弟也是某种机缘?”   说完这句话,他从腰间取出那卷旧书,递给了宁缺。   宁缺怔怔接过那卷旧书,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却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卷旧书寻常无奇的封面,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终于鼓足勇气翻开了第一页,因为紧张兴奋而颤抖的手指,把书页翻的哗哗的。   像极了雪峰山腰水潭畔曾经响起的水声。   这个世界对书院大师兄的认识并不多。   他们只知道那个穿着旧袄破鞋的书生,无论身上染着多少尘埃,总让人觉得无比干净。他们只知道那名书生平静喜乐,爱于山溪水池畔流连,腰间永远系着只水瓢,渴时便饮一瓢水,手中永远握着一卷书,时常诵读。   没有人知道,书生手中握着的那卷书便是天书。   失落在荒原不知多少年月,始终未曾现世的天书明字卷。   ……   ……   火堆畔安静了很长时间。   事实上宁缺根本没有敢认真翻看那卷旧书,因为他不知道看后会发生什么。   过了很久,他艰难地抬起头来,声音微颤问道:“这卷天书一直在你手里?”   大师兄老实承认道:“那年暮时观云破境之后,老师便一直交给我代为保管。”   宁缺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发现今天自己倒吸凉气的次数,竟似乎要比过去十几年间加起来还要多些,忍不住感慨说道:“难怪先前师兄要叹夏侯何苦。”   七卷天书中的明字卷,一直在书院大师兄手中,然而世间却无人知晓,无数人为此生出贪嗔之念,为之搏生斗死,甚至像夏侯这样不惜放弃前半生的一切。   这真是何苦来哉?   人生何其苦。   很幸运的是,宁缺现在是书院小师弟。   而对书院来说,人生种种悲苦,通常都是别人的苦。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书现世,日后之事   当宁缺在火堆畔轻轻翻开那卷旧书时,一道气息自微黄纸面缓缓浮出,这道气息平静淡然澄静,仿似不属人间所有,须臾间飘飘摇摇直上天穹,仿佛便要散入冬日的阴云中,再也不会重新回到书页之上。   这道气息因为过于淡然澄静,与冬穹荒原上的任何事物都无法产生相斥之意,却也并不融合,就连那些柔若无物的云丝也无法融合,这种无法融合并不是抵抗和排斥,只是沉默地本性保持,便是连接触也不愿意。   没有接触自然便不会带来相互的作用,依旧是安静的冬日阴云,荒原霜林,就算是世间念力最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发现这卷书所散发的气息。   但天空可以,因为碧蓝或铅灰的天空便是一面镜子,一面属于昊天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照的镜子,所以它可以清晰地反映出那道气息的模样。   冬日天空中那些密集低垂像吸饱水的旧棉褥似的云层,在天书明字卷开启之后,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反应,厚厚的云层剧烈地绞动着、撕扯着,然后互相纠缠吞噬,最终脱离开彼此的区域,变成无数万朵独立的云。   无数万朵云之间露出后方遥远湛蓝的天穹背景,正是因为这些背景,让这些云团产生了清晰的悬垂感,变成了无数颗沉默飘浮在空中的石头。   宁缺抬头望着天空里那些云石,想起魔宗山门外块垒大阵里的亿万颗嶙峋怪石,若有所悟,心有所感,感慨沉默不语。   ……   ……   黑色的荒原某处。   叶苏正在望天观云,双手负在身后,仿佛已经握住那把单薄木剑,头仰的很高,仿佛已经靠住那把单薄木剑,他身上的衣衫很单薄,仿佛要随荒原上的寒风而飞舞,他脸上的情绪也很单薄,那是一种自嘲神伤的淡漠形成的单薄。   黑色荒原另一处。   唐也在望天观云,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着像是两个坚定的石头,头仰的很高,仿佛是块悬崖边欲坠的巨石,他身上的皮袄很厚实,无论荒原上的寒风劲吹却无痕,他脸上的神情也很厚实,那是一种明悟真相的平静形成的厚实。   黑色荒原又一处。   夏侯轻提缰绳,缓缓举起右手,示意身周如乌云般的玄甲重骑停止,然后他抬头望向天空那数万朵像悬石一般的云团,难以自禁回忆起了很多年前日夜能够见到的山门,想起了很多事情,深沉如铁的面色闪过几丝痛楚。   此时的荒原上有很多人,他们都没有能力接触到那卷天书泄露出来的澄静气息,但他们看到了天空中的异象,看到了那些各自独立沉默不与天地相融的云团。   于是他们震惊,然后沉默无语。   天谕大神官的谕示是真的。   天书明字卷于荒原现世。   遗憾的是,世人望天观云能知天书现世,却不知天书出现在荒原何处。   ……   ……   “师兄,既然天书在你手里,那先前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他们没有问我,而且……我真的不想告诉他们。”   “有道理,除了咱们书院的人,谁也不能告诉。”   “是啊,告诉他们了,他们肯定要来抢,我又不愿意和他们打,我说过,我不怎么擅长打架,夏侯那些人很强大,要打赢他们很辛苦的。”   宁缺注意到大师兄说的不是很难,而只是辛苦,怔了怔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师弟,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大师兄你真是一个妙人。”   “噢?何处妙?”   “到处都妙。”   “好吧,这句话我也不怎么听得懂。”   “大师兄?”   “小师弟?”   “这卷天书怎么关上?总不能老让它这么敞着,天穹的反应如此强烈,万一真有人能觅着痕迹追上来怎么办?”   “关书这种事情呢,一般分三步,首先……”   “大师兄。”   “小师弟?”   “这卷天书有古怪,我先前看了一眼,识海受震太剧烈,这时候想要吐血,所以我才想阖上,而现在和你说话我更想吐血,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帮帮忙?”   “喔,明白了。”   “大师兄?”   “小师弟?”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你不是让我帮帮忙吗?君陌小时候和我说话也很容易生气,那时候他就像你刚才一样,说想要吐血,所谓帮忙,自然就是闭嘴啊。”   “我说的是书……当然,以后我会谨记和师兄你聊天的注意事项。”   “喔,明白了。”   微红的火光中伸过来一只手,那是大师兄的手。旧书的封面对宁缺而言无比沉重,夹杂着无穷威压感和,便是余光一瞥,便让他识海震荡欲破,然而在大师兄的手下却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异常之处,轻轻一掀便阖上了。   随着书页轻轻合上,天穹上那数万朵若悬石的云团渐渐散开,互相融为一体,重新回复成阴沉绵延一片的湿漉棉絮,盖住整个荒原。   荒原上那些感应到天象、举头望天观云的强者们,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带着或感慨或惘然的复杂情绪,各自沉默离开。   时已近暮,极淡的夕阳红从云层那头透过来些许,照耀着荒原上的寒林,如少女青丝般的细流温溪,映出无数道金丝,溪畔大黑马像只笨拙的妖怪麻雀般蹦跳着,身着白袄的清丽少女符师在后面追逐,林畔的火堆颜色越来越深。   大师兄把吃剩的地薯皮搁到脚边,缓声问道:“拣到了浩然剑?”   在魔宗山门里宁缺并没有拣到小师叔当年的那柄浩然剑,但他知道大师兄问的真实意思是什么,所以他点了点头,说道:“不是真正的剑,但我拣到了。”   大师兄脸上的神情显得极为宽慰开心,感慨说道:“那就好。”   宁缺沉默片刻后,非常认真地问道:“师兄,为什么选择我继承小师叔的衣钵?”   天书明字卷一直在书院,书院当然不会去与世间宗派争夺,只可能是为了小师叔留下的那些斑驳剑痕和那道想要回到师门的气息。那些剑痕与气息,代表着小师叔的精神气魄以及衣钵,因为魔宗山门被掩一直流落在外。   数十年后魔宗山门因应天时而开启,而就在这个时间段,帝国和书院改变成了秋季实修的方案,让宁缺带队来到荒原,如今他自然明白了到底是为什么。   然而书院后山里有那么多师兄师姐,他的境界最低,资历最浅,与夫子没有见过面,自然更谈不上最受宠爱,那么小师叔的衣钵为什么会轮到他来继承?   “因为这是小师弟你的机缘。”   大师兄神情温和看着他,干净的目光仿佛能直接看透他的内心。   宁缺喃喃重复道:“机缘?”   “机缘是什么?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那些说不明白却冥冥中自然存在的因果,不过老师不相信机缘,我却相信,在我看来,莲生大师,神殿千年,荒人南下,皆是如此,而小师弟你也一样。”   大师兄说道:“你想进书院,所以进了,陛下需要你来荒原,所以你来,你能感受到小师叔的气息,所以你去,黑夜来临,被封数十年的魔宗山门因应天时开启,而你就在那里,所以你便入,这没有必要用道理来解释,也无法解释,却自有因果,所以这是你的机缘,不是我的机缘,也不是君陌或是别的师弟师妹的机缘。”   宁缺惘然抬头望向远处那片莽莽然的雪峰大山,心想自己幼时离开长安,于岷山南麓艰辛成长,十余年后来到岷山北麓,身为书院最小的弟子,继承小师叔的衣钵,似乎真的有什么在其间发挥着作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莫名的感伤情绪中摆脱出来,回头便撞见大师兄那对干净如纯水般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怔,旋即生出些黯然情绪。   他对大师兄提及魔宗山门中的事情时,没有提到那些最隐秘的那部分,这便是黯然的原因。去年春天在书院第一次遇见大师兄时,他曾经恐惧过对方的干净以及那股让人亲近到无法隐藏真心的气息,如今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大师兄,绝对会真心对自己好,自然不会再恐惧,然而却愈发觉得挣扎痛苦。   入魔的事情,要告诉大师兄吗?   天将夜,繁星已出,黑色即将覆盖整片荒原,霜林畔的火堆显得愈发明亮,被呼啸的冬风一吹,飘摇火苗照得宁缺的脸明暗不定。   宁缺低头看着眼前的火堆,沉默很长时间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微紧说道:“大师兄,小师叔当年是不是入了魔?所以遭天诛而死?”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说道:“是啊。”   宁缺抬起头来,问道:“那我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   大师兄笑着说道:“浩然剑有浩然气,浩然气有浩然意,我也学过浩然剑。”   宁缺摇摇头,说道:“不是的。”   大师兄似乎对他在挣扎什么心知肚明,摆手阻止他继续,微笑说道:“小师弟,有些事情如果你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么以后有机会和老师说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车厢里的两个字   宁缺隐约听明白了大师兄这句话的意思,却有些不敢肯定自己所谓的明白是不是真明白,一时间心思变得有些纷杂,沉默起来。   大师兄看着他脸上神情,猜到他此时情绪,微笑着岔开话题,说道:“小师弟,现在你身畔那把大黑伞,不知道还肯不肯换给我。”   听着这句话,宁缺想起当日他初入书院,在巷口遇着一名旧袄书生,那书生说愿用腰间水瓢与自己换大黑伞的情形,不由笑了起来。   那时他哪里知道这书生日后会成为自己的大师兄。   夜色已然深沉,霜林畔的火堆愈发浓郁跳跃,仿佛舞蹈中的热情红衣舞娘,暮时骑着大黑马去散步的山山回来了,大黑马蹄步得意快活的仿佛也在跳舞。   伴着烤地薯的香气,柴木噼啪作响的声音,三人一马在林畔的空地间过了一夜,宁缺和山山身上的伤势渐愈,加上熊熊火堆的温暖,也没有觉得太难过。   第二日清晨醒来,便要踏上南归的旅途,大师兄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个旧车厢和几条绞索,宁缺和桑桑看着眼前的车厢,觉得好生奇妙,但想着大师兄的本事,也即释然,没有追问什么。   唯有大黑马看着车厢便生出了极为不妙的感觉,大概猜到此行漫漫南归路上自己肩上的重任,马首低垂踢蹄好生烦恼,然而相对于对宁缺发自本能里的恐惧和服从,它更不敢违背把自己从遥远的天弃山北麓带到此间的那名书生。   车轮碾压着坚硬的冻土或松散的雪层,发出截然不同的声响,就在这些枯燥声响的陪伴下,在大黑马愤怒呼出的团团热雾的带领下,坐在旧车厢里的三人渐渐远离那片寒林,向着南方的草原部落王庭而去。   旅途可以有趣也可以枯燥寂寞,虽然因为山山在身侧,宁缺不便向大师兄讨教书院内部修行问题,却有了足够多的时间向大师兄打听修行世界的故事。   以往的宁缺对修行世界完全不了解,比如不知道魔宗的来源,不知道天书明字卷的历史,不知道书院便是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知走,因为这些事情他闹出了很多笑话,甚至还曾经当着山山的面豪气干云说道天下行走又算是什么东西?等若往自己的脸上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这种心理上的阴影让他很饥渴地想要知道修行世界的历史,此时终于有了机会可以通过似乎无所不知的大师兄看到那个世界最巅峰的所有画面,哪里会错过。   后面这些日子,车厢里的修行故事讲述一直在持续,除了时常因为大师兄说话节奏实在过于缓慢而险些睡着之外,对宁缺来说,这真是一趟完美的归家之旅。   草原部落左帐王庭已经近了,燕北边塞的碧水营还会远吗?再往南去便要入大唐国境,过河北固北二郡便能看到长安城,终于能再吃到煎蛋面了,真好。   大师兄讲给宁缺听的修行故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辛,至少对书痴莫山山这种同样系出名门的人物而言,所以她不可能像宁缺那样保持着长时间的兴奋。有很多故事她小时候已经听了很多遍,看着宁缺的兴奋神情,她很是同情书院大先生要扮演启蒙老师,更感慨于大先生居然能有如此强大的耐性。   除了偶尔的感慨,山山还负责照顾大黑马的食水,其余的大多数时间,她习惯靠在车窗畔双手扶着下巴,看着窗外的荒原景致出神。冬日的荒原景致实在乏善可陈,神思无法寄于青草碧水,所以最后观景便成了单纯的发呆。   某日宁缺终于注意到了少女的异样,看着她美丽小脸上的淡淡哀愁,微微一怔,问道:“山山,你在想什么?”   现在二人早已熟稔无比,山山在他面前也不再像以往那般习惯用沉默或冷淡掩饰微羞与紧张,听着他的问话头也未回,依旧静静看着窗外的厚雪,轻声说道:“我从小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家人,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样的。”   宁缺不知道她是怎样被书圣收为弟子,也没有打听过她的人生,此时听到她的感慨,微惊之余不免有些惭愧,又想起临四十七巷里的那场雨,发现自己竟不知道小卓子除了杀死夏侯之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不禁默然想着,自己此生薄情寡义,大概真算不上什么好的朋友人选。   片刻后,他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看着山山清丽的侧脸笑了笑,知道少女之所以有如此感慨与忧愁,大概还是与呼兰海畔看到的那些画面有关。   单以自身论,莫山山身为书痴,与道痴叶红鱼还有那名魔宗少女唐小棠完全有资格相提并论,然而那两个少女身后各自站着一位强大的兄长,当那些人出现时,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羡慕嫉妒还是感伤?   “我曾经有过家人,但从来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也不知道有哥哥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不过如果你有机会去长安看见我家那个,倒可以问问她。”   为了宽慰她,宁缺笑着说道:“不过如果你真的很想有个哥哥,我来给你当啊,我不是瞎说胡话,将来我即便赶不上大师兄的境界,但绝对能比那两个家伙强。”   当听到“我家那个”四字时,莫山山疏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丝,仿似轻拂湖面的柳枝,直到听到宁缺后面那句话时,她才缓缓回过头来,静静看着宁缺那张熟悉却依然还是有些生疏感的脸颊,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笑而肯定地说了两个字。   “不要。”   宁缺微怔,挠了挠头问道:“为什么不要?”   莫山山微微一笑,很认真地解释说道:“因为你太弱了呀。”   宁缺看着少女美丽的容颜,紧抿着的薄唇,心头微动,然后再动,暗想这句话实在是太伤自尊了,难道史上最弱书院行走的帽子自己要戴一辈子?   饱经跌堕的自尊心异常脆弱,他苦着脸对着山山咕哝说道:“我就不相信我以后真不能比那两个家伙强,如果这你都不满意,我让大师兄认你当妹妹,我倒要瞧瞧,你还能在这世间找出一个比大师兄更强的兄长来。”   大师兄一直在车厢对面看着二人,脸上的神情很温和,就像一个阅尽世事的长辈看着自己的晚辈,他看出了二人对话里隐藏着的很多意思,却发现无论是谁其实都还不是绝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思忖片刻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除了书院本身的立场,主要是他很感谢少女对宁缺的照顾,他很喜欢这少女的行事心思,因为这些年里跟随夫子在诸国游历隐约猜到的一件事情,还因为多年前的那段只属于他自己的往事。   山山听着这话,心想书院大先生是何等样身份,你我相熟闹阵调笑阵倒也罢了,怎能把大先生牵涉其中,更何况还说要让他收自己当妹妹?   这等荒唐提议,大先生断然是不会理会的,只是不理会自然便会无趣,怎能让大先生无趣?她越想越羞恼,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因为少女的目光因为近视而过于散漫,所以强行瞪圆眼睛并不可怕,反而显得愈发可爱。   忽然这时候,大师兄神情温和看着她,笑而肯定地说了两个字。   “好啊。”   车厢里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宁缺神情疑惑看着大师兄,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只是一句胡闹的玩笑话,怎么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当然不会认为大师兄也是在开玩笑,因为……开玩笑,大师兄会开玩笑还是大师兄吗?   至于山山更是吃惊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瞬间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低下头借着黑色秀发遮掩脸上复杂而不敢幸福的神情,盯着探出裙边的鞋头动也不敢动。   大师兄因为两个人的反应笑了起来,很认真地补充说道:“这是我的荣幸。”   莫山山终于知道这是真的,情绪复杂难言抬起头来望向大师兄,她知道能与书院大先生兄妹相称是何等样的机缘,又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一时间有些莫名惶恐,有些真挚的感激,更多的却是因为对方的温和目光而生出温暖的感受。   大师兄看着她平静问道:“接下来你原打算如何安排?”   莫山山规规矩矩坐好,敛神静气认真应道:“原打算在燕境联军军营里与苑中师姐师妹们相会,然后经由成京入南晋回大河。”   大师兄微笑说道:“想要回大河,总是要路经南晋,只是却不见得一定要从成京走,入我唐境路过长安城时还可以周游数日,不知你意下如何?”   莫山山不知大先生为何忽然邀请自己前往长安城,目光微转,悄悄看了宁缺一眼,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圆的漂亮小脸瞬间多了两抹好看的红晕。   “要去他的长安城吗?”她低着头微羞想着,薄薄双唇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别的内容,声音比冬日荒原上的蚊子嗡鸣还要细微,“就怕耽搁大先生的行程。” 第一百二十三章 痴于花者,默然随之   大师兄温和说道:“在长安城见过老师之后,你我之间再换称谓,现在你随小师弟唤我师兄便好,至于行程也不用在意,于我而言修行便是漫游,而且我们要去一趟土阳城,由那处归长安也算顺道。”   宁缺听着大师兄和山山之间的对话,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却下意识里不想往深入里想,直到听见要去土阳城,想着应该是去见夏侯,不由有些忧色。   担心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无论土阳城是如何凶险的龙潭虎穴,他总不能劝说大师兄这样的人物避而走之,不过忧虑的意思已经表现的非常清楚。   大师兄说道:“那日在呼兰海畔不知马贼之事,便也罢了。现如今既然知道,加上抢天书时递出来的那只拳头,他总需要对这些事情做些交待。”   言语很平静温和,语速依旧缓慢,所说的内容非常简单清晰,因为这基于一个简单清晰而强大的逻辑,无论你是昊天道门还是魔宗,无论你是帝国皇族还是世间名将,只要想与书院为敌,那么你就必须做出相应的交待。   这个世间已经很久没有人需要做出这种交待,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对书院后山有丝毫不敬,而上一次无奈做出交待的是西陵神殿桃山上的满山桃花。   ……   ……   荒原上的风从白天到黑夜不停地呼啸,卷起原野表面厚厚的雪,却寻找不到干净的地方抛洒,于是最终还是只能无奈地落在地上,雪层依旧是那样的厚,无论是滚动的车轮还是不甘的马蹄,都无法在上面碾出太过明显的声响。   某日风雪渐停,冬日从云层后方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向大地投以并不热烈的目光,远处荒原间一道微伏丘陵后方忽然响起密集的马蹄声,虽然密集蹄声却依然清晰,明显只有一骑,可以想见那骑的速度快到何种程度。   大黑马拖着沉重车厢在雪地里艰难前行,低垂着头颅,缓慢啪嗒着厚唇皮儿,极为无精打彩,听着远处的马蹄声,它霍然抬起头来望着那处,乌溜溜的黑眼珠骨碌碌快速转动,显得格外警惕却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   一道白影从覆雪丘陵后像道箭般冲了出来,那是一匹神骏异常的雪白大马,正是在王庭赛马大会上出尽风头,最后却被大黑马弄得狼狈到极点的那匹母马,马背上坐着位身着皮袄的美丽少女,自然便是那位月轮国的公主殿下陆晨迦。   雪马四蹄上染着泥垢,再也不复当时的纯洁美丽,明显经历长途奔波却没有时间时间休息,马背上的少女容颜依然美丽,眉眼间却满是悲伤与焦虑情绪,显得极为憔悴。天下三痴是世间公认最美丽的年轻修行者,而花痴可以说是三人中容貌最为好看的少女,这般憔悴实在不知为何。   狂奔着的雪马冲出丘陵,看见荒原里缓缓行来的马车,缓下了速度,当它发现拉车的是那个最可恶的黑货时,更是忍不住嘶鸣一声,既想上前狠狠与它咬杀一番,又下意识里畏怯地想要避开,纷乱的想法影响动作,它因为长途跋涉本就有些虚弱的四肢更是险些踢在了一处,踉跄地险些向前跌倒。   陆晨迦眉头微蹙,右手一提缰绳,极为勉强地控制住身下的座骑,而此时她与那辆马车相距离不过十余步,能够清晰地看到对方。   车厢的窗帘被缓缓掀开。   陆晨迦看着车窗,眼神此时冷漠的像原野间的冰霜,黑瞳深处隐隐透着痛苦与浓郁的恨意,完全不似以往静好如花的清丽模样。   窗帘完全掀开,一个模样寻常的书生神情温和看着她,点头致意,陆晨迦微微一怔,然后在书生身后看到了宁缺和莫山山的身影。   她猜到了那名书生的身份,沉默片刻后轻吸一口气,认真恭谨行了一礼,然后不再与马车里的人们多说什么,双脚轻踢马腹,让如临大敌紧张万分的雪马座骑不再与大黑马对峙,继续向着荒原深处驶去。   “她这是去哪里呢?一个姑娘家,孤伶伶地在这片大荒原里走,还真是危险。她的身份尊贵,在中原无人敢惹,但这里可是荒原。且不说可能遇见危险的暴风雪,便是遇见荒人也会出大问题,荒人对佛道两宗可没有什么好感。”   宁缺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雪马,叹息着满怀忧虑说道。   车厢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回应他的感慨。   他微感诧异,然后发现大师兄和山山都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望着自己。   “怎么了?”   大师兄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山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发现叶红鱼说的对,你确实很无耻。”   宁缺大怒,问道:“我哪里无耻了?”   山山低着头轻声说道:“晨迦她冒险单骑入荒原去寻自己的未婚夫,而不愿意与你我朝面,明显是因为她知道了隆庆皇子被你重伤将死的消息。你心知肚明这都是你惹出来的事情,何必还在这里虚伪地感慨担心。”   宁缺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来掩饰自己的无耻,于是干脆闭上了嘴。   便在这时,车厢外再次响起匆匆蹄声。   掀开窗帘一看,竟是花痴陆晨迦去而复返。   陆晨迦看着窗畔的宁缺,压抑住心头的情绪,声音微哑问道:“你们见过他吗?”   宁缺看着马背上的少女,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之后就没见过了。”   陆晨迦没有说他是谁,宁缺也没有说那之后是哪之后,彼此心知肚明——如果真的说的太过明确,或许那股隐藏在彼此间的幽怨恨意便会爆发成真正的战斗。   陆晨迦盯着他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抬起袖子拭了下嘴唇,然后手垂到腿畔,遮住袖上的那点血渍,声音淡漠问道:“烦请你告诉我他可能去了何处?”   雪崖之上,宁缺一箭射穿隆庆皇子胸腹,其后一连串变故发生,如今叶红鱼既然已经与神殿护教骑兵会合,这个消息自然也在荒原上传播开去。神殿震怒难言,但最关键的却是,没有人知道隆庆皇子现在究竟是生是死。   最关心隆庆皇子生死的人,当然是他的未婚妻,所以陆晨迦不顾曲妮玛娣姑姑以及神殿众人的反对和拦阻,强行骑着雪马便往荒原深处闯来。   宁缺平静地回视花痴冷漠的目光,他的心里没有什么负疚之意,正所谓理直所以气壮,根本不在意对方目光里的无究恨意与杀机,说道:“当日我离他太远,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这些事情你应该问叶红鱼。”   听到他的回答,尤其是听着他声音里的平静,陆晨迦微垂眼帘,然后沉默一提马缰继续向荒原深处行去,一马一人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寞而悲伤。   ……   ……   在比天弃山北麓最北的山坳间,厚雪掩盖着天地间的一切,半掩着一个简陋的皮制帐蓬,除了荒人,没有人能在这么寒冷的地方生存下去。   帐蓬里住着对荒人父子,他们属于荒人最后南迁的一个部落,刚刚完成冬礼,准备回到部落聚居地,但在回家之前,他们首先要解决掉帐蓬里的一个麻烦。   那个麻烦是名年轻的中原男人。   年轻人的衣衫极为破烂,但明黄色的衣物碎缕看着便知道很名贵,想来身份定然不凡,只不过他现在的模样太过凄惨,胸腹间那个凄惨的大箭创因为天寒的缘故没有化脓也没有生虫,却被冻成了腌肉似的事物,看上去异常恐怖。   荒人父子是在山坳里的厚雪堆里发现他的,虽然对方明显是中原人,但这对父子按照荒人行猎时的传统,依然把他拖回了自己的帐蓬加以救治。   然而那个年轻人被救醒之后,却依然像是死人一般,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帐蓬顶的油毡,无论荒人父亲问什么,他都不肯开口说话。   荒人父子也懒得理会他,继续每日进出雪山,寻找那些观觅痕迹的小野兽,努力完成冬礼所需要的狩猎任务,拖着沉重疲惫身躯回到帐蓬时,随意喂那个年轻人产碗肉汤,也没有再做更多的事情。   不知道是被昊天眷顾,还是体内有某种奇怪的生机来源,那名年轻人没有就此死去,只是变得异常瘦削,眼窝深陷,骨头突出,过往那张美丽仿如不似凡人的神子容颜,渐渐向着丑陋阴恻的路子堕落沉沦。   某一日那名年轻人终于坐了起来,他剧烈而痛苦地喘息着,抚着依然留着一道恐怖伤洞的胸腹,趁着荒人父子没有注意,抽出帐蓬角落里的一把猎刀,狠狠地砍向那名强壮的荒人父亲。   荒人父亲完全没有料到自己救回来的年轻人竟然会偷袭自己,猎刀袭身之时,只来得及侧了侧身。好在那名年轻中原人受了如此重的伤,疲惫虚弱到了极点,便是拿起那把猎刀都已经非常困难,哪有丝毫力量,加上荒人肌肤坚硬如铁,刀锋只在荒人肩头划出了一道极浅的白口子。   啪的一声脆响,将将满十二岁的荒人小男孩沉着脸把那名中原年轻人击倒在地,然后大声骂了起来,只是荒人小男孩的声音清稚明亮,中原语发音比父亲更为生硬,骂声就像冰柱碎裂一般清脆,倒也听不出太多污秽的感觉。   那名中原年轻人则是根本没有听荒人小男孩在骂些什么,他倒在地上,剧烈痛苦地咳嗽,看着自己不停颤抖的双手,眼眸黯淡的像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在荒原的北方呼唤爱   帐蓬里一片死寂,年轻人看着地面上的猎刀一言不发,看不出有什么情绪,隔了很长时间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过往,一丝极微弱的明亮重新回到他眼中。   他扶着地面艰难地坐直身体,看着对面的荒人父子,让过往习惯的庄严神圣回到自己的脸颊上,肃然说道:“原来偷袭这种事情也没有太大意思。”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但他说的很认真很严肃,他的语气依然像过往十几年间那样,平静温和里透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居高临下的轻蔑冷漠。   然而他如今已经不是西陵煌煌美神子,而是一个形容枯槁污秽的流浪者,于是这种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便显得极为不协调,甚至可以说有些可笑。   荒人父子觉得他很可笑,但却没有笑,那名荒人小男孩拾起地面上那把猎刀,走到他身上,想把他的脑袋像雪山里的野兽头颅那般斩下来。   看着猎刀的影子向自己眼前斩来,那名身份尊贵却沦落荒原的年轻人,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就像在雪崖上感受到那枝箭时那样。   其实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他前半生在火刑台前,在幽狱里看过无数囚徒临死时的恐惧和惘然,只是那时候的他从来没有把这种情绪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来自中原的年轻人并不怕死,至少他以为自己不怕死,可是他真的不想死在一个荒人小男孩的手里,这种死法太过荒唐,太过不衬他的身份。   他没有死,因为荒人父亲阻止了儿子。   荒人父亲看着儿子摇了摇头,教育道:“我们荒人既然救了人就没有再杀人的道理,更何况这个中原年轻人明显脑子已经坏了,杀死疯子不吉祥。”   荒人小男孩问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养一个疯子。”   荒人父亲解释说道:“既然他想杀我们,那我们自然不能再养他,把他扔出去,让他自生自灭,由冥君决定他的生死,这最公平。”   帐蓬是极低的寒温,呼啸的雪风,那名年轻人身受重伤,本就奄奄一息,若没有帐蓬和火堆的温暖,只怕过不了片刻便会死去。   荒人父子很清楚这一点,但荒人即便有同情心,也不会愚蠢到泛滥,那位父亲像拎小鸡一样把年轻人拎出帐蓬,远远地甩进一个雪堆里。   ……   ……   那名年轻人,自然是隆庆皇子。   在天弃山脉深处的雪崖上,他正处于破知命境的重要关头时,被宁缺一道元十三箭射穿胸腹,那一箭除了让他险些当场死亡之外,更严重的是直接摧毁了他所有的修为境界和信心,要知道过往历史早已证明,破境关键时刻被外物所扰,都会产生极严重的后果,会被天地元气反噬。   宁缺的元十三箭绝对不是普通的外物或心魔,对隆庆皇子造成的影响也不是天地元气反噬那般简单,就因为那一箭,他这一辈子都再也无法修行,换句话说,他从一名可能最快进入知命境的修行强者,变成了一个绝对的废柴。   有的人还活着,但已经死了,甚至比死了更加痛苦绝望。   当日雪崖上的隆庆皇子,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当道痴把他从死亡线畔强行拉回来后,他像具行尸走肉般跌落雪崖,木然向荒原北方走去。   之所以向北方去,因为黑夜在那边更长,隆庆皇子觉得昊天的光明已经遗弃了自己,那么他选择死亡在黑夜的那头,至少这样还不会污了昊天的眼睛。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他以为自己随时都可能变成雪里的一具僵尸,然而不知道是叶红鱼灌入他体内的精纯道息,还是那粒来自知守观的药丸的效用,他一直没有倒下,艰难痛苦地走了数日,然后昏迷在了山坳间。   如果当时没有别的变故发生,当他体内的精纯道息渐渐释尽,当那粒药丸的效用完全消失,他终究会变成天弃山北麓深雪里的尸体,而且将永远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他的死亡,直至数千或数万年之后,天时再次发生变化,雪融冰消露出那具干瘪的冻尸,然而那时还有谁能记得千万年前有个叫隆庆皇子的人?   被那对荒人父子救醒之后,隆庆皇子依旧惘然,但求死之念稍淡了些,因为无论是谁经历过一次失魂落魄的生死挣扎之后,总会对人间生出更浓郁些的情感。   能够活着让他对荒人父子存有善意,而深植骨内对魔宗的厌憎痛恨、对荒人的轻蔑却依然存在,他心中的感激愈浓,内心便越发痛苦煎熬,沉默思考很长时间后,他决定击倒这对荒人父子,然后说出没有机会说出口的一段话。   “我代表昊天宽恕你们的罪恶。”   帐蓬里的隆庆皇子,无论神智还是逻辑,都处于一种极为混乱的状态之中,那种状态横亘在生与死之间,光明与黑暗之间,感激与厌憎之间,荣耀的记忆与狼狈的现实之间,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做出那般莫名其妙的选择。   被扔出帐蓬的事实,让隆庆皇子清醒了过来,清醒地记起很多事情——他已不再是那个手拈桃花的西陵神子,不再是自幼锦衣玉食的燕国皇子,不再是有资格被寄望复兴大燕的那个人,而只是一个雪山气海被毁、再也无法修行的废柴。   他在冰冷的雪堆里不知生死地躺着,过往的画面在脑海里快速闪过,不知道是这些画面的因素还是寒冷的原因,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瘦削肮脏的脸颊越来越苍白,眼眸里的光泽越来越微弱。   曾经的隆庆皇子,此时像个落魄的乞丐,在罕见人踪的雪原上沉默木讷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然而幸运或者说极为不幸,主掌黑夜与死亡的冥君,似乎极为厌憎这个乞丐身上依然残存的淡淡的光明味道,始终不肯施予甜蜜的亲吻。   一坐至清晨,隆庆皇子眼睫微动,往日里细长迷人的睫毛随着冰霜簌簌落下,他漠然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有死,缓缓站起身来,继续自己中断了一些时日的旅程,向着还陷在夜色里的遥远北方走去。   在风雪与寒冷的交互作用下,那件华贵的外衣终于再也出无法支撑,丝丝缕缕散落在身后,明黄色尊贵的颜色早已褪去,他身上只剩下一件贴身的内衣,上面染着乌黑色的血渍与乌黑色的泥土,竟是脏脏分不清楚到底是血还是土。   行走到午时,炽烈的阳光照耀在头顶,然而徒有其明却没有半点热度,如同虚假的存在,他虚弱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穹,艰难地眯了眯眼睛,然后用尽全身气力向前踏了一步,脚掌处传来异物感,低头一看发现鞋不知何时已经破掉,一片锋利的冰片不知何时深深刺进了脚掌心,只是他已经感受不到痛觉。   单薄的衣衫,赤裸的双足,重伤后的身躯,隆庆皇子虚弱地继续行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遵从着内心最深处的那种直觉,漫无目的却始终未曾偏离向北的方向,那里的黑夜一直在吸引着临死前的他,如同曾经的光明。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因为过于虚弱走的缓慢,所以也不知道究竟走出了多少里地,他感受不到饥饿与痛楚,那些属于人类的本能欲望似乎在绝望与死而不能的双重折磨下逐渐淡去,只是他必须要继续向北行走,可以不用吃饭但必须能撑住自己随时可能跌倒的身躯,所以他在路上折了一根树枝当手杖。   极北的荒原树木难以存活,哪里有什么粗壮的树枝,那根细细的树枝只是支撑着他向前走出数百丈便脆生生断裂,他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雪面上,震出唇角几抹发灰的陈血,他艰难地爬起来,脸上依然没有什么神情,木讷地看着北方遥远仿佛没有尽头的荒原,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坐了下来。   不知走了多少天,走了多少里路,依然没有走进死亡,也没有走到黑暗的北方,他感到有些遗憾,静静抬头看天,看着天空中的暮色渐渐被夜色代替。   在寒冷的荒原上坐了整整一夜,直至清晨来临,第一抹阳光照耀在单调的雪原上,照耀在他微眯着的眼睛上,因为已经没有睫毛,那处眼帘显得格外光滑。   “终究还是天亮了。”他看着东方的第一道光,声音沙哑喃喃说道:“如果这天永远不会再亮,那该有多好,我为什么现在如此畏惧看到天光呢?”   急促的马蹄声从南方传来。   隆庆皇子痴痴傻傻看着东方,根本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还隔着很长一段距离,陆晨迦从大雪马背上跳了下来,冲到他的身后,然后缓缓蹲下,张开双臂从后搂住他的身躯。   大雪马摇晃两下,险些摔倒在雪原之上,日夜不停连续奔跑了逾千里的路程,它再如何神骏也到了最虚弱的程度。   陆晨迦轻轻搂着他,脸贴着他的脸,不敢用力却也不肯放开,似乎担心如果一旦放手,这名心爱的男人就会再次消失,向着黑暗里走去。   这些日子以来,隆庆皇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看着东方熹微的晨光,轻轻嗅着脸畔传来的气息,哑声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具尸体?”   陆晨迦低着头,微笑说道:“如果你肯回头看看我,就会知道我现在也很难看。”   ……   ……   (将夜果然是一个有爱的故事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如不争,不如不见   她是天下三痴中最美丽的花痴,听着那个悲伤的消息后,毫不犹豫改换素衫,身骑白马入荒原,昼夜不歇驰骋千里,脸上布满风霜与尘埃,不憔悴不堪,与往日如花娇颜相较,确实可以说难看。   隆庆皇子没有回头看她的脸,目光从东方熹微的晨光移到北方深沉的夜色上,嗅着鼻端传来的微酸味道,心头也是一阵微酸。他知道自己这位未婚妻最爱洁净,在这般寒冷的冬日里居然有了汗臭,可以想见她这一路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因为心头的酸楚和身体的疲惫,他忽然间有些厌倦,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处难看的伤口,神情漠然说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陆晨迦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轻轻抱着他,贴着他瘦削蒙尘的脸。   “在攀登书院后山最后那几步时,我做了一个最深沉的梦,在那个梦里我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选择,然而我没有思考太多时间,便伸手握住了腰畔的道剑。”   隆庆皇子看着环在胸前她的手,声音微沙说道:“然后我抽出那把剑,捅穿了你的胸口,纵使你那般悲伤地看着我,我依然没有回头。”   一阵晨风袭来,无雪亦寒,陆晨迦身体微僵,搂着他的手却更紧了一些,因为她从他漠然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令她感到害怕的情绪。   “事实上我也很痛苦,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坚信那是正确的选择。”   隆庆皇子艰难抬起手来,指向自己胸腹间那道黑洞般的伤口,说道:“在那个奇怪的梦里过了很多年,然后我的胸口也被一把木剑捅穿,就像梦中早年我捅穿你一样,我没有死,我的胸口长出了一朵花,一朵黄金铸造的花,那朵黄金花是那样的美丽,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反射着昊天的光辉,庄严无比。”   “胸间那朵黄金花,是对我放弃一切侍奉昊天的补偿,我手持道剑,胸绽金花行走在光明的道路上,然而令我感到悲伤遗憾甚至愤怒的是,我在梦里付出了那般多的代价却依然没能走到最后,这究竟是为什么?”   隆庆皇子的眼眸反射着东方愈来愈亮的晨光,幽然如同鬼火,没有丝毫人类应该拥有的情绪,只有无尽的绝望和对上苍的质问不解。   “为什么会这样?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吗?可我眼中所见道心所感就是光明啊!为什么昊天要给我如此严苛的试炼?难道他认为我的道心还不够坚定?我自幼表现的如此完美,为什么还要禁受如此多的挫折?”   他眼中的光泽渐渐敛去,黯淡的有如北方初见晨光的夜,沉默片刻后有些神经质般笑了笑,艰难抬起右手捂住像垂死老人嘴唇般漏风的可怜的伤洞,说道:“直到在雪崖之上被宁缺一箭射穿胸腹,洞口外没有绽出黄金铸造的花,只有一朵惨不忍睹绝望的血花,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完美的存在,过往所有的骄傲与荣耀,只是为了给最后的覆灭做注脚,就如同桃山之上的道殿建筑雕砌的越华美,倾覆之时才会越令人感伤动容。”   陆晨迦抱着他的双臂微微颤抖起来,她越发听不明白隆庆究竟在说些什么,明明那些字句都是清楚的,但里面所蕴藏的意思却是那般的细碎无逻辑,甚至已经细碎到无法理解,只能感觉,感觉里面的绝望和自暴自弃。   隆庆皇子缓慢而落寞地说道:“我知道你真心怜惜我,只是现在的我以及以后的我都没有资格接受你的怜惜,所以不要怜惜,只是陪我说说话便好。”   他缓缓把陆晨迦环在自己颈前的双手拉开,说道:“不用担心我会自杀,虽然我确实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留恋,已经绝望,但我不会寻死,因为昊天似乎嫌我所受的惩罚折磨还不够,不愿意我就此死去。”   重伤之余的隆庆皇子根本没有什么力量。但当他的手指触到陆晨迦的手背时,陆晨迦根本没有作任何抵抗便松开。   陆晨迦跪在他的身旁,痴痴看着他早已不复俊美、甚至看上去显得格外冷漠难看的侧脸,眼眸里没有泪水,没有悲伤,只有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爱意与怜惜。   “你刚才说世上没有完美的事情,那也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事情,无论是你受的箭伤还是日后的修行,一定都能回到正常,掌教大人能够治好你,而且我还可以去求姑姑找到去悬空寺的路,那些佛宗大德一定有办法医治你。”   隆庆皇子说道:“人之将死道心必明,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弱小过,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了解自己过,破境之时识海被毁,我此生再无修行的希望,掌教不行,就算是幽阁里那位光明神座也不行,佛宗那些自守沉默的家伙更不行。”   “不要再抱有任何虚妄的希望,没有人能改变我的命运。”   他看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幽幽说道:“在书院后山柴门之外的勒石上,应该是夫子给我留下了四个字,我本来已经忘了,但前些日子在死亡之前却莫名想了起来,那四个字是君子不争。当时我并不懂这四个字的真实意思,却以为自己很懂,所以觉得不甘甚至轻蔑冷笑对之,反而愈发要去争。如今才想明白,夫子说的是我的性格,而一个人的性格则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我这一生都在争。”   “虽然你们都不清楚我与兄长崇明之间的真实关系,但我确实是在与他争,而且争的举世皆知,我与他争的是俗世皇位。”   “在天谕院里我也争,我要争的是首席弟子身份,因为我不甘心疼爱我的神官一朝失势,我便要被人凌辱嘲讽,我那时争的是一口气。”   “在裁决司里我更要争,面对道痴这个疯狂的女人,我如果不争些事务权力,哪里有资格与她相对而坐?又凭什么日后坐到那方墨玉神座之上?”   “曾经风光过,胜利过,我以为那都是争出来的结果,如今陷入绝望的深渊之中,才明白夫子早已看穿了一切,所有的罪孽与绝望,都是我自己争出来的。”   “不如不争。”   陆晨迦无力地跪坐在他身旁,低着头听着他喃喃自言自语,额前飘浮的发丝,像荒原里无生命力的草絮般摆荡,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隆庆皇子痴痴地笑了起来,惨白的笑容显得异常绝望,说道:“你知道吗?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是光明的守护者,无论我杀了多少人做过多少你们眼中血腥的事情,我的道心依然一片干净,因为我坚信自己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   “既然是光明的守护者,既然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当然要做一个完美的人,所以我极为注重外貌形容,穿衣修饰谈吐务求严谨无差错,我极少饮酒以防乱性,我对人温和对己严苛,我讲究风度气质,即便是对付极难缠的魔宗余孽,我都没有出手偷袭过,那次在书院后山明明我先到,但为了所谓风度,我却等了宁缺很长时间,最终却等来了我这一生最棘手无耻的一个敌人。”   隆庆皇子痴痴看着微亮的天穹,说道:“受伤之后我本以为自己必死,然而却一直莫名没有死去,所以我在想莫非昊天没有抛弃我,它只是指了一条相反的道路给我?所以我想尝试着往黑暗里去,我不想再管什么风度气度,我积蓄了很多气力,鼓起很大的勇气,拾起那把猎刀,向着一个只有十二岁的荒人小男孩儿头上砍了下去,然而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居然没有成功。”   “我连光明都愿意放弃,我已经不要脸了,我已经打算向黑暗投降,走到绝对的另一边去,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成功?”   隆庆皇子的眼眸里流露出极大的恐惧之色,喃喃说道:“原来这不是一个昊天试炼信徒的故事,不是一个由光明堕向黑暗的故事,不是那些传说中痛苦但依然保有希望的故事,这只是一个……被昊天遗忘的故事。”   “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挣扎确实痛苦,向黑暗投降更加痛苦,但那种痛苦是有生命力的,是活着的,可是现在的我呢?就是想向黑暗投降,都被拒之门外,原来我根本没有资格让昊天抛弃,我只是一个被昊天遗忘在荒原北方的小人物。”   他痛苦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身躯如同老人一般佝偻,仿佛要做为荒原里的雪堆。   陆晨迦痴痴看着他,忽然间眼眸里的悲伤情绪渐渐敛去,缓缓站起身来,稍一摇晃后站稳身体,平静而坚定说道:“我先去杀了宁缺。”   “这有意义吗?”隆庆皇子艰难站起身来,转身捧住她憔悴却依然美丽的脸颊,肮脏的手指在她的肌肤上缓缓摩娑,说道:“这没有意义。”   陆晨迦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发现这张脸竟然变得无比陌生起来,心头一阵酸痛,轻轻咬了咬下唇,她知道如果不能去除隆庆心中的绝望与心魔,根本无法把他带离这片荒原,然而她更知道,根本没有办法能够让隆庆回到从前了。   隆庆皇子与她相识多年,从月轮国皇宫到天谕院,相恋多年,非常了解花痴淡雅冷漠性情下的狂热,看她神情便猜到她要做什么,艰难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神情异常冷漠大吼道:“不要试图打昏我!”   “我是一个废人,但我不想像那些废人一样说什么不要同情我,请你远离我之类的恶心话!我只是想和你简简单单说几句话都不行吗?你非要像那些才子佳人戏一样做这些恶心事!难道你非要我像白痴一样痛苦流涕!”   隆庆皇子声音嘶哑,愤怒地冲着她大声咆哮道。   陆晨迦脸色苍白看着他,双手捧在胸口像是乞求,又像是想用这个动作平缓下心头的痛楚之意,又像是表明自己不会动手击昏他。   寒冷的荒原上一片死寂。   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隆庆皇子敛了脸上的疯狂怒意。那张曾经完美的容颜上没有任何生机和希望,用很慢的语速很冷漠的语气很绝望的眼神说道:“不要同情我,不要让我觉得你在同情我,今日相见,实不如不见。”   陆晨迦没有说什么,缓缓垂下捧在胸口间的手。   隆庆转过身去,拾起那根断成两半的树枝,继续向北方走去。   陆晨迦沉默片刻,然后跟着他向北走去。   隆庆受伤太重,行走的速度太过缓慢,过了很长时间,也不过走出数十丈地,途中摔倒了三次,那根树枝远远地飞走,他再也没有力气拣回来,而胸腹间的伤口再次裂开,开始向单薄衣衫外渗血,遇寒风而凝成冰血珠。   陆晨迦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一直没有上前搀扶他。   隆庆皇子疲惫了,坐到坚硬的荒原地面上,右手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咀嚼片刻,然后试图站起身来继续向北,不料却没有站稳,再次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他愤怒地捶打着身旁的地面,却因为无力的缘故,地面上的残雪都没有溅起几分。   陆晨迦在他身后沉默看着他。   隆庆知道她在身后,喘息片刻后,忽然吼叫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要再见一面也已经见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再跟着我,我就死给你看。”   陆晨迦的身体微微摇晃,然后迅速恢复稳定,少女明丽的容颜上闪过一丝坚毅,便是最娇嫩的花也是有刺有茎的,她也有她自己的底限。   她看着前方那个像条狗一般的男人背影,大声喊道:“那你死给我看吧!”   隆庆皇子的身体微微一僵。   陆晨迦脸色苍白,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喊道:“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却始终不肯让我看清楚你,那么就连死也不肯给我看吗?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啊,所以如果你想死,那就死在我面前吧,我给你收尸,然后回中原改嫁。”   隆庆沉默片刻,疯癫般笑了起来:“真是个疯婆子,就算改嫁也没人敢娶你。”   陆晨迦喊道:“改嫁是嫁别人,你那时候已经死了,用不着你操心。”   隆庆沉默,然后继续向北。   陆晨迦也不再说话,沉默地跟着他继续向北。   大雪马疲惫地跟在最后方。   从清晨到日暮,荒原之上风雪再起。   寒风刺骨。   片雪压身。   依然同行。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王子与乞丐   一路向北,继续向北。   隆庆皇子在风雪中独行,花痴陆晨迦在不远处默默跟随,雪马无声踢着马蹄缓缓消除着疲惫,从晨走到暮,再从暮走到晨,不知走了多少天,走了多远距离,荒原北方那片黑沉的夜色还是那般遥远,没有拉近一丝距离。   途中隆庆皇子渴时捧一把雪嚼,饥饿时咽几口口水,越走越虚弱,似乎随时可能倒下再不会起来,陆晨迦也一直默默等待着那刻的到来,然而他虽然摔倒了很多次,但每次都艰难地爬地起来,也不知道瘦弱的身躯里怎么有如此多的生命力。   陆晨迦沉默看着数十丈外的身影,只是保持着距离,没有上前的意思,因为她知道他不喜欢,她渴时也捧一把雪来嚼,饥饿时从马背上取出干粮进食,看着那个因为饥饿而虚弱的身影,花了很大力气才压抑住去送食物的冲动。   从雪起走到雪停,从风起走到风停,二人一马却还是在黑白二色的寒冷荒原之上,后方远处隐隐还可以看到天弃山脉的雄姿,似乎怎样也走不出这个绝望的世界。   某一日,隆庆皇子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北方遥不可及的那抹夜色,瘦若枯树的手指微微颤抖,然后松开,前些天重新拾的一根树枝从掌心落下,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脚上,他低头看一眼树枝打跌的灰白色的脚指甲,发现没有流血。   他抬起头来继续眯着眼睛看向北方的黑夜,然后缓慢地转过身,看着数十丈外的陆晨迦,声音沙哑说道:“我饿了。”   陆晨迦眼眶一湿,险些哭出来,强行平静心思,用颤抖的手取出干粮,用每天都暗中备好的温水化软,然后捧到他的面前。   隆庆没有再说什么话,就着她不再娇嫩有些粗砺的掌心,慌乱吞咽干净食物,然后满意地揉了揉咽喉,重新上路。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向北,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言语,自认被昊天抛弃的他,不再试图投奔黑夜的怀抱,而是落寞转身,向南方中原而去。   陆晨迦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本来刚刚生出喜悦的心情,渐渐变得寒冷起来,因为她确认这并不是隆庆决定重新拾回生机,而是他真的绝望了,包括对黑夜都绝望了,是的他还活着,然而这种活着的人是隆庆吗?   她牵着雪马跟在隆庆的身后,偷偷看着他的脸色,低头轻声说道:“其实回成京也很好,在桃山时你经常说很想念皇宫的花园,我陪你去?”   隆庆皇子冷漠看了她一眼,不再是那种居高临下、发自骨髓里的骄傲的冷漠,而是那种自暴自弃的路人的冷漠,嘲笑说道:“你怎么会这么蠢?回成京做什么?被忠于崇明的那些大臣派人暗杀?还是被父皇为了大局赐死?”   陆晨迦怔住了,马上清醒过来,明白隆庆如果回到燕国都城成京,或许根本无法看到第二日的清晨,因为现在的他不是有神殿支持的西陵神子,而只是一个普通人,牵涉到凶险的夺嫡事中,哪有幸理?   “掌教大人一直很欣赏你,再说还有裁决神座……”她小心翼翼说道。   “愚蠢,难道你真以为桃山是光明圣洁之所在?”   隆庆皇子看着她嘲讽说道:“什么欣赏什么看重,那都要基于你的实力,叶红鱼不会撒谎,她没有必要撒谎,我已经被宁缺一箭射成了个废人,对神殿还有什么用处?莫非你以为我长的好看些,便真的可以替神殿吸纳信徒?桃山之上那些老家伙除了昊天无所敬畏,哪里会有你这种廉价的同情心?”   这些话很刻薄很怨毒,却根本无法反驳,陆晨迦默默低着头,喃喃说道:“实在不行去月轮好吗?你知道我在景山那里准备了一个园子一直等着你去看。”   说说月轮二字,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果不其然,隆庆皇子的脸色愈发冷漠,目光甚至流露出厌憎的情绪,盯着她的脸怨恨说道:“我不再往北走是因为你这个令人厌烦的女人始终跟着我,冥君怎么可能看到我的诚意?我不想死,所以我只好往南走,就这么简单,但我不想死和你没有关系,所以你如果愿意给我吃的,就最好闭嘴。”   陆晨迦缓缓握紧双拳,紧抿着嘴唇,看着荒原斜阳照出的影子,看着自己的影子和对面这个男人的影子,发现无论怎样都无法重叠到一处。   一路向南,继续向南。   风雪已消,野有兽痕,往南行走的时间越长便离繁华真实的人间越近,然而荒原地表上二人一马的影子,缓慢南行却始终保持着令人心酸的距离。   ……   ……   燕国地处大陆北端,与草原左帐王庭交境,身旁又有大唐帝国这样一个恐怖的存在,所以国力难谈强盛,民间也谈不上什么富庶,时值年关相交之时,深冬寒意正隆,都城成京里随处可见缺衣少食的流民乞丐。   一个瘦弱的乞丐可能会引发民众的同情心,一百个瘦弱的乞丐就只可能引发民众的厌恶与恐惧,成京大街小巷酒店饭堂的老板们眼见所见皆是乞丐,自然不可能像长安城里的同行们那样有施粥的乐趣,乞丐能不能吃饱只能看自己的本事。   一个瘦的像鬼似的乞丐,正捧着个破碗,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成京城的街巷中,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街巷里应该很熟悉的街景,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注意力全部被酒店饭堂里传来的香味所吸引住了,只可惜很明显他不像那些老乞丐一般有独门的乞讨决窍,身上那件在寒风里还泛着酸臭味的外套和比城门绳还要纠结的脏乱头发,让他根本无法进入那些地方。   连续三家酒家直接把他赶了出来,尤其是最后一家的小二,更是毫不客气用棍子在他大腿上狠狠敲了一记,然后把他踹到了街道的中央。   那名瘦乞丐脸上满是污垢,根本看不出年龄,叉着腰,端着被摔的更破了些的碗,在街道中央对着酒家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比他的身上的泥土还要腥臭,直到小二拿着棍子冲出门来,他才狼狈逃窜而走,哪里能看出他原先的身份和风度。   街巷那头,花痴陆晨迦牵着雪马,失魂落魄看着这幅画面,右手紧紧攥着缰绳,眼眶里微有晶莹湿意,却依然没有流泪,因为她还有希望。   从荒原回来的路上,她已经梳洗过,换过干净的衣裳,只是因为不健康的脸色和瘦削的身形,显得格外憔悴,愈发显得惹人怜,如果不是她身旁的雪马一看便知道是名贵之物,不知道有多少城门卒或混江湖的人物,会对她起歹意。   这几日她看着隆庆隐姓埋名回到燕国都城,看着他流浪于街头巷尾,俗世的最底层,看着他被酒家小二拿棍棒招呼,看着他挣扎求存,好几次忍不住想要上前,却是不敢,因为自荒原归来的路途上,隆庆见到人烟之后便不再向她讨要食物,每当她想帮忙的时候,他便会疯狂一般凄厉吼叫,甚至会拿起手边能摸到的一切事物向她砸去,无论是石头还是泥巴,除了那只用来乞讨的破碗。   陆晨迦很悲伤,她的悲伤在于隆庆现在的处境,在于隆庆驱赶自己,更在于她发现隆庆只能像顽童或真正的乞丐那样用石头和泥巴来砸自己,每每想到隆庆也会认识到这种现实,敏感而骄傲他该是怎样的痛苦和难受?   变成乞丐的隆庆皇子,傍晚时分终于从一个妇人篮中半讨半抢到了半只被冻到硬梆梆的馒头,他得意洋洋地把馒头塞进怀里,想念着住处藏着的那半瓮白菜梆子汤,哼着早年在西陵天谕院同窗处听过的艳曲,趿着破鞋便出了城。   城外有道观,隆庆皇子过道观而不入,甚至看都没有看道观一眼,要知道换作以往,若道观知晓隆庆皇子在外,必然会清空全观,洒水铺道,像迎祖宗般把他迎进去,然而数日前那名小道僮得知他想在道观借宿时,眼神却是那样的鄙夷。   所以隆庆没有住道观,他住在城外一间废弃的佛庙里。   现在的隆庆很脏,蓬头垢面,头发打结根本无法解开,幸亏是冬天,胸腹间的伤口没有腐烂,也没有蚊虫跟随,不然废庙里的乞丐都不会允许他在此落脚。   回到废庙,隆庆发现自己还不是太饿,至少没有在荒原上向那个女人讨要食物时那般饿,于是他决定把那半个馒头留到明天再吃,满意地捂着自己微微鼓起的腹部,想像着明天清晨馒头被白菜梆子汤泡软后的味道,香甜地睡去。   陆晨迦牵着雪马,在夜色中沉默看着那间废庙里透出的火光,她知道里面有很多乞丐,也知道这时候那些乞丐大概正在彼此吹嘘今天乞讨的收获,沉默片刻后她转身离开,却没有走远,就在离废庙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里歇了一夜。   她以为隆庆没有发现自己还跟着他,因为她毕竟是洞玄上境的强者,现在的隆庆只是一个普通人,然而她忘记了一件事情——做为相知相处多年的情侣,她不用念力去感知也往往能清晰感觉到隆庆在哪里,这已然变成一种习惯或者说直觉。   然而幸福或者说不幸的是,隆庆也有这种直觉。 第一百二十七章 血馒头   清晨时分,陆晨迦从噩梦中惊醒,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满是污垢的脸离她是这般的近,近到她有些心酸又有些心悸,尤其是那双眼眸不再干净透亮而像是蒙了些油腻的尘埃,又透着无情绪的冷漠,愈发令她感到不安。   “我马上就走。”她低头颤声说道。   “你不用走,我走。”隆庆皇子跪到她的身前,痛苦地低声喃喃说道:“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真的已经废了,我没有什么前途,我讨饭活着不是什么入世修行,也没有奢望昊天赐予我什么奇遇,我承认自己贪生怕死,既没有勇气去面对旧有的人或事,又没有勇气去死,我只是一个阴沟里的老鼠,我会怀念当老虎时的风光,但我现在只想吃着腐肉活下去,活着比什么都好。”   陆晨迦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乞丐,想着曾经的那个风采逼人的完美男子,心头恸至不忍触碰,颤着手指轻轻抚摩着他的头顶,带着哭腔恳求道:“但你可以不用在阴沟里活着,你明明可以活得更好,至少你应该和我一起活下去。”   隆庆皇子低下头,似乎不想让她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纠结油腻肮脏的头发,颤着声音乞求说道:“可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还活着,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一定会被别人看见,而躲在阴沟里苟活的我,没有人知道那是曾经的我。”   陆晨迦痴痴看着远处,手掌缓慢落下,细细地抚摩着他的脸颊,那张曾经熟悉已然陌生,曾经痴恋依然不舍的脸颊。   “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曾经的隆庆皇子还活着,忘了他,那么他就死了,在梦里我曾经刺过你一剑,事实上如果我现在还有能力杀死你,我一样会毫不犹豫再刺你一剑,因为我不想再做那个隆庆皇子,我只想简单地活下去。”   说完这段话后,隆庆头也不回离开了树林,此时天已亮了,晨光照耀着破落的荒庙,他佝偻着身子回到了庙里,对着那堵覆着残雪的破墙发了半天呆,然后被腹中传来的饥饿感惊醒,回到自己席畔的砖墙下摸了半天。   摸了半天还是空,他藏在那里的半个馒头,还有半瓮白菜梆子汤都已经不翼而飞,甚至连那个被他当作宝贝的瓮都不知去了何处。   隆庆回头望向破庙里那些神情各异的乞丐同伴,愤怒地大声喊道:“谁他妈的敢抢我的馒头!都还给我!还有我的瓮呢?我的瓮呢!”   他向着那两名唇角带着油渍,满脸得意不屑神情的青壮乞丐扑了过去,想要抢回属于自己的馒头和白菜汤,然而受过重伤,身体比普通人还不如他,哪里是这等恶丐的对手,三两下便被人踹翻在地,痛苦地缩着身子不停打着滚。   破庙里响起剧烈的咳嗽声,隆庆不停咳着血,痛苦万分。庙里乞丐们望着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同情怜悯,反而满是幸灾乐祸和看好戏的模样。   他擦拭掉唇角的血渍,艰难缩回自己的席畔,把头埋在双膝间痛苦地咕哝道:“我当年在皇宫里锦衣玉食,在桃山风光无限,哪里会在意半个馒头,让给你们又如何?你们这群没天良的王八蛋,欺负你们一辈子也不可能进皇宫吃点心!”   破庙外,陆晨迦紧紧捂着嘴,苍白的脸颊上满是痛苦的神情,泪珠就像花瓣上的露珠般颗颗坠下,从荒原到成京漫漫道路,无论隆庆如何在精神和语言上折磨她,无论她如何无望痛苦,她始终没有哭过,直到此时。   即便是痛苦的哭泣,依然不能放声,过了片刻她牵着缰绳,失魂落魄离开破庙,漫无目的向远处行去,身后的雪马低着头,显得无比悲伤。   就在她离开之后不久,破庙里的战斗重新暴发,不知道是因为乞丐们看这个比自己更脏更臭但感觉总有些格格不入的新乞丐有些不顺眼,还是因为隆庆咕哝着喃喃自语里的内容激怒了某些人,总之又是好一场痛殴。   一道清晰的血口出现在隆庆的脸上,血水冲涮掉他脸上覆着的尘埃,露出下面本质洁如玉的肌肤,然而那张完美的脸庞,终究还是毁了。   隆庆摸了摸自己的脸,怔怔看着掌心里的血,忽然疯癫地笑了起来,伸出右脚把一名乞丐绊倒,然后从衣服里摸出那破碗,狠狠地砸到对方的脸上。   瓷片深深锲进那名乞丐的脸颊,有一片深入眼窝,突兀地出现在眼球上,鲜血四处飙溅,画面无比恐怖,破庙里一片惊呼。   隆庆接着用破碗片割断了那名乞丐的咽喉。   “杀人啦!”   “杀人啦!”   乞丐们拿着家伙围在四周,惊恐地大声喊叫道,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阻止隆庆的动作,因为隆庆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那种呆滞分外可怕。   那名乞丐蹬了两下腿便死了,隆庆却依然没有住手,不停用拳头向他的脸上砸去,拳头再如何绵软无力,砸上数十下数百下,还是能把一个人的脸砸成棉絮般的破烂物事,鲜血从那些棉絮里渗了出来,冲掉脱落出眼眶的扁扁眼球。   隆庆脸上漠然的情绪,也随着痛殴而渐渐融化,直至眉眼逐渐扭曲,化作似哭似笑的怪异神情,黯淡的眼眸里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   他骑在那名死去乞丐的身上,大声痛哭道:“那馒头被冻的硬的像梆子,非得白菜梆子汤泡软了才能吃,原汤化原食你不懂吗?你怎么能就那么吃了呢?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呢?你害我没有馒头吃了,以后谁来给我馒头吃?”   破庙里不停响起他像疯子一般的嚎叫。   胆小的乞丐早已如惊鸟般四处散去,那些不愿离开这难得栖身之所的胆大乞丐惊惧地藏在角落里,看着那个恐怖的疯子,有人颤着声音哭喊道:“你别急啊,白菜梆子汤是被我们喝了,但那馒头还没吃,太硬了。”   隆庆茫然望向说话的那个乞丐,问道:“那我的馒头在哪里?”   那人指着他身下那名乞丐的尸体说道:“在他怀里。”   隆庆摸索着从身下乞丐尸体里怀里摸出那半个硬梆梆的馒头,痴痴呆呆看了半天,忽然把馒头蘸进血水里,问道:“蘸些血是不是也能泡软?”   破庙里没有人敢回答他的问题,当那群乞丐看着他把蘸了血的馒头塞进嘴里后,更是噤若寒蝉,然后生出了一些很奇怪的想法,跟着这样一个疯子混,是不是可以在这个到处是人血的世界里活的更好一些?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破庙里蘸人血馒头的那个疯子如今是乞丐,以前却是真正的王子,即便他日后成为乞丐中的王子,那又有什么意义?   ……   ……   最近这些天,位于大唐帝国东北边陲最偏远处的土阳城,气氛显得格外异常,当千名玄甲重骑自荒原归来后,这种气氛变得越来越浓郁,即便是城外远处岷山里的狼群,似乎都有些畏惧此间的气氛,不再敢于夜里凄嚎不休。   之所以如此,自然与那千名玄甲重骑有关,城中军民隐隐知道了消息,长安军部来函严厉质询,为何如此重要的兵力调动,无论军部还是宫里都没有听到消息,要求大将军马上做出解释,然而大将军府却对此表示了沉默,夏侯大将军称病休养,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已经很久没有开启了。   忽然某日,镇军大将军府府门大开,城中军民都知道这意味着某件大事即将发生,很是诧异究竟是谁值得夏侯大将军如此郑重对待?   一辆破烂的马车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进土阳城。   和简陋到随时可能散架的车厢相比,拉车的那匹大黑马神骏异常,非常高大,而且摇头摆首时的神态很是憨喜,边塞军民多见战马,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座骑,不由纷纷称奇,心想车中不知是何人竟奢阔到用这种马来拉车?   车窗窗帘被掀起一角,车厢里的宁缺看着城门墙下一名乞丐,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年无论我和桑桑过的再艰难,我们都没有想过去要饭。”   大师兄望着他微异问道:“为什么?”   宁缺看着那名乞丐身前的破碗,说道:“因为乞讨来的东西总是容易被人抢走,而且要来的饭不香,与之相比较,我宁肯去抢。”   莫山山有些不明白他这句话的逻辑,认真思考片刻后说道:“难道说小偷和强盗要比乞丐更值得理解和同情?”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宁缺放下窗帘,看着莫山山认真说道:“理解和同情是一种很廉价的情绪,这个世界总是凶险的,如果要活下去便要学会拒绝这些情绪,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情绪中无法自拔。我一向以为那些遇着些挫折便冒充孤独、模仿绝望、哭天喊地、伤害自己伤害亲人、以为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的家伙,都是废物中的废物。”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土阳城中,黑毫如血   自从书院登山一役之后,宁缺和隆庆皇子这两个名字,便经常被修行世界里的人们拿来相提并论,虽然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宁缺的资格还显得稍微欠缺了些,但事实上很多人已经在心里把他们两个人当作了传说中的一生之敌。   在宁缺看来,一生之敌是一种过于热血甚至显得有些狗血的说法。比如莲生大师和小师叔在很多人看来是一生之敌,莲生大师只怕内心深处也有如此想法,才会生出诸多羡慕嫉妒恨,然而小师叔想必没有这种兴趣,终究不过是实力境界的问题,只要一方够强,那么他便有资格无视对方的苦难和奋斗。   站在最高峰顶那株青松之下,何必回头去看漫漫修行路上曾经的同伴、曾经的敌人用了你无数倍的心血才走到山腰间的风景?   此时车厢里的宁缺并不知道隆庆皇子遭遇到了些什么,在射出那枝元十三箭后,他就知道隆庆皇子废了,就算没有死也必然废了,因为一个自幼在皇宫里长大,又在昊天道门呵护下长大的西陵美神子,断然不可能像他自己一样可以无视任何苦难,笑呵呵又冷冰冰地面对一切障碍,然而逾越之。   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登上书院后山巅峰之后,便再也没有把隆庆皇子当作自己人生的目标,或者说假想敌,无论隆庆皇子日后会有任何奇遇,有任何造化,他坚信自己只要击败过对方一次,那便能击败对方无数次。   宁缺再次掀起窗帘,望向陌生的土阳城,秋时带着书院诸生来前线实修时,曾经路经土阳城,只是那时夏侯借故没有接见书院诸生,队伍匆匆而过,他竟是没有仔细看过土阳城的风景,须知此间的景色对他有别样的意义。   意义在于土阳城是小黑子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而小黑子是他凄苦难言前半生第一个真正信任的朋友,他看着路旁那个半掩着门的粮草行,看着城墙高处模样有些怪异的箭楼,想起当年在渭城时收到的那些来自远方的信,想起信纸上小黑子提过这些地方,也提过他在这些地方做过些什么。   小黑子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微凉的春雨中,就死在老笔斋对门的那堵灰墙下,宁缺看着车窗外的景致,想念着再也看不到的人,情绪有些异常。   车厢里大师兄和莫山山静静看着他,都看出他此时的心情有些异样,却不知道他心情有异的真实原因,还以为是因为马上便要入大将军府面见夏侯,宁缺想着草原上的马贼这事以及天书之事有些紧张。   “军部可以确认林零身份。”大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说道:“不管夏侯认不认帐,单是下属在草原上组织马贼劫掠联军粮草这条罪名,便也够了。”   宁缺笑了笑,其实他并不是很理解大师兄为什么要带着自己来到土阳城,也不是很清楚当日那句关于交待的话究竟该如何理解,草原里的马贼群,他已经拿到了足够多的证据,但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让夏侯伤筋动骨,至于呼兰海畔抢夺天书时击出的那一拳及随后赶到的大唐边骑,也不足以把夏侯掀翻在地。   将军府正门厚重宽大,长街洒扫干净,一应偏将校尉之属恭恭敬敬陪侍在侧,与环境相较,那辆马车显得愈发简陋不堪。   马车并没有在府门前停留,而是直接驶进了将军府,那些奉命在府外陪侍的边军将领愈发觉得震惊,心想车中究竟是谁,竟能有如此大的面子?须知夏侯大将军乃帝国军方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即便是宫中来人也没资格直驱入内。   没有在将军府前下车,还真是因为车厢中人的身份不一样,像大师兄这样的人物极少在俗世里出现,偶尔露面不过是惊鸿一瞥,真让人知道他来到土阳城,无论对朝廷还是夏侯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马车驶入将军府深处,在一片冬园畔停下,一名叫做谷溪的文士恭恭敬敬将三人迎入园内,宁缺看着这个人的后背,忽然摇了摇头。   夏侯大将军在园口石门下相迎,神情平静不知心境如何。   距离呼兰海畔之事已经过去了些时日,再次相见,双方很有默契未提那日争夺天书之事,只是寒喧而入,仿若只是初见。   冬园里摆了一场家常宴,没有传闻中猴头这类的残暴豪奢菜色,更没有传闻中夏侯大将军好试宾客胆量的活杀烹姬,乌黑木案桌上摆着的只有淡雅小菜和三色米粥,案畔诸人沉默进食,没有人开口说话。   宁缺喝了碗米粥,挟了筷精致咸菜,又喝了碗米粥,又挟了筷威菜放进碗里,用筷尖沉默挑弄片刻,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桌首的夏侯。   无声处一句话便是惊雷。   俱沉默时一眼便是闪电。   做为客人,这般直视主人非常无礼,做为书院小师弟,当师兄在场时自己先做动作有些无理,然后宁缺就这样做了,因为他实在是很想真真切切看一看这个人。   大师兄微异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继续低头吃粥,似乎觉得这粥比夏侯、比小师弟、比席间隐隐振荡的风云气息要有意思的多。   莫山山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有些担忧,看见宁缺神色如常便不再理会,目光便不知飘到了何处,总不过是冬园里的冰池霜树。   夏侯依然半低着头,端着粥碗缓慢而认真地进食,仿佛感觉不到宁缺的目光正像两把刀一样深深砍在自己的脸上,神情淡然自若。   宁缺静静看着夏侯。   此时的夏侯与呼兰海畔那个中年男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面色依然冷如寒铁,双眉依然浓若墨蚕,双唇依然艳若稠血,然而一身霸道至极的威势,却尽数锁在身上那件寻常外衣之内,没有一丝向天地间泄出。   那件看似寻常的素色外衣不是盔甲,不是军服,却是大唐天子当年论战功时亲自披到他身上的御衣。穿着这件御赐素衣的夏侯,便不再仅仅是一位武道巅峰至强者,更是俗世里的大人物,帝国军方权柄最重之人。   宁缺默然想到,即便是书院,想要这样一个大人物做出交待也很难吧?   夏侯缓慢而认真地吃着碗里的粥,比大师兄还要慢条斯理,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结束进食,缓缓抬起头来,回望着宁缺的目光问道:“小先生为何一直看着我?”   宁缺展颜一笑,说道:“因为大将军威武。”   这话自然是没有人信的,不过也没有人无趣到揭穿这种借口,除非是二师兄忽然来到土阳城,或许才会有兴趣批判一下双方的虚伪以及无礼。   撤下饮食,端上名贵的燕西黑毫茶,夏侯望向大师兄说道:“犬子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废物,就不唤出来让大先生看了。”   大师兄微微一笑,缓缓啜了口茶,在不需要说话的时候,他向来是不愿意说话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说话慢,别人大概不怎么喜欢听。   夏侯端着茶盏看了莫山山一眼,说道:“你就是书痴?”   大师兄放下茶盏,微笑说道:“山山现如今是我认的妹妹。”   夏侯微微眯眼,似乎有些诧异,不解这名大河国的少女符师因何得了如此大的机缘,沉默片刻说道:“恭喜。”   莫山山知道接下来冬园的谈话属于大唐帝国内部的事务,站起身来微福一礼,又看了宁缺一眼,便自行离开去给大黑马喂吃食。   冬园内一片安静,只有寒冷的风吹拂着枝上的霜,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是箭羽擦过弓弦,像是战场上的泥土崩溅到坚硬的盔甲上。   夏侯看着茶盏里黑稠若血的茶汤,沉默了很长时间,手腕一振,送入唇中一饮而尽,长衫随风而动,说不出的豪迈随意,便若饮了一杯双蒸烈酒般。   茶汤入喉如血,大将军的声音愈发冷冽肃杀,金石之意大作。   “当年轲先生单剑杀入山门,我明宗子弟或死或遁,各自巅沛流离,苦不堪言,然我明宗本以强权立规矩,所以明宗中人畏轲先生如虎,却不曾厌恨之。其时我年岁尚浅,甫离家师管制,反而觉得便如鱼跃大海,花开彼岸,好生快意,尤其与家妹南下中原,在大唐入伍从军识得诸多好友,更是有此快感。”   宁缺此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面前那盏茶,茶盏里的黑色茶汤让他想起了很多陈年旧事,想起了那座石狮,想起了那些血,他在将军府里想着将军府,然后被这道金石之声惊醒,微微蹙眉,没有想到夏侯一开场便自承魔宗身份。   “世人称我明宗为魔,我便是所谓魔宗余孽,大先生乃夫子亲传弟子,自不会在意,然而世人并不如此。家妹入长安之后,我替帝国镇守边疆,积功而至大将军,不料某日慕容一舞惊天下,她圣女身份曝光,西陵神殿借此事大作文章,一面由掌教大人传书于朝廷,一面尽起三大神座赴岷山向我施压。”   夏侯漠然看着茶盏里的黑色茶汤,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时我一直期待着朝廷能够对我有所回护,或者夫子能够说句话,然而朝廷没有反应,夫子也没有说话,为了不让西陵神殿因为我的魔宗身份而连累到长安城里那女子,我只好杀了慕容,叛了明宗,做了神殿客卿,变成了昊天的一条狗。”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汝虽未老,但请归老   说到此时,这位如今世间最有权势的男人抬起头来,望向桌畔的大师兄,缓声说道:“敢请教大先生,若您处于我当时的情况,您会如何抉择。”   大师兄没有沉默,也没有微笑,只是静静看着冬园里的一株树,仿佛在回忆很多年前属于他自己的故事,说道:“如果是我,我大概会能杀几人便杀几人。”   夏侯听着他的回答,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大先生何等人物,身后又有夫子这座大山,这世间有谁敢对你不敬?”   忽然间,他神情一肃,寒声说道:“但我只是一个师门覆灭不容于世的魔宗余孽,我只是一个惶惶丧家之犬……换一个家宅当狗,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然而便是当狗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夏侯收回目光,稳定而有力的手指缓缓轻击着桌面,说道:“因为狗都是有主人的,而我这条看似强大可以到处咬人的狗,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   “我是西陵神殿的客卿,我又是大唐帝国的大将军,我不可能向神殿出卖帝国的利益,也不能向帝国出卖神殿,那我这条狗能为神殿和帝国带来什么利益?”   “我只能不停杀不停地征伐,替我大唐帝国打下越来越多的疆土,消灭越来越多的敌人,只有这样皇帝陛下才不会疑我,同时我又必须暗中听从神殿的命令,替他们处理一些在帝国内部不方便处理的事物,如此他们才会继续信任我。”   “这种日子真的很苦闷,陛下始终不肯完全信任我,神殿更是对我戒心十足,而像唐那样的明宗子弟,一旦出世第一次事情就是要杀我。”   “我是叛徒,从离开山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个叛徒,从河的这边到那边又到这边再到另一边,这并不是在光明与黑暗间反复无常,事实上只是一个黑暗的残余在光明的照耀下苟延残喘,寻觅一线生机和希望。”   “然而有时候我也在想,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背上扛着的那些过去,那些不想让人知晓的过去,那些东西扛的久了便长在了你的身上你的心上,怎么都无法让它变得轻一些,更不要奢望能够把它从你身上拔出来。”   “可世事总是在往前走的,陛下派书院来边塞实修,明显是不想用我了,而一条狗如果没有了用处,随时都可能会被宰掉,我很艰难才在中原活了这么多年,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我不想被宰掉。”   “怎样才能不被宰掉?除非不当狗,怎样才能不当狗,而是当狗的主人?你要拥有力量,很多人都说本大将军是世间最有力量的男人,但其实你我都很清楚,这种力量并不能超凡脱俗,依旧还在世间,所以我的颈上总有一根绳子。”   “所以我想得到那卷天书,因为我想拥有超出这个世间的力量,我想挣断那根绳子,从此不用再在河的两岸反复挣扎,而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   夏侯这一番讲话很长,在他说话的过程中,无论大师兄还是宁缺都没有插嘴,只是静而沉默地倾听着,听着那段含糊的历史,听着这位帝国大将军平静叙述里隐藏着的怨毒和不甘,听着那些世间没有太多人知道的秘辛。   大师兄看着他温和问道:“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   夏侯笑了笑,端起茶盏将冷茶饮尽,轻声一叹说道:“自然不是想用这些话改变一些什么,只是这些话在我的心里藏了太多年时间,一直没有机会对别人说,世间有资格听我说这些话的人太少,而大先生你毫无疑问是其中一人。”   大师兄感慨说道:“既然说之无益,何必多言?”   夏侯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当年我曾经想要求见夫子,请他老人家开解我的痛苦和困惑,我心想书院传说中是一个有教无类的地方,既然能够出现轲先生这样的人物,指点我这个魔宗余孽也不算什么,但是很可惜夫子始终不肯见我,只是让陛下给我传了两个字,直到今日我依然不知那二字何解。”   大师兄问道:“哪两个字?”   夏侯应道:“无为。”   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看着他笑了起来,温和的笑容里蕴藏着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怜悯有些感慨也有些毫不掩饰的惋惜。   “观大将军今日行事,看来还真是未解夫子之意。”   “还请大先生指点。”   “无为,便是无所为,大将军自离魔宗来我大唐,所思所行皆锋芒毕现,以武力以战功以暴戾招摇行事,为的便是能在滔滔大河中站稳,从而不给你身后那人带去麻烦,然而你却没有想过,若从一开始时你什么都不做,或许还会更好些。”   大师兄慢条斯理说着话,缓缓举手阻止夏侯说话的意思,继续说道:“便说当年慕容琳霜圣女之事,先帝接掌教之信大为愤怒,已然准备与西陵刀兵相见,然而你却心忧那人暴露,抢先烹杀慕容以此取信西陵,这又怎能怪帝国不曾助你?”   “一应世事本无常,你若无为而对,或许那之后的所有烦恼都会不存在,可惜你太过紧张那人,一着错便着着错,直至到了今日无法挽回的地步。”   夏侯紧握双拳厉声说道:“可是当年夫子没有说话!”   大师兄目光微冷,看着他的脸沉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让老师为你说话?你又怎么知道如果神殿动手,老师不会替你说话?你莫要忘了,当年若不是老师点了头,你那妹妹又怎么可能成为我大唐的皇后娘娘!”   冬园里一片死寂,将军府里所有下人早就已经被遣走,没有人能够听到大师兄说的这句话,而听明白了这句话意思的宁缺,则是低着头盯着面前的茶盏一动不动,只有桌下微微颤抖的右手显露着他内心真实的情绪。   大唐帝国的皇后娘娘居然是夏侯的亲妹妹!她也是魔宗的人!   ……   ……   冬园深处一株细细的树枝仿佛是承受不住场间的气氛或是枝上挂着的雪霜,喀喇一声折断堕入残雪之中,大师兄缓缓将身前的茶盏推的远了些,抬起头来平静看着夏侯说道:“如果你的话说完了,那么接下来该我说些你大概不喜欢听的话。”   夏侯微微眯眼,轻击桌面的手指早已停下。   大师兄问道:“草原上那群袭击联军粮草的马贼听谁的命令?”   夏侯回答道:“我。”   大师兄问道:“呼兰海畔那逾千骑大唐骑兵是谁调过去的?”   夏侯回答道:“我。”   大师兄问道:“是谁想在山道里一拳打死我小师弟。”   夏侯平静回答道:“还是我。”   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看着他说道:“既然如此,你归老吧。”   ……   ……   夏侯大将军老吗?   无论是长安城里的文武百官、皇帝陛下,还是世间亿万民众乃至西陵神殿的大神官们,都不会这样认为。这位武道巅峰强者还处于自己人生最强大的阶段,精神意志都没有丝毫凋蔽的迹象,有很多人以为当许世将军因为年老体衰注定离开历史舞台之后,他便将是世间第一名将。   然而就在这位不可一世的将军自己府邸里,就在这寂清微寒的冬园中,那名穿着旧袄破鞋看似寻常的书生,毫无道理毫无理由便说他老了,然后让他归老。   当这句话从大师兄嘴里说出后,无数层铅色的冬云汇聚而至,来到土阳城的上空,层层叠叠罩住冬园,天光黯淡无比,园中树木老态毕现。   ……   ……   夏侯眯着眼睛看着大师兄。   在回答了很多问题后,他只问了一句话:“大先生要干涉朝政?”   大唐帝国有资格知道书院后山的人都清楚,书院严禁干涉朝政,这是夫子给自己以及后山所有弟子定下的铁律,如果没有这条铁律,只怕无论是书院里的那些先生们还是宫里的皇帝陛下,都会弄不清楚究竟谁才是帝国的主人。   虽然世间有很多俗世蚁民根本没有听说过夫子的名字,但只要是夫子说出的话,世间无人敢违逆,更准确一些说,那些知道夫子是谁的皇族大臣道士僧人,从来不敢违逆夫子的意志。西陵神殿所在的桃山那年一日之间尽秃头,便是这种意志最强大的保障,好在夫子时常游历天下,而且似乎也不怎么喜欢乱说话。   夫子说书院不能干涉帝国朝政,那么那间培养出了无数朝臣、最有资格干涉朝政的书院便从来没有干涉过帝国朝政,后山里的那些人也不例外。   今日大师兄要让夏侯这位帝国大将军就此归老,算不算干涉朝政?   身为大唐将领,面对书院的压力,还能淡然相应,夏侯不愧是人间巅峰强者,拥有世人难以企及的自信与力量,这种强大令人心生敬畏。   然而大师兄只用一句话,便摧毁了夏侯所有的强大。   “夫子不让书院干涉朝政,是因为他总以为朝政俗务乃是末道小事,修行之人应该尽量远离,帝国动荡甚至覆灭,只怕也不能让他老人家眨一眨眼睛。你身为神殿客卿,应该很清楚当年夫子上桃山之事,所以你应该明白什么事情才是夫子眼中的大事——你瞒着朝廷和神殿在荒原上组织马贼群是小事,你想抢夺天书也是小事,你是魔宗余孽同样是小事,你这些年所做的任何事情在夫子眼中都是小事,但你想杀我书院小师弟,这便是大事。”   对于世间强者而言,每临大事有静气乃是他们必须具有的气质。   然而面对夫子心中的大事,即便强若夏侯也必须沉默,然后认真思考,他思考的时间很短,盏中如血的黑毫还未全冷,他感慨望向相伴多年的冬园。   “既然老了,那便归老吧。” 第一百三十章 每个人的颈间都有一根链子   有很多事情在做出决定之前,总显得那般沉重,然而一旦做出决定,那些事情的重量仿佛会在一瞬间之内失去,被园里的风轻拂便飘摇直上铅云消失不见。   夏侯此时的感觉便是如此,当把归老那句话说出口后,他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识海与目光同时清明了很多,发现原来这本来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在道魔帝国之间挣扎反复,即便是强大如他也感到身心俱疲,他一直苦苦思索怎样才能突破这种僵局,直至此时他才明白,若自己抛弃世间荣华富贵,如夫子当年所说那般不争无为,未老而归老,这样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局。   无论西陵神殿还是长安城皇宫里的陛下,都会默允自己离开纷争的朝堂与修行江湖,更何况大先生亲自来到土阳城,隐隐里更代表了书院的意思。   “大先生果然宽厚。”夏侯看着大师兄说道:“秋末回京我便辞去所有官职。”   大师兄看着他摇了摇头,缓声说道:“太晚。”   夏侯微微眯眼,看着他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沉声说道:“大先生,我毕竟是帝国大将军,麾下亲信无数,我总要安排他们的后事,而且中原与荒人之战开春后便将开始,我需要留在土阳城盯着这场战事。”   大师兄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听到为什么他要盯着这场战事的原因。   夏侯眼帘微垂,手指轻轻抚着茶盏,说道:“毕竟我也曾经是一名荒人。”   大师兄起身向园外走去,在门前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不准去西陵。”   ……   ……   将军府的书房在冬园深处,依墙架上陈设着各式兵器,少见笔墨书籍,一股肃杀之意回荡其间,窗外黯淡天光透入,瞬间被压制的无法动移。   军师谷溪站在书桌旁,沉默不语,笼在袖中的双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不知道挣扎了多少时间后,声音微哑说道:“属下不甘心。”   夏侯看着书桌上墨渍未干的信纸,神情漠然说道:“拿不到天书,我便是凡人,凡人便必须听天由命,而归老田园已然是我能看到的最好的命,我寄信长安自愿解除军职归老,相信陛下总要给我一些颜面,军中后事相信无论是许世还是军部都会据理力争,至于你若担忧西陵神殿觅你回复,你可以与本将一道归老。”   谷溪眼中浮现感动之色,旋即感动化作感伤,自嘲一笑说道:“当年我本是神殿派在将军身边的监视者,谁知一过便是若干年,变成了真正的主仆,将军可以归老,我却必须要回西陵复命,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与先生相见。”   夏侯看着他说道:“不须太过担心,长安城里的陛下和那些文武官员,只要我肯和平交出手中的兵权,他们不会再做任何计较,至于神殿方面,这毕竟是书院的提议,相信他们也不会为了一个退役的将军与书院发生太大争执。”   谷溪点了点头。   夏侯看着窗上的隔栅和那处透来的黯淡天光沉默了很长时间,浓眉渐蹙,缓声说道:“书院大先生果然如我所料是个宽厚仁慈之人,但不知为何那个叫宁缺的十三先生却对我有如此浓郁的杀意,他很想我死。”   随着这句话出口,书房里的肃杀之意大作。   身为武道巅峰强者,对气机的敏锐程度何等样恐怖,夏侯能清晰地察觉到大师兄的真实来意,自然无论宁缺如何遮掩,也能体会到他目光里的杀心,更何况当时在冬园宴上,宁缺根本没有掩饰过自己的真实心意。   谷奚看了窗外一眼,低声说道:“上次向将军禀报过,林零生前最后一趟回长安城隐约查到了一些事情,和御史张贻琦之死有关的事情,有线索指向十三先生,林零在草原上想杀他,大概也和这个判断有关。”   谷溪眼帘微垂,缓声说道:“十四年前宣威将军叛国一案,因为陛下提前归京、西陵神殿忽然罢手,而没有完全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可以确认有些人还活着,所以我在想这位十三先生……会不会和那件事情有关。”   夏侯很清楚自己麾下那名大念师林零在长安城里的调查结果,也很清楚能把御史张贻琦及那数名离奇死去的人物还有自己联系起来的事件,除了当年宣威将军府叛国一案,便只有燕境屠村一案。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些年我在这个世界上杀的人太多,想杀我报仇的人更多,那位十三先生究竟与我是否真有宿怨,本就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陛下和神殿都乐意看到我安然归老,尤其是书院已经表态,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敢来杀我,没有人会允许有这种变数存在。”   谷溪想起迎对方入园时后背感受到的如芒般的目光,沉默思考很长时间后低声说道:“那个十三先生有古怪,至少应该查一查。”   夏侯微讽看了他一眼,问道:“如果查到他便是那个人,又能如何?”   谷溪说道:“就算朝廷不会管这件事情,但总有办法解决掉。”   夏侯神情漠然说道:“林零在草原上试图杀他,虽然我事先并不知情,但这一次要算在我的身上,在呼兰海畔为了天书我又试图杀他,这便是第二次,莫非你以为书院真会给我留下第三次机会去杀死夫子的亲传弟子?”   谷溪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许还会有无数次,朝廷和书院总不可能把每次都算到大将军身上,那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夏侯沉默看着他,没有说话。   ……   ……   宁缺站在窗畔看着园子里的雪树,想着在土阳城这等偏远边塞,居然能够构筑出如此美丽的园林,真不知道朝廷拔给东北边军的军费有多少被夏侯贪污,也不知道西陵神殿给他的供奉金银是不是也变作了园中的那方假山。   想着这些事情时,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但实际上心思还一直停留在冬园里那番谈话中,那些秘辛所带来的震惊根本无法短时间内消除。   魔宗余孽夏侯在大唐帝国成为权柄极重的大将军,更成为西陵神殿的客卿,甘愿做神殿的一条狗在长安城和燕境屠杀无辜,所有这一切他只是为了隐藏亲妹妹的身份,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大唐皇后娘娘也是魔宗中人!   宁缺双手撑着微冷的窗台,回身望向屋内的大师兄,想着先前在冬园里,就是这个面容寻常普通没有丝毫强大气息的书生,只用了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让帝国最强大的夏侯大将军甘愿放弃手中的权势荣华归老,不由好感慨。   夏侯与皇后娘娘之间的兄妹关系令他震惊,然而今日所见所闻里能够体会到的书院和大师兄的强大,则更加令震惊,忍不住问道:“大师兄,你究竟有多强?”   大师兄正捧着那卷书在看,听着宁缺的问题,缓慢拢好书卷,抬头望向窗畔的他,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强大其实只是一种相对的概念,比如苍鹰之于蚂蚁,看似苍鹰强大,但苍鹰永远不会与蚂蚁相搏,所以蚂蚁并不弱小。”   宁缺摊手说道:“师兄,你说的话太过深奥,我有些听不懂。”   大师兄笑了笑,把那卷书插回腰间,缓步踱到窗旁与他并肩站立,看着冬园里的霜树冰池,缓声说道:“这或红妆或素裹的世界里其实被人为区隔成了很多不同的世界,比如皇宫与市井,比如煌煌神殿和破落的道观,比如所谓的不可知之地和充满烟火气的真实人生,据闻悬空寺首座讲经时,有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你说这位首座究竟到了何等境界?又比如说知守观观主能教出叶苏这样的徒弟,那他又该如何强大?然而这些人永远不会……至少到现在为止都不曾在人间出现过,那么他们便是俯瞰蚂蚁的苍鹰,虽然强大但并不会伤害到你。”   宁缺好奇问道:“知守观究竟是什么地方?”   大师兄认真回答道:“知守观是一座道观。”   宁缺认真等着听后续,然而没有后续。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忽然问道:“夏侯算苍鹰还是蚂蚁?”   大师兄叹道:“他本应是荒原天空上的一只苍鹰,只可惜被自己套上了一道索链,从那之后他便变成了猎人驯养的牧羊犬,然后他便再也无法挣脱。”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成为神殿客卿的强者,是不是身上都系着一根链子?”   大师兄认真回答道:“夏侯心忧皇后,相对而言自然更为难熬些,只不过师弟你说的也不为错,神殿客卿自然都有自己的难处。”   宁缺想着莫山山的老师,蹙眉说道:“难道柳白和王书圣也是如此?”   大师兄感慨说道:“剑圣柳白被称为世间第一强者,即便是神殿掌教对他也要以礼相待,然而昊天神辉照耀世间,只要生活在昊天的世界里,便总有些规矩需要去遵守,你我幸而生在书院,相对要自由很多,也幸福很多。”   很简单的一段话,却让宁缺心头微动。   这段话里那些规矩和自由之类的词汇,让他隐约间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尤其是最后那句生在书院相对自由很多也幸福很多,更是让他生出很多想法。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心灰意不冷   “世间第一强者也要守规矩……”宁缺眼睛一亮,搓着手兴奋问道:“大师兄,你和剑圣柳白究竟谁更强?”   大师兄困惑看着他,说道:“剑圣柳白既然是世间第一强者,当然比我强。”   宁缺愣了愣,说道:“这算什么答案?打架这种事情又不是打嘴炮。”   大师兄认真思考打嘴炮究竟是什么意思,思考了很长时间后以为大概了解宁缺想要表达什么,认真解释道:“我不擅长打架,你二师兄比较擅长。”   这个答案再次令宁缺感到无言。   大师兄看着他好奇问道:“小师弟?”   宁缺摆摆手:“没什么,师兄,我只是还没有完全习惯你说话的方式。”   大师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   宁缺问道:“如果悬空寺首座和知守观观主是天空里的苍鹰,那大师兄你呢?”   大师兄微笑说道:“我只是伺奉老师的一个书生。”   宁缺叹了口气,说道:“师兄你这种回答未免过于虚伪了些。”   大师兄摇头叹息说道:“莫说观主与首座,知守观与悬空寺里那些境界惊世之人,便是民间市井之中亦有不凡,那些看上去寻常普通的酒徒屠夫之流,你又哪里能看出他们是早已破了五境的世外高人?”   大师兄当然不是虚伪的人。他之所以不断重复重复又重复告诉宁缺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那个人,是因为他坚信自己确实不是世上最强大的那个人,而且他非常不愿意宁缺因为师门背景的强大而陷入某种妄自尊大的精神错觉中,从而走入修行歧途,逐渐远离那条唯一正确的自我寻找之路。   有些遗憾的是,宁缺并没有体会到大师兄的良苦用心,因为他的逻辑很简单,在已知的修行世界里,那位知守观观主想必身处最强大的层次,而他教出来的徒弟叶苏在大师兄面前连个屁也放不出来,那么就算再强也强不到哪里去,至少不会比书院更强,于是乎他理所当然地觉得骄傲并且兴奋。   正因为这种情绪,所以他不是很能接受今天冬园对话的结果。   大师兄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事情,说道:“夏侯很强大,即便是君陌也不敢轻言胜之,遑论杀之?而且他是皇后的兄长,谁敢无罪斩之?这个秘密除了夫子和陛下,便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还请小师弟善加保存。”   “师兄,我不明白为什么先前你会让我听到这个秘密。”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清澈而干净的目光仿佛能看透宁缺最擅长的掩饰。   宁缺回望着大师兄,因为信任而没有做任何掩饰。   沉默很长时间,大师兄看着他怜惜说道:“因为我想你需要知道。”   宁缺沉默片刻后低头说道:“是的,我需要知道这些。”   大师兄忽然微笑说道:“回书院好好学习,五年之内你一定能杀死他。”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大师兄干净的眼眸,心间轻轻咯噔一声,觉得师兄仿佛什么事情都知道,包括自己最大的那个秘密。   然而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以往那些年在世间流离失所挣扎在生死之间,所以外表散漫调皮实际上心思刻厉冷漠忌警所有的人,然而如今自己已经进了书院成为了夫子的亲传弟子有了这么多的师兄师姐,自己还怕什么呢?   宁缺看着大师兄认真说道:“听闻当年夫子曾经称赞师兄朝闻道而夕入道,这等境界师弟心向往之,总觉得五年时间太久,想要争朝夕。”   大师兄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夫子严禁书院干涉朝政,今日我贸然发话让夏侯卸甲归老已算是放肆了一把,而夏侯若真的退出朝政,便是书院也不好再拿他如何,若师弟你想杀死他便只剩下正面挑战这条道路,你可有此信心?”   ……   ……   想着在房内与大师兄的对话,宁缺向将军府外走去,在角门处遇着喂食大黑马结束的山山,便邀她出府在土阳城里去逛逛。   深冬的土阳城寒风如刀,先前看热闹的民众早已各自归家,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唐骑之外,竟是很难看到人影,着实没有什么好逛的,不过年轻的男女逛街更多的不在于逛街,而是在于和谁逛,所以宁缺和山山的心情倒是不错。   走过半掩着门的粮草行,宁缺指着城墙上对山山说那处的箭楼当年修的时候出了问题,所以模样有些古怪,不过听说反而非常好使,然后他又带着她去到某条僻巷觅了间极不起眼的铺子吃了顿涮肉,得意说道这便是土阳城唯一的美味。   一路行来观冬景食鲜肉饮烈酒,莫山山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静静听他在说,跟着他行走,然后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散漫却不再漠然,偶尔掠过些意思。   “你以前来过土阳城?”   “曾经路过一次。”   “那你为什么对土阳城这么熟?”   “因为……我曾经有个朋友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   宁缺在街角避风处买了一块炕红薯,仔细用两张粗纸裹好,递给莫山山让她先行回将军府,然后走到一条巷内,望着将军府飞檐一角沉默了很长时间。   将军府里那位大将军马上便要去养老了,他曾经替帝国建立下不朽功勋,如今知情识趣自请卸甲,想必朝廷定会备加尊荣,下场怎样也不能算惨淡。   然而长安城那座将军府里曾经淌过那么多血,燕境的村庄里焚烧了那么多具无头的尸身,老笔斋对面灰墙下的小黑子在雨中死的那般惨淡。   他很想杀死那位大将军,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杀死对方,哪怕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是渭城的无名军卒,而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依然无法杀死对方。   大师兄亲自出面,他也只能眼睁看着对方卸甲归田便了断了过往所有恩怨,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任何往事以及往事里的血腥,所以他看着将军府飞檐沉默了很久。   小巷幽静清冷,无人走过,便在这时一名身着深色棉服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靠了过来,觅着四周无人注意,才将手中紧捏着的小纸条递给了宁缺。   这名中年男子便是当初在碧水营曾经与他联系过的天枢处阵师,阵师在边塞身份特殊,想在土阳城中与宁缺相见倒也不是太困难。   宁缺的目光落在小纸条上,身体骤然一僵,拿着纸条的手指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沉默片刻后,他声音微哑问道:“为什么现在才通知我?”   那名中年男子同情看了他一眼,低声禀报道:“荒原之中根本无法找到先生,所以我只好一直留在土阳城里等待先生归来。”   宁缺看着纸条,缓缓闭上双眼,摇了摇头。   中年男子沉默走出了小巷。   过了很长时间后,宁缺睁开眼睛,把手中的纸条毁掉,抬头看着灰暗色的冬日天穹,喃喃说道:“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纸条上的消息是大唐天枢处从长安城带来的噩耗,昊天南门神符师颜瑟大师,于日前在长安城北某座山间,与叛离桃山的光明大神官同归于尽。   很简单的消息,却给宁缺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他来不及回忆当初在书院外草甸间的初次相见遇,来不及回忆离亭里符文之道的初次问答,来不及回忆长安城内外无数道观佛寺旧亭新榭间师徒二人留下的足迹,便开始悲伤起来。   纸条很短,但隐约包涵的内容很多,宁缺大致明白那位光明大神官之所以被囚桃山多年与将军府血案有关,而且根据那些分析,他在冥冥中捕捉到一种很强烈的直觉——那位光明大神官之所以去长安城,应该是在寻找自己!   他不明白这种直觉从何而来,自从在魔宗山门接受莲生大师精神世界里的那些碎片之后,他经常会生出一些很玄妙的直觉,而且他相信这种直觉。   “师傅,你是因为我才死的吗?”   宁缺看着灰暗的天穹,心情黯淡难言,情绪糟糕到了极点,如果让师傅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还存在,他还能用复仇的意念压抑住心中的悲伤,然而那个光明大神官也被师傅杀死了,自己还能为师傅做些什么事情?   他收回望天的目光,望向那座将军府,感慨说道:“看来当年将军府的血案真和西陵神殿有关系,当年让你动手的人就是那位光明大神官?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师傅不该死却死了,像你这样的人该死却总是不死,这又是为什么呢?”   稍一沉默后他说道:“大将军卸甲归田后,定有千倾良田几座大宅,闲暇时招猫逗狗调戏丫环,无聊时搬把椅子躲到瓜荫之下弄孙为乐,这种日子真的很美。”   如果桑桑这时候在身边,便能明白宁缺想表达的真实意思是什么——既然这种日子真的很美,那就不要想的太美。   站在土阳城僻巷中,沉默想着已经死去很久的朋友,刚刚离世的师傅,宁缺觉得自己的胸腹间涌出无尽悲伤,然后那些悲伤燃烧成滚烫的灰。   那些滚烫的灰让他身体内的气息运转陡然加速,他的气海雪山开始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变化,周遭街巷冬树间的淡淡天地气息,仿佛感应到了这种变化,缓慢而平静地笼罩过来,透过厚袄与衣下的肌肤渐渐向他身体内渗入,渐成浩然之势,无法阻挡。 第一百三十二章 那道气醒了过来   一棵冬树斜斜伸在僻巷之中,心有所感的宁缺陡然进入某种莫名的境界,他沉默站在冬树的影子间闭目感悟,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动作。   小巷冬树青石残雪里的天地气息,悄无声息笼罩着他的身体,他体内那条贯穿雪山气海的那条通道愈发壮阔,无形却有质的浩然气在其间缓慢流转。   当浩然气散向身躯各处,通道里的气息变得相对稀薄,又被天地间涌入身躯的元气逐渐填满,这种过程就像是不停地进食美妙的食物,却又不用担心会腹胀。   这种感觉很美好,而当通道里的浩然气地淌过他身体里最细微的部分后,感觉愈发的美好,如同春水一般洗涤着他的精神与肉体,滋润着每一丝肌肉与每一段骨骼,带来一种温暖饱足却又清新无腻的感知。   身体内的改变让外在发生某种变化,宁缺身上的厚袄仿佛吸饱了雨水,紧紧地贴着身体,那股极为宁静的气息,仿佛有某种吸引力,不止把巷树石雪间的天地气息吸引过来,也把真实世界里的事物也吸引了过来。   巷中并没有风,冬树的影子却在微微颤动,那是因为挂在梢头的凋落残叶,正向着下方他的身体飘去,把细弱的枝条拉的笔直,而巷中石板上并不多的灰尘,也在这无内的时刻飘了起来,渐渐聚集到他的脚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缓缓睁开双眼,眸子里闪过一抹明亮的光泽,然后迅速敛没归为平常,脚下的树影不再颤动,冬树被绷紧如弓弦的枝条缓缓收回,只有鞋畔的那些灰尘依然堆积,看着仿佛他的脚深陷在厚尘之中。   宁缺看着脚畔的灰尘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的修行境界与实力在前一刻有了提升,然而这种提升不是原有的修行手段,而是体内浩然气再次凝练强大了一分。   离开魔宗山门之后,他一直没有修行过浩然气,虽然那是小师叔留给他的衣钵,但是基于对昊天光辉的恐惧,他下意识里不想去思考那些事情。   直到今日听闻师傅的死讯,隐约猜到那些久远血腥故事幕后的龌龊,看着将军府的飞檐,想着夏侯归老这后的幸福人生,他心中生出诸多悲苦不甘,对这个世界产生了诸多不满,种种情绪汇集在一处,便成了滚烫的灰,直至将他烫的心神有些失守,身体里那道骄傲强大的浩然气开始苏醒。   “入魔再深一分,我会和这个世界越走越远吗?”   宁缺看着周遭巷树在冬日里的寂寥模样,看着被细弱树枝割裂的黯淡天光,叹了口气,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精神世界却因为体内浩然气的苏醒而有些不稳的痕迹。   浩然气在他身躯内缓缓流淌,看似如大河般无可阻挡,实际上却似乎时常遇着某些障碍,在那些类似叶脉的路线中滞碍难前,这种滞碍带来痛苦和心境上的某种极度不适,令他眉头微蹙,脸色有些苍白。   终究还是心境的问题。当年小师叔持剑行走天下,驴首之前哪有不可行之路,目光之前哪有堪战之敌,心意狂放骄傲故而强大,才能在胸腹间养就不世浩然之气,于世间行浩然之事,而宁缺如今的心境郁结悲苦、不甘沉默,连纵情放肆都做不到,又哪里能够承载浩然气雄浑无双的气息?   住在将军府里那位大将军,不日后便要放弃手中的所有军权,黯然辞职归老,在世上所有人看来,他已经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了极惨痛的代价,承受了足够多的伤害,对书院和神殿做出了足够的交待,让了一大步。   但宁缺并不这样认为。   宁缺不想让夏侯就此安然归老,便像卓尔留下的那张油纸条上的一些人那般,随着时间的流逝,再也没有人关心那个人以前做过什么事情,把他们遗忘在红尘里的某个角落,任由他们安然归老然后幸福的老去。   这就是他的不甘。   正是因为他有这种不甘,并且明确了自己的心意,先前体内的浩然气才会苏醒,他的境界才会又有所提升,然而还是因为这种不甘始终停驻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所以浩然气始终无法流畅的运行,总有些牵绊和生涩。   他望着远处将军府的飞檐,还有檐上那些残雪,闻着街巷两侧民居里传来的葱花味道,沉默不语——心境中郁结可以抒,悲苦可以消,只需要把精神世界里的不甘抹掉,然而怎样才能把这份不甘抹掉?   要把这份不甘抹掉,便需要杀死夏侯,然而……大师兄已经明确说过,只要夏侯愿意归老,禀承不干涉朝政铁律的书院便会保持沉默,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信奉唐律第一的帝国,也不会对夏侯做出任何惩处。   于是留给宁缺唯一的方法,就是向夏侯发起挑战,进行正面决斗。   大师兄说五年之后,宁缺可以击败夏侯,然而……五年真的太长,如果夏侯真的老了怎么办?如果他病了怎么办?如果他在自己战胜他之前就已经老死病死了怎么办?在山中苦修技艺直欲复仇,出山之时仇家或者白头或者早已死去,时间代替自己执行了惩罚,然则那岂不是世间最惘然心酸的事情吗?   宁缺知道自己这时候的情绪有些问题,对修行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造成极大的障碍,如果任由这种不甘悲苦的情绪发展下去,只怕整个精神都会入魔。   他明白自己这时候必须做些什么事情,来暂时消弥心境里的魔意,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实力依然弱小,没有任何资格向夏侯发起挑战,然而无论是身体经脉里艰难艰涩前行的浩然气,还是那份悲苦意都在催使着要做些什么。   在巷中冬树影下沉默站了很长时间,看着土阳城里乏善可陈的景致,闻着家家户户飘出的肉香,他想起了小黑子当年写的那些信,抬步向城北走去。   一抬步,他脚下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鞋畔积着的厚厚灰尘随之散开,向着空中飘去,然后安静地落在树下墙上。   积灰散去,露出干净的青石板。   青石板上出现两道约两指深的脚印,边缘整齐光滑,仿佛是用刀刻出来一般。   ……   ……   宁缺走在土阳城的寒风中,他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力量与原先有了明显的变化,感觉也比以前敏锐了很多,行走时身体的节奏感非常清楚,鞋底反震回来的大地力道就像是鼓点一般,露在袖外的手背肌肤甚至能察觉到最细的风的流动痕迹。   浩然气对他身体的改造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了效果,这种难以言说的强大感觉,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地证明这种强大的渴望,同时先前在树影下的那些思考与不甘,也变成了某种难以抑止的冲动。   强烈要破坏一切的冲动与书院后山弟子的责任感强烈冲突,让他始终无法确认自己究竟要不要那样做,直到走到城北那座府邸前,清晰而稳定的脚步节奏终于让他冷静下来,并且明白了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   ……   ……   大将军府冬园深处。   莫山山看着书桌后的大师兄,轻声说道:“宁缺今天的心情有问题。”   大师兄放下手中那卷书,看着少女温和一笑,安慰说道:“你在担心什么?”   莫山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觉得他好像要做些什么事情。”   大师兄说道:“想做什么那就做吧。”   莫山山看着大师兄问道:“难道师兄你不担心什么?”   大师兄感慨说道:“书院后山这些年来的弟子,大多是像我这样只知修行或专研一道的痴人,唯有小师弟自幼在尘世里拼命挣扎,所以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书院最强的那个人,对于危险这种事情,他有自己的判断,我相信他的判断。”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哪怕这件事情会给书院带来麻烦?”   大师兄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书院并不是小师弟想像的那般强大无双,但我想小师弟做事总有他的理由,而且对于机会这种事情,我同样相信他的判断。”   ……   ……   土阳城北那座府邸侧巷中。   宁缺看着灰色的高高府墙,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进去看一眼。   正如大师兄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对于危险很警觉的人,而对于机会这种事情,也有非常清晰的判断,很少会错过。   在土阳城里杀人,便等若在夏侯面前杀人,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   今天却是他最好的机会。   因为夏侯今天决定归老,所以他便老了——一头苍老的雄狮,对于自家领地的巡视总会疏忽一些,事后的震怒相信也比较容易化解。   宁缺走到灰色府墙下。   他膝盖微弯。   身体内强大的浩然气,瞬间灌注入他的双腿内。   鞋与地面之间发出一声混浊的闷响,无形的气流喷溅而出。   他就像一只大鸟般,轻松寻常地跃起两丈,翻过了那道高高的府墙。   落足之处,是一片渐凋的花圃。   花圃前方是一片庭院。   庭院里有一把松木椅,椅上坐着一个人。   夏侯最信任的军师,谷溪。   谷溪看着花圃里的宁缺,感慨说道:“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杀你,你便来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那片雪飘了下来   宁缺拔开面前一根棘条,从花圃里走出去,站在庭院间的光滑石坪间,看着椅中的谷溪,问道:“我似乎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要杀我?”   谷溪缓缓从椅中站起身来,看着他微笑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需要理由,杀人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我们这种人杀人和朝廷砍囚犯脑袋不同,并不见得是你要得罪我,我之所以想杀你,只是因为在我看来你应该死。”   宁缺缓慢而认真地开始卷袖子,看着不远处的谷溪,神情平静问道:“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该死的理由,还请军师赐教。”   谷溪脸上的神情有些诡异,笑容里夹杂着一些奇妙的阴恻感觉,几络短须在寒风间微微颤抖,他看着宁缺呵呵笑道:“御史张贻琦那些人是十三先生杀的吧?”   宁缺卷袖子的手指微微一顿,摇头说道:“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谷溪笑的前仰后俯,竖起大拇指真心赞叹道:“十三先生杀人不留痕迹,便是说谎话也是面不改色,您真心不该去修行而该站在朝堂之上才对,然而……”   随着然而二字出口,他脸上的笑意骤然敛去,幽冷无比:“虽然我和林零没有查到任何证据,但我知道当日你在红袖招,尤其是得知十三先生对我家大将军似乎杀意难掩,那便够了,你就已经有了去死的理由。”   “杀一个人不仅需要理由,更需要有好处。”宁缺开始卷右臂上的袖子,低头说道:“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做为夏侯大将军最信任的部属,你在土阳城里杀死我这个夫子亲传弟子,能给你或夏侯大将军带来什么好处。”   离开长安城进入荒原直至归来,宁缺在与人交谈中用夫子亲传弟子来形容自己时,往往是要用这种身份欺压对方,但今天的情况不同。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谷溪立意要杀死自己,难道对方不担心事发后书院和帝国的怒火,会直接把他自己和他誓死效忠的夏侯大将军直接烧成灰烬?   谷溪轻捋髯须,缓声说道:“杀死一位书院二层楼学生,自然要冒极大的风险,自然也会得到极大的好处,最大的好处在于你再也不会威胁到将军。”   宁缺卷好了右臂的袖子,双拳垂在腿侧感受着冬风的寒意。   他看着谷溪摇了摇头,说道:“这种好处远远不够。”   谷溪忽然眯了眯眼睛,感慨说道:“我跟随大将军半生时间,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将军能够站在人间的巅峰之上,然而书院来了你们两个人,大将军便要被迫归老……那我岂不是也要跟着归老,你觉得我能忍受这种事情?”   他看着宁缺的脸,目光幽冷而带着几抹不知从何而来的疯狂意味,幽幽说道:“将军想要归老,但我真的不想他归老,可惜我没有资格推翻他和大先生之间的约定,那么想要破坏这件事情,除了杀了十三先生你还有什么别的方法?昊天永远是这样的仁慈,你做为书院历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似乎最合适的结局便是死去。”   宁缺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这个军师竟然是个疯子,眉头缓缓皱起,摇头说道:“可你想过没有,杀死我夏侯也不可能有好下场,世间人人皆知你是他最忠心的一条狗,谁会相信这是你自作主张?”   谷溪双掌轻轻合在一处,有些兴奋地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所以说这是最好的时机,十三先生你这般弱小,而世人皆知大先生这辈子从来没有杀过人,所以当我杀死你之后,我依然可以活着,那么我就要一直活着,哪怕像条狗那样活着,一直活到长安城,活到朝堂之上甚至夫子面前,替将军把这件事情背起来。”   听对方说大师兄这辈子没有杀过人,宁缺微微一怔,旋即想起师兄平日里的温和行事风范,心想大约是真的,又听着对方后半段话,忍不住微嘲一笑,说道:“虽然很不想自夸,不过就凭你的身份想要背起杀死我的罪名,真是痴心妄想。”   谷溪摇头感慨说道:“只要我活着,我会告诉全世界,书院的十三先生是我杀的,与大将军无关,我甚至有办法让全世界相信,我是西陵神殿的人,之所以要杀死你,就是为了栽赃陷害夏侯大将军,从而让书院与帝国军方决裂!”   宁缺看着他脸上的满足神情,摇头说道:“看来你确实疯了,虽然这项计谋听上去似乎像那么回事,可是谁会相信你是西陵神殿的人?”   谷溪脸上再次浮现出那道诡异的笑容,说道:“像十三先生你这样的人大概不会相信,但皇帝陛下会相信,皇后娘娘会相信,最关键的是夫子会相信。”   说到这里,这位惯于在黑夜里替将军打理一切的军师谷溪,抬头望向灰暗的冬日天穹,脸上露出澄静的笑容,感慨说道:“因为我真的是西陵神殿的人。”   ……   ……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自幼便在生死间挣扎求存,本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世间的黑暗与复杂,然而这时候听着谷溪坦承自己最初的真实身份以及如今为了夏侯迸发的疯狂意,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复杂依然没有足够的了解。   他把腰间的衣带紧了紧,确认不会对稍后的战斗产生丝毫影响,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谷溪问道:“可你怎么确认就能杀死我?”   谷溪用戏谑的眼光看着他,说道:“因为你是书院二层楼最弱的那个人。”   宁缺无奈叹气,心想这个称谓大概会一直跟随自己很多年吧。   他问道:“可是我大师兄现在正在土阳城中。”   谷溪应道:“你出现在我的府中,大先生自然以为你是来杀我的,他又怎么会管?”   宁缺说道:“同样的道理,是不是可以说明夏侯大将军也不会管这件事?”   谷溪微笑说道:“说的对,所以今天是一个杀死你的最好机会,其实先前我一直在犹豫究竟要不要杀你,恰好你来了,那我只好杀了你。”   宁缺说道:“对于我来说,这也是杀死你的最好机会,其实我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府杀你,但既然恰好你要杀我,那我只好杀了你。”   谷溪颇感兴趣看着他,问道:“你现在已经知道我为什么想杀你,然而我还是不能确认,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能不能请十三先生赐教?”   宁缺看着他的脸,想起了那张油纸条。   写油纸条的那个家伙早已经死了,那张油纸条也已经被他毁了,但油纸条上的那些名字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其中在很前很前的位置上,便有谷溪两个字。   很多年前,军师谷溪就已经是夏侯大将军最忠心也最阴险的那条狗,根据小黑子查到的情报,以及后来宁缺通过师傅暗中看到的一些天枢处宗卷,都说明这个军师就是夏侯与西陵神殿之间的联络者。   当年正是这个叫谷溪的军师替夏侯定下的计策,以叛国罪灭了宣威将军府满门,而燕境被屠的那些村庄,也是这位军师替夏侯出的主意。   有了这些理由,足以让宁缺杀他千百遍。   不过这时候面对谷溪的疑问,他没有做任何解释。   两袖已然卷到肘间,小臂赤裸在寒风中,稳定的右手探到背后握住刀柄,锃的一声抽出细长的朴刀,刀锋在寒风中耀着霜般的光芒。   宁缺迈着稳定的步伐踏过庭院,向松木椅前的谷溪走去。   谷溪缓缓眯起双眼,负在身后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明显不是因为恐惧,却不知道这些弹动的双指,究竟是在做什么。   雪亮的刀锋斩破安静的庭院,斩断墙外吹来的寒风,斩向谷溪眯着的双眼之间!   谷溪的眼睛眯的愈发厉害,目光骤然如电,落在宁缺垂在身畔的左手之上。   宁缺的左手指间拈着一个锦囊。   锦囊里透着一股强大的符意。   正是颜瑟大师留给他的神符,在魔宗山门前为与叶红鱼相抗,他用掉了一个,今日面对夏侯的强大臂膀军师谷溪,他毫不犹豫启用了第二个。   然而锦囊里那道神符……竟然无法启动!   谷溪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缝,眼缝里幽芒逼人。   无数道气息各异的符意,从他身后袖间喷薄而出,瞬间把庭院里的天地元气搅动的震荡不安,无数道极细微的元气撕裂湍流,横亘在二人身体之间。   夏侯大将军麾下以计谋阴险著称的军师谷溪……竟然是世间罕见的强大符师!   那些乳白色的空间湍流,仿佛地面出现的黑色穴缝,天地元气像是流水,极迅速地快速流逝,宁缺念力与锦囊之间的联系,被干扰的无法保持片刻的通畅!   他手中那把雪亮的细长朴刀,在看似透明的空间中,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沼,艰涩难以移动,距离谷溪的那张脸虽不远,但似乎永远无法靠近。   仿佛感应到庭院内混乱到不可思议的符意与天地元气湍流,府邸上方的空气变得凝重压抑起来,不知是哪朵云里的湿意被碾压成雪,缓缓向地面飘落。   一朵雪花飘过宁缺的睫毛,落在他握着刀柄微微颤抖的手背上,瞬间融化。   场间的局势极为紧张,宁缺的处境极为危险,然而当那朵雪花飘落时,他的睫毛眨都没有眨一下,眼神依然冷静专注。 第一百三十四章 那颗头暴了开来   谷溪静待已久,负于身后袖中的双手在瞬间内不知施放了多少道符,尤为惊人的是这些符文的施放顺序似乎经过精心计算一般,符意相冲相突并没有造成绝对的混乱甚至是自我湮灭,而是层层叠加,直至最终爆发,把寂清冬日庭院里的天地元气撕扯成了一片恐怖的湍流海洋。   无数道符文形成的天地元气湍流,就像是一片狂暴的海洋,笼罩着整个庭院,以符意切断修行者念力与符纸或本命物之间的联系,这种施符的手法异常神妙,可以想像谷溪此人在符道上浸淫了多长时间,拥有怎样强大的实力和境界。   好在那些元气湍流自身旋转迅速,大尺度下的移动速度并不快,并不能马上伤害到宁缺的身躯,但谷溪却成功地阻止了宁缺施放符文,以此观之,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宁缺真正的杀招不是那把朴刀,而是那个锦囊。   锦囊里的符文只能凭念力施放,宁缺似乎只能束手就擒,然而他面色不变,手腕一翻,如同堕落泥沼的朴刀嗡嗡轻鸣起来,刀面上那些细微的符线开始耀耀发光。   师傅留给他的神符有锦囊相隔,无法以意念相通,朴刀却是一直紧握在他的手中,肌肤相亲自然能通,瞬息之间,书院师兄们精心打造的符线便开始展现它真实的威力,刀锋嗤的一声破开那些湍流,砍向谷溪的面门!   挥刀砍下的宁缺脸上没有什么神情。   谷溪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神情,他看着迎面砍来的朴刀,似乎根本感觉不到刀锋上所携带的寒冷气息,负后袖中的右手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之间,那根看上去寻常无奇的手指,就像是此时庭院内正在飘落的雪花一般,轻轻地落在刀面上。   朴刀符意初作,刚刚切割开泥沼般的湍流海洋,速度缓慢,所以那根手指才能如此轻易地落在刀面上,只是一根手指又能对这把噬魂寒冷的朴刀做些什么?   手指在朴刀刀面上抚摩而过,随着指腹移动,所触之处的刀面繁复符线光亮骤敛,那些强大无比的符意随之而消失无踪,原来指腹之下竟有一片极小的符纸,而那片符纸正随着指头的移动而不停释放着强大的符意!   那根手指最终来到了刀柄处,细长朴刀之上的符文线条全部失去了原有的明亮光泽,变成一把普通至极的凡铁,再也没有力量向前递上一分。   这场战斗非常奇异,宁缺的境界实力根本没有办法得到完全的展现,便被对方提前破除,无论是左手的锦囊还是右手的朴刀,似乎对方知道他所有的战斗手法,提前便做好了准备,让他根本无法施展,只有默然等死。   谷溪的双眼眯成了两道缝,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宁缺的脸,说道:“你死了。”   宁缺感觉朴刀仿佛像座小山那般沉重,他没有说话。   谷溪看着他,平静说道:“那年春天在北山道口你杀了我三名下属,所以我知道你有三把刀,我为之准备了很多道符和很多手段,所以哪怕你有再多把刀也没有意义,另外我很清楚你是颜瑟大师的传人,虽然不清楚大师是不是会赠你几道神符,我自然也要做些准备,我甚至派人去查过,颜瑟大师带你学习时去过哪些道观佛寺亭榭,为的就是评估你的符道境界,相信我,虽然你还没有施出那些可怜的小火球,我也很认真谨慎地为之做了准备。”   宁缺沉默看着他。   “你念力强大,雪海气海却只通了十窍,修行境界洞玄下境,对天地元气的操控则是非常糟糕,你来自渭城边塞,刀法狠辣精准有军中之风,性情坚狠,擅长近战,你是神符师传人,却因为悟道时间太短,在符道上无甚过人处。”   “所以我放你近身让你以刀为掩饰动符,便占了所有先机。”   谷溪脸上带着真挚的惋惜之色,说道:“两个人之间的战斗就像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一样,需要最完善而准确的情报,准备的越充分便越容易获胜,你连我也是一名符师都不知道,怎么能来杀我?而我却知道有关你的一切,所以你在我面前连一成的真实实力都发挥不出来,怎么能不被我杀死?”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你为什么知道我这么多事?”   “因为我是一名军师,我最擅长的事情便是收集整理分析情报,只要我开始留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谷溪最后说道:“其实你最让我警惕的,是那个很少人见过的铁匣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你今天却没有把它带在身边,或者你觉得一个只会玩阴谋的军师并不足以让你拿出所有秘密?做为一名军师,我非常欢迎敌人的任何轻敌。”   ……   ……   将军府冬园一角。   夏侯桌上那盏黑浓如血的酽茶,沉默片刻后缓声说道:“十五之后你们马上回京,莫要有任何耽搁,让你们母亲回乡把老院子收拾一下,那些窖里的腌菜拿出来多晾晾,少些辛涩味来年冬天煮白肉味道不错,但你们不能离京,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府里,也莫要与那些王公大臣来往,便是亲王府也不要去。”   两名青年将领跪在书桌前,正是他的两个儿子,一人叫夏侯谨,一人叫夏侯端,二人在严苛家教之下,便像自己的姓名般老实本分,全然没有丝毫跋扈嚣张气焰。   平日里二人当着父亲的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两声,然而今日从父亲的交待里听出了心灰意冷的味道,猜到父亲准备辞官归老,不由震惊异常,联想到今日来到冬园的那辆神秘马车,忍不住说道:“父亲,今天那些人究竟是谁,他们怎敢……”   夏侯看着桌上那杯浓茶,面无表情说道:“莫要猜测也莫要多事,你二人归京是为父给夫子与陛下做出的保证,若不想家门倾覆无存,就老实一些。”   忽然间,他浓若墨蚕的眉毛蹙了起来。   桌上那杯浓酽醇润的黑毫茶汤上现出极细微的几道纹路。   夏侯转头向窗外望去,知道谷溪这时候应该已经动手。   他并不知道谷溪是怎么安排的,就像不知道草原上马贼群袭击粮队的细节一样,他只知道谷溪虽然有些连他也不清楚的想法,但绝对会忠于自己,并且能够确保宁缺死后这件事情不会牵涉到自己,然而大先生真的会出现误判吗?   ……   ……   将军府冬园另一角。   大师兄看着窗外北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书。   山山安静地坐在书桌另一头描着小楷。   正如谷溪计算的那样,大师兄以为这时候是宁缺在杀人,没有想到宁缺在被人杀。之所以他会如此肯定,不是因为他像夏侯所想的那样出现误判,而是就像先前他曾经对山山说的那样,他非常信任宁缺的选择。   前些日子他随老师周游各地,曾经路过渭城,对小师弟做过一次无人的家访,他知道小师弟的成长经历,所以他相信小师弟虽然实力确实有些糟糕,但对危险的敏感和对时机的掌握,绝对是后山里最出色的那个人,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从来不会出手,此时他既然已经出手,那么必然便会胜利。   ……   ……   无数道符文散发的强大符意,让庭院间变成一片狂暴的海洋,天地元气被撕扯成湍流乱絮,修行者的念力无法贯通穿行,更谈不上借用天地元气对敌。   锦囊里的神符根本无法启动,朴刀上的符线被指腹下的符纸碎末敛成普通的图案,身体四周全部是危险的元气湍流,普通人的身躯只要轻轻碰触便会裂开喷血,无论怎么看此时的宁缺已经变成了网中的飞蛾,再也无法活下去。   然而军师谷溪并不知道另一件事情,宁缺确实无法操控庭院间的天地元气,但他自己的身体却有足够丰沛的天地元气,浩然气!   寒风落雪间,宁缺深深吸了一口气,识海里意念微转,身体腰部的雪山骤然一暖,积蓄在腹部那个通道里的浩然气瞬间涌出,向身体的每个部分灌注。   朴刀之势已经去尽,所以他没有选择把浩然气传递到刀身上,而是毫不犹豫地松开刀柄,散握的五指向内一缩,紧握成拳。   宁缺一拳击出。   谷溪眯着双眼,神情平静自信,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哪个修行者,敢用、能够用脆弱的身躯强行突破二人间那些危险的天地元气湍流。   宁缺的拳头上忽然生出一阵狂风,无数道气流从手指间、从手背上那些毛孔里狂暴的喷涌出来,轻而易举地把那些元气湍流撕成碎絮!   世间一天地,体内一天地,两个天地间的气息同源同本,根本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当浩然气从拳头上喷涌而出时,那些湍流就像被洪水漫过的漩涡般消失无踪!   谷溪如缝般眯着的双眼骤然睁大,震惊之余依然带着一抹期盼。   因为那个拳头再如何强大,也不足以湮灭空间里所有的元气湍流,依然还有些危险的湍流存在,他很想看到下一刻那个拳头被割裂成碎末的画面。   然而他失望了。   宁缺的拳头不是拳头,至少不是普通人的拳头。   因为他现在的拳头很硬。   硬到那些能将修行者肉身切断的元气碎絮,只能在上面留下一些极浅的血口。   谷溪瞪着越来越近的拳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因为这个拳头的运行速度已经快到超出了他的反应速度。   他只来得及在眼眸里流露出惊恐的情绪。   因为他至少来得及想明白一些事情。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修行者可以在没有天地元气的情况下战斗。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修行者的肉身可以强大到无视元气湍流。   宁缺的拳头落到了谷溪的脸上。   谷溪的头颅瞬间暴裂。   一具无头的尸身跌落薄雪之中。   ……   ……   庭院内的符意渐渐淡去,那些细碎的元气湍流同时消失无踪。   一张符纸飘落在谷溪的尸体上,宁缺沉默看着渐渐燃起来的火焰。   “在战斗中情报很重要,但不能太过依赖情报,因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那个秘密往往藏在心里最深处,从来没有人知道。”   “我最大的秘密不是那个铁匣子,而是别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初一,巷有雪   庭院里,军师谷溪的尸体渐渐被烧成灰烬,石板上的残雪逐渐融化,变成一道人形的诡异的小岛,让这些画面发生的,便是死者曾经轻蔑提到过的那些小火球。   宁缺站在旁边沉默观看,他并不知道大师兄在将军府冬园里会因为自己的表现而满意,他只是为自己先前的表现而感到满意。   军师谷溪居然是如此强大的一名符师,这确实是他没有想到的事情,能够把天地元气撕碎成无数道细碎的湍流裂缝,谷溪至少动用了三十道符文,而且还能让这些符文没有相互冲突,手段着实惊世骇俗。面对着敌人筹谋已久的手段或者说谋划,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应对方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阴谋都像火中的残雪那般脆弱,他非常满意自己先前的应对。   当那个拳头轰开谷溪头颅后,他胸腹间那些悲伤涩滞似乎也被同时轰开,一片开阔清旷,忆起魔宗山门前的那千万颗石头,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冬树荫影下,他心中生出很多不甘,那些让情思不得畅快的存在便是所谓块垒,何以浇块垒,凭胸中一道浩然气足矣,何以养浩然气?遇着你想杀应该杀的人时,直接把他杀了便是,瞻什么前顾什么后,想什么大局?   “我自山川河流草原来,我自村庄将军府里来,所来只为取你的性命。”   宁缺轻声说道这首经过简化后的桑桑写的复仇小诗,双手握着朴刀把地面上残留的那些足印痕迹全部抹去,他不担心自己会被夏侯抓住什么把柄证据,只是很注意不让世人从中发现自己已经入魔的真相。   做完这些事情,他轻轻跃出那道灰白色的府墙,远处不知哪个民宅里再次传来清晰的葱香,他怔了怔后向巷口外走去,面容平静神态安详,哪里像是一个自幽冥间探出骨爪想要复仇的死神,只是一个急于归家的旅者。   ……   ……   宁缺回到将军府时,冬园内外一片混乱,所有校尉仆役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恐惧的神情,想来军师谷溪死亡的消息已经传开,他没有什么表情,沉默走到冬园那道石门外的马车畔,接过山山递过来的行李。   冬园外的石阶上,夏侯大将军正在和大师兄告别,那张冷若寒铁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似乎那名忠诚下属的死亡对他的心境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忽然夏侯回头望向宁缺。   宁缺神情平静回望着他。   虽然刚刚砍断夏侯的一支手臂,但宁缺的心里没有任何警惕之意。他和夏侯都杀过很多人,触犯过很多条唐律,他们的身份地位都不普通,只要没有证据没有被当场抓住,那么便拿他们没有办法。   看着石阶上中年男人微微挑起的霸眉,看着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冷冽杀意,宁缺想起呼兰海畔那个无法停下的拳头,然后想起自己先前击出的那一拳,笑了起来。   在这时宁缺很想对夏侯说我会在长安城等你,等着杀死你,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安静把沉重的行囊背起,跟着大师兄上了马车,然后轻轻拉了山山一把。   ……   ……   “其实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简陋的车厢中,大师兄看着窗外土阳城的街景,忽然开口说道:“仇恨不是靠鲜血就能洗清的,所以杀人这种事情真的没有太多意思。”   然后他回头望向宁缺,神情温和说道:“我不是侈谈什么宽恕之道,当然不是要你随时被人去杀,只是这种事情如果循环发展下去,很难找到什么尽头,而且不停被人复仇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我和你的师兄师姐们可以躲在书院后山不出来,但你若要入世便没有办法躲,书院的名字就算有三十几斤猪头肉那般重,唐律就算再严苛,若对方连死都不怕,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   宁缺听着大师兄的教诲,沉默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寒风掀起马车的窗帘,不知从何处再次传来浓郁的葱香,他不解向窗外望去。时已近暮,白天人烟稀少的土阳城街道上,却显得热闹了很多,军士与百姓们的脸上都带着喜悦的笑容,不久前发生的血案并没有对俗世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   宁缺不知想到什么,跳下了马车走进街畔一家还开着的土产铺子,给桑桑买了些东西后,走出铺子时,远方城墙上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闷响,他微惊望去,只见几道烟花射向空中,照亮了逐渐深沉的夜色。   他提着纸袋站在街边,看着美丽的烟花,脸上露出微笑。   今天是年节,土阳城里家家户户都在包饺子,难怪整座城里都充溢着刺鼻的葱香。   烟花声声,天启十四年就这样结束了。   ……   ……   夜色刚刚降临长安城。   临四十巷巷口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却没有马,车厢暗沉似是精钢铸铁打造而成,上面刻着繁复的线条,那些线条间承了太多灰所以显得有些颓败。   一块湿抹布从车厢底部探上来,把厢板繁复线条里的灰擦掉,顿时那些线条恢复了原有的生命力,变得美丽而生动起来。   桑桑把抹布放进水桶里用力搓洗了阵,然后把被井水冻的发红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看了一眼老笔斋旁紧闭的铺门,然后吃力地提着水桶进了铺子。   去年年节时,旁边的吴掌柜和吴婶邀请她和宁缺一起吃的年饭,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的扰嚷,吴婶今天中午邀她去吃饭时的神情有些讷讷然,似乎并不想她答应。   桑桑看出来了,所以她没有过去吃饭。   走回天井把脏水倒掉,她看着墙角一新一旧两个瓮发了会呆,然后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面条,没有煎蛋,只是多放了几粒葱,便算是过了年。   隔壁邀不邀她去吃年夜饭,桑桑不在乎,宁缺不在家,所以她愿意过的更简单一些,吃完面条后,她把铺门关上,然后爬上微凉的北炕钻进被褥中。   她天生体质虚寒,要靠体温把被褥捂热,是很困难的事情,她已经习惯了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入睡,所以她把细细的手指伸到眼前,看着指间燃烧的那抹昊天神辉,借此打发着时间,然后又数了一遍枕头下的银票,才闭上了眼睛。   天启十四年最后的夜,昊天仿佛也要给人间增添一些烟花般的美丽,悄无声息散去长安城上方厚沉的雪云,让星光洒向或安静或热闹的宅院。   清淡的星晖落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中,落在天井里那两个寂寞的瓮上,也落在老笔斋后院的围墙上。墙头残雪间有一只寂寞的猫,它正舔着在冬雪里与同类抢食后留下的伤口,抬头看了一眼星星,痛苦地轻轻喵了声。   ……   ……   一个帝国要强盛不衰,需要有很多人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尤其是维持帝国运转的官僚机构。大年初一,长安城里的百姓还在酣睡或宿醉未醒时,朝廷里很多衙门已经开始提前办公,尤其是负责都城治安的府衙更已经是全体行动起来。   数十名长安府的衙役手执铁索戒尺,来到临四十七巷,大年初一的巷子,灰墙上压着厚雪,不像以往那些年岁里热闹温馨,而是变得压抑肃然起来。   衙役们敲开所有临街的铺面,极有礼貌却又不容置疑地请铺子里的人们离开,无论是去亲戚家串门还是去西城逛街,总之不准留在巷子里。   卖假古董的吴老二骂骂咧咧地上了马车,吴婶上马车时回头看了旁边紧闭的铺门一眼,心想桑桑还在铺子里,应该不会有事吧?   桑桑没有事,她像平日那般很早便起来了,只是吃完昨天的剩饭,擦洗了一遍桌椅笔砚后,便再也找不到什么事做,所以坐在桌边撑着下巴发呆。   便在这时,老笔斋的铺门被人敲响。   她打开铺门。   老笔斋外是几名长安府的衙役,面容冷峻甚至有些凶恶,手里的铁链在寒风中叮叮作响,应该不是被风吹动,而是被手摇动的。   领头的那名中年官员穿着青色官服,双眉微白,脸上大有沧桑之意,正是长安府衙最厉害的捕头铁英大人。   铁英看着眼前这名黑瘦的小侍女,微微一怔,问道:“你就是桑桑?”   桑桑微怔,点了点头。   铁英看着她皱眉问道:“前些时日,是不是有个老人在你这里呆过?”   桑桑抬头看着他。   铁英取出一张画像,递到她面前。   桑桑看了看,确认他们要找的果然是老师,说道:“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铁英说道:“这个老人是朝廷通缉的犯人,你收留他这么长时间,却没有向官府报告,有容凶之嫌,所以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桑桑思考了一会儿,仰头看着他认真问道:“要走多长时间?”   铁英和身后的那些长安府衙役都愣住了。   他们今日奉命前来缉拿犯人,根本没有想到是个如此年幼的黑瘦小侍女,而这名黑瘦小侍女竟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害怕,这更令他们感到有些难以理解。   桑桑接着问道:“要带被褥吗?” 第一百三十六章 桑桑眼中无血   被长安府衙役围住家门,还能如此冷静问要不要带被褥,这种人要莫是和官府打了无数次交道的地痞流氓,要莫是毅然赴死不惜己命的狠匪,桑桑很明显和这两类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铁英捕头愣了半天才点了点头。   任何故事总要有些波折,当桑桑抱着捆成一团的被褥跟着衙役们走出老笔斋,被一群青衣青裤青鞋的青头汉子们挡住了去路。   衙役们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如果是寻常江湖汉子,哪里敢和朝廷正面作对,然而他们清楚这些青衣汉子都是鱼龙帮众,而鱼龙帮则是过了明路的朝廷打手。   这些日子,老笔斋一直是鱼龙帮重点看守的目标,长安府衙役们执索拿人早就惊动了他们,尤其是看到铁英进入老笔斋,负责监视此地的帮众更是丝毫不敢怠慢,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了帮主齐四爷。   桑桑与齐四爷见礼,小小的身子抱着大大的被褥半蹲行礼,显得有些滑稽。   齐四爷点点头,然后看着铁英似笑非笑说道:“铁捕头,你应该很清楚临四十七巷是谁家的产业,你也应该很清楚老笔斋老板和我鱼龙帮之间的关系,你更应该清楚前年春天因为这铺子闹出来的那些事,所以我不清楚您这是想做嘛呢?”   铁英心想春风亭一夜血案谁不知晓,便说前些日子府里的衙役也在注意看顾这间老笔斋的安全,然而今日却是迫不得已,微涩说道:“四爷,我劝你今天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情,我只提醒你一句,我家府尹大人从昨夜开始便发高烧,一直昏迷不醒,连他老人家都被迫动用了装病这招,更何况是你。”   长安府尹发烧到昏迷不醒?齐四从铁捕头这句刻意漏出来的话语间,顿时察觉到了极大的凶险,然而沉默思忖片刻后他依然没有让开道路,挥手示意属下的青衣汉子把临四十七巷两头堵了起来,说道:“这是朝二哥的交待。”   春风亭朝小树早已不是鱼龙帮的帮主,离开长安城已近一年,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还会重新踏入这座雄城,然而对于齐四以及鱼龙帮中兄弟而言,那个男人永远是他们的大哥他们的帮主,朝二哥的话比圣旨更有力量。   铁捕头看了他一眼,凑近压低声音说道:“你来时在巷口有没有看见一个人?”   齐四爷望向巷口,只见巷外一间铺前坐着个年轻的男子,那男子穿着一身简单的棉袄,脸颊瘦削有些黑沉脱皮,看来前些时日晒过很多毒辣的日头,就那般寻寻常常坐着,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铁血肃杀味道。   “那个人是谁?”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铁捕头说道:“王景略。”   齐四神情骤凛,沉默半晌后重复道:“知命以下无敌王景略?”   对于市井街坊里的普通百姓们来说,修行者的世界是一个奇妙而遥远的地方,他们对那个世界的了解很少,然而王景略这个修行者却不同,因为他的名气太大,大到连普通百姓都知道他是帝国年轻修行一代的希望。   铁捕头看着齐四脸上神情,低声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向长安府举报这小姑娘窝藏逃犯,我只知道压力来自军部,而王景略就是代表军部来盯着我们。”   齐四爷微微皱眉说道:“王景略……不是亲王的人吗?”   铁捕头说道:“就是前年那场血案之后,宫里一道旨意把他发配到了南疆战场,现如今他已经是军部红人,是许世大将军的亲信。”   听到许世大将军的名字,齐四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现如今他是长安城黑暗世界的领袖,暗中还有着侍卫处的背景,然而又哪里能硬抗大唐帝国军方第一人?   铁捕头摇了摇头,示意下属衙役带着桑桑离开。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齐四明明已经警惧畏怯,却依然强悍地不肯让开道路,他盯着铁英的眼睛,说道:“我已经派人往宫里传信,你再等等。”   铁捕头微微蹙眉,说道:“不过是个小侍女难道还要闹到宫里去?”   齐四没有解释,衙役们听到宫里二字,就像鱼龙帮众听到军方二字一样,警惧万分,既然鱼龙帮没有翻脸动手的意思,只是让他们等等,所以他们决定等等。   长安城里高官贵人无数,皇亲国戚满街,随便一个茶艺师就有可能是名修行者,所以在长安府做事的人,最擅长的便是装病,最多的便是等待的耐心。   但铁英和衙役们有耐心,不代表所有人都有耐心。   比如王景略。   离开长安城,奉陛下旨意前往南疆投军赎罪,两年间在沙场上浴血厮杀,这位曾经的大唐第一青年高手,微胖的脸颊瘦了些,晒黑了些,如藕般的手指渐渐如竹般苍劲,他的性情也更多地带上了军队特有的铁血肃杀气息以及果断。   看着那些鱼龙帮众把长安府衙役堵在巷中,王景略捺着性子等了会儿时间,待发现似乎那些人准备继续等下去时,他决定不再等了。   掏出两块铜板轻轻搁在茶碗旁,他轻掀前襟长身而起,走进临四十七巷,随着他的脚步踩过巷间的残雪,巷侧墙外的树枝簌簌作响,树枝上的残雪纷纷落下,就像是下雪一般,却没有沾到他身上那件布袄丝毫。   鱼龙帮众警惕看着他。   齐四爷警惕地看着他。   王景略缓步走到老笔斋前,静静看着齐四爷。   齐四感觉对方的两道目光仿佛像锤子一般狠狠击打在自己的心上,身体骤然感觉乏力虚弱,双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赶紧狠狠一咬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   “前年在春风亭,我曾经想杀朝小树,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确实有些过于妄自尊大,不知市井黑夜之间隐藏着怎样的强者。”   王景略说道:“但你不是朝二,不是刘五费六,不是陈七,你只是最没有用的齐四,所以朝廷才会让你来执掌鱼龙帮,然而没有朝小树的鱼龙帮,就不再是以前那个鱼龙帮,现在的鱼龙帮,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这件事情里。”   说完这句话,他回身极感兴趣看了一眼藏在那堆被褥后的微黑小脸,认真看了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淡淡说道:“走吧。”   桑桑抱着厚厚的被褥,偏着小脸看了一眼前面的地面,便跟着他向巷外走去。   噗的一声!齐四没能压抑住体内的伤势,痛苦地喷出口鲜血。   他抹掉脸上的血水,看着王景略的后背狠狠说:“朝二哥同样是修行者,但他平日里对帮中兄弟和街坊就像寻常人一样平静淡然,从不会像你这样以修行为骄傲,我虽然不懂修行但我懂看人,我敢打赌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追上他。”   王景略脚步微顿,转身看着他微笑说道:“我以前一直想成为世间第一,但后来才发现这种想法太不现实,不过那又如何?能比世间绝大多数人强就很好了。”   齐四爷知道面对这般强大的修行者,帮中的兄弟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因为鱼龙帮毕竟不是军队,然而他实在没有办法任由王景略就这样把桑桑带走。   他无法想像以后某一天朝二哥回到长安城,问他桑桑被带走时你在做什么,而自己只能回答当时我在吐血实在没有任何办法,而且我真的怕了。   齐四看着王景略忽然怪异地笑了笑,然后从腰畔抽出一把小刀,毫不犹豫向自己心窝狠狠扎了下去!   刀锋之下便是死亡,然而齐四爷却是毫无惧色,看都没有看刀一眼,只是狠狠盯着王景略的眼睛,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事实上,当齐四爷做出抽刀自杀这个决定时,心情非但不灰暗反而有些快活,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阻止对方的方法,那就是自己的死亡。   王景略说的很对,他这个鱼龙帮帮主没有办法和朝二哥相提并论,更不可能正面对抗帝国军方和一位知命以下无敌的修行者。   但鱼龙帮毕竟是陛下的东西,他毕竟是鱼龙帮的帮主,他的死亡就算不能改变太多事情,至少可以拖延下时间,拖到宫里来人,拖到死讯传入宫中让陛下动怒。   至于死亡本身,身为江湖儿郎的他真的不在乎,他自幼便在长安城的污水沟和夜色里厮混,杀的人不多,见过的死人太多,对生命早已淡漠到了令人心悸的程度。   看着这道刀芒,王景略眼瞳骤缩,便是他也被这刀里所隐藏的冷漠狠辣所震撼,在修行者看来这些世俗凡人都是蝼蚁一般的存在,然而他自问自己做不到对自己的生命如此冷漠,这种狠厉的态度实在是难以想像。   血性这种事物总是容易让男人们兴奋然后尊敬,无论是高高在上的修行者,还是在社会底层煎熬的流氓,他们的人生中总有某个片刻会写着血性二字。   王景略也是男人,所以他很欣赏齐四爷的果断狠辣,因为这种欣赏,他决定不管事后会有什么麻烦而不去拦阻对方——慷慨赴死者都值得尊敬,不容打扰。   桑桑不是男人。   桑桑是女人。   被实用主义者宁缺教育长大的桑桑,真的很难想明白血性是什么东西。   所以那把锋利的短刀没能插进齐四爷的心窝,而是插进了一团棉软的被褥。   桑桑收回手,看着被捅破的被褥,有些心疼。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小手中握着的将来   齐四爷很愕然很糊涂,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刀锋及体前的那瞬间,自己握着刀的右手腕处忽然生出一阵剧痛,那种痛是一种烧灼般的痛楚,清晰明确到无法控制,所以他才没能捅穿自己的心窝。他更加想不明白明明那把刀和自己的胸口之间只隔着那么窄的一道缝隙,桑桑那小丫头怀里抱着的棉褥怎么能塞得进来?   因为震惊惘然于这些问题,他竟是忘了阻止长安府衙役把桑桑带走,直到那些人走出临四十七巷他才清醒过来,有些恼火地摸了摸剃成青皮的光头,咕哝着骂了几句脏话,一屁股坐到了老笔斋门前的石阶上。   “麻烦四爷帮忙盯着床下的东西还有天井里那两个瓮,可不能弄丢了。”   桑桑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所以他决定在桑桑回来之前,自己就一直坐在石阶上,吃喝拉撒睡皆如此,反正不能离开一步。   ……   ……   天启十五年的第一天,长安城下起了小雪。   雪花缓落而稀疏地向地面降落,在枝桠间偶能留存,落在石板缝里也能稍驻,但落在单薄衣裳下的瘦削肩上,便瞬间化成为水渍。   桑桑低头看了一眼肩上的水渍,把怀里厚重的被褥往上掂了掂,显得有些吃力,她可不想把被褥放到脚边,被雪水弄脏了可不好。   整座长安府寂静无声,没有师爷出来示事,没有通判召唤下属问案情,一应官员衙役都躲在各自的房间里,便是三急也宁肯绕远路,不肯从园门前过。   事实上先前官员甚至没让她进衙,让她站在府前石阶下侯命。然而一瘦弱侍女站在风雪里,站在肃穆衙门前,不知惹来了多少民众旁观议论。   长安百姓最是胆大,连皇帝宰相都敢骂,更何况是区区长安府,一时间府外不知响起多少污言秽语,甚至长安府漆黑的大门上多了很多雪球的痕迹。   官员们迫于无奈才让桑桑进了长安府,却依然不肯问话,只让她站在园门前。   瘦弱矮小的小侍女,抱着被褥站在雪间,看上去十分孤单可怜。   王景略一直在旁看着她,想着先前齐四爷抽刀自杀那幕画面,他总觉得有些诡异,难道说这个小侍女竟是深藏不露的强者?可当时巷中的天地元气确实没有丝毫变化,他沉默思忖片刻后自失笑了起来,心想这小侍女与书院有些牵扯瓜葛,自己大概便是因为此才会想的太多了些。   缉拿老笔斋的小侍女回军部审问,弄清楚她与光明神座之间的真实关系,以厘清这件事情的真相,防止帝国受损,这是镇国大将军许世亲自下的命令——然而窝藏逃犯毕竟属于司法范畴,神圣不容侵犯的唐律中写明禁止军方干涉所有司法案件,所以军部才想着让长安府出面,然而再用叛国的罪名把她送到军部。   王景略已经把名帖和镇国大将军亲笔书写的执信送进了长安府深处,只待那位府尹大人出来说句话,满足了唐律的要求,他便可以把桑桑带走。   然而长安府尹上官杨羽大人的病似乎愈发重了。   师爷愁眉苦脸看着王景略,说道:“大人从昨天中午开始发烧,傍晚时分便昏迷不醒,至此时滴水未进,太医院来了两位老人,也完全没好法子。”   王景略厌恶看了那名师爷一眼,心想你家大人若一心想装昏扮死,别说太医院的御医,就算是西陵神殿赐来神丹,也没办法让他从床上爬起来。   “那府尹大人究竟何时才能视事?”   “其实……依卑职看来,若军部想要问那小侍女什么事情,也不见得非要带到军部去问,说实话长安府上上下下谁都不敢担这事,您尽可以在这园子里问。”   “窝藏逃犯……唐律里可没写军部可以以此问案。”   “只是私下问问又不是衙里的正式询查,无碍的。”   王景略挥手让那名师爷离开,沉忖片刻后缓步走到园前,看着那名站在微雪间的小侍女,看着她微黄发丝上的雪花,微微皱眉问道:“冷不冷?”   桑桑抱着厚厚的棉被,真没觉得冷,摇了摇头。   王景略从衣服里取出几份文书,搁到桑桑抱着的棉被上,逐页翻开指着上面的字迹,介绍自己的身份:“我叫王景略,修行宗门乃龙虎山一脉,大唐天枢处登记在册,如今在军部任职,依照唐律,我有权力向你问话。”   镇国大将军许世毫无疑问是大唐军方第一人,便是这样的大人物询问一名小侍女,也必须把明面上的程序走完整,不是因为这名小侍女身后的书院背景,而是因为他要表现出来尊重唐律的态度,并且让书院看清楚这个态度。   王景略跟随许世在南疆征战时久,非常清楚那位老将军孤拐强硬的个性,加上大唐帝国尚武,军方地位特殊,所以他并不担心书院的反应。   “那个老人曾经牵涉到十几年前长安城的一椿血案,西陵神殿指其背叛昊天,全世界都在搜捕他,然而他却在老笔斋里和你一起生活了很多天,我想问你……”   王景略微微一怔,停止了询问,因为他发现桑桑把头抵在厚厚的棉被之上,似乎根本没有听自己问题的想法,更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   他微微厌烦说道:“你只是一个婢女。你不要指望你的少爷,甚至书院会替一个婢女出头,我不想为难你,只要你能说清楚自己与那位老人之间的关系。”   桑桑抬头看着他,说道:“我不能说。”   王景略微异说道:“为什么?”   桑桑说道:“小时候少爷警告过我,我不可以回答陌生人问出的问题。”   王景略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园内响起一道平静而充满威严感的声音。   “小姑娘,有些问题是你必须答出来的。”   一把黄油纸伞出现在长安府,伞面上有细碎的雪花。   说出这句话的不是伞下的道人,而是伞畔一身绛衣的某位官员。   王景略微微皱眉。以往在亲王府做客卿时,他对朝廷里的强者没有太多了解,那个雨夜竟是完全猜不出颜瑟大师的身份,如今他已经是朝廷里的一分子,知道了很多事情,所以很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这两人的身份。   一身绛衣的官员是大唐天枢处的最高官员诸葛无仁,撑着把黄油纸伞的道人则是国师李青山的弟子何明池,这样两个人同时出现,足以代表朝廷里的修行者。   王景略没有想到除了性情孤拐、身份尊崇的许世大将军,朝廷里居然还有别的人对这个黑瘦小婢女感兴趣,敢感兴趣,难道他们不知道老笔斋的主人是谁?   诸葛无仁看着王景略微微点头致意,说道:“本官不知道军部要查什么案子需要询问此女,不过我们倒确实有些紧要事情需要问她。”   大唐天枢处是帝国管理修行者的机构,与军方及昊天道南门的关系都极为密切,主官诸葛无仁向来极为神秘,传闻这名官员根本不会修行。   王景略此时确实没有从他身上感知到任何气息,然而却愈发警惕。不会修行的官员,能够把朝堂和军中那么多强大的修行者管的服服帖帖,除了大唐帝国本身的力量之外,这种人毫无疑问是很了不起的角色。   何明池收了黄纸伞,看着王景略轻声解释说道:“我与诸葛大人去了临四十七巷,才知晓这个小婢女已经被王先生带到了长安府,所以便过来了。”   王景略道:“不知诸葛大人要问什么问题。”   诸葛无仁冷漠说道:“自然是你不能听的问题。”   王景略沉默片刻后自嘲一笑,负手于身后缓步向外走去,说道:“最好快些。”   ……   ……   哗的一声,黄油纸伞再次在何明池手中打开,随着伞面蓬散,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也随之笼罩住长安府这片园子,外界的声音顿时变得微弱起来。   桑桑抬头好奇看了黄油纸伞一眼,大概是想到了自己那把大黑伞。   何明池以为小婢女在担心什么,温和笑着解释道:“只是隔音而已,不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诸葛大人有些重要的事情要问你,你照实回答便好。”   诸葛无仁盯着桑桑的眼睛,语气阴恻问道:“颜瑟大师和光明神座同归于尽之前,世间只有你在那座山顶,我想问你的是大师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这位官员的语气很是冷厉,何明池忍不住微微皱眉,大概是在想宁缺师弟既然是天枢处的客卿,你为何对他的侍女何必如此强硬?   桑桑看着官员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那辆马车是颜瑟大师留给我家少爷的。”   诸葛无仁带着厌憎和恼怒情绪厉声喝斥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那个。”   桑桑完全没有被对方的模样吓住,非常认真地回答道:“无论是马车还是别的任何东西,就算有也都是留给我家少爷的,所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诸葛无仁深深吸了口气,冷漠说道:“然而有些东西太过重要,就算是当事人也不能私相授受,因为那件东西干系着整个大唐帝国的将来。”   何明池撑着黄纸伞沉默不语,他非常不赞同天枢处的举动,但他必须承认诸葛大人这句话很正确。长安城这座大阵庇护大唐国祚绵延千年,它的阵眼无论如何不能流落在民间,流落在一个黑瘦单薄的小侍女手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你终究只是知命以下无敌   在那座山上那棵树下,临去前的光明大神官给了桑桑一块腰牌,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颜瑟大师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郑重替给她,然后交待了几句话。   之后不久两位老人便变成了崖畔的两捧灰,桑桑当然不会忘记那些细节,所以她知道对面这名官员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但她可以装作没有听懂。   桑桑不是擅长伪装的娇俏精灵小侍女,所以她装没有听懂并不能瞒过对方的眼睛,诸葛无仁的脸色愈发阴沉,似乎随时可能暴出怒意。   何明池轻轻咳了一声,然后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虽说阵眼事关重大,但毕竟是颜瑟大师传给宁缺的,总不可能强抢,如果朝廷真不放心,大不可以对老笔斋严加看管,然后等宁缺回来再论。   诸葛大人清楚他的意思,淡然说道:“何道长,我知道你是二皇子的伴读,但我想提醒你,他毕竟是二皇子,而且你……真的不想成为大唐国师吗?”   何明池忽然想到,诸葛大人与皇后娘娘亲近,而长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宁缺与公主李渔来往密切,莫非今日之事只是因为皇后娘娘不想宁缺成为日后的国师?   他微涩笑着摇了摇头,因为对方提到自己,本不想再理会这些事情,然而想着某件事,还是忍不住说道:“诸葛大人,你最好不要忘记她是谁的小婢女。”   诸葛无仁沉默片刻,眼眸里闪过一抹决然光泽,说道:“干系到帝国安危,我想即便是书院也会同意我的做法,更何况我又未曾对十三先生不敬,难道说审一个婢女便会让书院震怒?那本官倒要问一声,书院不干朝政难道是空话?”   他看着桑桑冷漠说道:“颜瑟大师和光明神座留下的东西,你必须交出来。”   此时王景略复回园中,看着二人冷冷问道:“你们问完没有?我要带她回军部。”   何明池不解看着他,问道:“大将军要问这小婢女何事?”   王景略应道:“光明神座之事,十四年前长安城血案一事。”   何明池沉默,缓缓收了黄油纸伞。   诸葛无仁漠然说道:“烦请转告许世大将军,除了问案,这个小婢女我们也要,亲王殿下先前已经入宫向陛下求旨,西陵神殿要接她回桃山。”   王景略眉头微挑,嘲弄说道:“你觉得西陵神殿能压住我大唐军部?”   诸葛无仁微微皱眉,说道:“依唐律,军部根本无权过问此案。”   王景略冷笑道:“依唐律,你天枢处更没有资格审案。”   何明池在旁敛气静声,虽说昊天南门观里有很多道人,因为颜瑟大师之死对老笔斋里的那个小侍女存在极大的怨意,但他却并不这样认为。   如果换作往常,除了皇宫之外,大唐任何衙门机构面对军方势力时,都会下意识里退避,然而今日天枢处对那样得要事物志在必得,又隐隐抬出亲王殿下和西陵神殿两座大山,竟是根本不肯退让。   言语间没有火星四溅,却把彼此逼进了绝路,最终看来看去,依照唐律唯一有资格审问桑桑的地方,还是众人现在身处的长安府。   王景略说道:“府尹大人听说烧糊涂了,根本无法起床。”   诸葛无仁嘲讽一笑说道:“既然御医不管用,那我只好让天枢处派些念师过来替府尹大人瞧瞧,便是烧的再厉害,撑几句话的时间总是能行。”   ……   ……   长安府在大唐帝国里永远是最受委屈最受气的那个衙门,就像是大家族里的小媳妇般无奈痛苦,今日帝国军方、天枢处及南门观诸方大势力汇集于府内,竟是逼得府尹称病不出,所有官员噤若寒蝉。   当天枢处诸葛大人阴恻恻的话被传到后宅内,府尹大人上官扬羽知道自己再没有办法继续装病下去,他虚弱地揉了揉痛肿的咽喉,想着昨天下午那盆冰水算是白浇了,不由哀声叹气连连摇头。   夫人在旁忧虑说道:“不得罪书院便要得罪这么多人,这可如何是好?”   上官扬羽那双难看的小眼睛里泛过一丝狠辣意味,冷笑说道:“想要把我逼进绝路,想要事后让我去对那位十三先生解释,想的倒美。”   夫人惊讶问道:“老爷莫非想出了什么好法子?”   上官杨羽看着与自己感情深厚的老妻,叹了口气,怜惜说道:“稍后不要害怕。”   说完这句话,府尹大人从床上艰难爬起,从书桌旁摸出根坚硬的榆木棒子,痛苦地喘息数次,然后一咬牙便向自己的头顶砸了下去!   迸的一声闷响,他顿时头破血流,两眼一黑就这么昏了过去。   这一次是真昏。   房内响起府尹夫人悲痛欲绝的呼喊。   ……   ……   就在府尹大人于卧房中上演谁能比我惨之惨痛戏码时,又有人来到长安府中。   那位管事恭谨向诸人行礼,说道:“殿下正在宫中,来不及赶过来,所以让我过来看看,不知道桑桑姑娘究竟犯了什么错,竟然惊动了这么多大人。”   想不到这件事情会如此迅速惊动了李渔公主殿下,王景略皱了皱眉。   他代表着帝国军方,完全可以不用太给公主殿下面子,只是如今谁也不知道皇帝陛下会把龙椅传给哪位皇子,所以有些事情必须要谨慎些。   诸葛无仁没有向这位管事做任何解释,用沉默表示着自己的态度。   那位管事却也并不动怒,来长安府前他本以为是场误会,见着场间有如此多的大人物,才知晓事情不像殿下想的那般简单,想必那个小侍女干系着很重要的东西,微微一笑后便与众人告辞,用最快的速度再次通知宫中。   公主府管事前脚离去,后宅里便传出最新的消息,府尹大人本已重病,心系圣恩民俸想要勉力起身审案,不料却因为高烧迷糊而一头撞到门上,现已昏迷不醒。   这等勤于政务的官员真是少见,这样的借口也算罕见,诸葛无仁等人哪里会相信,愤愤然闯进了后宅,然而片刻后他们便神情复杂地退了出来。   “我大唐竟有这般无耻的官员?”诸葛无仁感慨说道。   何明池想着府尹大人头顶恐怖的血洞,叹息道:“倒也真够狠的。”   王景略说道:“这位大人宁肯自残也不愿意审案,佩服佩服。”   诸葛无仁忽然说道:“既然如此,我先把这小婢女带回宫。”   王景略皱眉。   诸葛无仁说道:“稍后宫里自会有人去向大将军解说。”   王景略依旧皱眉。   ……   ……   人来人往,雪飘雪落。   雪在黄纸伞上树枝上屋檐上,也落在被褥上,或许因为被褥太大遮住了抱着被褥的小姑娘,或许是因为来来往往的人想的事情都很重要,所以忘了他们讨论的人就在身旁,总之站在凄风苦雪间的桑桑被人们遗忘了。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桑桑是一个不愿意给宁缺惹事的小姑娘。   所以最开始长安府索她问案她便来了,这些人让她站在府前她便站在府前,让她站在园前她便站在园前,让她在风雪里等着她便一直等着,直到她确认那个官员是真的要抢自己的东西,甚至好像还要把自己带进皇宫。   桑桑是个为了三两银子便可以和宁缺拼命的人,更何况今天这些人想从自己手里抢走的东西明显要值更多银子,更何况那本来就是老师留给自己的、颜瑟大师留给宁缺的,所以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她皱眉便表示不喜以及不同意。   她把头从厚厚的被褥上艰难地探出来,看着那个想把自己带进宫抢自己东西的无耻官员,黑而透亮的眼眸深处耀出一丝极细微的光辉,然后那些光辉迅速燃烧。   忽然一阵寒风拂过。   桑桑双眸深处的庄严神辉骤然敛去,她缓缓低头。   ……   ……   风是空气在流动,之所以此时陡然寒风起,是因为空气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体积极大的物事,那个物事是个很胖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胖到出现在园中便带起呼吸的冬风,然后迅速挤散了冬风,为场间众人带来一股温暖之意,便如他那清秀可爱的眉眼。   “这里好像很热闹。”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点头致意。   那年轻胖子看着场间三人,说道:“如果长安府尹敢审案,你们再搬出唐律来审桑桑,如果长安府尹一直躺在床上,你们就不要再出来丢人现眼。”   诸葛无仁面色竣峻,看着此人沉声喝斥道:“你是何人,说话何其大胆!”   年轻胖子理都懒得理这些人,接过桑桑怀里的被褥,说道:“走。”   桑桑很老实地跟在他后面准备离开,就像来时那般老实。   王景略不知道这个年轻胖子是谁,但他隐约猜到此人身份,看着对方的背影,不禁有些兴奋,轻拂衣袖便向前踏了一步。   年轻胖子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一道若有似无的气息,瞬间穿越二人之间的距离,那些还在缭绕的微风未乱,那些缓缓飘落的雪花未颤,王景略的身体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王景略的眼神却愈发兴奋热烈,悬在身畔的右手微颤,似握住一把虚剑。   年轻胖子看着他的右手,微微皱眉,有些吃力地把被褥移到左边肩上,然后极为随意的抬起右手,伸出食指隔空向着对方遥遥一摁。   随着这一摁,王景略的胸腹间骤然下陷,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巨锤击中,猛然撞击到身后的墙上,漫天灰尘石砾间响起震惊凄惶的声音。   “不器意!”   “天下溪神指!”   雪花粘着灰尘渐渐平息。   年轻胖子看着断墙下唇角淌血的王景略,有些无趣地摇了摇头。   “就算是知命以下无敌。”   “终究还只是知命以下无敌。”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来自俗世的警惕   就算是知命以下无敌,终究还只是知命以下无敌。很简单甚至显得有些重复罗嗦的两句话,仔细品咂却能品出很多别的味道出来,那种味道叫做平静淡然下隐藏着的强大自信,因为只有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才有资格这样说话。   世间向道之无数,能够走上修行道路者极少,而能够最终晋入知命境的,更是寥若晨星,那些极少数的强者或隐身在各宗派山门深处,或静坐于朝廷最上方,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然而今日长安府内便出现了这样一位。   诸葛无仁看着身前那个年轻胖子,脸上的神情极为怪异,有些兴奋有些畏惧又有些惘然,做为天枢处最高官员,他时常拜访国师和黄杨大师,应算是世俗中人见过最多知命境大修行者的人,然而他此时依然震惊异常,因为他实在无法想像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如此年轻便晋入了知命境!   要知道即便是昊天道门最重视的隆庆皇子,大唐朝野寄予厚望的王景略,也不过被认为极有可能晋入知命而已,而眼前这个年轻胖子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迈过了那道门槛,并且遥遥一把便把王景略击飞入墙!   片刻后,诸葛无仁终于清醒了过来。世间能够发生如此不可思议修行事件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长安城南的书院,再联系到宁缺的书院二层楼学生身份,年轻胖子的来历呼之欲出,他声音微哑请教道:“请问是几先生?”   这位官员终究还是高估了书院,所以才会问年轻胖子排序第几,事实上无论书院后山还是知守观抑或悬空寺,世间所有不可知之地加在一处,如今这一代的年轻修行者中,只有这个年轻胖子在数年前晋入了知命境。   他当然就是陈皮皮。   陈皮皮看着墙脚下艰难站起的王景略,想着过往听闻的那些事情,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修行之人理所当然要骄傲自信,但骄傲自信并不是狂妄自大,听闻你以前也曾是个胖子,如今看来竟是连这唯一的优点也没有了。”   说完这句话,他把厚实的被褥挪了个肩膀扛着,便准备带着桑桑离开,没有想到身后再次响起王景略的声音:“如果你连续不眠不休厮杀数月,你也会瘦下来。”   王景略抹掉唇边淌落的血水,看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书院不得干涉朝政,没想到今日二层楼竟是直接派十二先生出来抢人。”   诸葛无仁听着他的话,才知道这名年轻胖子便是书院后山的十二先生,先前他曾经问过,陈皮皮却是根本懒得理他,官员的老脸便不禁有些生辣作痛,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寒声说道:“难道十二先生不用给句交待。”   陈皮皮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就你这欺负小姑娘的德性,也配我给你交待?”   王景略从袖中取出手绢,捂着不停咯血的唇上,一面咳嗽一面说道:“看来书院果然把自己的利益看的比天下还重,一个小婢女都不肯让朝廷审吗?”   陈皮皮看着三人厌恶说道:“我最讨厌拿朝政天下来说事,你们这些家伙总想着宫里那把龙椅,有人想用这件事情来试探一下小师弟的反应,有人更是直接不想我小师弟当国师,像你们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代表天下?”   “谁愿意当国师?谁在乎那把龙椅谁坐?你们这些人与书院处的境界层次不一样,看到的世界不一样,就别再玩这些很无趣的手段,总学着那些农村妇女思考皇后娘娘吃大葱烙饼蘸不蘸酱来做事,只会徒然引人发笑罢了。”   陈皮皮说的这番话里没有任何语气极重的词汇,只是很平实地述说着彼此之间仿佛天地一般无法逾越的沟壑,便自然流露出不容置疑的优越感和俯视感。   诸葛大人气的浑身颤抖,何明池沉默思忖,唇角挂着苦涩而复杂的笑意,唯有王景略看着他若有所思,似乎因为他的这些话想到了别的一些事情。   陈皮皮看着这三人,心想小师弟现如今是不在长安城,不然若让他知道朝廷里居然有人敢欺负被他珍视甚于钞票的小侍女,谁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人间惨剧。   紧接着,他又想起出后山前二师兄严肃的神情,不由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颤,暗想今日如果真让桑桑这黄毛丫头有所损伤,自己只怕会被师兄拿帽子活活砸死。   既然二师兄严威当前,莫说什么天枢处、南门观,大唐军方第一人许世,即便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携手而至,也无法阻止陈皮皮把桑桑带走。   陈皮皮扛着被褥、带着桑桑,一步肉三颤离开了戒备森严的长安府,在离开之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这件事情没完,等宁缺回来再说。”   诸葛大人神情微凛,何明池轻轻叹了口气,王景略自嘲一笑离去。   半个时辰后,长安府正衙背景墙上那幅红日东升图,不知因何缘故喀喇一声从中裂开,那轮红日与碧蓝的汪洋被截成了两个世界,引来众人一片惊呼。   或许那是因为它感受到了那句话里隐藏着的凶险。   或许这只是书院二层楼某个胖学生对大唐朝廷的一个警告。   ……   ……   镇国大将军府。   许世漠然看着窗外的寒梅,花白的头发被梳的根根不乱,脸上的皱纹都仿似在排兵列阵,身后不时响起的咳嗽声根本无法令他动容。   做为帝国战功最著的大将军,他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很多事情,然而当他真的那样去做之后,却发现事情的发展与他设想的并不一样。   “因为书院十二先生插手,所以卑职无法留下那名婢女,卫光明究竟靠什么在长安城里隐匿了这么长时间,他和那名婢女之间的真实关系是什么,依然没有头绪,至于天枢处和南门观在颜瑟大师之死里应该承担何种责任,也尚不清晰。”   王景略看着手绢上的斑驳血痕,忍不住蹙了蹙眉。   许世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还要咳半个月的血。”   王景略把手绢塞进袖中,平静应道:“能看见传说中的知守观天下溪神指,能亲身感受书院不器意,即便是咳半年血似乎也是值得的。”   听到这个回答,许世有些满意,缓缓点头。   王景略看着窗畔苍老的将军,微微一笑。   他名义上是龙虎山弟子,实际上是一名散修,所谓破境修行全部靠自悟,能知道书院不器意和天下溪神指这种不可知之地的绝学,全是从许世处听来的。   这两年陛下命他随老将军在大唐南疆征战,老将军虽然性情阴沉执拗,对他却是悉心教诲培养,长期相处,他对这位老人竟生出一种如师如父的尊敬爱戴。   “书院后山这种不可知之地太强大了。”王景略沉默片刻后,决定向将军坦承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如果他们没有干涉朝政的企图,我认为不应该去挑战他们。”   听着这句话,许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说道:“世间最强大的是什么人?不是陛下不是宰相而是修行者,我也是名修行者,也曾经见过夫子一面,我在军中度过数十载岁月,比谁都清楚书院的强大。但我首先是一名大唐军人,所以我必须警惕那些强大的修行者,我必须警惕书院,一旦不警惕,那就是身为军人的失职。”   王景略低声说道:“如果将军您是想借此事看书院是否还尊重唐律,我觉得并不合适,因为现有的证据很难把那个小婢女与窝藏逃犯联系起来。”   “我确实是想看看书院的态度。”   许世转过身,看着窗外淡薄的天穹,声音微寒说道:“但我更想知道,卫光明在长安城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书院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做,那个小婢女和卫光明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件事情和宁缺又有什么关系?”   王景略微微蹙眉,摇头说道:“这种警惕……似乎很没有道理。”   许世说道:“身为唐人,没有人愿意去撩动书院,但这次却同时有这么多人想动一动,一来因为那名婢女身份卑微,就算动她也不会触及书院根本,她是最好的对象,二来朝堂文武乃至宫中某些贵人,都像我一样开始对书院产生警惕。”   王景略依然无法理解这种对书院的警惕究竟从何而来。   许世说道:“为什么朝野之间有这么多人警惕书院?因为这个世界是由世外和俗世组成的,而俗世里的一切其实一直是在被世外控制。月轮国皇帝就位必须经由白塔寺长老抚顶,而其余的世间诸国君王继位,更是要经过西陵神殿同意,所以桃山之上的道门掌教和三神座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而他们身后却是佛道两宗的不可知之地,若能相通便是圣贤……相通便需要入世,但书院为何要入世?”   王景略终于听懂了这段话,在这寒冷的冬天里,汗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后背,既然都在世间那便没有真正的所谓世外,除了大唐帝国世间别的地方都已经被修行者掌控,如果书院入世也是想像西陵神殿那般干涉俗世,谁能阻止他们?   “书院不得干涉朝政,是夫子定下的铁律。”他仿佛是要压制住心头的不安,声音嘶哑说道:“如果书院真要像西陵神殿那般行事,这些年来早就已经动手了。”   许世看着云层外黯淡的日头,眼眸里闪烁着幽光,缓声说道:“我从来不曾怀疑过夫子,但你要知道,哪怕是再伟大的人物终究有老去死去的那一天。一旦夫子离开这个世界,书院后山那些人不甘寂寞怎么办?如果他们开始干涉朝政,皇权旁落、国将不国,我大唐……还是如今这个大唐吗?”   “如今已经确定宁缺便是书院入世之人,不然书院不会同意他去边塞去荒原。我看过此人在军部的履历,必须承认他是一个很优秀的军人,然而越是如此我越是警惕,因为一名优秀的军人必然冷血无情,而且必须有野心,无论是对战功还是疆土,那种野心都像野火般无法扑灭。”   许世沉声说道:“大唐强盛千年不衰,是因为我们不像那些匍匐在神殿脚下的可怜虫,我们对世外之人心存敬畏,始终警惕,不曾臣服。” 第一百四十章 不曾疑   王景略摇了摇头,说道:“然而帝国千年书院亦千年,如果真会发生什么事情,几百年前已经发生,想来不会专门留到我们这个年代。”   许世说道:“那是因为书院千年以来只出现了一位夫子,也只有夫子才能教出那些有能力动摇我大唐国本能力的学生。”   王景略想着长安府内那个年轻胖子随意施出的天下溪神指,低头沉默无语。   许世寒声说道:“生老病死这都是昊天安排给人类的命运,如果夫子没有离世,自然不需要我们多担心,然则如果夫子离世,你们一定不能把长安城和帝国的安危交到宁缺手中,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也要把那个阵眼抢回来。”   王景略依旧沉默,先前何明池的那柄黄油纸伞并没有完全隔绝他的倾听,而且他事先便知道天枢处想从那名小侍女手里得到什么东西。   “为什么您如此坚持?”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许世眯眼回忆往事,脸上深刻的皱纹就像是被雨水冲涮过的黄土般沟壑毕现,声音微哑说道:“因为书院曾经出现过一个轲疯子,我不想世间再出现一个宁疯子,但凡是疯子都有可能让整个大唐替他们殉葬。”   说完这句话,老将军剧烈地咳嗽起来,痛苦地咳嗽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就像是战场上渐趋破毁的战鼓发出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艰难地重新直起身体。   ……   ……   大唐皇帝李仲易坐在榻上,平静地看着下首的弟弟,认真地倾听他的解释,忽然间他的眉头痛苦地皱了起来,急忙用手帕掩在唇上把咳嗽堵回胸腹间。   “我并不清楚老将军为什么震怒,就算是为了当年与颜瑟大师之间的情份,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天枢处和南门观去问那个小婢女,倒不是针对宁缺或者是书院,关键在于那些事物太过重要,总不能流落在宫外。”   亲王李沛言没有注意到皇帝脸上的痛苦神情,但他认真解说了半天却没有听到榻的方向传来声音,不免有些惴惴,继续说道:“那个小婢女本身也大有古怪,光明神座在老笔斋与她相处这么久,我总觉得这件事情里透着份诡异。”   他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陛下认真说道:“被皇兄训斥教诲之后,臣弟已然深切反省悔悟,明白我大唐立国根基之所在,然而此次臣弟应西陵之邀入宫传话,却另有想法,神殿要召那名小婢女回桃山,似乎并无恶意,据天枢处眼线回报,甚至神殿有意让那名小婢女继承光明神座之位。那名小婢女是唐人,又是宁缺的侍女,如果日后她真能继承光明大神官之位,对帝国总是有好处的。”   “那也得看宁缺那小子愿不愿意。”   皇帝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挥手示意李沛言退下。   ……   ……   黯淡的冬日天光映照着地面那些光滑可鉴的金砖,再映照出幽静寝宫里的华美摆设,便构成了数百幅好看的深色画幅。   皇帝陛下看着榻前一块金砖里的那盏瓶梅,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然后弯着腰声剧烈地咳嗽起来。此时亲王已经出宫,宫中再无旁人,身为一国之君终于不再需要压抑自己,所以咳嗽声显得格外痛楚或者说痛快。   金黄色的帷幕微荡,皇后娘娘端着药汤走了出来,缓缓坐到他身旁,伸出丰腴的手臂轻拍他的后背,温婉说道:“把药喝了吧。”   大唐宫中这对夫妻,实在是数千年来皇朝帝后里的异数,他们感情深厚无间,自前皇后病逝之后便生活在了一处,再也没有分开,如今皇宫里甚至没有别的嫔妃,无论饮食起居都像新婚夫妻那般粘在一处,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早已经习惯帝后之间的相处方式,所以喂药这时节早就已经远远避开。   皇帝接过药碗,看着碗中黑色的药汤,皱眉说道:“喝了这么多年真有些腻了。”   皇后劝道:“这可是院长的吩咐,陛下必须要喝。”   皇帝无奈叹了口气,接过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抓起手帕胡乱擦了擦嘴。   皇后接过手帕收进袖中,手再从袖里抽出来时,掌间便多了一块青叶糖,动作极娴熟喂进皇帝嘴里,看来这些年她经常做这样的奖励动作。   皇帝含着清凉的糖块,半侧靠在皇后的怀里,惬意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说道:“这种日子真是舒服,给个皇帝做也不换。”   皇后娘娘噗哧笑出声来,说道:“当皇帝了还这般贫嘴。”   说话时她轻轻捶了皇帝一下,然后顺势变成拍背替他顺气。   皇帝笑着说道:“不能贫嘴?所以我说给个皇帝做也不换。”   他想起李沛言先前的禀报,眉梢微挑大笑说道:“相比较起来,朕倒确实有些羡慕宁缺,那厮比朕幸运能随夫子学习,又可以随意贫嘴,如今看来便是他身边那个小婢女也比我身边的女子要强上不少,至少不会天天逼他喝药。”   听着宁缺的名字,皇后娘娘笑而无语。   皇帝坐直身体,看着她说道:“虽说朕对卫光明那老贼恨之入骨,但也有些佩服敬重他的能耐,宁缺那婢女居然有机缘成为他的传人,实是令人惊叹,有机会时你召她进宫,看看这小婢女究竟有何特异之处,顺便也安抚一下,毕竟今日大概受了不少惊吓,宁缺那人明面上肯定不会说什么,但心里肯定会有想法。”   皇后点头应下,轻声说道:“我来安排。”   皇帝看着她一如往常般温婉的模样,忽然说道:“让诸葛自己请辞吧。”   皇后正在轻拍他的后背,听到这句话右手微僵,天枢处诸葛无仁,向来对她逢迎有加,这在宫里从来都不是秘密,然后她继续拍背,平静说道:“知道了。”   皇帝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土阳城那边,朝廷已经去书训斥,无诏调兵乃是大罪,却不知夏侯这次准备如何向朕解释。”   皇后娘娘睫毛微眨,事涉最疼爱自己的兄长,除了沉默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皇帝看着她紧紧抿着嘴唇的模样,轻轻叹息一声,说道:“魔宗信奉力量,沉默横亘世间与昊天两不相见,最是倔强厉狠,你从当年到现在都这般倔强,更何况是他?只怕夏侯这次依然不愿意退。”   皇后娘娘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会修书去劝他。”   皇帝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皇后忽然说道:“亲王殿下说不解军方因何震怒,在我看来,只怕是朝野间很多人开始警惕书院,警惕夫子离去之后的书院,陛下当注意这股暗流。”   在钦天监做出那道夜幕遮星国将不宁的评鉴之前,大唐御书房里,经常能够看到皇后娘娘替陛下审阅奏章的画面,在那之后,李渔公主与草原金帐单于定亲的舆论压力让皇后娘娘变得沉默了很多,再也未曾处理过国事,但在与皇帝陛下私下相处时,依然如多年前那般偶尔会发表些自己的意见。   皇帝陛下很尊重自己妻子的意见,因为他知道她有这种能力,摇头微笑说道:“朕不会警惕书院,事实上在朕看来任何学不会完全信任书院的唐人,都没有资格坐到帝国的最上层,因为那说明他们完全不了解大唐究竟因何是大唐。”   “至于许世……”皇帝眉头微皱,对于这位劳苦功高的军方重将,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他对国忠诚,数十年间不知立下多少功勋,就是性情未免冷淡易怒了些,而且他肺病越来越重,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好活,将死之人看待这个世界难免会有些灰暗,有些警惕不安自也正常。”   皇后娘娘欲言又止,眼眸里带着几抹忧虑之意。   皇帝握着她的手,微笑说道:“你还年轻,我们的孩子还小,所以你不应该那般灰暗。你要记住如果没有夫子和书院,我们便不可能在一起,而书院对大唐的重要性,便如同你对我的重要性,我绝对不会怀疑或者犹豫。”   皇后娘娘笑了笑,然后她微侧身子,趁皇帝没有留意时从袖中取出先前塞进去的那方手帕,借光仔细审看没有看到血渍,脸上的笑容才变得真正开心起来。   她曾经是魔宗圣女,现在是大唐帝国的皇后,然而她现在认为自己只是深宫里的一个普通女人,不愿意去想别的事情,只希望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平安快乐就好。   ……   ……   “书院入世会让很多人感到警惕不安,比如那些以守护大唐为终生使命的军方将领,因为他们第一次发现世间有武力很难解决掉的威胁。”   “但对于长安城里另外一些人来说,书院入世是他们宝贵的机会,因为他们可以借助书院的力量或者说态度,来争取一些他们没有把握拿到手的东西。”   公主府的乌檐残雪下是一片楠木搭建的露台,台间搁着个铜火盆,李渔静静看着火盆里的炭火,开始对皇子李珲圆认真讲述一段还没有发生的故事。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无来由   “宫里那把龙椅,便是所有人都没有把握拿到手的东西,尤其是对你我而言。皇后娘娘在军中有夏侯大将军的效忠,在修行者里有天枢处诸葛老儿的逢迎,在皇族里有亲王叔叔的支持,国师与她交好,便是宰相大人也隐隐偏向她。”   “她的手掌里已经攥住了太多东西,她很担心会出现变数,担心书院入世会吹起一阵寒风,吹进她的掌心把那些东西化为虚无,进而影响那把龙椅的归属,所以她很警惕。这种恐惧一直潜伏在很多人的心底,即便她自己还能保持冷静,但那些效忠于他的人却无法继续冷静下去,这便是为什么今天会发生这些事情。”   “而我们什么都没有。华山岳他们还年轻,想要在军中接替许世、夏侯这些大将军的位置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当年长安城里那些书生有的已经入了朝堂,但他们的声音要在朝堂上响亮起来为时尚早,所以我很欢迎书院入世。”   “因为当书院入世之后,真到了大唐传袭的那日,无论皇后娘娘拥有多少人的支持,只要书院清晰传达出他们的态度,大臣、军方和修行者们便必须沉默。”   “我为什么能够确定书院的态度?”   “因为书院入世之人是宁缺,我懂宁缺。”   “宁缺这个人性情淡漠寡情,不见得会因为那些往事便会帮助我,甚至可能不会理这件事情,但有些事情他必然是要理的,就算他不理,桑桑也会理。”   “长安城里别的人都以为桑桑只是个普通的小婢女,有趣的是我知道这并不是实情,幸运的是我一直很喜欢桑桑,桑桑也很喜欢我。”   “到那日我若将死,桑桑一定会理我,宁缺便不得不理我,书院也便等于表达了倾向,亲爱的弟弟,为什么我会死?因为夺嫡这种事情,若失败便是死亡。”   李渔结束了这段未发生故事的讲述,拿起铜筷,把火盆里的银炭堆细心整理成极有条理的模样,抬头看着弟弟微微一笑,然后起身去了书房。   在书房里,李渔给远方的燕国崇明太子写了封信,这封信将经由固山郡华山岳直接送入燕国都城成京王宫,这种选择与速度无关,只是出于谨慎的考虑。   在信中她讲了些长安城近日发生的故事,极随意带了几笔自己与老笔斋那对主仆之间的交往,最后才对隆庆皇子的失踪表示了诚挚的慰问。   ……   ……   燕国都城成京,王宫里飘着雪,崇明太子的目光离开手中紧握着的那张信纸,望各栏外飘舞成旋的雪花。   一名谋臣难以掩饰脸上的喜意,对着崇明太子长鞠及地,恭喜道:“如果十三先生真的代表书院入世,按照信中公主殿下所说的关系,大唐皇位日后落在李珲圆皇子手中的可能性便会非常大,而太子殿下你与李渔公主私交甚好,这对您甚至是您主政后的燕国,都是非常完美的局面。”   崇明太子清楚地接受到了大唐公主李渔通过这封信所表达的意愿,他明白那位公主殿下是想要增强自己的信心,如果隆庆真的死了,那么燕国王位便只有一个继承人,他毫无疑问是最大的受益者,更何况日后的大唐君王也会支持他。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知道隆庆皇子是被书院宁缺所败,其后失踪生死未知,按道理他应该感谢宁缺然后尽情庆祝,然而面对下属的恭喜,他脸上却没有喜意。   “世人皆以为我与隆庆争夺皇位,仇恨不共戴天,然而你们似乎都忘了我与他毕竟是同血同脉的亲兄弟,当年在这宫里也曾一起玩耍过。如今他不知道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莫非你们以为我真的能够开心起来?”   崇明太子怔怔看着宫里飘舞的雪花,毫无来由便开始流泪。   那名谋臣看着太子脸上淌下的泪水,不由吓了一跳,紧忙跪下磕头请罪,然而他的内心却是喜悦到了极点,暗想自己效忠侍奉的殿下,居然在这种时刻还不忘虚情矫饰兄弟之情,不肯让燕皇和别的人看到半分破绽,实在是值得追随。   ……   ……   南晋在南方,气候温暖,所以在隆冬时节里也没有落雪,那座像把巨剑般的岩石山反耀着冬天的阳光,每道岩缝每处石穴都那般清晰,就像山脚下那座黑白二色分明的旧式古阁般,透着股凛然而骄傲的剑意。   无数年来很多人发现,要在漫漫修远的修行路上走的更远一些,修行者自身的心志气魄运气机缘不可或缺,而所谓气魄往往便是无比坚定的骄傲自信。   在古阁里清修静悟无上剑道的剑圣柳白,被世间公认为第一强者,自然毫无疑问也极为骄傲自信,那份骄傲自信甚至已经超出坚定的范畴而显得毫无来由。   古阁里响起剑圣平静而又尖锐的声音,这道声音仿佛要刺破云霄,刺穿所有弟子的耳膜:“数月前我曾经说过,丢脸的人就不要回来了,那你们为什么要回来?”   剑阁弟子们低着头心中震惊不安,心想自己这些人领受神殿诏令前往荒原,这些日子里与草原人战后又与荒人战,浴血厮杀不曾退怯,哪里替师门丢人了?   黑白二色古阁深处,隐有天光落下,罩着一片极小的碧潭和一间草屋,原来由此间向上直至峰顶,竟是被岁月侵蚀出来的一条大洞。   此时日头已经偏移,洞中幽清。   一名长发披肩的男子坐在天光之下,感受不到此人身上有如何强大的气息,然而若有人敢直视他的身影,过不了多时便会觉得眼睛刺痛难忍,甚至会流泪眼瞎。   因为男子披散的发丝,腰间的系带,静垂的衣袂,包括目光和背影,都是剑。   这名男子本身就是一把剑,一把横贯天地的剑。   “你去长安城看看那个宁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当年他还不会修行的时候,就能杀我剑阁弟子,现如今成为夫子学生又会进步到什么程度?史上最弱书院行走?我不相信这种话,而且只要是书院行走就算是史上最弱也足以打磨你的精神。”   草屋前跪着一名年轻男子,那男子身材修长,双膝跪地依然像是一株大树,听着潭畔剑圣柳白如剑般的声音,他脸色微微苍白,强行平静动荡的识海,不解说道:“可是我去的时候只怕他已经回了长安。”   “长安城又如何?颜瑟宁愿和卫光明同归于尽,也不愿意与我再战一场,现如今我便要看看他留下的传人与我的传人究竟谁强。你也不用担心书院会阻止你挑战他,书院传人既然要入世便要做好被不停挑战的准备,要准备好时刻被人杀死,当年轲先生便是这样一路杀过来的,现在这个宁缺又有什么资格例外?”   ……   ……   新年之后,没有过多少日子便是华灯节,夜晚长安城变成了灯的海洋,无数百姓全家出游,小孩子们手里拿着糖棒叽叽喳喳到处乱跑,少女们含羞带笑依偎着情郎偷偷转着眼珠,坊市长街之间不知会遗落多少鞋帽多少荷包。   相对民间的热闹欢愉氛围,皇宫里的气氛自然要显得庄严凝重很多,当夜陛下与皇后娘娘邀请朝中大员入宫用宴,散宴后陛下继续与那些文臣赏字谱曲斗酒,皇后娘娘则留下了平日里最亲近的几名夫人去自己殿中继续说话。   无论宰相夫人还是大学士夫人,在这种场合都要讲个凝神静气笑言有规,然而当她们看到殿首那张方案后的李渔时,依然难免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大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些年唯一让朝野有些忧心的事情便是皇位的继承。   谁都知道皇后娘娘想让自己的儿子日后坐上龙椅,而李渔公主则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的亲弟弟才有资格成为日后的皇帝,双方间一直没有明争但暗斗却不少,公主当年远嫁草原,皇后极少再踏入御书房,都与此事有关。今日居然能在这种场合见到公主殿下的身影,难道说这二位真的准备言和?   心情震荡之下,夫人们便没有注意到安安静静坐在李渔身旁的那名小侍女。   李渔根本不想来,只不过皇后娘娘要见桑桑,这个事情令她很是警惕,如今很多人已经清楚宁缺便是书院入世之人,争取宁缺的支持在很大程度上便等同于争取到书院的支持,皇后见桑桑究竟是想做什么?   场间诸位夫人与皇后娘娘亲近,心中也自有倾向,然而想着自家老爷在朝中的位置,总是谨慎行事,纷纷上前与李渔见礼,只有一位贵妇漠然不动。   这位贵妇便是文渊阁大学士曾静的夫人。   这位夫人当年她是曾静府上受宠的小妾,刚刚产下一女便惨被大妇害死,若不是皇后娘娘偶尔知晓此事,大怒修书一封到府上,便是她只怕也早已悄无声息的死去,哪有如今一品命妇的荣光?   因为这段历史,曾静夫人对皇后娘娘感激不尽,只要皇后娘娘高兴,别说自家老爷前程,便是她的性命也可以不要,所以当宰相夫人等人与李渔微笑见礼时,她只是漠然坐在桌后,根本没有上前的意思。   她看着李渔身旁那名穿着侍女服的小姑娘,微微皱眉心想,公主殿下如今愈发放肆了,皇后娘娘宴客竟也敢带着侍女出场。   然而看着那名小侍女微黑的脸颊,看着那双明亮的柳叶眼,曾静夫人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一般,心头毫无来由莫名生出怜惜心疼的感觉。 第一百四十二章 鸽子汤(上)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晚上,曾静夫人都沉浸在或者困惑于这种莫名的感受。   皇后娘娘说笑话时,她再不像以往那般第一个笑出声来并且笑的最大声,宰相夫人说起长安城里趣事时,她也不再在旁配合着添油加醋,而是有些忘形地盯着公主李渔身旁的那个黑瘦小侍女看,越看越出神。   她与往日迥异的表现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尤其是当贵妇们注意到她直勾勾地盯着公主殿下的方向,更是觉得心中奇怪,坐在她身旁的某位尚书夫人轻声提醒了几次见她还没有醒过神来,忍不住轻轻撞了她一下。   尚书夫人压低声音关切问道:“你今天究竟怎么这么神不守舍的?”   曾静夫人勉强一笑,没有解释,因为她确实无法解释,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越看那名小侍女越觉得亲切,心中的疼惜感觉越来越浓。   皇后娘娘聚众人闲话饮茶,却有位很不起眼的小侍女夹杂其间,而且还是坐在公主殿下身旁,不免引起众夫人心中很多疑惑,待茶盏换了两道水后,终于宰相夫人忍不住问了出来,皇后娘娘微微一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桑桑。   夫人们这才知晓,原来这个小姑娘是宁大家的贴身侍女,虽说还有很多疑惑,却也不便再问,而且她们身份尊贵,虽说不可能把家中婢女当猪狗一样对待,却也着实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看在皇后娘娘份上随意问了几句宁缺如何。   曾静夫人看着同伴们与那小侍女说话,自己也忍不住开问相询,只是她并不关心那位传说中的宁大家每天能写几幅中堂,问的是桑桑的年龄。   桑桑很不适应皇宫里的气氛,如果不是宫里来了旨意,而且李渔答应陪着她,她宁肯在老笔斋里煮粥喝,尤其是先前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吃了顿饭,愈发觉得宁缺当初说的极对,皇宫根本就不是吃饭的地方。   当那些尊贵的妇人问她问题时,她更是觉得有些吃力辛苦,直到听到有人问自己年龄,觉得这问题倒是简单,马上认真回答道:“我是天启元年生人。”   曾静夫人低着头看着伸出袖口的手指数了半晌,才算清楚她今年约摸是要满十五岁,微微一怔后感伤说道:“如果我那孩子活到今天,也便像你这般大。”   此时殿内的贵妇都与皇后娘娘亲近,当然知道天启元年长安城里那场沸沸扬扬的悍妇杀妾灭子事件,听着这话不由纷纷向曾夫人投去安慰的目光。   皇后娘娘和声安慰了她几句。   曾静夫人看了对面案后的小侍女一眼,微苦一笑,心想自己大概是太过思念早年前死去的那个女儿,今日见着与她年岁相仿的小姑娘竟是有些失态,实是不该。   世间有很多事情一旦动心动念,便很难用别的方式把它抹除掉,正如曾静夫人对桑桑那种无来由的怜惜感觉,她想说服自己只是心系早亡的女儿,却总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抬起头来望向对面那方茶案,怔怔看着桑桑。   她越看桑桑越觉得眼熟,尤其是小姑娘微黑的肤色,那双在常人看来并不如何美丽的柳叶眼,都让她觉得无比亲近,忍不住再次问道:“先前听你说,你和宁大家早年一直在渭城生活,是不是边塞的日头太毒,所以把你晒成这样?”   桑桑微微一怔,摇头说道:“少爷说我从小就这么黑。”   听着她的回答,曾静夫人愈发有些神思不宁,再也顾不得别人的异样眼光,就这样专注地盯着桑桑看,仿佛要看出她脸上究竟有什么花一般。   茶凉宴散人自去。   曾静夫人守在殿外,看到李渔带着桑桑出来,把心一横把牙一咬便拦住了二人。   李渔眉头微蹙,不知道这位大学士夫人究竟要做什么。   曾静夫人很清楚,做为皇后娘娘最坚定的支持者,自己这些年可没有给过公主殿下太多好脸色看,甚至可以说把对方得罪的极惨,所以她的语气愈发温顺谦卑。   “公主殿下,命妇今日瞧着这小姑娘便觉得亲近可喜,而且您也知道我那孩子……我想顺道送这位小姑娘回家,还请殿下同意。”   李渔静静看着她。连十五年前死去的女儿都搬了出来,看来这位大学士夫人是真的很想与桑桑同行,只是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说皇后娘娘终于认清楚了书院入世的重要意义,决定绕着弯来接近宁缺?   想到这些事情,她决定拒绝对方谦卑的请求,微笑说道:“桑桑不爱与生人相处。”   这是真话,桑桑的性情注定了她不愿意和人打交道,两年间若不是经常来往,便是李渔也很难走进她的世界,何况是她以往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大学士夫人。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李渔身旁的桑桑忽然说道:“可以。”   ……   ……   “你叫桑桑?”   “嗯。”   “这个名字倒有趣。”   “还行。”   “谁替你取的名字?”   “少爷。”   “你家少爷乃当世书家,想必在诗文之道上也极有才华,他取的名字必然是好的,却不知道桑桑这两个字有何深意?”   “没深意,少爷说拣到我时,路边有棵被剥光了树皮、也没有叶子的桑树,看上去和我那时候很像,所以他叫我桑桑。”   “你家少爷是在哪里拣的你呢?”   “河北郡,具体地方他忘了,出岷山我们还去找过一次,但那时候田里已经长了青苗,剥皮无叶的桑树死了又长出了很多别的树,所以认不出来。”   今夜的长安城灯火通明,游人如织,观灯的人们把去往东城的街巷堵的严严实实,纵使是文渊阁大学士府上的马车,今天也无法提起速度,只有老老实实随人流缓慢向前移动,然而马车里的曾静夫人却不以为意,甚至有些高兴。   路途越遥远,她便能与桑桑在车厢里呆更长的时间,问更多的问题。而今夜的桑桑明显也与平日有些不同,对这位夫人的问题竟是有问必答,一夜说的话竟似比上个月加起来说的还要多。   然而当年的那些故事在她的记忆中毕竟太过模糊,基本上都是宁缺转述而来,所以无论曾静夫人怎样旁敲侧击,还是无法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路途再如何遥远,也总有走到的那一刻。   大学士府的马车缓缓停在临四十七巷巷口。   桑桑下车时极有礼貌地对曾静夫人行了一礼。   曾静夫人怔怔看着铺门前那个纤瘦的身影,不知为何心头一酸。   她现在根本无法确认任何事,甚至知道自己可能是在痴心妄想,然而一路同行,她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该有多好。   曾静夫人掀起车帘,有些犹豫有些不安问道:“你愿意去学士府做客吗?”   桑桑拿着门匙想了会儿,心想宁缺还要些天才能到家,松枝腊肉已经薰好不用人在旁边看着,自己留在老笔斋也没有事情做,于是她点了点头。   ……   ……   几日后,文渊阁曾静大学士府上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之所以奇怪,是因为那位客人是名小侍女。长安城那么多座王公大臣府邸,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家会把一个小侍女当成正经的客人,所以当管家领着小侍女向后园深处走去时,道畔冬柳下的仆妇丫环们指指点点,惊愕难掩。   而当府里下人们看到大学士夫人居然在园门口相迎,而且牵着那名小侍女的手无比亲热,脸上的笑容快要溢出鬓角飞上假山时,更是震惊到了极点。   没有用多长时间,学士府里的人们便已经打听到那名黑瘦小侍女的身份,知道了她的来历,不由议论纷纷,很多人都忍着笑在想,自家当家夫人果然不愧是长安城里对皇后娘娘忠心不二的夫人,居然甘愿自堕身份也要让娘娘高兴。   曾静大学士不在府里,或许他也像府里的下人们一样,觉得夫人专程宴请一位小侍女实在有失身份太过胡闹,所以午宴只有曾静夫人和桑桑二人,菜色却是丰富到了极点,而且桌旁还有四五名大丫环敛神静气服侍着。   桑桑这辈子都在服侍人,或者准确说是在服侍宁缺,她很不习惯被人服侍着吃饭,所以显得有些拘束,比华灯节那夜马车上要沉默很多。   曾静夫人看着她只顾低头吃着碗里的食物,眼眸里偶尔闪过怜惜神色,然后她对身旁最得力的大丫环使了个眼色。   那名大丫环会意,掀帘出去端了碗早已备好的鸽子汤进来。   曾静夫人端着鸽子汤走到桑桑身前,说道:“瞧你这小身材,得补补。”   说完这句,她手一滑,那碗鸽子汤便倒到了桑桑的脚下。   桑桑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自己打湿了小半的棉裙和小鞋,沉默不语。   曾静夫人慌乱说道:“这可真是……赶紧去洗洗。”   棉裙和鞋上染着鸽子汤的油污,确实需要洗一洗。   但桑桑没有动,只是沉默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和鞋子。   她察觉到这位夫人是故意把鸽子汤泼到自己身上的。   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看的很清楚,夫人端着汤碗的手指很用力,根本不会滑。   桑桑没有生气,因为那碗鸽子汤明显在帘外放了很久,早已温冷不烫,别说泼到身上,就算是泼到脸上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而且她感受不到这位夫人的恶意,反而能感受到对方怯怯的善意,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第一百四十三章 鸽子汤(下)   桑桑时常低着头,不爱看人,但很擅长看人。   用光明大神官的话来说,桑桑从里到外都是透明的,如同深山里的水晶,能够映照出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颜色,她能很肯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谁对她好,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像宁缺那样的人她只遇见过一个,前不久还死了。   不过她能感受到曾静夫人的善意,所以她听从了对方的建议,跟着进了内室,解开身上那件染了油污的棉裙,脱掉鞋子把脚伸进温水中。   桑桑的脚很小巧,肤色也与身体别的地方不同,纯白似雪,看上去就像两朵瑟瑟瑟的小白花,在盆中清水里缓缓荡漾。   (此处详见拙著……哈哈哈哈……将夜第一卷 清晨的帝国,第二十五章 第一个梦。)   ……   ……   从进入内室开始,曾静夫人便基本上没有眨过眼睛,当桑桑解开棉裙时,她袖中的双手便紧张地握了起来,当她脱掉鞋子时,夫人的指甲快要陷进掌心里,当她看到盆中那双如小白花的娇嫩双脚时,更是险些就这样晕厥过去。   曾静夫人没有昏倒,不过此后她一直处于某种微微晕眩的状态中。   桑桑回到餐桌旁后,夫人双手颤抖抱了一瓮鸽子汤到她面前,声音微颤说道:“这些年你大概受了很多苦,趁着现在赶紧多补补。”   桑桑看着瓮中诱人食欲的油花和汤中细嫩的乳鸽,微微一愣,心想先前好像听你说过一遍,只是为什么这遍听时感觉似乎有些不同?   ……   ……   傍晚时分,曾静大学士回府。   曾静夫人非常直接、甚至显得有些粗鲁无礼地将书房里那些来拜见大学士的下属官员赶走,然后走到他的身前,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眼圈一红便流下两行泪水。   话说曾静大学士也是位狠人,不然当年不可能只用一夜时间便痛下决心休了清河郡崔姓正妻,杖杀三名管家,毅然投入皇后娘娘的阵营。然而他非常清楚,自己现在在朝中的地位实际上依赖于夫人在皇后娘娘身前的位置,加上那些同悲共苦的陈年旧事,他向来对妻子宠爱有加,此时见着她未言先泣,不由吓了一跳。   “夫人,家中出了何事?”他声音微颤问道,心想以夫人这些年养就的性情脾气,若非难以承担的惨事,断不至于如此失态。   曾静夫人抹掉脸上的泪水,看着他强颜笑道:“老爷,是好事。”   曾静异道:“什么好事?”   曾静夫人看着他的脸,一面哭着一面笑着说道:“我找着我们的女儿了。”   得知华灯节那夜在宫中相见的事情以及今日府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曾静不可置信看着妻子问道:“你说那个小侍女就是我们的女儿?你……你可确认?”   曾静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自己生的女儿,当然能确认。”   曾静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的有些惊喜交加,起身问道:“可有佐证?”   曾静夫人没好气道:“都说了是我自己生的女儿,哪里需要佐证。”   曾静苦笑说道:“我的好夫人,你就不要再瞒着为夫了,以你的脾气,若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你哪里会对我说?想来今日那碗鸽子汤也是你刻意泼的。”   曾静夫人捂嘴一笑,说道:“果然瞒不过老爷,那碗鸽子汤便是我让春兰晾凉备好的,为的就是要往那孩子脚下泼,好让她把鞋脱了让我看看她的脚,您猜怎么着?她那双脚啊果然还像十几年前刚生下来时那样,白嫩的就像两朵莲花!”   曾静微微一怔,问道:“除了这个可还有别的佐证?”   曾静夫人说道:“当年我在柴房旁边产下那苦命孩子后,就担心被人换了去,昏前仔细察看了一遍,身上确实没有什么胎记,但浑身黝黑像炭头,两个小脚丫却是又白又嫩,难道这还不算证据?我就不信还有谁能长成那苦命孩子这般。”   曾静想起那个必然会牢记终生的日子,想着巷子对面的血,想着自家府里的乱,想起来当时的悍妻便是用女婴身上的颜色做借口,指责小妾生了个妖孽出来,其后又暗中让几名管事把那女婴偷出府去……难道说那个老笔斋的小侍女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可是她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显得非常为难。   曾静夫人感觉掌心还在隐隐作痛,说道:“老爷在犹豫什么?还不想赶紧去通知长安府,然后想个办法把我们的女儿接回来!先前我拼了命才忍着没有告诉她,就想着您回来了就妥了,我可没办法忍受自己的女儿再给别人家当一天婢女!”   “你是没有见过那孩子,那小手粗糙的我摸着都觉得心慌,这些年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听她说那铺子里无论洗衣做饭烧水泡茶都是她在做,甚至连铺子门坏了也要她去修,像我们这样门第也没说这么使唤仆人的,真不知道她现在那个少爷是个什么缺德玩意儿,竟是把她当牛马一样驱使!不行我这就得去……”   说着说着,想起桑桑家那个万恶的少爷,她的眼泪便再次流了想来,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举步便向书房外走去,看样子是准备去老笔斋接人。   “你给我站住!”   曾静轻喝一声,沉默片刻后皱眉叹息说道:“如果我们女儿这些年真是在普通人家做婢女,那反倒好办,但你可知道她现在服侍的那个少爷是谁?”   “那个宁缺不是普通人,他就是传说中花开帖的主人,深得陛下器重宠爱,我这时候才想起来,那份鸡汤帖最前那个名字岂不正是桑桑?”   曾静夫人微怔,她那夜在宫中看见桑桑后便有些神不守舍,竟是忘了皇后娘娘的介绍,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骂了半天的那个缺德玩意儿,原来并不是长安城里随便一个无良官宦子弟,而是老爷前些时日经常提起的那人。   “我想起来了,娘娘确实提到过宁大家的名字。”   曾静夫人说道:“然而那又如何?就算陛下喜欢他的字,但我们接回自己的亲生女儿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会无良到来拦阻?想必陛下也会喜见此事。”   曾静皱眉说道:“但你可知晓宁缺的另一个身份?”   “什么身份?”   “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   曾静夫人怔怔问道:“书院还有二层楼?”   曾静沉声说道:“书院还有很多层楼。”   曾静夫人皱眉不解说道:“二层楼是什么地方?”   曾静应道:“能在书院二层楼就学的,都是夫子的亲传弟子。”   曾静夫人愈发不明白老爷为何提这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问道:“夫子又是谁?”   曾静看着她摇头叹道:“真是个愚妇,夫子便是书院的院长。”   听到书院院长四字,曾静夫人终于知晓了厉害,然而接回失散多年女儿的强烈渴望,在她此时的心里比什么都重要,恼火说道:“就算是院长也要讲天理伦常吧?而且女儿现在只是个小婢女,我们多补宁缺一些金银,他还能有什么意见?”   曾静缓缓摇头,身为朝廷重臣,他当然对宁缺这个名字不陌生,最早是因为花开帖惹出的风波,其后便是书院登山所造成的震撼,而眼下朝中诸位大臣最关心的却是此人书院行走的身份。   宁缺便是书院入世之人,那么日后大唐帝国皇位传承之时,他的意见便显得非常重要,曾静清楚此人与公主殿下的关系比较密切,他做为皇后一派,非常担心因为要接回失散多年的女儿,而影响到皇后的安排。   只是这些话他却不便对妻子说,稍一沉默后说道:“明日你进宫听听皇后的意见。”   曾静夫人没有上过学堂,在朝中这些一品命妇间也谈不上有多少见识气度,然而早年间经过那场惨事,这些年得皇后娘娘提点教诲薰陶,早已从当年那个柔弱无能的妾室变成了极有主意的当家主妇,听着自家老爷这般说话,只见她眉梢微挑,沉声说道:“不理皇后娘娘如何说,我的女儿却是一定要认回来的。”   ……   ……   “十三先生宁缺……书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皇宫清殿深处,金砖向空气里透着丝丝暖意,皇后娘娘看着手中那封信喃喃自言自语,丽而微媚的眉梢间难以掩饰疑惑和警惕的意味。   这封信来自土阳城镇军大将军府,夏侯在信中提到了最近土阳城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并且说他已决意辞去军中一应官职,准备卸甲归老,请她向陛下言明心迹。   世间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大唐皇后与夏侯之间的真正关系。   皇后非常清楚这位疼爱自己到了极致的兄长,有着怎样倔强而不肯服输的性情,究竟书院那两人在荒原在土阳城里做了什么事情,竟让他决意认输归老?   她很愿意自己的兄长远离那些厮杀血腥之事,归老也是极好的结局,看到这封信后很是欣慰,然而这件事情里的过程却让她有些琢磨不透。   便在这时曾静夫人到了。   听着曾静夫人含泪带笑说完关于桑桑的事情,皇后娘娘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唇角露出一丝温婉的笑容,说道:“这是好事。”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没有你,我困不着觉   皇宫某座偏殿内,李渔斜椅软榻,手指轻拈着个茶盅,微嘲道:“倦时身后便多了个枕头,渴时便有人送来了几盅清茶,心想便能成事,自然是好事。”   她身前那个小太监低着头,哪里敢接话。   李渔是前皇后亲生女儿,自幼生长在宫中,聪慧明事,不知得到多少宠爱,加上因为远嫁草原一事又得到大唐臣民更多敬重,这些年朝野间有很多人都非常看重她,所以无论宫内宫外有什么消息她总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皇后娘娘还说了些什么?”   那名小太监仍然不敢抬头,轻声禀道:“娘娘说会支持曾静夫人认女,但桑桑既然服侍宁缺多少年,自有情份,让大学士府切不可意气用事把这情份断了。”   听着这话,李渔眉尖微微蹙起,想起当年在北山道口火堆畔站起时与那人间生出的裂痕,无来由生出些怒意,寒声说道:“我用了两年时间,才和那对主仆间生出些情份,你居然想莫名其妙认个亲便把这情份抢走?”   那名小太监愈发不敢起身,跪在榻前连连磕头。   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道:“确认桑桑真是学士府家的小姐?”   小太监应道:“看大学士夫人的神情,九成是真的。”   “可有什么凭证?”   “小的不知道。”   李渔挥手示意他退下,留在殿内看着梁上那些繁复美丽的纹饰发呆了很长时间,她很清楚自己先前的愤怒来自于无力,所以倚在软榻上显得有些疲惫。   她当初唤桑桑入公主府玩耍时,宁缺还只是临四十七巷一个落魄的书者,这种交往自然没有夹杂任何功利因素,然而随着宁缺在长安城里逐渐发迹,直至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开始代表书院行走天下,甚至可以预见到将来可以影响大唐皇权传承,这种交往便开始自然而然多了些别的意思。   李渔觉得自己的应对措施很正确,偶尔想起与那小侍女的相识,更是觉得冥冥中有把无形的手在帮助自己和皇弟,然而谁能想到就在这时,桑桑忽然变成曾静的女儿,而曾静却是那个女人的一条忠犬!   如果桑桑真是当年大学士府那名女婴,她与曾静夫妇间的天伦血缘关系又岂是情份二字,有了这么一层撕扯不开的关系,日后若真到了夺嫡之时,宁缺又会怎样选择?一念及此李渔便觉得情绪有些茫然,内心充满了被昊天遗弃的挫败感。   ……   ……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内。   “当年那个千刀万剐的管事,趁着老爷没留神,而我当时正半昏半醒,把你偷出了通议大夫府,卖给了一个人贩子,现在看来那名人贩子大概是想把你带到外郡卖掉,却不知怎的选择了河北郡,时逢大旱他自顾不暇,所以把你给扔在了野外。”   曾静夫人眼泪汪汪看着桑桑,想要伸手去牵她的小手,但看着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大抹布,又担心她不愿意,只好紧张地绞着手指,满脸企盼看着对方。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探出棉裙的鞋头,轻声说道:“听上去似乎也说的通。”   曾静夫人急忙说道:“通,当然能通,孩子你现在肯相信我是你母亲了吧?”   桑桑沉默片刻后抬起头来,认真问道:“然后呢?”   曾静夫人微微一怔,旋即怜爱说道:“接下来当然是你跟我们回大学士府,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你的闺房我已经命人在准备,丫环们也已经备好,你若不喜欢府上旧有的,我明天就让人牙行带着小丫头们进府给你挑。”   桑桑微微蹙眉,因为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此时的情绪而显得有些漠然。   曾静大学士一直在旁沉默看着母女相认的画面,虽然他内心也确实颇为喜悦,但毕竟与前妻育有子女,所以不像妻子那般激动。尤其是看着桑桑微黑的小脸,他便很容易想起那个流血的日子,想起随后发生的那些事情。   虽说他因祸得福,但他还是很不喜欢这段回忆,而且身为大唐高官,总要讲究一个伦理辈份,见着桑桑在妻子面前神情如此漠然便有些不喜。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去收拾一下行李,罢了,想来这些年你在外流浪吃苦也没什么值得收拾的东西,直接跟我们回府,至于户籍的事情我会让长安府衙去办,而宁缺那里我会请祭酒老大人去说,不会有问题。”   桑桑心想这些年我和少爷藏了那么多银票,怎么会不值得收拾呢?   然后她重新低头,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头沉默不语,微黑的小脸上写着不知所措的神情,因为她此时内心的情绪确实有些茫然。   桑桑曾经想像过自己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但那只是看着别人家孩子都有父母之后自然产生的联想——不知道是宁缺这个监护人做的太称职,还是小侍女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太少,她竟是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有父母。   她在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宁缺,这些年来一直和宁缺在一起生活,甚至可以说她的生命里只有宁缺,没有别的任何人,也已经不习惯有别人的存在,然而今天她发现自己有了父母。按照她所了解的世俗习惯,父母便应该是最亲近的人,甚至要比宁缺更亲近,那岂不是等于说,如今宁缺反而变成了别人?   找到亲生父母本来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然而桑桑一想到自己和宁缺的生活似乎再也无法像以前那般只有自己和宁缺,那种幸福感便不知道去了哪里。   相反她很不适应,甚至有很强烈的抵触感,所以她轻轻摇了摇头。   曾静夫人微微一怔,然后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静的脸色更是骤然严肃,完全无法理解有人居然敢大逆不道到不认父母。   曾静夫人看他脸色知道他要动怒,急忙拦在他身前,微笑看着桑桑和声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太突然,你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要不然你先跟我们回府,我们认你做义女如何?我相信只要处的久了你一定能相信我是你的母亲。”   桑桑看着她忽然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会对我很好。”   曾静夫人看着她小脸上露出的真挚笑容,心都快融化了,伸手取掉她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块大抹布,牵着她的手怜爱说道:“那你跟不跟我们走?”   桑桑还是摇了摇头。   曾静夫人不解问道:“为什么呢?”   桑桑说道:“因为少爷还没有回来,等少爷回来后我会问他应该怎么办,如果他觉得你们真是我父母,那我自然会认你们,到时候我会常去看你们的。”   曾静夫人从她话里听出一些别的意思,愕然重复道:“常去看我们?”   桑桑说道:“就算相认了,我还是得住在铺子里啊。”   曾静夫人吃惊问道:“为什么呢?”   桑桑看着她认真回答道:“宁缺他这些年变懒了很多,好多事情都不愿意做大概也不会做了,所以我要煮饭洗衣,还要拖地擦桌,有时候那些府上的管家过来偷废纸,我还得拿条帚把他们赶跑,实在是没有办法在学士府过夜。”   曾静夫妇怔住了,完全想不明白,一个做牛做马苦累不堪的小婢女,在得知自己是大学士府千金、飞上枝头变成一只雏凤后,没有痛哭流涕扑进他们怀里,而是一心系着要留在万恶的主家替那个懒惰的少爷打理一切事务……那个叫宁缺的家伙究竟是施了什么法术,竟让自己的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来?   桑桑接着说道:“而且宁缺他有时候想事情想的太多会睡不好觉,只有抱着我睡才能入睡,而有时候我觉得太冷也喜欢抱着他睡,所以如果分开都会睡不好哩。”   曾静夫妇互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和疑窦,心想莫非女儿这些年给宁缺做小侍女,二人间已经发生了些事情?但桑桑年龄尚幼,而且看上去也不像啊。   老笔斋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桑桑知道宁缺回来的日子,所以知道肯定不是他。   陈皮皮艰难迈过门槛,揉了揉疲惫的圆脸颊,看着铺子里的情形,大乐说道:“难道你这里又有麻烦?本天才还正愁那些人被我吓住就不好玩了。”   桑桑解释说道:“不是麻烦,你也不用玩了。”   陈皮皮说道:“那我们下盘棋吧。”   桑桑向着曾静夫妇抱歉一笑。   ……   ……   就在曾静夫妇有些惘然地离开老笔斋时,一辆简陋的马车驶进了长安城东门,在那辆马车四周尽是一片莺莺燕燕,却是宁缺一行人提前数日回来了。   在土阳城外,他们的马车与墨池苑弟子们会合,然后一道南下,今日这些来自大河国的少女们终于看到了她们闻名已久的天下雄城,自然难免兴奋。   车厢窗帘被掀起一角,一身白裙的莫山山微眯双眼看着长安城里的景致人物,微圆的美丽脸蛋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得出来她也很开心。   大师兄揉了揉在路途上被震到有些酸痛的后背,看着满脸期待兴奋神情的宁缺,苦涩笑着问道:“小师弟你为何如此急着回长安?”   宁缺认真说道:“说出来师兄您可千万别取笑我,我虽然没有择床的怪癖,但只要离了家便睡不好,所以急着回家好好睡上几觉。”   即便是感情亲厚的同门师兄弟,依然还是会怕被对方取笑,所以宁缺这句话其实并不完全是实话,只有他自己知道睡不好觉以及急于赶回长安城的真实原因。   不在老笔斋,便没有人端洗脚水,没有人煮煎蛋面,没有人递牙具,没有人陪你傻笑,没有人陪你悲伤,没有桑桑,而他不能没有桑桑。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友故旧,重逢初看   残雪未褪,寒风依旧,这还没到春天呢,长安城的街上却开始吐露春的芬芳气息,十余名少女声若银铃,娇颜如花,看着街景指指点点,不知惹来多少行人的瞩目。   少女们穿着浅色的开襟长裙,宽长华丽的腰带系的比较高,风格非常清晰,见多识广的长安百姓很快便猜出她们是来自大河国。   大唐与大河国世代交好,两国子民间有一种先天的亲近感,只是由于相隔路途遥远,这些年长安城里能见着大河国人的次数变得渐渐少了。今日忽然看见这么多来自大河国的秀丽少女,看着她们身上的襦裙,年长些的唐人便忍不住唏嘘起来。   老人们开始回忆开化年间那位隐姓埋名来长安求学的大河国女王,开始对身旁的年轻人们讲述那位女王与唐皇之间的苦涩恋曲。   而年轻的唐人表现的更加兴奋,他们站在街边屋檐下,向着那些大河国少女们拼命挥手,喊着欢迎来长安玩,有那胆子更大些的甚至直接追上了队伍,在少女们马畔一面跑着一面打听她们的姓名和住址。   大河国虽然崇爱唐风,国中的女子却是以温柔静贞著称,先前入城后少女们叽叽喳喳议论桂花糕万雁寺,醒过神时便觉得好生失态,小脸发烫,此时被那些年轻唐人追着询问姓名更是羞的不行,纷纷低下头去。   天猫女看着在马畔喘息着奔跑的一名年轻公子,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喜爱与兴奋之色,羞的把小脸蛋埋在毛绒绒的围领间,心想我才这么小你着什么急?   自己一行人受到长安人如此热情的欢迎,本有些不安的莫山山笑了笑,放下窗帘开始闭目养神,疏而长的睫毛微微眨动,似乎心里的不安还没有完全消除,只是她究竟因何而不安。   宁缺凑到她身旁,掀起窗帘向外看去。   在边塞实修的书院学生,大部分随他一同回到了长安城,前些天的急行军让这些学生们着实有些辛苦,尤其是落在最后面的钟大俊脸色苍白,比以往瘦了很多,看他那恍惚的模样,竟似随时可能摔下马去。   宁缺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当初他冒充钟大俊随莫山山一行人深入荒原之前,便交待人把钟大俊本人关押了起来,后来他在王庭露出真实身份后也忘了这件事情,于是直到他离开土阳城,钟大俊才被放了出来,想必这半年时间吃了不少的苦。   宁缺的品行绝对谈不上端正,但对于钟大俊这种品行绝对不端的角色,绝对没有任何歉愧负疚之心,理都懒得理他,直接对侧前方吹了声口哨。   司徒依兰听着哨声,轻提马缰来到马车旁。这半年时间,她在碧水营带着同窗与士兵与草原蛮人及联军斗智斗勇斗狠,在军中闯出极大的名声,只是娇颜被风霜摧残,千里奔波又让她满头满脸的灰,看上去不免有些狼狈。   宁缺看着她说道:“呆会儿去我家,我请你吃面条。”   “你什么时候做事能大气一些。”司徒依兰没好气说了他一句,然后指着自己满是风尘的脸说道:“虽然在战场上我不在乎这些,但这已经回了长安城,你是不是应该给我留些时间去梳洗打扮一下?你可别忘了我是个女儿家。”   宁缺故作惊讶说道:“我本以为女将军不属于女儿家范畴。”   司徒依兰作势挥拳欲击,唬得他连忙放下窗帘,躲到山山身后。   莫山山睁开眼睛,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书院实修归京,自然受到了朝廷的隆重欢迎,尤其是还有大河国墨池苑少女,礼部也来了几位官员,宁缺自然没有耐心去走那些流程,征询了一下大师兄和莫山山的意见,在朱雀大街上马车便与大部队分离,迳向东城而去。   行不多时,便来了到临四十七巷,宁缺跳下马车,看着熟悉的街景灰墙,还有那些原户部司库库房院内探出的冬树,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十分满足。春末去冬末回,大半年时间便这样消失不见,他好生相信老笔斋里的圈椅墨香井水鸡汤面片汤煎蛋面还有床下的银票,今日终于可以重新拥抱这一切,感觉真好。   忽然间,他看见铺子侧方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看着车厢上那些繁密的细纹,他不禁沉默了片刻,朝着马车点了点头,才走上石阶推开了老笔斋的门。   ……   ……   铺子里,陈皮皮与桑桑已经下完了三盘棋,正在吃面。   桑桑是一个不喜欢下棋更不喜欢赌博的人,但既然有人非要送银子给她,她难却盛情也只好勉为其难陪着下了几盘。随着那些泛着油墨香的新银票入手,她渐渐忘了两位老人离去所带来的寂寞悲伤以及大学士夫妇带来的惘然情绪,心情变得好了很多,所以她破例给陈皮皮和自己煮了两大碗素面。   便在这时候,铺门被人推开,发出吱的一声轻响。桑桑低着头捧着面碗,往嘴里吸着面条,心想听声音大约是门轴最下面有些变形,得找个时间修修才是。   忽然间她觉得来人的脚步声有些不对,有些过于熟悉,忍不住好奇抬起头来。   看到那个家伙,桑桑哪里还能记得吃面条这件事情,素如白指的汤面挂在唇边,柳叶眼笑的眯了起来,含着食物口齿不清憨喜说道:“宁缺……”   宁缺笑着看着她,眼睛也笑的眯了起来,就像这个世界不存在的月牙儿。   桑桑忽然发现宁缺身后还有别人,有一个书生,还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那姑娘生的很好看,尤其是小脸蛋圆乎乎的很可爱。   桑桑顿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这时候嘴里全部是面条,脸肯定也被撑的鼓鼓的,只是肯定没有宁缺身旁那个白裙姑娘鼓的好看,所以她有些无来由的慌乱。   她慌忙放下面碗站起身来,哧溜两声,以最快的速度把挂在嘴边的面条吸进肚子里,却险些被面条呛着,一面咳嗽一面低声说道:“少爷,你回来了?”   然后她低头望向自己探出棉裙的鞋尖,不再说话。   莫山山安静站在宁缺身旁,却稍拖后一点点的地方。   应书院大师兄之邀来长安城游览观光,她有些喜悦,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只不过这些情绪在她淡然宁静的脸上看不到分毫,她很清楚自己不安什么,她甚至有时候在想,自己对长安城的期待究竟是宁缺还是要他的那名小侍女。   她跟着宁缺走进老笔斋,看见坐在小板凳上吃面的那个小侍女,从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那便是自己想要见到的人,那个小侍女就是桑桑。   鸡汤帖头两字的那个桑桑。   宁缺永远挂在嘴边的那个我家的桑桑。   莫山山曾经在墨池畔的夏夜里看了无数遍鸡汤帖,她比谁都清楚甚至比宁缺自己都更加清楚,鸡汤帖头前那个小侍女的名字散乱笔锋之间隐藏着多少绝对的信任和亲近,所以她一直很想知道桑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小侍女。   在草原王庭她说喜欢宁缺的大黑马,在雪原间她说喜欢宁缺的字,在魔宗山门将要死去的那刻她终于平静说出自己喜欢单是马或字,还包括宁缺的人。   当时她以为自己会死,于是依着心意说了,然而终究没有死,说出口的话却也无法反悔,于是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是喜欢,于是她愈发想要看到桑桑。   今天她终于看到了桑桑,却有些吃惊。因为对方不是世间常见的那等俏婢,只是一个肤色微黑瘦弱寻常的小姑娘,年龄还很小眉眼尚未完全展开,尤其是捧着大碗吃面、嘴含汤面眼含笑的模样真让人除了怜惜生不出任何别的情绪。   面对着这样一个小侍女,莫山山觉得自己以往所猜测的所臆想的、甚至包括抵达长安城之前的那些紧张不安,都是非常过分的事情,所以她觉得有些惭愧,怔怔看了对方片刻后便沉默低下了头,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不再说话。   桑桑低头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山山低头看着探出白裙的鞋,场面显得有些滑稽可笑,老笔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怪的。   宁缺还沉浸在重新见到桑桑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至于大师兄则是负手打量着铺子里的陈设,看似一无所察,实际上却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   桑桑忽然醒过神来,啊了一声慌忙说道:“来客人了,我去泡茶。”   她对着众人福了福,然后端起自己搁在桌上的面碗,从同样处于呆愕状态中的陈皮皮手上抢过另一只面碗,匆匆回了后院。   宁缺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帘后,有些诧异,虽说她忙碌的模样好久不见却一如往常,可是这么长时间不见,这死丫头怎么就不过来抱抱自己?   ……   ……   无论嘴里有没有塞面条,陈皮皮的两腮都很圆很鼓,比莫山山要圆的多。   手里的面碗被桑桑像阵风般抢走,他才醒过神来,看着负手于后的那面书生,赶紧把面条吸进腹中,跳到书生身后一个长揖及地,恭敬说道:“拜见大师兄。”   大师兄回过身来,看着他故作严肃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缓声说道:“皮皮啊,如今你已经不再是后山的小师弟,说话做事……”   没有等他说完,陈皮皮便张开手臂把他抱进怀里,又是高兴又是悲愤说道:“师兄你可总算回来了,老师他不知道还死在哪里玩,后山里就没有人治得了二师兄,他在山里横行霸道,非要逼我们学什么古礼,师兄师姐们敢怒不敢言,十一师兄甚至被他逼的快要发疯,看着花便往嘴里塞,你可得替我们作主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埋瓮   在陈皮皮噼里啪啦这段话里,宁缺听到了两个重点。   一是他说老师还不知道死在哪里玩的死字。二是他说二师兄横行霸道诸师兄姐敢怒不敢言,然后他看到了陈皮皮把大师兄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胖脸上写满了期待和狂喜却看不到丝毫恭谨和距离感,于是乎他明白了两件事情。   一是书院后山里无论夫子还是大师兄都不怎么管事,也不怎么在意他人的神情态度,所以陈皮皮才会言语无忌、行为上毫无距离感,真正可怕或者说值得尊敬的还是那位顶着棒槌不苟言笑的二师兄。二是陈皮皮真是个撒谎的高手。   陈皮皮哪里知晓宁缺正在腹诽自己,擦了擦脸上的鼻涕和泪水,便把宁缺抱进怀里重重拍打了几下,说道:“小师弟你辛苦了……噫,这姑娘长的真是好看。”   宁缺极其粗暴地把他推开,回头望向莫山山,不由觉得好生尴尬,心想哪有第一次见面便称赞别人美貌的道理,这家伙实在是把书院后山的脸都丢光了。   陈皮皮并不是真的好色,他甚至对男女之事的真实了解比宁缺还要弱,简称弱爆了,不然当年不会被叶红鱼收拾的那般凄惨,在给宁缺的第一封信里会显得对女性如此苦大仇深,所以他只是真的觉得莫山山长的好看,没有别的想法。   宁缺介绍道:“这位姑娘是来自大河国的莫山山,书圣王大人的关门弟子。”   陈皮皮微微一愣,不可置信问道:“你就是书痴?”   通过这些书院师兄弟的对话,莫山山已经确认此人便是传说中那位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强者,不免有些吃惊,看着他点了点头。   陈皮皮倒吸一口冷气,感慨说道:“难怪生的如此漂亮,不过既然你和那个女人并称为天下三痴,我还是少惹你的好,噫,看你眼光似乎有些瞧不起我?你可知道本天才乃是修道天才之中的天才,天才到了极点的那种?”   宁缺在旁无奈解释道:“山山她眼睛不大好,你不要误会。”   陈皮皮怔了怔,无赖说道:“反正和道痴相近的人我都不喜欢。”   宁缺懒得理他,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陈皮皮说道:“你自己问桑桑去。”   大师兄这时候结束了对老笔斋的视察工作,看着他们慢条斯理说道:“小师弟不是来请我们吃饭的吗?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些饿了。”   刚回长安城,宁缺便邀请大师兄和山山来老笔斋作客,因为他真的很感谢对方一路上的照顾,所以想让他们能够接触并且进入自己真实的生活。   只是生活看似很简单寻常,本来也很简单寻常,但事实上今天老笔斋里的很多话都不简单,大师兄和陈皮皮都在隐约晦涩间透露了一些信息,只是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坚持和判断,更何况是做为当事者的他还有那两个小姑娘?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老笔斋第一次正式宴请客人的行动无疾而终,桑桑在后院磨蹭了很长时间,茶都还没有端出来时,大师兄三人便告辞而去。   大河国墨池苑少女们的住所安排在礼部贵宾司,莫山山便要去那里与同门会合。用陈皮皮的话,夫子还死在外面瞎玩,大师兄自然要回书院后山处理院中事务,陈皮皮也随大师兄离开,于是当那铺门带着微微吱响关上后,老笔斋重新变成了只有宁缺和桑桑二人的世界,安静而且平静。   桑桑蒸了一钵米饭,煮了钵腌萝卜酸笋炖咸肉,炒了盘家常青菜,便是宁缺回到长安城后吃的第一顿饭。   铺子里烧着炭盆,很是暖和,宁缺解了外衣,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地吃着,桑桑坐在桌子另一边安安静静吃着,时不时替他添碗饭,盛碗汤,没有人说话。   当年在路畔尸堆里拣到桑桑后,宁缺在荒原的这大半年时间,便是二人最长的一次分别,再长的分别也不会让他们觉得彼此之间生出陌生感,然而宁缺总觉得有些不习惯,尤其是看着桑桑渐渐长开的眉眼,发现这丫头竟是清晰地长大了不少。   吃完饭后,桑桑没有洗碗,而是开始对他讲故事。   “那天老头儿穿着件脏袄子进了铺子,说和我之间有机缘,要收我当徒弟,我当时想着他已经那么老了,也不可能吃太多饭菜,所以就把他收留了下来。”   这个故事有些长,桑桑的语言足够简洁,也讲了很长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宁缺始终沉默,没有发问也没有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上了一口。   故事终于讲到了最后那个部分。桑桑带着他来到天井,指着墙下的那两个瓮,说道:“睡在新瓮里的是我老师,睡在旧瓮里的是你老师。”   然后她走进卧室,在床上掏弄了半天,不知从哪个隐秘处掏出两样东西,把其中一样递给他,说道:“这是颜瑟大师留给你的,好像很重要很多人在找。”   她举起手中那块看似普通的腰牌说道:“这是老师留给我的,用他的话说这是西陵神殿光明大神官的腰牌,如果我以后要坐上神座,需要把这个牌子带在腰上。”   宁缺看着那块腰牌,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两椿血案,微微皱眉,觉得有些厌恶。   桑桑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宣威将军府的血案,应该是老师谋划的,他说那是因为他曾经在将军府里看见过一个生而知之的人,少爷,那是你吧?”   宁缺点了点头,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对桑桑提起过自己身上背负着的血海深仇,因为他觉得这些事情与她无关,没有必要让她像自己一样变得冷漠寡情,但他也没有刻意瞒着她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该知道的事情自然早已知道。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老师要找的黑夜影子,实际上就是传说中的冥王之子,如果他找的就是你,那你岂不就是冥王的儿子?”   虽然宁缺来自另一个世界,身世可以说离奇,但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和传说中的伟大存在联系在一起过,更何况是什么冥王,听着这句话后他只是怔了怔,嘲讽说道:“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曾经见过一次冥王,但我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绝对不是什么冥王的儿子,你那个老师不仅是个疯子,更是个白痴。”   桑桑说道:“但有很多人会相信老师,所以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宁缺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微涩一笑,感慨说道:“你说的不错,除了我们两个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就像床底下的那盒银票一样。”   桑桑忽然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声说道:“还有件事情。”   “以后再说。”   宁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走到墙边抱起那个旧瓮,说道:“我要先把师傅葬了。”   桑桑指着新瓮说道:“还有一个。”   宁缺看着新瓮,微微皱眉漠然说道:“这个人害死我全家,害死小黑子全村,害死我师傅,我不把这瓮砸了,已经算是履行了书院教授的宽恕之道。”   说完这句话,他便抱着旧瓮离开天井,向前铺走去。   桑桑站在原地想了会儿,走到墙边抱起了那个新瓮。   老笔斋外那辆简陋的马车被大师兄带回了书院,还有那辆黑色的马车。   大黑马正在黑车前无聊地踢着蹄。   宁缺走到车旁,伸手在车厢壁上缓缓抚摩,纯由精钢铸铁构成的厢壁透着股金属特有的寒意,那些深刻的繁密符线却仿佛还留着颜瑟大师的气息。   他抱着新瓮坐进车厢。   片刻后,桑桑抱着旧瓮喘着粗气也跟着爬了起来。   宁缺低头看着旧瓮,对大黑马说道:“去城南。”   大黑马仿似听得懂人话,黑色的马车缓缓移动起来。   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细碎清脆的声音,车厢里一片安静,主仆二人分别抱着自己师傅的骨灰瓮,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宁缺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过来。”   桑桑很高兴,抱着新瓮便准备过去。   宁缺看着她怀里的新瓮,皱眉说道:“人过来,瓮放那边。”   桑桑低头看了一眼新瓮,抬头看了一眼宁缺旁边的空位,小心翼翼把新瓮搁到座椅旁靠着,然后走到对面,在宁缺身边坐下。   宁缺把怀里的旧瓮放到脚边,然后把她搂进怀里。   一路无话,只有车声相伴,桑桑安心地靠着他的怀里,只是时不时会向对面看上一眼,有些担心新瓮会被摔倒,老师会散出来。   长安城南。   离书院不远处有块草甸,这片草甸属于书院,却少人打理,所以哪怕是在隆冬时节,依然能够看到漫长过膝的枯黄野草尸骸。   枯黄野草深处新立起两座坟。   宁缺在一座坟前重重叩了两个头,起身望向几步外另一座新坟,脸色有些难看,说道:“我让你埋远点埋远点,你怎么就不听呢?”   桑桑理都不理他,跪在那座新坟前,学他的模样叩了三个头。   宁缺无奈说道:“现在居然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桑桑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死都死了,还埋那么远做什么,他们在挑瓮的时候就说过,死之后并排陈放还可以做个邻居。”   宁缺看着身前两座新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愤怒骂道:“都死了还做什么邻居?都变成两把灰了,难道还想着能聊天能打架?真是两个白痴!” 第一百四十七章 书院之直   大黑马在低头吃草,深冬时节的枯草无滋无味,越嚼越觉着像树皮般苦涩,难受痛苦地吐了出来。它抬头望向草甸深处那两座新坟,看着小侍女暗自想着现在两个人可能成为自己的女主人,还是那个在荒原上替自己洗澡的好些,这个太黑太瘦不好看,那个又白又美手还挺温柔。   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它踱步向草甸外走去,待看见那个黑沉的车厢后,它的身躯骤然僵硬,心想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重的马车?自从那年春天在草甸间被宁缺瞧中之后,自己便越混越凄惨,莫非这便是一见宁缺误终生?   新坟前,桑桑低身拍掉膝盖上的土屑,走到宁缺身边替他清理了一下衣衫,便在这时天空忽然飘起稀稀落落的雪来。   蓬的一声轻响,大黑伞在头顶撑开,遮住天空,也遮住了那些从云层里挤出来的雪沫儿,主仆二人撑着黑伞向草甸外的马车走去。   大黑伞下,桑桑低着脑袋轻声说道:“少爷我真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先不慌。”宁缺想起一件事情,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我在土阳城里花了半个月时间,给你精心挑选了件礼物,你看看喜欢不?”   事实上这盒子是年节那天离开土阳城时,他顺手在街边一间铺子里买的,哪里花了半个月时间,又哪里谈得上精心挑选,但他的表情却极认真,看不出丝毫破绽。   桑桑好奇接过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可爱的小泥老虎。盒子里的小泥老虎半侧着身子憨态可掬,她看着它笑了起来,说道:“喜欢,挺好看的。”   宁缺厚颜无耻说道:“那是,你也不想想我花了多少精神在上面。”   桑桑把盒子关上,问道:“那个挺好看的穿白裙子的小姐是谁啊?”   这个问题来的过于自然,所以非常突然。   宁缺怔了怔,然后笑着说道:“她呀,叫莫山山,是大河国……”   ……   ……   夜晚的临四十七巷,非常安静,只是今日除了各家里的火盆噼啪声,枯叶落在冬雪上的微声,还多了那匹大黑马特有的喷翻唇皮儿声。   从头到脚洗到清清爽爽,宁缺舒服地靠在北炕上,取出一张当初没有完全不成功的废火符,用手指搓碎,然后用双手均匀擦在头上开始搓揉,不过片刻,符纸碎末里残存的暖意便将湿漉漉的头发烘干,柔顺黑滑。   “准备睡觉。”他高兴地钻进暖烘烘的被窝,感受着炕传来的舒服温度,忽然发现桑桑正跪在那边床上铺被褥,不由异道:“你怎么过来一起睡?”   桑桑铺好被褥,脱下外衣叠好放在枕旁,说道:“我都这么大了,当然要分床睡。”   宁缺怔了怔,发现这句话很有道理,但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他默默想了会儿,把手伸出被子食指轻弹,桌上的烛火应声而熄。   “那就睡吧。”   房间里一片安静,过了会儿忽然响起悉悉窣窣的声音,然后他的被褥被掀开,一个小而微凉的身子钻了进来,然后安安静静靠在他胸口。   宁缺抱着她,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抚拍,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那样,感受着怀里的小姑娘身体,嗅着颈间传来的她的发丝的味道,感叹道:“还是这样舒服。”   桑桑把头在他怀里拱了拱,寻找着最熟悉也是最舒服的姿式,轻轻嗯了一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忽然睁开眼睛,抬头看着宁缺说道:“我真有事要说。”   宁缺低头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也确实有件很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你。”   没有重新点亮烛火,借着窗外星光照在冬雪上的明亮,他从墙角不知何处摸出一锭沉重的雪花银,让桑桑专心看着。   宁缺意念一动,便将体内的浩然气运至双手间,双手一搓便将那锭雪花银搓成了一根银棍,然后手指快速轻捏,银棍的尖端瞬间变得无比锋利。   桑桑跪在炕上,肩上搭着被子,不解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变戏法了?”   宁缺把那根锋利的银棍狠狠向自己的手臂上戳去,只见锋利的尖端深深陷入,却只留下了一个极浅的白痕,一滴血都没有渗出来。   桑桑很吃惊,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说道:“这么硬?”   “我学会了小师叔留下的浩然气,就是这股浩然气把我的身体变成了这样,而所谓浩然气就是吸收天地间的元气,然后储存在自己的身体里。”   宁缺看着她眼眸里反射的星光雪色,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换个说法,我现在修行的功法是魔宗的功法,对这个世界而言,我就是魔宗余孽。”   就算他是冥王之子,对桑桑而言也没有任何影响,更何况是什么魔宗余孽,难道修了魔宗功法的少爷就不是少爷?桑桑怔了怔后,想到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说道:“这样啊……那老师说的可能确实是真的,你就是冥王的儿子。”   “扯蛋。”宁缺暗运真气,把手里那根银棍揉成银球,一抖被子把两个人盖进去,说道:“少提那些扯蛋的事情,明天我要吃煎蛋面。”   桑桑在被子里嗡声嗡气应道:“知道了。”   ……   ……   第二日清晨吃了碗加葱加花椒特别加蛋的煎蛋面,宁缺便向书院去,师傅颜瑟把马车当伟大遗产赠予他,他自然就乘这辆马车,原先那辆马车已经花钱退掉。   马车行经冬日晨光下的微黄草甸,来到书院石门外,宁缺跳下马车,解下大黑马让它自行去玩耍,背着行李走入书院,觅着教习交待了边塞实修的一些事务。   然后他背着沉重的行囊,走过诸舍走过窄巷,走到湿地畔看了眼薄冰块间无神游动的鱼,又看了眼远方如剑的密林,便来到了旧书院前。   都是非常熟悉的景致,有他很多的美好回忆,虽然只有大半年不见,他却已经非常想念,对长安城的想念越多,对渭城的相信便越少,抬头看着旧书楼依然开着的东窗,宁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最想念的地方大概便是家乡。   走过那片将大山笼罩的云雾,右手轻挥赶走最后一缕雾气,他便来到了山腰间那片阔大的崖坪,看着与时节完全不符的青草花树,看着远处那道自崖顶垂落的银色瀑布,他不由精神一振大声喊道:“我回来啦!”   喊声回荡在空旷的书院后山里,隔了很长时间,除了他的声音竟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没有哪位师兄师姐兴高彩烈地出来欢迎他。   宁缺不免有些悻悻,顺着山道向那片镜湖走去,然后他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开心,越来越快活,因为虽然依然没有师兄师姐出现,但他听到了道畔的山林里有人在弹琴唱歌,有棋子落在枰上清脆作响,有锄头入土的声音想必是在葬花。   溪畔有水车,水车前的屋内依然响着打铁的声音,那些单调而枯燥的声音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宁缺精神一振,掂了掂身后的行囊,加快了脚步。   然而还在中途,他便被人喊住了。   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明镜般的小湖中央,那道被第一枝元十三箭轰塌的亭子早已修复如初,七师姐看着他掩嘴而笑,挥挥手便算是打了招呼,而片刻后,神情严肃的二师兄和他那顶极不严肃的高冠一起缓缓走了出来。   “你这次实修的表现不错。”   站在湖畔,二师兄负着手,看着湖光山色缓声说道,语气平淡而不容置疑。   在书院后山,能够得到二师兄的赞美或者说肯定,要比从夫子或大师兄那里听到好话要艰难太多,所以宁缺不免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射杀隆庆这件事情倒也算不得什么,师兄师姐们耗这么多心神给你做出元十三箭,本来就是为了让你去射那个家伙,所以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不值得夸耀。”   二师兄回头看着他,脸上极罕见地现出一丝赞美之色,说道:“但在土阳城里杀死谷溪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不去理会夏侯在城中,不去理会那是东北边军的大本营,只要占着道理那么杀便杀了,要知道我书院弟子讲究的便是道理二字。”   宁缺当日在土阳城里杀死军师谷溪,有很大原因是因为体内浩然气境界陡进而做出的选择,事后想来确实显得有些疯狂,回长安的旅途中他一直有些担心大师兄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教训自己,却没料到二师兄竟是如此看法。   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二师兄沉默片刻后缓声说道:“我对大师兄向来尊敬,但我尊敬的是他的修为、心境乃至德行,至于他信奉的那些宽恕之道,处世之法,我却是与他有不一样的想法,若真以德报怨,那我们用什么来报德?”   听着这番话,宁缺想会儿后认真问道:“那何以报怨?”   二师兄说道:“当然是以直报怨。”   宁缺赞叹道:“师兄此言简约而不简单,细微之中大有真义。”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这是老师当年教我们的话,所以你赞美错了对象。” 第一百四十八章 比刀更重,比箭更快   宁缺知道二师兄是个严肃君子,最不喜欢被人逢迎溜须,或者说最不喜欢被人用一种粗劣浅显一眼都能看出来的方式逢迎溜须,所以他苦苦思索出了简约而不简单那句话,并且用一种最自然的方式说了出来,然而遗憾的是还是错了。   这就等同于想要拍雪马的翘臀,结果却一巴掌忽到了大黑马的大屁股上,场面难免有些尴尬,然而他的脸皮何其厚也,顿时沉默不语观湖浑然不觉脸烫。   “听说书痴跟着你回了长安城?”   “那位可是大师兄认做干妹妹,邀请来长安城玩的,和我可没有什么关系。”   二师兄看了他一眼,寒声说道:“难道她要嫁给大师兄?”   这不是误会而是赤裸裸的嘲笑讥讽,宁缺的脸皮再厚终也是禁不住了,只好学着那些姑娘们的模样,低头看着自己擦出前襟的鞋尖。   “去做你的事吧。”   二师兄说完这句话,便踏上栈桥向湖心亭走去,姿式稳定甚至可以说固执,每一步就像尺子量出来那般精确,头上那顶高高的冠帽在微风中不颤一丝。   宁缺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二师兄为什么总喜欢在亭子里呆着?   这种问题断然是得不到答案,或者说得到答案也没胆子到处去说去,他耸耸肩,背着沉重的行囊,走进那间雷声火浪终日不歇的打铁铺。   白色蒸汽间,穿着青色学院冬服的四师兄还坐在幽暗的窗边对着沙盘里的符线冥思苦想,裸着上身的六师兄还在炉旁挥舞着沉重的铁锤。   听着脚步声,二位师兄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头望去,发现是宁缺回来了,他们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问道:“箭好不好用?刀呢?”   宁缺本以为二位师兄之所以如此激动是因为与自己久别重逢,没有料到他们竟是连一点嘘寒问暖的意思都没有,只关心他们凝结在刀箭上的心血结晶,不由苦恼一笑,然后深深鞠躬及地,向二位师兄行了个最郑重的大礼。   此去荒原遇着无数凶险,如果不是铁匠铺里这二位师兄不眠不休好些日子替他造出元十三箭和符刀,只怕他早已死了,这便等若是救命之恩,怎能不感激?   宁缺放下行囊,从铁匣子里取出元十三箭,整整齐齐排在地面上,说道:“元十三箭非常好使,我看了一下只需要经过简单的修复便能重新使用。”   四师兄脸上现出狐疑之色,走上前来手指轻点,把地面上的符箭数了一遍,有些不可置信说道:“居然没漏一根?你是怎么拣回来的?”   宁缺老实回答道:“大师兄帮我拣回来的。”   四师兄笑了起来,心想既然当时大师兄在场,那这箭自然是不会丢了。   地上这些符箭凝聚了书院后山所有人的心血,尤其是四师兄和六师兄二人,更是把自己毕生所学全部都倾注其间,为之废寝忘食才有了最后的成功。   他们已经知道隆庆皇子惨败的消息,心想小师弟能战胜隆庆,必然是动用了元十三箭,所以没有指望能够看到所有的符箭,没有想到小师弟回来时,符箭竟是一枝不少,对他们而言便像是孩子们一个不落回到家里,自然高兴异常。   六师兄看着宁缺憨厚问道:“小师弟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六师兄常年与炉火精铁打交道,却没想到能够如此准确猜到自己的想法,然后他把三把朴刀取了下来,连鞘递给对方。   六师兄的手掌极为粗大,一把便抓住三把刀,问道:“这刀不好用?”   宁缺斟酌着用词,说道:“有些轻了。”   在荒原上他经历了很多场战斗,这三把朴刀帮助他在与马贼群的对峙间收获了很多飞起的头颅,然而当他面对林零、隆庆、叶红鱼以至莲生大师这样的修行强者时,朴刀所能发挥的作用便显得极小,便是上面刻着的符线也用处不大。   和元十三箭以及锦囊比起来,朴刀对他的帮助已经越来越小,然而他毕竟习惯了用刀战斗,也实在舍不得就此弃之不用,所以想请六师兄帮着改造一下。   六师兄低头看着三把刀,问道:“你想怎么改?”   宁缺看着那三把细长的朴刀,想起了很多事情,过去的那些年里,他就是靠着这三把刀在梳碧湖畔杀马贼,在北山道口灭刺客,然而随着自己实力的提升,在这个世界上所处的位置不同,很多事情都在发生着变化。   以前他永远背着三把刀,这已经变成了某种标志,那是因为他一直想着如何对付夏侯麾下那些阴险的三人刺客组,现如今他只需要动动手指头便可以杀死那些刺客,所以他已经不再需要三把刀。   他要杀夏侯,而夏侯是一个人,所以他只需要一把刀。   一把很大很重的刀。   那把刀最好能比唐小棠拿着的那把血色弯刀更大更重。   宁缺看着朴刀细长而熟悉的刀身,压抑住心头的不舍。   “麻烦师兄把这三把刀合成一把。”   ……   ……   有些师兄在弹琴唱歌,有些师兄在下棋挠头,有位师兄在葬花流泪,有位师姐在窗畔描簪花小楷,读书人还在山洞外读书而没好脾气,陈皮皮不知道死在了大山里的哪一处,大师兄不知在哪里慢条斯理游山,他想问些重要的问题却找不着人。   因为那个极重要的问题得不到解答,宁缺根本不敢在书院后山修行,不管是二师兄传授的飞剑,还是七师姐传授的飞针,不然他很担心体内浩然气动,一股黑气从自己头顶喷薄而出直冲云宵,惹来书院某个镇山神兽直接把自己镇了。   所以他在后山里百无聊地逛着,躺在草甸上看了会二师兄那只大白鹅喂鱼后,终于有些呆不下去,直接出了书院坐着马车回到了长安城。   想着要尽地主之宜,他去寻墨池苑弟子,准备带她们逛逛冬日的长安城,不料莫山山带着那些大河国少女们去赴朝廷的宴请,并不在住处。   于是他回了临四十七巷,带着桑桑去了红袖招。   红袖招是世间最清雅也是最昂贵的欢场,她们不需要做太多生意,便能挣足够多的银钱,所以白天时分一般都不开门,尤其如今尚是隆冬,姑娘们都躲在楼上或小院里嗑瓜子闲聊天,楼子里竟是显得比书院后山还要冷清空旷。   但宁缺不是普通客人,当初他身上就那么几两银子便闯进了红袖招,其后经年流连其间也没怎么花过银子,又与这楼子多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随着身份地位的提升,他在红袖招里的受欢迎程度是越来越令人吃惊。   青衣小厮见着有人进门本有些不悦,心想也不知是哪个外地刚归京的官员,竟是不知道红袖招的隐性规矩,待他看见宁缺那张脸后,不由一怔,旋即满脸堆笑将这对主仆迎进楼中,然后把手搭在嘴边大声嚷道:“楼上楼下的姑娘们,院子里的姑娘们,都出来接客啦!”   宁缺先是有些发愣,接着便觉得有些得意,暗想自己这辈子大概永远没办法修到大师兄那等境界,但至少在别的方面也算是颇有建树,拥有自己独特的威望。   听说是宁缺回了长安,红袖招楼里顿时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十几位姑娘从栏边探出头来,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手帕,喊着他的名字。   看着这画面,宁缺不由想起当初第一次进红袖招前所受的调戏嘲笑画面,大乐张开双臂,仿佛要把楼上所有姑娘都抱进怀里,喊道:“我想死你们啦!”   ……   ……   水珠儿从婢女手中接过热毛巾,搭到他的脸上,恼火说道:“那些浪蹄子以前只是觉得你生的可爱好逗弄,现如今知晓你身分后都恨不得把你一口吞进肚子里去,今儿要不是我出来的早,看你现在身上还剩啥。”   宁缺的声音透过热毛巾响起:“我时刻欢迎她们把我给吞了。”   水珠儿嘲讽说道:“看来这次出门大半年竟是把心也弄野了,简大家当年说的话还在,谁敢真的吞了你,你就别想这等好事了。”   宁缺从榻上直起身体,擦了把脸,把毛巾扔给婢女,看着水珠儿蹙眉问道:“我说好姐姐,那条禁令到底啥时候能解除啊?”   水珠儿把他推回榻上,盘起一只腿坐到他身边替他轻轻捏着腿,说道:“你自己问简大家去,我倒是和你说件正经事,鸡汤贴的拓印本现在已经不像当初那般好卖,那张桌子比锅底还黑了,你是不是写几幅帖子让我代着卖?”   从开始卖鸡汤帖拓印本开始,水珠儿姑娘便没有接过客人,就算是朝中再有来头的高官,一听着她身后站在宁缺和颜瑟大师两个人,也会老老实实退避。   宁缺身为颜瑟唯一的徒弟,出于某种男人都懂的情绪,当然愿意她就此停业,只是此时听着她的语气,竟似还不知道颜瑟大师已经逝世的消息,他沉思片刻后决定不告诉她这件事情,笑着说道:“你要几幅我就给你写几幅。”   听着这话,水珠儿高兴地把他的头搂进怀里,兴奋地揉了起来。   水珠儿姑娘最得意的便是一身丰盈,浑身上下随意一捏便似能出水般,此时宁缺被她搂在怀里,顿时被她胸前那两团丰嫩弄到有些艰于呼吸,然而想着对方自己半个小师母,他哪里敢享受这种滋味,连忙挣脱出来。   “哪里敢乱了伦常。”宁缺慌乱说道。   水珠儿姑娘恨恨说道:“你那死鬼老师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哪里还有什么伦常。”   宁缺牵强一笑,说道:“师傅他老人家回桃山清修,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回来。”   水珠儿微感黯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不要提他,说说你这次去荒原可遇着什么好玩的事情,听说你把书痴拐骗回了长安城,她生的漂亮吗?”   宁缺愕然,心想这流言怎么传的比元十三箭还快?而且什么叫拐骗?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入世之人(上)   在长安城里,小侍女桑桑只有两个能说得来话的朋友,一个是大唐公主李渔,另一位便是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   大唐公主和青楼婢女的身份地位有若天壤之别,但桑桑和二人相处时的态度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那般平淡寻常,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很沉默,扮演着听众。   小草轻轻拍了两下栏杆,望着身边的桑桑好奇问道:“我听说过书痴,好像是什么天下三痴,我听说过那就应该是很出名了,她长的很漂亮吗?”   桑桑点了点头。   小草愤愤然说道:“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桑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小草加重语气解释道:“我是说你家那个少爷。”   桑桑愈发不解。   小草看着她着急说道:“现在全长安城都知道,宁缺出了趟远门就带回来了一个漂亮女人,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桑桑看着她,认真问道:“我应该担心什么?”   小草牵着她的手,担忧说道:“按你往常的说话,你经常和你家少爷一起睡,那你断然是不可能再嫁别人了,将来肯定是要给他当妾室的,结果他都没和你说声便带了个女人回家,想来对你也没什么情义,将来那女人若嫁给你家少爷,成为你的当家主妇,你可怎么办啊?”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握着栏杆的双手,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少爷年纪大了总是要娶妻的,当初我和少爷第一次来你们楼子,回到铺子后便一直在讨论谁适合当少奶奶,所以就算他要娶书痴姑娘,我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啊。”   ……   ……   “想死她们呢?想她们身上哪处?还是说你想她们死?在荒原上折腾了大半年时间,一回长安城不在书院多学习学习,便跑到青楼里来厮混,真不知道夫子和老大究竟是在怎么教你,难道你真准备打算一朝入世就在红尘中打滚一辈子?”   简大家瞪着身前的宁缺,宽大的额头上写满了不满,连声训斥道。   宁缺规规矩矩站着,哪里敢辩驳半句,身前这位面容寻常的妇人可不是普通妇人,且不说她手握着长安城里的青楼规则,等若拿着自己的性福,单说她与小师叔与书院之间那些若有若无的联系,他也不敢有丝毫放肆。   经过魔宗山门之行,听过莲生的回忆,他已经确认那位惨死在烂柯寺前名为笑笑的女子,与红袖招之间肯定有什么关系,小师叔当年因那位女子之死而暴怒执剑毁了魔门,二师兄说过小师叔与简姨相熟,那么他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他本可以向简大家提出心中的疑问,提及那个叫做笑笑的女子,但想着终究是过去的悲伤故事,何必让前辈们再次徒然心伤,所以一直没有说。   他忽然想到,简姨应该很想知道小师叔的消息,说道:“我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   简大家微微一怔,声音微颤问道:“浩然剑?”   宁缺点头应道:“是。”   简大家有些不可置信看着他,旋即眉头深深蹙了起来,微微向前倾身,盯着他的眼睛神情非常严肃问道:“只是浩然剑?”   宁缺怔了怔,再次点了点头。   简大家得到他的确认,骤然感觉放松,身体疲惫向后靠去,说道:“那就好。”   宁缺看着她的神情,心头微动暗想莫非简姨也知道小师叔入魔的真相?   “我不想你走上他的旧路。”   简大家看着他语重心长说道:“要让这个世界承认你有代表书院入世的资格,就必须经受很多磨练,当年他骑着小黑驴进长安城时只是一个青衫小书生,结果就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意,在世间弄出那多风雨,最终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悲惨下场,所以你此番入切切记低调沉稳,莫要得罪太多人。”   这是今天这场谈话中,宁缺第二次听到简姨认真说到入世二字,不禁有些疑惑,心想那是什么东西,又听到对方拿小师叔来警告自己,忍不住笑着回答道:“您放心,我可不是小师叔那等强人,若真有什么风雨我躲进书院便是。”   “不要以为书院就真的是天下第一,如果书院真能解决世间一切事情,当年你小师叔怎么会沦落到那般下场?事后把那座山上桃花全斩了又能有什么用?”   简大家冷声说道,眼角的鱼尾纹里写满了怨意。   那是对书院、甚至对夫子的怨意。   ……   ……   因为唐律规定,书院学生结业之后不得从军,所以与朝中文臣大半出身书院,与书院亲密无间不同,大唐军方与书院的关系向来有些疏离。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以镇国大将军许世为代表的军方实力派人物,甚至对书院尤其是书院后山里那些世外之人产生了强烈的警惕。   让这种警惕变成事实的,是一封来自土阳城的奏章。   在奏章中,战功昭著的镇军大将军夏侯言辞恳切请求归老,词句之间满是疲倦和心灰意冷,在看到这份奏章之后,军部很多将军都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尤其是最上层的几位大人物知道夏侯决意归老之前,书院大先生和十三先生去了土阳城,与夏侯在冬园里有过一番长谈,于是他们愈发的愤怒。   私调精兵入荒原,与十几年前那椿旧案有隐隐瓜葛,大唐军方有很多人并不喜欢夏侯,然而他们坚持认为这是军方自己的问题,就算要处理夏侯,也只能由陛下或朝廷处治,而轮不到书院来处理,至于夏侯是西陵神殿客卿,在同样是昊天信徒的唐人们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当然没有人敢怀疑夫子,只是夫子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在人间出现过,即便是皇帝陛下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老人家,所以军方认为这只是书院后山的错。   “我相信如果夫子知道这件事情,也不会允许后山里那些人如此恣意妄为。”   许世冷冷说道:“修行者就应该修行,而不应该干涉朝政。就像那两个不可知之地一样,深在山野或荒原,世外的归世外,世内的归世内,何必相通?何必入世?”   “那件案子查的怎么样了?”他问道。   “御史张贻琦脑中确实有根铁钉,长安府衙对证物的保护还算不错,只是当时没有继续往下查。宣威将军副将陈子贤死于铁铺中时,当日老笔斋没有开门。”   “前军部文书鉴定师颜肃卿死后的清晨,羽林军发现了凶手刻意留下的一块衣料,在另一处院中拾到了一件外衣,因为是兰绣坊的成衣,这条线索无法追查,不过根据命案现场的勘察和衣上的创口,可以确认凶手受了很重的伤。”   一名军部官员说道:“颜肃卿死后两日,正好是书院期考,根据学生的回忆,宁缺宁缺本来与南晋才子谢承运约好以考试成绩相赌,然而却在那时连续请了两天假,这件事情在书院里闹的沸沸扬扬,无法作假。”   许世声音微冷说道:“受了重伤自然要请假。”   大唐军方的势力极其强大,一旦开始全面调查某件事情,瞬间便展现出来无比强悍的行动力和极高的效率,没用多长时间便查出来了这么多线索,实在可怕!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线索,就像是一张网,若有若无指向一个隐约的身影,似乎在说明那个叫宁缺的书院二层楼学生,和那几椿命案脱离不了关系。   “任何事情都禁不起怀疑,因为一旦开始怀疑便可以有目标的求证,只要求证便能找到很多证据,不然谁会相信夫子的亲传弟子,竟然是个冷血的谋杀犯。”   许世面无表情说道:“我不想知道这些命案背后之间的联系,我也不想知道宁缺究竟是什么人,和这些死者有什么仇,我只想确认他有没有触犯唐律。”   官员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现有的证据不足以说明任何问题。”   许世花眉微蹙,似乎有些忧虑。   那名官员不解看着他,低声问道:“其实……就算真查出来宁缺涉案的证据,难道还真能去书院后山逮他来审案?将军,依卑职看这件事情就算了吧。”   许世看着窗外的冬阳,缓缓说道:“夫子曾经说过一句话:唐律第一。我大唐帝国便是以此信条强国富民,书院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不能抓住宁缺触犯唐律的证据,也要让夫子知道这件事情,让宁缺做不得书院行走!”   他沉默片刻后寒声说道:“如今看来我对宁缺的警惕果然是对的,如果将来的国师是这样一个恶徒,大唐何以自安?那些来自异国的修行者如果已经入了长安城,交待下去给他们提供方便,让羽林军不要轻易尝试阻止双方之间的战斗。”   那名军部官员身体微微一震,毫不犹豫地表达了反对意见,说道:“属下反对,就算宁缺是个恶徒,但他毕竟是我们唐人,怎能假异国人之手对付?”   许世转过身来,看着他微讽说道:“你以为老夫是那等不要脸的蠢货?”   军部官员面无惧色,应道:“属下不敢,所以不明白将军您那句话的意思。”   “既然要入世便要经受磨炼,当年轲浩然如此,现在宁缺也是如此,我只是想让这种磨炼变得更公平一些,相信书院对我的安排不会有任何意见。”   许世寒声说道:“宁缺如果有罪,当然应该受唐律惩处,但现在并没有他触犯唐律的证据,所以我很想他输,一输再输,直到最后失去所有的气魄棱角!” 第一百五十章 入世之人(中)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小说中的男主角,即将面临着无数配角如潮水般的挑战,或者不断胜利或者不断失败,最终确定自己到底是男主角,还是像隆庆那样本来应该成为男主角最终却很凄惨变成了死跑龙套的。   从荒原回到长安城,他一直在思考某个重要问题,如果不能解决那个问题,他在书院后山连修行都不敢,遑论要去与别人战斗。   为了解决这个重要问题,第二天一大清早,准确说是天还黑着的时候,他就用天枢处客卿的腰牌提前出了长安城,来到书院旧书楼后的那条山道前静静等着。   东方晨光初现的那瞬间,山道上的云雾渐散,穿着旧袄草鞋的大师兄缓缓走了出来,看着倚靠在树上不停打呵欠的宁缺,不由吃了一惊。   宁缺行了一礼,问道:“师兄今日又要去哪里?”   大师兄微笑说道:“我这两年随老师远游在外,竟是不知道朝廷在长安城南雁鸣山下疏浚出了好大一片湖面,昨日我去走了遭,那片大湖空气清新,冰下湖水清澈,又有渔人在那处破冰网鱼,很是喜欢,所以今日准备再去看看。”   对于大师兄说话的语速以及罗嗦,宁缺现在已经有了非常丰富的经验,双耳可以自动地过滤那些风景心情之类的废话,捕捉到唯一有用的那几个字,然而这段话里他竟是没有寻找到任何重点,有些恼火说道:“师兄,我有问题要问你。”   大师兄微怔问道:“很麻烦吗?我还要去看湖,要不然改天?”   宁缺斩钉截铁说道:“不能改天,只能今天。”   “长吗?”   “可长可短。”   “小师弟,如果是猜谜,那就没有意思了。”   “大师兄,我是这种无聊的人吗?”   简短对话过后,书院大师兄和小师弟开始在漫漫山道上攀行。   “这个重要问题就是……当初在荒原火堆边我们烤地薯时我想问你但你说不要问你等回书院后问夫子的那个问题,但夫子还是没有回来。”   “我怎么觉得这句话是也像在打哑谜?”   宁缺在那排曾经把自己刺的浑身伤口的冬树前停下脚步,看着大师兄沉默片刻后,深深呼吸数次,然后尽可能平静说道:“我在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的衣钵,用莲生的话说我已经入魔,而且我确认现在我的身体确实有些问题。”   一阵冬风拂过,大师兄看着山道上随风翻筋头的一片银杏叶,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收回目光,看着他点了点头,微笑说道:“我知道了。”   宁缺有些紧张看着他的眼睛,等待着接下来的事情,然而大师兄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向山道上方走去。   “你知道我入魔了……然后呢?”宁缺看着师兄的背影不解喊道。   大师兄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知道就知道了,还能怎么办?”   宁缺追了上去,恼火问道:“师兄你听清楚了吗?我已经入魔了,接下来是按照书院院规把我烧死,还是把我关进后崖不准我见人?院规到底怎么写的?”   “不行啊。”大师兄轻叹说道:“后崖是当年老师用来关小师叔的,你又没有像他当年那样惹出这么多祸事,罪孽不够深重,哪里有资格被关进去。”   宁缺愣住了,问道:“那怎么办?”   大师兄看着他认真说道:“等老师回来啊。”   宁缺问道:“那如果老师一直不回来呢?”   大师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那我们就当不知道好不好?”   这时二人已经走到了柴门处,走过了那块深根入山体的勒石,宁缺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还是无法理解大师兄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么大件事情,为什么大师兄却根本没有什么他意想中的反应。   那扇能够拦住洞玄境以下修行者的柴门,在二人身前无风而开。   大师兄从怀里取出一块丝帕,慢条斯理把一面小铜镜擦拭干净,然后放回袖中。   “听说你昨天去红袖招见了简姨。”   “是。”   “那也是个苦命女子。”   宁缺看到了那面小铜镜,却不知道大师兄先前用它来做了什么。   ……   ……   师兄弟二人终于登上书院后山的最高峰,宁缺站在崖畔,看着脚下的云海,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寒风,回忆起那个夜晚登顶时的风光,心神不由微微摇晃。   大师兄在他身畔看着云海冬日,缓声说道:“荒原之行算是一场试炼,你表现的不错,可以正式代表书院入世了,我想你最好还是有些心理准备。”   这是两天来宁缺第三次听到入世这个词。他不安望向大师兄,虽然不明白到底什么叫入世,却隐隐感觉好像是很麻烦的事情。   “师兄,什么叫入世?”   “入世就是重新回到人世间。”   宁缺不解问道:“修行之人历经千辛万苦才出世,为什么又要入世?”   大师兄笑着说道:“因为修行者也要吃饭啊。”   这个理由很充分很强大,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然而宁缺还是有些无法其中的逻辑,以修行者的本事到哪里混不到口饭吃?而且修行者需要吃饭和书院有什么关系?和书院入世又有什么关系?   大师兄看着脚下时卷时舒的云海,说道:“修行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情,无论是本命物的打造还是别的事情都需要耗费大量资源,就拿你那把元十三箭举例子,弓身箭枝里所需要的异铁精钢,便需要极其珍贵的矿石,为什么以往的修行世界里没有人创造出类似的弓箭?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缺少你脑子里的奇思妙想,缺少四师弟和六师弟令人赞叹的实干精神,更是因为他们不像我们书院一样,有整个大唐的矿山供我们使用,要知道你那把弓箭根本打造不出来几把。”   宁缺知道元十三箭需要的材料很特殊,很稀少,但是当初打造弓箭时,都是由四师兄六师兄负责具体规划,他竟是根本不知道这样一把弓箭,竟是需要集合整个大唐帝国的资源才能完成,不由怔住了。   他忽然问道:“难道别的不可知之地也要入世?我看唐和叶苏好像就在世间漂泊流浪,并没有和俗世发生过任何关系。”   “悬空寺有很多佛寺供养,知守观则在人间有西陵神殿,西陵神殿由全天下的信徒供养,整个世界的大部分资源都在道门的手中。”   “而世间只有一间书院,这间书院在长安城的南郊,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它是由整个大唐帝国供养着才能持续不断地存在下去。”   “都说书院是唯一的两世相通的圣地,其实除了因为老师他喜欢亲近人间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我们只有出现在人间才能存活下去。”   大山间一阵劲风吹,把崖前那些流云拂开一道大口子,露出下方被残雪覆着的万倾良田,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几处村庄的轮廓,正是美好的人间。   大师兄指着那处感慨说道:“看看这片大好河山吧。我们这些修行者不事生产,却要消耗掉普通人一辈子都难以想像的物事,事实上我们是被这片原野这些村庄里最普通的农夫矿工们养着的,所以我们应该替他们做些事情。”   宁缺看着山崖下方遥远的人间,出神问道:“那我们应该替他们做些什么?”   “师弟不用担心,所谓入世只是保持书院与人间的联系,并不是很麻烦的事情,你只需要记住,我们要守护大唐的秩序和平安,所以我们也要牢记唐律第一的准则,然后代表大唐和书院参与到这个世界的进程之中,你去荒原便已经踏出了第一步,然后就是当有人来挑战的时候,需要你维护大唐和书院的尊严。”   “怎么维护?”   “简单一点说,便是打败所有敢来挑战你的人。”   宁缺大惊,说道:“这么简单粗暴直接?”   大师兄说道:“道痴已经回到西陵,她对人说你是和她修行理念最相近的人,据我所知,那个小姑娘一直坚信修行的目的就是战斗,师弟你也是这样想的?”   经过思考,宁缺确认叶红鱼看的很准确,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大师兄说道:“那么战斗本身不就是世间最简单粗暴直接的事情吗?”   宁缺看着崖前渐渐合拢的云眉,眉头也皱在了一处,说道:“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难道说随便有人来挑战我,我就得和对方打上一场?”   大师兄感慨说道:“说来也确实有些不妥当,遗憾的是书院和知守观悬空寺大有不同,没有人知道知守观和悬空寺在哪里,但世间所有修行者都知道书院在哪里,所以我们无法像叶苏和唐一样自在周游世间,只能在这里被动等着。”   “等会等会儿,我怎么觉得越听越不对劲。”宁缺说道:“大师兄你总和老师一起在外面玩,我也没见过谁能进后山,那以前那些想挑战书院的人去了哪里?”   大师兄认真解释道:“都被小师叔杀死了。”   宁缺怔住很长时间,问道:“那小师叔之后这些年呢?”   “小师叔余威犹在,而且一代归一代。”   “听这意思,我就是这一代的小师叔?”   “因为你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啊。”   宁缺摇了摇头,有些不敢确认问道:“听这意思,所谓入世之人就是书院用来保持清净的打手是吧?谁要敢来长安城挑事儿,我就得去灭了他?”   “师弟你也可以这样理解,不过打手一词未免有些不雅,大概类似于莲生当年曾经做过的佛宗山门护法,要知道能够继承小师叔之行,真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情。”   宁缺沉默片刻后,严肃说道:“忽悠,大师兄你继续忽悠。”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入世之人(下)   大师兄听不懂忽悠的意思,但宁缺已经被他忽悠的悲苦交加,凝成一道恶意向胆边生,恨不得直接偷了二师兄头顶的棒槌把他敲昏才能发泄出来。   他心想你和夫子天天在外面游览观光,后山里别的家伙弹琴的弹琴,吹箫的吹箫,赏花的赏花,下棋的下棋,过着如此快乐幸福的日子,却要把自己这个排行最小的弟子扔到外间的凄风苦雨里受折磨,这是哪里来的道理?如今想来,书院把实修改到荒原,自己步步惊心入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衣钵……   宁缺悲愤嚷道:“这是一个圈套!”   大师兄笑着说道:“这是哪里说的说法?”   宁缺恼火说道:“为什么别的师兄师姐不行,非得让我去做那个入世之人?”   大师兄叹了口气,诚恳说道:“你也知道北宫他们那些人,整日里流连山川青林之中,痴于琴棋书画打铁符道,完全不通世务,便如稚子般天真,让他们入世实在是不适合,除非你想他们不到两天功夫便被人打的头破血流哭着回来。”   “二师兄呢?他这么强。”   “君陌啊,他看着谨守古礼持身甚正,然而君子之气太过沉重,不会那些场面上的东西,很容易被人逼到没有退路的地步,他的性格实在是有点……”   大师兄说到此处,稍一停顿后苦笑说道:“有些二,加上他太过崇拜小师叔,真要放到入世,说不定真会在长安城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宁缺又问道:“陈皮皮呢?他可是最年轻的知命,这要拉出去游游街,立马便能震慑所有敢于挑战书院的家伙,哪里还用得着出手,比我可适合多了。”   “十二师弟身世有些特别,所以不便让他替书院出面。”大师兄看着宁缺说道:“小师弟你不一样,你身上的人间烟火气息最为浓郁,想必也不可能像我们一样安于山中,所以你最适合入世,这也等若是我在荒原上和你说过的机缘。”   “别净扯那些没用的。”   宁缺大怒说道:“师兄说了这么多,我算是听明白了其中的重点,不过就是说我这辈子见的生生死死太多,战斗经验丰富,这颗心被污水泡了多年,不像别的师兄师姐那样天真,反而阴险的厉害,又不像二师兄那样老实,油滑的狠,遇着什么事情肯退步够不要脸,最关键的是我不像陈皮皮那样有特别身世有座好靠山。”   “虽然这些确实是真实情况,但我确实不是这么想的,而且这件事情确实没有你想的那般麻烦。”大师兄诚实说道,却不知道他的诚实是给了宁缺二次伤害。   “小师叔也曾经走过这条道路。他当年骑着那头小黑驴进了长安城,连败世间三十七名修行强者,弄出好大一场风雨,又怕过谁来?”   宁缺完全没有被这段话激发出什么雄心壮志,和那位单剑灭魔宗的传奇小师叔相比,他认为现在的自己连根毫毛都算不上,哪里有信心去搞风搞雨。   他忽然想到一个法子,问道:“敌人太强,书院会帮我吧?”   大师兄认真说道:“如果对方是正面挑战,邀你决斗,书院可丢不起那人。”   宁缺震惊说道:“难道剑圣柳白来了,我也要和他打一场?”   大师兄安慰说道:“他也丢不起那个人……我想今后几年会来长安城挑战小师弟你的,应该都是些年轻人,不过修行宗派里藏龙卧虎,师弟你进步速度虽快,但入道时间晚,境界还是偏低了些,所以需要谨慎啊。”   “师兄你知道我境界低,还这么说,叫我情何以堪。”   “境界都是由低到高的,不用着急。”   “为什么在荒原上听说我是书院二层楼弟子,那些人都吓的跟鹌鹑一样,哪里敢向我发起挑战,而现在我一入世他们就敢来挑战我?”   “因为那里是荒原不是长安,你在荒原可以不接受他们的挑战,甚至他们对你的挑战可以视作对书院的挑衅,但在长安你必须接受他们的挑战,因为这种挑战不再是对书院的挑衅,而是展现修行者们勇气和荣耀的机会。”   “为什么?”   “因为你是唐人,你是书院学生。”   宁缺很难适应这种很没有道理,但隐约又透着些壮阔意味的潜规则,冥思苦想半天后不解问道:“我都赢了隆庆,难道还有人不知死活来挑战我?”   大师兄说道:“但是没有人相信你是凭自身实力赢的隆庆,而且叶红鱼回到西陵后对你做出的评估里,似乎对你的真实实力评价也并不是太高。”   宁缺怔怔说道:“这个叶红鱼,毕竟也算是熟人,说实话做什么?”   然后他开始盘算,如果有像道痴这样强大的修行者,来到长安城向自己发出决斗的邀请,自己应该如何处理,或者说自己应该怎样认输才显得比较潇洒。   就在这时,大师兄正色提醒道:“反正你不能输,因为老师他更丢不起这人。”   连续三个丢不起这人,直接让宁缺丢掉了对大师兄的所有敬爱,恨恨说道:“师兄你似乎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刚才我在柴门旁对你说的那个问题没有解决,到时候被别人发现我入魔怎么办?难道说书院要承认收留魔宗余孽?”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虽说被外间说我们收留魔宗余孽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终究比较麻烦,还得想些法子来遮掩过去。”   大师兄沉吟片刻后说道:“那你不要用小师叔的浩然气便好。”   宁缺本以为他能想出一个什么妙法,却没想得到这样一个回答,不由联想起出魔宗山门后大师兄抱歉说来晚了的画面,苦涩想着师兄果然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   ……   和大师兄谈话结束后,宁缺觅着二师兄好生诉了番苦,想要寻求一些同情或者武力上的支持。没想到二师兄非但没有同情他,反而严厉地表示这是一次难得的修行机会,甚至最后感慨说道,如果不是自己早已声闻于世,根本没有人敢来挑战自己,也没有值得自己出手的敌人,他恨不得代替宁缺入世而行。   听到二师兄的话,宁缺终于明白原来所谓入世,并不是书院为了保持清静而把自己丢出去当看门狗,而同样是一种修行,然而他这一生最擅长的事情是在山林里打猎,在黑夜里砍头,对这种修行实在是有些抵触。   不管如何抵触,终究还是得认命,于是他开始认真思考应该怎样面对今后几年里随时可能遇到的战斗邀请,按以前的性子随便认输可能会被夫子挫骨扬灰自然是不行的,按以前的性子遇着强敌便偷偷摸摸在夜里去使些阴险手段割了对方脑袋会被二师兄揍成肉泥自然也是不行的,那么他发现自己真的很需要帮手。   桑桑自然是最合适的对象,但他想着要与那些修行强者战斗,只怕过程会有些危险,不想把她拖进来。他又想着如果春风亭老朝还在长安城,那便真是无所畏惧了,凭他们两人的实力以及战斗中的默契,别说道痴之流,就算是西陵神殿某位大神官来了,也不见得没有一战成名的机会。   可惜朝小树不在。   好在至少最近这段日子里,莫山山在长安,而宁缺本来就要尽地主之谊,于是在接下来的这些天里,他每天离了老笔斋便会去墨池苑弟子们的居所,带着莫山山四处观光游玩,有时候也会带着天猫女一起去某出名酒楼大吃一顿。   想着在荒原上二人已经培养出了默契,宁缺没有向书痴做过多的解释,然而没有解释往往便会出问题,在那些大河国少女们的眼中,每天都会准时来报道的书院十三先生,明显对山主有些不一样的情思。   长安城时而阴雪时而冬晴,宁缺和莫山山并肩同游,有时撑同一把伞,有时在护城河畔看同一条鱼,过春风亭时他讲一讲那个雨夜杀人的故事,登万雁塔时他说后面有很多尊石像可以看,有时探讨书文符道,时间流逝的缓慢而平静。   就这般过了些时日,宁缺没有遇见当街跳出来的大汉,更没有看到一柄道剑迎面飞来,所谓入世要经历的那些挑战竟是完全没有踪迹,他心想这样才对,书院盛名在外,有哪个修行者会无聊到来挑战自己。   不再担忧此事,那天大师兄让他隐约明白了书院对入魔的态度,身畔又有美丽的少女符师相伴,他的心情不禁大好,暗想书院入世之人的称谓倒也颇有几分气度,按大师兄所说书院有责任从旁协助大唐有序传承前进,岂不是说再过些年,大唐由谁当皇帝他也可以发表意见,他想着这些事情竟是不由得意起来。   某个冬雪渐化的日子,宁缺撑着大黑伞等在礼部外,他与莫山山约好今日要去碑林看看前贤书法,然而便在莫山山走出礼部后不久,一名穿着单薄僧衣的年轻僧人也跟着来到二人身前,极有礼数地合什问道:“敢问可是书院十三先生?”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来自烂柯寺的邀请   那年轻僧人约摸二十五六岁,容颜清俊神态和善,面色微黑,单薄僧衣随风而飘,颇有出尘之意,但如今尚是寒冬,也不知他怎么就这么不怕冷。   宁缺微感警惕,表情却没有流露出来,微笑问道:“这位大师认得我?”   僧人微微一笑,说道:“贫僧是用猜的。”   宁缺诧异问道:“这也能猜出来?”   僧人平静说道:“因为贫僧见过书痴,所以猜到您便是十三先生。”   宁缺想着最近那个愈演愈烈的传言,不由苦笑了一声。   莫山山看着那年轻僧人,散漫的目光渐凝,想起了早年前与对方相见时的情形,微感讶异说道:“原来是观海师兄,近来可好,怎么来了长安?”   通过她的介绍,宁缺才知道原来这位年轻僧人便是烂柯寺长老的关门弟子观海,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异样。   这个世界与宁缺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不同,并不是每个家庭妇女都是佛道双修的高手,与昊天道相比,佛宗的影响力相对要小很多,佛法并不昌盛。   然而烂柯寺的名气实在太大,尤其是对普通人而言,没有谁知道悬空寺,却都知道烂柯寺,对修行者而言,烂柯寺又要比月轮国的白塔寺地位更高一分,即便是对佛宗没有任何了解的宁缺,也听说过烂柯寺的大名,而且印象深刻。   那座千年古寺曾经发生过太多故事,莲生大师当年便是因为与烂柯寺长老辩难而声震天下,后来隐居寺中修行数年,而彻底改变当今修行世界面貌的魔宗覆灭事件,起始的那件血案,也正是发端于烂柯寺前。   宁缺第一次听说烂柯寺的名字,是在隆庆皇子初进长安城的时候,因为隆庆也是在烂柯寺辩难而成就盛名,此时思及此事,他不由暗想世间的修行者想要出名,是不是都要经过烂柯寺这关,要去参加一下对方组织的大专辩论会?   正因为这些故事,烂柯寺在修行界里的地位非常特殊,而常年隐居在后山里的长老更是辈份极高,伞前这名年轻僧人既然是烂柯寺长老的弟子,按道理大概要比传说中的佛宗七子地位要更高一些。   依照宁缺的性格,他本应与这名叫观海的年轻僧人好生亲近一番才是,然最近这些天,因为所谓书院入世之事,他一直在警惕会不会遇着别的宗派前来挑战,此时忽然看见烂柯寺的人出现在长安城,不免有些不安。   “原来是烂柯寺的大德,不知为何在王庭间没有见到师兄。”他笑着说道。   年轻僧人连道不敢,恭谨说道:“贫僧哪里敢称大德,而且家师在夫子面前执弟子礼,林海哪里担得起十三先生师兄的称呼?至于荒原之事,寺里也收到了神殿的诏令,只是佛宗弟子讲究出家苦修不惹红尘,是以便没有去。”   听着这番话,宁缺暗想不惹红尘自然也不会贪图那些虚名,大概是不会找自己麻烦,心情略安,而且看那僧人清澈目光里竟有些对自己的仰慕之意,更是觉得非常舒服,神情温和问道:“却不知师兄来长安城有何要务?”   不管是花轿子还是竹轿子总是需要两个人抬的,所以林海谦逊不敢承认是师兄,宁缺却是坚持如此称呼,以此观之大师兄说的果然不错,处世圆滑随机应变的本事,他确实是书院后山不二之人选。   林海取出一个黄布包裹的信封,说道:“先前在贵国礼部换了文书,正准备出城去书院,不料便遇着了十三先生,那这请柬正好送上,也能偷懒几步。”   “给书院的请柬?”   宁缺打开黄布,发现信封没有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很薄的信纸,信纸上的内容很简单清晰,就是烂柯寺长老邀请书院派人参加明年盂兰节。   经过与大师兄的那番对话后,他很清楚日后书院若有什么俗世事务,只怕都是由自己处理,那么烂柯寺盂兰节肯定也是自己去参加,好在还有一年多时间,可以好生准备,而且确定烂柯寺来人是送请柬的,不由愈发心安。   他看着观海微笑说道:“师兄远自烂柯寺来,本应一尽地主之谊,只是我与山主约好同游,晚间再与师兄品茶言欢,不知可否?”   观海僧人恭谨应道:“十三先生客气,贫僧奉师命前来长安,课业已经缓下不少,今日既然已经将请柬送到先生手中,稍后便要回寺了。”   走吧走吧,总要回到自己的家,宁缺很高兴地这般想着,然而表面上却是极为热情的挽留挽留再挽留,甚至拿出了河北郡男人们特有的假怒模样。   观海僧人连连婉拒,说道:“课业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了,只是难得来一趟长安城,又能遇着十三先生本人,贫僧有些修行上的疑难,向请先生指教一二。”   “完全没有问题,话说傍晚时分我在松鹤楼订桌全素席面,再来两瓮素酒,你我把酒言欢,喝茶也行,到时我们来好好参详参……噫,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宁缺说的兴高采烈,扮足了书院入世之人的模样,直到这时才醒过神来。   世上有很多话不需要明说,也不能明说,因为说的太明会让彼此颜面上都有些过不去。书院、西陵神殿或烂柯寺这种地方出来的人,一般总要讲究一个风度。   既然是世外的修行者,怎么能像俗世里的地痞流氓那样,二话不说或者说几句狠话,便拿起西瓜刀向对方的胸口或光头上砍将过去?   即便要打架,也要给这件事情寻一件漂亮些的衣裳,美妙些的理由,像宁缺和叶红鱼这种说打便打,从来不管风度姿态只求胜利的人,在修行界里真的很少见。   而那些漂亮的衣裳,美妙的理由,不外乎就是请教修行上的疑难,互相参详一下境界修为,撕掉这些所有的外在,才是赤裸裸的真相:请君一战!   确认这名烂柯寺僧人发出了战斗的邀请,宁缺脸色微变,看着他那张微黑的脸颊,不由想起桑桑和卓儿的肤色,心想自己这辈子似乎和这种肤色的人杠上了。   片刻后,他诚恳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必在意那些身外虚名?”   观海僧人更加诚恳说道:“贫僧在寺中苦修多年,时常听闻长老提及当年在夫子席前求教的过往,知道书院乃是世间第一流之所在,对书院诸贤心向往之,早就想前来拜访却一直被课业所系不得脱身,今日难得来到长安城,还请十三先生体谅贫僧这难得的贪嗔之念,不吝指教一二。”   宁缺盯着对方的眼睛,发现这年轻僧人的眼眸里除了恭谨还是恭谨,除了仰慕还是仰慕,除了坚定的战斗意志还是坚定的战斗意志。   对方对你如此恭谨仰慕,难道你好意思骂对方?对方战斗意志如此坚定,而且还是个从不吃荦油极少食盐的油盐不进的僧人,你凭什么说服他?   宁缺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如果换作以前在渭城时,他大可以跑,然而现在他身上被迫扛上了大唐和书院两座大山,若真的跑起来,只怕有些吃力。   其实他从来不害怕战斗,更不会恐惧打架,只是担心打不赢对方。   观海是烂柯寺长老的关门弟子,在宁缺看来,关门弟子这种隐藏性人物向来很强大,比如书圣的关门弟子莫山山,比如夫子的关门弟子他自己……好吧,他必须承认自己是史上最弱的书院行走,于是他愈发没有信心战胜对方。   打不赢对方还要去打,在有些时候可以说是勇气,但有些时候可以说是愚蠢,宁缺撑着大黑伞,在长安城的微雪间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在勇敢与明智之间来回挣扎,却始终得不出一个答案。   莫山山一直在大黑伞那边安静站着,大概猜出他此时心里的痛苦,不由眼帘微垂,睫毛轻眨,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不让脸上露出笑意。   观海僧人是个老实人,从小到大他一直听着长老对夫子的敬畏仰慕,打心眼里就没有想过自己能够战胜书院二层楼的学生,此时见宁缺长时间沉默不语,暗想十三先生大概是不想让自己输的太过凄惨,不由觉得有些感动。   “十三先生若嫌贫僧修为卑微,不如坐而参禅?”他诚恳说道。   宁缺心想烂柯寺以辩难闻名于世,再说你这僧人肤色微黑,又有个观海的名字,不想便知平日里豆油吃的极多,很是擅长与人做口舌之争,我要与你坐而参禅,岂不是不到三息便要无言败退,正式宣告入世第一战的失利?   输不是问题,问题是大师兄不让自己输,问题是那样会让书院蒙羞,让夫子丢人,而夫子好像很丢不起人,那么这便会导致一连串非常严重的问题。   宁缺这般想着抬起头来,与僧人清澈诚挚的目光一触,他心头微微一动,忽然觉得与对方相较,自己好像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飘落的雪花在大黑伞油腻的伞面上铺上浅浅一层。   宁缺看着僧人平静说道:“能不能麻烦师兄你等我半天时间?”   观海僧人合什。   莫山山看着他问道:“你要半天时间做什么?”   “我需要半天时间来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宁缺说完这句话,收了大黑伞背在身后,一个人在微雪中向长安城南走去,半个时辰之后,他来到城南那片新浚出来的大湖,于残雪间缓缓坐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鱼见   长安城南雁鸣山畔有片大湖,天启十四年秋初才刚刚疏浚完毕,沿湖砌着的石堤里的灰泥似乎还带着新鲜的味道。深冬时节,湖水早就已凝结成冰,空中的浊气似乎也变成了冰层上的尘埃,显得格外清新。   宁缺前些时日听大师兄说过这湖,所以先前撑伞独自离开后便来到了此间。   他在残雪里坐了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大师兄的身影,但看到了大师兄提到过的那些破冰网鱼的渔夫,他看着那些吱吱作响转动的绞索,看着那几匹在冰层上喘着热雾努力奔跑转动绞索,拖动冰层下巨大鱼网的骏马,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烂柯寺长老关门弟子观海,是他代表书院入世后遇见的第一次正面挑战,如果他今日退却躲避,必然会对今后的修行心境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如果不敢接受他人的挑战,那么日后他凭什么像大师兄说的那样去正面挑战夏侯?   之所以这件事情会让他挣扎犹豫如此长时间,关键还是在于入魔,他很担心在激烈的战斗中,自己无法控制,暴露了自己入魔的事实。   就算他能强行控制住自己,然而小师叔传承下来的浩然气是他如今最强大的力量,元十三箭这等箭出必杀的事物也不可能用在修行境界互证的战斗中,这两样最强大的武器都不能动用,他靠什么去战胜观海这样的修行强者?   不能动用浩然气和元十三箭,宁缺还是那个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的修行废柴,念力操控的飞剑像爬一样,甚至除了桑桑之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本命物,用陈皮皮的话说,这种状态下的他就算晋入知命境界,依然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坐在湖畔雪中,看着面前雪堆里的草丝,忽然想起土阳城那个庭园里遮天盖地的符意,想起那个瞬间施出无数道符的军师谷溪。   他右手伸出棉袖轻弹,一片淡黄色的符纸落在冰面上,嗤的一声化作一团极微弱的火焰,然后瞬间黯淡,被湖面冰层轻而易举地冻熄。   颜瑟大师虽然肯定他是最有潜质的神符师传人,可是潜质并不等同于实力,符道本来就是一个相对艰难险崛的修行道路,哪里有速成的可能?   宁缺看着湖冰上那些忙碌的渔夫和马儿,沉默不语。   他曾在书院镜湖侧练习飞剑,他曾在魔宗明湖畔破境入洞玄,然而今日他在雁鸣山下这面无名湖畔坐了很长时间,却依然一无所得。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流逝,雪早已停止,长安城上方的云层尽散,日头渐斜,红艳的暮光照耀在洁白的冰面上,仿佛要让整座湖都燃烧起来。   看着这美丽到令人心动的景致,宁缺的心微微一动。   他想起师傅曾经对自己说过,写符要存形忘意,施符却要以心凝气,存形忘意的意思他在旧书楼二层楼里看书籍时便已经有了很深的体悟,那么有心无意这四字又应该做何解释?如果说心字指的是念力,气又指的是什么?   自然是天地元气。   所谓施符便是以念力催动纸上的那些符文之意,继而以那些符文里天然蕴藏的气息影响周遭的天地元气,如果符文足够强大,那么这种影响便会以一种难以想像的方式呈现出来,比如燃烧比如静止比如山川倒流以至天地倒开……   要让山川倒流天地倒开,那是传说中比神符师还要高无数境界的圣人才能写出来的惊世之符,宁缺现在距离那种境界还有无限距离,他如今写出的符文太过弱小只能调动极微渺的天地元气,只能用来烘干头发温暖冬日小侍女和少女符师的身躯,便是要点燃灶里的干柴都有些困难,更何况是用来对敌?   然而符纸虽弱,但如果它能调动的气却足够多呢?这就如同街角的小姑娘手里拈着根随时可能被寒风吹熄的火柴,可如果火柴上方忽然出现一桶火药呢?   嗯,这个设想未免过于残忍了些,但好像有些道理,宁缺看着仿佛正在燃烧的湖面,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喜悦的神情。   对于传统符师而言,他此时的设想完全离经叛道,而且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众所周知,天地元气以一种相对均衡的状态分布在田野山川湖泊里,就算有的名山大川稍微多些,却也远远达不到那种程度,因为昊天是公平的。   然而宁缺不是传统符师。   他是一个入魔的符师。   从魔宗山门斑驳的墙壁直至长安城的这些日子里,他的身体一直在缓慢地吸收着大自然里的天地元气,然而安静存贮在身体深处,变成属于自己的浩然气。   浩然气也是气,而且比自然界里的天地元气凝练精纯无数倍!   微黄色的符纸在眼前微微颤抖。不知道是被湖面上的风吹拂所致,还是因为宁缺的手在颤抖,还是因为它感受到了正在灌注薄薄身躯内的那道恐怖气息。   一道浩然气度入符纸,宁缺指头轻弹,把符纸弹向湖面冰层,就在符纸飘离指尖前的那一瞬间,识海里的念力同时迸发,瞬间落在符纸之上。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却要求身体的动作和念力的动作保持绝对的一致,不能有丝毫差错,普通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但宁缺有符箭的经验,却是熟稔至极。   随着微黄符纸被引发,一道极微渺的燥意从纸间渗出,按照湖畔天地元气的浓度,这点微渺燥意,本来顶多能形成一团很小的火焰,然后落在湖面上,便像先前那张符纸般瞬间熄灭,然而这一次那道渺燥意瞬间变成一团幽蓝色的火!   那是附着在符纸上,尚未来得及飘散回天地间的浩然气在燃烧!   看着空中飘浮的幽蓝火焰,宁缺不知道这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这一次明显与以往施符时的感觉不同,然而为什么火苗的体积却没有明显的变化?   他正这般想着,那抹幽蓝火焰已经落到了湖面上。   极轻微的一声嗤后,幽蓝火焰瞬间消失无踪,落在冰层上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桶般大的洞口,只是从湖岸望去,不知道那个洞究竟有多深。   哗的一声,一只肥鱼从那个洞口里跳了出来,在冰面上啪啪弹动着尾巴。   原来那抹看似不起眼的幽蓝火苗,竟在瞬间之内烧穿了湖面厚厚的冰层!   湖中远处的冰层上响起渔夫们响亮的号子,破冰网鱼的劳作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随着骏马的努力奋蹄,绞盘转动的越来越快,冰下的鱼网被拖动的越来越快,渐渐露出大洞,里面无数条鱼儿在网中拼命地挣扎。   湖上湖岸响起无数人的喝彩声加油声。   宁缺看着身前不远处在冰面上弹动的肥鱼,开心地笑了笑,起身拍掉身上沾染的雪屑草枝,便在这震天的喝彩声中离开。   ……   ……   暮色下的冬日长安城分外美丽安宁。   就如宁缺此时的心情,他走进那间茶铺,看着临窗畔正在低声交谈的二人,忽然微笑说道:“符真的能改变世界。”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总觉得此时的他与先前街上的他有了些什么改变。   然后宁缺转身望向僧人观海,平静说道:“不管参详还是请教,请。”   僧人观海站起身来,微微皱眉看着他,也如同莫山山此时的感受那般,觉得他与先前有了些细微的差别,然而不过半日时间,又能发生什么事情?   ……   ……   抬头便见冬树枯枝如臂,枝后便是宫墙森森,宁缺收回目光,带着莫山山和观海走进了皇城脚下的南门道观。   在道殿前看着夹着黄纸伞的道人,他轻声说道:“明池师兄,想借地一用。”   何明池看着那名肤色微黑的僧人,微笑说道:“观海大师倒来的最早。”   观海合什一礼。   何明池看着宁缺和声说道:“师傅不在观内,不过既然是这件事情,我便做主。”   宁缺说道:“多谢明池师兄。”   何明池摇头说道:“十三先生入世第一战,便是在南门观进行,这将来是要写在史书上的事情,谁会愚蠢到把你们拒之门外?”   道殿的大门缓缓关闭。   何明池看了莫山山一眼,说道:“不知山主对胜负持如何看法?”   莫山山看着紧闭的殿门,说道:“我本以为宁缺必败,但过了半日却拿不准了。”   何明池看着殿门微笑说道:“如果必败,他又怎会挑选南门观做战场?”   平日里幽静的南门观正道殿前,已经变得十分热闹,虽然没有人说话,但仅仅是呼吸声和窃窃私语声汇在一起便已非常嘈杂。   昊天南门观所有人都现身于殿前,想要最快知道这场战斗的结局。   正如何明池所言,如果宁缺没有必胜的信心,他又怎么会选择这里做战场,要知道稍后无论是他胜还是观海胜,结果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世间。 第一百五十四章 雾隐   选择南门观正殿做为战场,是宁缺刻意的选择。   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声势太过惊人,不能在街巷之间进行,而他不愿意让太多人看到自己的出手,所以需要选择一个密闭的空间,那个空间需要足够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修行不同法门的修行者都感到公平。   南门道观正殿非常大,顶上那根黑梁仿佛是横亘在天空里的一道线,空间阔大到完全可以装进整株的千年高树,可以装进十几座假山,然而此时的殿内没有高树没有假山甚至连桌椅都没有,只有极高处的横梁侧方的廊柱,显得格外空旷。   地面铺着的乌黑色木板仿佛没有边际。   宁缺和观海盘膝坐在乌黑地板两头的草席上,遥遥相对。   二人点头互相致意。   宁缺说道:“我无刀无箭,只有符,今日之战便以符意应之。”   观海僧说道:“我有佛家手印,有佛偈护身。”   殿内太过空旷,二人的声音在乌黑地板上方不停回荡嗡鸣。   观海僧又说道:“好教十三先生知晓,我对书院的尊敬是真的,对先生的仰慕也是真的,但今日之战我只一心求胜,因为我视家师为佛,家师却视夫子为佛,这些年来每念及于此,心中便生嗔念,为除此嗔念,今日我必败先生于掌下。”   宁缺看着远处那僧人,说道:“想要败我便请出手。”   观海僧说道:“佛家弟子妄动嗔念已是不该,岂能先行出手?”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若我先出手,你便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观海僧竖起右掌于身前,面露微笑不语。   宁缺不知这僧人起手势便是佛宗护教明王庄严法像,但能清晰地感觉到清旷的道殿内骤然出现了一股极纯正的佛门气息,澄静淡然令人生出不争之感。   然而既然是战斗,哪里又有不争的道理?   宁缺左手扶着膝头,右手缓缓抬起,指尖微弹,便有一片微黄符纸缓缓飘出,门窗早已紧闭,殿内没有丝毫微风,然而不知为何,那片符纸仿佛可以凭空借风,竟是像秋风中的落叶般,飘飘摇摇穿过整座大殿,向观海僧处落去。   在那片符纸飘进观海僧身前两尺时,观海僧竖于身前的右掌食指骤然一屈,随着这个动作,他以身相拟的护教明王法像趋向圆满,身周气息骤然厚实数倍。   在这道雄浑厚实的佛宗气息前,那片飘摇的微黄符纸显得那般孱弱不堪,就如同秋风里的落叶,然而二者甫一相遇,那道符纸瞬间凶猛地燃烧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暴涨成巨大的火团,把观海僧的身体笼罩其间!   面对着如此猛烈的符火,观海僧却是神情不变,甚至缓缓闭上了眼睛,竖于胸间的右掌中指再屈,以身相拟的护教明王法像多了一道静柔之意,殿内的天地气息受这道静意所感温柔落下,在他身体外形成一道极薄的屏障。   火焰笼罩住观海僧的身体,灼烧着那道极薄的天地元气屏障,发出一种怪异的噼啪响声,似乎是干柴被烧裂,又像是水壶被煮干,然而飘摇火焰间可以清晰地看到观海僧眉眼宁静,那道无形屏障稳定依旧,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符火依托符意不可持久。   当符纸上的符意消散于空中,笼罩在观海僧身周的火焰自然也随之渐渐熄灭,那层无形屏障反射着最后的残火,流光溢彩,似极了美丽的玻璃罩,便在这时观海僧于罩内睁开双眼,望向道殿对面草席上的宁缺,目光平静而坚定。   接下来似乎应该轮到这位佛宗强者反击了。但宁缺说过,如果自己先出手,观海僧便再也没有出手的机会,而他正是这样做的。   就在符火灼烧观海僧身周无形天地元气屏障的时候,第二张符纸已经悄无声息飘出他的衣袖,贴着乌黑哑光的地板飘向观海僧,当符火最终焕散,观海僧睁开双眼意图反击时,那张符纸开始施放出磅礴的符意。   磅礴暴雨从天而降。   然而现在是在道殿内,殿便有屋顶,哪里来的天?   暴雨便是从道殿内约三丈高的空气中无由生成,然后哗哗落下。   画面显得极其诡异。   观海僧的护教明王法像,能够凝天地元气为明王护甲,修至精深处,可隔绝世间一切无形无质的力量,比如念力比如符火,然而这场从道殿半空中落下的瓢泼大雨乃是实物,那道无形屏障根本无法阻拦,顿时从头到脚都被淋至湿透。   微寒的雨水顺着单薄的僧衣哗哗向下淌,也在观海僧微黑的脸颊上纵横,他看着远处草席上的宁缺,心间生出极强烈的不解,这第二道符为什么会是一道水符?   先前那道猛烈的符火让他确认宁缺在符道上的造诣果然精深,如果不是自己早已修成身似诸天法像,只怕一个照面就要吃大亏,然而水乃世间最柔最弱之物,若要单以水符破敌,那必须修到神符师的境界,才能积世间万水为至刚至强,可宁缺明明距离神符师还有极遥远的距离。   雨水在观海僧的脸上淌流着,冲涮着他的不解与疑惑。   这些雨水看似磅礴,实际上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他决意不再思考这些问题,竖于身前的右掌中指忽然弹出,指尖弹中滑落眼帘的一滴雨珠。   事实上观海僧的手指并没有真的触碰到那滴雨珠,只是他的意思触着那滴雨珠,然后雨珠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嗤的一声划破殿内空间袭向宁缺面门,疾若羽箭!   宁缺似乎没有看到这滴雨珠,没有做出任何躲避动作,只是低下了头。   观海僧隔着眼前瀑布般的雨帘,隐约看到那滴雨珠没入宁缺的头发里,不禁神情微凛,暗想若让真伤害了对方,烂柯寺该如何向书院交待?   然而出乎意料,那滴雨珠似乎对宁缺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他只是静静低着头。   而他施出的第三道符纸,已然飘到观海僧身前,就在道殿半空落下的那场暴雨渐歇之时,骤然释放出所有的符意,凝在符纸上的精纯气息渗进了每一滴水中。   暴雨骤止,那些雨水却依然在观海僧的身上、在乌黑哑光的地板上流淌,随着那道符意的渗入,这些雨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冻凝,地板上淌着的水流化作微缩的冰川,观海僧头顶淌落的雨水化作微缩的冰瀑!   强烈的寒意笼罩着空旷的道殿。   观海僧僧衣里的雨水,脸上的雨水全部凝结成冰,睫毛都化作了冬日屋檐下的冰棱般,整个身体都覆上了一层透明的冰甲,就仿佛是一座冰雕的佛像。   这座冰雕佛像与乌黑地板之间的水也已结冰,有过寒冬生活经验的人都知晓,似这般冻住甚至要比沥青粘附更加结实,而观海僧整个人都被冻在冰里,无法发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摆脱这种困境,似乎只有等着被宁缺轻而易举击败。   然而观海僧虽然声名不显,但他毕竟是烂柯寺隐居长老的关门弟子,佛法修为更在佛宗七子之上,又哪里是这些符冰能够击败的?   观海僧被冰所凝,身不能动心却能动,唇不能动意却能动,只闻得一道浑厚而充满悲悯气息的声音,从他胸腹间响起,意味难明却大有庄严之感。   佛偈!   随着佛偈响彻空旷的道殿,观海僧睫毛微微颤动,上面凝着的那些冰雪簌簌落下,单薄僧衣上的冰甲寸寸破裂,尤其是僧袖之前冰雪尽化,双手终于获得了自由。   僧人礼佛用的便是双手,所以佛宗功法最重要的也是双手。   观海僧双手获得自由,毫不犹豫双掌一阖,两道明王印左右互印,一股雄浑的金刚意顿时从他身上喷薄而出,轻而易举地将身周所有符冰震成碎粒。   数万粒碎冰悬浮在观海僧四周。   殿外最后的暮色从窗缝间漏进来,被数万粒碎冰反照折射,顿时化作无数道金色的光线,观海僧身在金光之中,以身相似的明王法像终于到了圆满境界!   便在这时,宁缺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佛光之中的观海僧,一直扶在膝头上的左手骤然一紧,把那道暗中握了很长时间的符纸捏碎。   宁缺在大明湖畔施出颜瑟大师留给自己的锦囊,观束字符意之后心有所感,在回长安旅途中悟出了自己修道生涯中第一个动意符。   就是现在施出的散字符!   这道散字符没有飘至观海僧身前,因为是动意符,宁缺也无法动用今日在雁鸣山畔观冬湖悟出的法门,符意遥遥而去,显得有些微弱。   金光之中的观海僧眉头微蹙,因为他也感觉到了这道符意的弱小。   宁缺施出这道散字符的目标本来就不是他,而是笼罩在他身周的那数万粒碎冰。   散字符符意落下,那些微小的碎片变得更加微小。   比冰粒更微小的是尘埃。   冰是水。   水化作的尘埃是云,或者是雾。   无数的云雾弥漫在道殿里,仿佛这个世界忽然来到了高空云海之中,遮掩住了所有的视线,甚至扰乱了所有的天地气息。   便在这时,云雾骤然波动起来。   云雾微散,现出宁缺的身影。   他的身影已经来到了观海僧的身前。   只差咫尺。 第一百五十五章 花落   雾未散,一道身影却穿雾而过,来到观海僧的身前,在他眼眸里留下道黯淡的影子,让这位佛门青年强者始终宁静的眼眸,终于出现了紧张的痕迹。   看着破雾而至的宁缺,观海僧做了两件事情:合什的双掌分开,右手的拇指向掌心摁去,由明王印转为心印,左手由竖立转为横向,掌面向前以明王印的最强姿态直接面向宁缺,同时他胸腹骤然微缩,深深吸气便要道出佛偈。   随着两个佛宗手印相辅而出,他身周的雾气骤然大乱,乳白色的云雾透着极微弱的殿外暮光,仿佛要在不同的空间区域里凝出不同的花,而当那声佛偈的第一个音节从他胸腹间响起时,那些虚无缥渺的天地之息花骤然凝形,开始向下飘落。   有的花碎成数瓣如雨落下,有的花连枝带茎整枝落下,密密匝匝笼罩着他的身体,这些花瓣枝茎里蕴藏着两道手印感召的天地元气,又有佛偈助持,一旦触碰到敌人的身体,便会暴绽开来,怒而伤人。   右手定佛心,左手明王怒,再辅以震敌心神的佛偈,在极短的时间内,观海僧便施出了自己最强大的佛门功法,不得不说这位烂柯寺长老的关门弟子,佛心精纯坚定,便是在这样的局面下依然能够保持平静,做出了最准确的应对。   相对于普通人,无论道佛,修行者最大的优势便是速度,当普通人还没有看清楚那道亮光时,便会被那柄飞剑刺穿咽喉,当普通人还没有来得及躲避时,便会被那漫天的花雨镇成浴血的妖孽残尸,观海僧当然知道宁缺不是普通人,但是面对对方诡异的破雾突袭,他确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可惜他忘记了一件事情,所谓速度或者说时间流失速度上的优势,需要一定的空间距离才能体现出来,而此时宁缺与他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尺,近在眼前。   当那些美丽的天地之息花从雾中缓缓飘落时,当观海僧的双手还在掐指结手印时,宁缺只做了一个最简单的动作,一拳砸到这名僧人的脸上。   两道鲜血喷溅而出。   一阵痛苦的咳嗽声中,观海僧左手的心印和右手的明王印都散了,那些自雾中飘落的天地之息花也焕散于无形,最后雾也散了。   云消雾散,道殿回复幽静空旷。   宁缺缓缓收回拳头。   观海僧擦掉脸上的血水,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输了。”   残冰融化成的雪水,在乌黑的木地板缝里缓缓流淌,隐有叮咚清脆声音。   观海僧抬起头来,感慨说道:“十三先生果然不愧是神符师传人,符道运用之妙难以想像,连续四道符文各有想法,依序而至,便像一篇大好文章起承转合美不胜收,最后那招弃符用拳更是明悟了战斗的真义,此时想来我竟想向先生挑战,果然有些自不量力,难怪先生开始时那般犹豫,想来是不想让我挫了锐气。”   宁缺最后确实手下留情了,以他现在体内浩然气的充沛程度,身体的强度,那一拳曾经把谷溪的头颅击成破碎的西瓜,又何至于只把观海的鼻子打到流血?   但事实上他也赢得极为侥幸。   宁缺连续施出四道符,念力用的太多,但仗着识海里的念力深厚并无所谓,关键是他附在前三道符上的浩然气,直接把他体内的浩然气压榨一空,在施出散字符后又强行纵掠破雾突袭,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如果观海僧当时不是选择用威力最强的佛门功法应对,而是重新以身相似护教明王庄严法像,加强自身的防守,只要再撑片刻,先倒下的便有可能是他。   宁缺看着身前诚恳认输的观海僧,心中暗道侥幸,这位烂柯寺的僧人虽然境界高深,但常年隐居在山寺之中修课业读佛经,竟似乎并不懂得战斗到底为什么。   他忽然想起来叶红鱼在离开魔宗山门的吊篮里说的一段话:“世间的修行者大多不懂战斗,想要击败他们是很简单的事情。”   “遗憾的是贫僧修为不足,竟是没能看到传说中的书院不器意。”   观海僧还在诚恳地复盘,检讨先前的战斗。   他的态度越诚恳,宁缺越觉得有些脸烫,心想自己当时在大街上不肯与你战斗,哪里是担心以强凌弱挫了你的锐气,全然是担心自己大输特输挫了自己的锐气。   宁缺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观海僧道了声谢,然后略带惘然说道:“只是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先生当时是如何避过我指尖弹出的那滴雨珠的,要知道那滴雨珠里浸着我的战意……”   宁缺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暗自缓缓回复精神。   观海僧看他神情,不由惭愧说道:“冒昧了,冒昧了。”   他想着宁缺先前悄无声息接下自己那招攻势,必然是用了书院某种绝学,那等绝学只怕与不器意等级相同,自己贸然发问岂不是在窥探书院的秘密?   宁缺笑着摇摇头,扶着他向殿外走去。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是怎样应下那滴雨珠的。   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低了低头,让那滴雨珠落到了自己的额头上,然后渗入发间。   那滴雨珠确实蕴藏着极威猛的力量。   然而宁缺的脸向来极厚,尤其是入魔之后,他的脸愈发厚了。   ……   ……   南门道观正殿外的道人们一直沉默注视着殿内。   这是书院新一代弟子入世后的第一场战斗。   有些白发苍苍的老道,不免联想到很多年前那个姓轲的书院疯子,骑着小黑驴进入长安城之后掀起的那些血雨腥风,情绪很是复杂。   道殿的大门一直紧闭,也没有人敢凑到窗前窥视。   观战的人们只看到殿内火势大作,燥意顺着窗缝喷出,紧接着便是哗哗雨声,有水自门下淌出,再接着便是一股寒意自殿内传来,竟似要把殿外的冬意都压下去数分,再接着便是佛光大作,佛偈庄严,然后一切归于宁静。   殿内一片安静,没有人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究竟是书院十三先生胜了,还是烂柯寺长老的关门弟子胜了。   莫山山站在殿外一株老树下看着道殿,当宁缺连续施出四道符时,她的眼睛骤然变得极为明亮,而当殿内响起佛偈,隐约可见佛光时,她眼眸里开始流露出担忧的神色,而当道殿归于宁静后,她大概猜到了结局,于是也回复了平静。   因为她知道像宁缺这样的人,或许会败会死,但绝对不会悄无声息地败或者死。   道殿大门开启,宁缺扶着观海僧缓缓走了出来。   观战的道人们看到这幅画面,尤其是看到观海僧脸上的血迹时,不由大感震惊,心想宁缺果然不愧是书院入世之人,竟能胜的如此云淡风轻。   当然,因为颜瑟大师的关系,宁缺也算半个昊天南门中人,所以看着他取得了胜利,南门观里的道人们脸上难以抑止地流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与何明池简单说了几句,宁缺又与观海僧说了很多没有营养的话,情意殷殷说道明年一定亲赴烂柯寺参加盂兰节会,到时一定禀烛夜谈,然后互道珍重就此离开。   走出南门观时,雪又落了下来。   顺着皇城根脚下走了数十步,宁缺的脸色略显苍白,撑着大黑伞的手有些发抖,身旁的莫山山看着他微微沉吟片刻后,伸手穿过他的胳膊,看着似是像情侣一般挽着,实际上却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莫山山说道:“观海虽然年轻,但被境界深不可测的烂柯寺长老细心培养多年,佛法精湛修为惊人,实际上已经是佛门中有数的强者,你今日没有用符箭也没有用颜瑟大师留下来的锦囊,只靠自身修为便战胜他,实在是令我感到有些惊讶。”   宁缺听她说观海是佛门有数强者,心想自己居然正面战胜对方,正有些飘飘然得意,便听着惊讶二字,不由有些恼火,说道:“难道在你看来我很弱?”   莫山山看着伞外飘落的雪花,微笑说道:“因为你确实很弱啊。”   宁缺无言。   莫山山停下脚步,看着他的侧脸认真说道:“但你今天很强。”   宁缺认真说道:“谢谢。”   莫山山想到一件事情,不解道:“我总觉得你在道殿里施出的那三道符有些问题,以你现在的修行境界和对符道的理解,按道理无法写出那般强大的符,我在见到魔宗山门外的块垒大阵之前,写的符也不过这般。”   以她的身份境界,自然有资格以自己的修为来衡量别的符师。   宁缺这才想到身旁的少女对符道的了解要远在自己之上,不由略感不安,心想若让她瞧出来自己在那些符纸上用了些古怪法子,甚至发现自己的魔宗手段……   “那不是符。”   莫山山伸手接过一片雪花,看着晶莹的雪花在掌心缓缓融化,说道:“我明白了,你是在以意拟符,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书院不器意?”   宁缺虽然是书院二层楼学生,却确实不知道书院不器意是什么,不过此时既然莫山山没有联想到自己是用浩然气代替天地元气,他当然不会出言解释。   然而想着书院不器意四字,他不禁想起自己登山那日,在柴门外的勒石上看到的君子不器四字,默然想道难道这四个字大有深意? 第一百五十六章 红墙白雪,要你喜欢   夜色笼罩着长安城,皇城角楼里的长明灯向地面散播着微黄的光线,昏暗的光线映照着白色的雪花在红色宫墙前缓缓飘舞,画面非常漂亮。   这里是护城河最偏僻的一段,夜空里降下的雪花,落到河面上便悄无声息无踪,幽静的环境里,踏雪而行的二人脚踩松雪的声音便愈发清晰起来。   莫山山轻轻拂开眼前飘拂的发丝,看着红色宫墙前飘舞的雪花,轻声说道:“大河远在天南,几乎很难见到雪。”   宁缺想着那个四季如春的遥远国度,向往说道:“有机会真想去看看。”   “大河地狭人少,国力孱弱不堪,北方便是强大的南晋,与月轮的关系又向来恶劣,然而这数百年来却一直能保证和平甚至是富庶幸福,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宁缺摇了摇头。   莫山山看着眼前这座大唐皇宫,平静说道:“因为世间有大唐,有这座皇宫,因为大河世代与你们唐国交好,所以虽然我们两国相隔千山万水,国土也并不接壤,大河事实上却一直在你们唐国的庇护。”   宁缺很清楚她说的是事实,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提到这个。   “南晋和月轮都很清楚,如果他们做的太过分,如果他们的军队真的侵略大河,大唐军民还有这座皇宫里的皇帝陛下,都不会袖手旁观。所以世间别的国家都认为大唐帝国乃是野心勃勃的霸主,是战乱的根源,只有我们大河国人不这样想,对于我们来说,只有大唐帝国存在,这个凶险纷乱现实的世界才是太平的。”   莫山山看着他微笑说道:“修行者的世界其实和世俗的世界从来无法割裂,只有自身强大才能保证唐国和大河的和平,而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通过强大自身,而让唐国也变得比以前更加强大。”   听到这时,宁缺终于明白过来,中午在礼部外大街上,山山大概猜到了自己心境里的那些犹豫摇晃,所以此时借着宫墙雪花世事来开解自己几句。   他摇头说道:“谢谢你的开解,其实我已经差不多快想明白了,想要天下太平,不是一味避战便可以的,我只是不明白,像观海僧这样的佛宗高人,为什么还是脱不开那些嗔痴的念头,为什么一定要过来找我打架。”   “看见一堵高高的宫墙,人们总想绕到墙后去看看那里有什么故事,看到一座山峰,人们总想爬上去看看山上到底有什么风光。”   莫山山指着护城河那边夜色中的宫墙,说道:“修行者们也是人,他们也会好奇也会向往,而且因为他们的骄傲,所以这种情绪会显得愈发强烈。”   宁缺听着这段话,联想起当初听陈皮皮论及那些世间真正强者时的心境,想起那夜登顶成功之后看着云海那头的几座山峰所生出的豪迈态度。   “对于修行者而言,世间漫漫修行路的尽头便是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对不可知之地他们敬畏却充满了接近甚至超越对方的渴望,而像知守观和悬空寺根本无处寻去,他们只能看到书院,那么他们必然要尝试着登一登书院这座山峰。”   微雪间,宁缺和莫山山撑着大黑伞向前走去,关于书院入世及被人挑战的话题就此结束,他们看着护城河水面上的薄薄浮冰,看着那些入水即隐的雪花,经常很长时间都保持着沉默,偶尔心有所感便会就符道书法探讨几句。   他们在荒原上同生共死多日,早生默契,最近时常在长安城里并肩出游,这种默契随着肩头与肩头的轻轻碰触,少女发丝偶尔飘过某人鼻端而渐渐深入身体的每一处乃至于心灵,对符文书法的共同喜好则让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察觉对方每一道眼光每一个手势的意图,那道喜乐而宁静的情绪渐渐生出。   走到护城河某段船桥上时,雪渐渐停了。   宁缺停下脚步,收了大黑伞。   莫山山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望向他,随着这个动作,如瀑的黑色秀发自肩头滑落,白色的裙在红色的宫墙前显得格外美丽,就像先前那些飘落的雪花。   宁缺看着她漂亮的脸,紧抿若红线的唇,发现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飘移离散,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专注,不由莫名地紧张起来。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说道:“在魔宗山门里我说过我喜欢你。”   宁缺微怔,有些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记得。”   莫山山微微抬头,微圆的小脸显得格外倔犟和骄傲:“我也要你喜欢我。”   宁缺的视线穿过少女的肩头,望向夜色中的红色宫墙,然后发现没有什么好看的,然后他望向船桥下缓慢流淌的护城河,发现夜色中的河水像墨一般,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所以他只好重新望着她的脸,认真说道:“这是很公平的事情。”   莫山山缓缓低头,看着裙摆前的鞋尖,声音细微说道:“那你喜欢我吗?”   ……   ……   这次宁缺真的望向了少女身后的宫墙,因为那一大片的红色宫墙已经高出了他平行的视线,占据了夜色里的绝大部分区域,可以充当一面很好的背景幕墙。   人生如题各种痴,莫山山是书痴,那么也是一道题,而且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所遇到的最难回答的一道问题,所以他需要认真地思考,并且在脑海里反复放映某些画面,以来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那片细蓝如腰的海子畔,在清晨的枝头上看见那个随风轻轻摆动的少女,还有她腰间的那抹碧蓝,然后一路同行看见她散漫而冷漠的目光,看着她漂亮的眉眼,像包子般可爱的小圆脸,看着她施出半道神符,看着她从空中坠落,然后再一车同行,说着那些关于书法符道的事情,直至王庭再入北荒,雪中不独行,湖畔曾烹鱼,在满山满谷的石头间蹒跚前行,他背着她她指引着他,她说过喜欢他的大黑马,喜欢他的字,然后在白骨尸堆山前临死之刻说喜欢他。   这些画面在宁缺脑海里、在他眼前的红色宫墙上快速掠过,那些他曾经触碰过的感觉,那些他曾经偶尔想过的事情,再次出现,他无法确认更多的事情,但至少有一件事情他是完全可以确认的,而且居然让一个女孩子先说出那句话,他觉得自己再把时间拖长哪怕一刹那都是不正确的。   他看着身前的山山,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疏长睫毛,肯定说道:“是喜欢的。”   莫山山身体微僵,没有抬起头来看他,而是直接走到船桥边。她低头静静看着像墨水般的护城河,看着河里的浮冰,淡然的脸上渐渐生出微羞的笑意。   ……   ……   宁缺与观海僧在南门道观正殿里的那一战,并没有在俗世间引起任何风波。生活在街巷弄坊里的普通民众们眼中的修行者,就像当年宁缺眼中的修行者一样,都是些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在云上嗖嗖乱飞的神仙,而但凡神仙打架,凡人只要不遭灾的时候,往往都不怎么愿意关心,事实上也无从知晓这些事情。   但对于修行界各宗派而言,这一战的结果却影响深远,烂柯寺长老关门弟子观海的失败,除了再一次证明书院是人间最高不可攀那座山峰之外,也让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的名字真正进入了所谓强者的行列。   “观海僧早年隐居烂柯寺后深山,声名不显,但即便是我也要战胜他也会有些吃力,没想到宁缺居然能够赢他,看起来他最近这段时间进步的非常快,我想,现在桃山上应该没有人还认为他能连胜隆庆两次,都是依赖于运气了。”   西陵神殿某个幽暗的房间里,叶红鱼看着刚刚收到的卷宗,美丽的容颜上泛起一丝笑容,不知为何她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红裙,而是穿了件朴素的道袍。   一名神殿裁决司下属听着她如此说法,不由微微皱眉,沉声反驳道:“谁都无法否认这位十三先生的进步神速,但他连胜皇子两次绝对是侥幸,雪崖之上若不是皇子正处于破境的关键时刻,又怎么会被他暗算成功?”   叶红鱼静静看着那名下属说道:“暗算也是一种战斗,既然已经成为敌人,难道还要奢望敌人施予宽容和风度?只要是战斗,那就是公平的,而你要记住,昊天也是公平的,像宁缺这般无耻的家伙,能够成为书院二层楼的学生,能够被颜瑟师叔挑中成为传人,那么他在幸运之外一定有值得学习的地方。”   那名裁决司下属不敢再做辩驳,低头应了声是。他出门走到崖畔一株树下,他看了一眼那间简陋的石屋,脸上露出一丝讥讽冷笑,压低声音对同伴说道:   “此次荒原之行,神殿受挫严重,隆庆皇子可能死了,咱们这位叶大司座又不知遇着何等强敌,竟是被迫堕境,只怕此生再无进入知命的希望,在我们这些人面前却还要摆出这等自信模样,难道她不知道这样又是可怜又是可笑?”   荒原之行,叶红鱼确实受了极严重的伤,尤其是被莲生施了饕餮大法,最后强行堕境暴发求生,更是对她的修道产生了难以逆转的损伤。   但她毕竟是道痴,修为境界犹在洞玄上境,哪里会听不到屋外那些窃窃私议,然而她没有动怒,只是轻轻整理了一下宽大的青色道袍,然后沉默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五十七章 书,书痴,书院   西陵神殿统领昊天道门在世间的亿万信徒,供奉着精神,更需要站在现实的土壤上,尤其裁决司乃是神殿最现实的所在,荒原之行连番挫败,实力境界受到重创,身为大司座的叶红鱼的前景蒙上了一层黯淡的尘埃,所以那些曾经对她无比敬畏的下属现在敢于窃窃私议,而她也变得沉默起来。   南方某处深山有一座式样简单的道观,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座道观,道观外古旧的匾上写着知守二字。与入浊世执道权的西陵神殿不同,这座隐藏在道门历史幕后的知守观并不关心俗世里的事情。   知守观深处湖畔有七间草屋,供奉着传说中的七卷天书,其中第四间草屋已经有很多处都处于空空如野的状态,始终未能迎回那卷遗失在荒原上的明字卷,檐上的茅草显得有些凋蔽衰败,而其余的六间草屋不知是不是被屋内天书气息所感染,檐上那些金黄色的茅草仿佛是由黄金雕刻而成,映射着太阳的光线,散发着华贵庄严的感觉,让人睹之便欲跪拜在地不复再起。   湖畔第一间草屋内的沉香木案上,有一本封面黑若凝血的典籍,这本典籍因为过于厚沉看着就像是一块天然的黑血石,正是天书日字卷。   黑色的封皮,雪白的书页,让这卷天书释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感觉。   桌上的日字卷已经被人翻开,更有可能千万年来从来都没有关上过,完全是空白的第一页右手边便是第二页,最上方清楚显现着剑圣柳白的姓名,横向不远处是君陌二字,周遭毫无次序规律凌乱出现着叶唐之类的字。   有清风自窗风徐来,像无形的手般簌簌翻动着书页,用很快的速度把这卷天书翻阅了一遍,来到了很后面的一页纸。   去年夏时攀登书院顶峰成功,又于暴雨夜悟符道后,宁缺的名字曾经出现在这里,然后不知为何现在他的名字已经消失不见,纸白的好像雪茫茫的一片大地。   湖风在草屋里的梁柱间缭绕,遇着墙壁然后回转,流动到沉香木案上再次开始翻动书页,只不过这一次是从后向前在翻动。   书页翻动的速度很快,偶尔才能够看清楚两三个姓名,比如吕清臣,但更多时候只能隐约看到几个单独的字,比如柳,比如何。   湖风翻动着日字卷,终于来到了距离最前约薄薄数张纸的位置,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看上去就像花草纹一般美丽繁复。   隆庆皇子的名字在页面一角,只是笔迹已经黯淡到了极点,似乎随时可能渗进绵软的书纸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唐小棠的名字出现在页面的另一个角落里,笔迹有些飘忽潦草。莫山山的名字出现在纸张的正中间,笔迹宁静而柔顺。   书纸上还能看到王景略和观海僧很多人的名字,从而显得有些凌乱,唯独书纸最上方快要抵到边缘处那里有一片空白,那片空白里只有叶红鱼的名字。   叶红鱼那三个字在那处显得无比孤单而骄傲,笔迹非常浓艳凝稠,艳的仿佛要从纸面上浮现出来,然后借着湖风飞走,尤其是鱼字的最上面那一撇,甚至已经超出了书页的边缘,纵横快意仿若一把锋利的道剑,刺进了前面那页纸。   在书纸右下方角落,宁缺的名字非常不起眼的悄悄显现出来。   ……   ……   清晨的长安南郊,书院外的草甸上,莫山山看着宁缺轻声说道:“回大河之后我给你写信,只是你的名字我怎么写也总觉得好像写不好看。”   看着少女的睫毛在晨光微微闪亮,宁缺说道:“又不是马上便要离开长安,怎么感觉好像这就是在告别一般,你回墨池后我们自然是要写信的,不过我在想等夫子回来后,如果没事儿我可以带桑桑去大河看你啊。”   莫山山低头看了眼自己探出裙摆的鞋,心想这个人大概真的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话的习惯吧?然而习惯这种事情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改变他呢?   二人走上草甸。在宁缺的回忆和介绍下,莫山山跟着他参观了一下书院,然后二人走过湿地和旧书楼,穿过那片云深不知处的浓雾,便来到了山崖之前。   如同宁缺第一次来到书院后山时一样,书痴也被这片美丽不知四季的崖坪,那些宁静的湖光山色还有远处那道细瀑震撼,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致,说道:“这里就是真正的书院?”   宁缺说道:“如果说书院二层楼才是真正的书院,那么这里就是。”   莫山山轻声道:“对于修行者而言,不可知之地在云霄之上俗世之外,无法接触,书院虽说是唯一两世皆通的圣地,但又有几人能够来到这里亲眼看看这里的风景?想不到遇着你之后,我竟是先进魔宗山门,再来书院后山,实在是有些幸运。”   宁缺站在她身旁,看着眼前的湖光山色,听着她的轻声慨叹,心情也有些骄傲愉悦,说道:“遇着我了,以后还会遇着很多幸运的事情。”   虽是随口一句话,却也隐着一些微甜的意思,以后若长相厮守,那么自然还会有更多,莫山山有些不适应这种情景,低头微羞无语。   宁缺脸皮向来极厚,却是完全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带着她便往那片镜湖走去,说道:“我带你去见见七师姐,除了她别的师兄们都喜欢捉迷藏,实在不好找。”   莫山山心想这便是要拜见对方的宗门?不免觉得有些紧张,低头看着脚下山道慢慢随他前行,轻声说道:“你随意带外人进书院,会不会有些不妥?”   做为男子这时候最合适的回答当然应该说……你又不是外人。   然而宁缺这人脸皮厚实口舌便给,却着实在情爱之事上毫无经验、也严重缺乏能力,听着山山的担忧,竟老实回答道:“大师兄已经认你做了义妹,进书院又怕什么?而且今天也是大师兄让我带你进来看看,不然我可没这么大胆子。”   过镜湖时与七师姐打了个招呼,说了会儿闲话,然后便去溪畔打铁屋拜访四师兄和六师兄,习惯着裸着上半身的六师兄,见着宁缺忽然带了个漂亮的不像样子的小姑娘进来,不由唬了一跳,连忙用比挥锤更快的速度套了件外衫,而四师兄则是沉默坐在窗畔进行着推演,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般。   打铁屋里高温难耐,又满是蒸汽,宁缺想着山山毕竟是个爱美的姑娘家,只准备带她来说会儿话便离开,不料山山见着窗畔四师兄的推演,竟是不肯离开,而是走了过去,蹲下身子认真地看着沙盘上那些符线,神情愈来愈凝重。   宁缺神情微异,走到窗畔一同观看,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四师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蹲在沙盘旁的少女,漠然问道:“你也懂符?”   问书痴懂不懂符,就等同于问屠夫会不会杀猪,问猎人会不会走山路。宁缺知道四师兄就是这样性格,担心山山生出恼意,赶紧说道:“师兄,她就是书痴。”   “噢,原来你就是书痴姑娘。”四师兄看着莫山山重复道:“那你懂不懂符。”   宁缺完全无语。   天下三痴中,莫山山素来以淑静贤贞著称,竟是丝毫没有恼意,只是有些困惑,抬头看了宁缺一眼,想起他当日在荒原里的回答,不由微笑说道:“略懂。”   四师兄用手指着宁缺说道:“比他如何?”   莫山山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毫不犹豫说道:“比他强很多。”   宁缺愈发无语,觉得自尊很是受伤。   四师兄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那你确实有资格看我的推演。”   莫山山看着沙盘上那些缓慢行走的符线,不敢确定问道:“这真是推演算法?”   四师兄说道:“如果不是推演算法,你又怎会看的如此出神。”   莫山山吃惊说道:“可是听家师说,河山盘推演算法已经失传多年。”   四师兄摇头说道:“河山盘推演算法确实在大唐开元年间断了传承,但不到四十年后,你墨池苑七代祖师颖山人便和书院某位前贤共同参详六年,重新创立了推演算法的规范,其后二位先贤又穷毕生之力重铸了河山盘,你师傅王书圣既然是颖山人的传人,怎么能连这些往事都不知晓。”   莫山山怔怔看着面前那个普通无奇的沙盘,心想难道这真的就是传说中的河山盘,看着沙盘上那两道仿佛永远平行,实际上却在互相扰动的线条,她眉尖微蹙说道:“这是在推演不动符意与元气波动之间的初始时刻线值?”   四师兄没有想到这小姑娘只看了一眼便看出了自己推演的内容,神情微异,大感兴趣说道:“你对这方面也有研究?”   莫山山专注看着沙盘,说道:“略有研究,只是没有想过能凭空推演。”   四师兄看着她露出赞许之色,很是欣赏这个女子研习符道时的专注,转头对宁缺不悦说道:“还不赶紧搬个板凳过来,难道要让山山姑娘总这么蹲着?”   宁缺觉得非常无辜,然后继续无言,搬了个板凳过来。   莫山山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直接坐到板凳上,撑着下巴专注看着沙盘,偶尔与四师兄讨论几句,然后继续专注看沙盘。 第一百五十八章 书院两条路线的战斗(上)   宁缺虽然在符道方面颇有天赋,然而在修行如痴这方面,距离四师兄和莫山山还非常遥远,而且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无法听懂莫山山和四师兄讨论的那些内容,站在窗畔是百无聊赖,发现确实没有人愿意理会自己,只好讷讷离开。   走到打铁屋后,他躬身捧着溪水洗了洗脸,让被高温和水蒸汽弄的有些恍惚的精神清醒了些,然后坐在溪畔看着缓缓转动的大水车开始发呆,不是因为被遗忘后真有什么失落感,而是在思考前天雪夜红墙前说了那声喜欢后,这件事情应该怎样向下继续发展,很明显莫山山对自己的态度一如从前般平静淡然,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不要太过着急,然而为什么总觉得好像自己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听说你把书痴带到书院来了?”   一道声音从宁缺身后突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他回头望去,看着负手走来的陈皮皮正准备说些什么,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因为按照对这个家伙的了解,知道自己带着莫山山来书院,陈皮皮肯定会好生奚落打趣一番,绝不会像此时这般严肃。   宁缺说道:“不要想着借此攻击我,这是大师兄的意思。”   陈皮皮看着他身旁面溪而立,双手依然负在身后,圆乎乎的身躯竟被他硬生生站出了几分渊停岳峙的气魄,只听他缓声说道:“你想清楚了吗?”   宁缺微异问道:“想清楚什么?”   陈皮皮看了他一眼,神情严肃说道:“想清楚你要和莫山山在一起。”   宁缺嘲讽说道:“你不要小时候被叶红鱼欺负的太惨,就此便对女性失去了所有信心,继而想要拆散世间所有情侣好不?这样显得太可怜。”   陈皮皮正准备说些什么,宁缺忽然向后仰身,望向他一直负在身后的两只手。   看到陈皮皮身后那两只明显被猪蹄还要红肿的手,宁缺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冷气,跳起来关心说道:“你这是怎么了?”   陈皮皮看着溪对岸的青草野花,带着不尽沧桑意,悠悠说道:“那天你随大师兄回来时,我曾经向大师兄告了二师兄一状。”   宁缺看着他点了点头,说道:“然后呢?”   陈皮皮举起自己像红烧猪蹄似的双手,轻叹一声说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宁缺看着他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确定问道:“二师兄打的?”   陈皮皮点点头。   宁缺大怒说道:“二师兄下手怎么这么狠?平白无故怎么能随意打人?”   陈皮皮转头看着他,眼眶微湿说道:“小师弟,你居然敢为我怒斥二师兄,我终于确定你真是一个好人,只是二师兄搬出了院规,倒也不能算平白无故。”   “院规我也学过,哪里有不能告状这一条?”   “但有不能撒谎这一条。”   “那天在老笔斋里你撒谎了?”   “嗯……其实也不能算撒谎,就是我说十一师兄吃花那段稍微夸张了些。”   “夸张到了什么程度?”   “十一师兄不是见着所有花都往嘴巴里塞,他也是挑好吃的在吃。”   宁缺不可思议说道:“就因为这样……二师兄便拿院规惩处你?”   陈皮皮看着他伤感说道:“二师兄是君子,他很严格地按照道理规矩办事。”   宁缺感慨说道:“我怎么听着总觉得这毫无道理?”   陈皮皮看着他认真说道:“记住,只要夫子和大师兄没有意见,那么在书院唯一有资格讲道理的就是二师兄,也只有他说的话才是道理。”   宁缺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把这条真理牢牢记在心中,然后轻轻拍了拍陈皮皮的肩头表示安慰,心想原来呆在书院后山也不见得如何安全,如此一来想着自己被扔到俗世风雨中去打生打死,心理便觉得平衡了不少。   便在此时,陈皮皮忽然身体骤然僵硬,然后挣开宁缺的手,毫不犹豫转头便顺着小溪向后山深处跑去,胖乎乎的身躯竟像片落叶般,倏乎直去数十丈,瞬间消失在满山密林之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踪迹。   宁缺怔怔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心想果然不愧是年轻一代里境界最高的天才人物,明明肉身力量糟糕至极,竟能院服一挥便借了天地元气飘摇而去。   “听说你把书痴带到书院来了?”   又一道声音从宁缺身后突然响起,而且问的问题也一模一样,然后他的反应却与先前大为不同,先是身体微僵,然后迅速转身长揖及地,极为恭敬应道:“禀报二师兄,这是大师兄的意思,不过我确实也想带她来逛逛。”   二师兄点了点头。   宁缺直起身,强行压抑住不去看二师兄头上那顶古冠,神情看似平静,实际上院服里早已是汗如雨下,知道自己后面加那一句算是加对了,不然让二师兄误以为自己是拿大师兄压他,只怕也会拿书院的道理来教育自己。   二师兄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有些怪异,看着他沉吟片刻后问道:“你可知道师兄因何要认书痴为义妹?”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事实上宁缺也不知道当日在荒原马车上,大师兄为何笑着应下此事,莫山山这样的姑娘当然值得所有人喜欢,但书院后山毕竟不是世俗之地,大师兄的身份更是非同一般,总觉得此事有些突然。   “这件事情好像有些复杂。”   二师兄走到溪畔,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南门观一战,你表现不错。”   这已经是连续第二次得到师兄表扬,宁缺高兴地笑了起来,然后想起与观海僧一战后思及的书院不器意,不由好奇问道:“师兄,我那日登山时在柴门外看见的是君子不器四字,隆庆皇子看到的是什么?”   “隆庆看到的是君子不争四字。”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这是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隆庆他既然想和你争,那么被你一箭射死也是理所当然。”   宁缺听着这句话,暗想难道夫子当初在柴门外勒石上留下的话,已经隐隐昭示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震惊之余不由生出无限向往景仰之情。   二师兄此时正在考虑那件极麻烦的事情,看他脸上流露出来的仰慕神情,心头微动说道:“若要能够理解老师的境界,便需要一生专心修道方有一线可能。”   宁缺下意识里点了点头。   二师兄又说道:“老师他一生未曾婚娶。所以你若想达到那种境界,就不能被男女之事烦心,婚嫁之事还是暂时不要考虑的好。”   宁缺微异说道:“暂时不用考虑?”   二师兄严肃说道:“当然最好是永远不要考虑。”   宁缺大惊,浑然不顾和二师兄讲道理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连连摆手说道:“一辈子不成婚不娶老婆,将来老时岂不是会变成我师傅那样的可怜家伙?这事万万不能。”   ……   ……   傍晚时分,宁缺和莫山山离开了书院后山,而书院后山里的人们则是集体汇集到了瀑布不远处二师兄的小院中,开始召开一次非常重要的会议。   这次会议到的人数非常整齐。   除了读书人书院后山所有人都到了,无论是那些在林间弹琴吹箫的还是在松下娱棋的,都老老实实出现,然后搬了张椅子各自觅着角落坐好。   平常他们绝对不会这般老实,因为很多时候就连二师兄都没办法把他们从后山那些偏僻的角落里抓出来,然而今天不同,因为大师兄回来了。   只要大师兄在书院,那么无论他们躲在哪里,是在林子里冒充石头,还是在松树上冒充松鼠,或是在花中冒充小草,都会被轻而易举地找到。   书院最近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至于宁缺入世并且战胜烂柯寺长老传人观海僧这件事情,更不会让众人当回事,因为按照他们的想法,小师弟虽说境界低劣了些,但怎么也是自己这些人的小师弟,怎么可能会输给别人?   北宫未央搂着大师兄的肩头,苦着脸说道:“亲爱的大师兄,今天究竟有什么事情需要闹出这么大的阵势?赶紧说完赶紧散,我那曲子刚谱到要紧的地方。”   五师兄看着大师兄极为不耐烦说道:“是啊师兄,你回来那天我们已经给你接过风了,今天又有什么事?老八那盘棋眼看就输了,可不能让他借机耍赖。”   八师兄冷笑一声说道:“我看是你要输了吧?要不然我们这时候就回去继续?”   小院里一片嘈杂喧嚣,大师兄无奈看着众人,劝说道:“不要着急,不要急,什么事情都慢慢来,慢慢说才能说清楚。”   便在这时,一只手掌重重地拍到案几上。   啪的一声。   房间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随着二师兄冷峻的目光缓缓移过,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大师兄微微蹙眉,说道:“君陌,不要动怒。”   二师兄听着这话,赶紧站起身来,恭谨说道:“师兄说的是,君陌不对。”   这便是书院后山的生物链,二师兄通杀所有师弟师妹,所有师弟师妹都和大师兄亲近而毫无畏意甚至有些轻慢,可当着大师兄的面,二师兄就变成了鹌鹑。   陈皮皮轻轻向自己肿着的双手上吹了口气,看着乖巧站着的二师兄,偷笑想着,原来君陌你也有今天啊。   然而在二师兄目光压迫之下,终于没有人再敢说要走,也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话,房间里顿时变得安静了很多,甚至隐隐能够听到笔尖在纸上滑过的声音。   三师姐女教授余帘,专心描着簪花小楷,似乎发生什么事情都与她无关。   “今日让师弟师妹们都过来,是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大师兄说道:“小师弟入世之后,世间多有猜忖,而朝中有很多大臣已经入宫试探能不能指婚,前天宫里派人到山下传达了陛下的意思,陛下想知道我们书院到底有何想法。”   陈皮皮微怔说道:“这算啥?联姻还是下嫁?”   大师兄看着他认真说道:“小师弟是男子,自然不能算下嫁。不过在我看来这种事情实在是无甚趣味,想来无论老师还是小师弟都不会有此想法,修行之人终究还是要与修行之人相处,而且也要看小师弟自己。”   大师兄最后说道:“今日书痴已经进山与大家见过面,不知你们印象如何?我对山山的印象是极好的,所以我很乐意看到她与小师弟琴瑟和谐,当然你们不要在意我的看法以及我与她的关系。”   听着这话,屋内众人好奇地议论起来,心想小师弟找媳妇这件事情,怎么值得大师兄如此慎重,还要问自己这些人的看法。   只有七师姐注意到,听到这番话后,二师兄的神情明显有些不悦。 第一百五十九章 书院两条路线的战斗(下)   仿佛是为了给大师兄那句琴瑟和谐的话做注脚,铮的一声,十师兄西门不惑轻拔琴弦,九师兄北宫未央用手指轻敲箫管,淙淙琴声在屋内如流水般响起,随着音律同时响起的还有众人热烈的讨论声。   “宁缺和云麾将军家那位司徒小姐走的亲密,宫里如果要指婚,大约便是她了,不过老祭酒颇为欣赏宁缺的书法,那么金无彩也有可能,可如果再仔细往最早时候看去,李渔殿下和他也有不少来往,便是如今关系也极为密切。”   “我怎么总觉得指婚这种事情很恶心?不管是叫联姻还是卖肉,但总有些把小师弟往红袖招里卖的感觉,而且那些府上可没有什么简大家,哈哈哈哈。”   “哪里有你想的这般龌龊,依大师兄的意思,只不过是避免当众驳了陛下颜面不好看,所以才想抢在宫里指婚之前替小师弟把婚事定下,说起来后山这么多年竟没有办过喜事,也该轮着一场。”   “不过大师兄说的那位书痴姑娘我可没有瞧见,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小师弟是个孤儿,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应该多替他想想才是。她既然是大河国来的人,想必住在礼部那边,明天我们要不要集体进长安城替小师弟掌掌眼?”   “掌眼?那是位姑娘,又不是什么老器物,五师兄,我提醒你那位书痴姑娘是王书圣的传人,修为境界只怕不弱于你,你这些年天天抚松下棋,懈怠了修行,只怕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若惹恼了她当心进得长安城却出不来。”   听着这些痴人们说着痴话,大师兄摇头不已。   七师姐把矮几下嗑剩的瓜子皮扫到小篓里,抬头看着他神情,笑着说道:“我看书痴不错,小脸蛋儿挺圆的,娶进门来天天掐两把应该舒服。”   陈皮皮听着这话,想着这些年来在七师姐纤纤玉指下所受的折磨,下意识里抬起手来想要捂住自己胖乎乎的脸颊,却忘了手上有伤,痛的眉头快要拧了起来。   六师兄捧着一杯茶,憨厚说道:“打铁房里蒸汽足,那姑娘能熬那么多长时间,心性极为少见,我觉得不错。”   四师兄点头说道:“后山里终于能有一个真正懂符的人,很好。”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对视一眼,放下手中的古琴洞箫,笑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既然大家都说书痴好,我们自然也说书痴好。”   自宁缺从荒原回到长安城之后,他与书痴莫山山之间的那些传闻便流传开来,书院后山里的人们也知道些许,想着本来便是两情相悦之人,又有大师兄提议,如今见过书痴的人都说好,那么自然便是好的。   书院后山小师弟的婚事,似乎便要这样确定下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屋内响起一个声音。   “不好。”   七师姐微微皱眉。   众人吃惊看着二师兄,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出言表示反对,要知道二师兄此生最为尊敬大师兄,这些年来只要大师兄说的话,他绝对会毫不犹豫执行。   七师姐看着他嘲讽说道:“男女之情这种事情,你懂什么?”   二师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微低着头,看着身前自己那顶古冠的影子。   大师兄看着他平静问道:“书痴哪里不好?”   “我不是说书痴不好。”   二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只是小师弟如果一定要娶妻,那么有更好的对象。”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问道:“那又会是谁呢?”   二师兄缓缓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缓慢而坚定说道:“桑桑。”   ……   ……   书院后山有好几位师兄都不知道桑桑是谁,还是问了陈皮皮才知道,原来二师兄眼中比书痴更好的选择对象,居然是宁缺的小侍女。   四师兄说道:“书院向来不是一个以身份取人的无趣之地,但那个叫桑桑的小姑娘既然是小师弟的侍女,若要成婚便与唐律不合,总归是个麻烦。”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没有麻烦,只需要让她出籍。”   四师兄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微笑说道:“我坚持我的看法。”   二师兄回望着他,神情平静而坚定:“我也坚持我的看法?”   大师兄说道:“大部分师弟师妹都支持我的看法。”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师兄你让大家不在意你与莫山山的关系,但这关系已经存在,所以师弟师妹们的看法在我看来都没有任何意义。”   大师兄平静说道:“好吧,师弟师妹的看法确实不应该牵扯进来,但我的看法呢?”   “我不知道师兄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看法。”二师兄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在荒原上你要认书痴为义妹,是不是那时候你就在准备做这件事情?”   大师兄笑了笑,说道:“我只是觉得山山这姑娘确实很好,是小师弟的良配。”   二师兄没有笑,说道:“那为何桑桑就不能是小师弟的良配?”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若有所思问道:“你觉得桑桑好在何处?”   二师兄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瀑布上方的那些繁星,说道:“当日颜瑟与卫光明同归于尽,我与皮皮随后登山,便在崖顶看见一个小姑娘跪在地上捧灰,那个小姑娘便是桑桑,我觉得她很好,而且我知道她是要和小师弟在一起的人。”   屋内无比安静,只能听到柔软的毛笔尖轻轻刷过纸张的声音。就在这片安静中,忽然响起陈皮皮有些紧张不安的声音:“我也觉得桑桑挺好。”   大师兄神情有些复杂地笑了笑,看着他说道:“你又觉得她哪里好?”   陈皮皮思忖片刻后认真说道:“我说不出来,但我觉得她哪里都好。”   大师兄微微一怔,然后摇了摇头喃喃叹道:“哪里都好,哪里都好。”   书院后山自然是以大师兄为首,他的性情温和而干净,所有师弟师妹都愿意亲近他,并不害怕他,愿意听他的话,然而二师兄却是后山里的镇山律条,所有师弟师妹都害怕他,哪里敢反对他的意见。   以往后山里的众人面对二位师兄时倒也简单,反正大家都听二师兄的,然后二师兄必然是要听大师兄的,却从来没有遇见过今天这种局面。   “我觉得二师兄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虽说我并不明白捧灰是怎么回事。”   “那难道大师兄说的就没有道理了?”   “话不是这么说,二位师兄说的都有道理,我心境不够清明,似这般重要的事情哪里能比二位师兄想的更透彻,所以无论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的话,我都照着做便是,他们认为哪个姑娘更适合,那便最适合。”   一番刻意的插科打浑,并没有让屋内的气氛变得松动起来,反而因为二位师兄的沉默而变得有些尴尬,于是场间再次回复死寂一般的沉默。   大师兄看着二师兄认真说道:“师弟,有很多事情你不清楚。”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确实有很多事情我不清楚,我不清楚师兄对桑桑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因为她是光明大神官的传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师兄根本不想让她和小师弟在一起,然而师兄你想过没有,这样对那个小侍女并不公平。”   大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平静说道:“我对桑桑没有任何敌意,不过我承认你说的话,我确实不想让小师弟的一生再继续和她纠缠在一起。”   二师兄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大师兄说道:“没有理由,只有感觉。”   二师兄说道:“师兄,我这一生始终信奉一条原则,任何事情都需要理由。”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你不需要知道,老师知道。”   二师兄说道:“那为何不等老师回来再说这件事情?”   大师兄说道:“因为宫里已经传来消息。”   二师兄漠然说道:“我们如果不点头,谁敢给小师弟胡乱指婚?”   大师兄微微皱眉。   二师兄说道:“我已经有十年时间没有见过师兄皱眉了,师兄因何皱眉?是不是你也觉得这样做有些问题?”   大师兄依旧皱着眉头,看着他摇头说道:“那是因为我发现过了这么多年,君陌你依然没有成长,还是当年那个只知认死理,却看不到事物全面模样的热血少年郎。”   二师兄微怒说道:“老师绝对不会因为提前看到了前方道路上的某些险弯或者某些暗影,便提前让我们走上另外一条道路,我相信老师更加不会因为没有发生的事情而提前对无辜者施以责罚,所以我认为师兄你今天做错了!”   书院后山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大师兄和二师兄在某件事情上产生分歧甚至是争论,更何况如今争论似乎已经发展到了愤怒的相互指责,更是惊的众人鸦雀无声,别说开口说话,便是连呼吸都不敢让声音变大一些。   一片幽静,只有柔软的毛笔尖轻轻滑过纸面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房间角落里安静描着簪花小楷的三师姐,书院后山的三师姐喜静厌动,无论何时都不怎么说话,也很少与同门们来往,但大家知道就连夫子都极为赞许她的渊博学识和眼光,所以期待她能化解眼下的僵局。 第一百六十章 我们都是小孩子   在这等压抑气氛、幽静环境中,目光仿佛也变得有了重量,这么多双目光加在一处,终于让那支细笔缓缓慢了下来。女教授余帘看了一眼纸上的小楷,点了点头,把笔搁到秀气的小砚台上,然后望向那些用企盼神情看着自己的师弟师妹们。   果然不愧是夫子都很赞许的书院三师姐,她只用一句话便解决了这场书院从未发生过的师兄之争,对二位师兄的争论做出了很直接的判断。   “你们都错了。”   余帘看着大师兄和二师兄,平静说道:“无论是书痴还是那名小婢女,她们究竟是不是宁缺的良配,这本来就没有答案,因为配之一字讲究的是彼此间的感受,你们再如何坚持自己的看法,又怎么知道宁缺的感受?”   二师兄微微皱眉说道:“小师弟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也无亲族,书院后山便等若是他的家,他的婚姻大事,当然要由老师或者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做主。”   余帘微微一笑说道:“所以我说你们错了。”   “你们不了解小师弟,而我当初看着他登旧书楼,看着他吐血昏迷,看着他在窗畔日复一日的沉默消瘦,我知道他是一个有怎样性情的人,不要说什么宫里指婚,也别说我们这些师兄师姐要他娶谁,即便是老师回来后让他去娶昊天的女儿,他若不愿意便依然还是不愿意,他若愿意谁反对也没有意义。”   她转身看着大师兄平静说道:“人生的道路总需要自己走才知道其中滋味,所以最终还是要看他自己怎么选,无论怎么选,他将为之而付出的代价都属于他自己,他也必须学会承担这种代价,而我相信老师也会持如此看法。”   说完这句话,三师姐余帘收拾好桌上的笔墨纸砚,也不与众人打招呼便离了小院,那件套在她娇小身躯上的宽大院服随风轻摆入夜色而不见。   先前那番史上罕见的书院争论里大师兄说的话很晦涩难懂,二师兄说的话也有些含混不清,此时三师姐说的话亦是哲思渺渺不可觅,相信他们三人自己其实都只是隐约感觉到了什么,那么其余的人更是完全听不懂。   二位师兄陷入沉默中,师弟师妹们跟着三师姐的脚步悄无声息离开,七师姐木柚担忧看着坐在椅上的二人一眼,把桌上的茶壶灌满热水,然后也出了屋。   烛火轻轻摇晃,院后隐隐传来瀑布入潭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师兄缓缓站起身来,干净的眉眼间满是疲惫的神情。   二师兄站起身来,恭谨行了一礼。   大师兄说道:“既然她都这样说了,看来你我确实是错了,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而且我想不出来,既然他和山山两情相悦,又有什么道理不会选她。”   二师兄思忖片刻后说道:“因为他放不下桑桑。”   大师兄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皱眉说道:“小师弟会不会两个都要?”   二师兄肃容说道:“这般贪心会遭天谴的,而且那两个小姑娘虽说出身地位相差极大,但绝不是世间那等恶俗女子,岂能容小师弟如此快意。”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忽然问道:“君陌啊,你究竟看出来了多少?”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说道:“颜瑟和卫光明化灰之时,我看到了霎时动静,只是依然看不真切,难道师兄你已经看清楚了日后之事?”   大师兄微涩一笑说道:“只怕连老师都看不明白,何况你我?”   二师兄微微皱眉说道:“不知余帘又看出来了几分。”   “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小师弟身上,只怕还不如你我。”   说完这句话,大师兄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二师兄的肩头,说道:“君陌,也许你是对的,只不过我不忍。”   二师兄的身材颀高,见着师兄要拍自己肩头,习惯性地向前微俯,以便师兄能够拍的更顺手些,头上那顶古冠竟是险些打到大师兄的脸。   二人相视一笑,先前争论所带来的些许负面情绪,尽数散去。   只有那不忍二字依然随着瀑布的声音不停回荡。   ……   ……   宁缺并不知道书院后山为了自己的终生大事开了一次大会,更不知道在他眼中已然不惹世间尘埃的二位师兄竟为此事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近这些时日,他继续带着山山在冬意渐褪的长安城里游玩,去各家书斋品鉴前人大作。   前后两世加起来二十余载,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甚至没有和异性有过比较亲密的接触,所以他不知道现在自己和山山算不算谈恋爱,因为那夜在红墙白雪间说过喜欢后,二人之间的相处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是那般宁静随意,便是连手都没有牵过一下,唯一有区别大概是肩头相触时少女偶尔流露出来的羞意。   恰是这抹羞意,便弥补了宁缺对爱情想像的很大一部分遗憾,带着山山穿行于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中时,他时常会想起当日北山道口火堆畔靠着自己的婢女,想起燕北湖畔与自己漫步的司徒依兰,才明白有所回应才是喜悦情绪的根源。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哪怕没有什么亲密的肢体接触,也没有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所以宁缺很愿意陪着山山继续走着,只是在经过那些窄巷冬树荫影时,在踏过那些湖畔渐融的松雪时,他偶尔会觉得心里某处变得有些空荡荡的。   傍晚时分,二人走到临四十七巷。站在巷口的槐树下,宁缺再次向莫山山发出邀请:“进去坐坐吧,饭菜肯定是够的。”   莫山山看着不远处老笔斋的铺门,轻声说道:“不用了。”   宁缺不解问道:“为什么呢?”   莫山山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轻声说道:“和你一起并肩走在长安城里,我很开心,和你一起评点那些字画,我也很开心,那天夜里你说喜欢我,我很开心。”   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宁缺他脸颊上那个不显眼的小窝,睫毛微眨,忽然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戳了下,微笑说道:“但只有喜欢是不够的。”   ……   ……   回到老笔斋中,宁缺还在思考莫山山那句话的意思,如果要他去解数科难题或者是修行悟境,大概都要比理解女孩子们在想什么要简单的多,所以有些困惑。   “少爷,吃饭了。”   桑桑从小瓮里盛出两碗鸡汤,然后问道:“要不要洒点儿葱花儿?”   宁缺说道:“你熬的鸡汤是世间最好喝的,所以要喝原味,不能加葱。”   如果是往常,得到宁缺的表扬,桑桑一般会显得比较开心,虽然不见得笑,但给他添饭时总会拿饭勺在碗里用力压一压,但今天她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只是默默地给宁缺添饭,然后默默地坐到桌子另一边,默默地拿起了筷子。   宁缺看着她神情,忽然想到自己这些天确实有些行踪飘忽,笑着解释说道:“那天夜里我对你说过,书院后山那些不要脸的师兄师姐把我扔到长安城里当打手立牌坊,所以这些天一直备着有人过来挑战。”   桑桑轻轻嗯了声,然后捧着饭碗继续吃饭。   宁缺喝完鸡汤,又往面前那个大海碗的白米饭上浇了两瓢,然后风卷残云般刨饭。   桌旁一片安静。   宁缺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桌子对面的桑桑问道:“从你很小的时候,我们就一直在讨论究竟应该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嫂子。”   桑桑把饭碗轻轻搁到桌上,看着他说道:“是少奶奶。”   “那是离开渭城之后才改的称呼。”   宁缺想着那时候带着桑桑去红袖招里挑姑娘的往事,不由笑了起来,然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天自己的心里总有些地方觉得空荡荡的,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听到某个人的意见或者说他还没有向某个人进行报告又或者他想听到些想听到的。   他看着桑桑很认真地说道:“你觉得莫山山怎么样?”   桑桑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很长时间后重新端起饭碗,说道:“很好。”   宁缺看着快要把小脸埋进饭碗里的小女孩儿,微异问道:“就很好?”   桑桑的小脸从饭碗里探出来,看着他说道:“就是很好啊。”   宁缺看着她像小池般清澈的眼睛,像雪后初草般微黄的头发,看着她微黑的小脸蛋,看着她脸上粘着的那粒饭,沉默了很长时间,无言笑了笑。   “没什么,就是随口问问。”   他伸手把桑桑脸上粘着的那粒饭摘下来,很熟练地扔进自己嘴里,然后继续低头吃饭,不知为何心情却变得有些低落,默然想着自己的桑桑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吃完晚饭,像平常那样桑桑去烧水洗碗,宁缺则是开始写符,疲惫困倦时便会随意写上几幅书帖调剂一下精神,到了夜深时便烫脚上床准备睡觉。   隆冬虽然快要过去,春天却还没有真正到来,夜色下的长安城还是有些寒冷,二人还是睡在去年冬天砌的炕上,如往年那般头脚相对。   桑桑的小脚丫洗的干干净净,被宁缺抱在怀里,他摸着这对光滑娇嫩洁白如玉的小脚,觉得非常舒服安心,吧嗒一声亲了口,然后闭上眼睛进入了美妙的梦乡。   无论怎么看,这似乎都只是宁缺和桑桑过去十五年间夜晚的重复,都只是一个寻常无奇的夜,然而桑桑却根本没有睡着。   她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静静看着糊着废弃符纸的屋顶,仿佛看着过去这些年来曾经住过的岷山山洞的岩壁、渭城小院的土墙。   ……   ……   (嗯嗯,一写到桑桑我就顺了,看来果然要顺命,这章章节名很棒。) 第一百六十一章 苦孩子   半夜时分,鸡都还没有叫,桑桑悄悄爬起床,套上那件略显宽大的侍女服,穿上已经有些显旧的小棉鞋,推门走出卧室来到天井里。   她把井沿上的残雪抹掉,开始打水填满灶房里的水缸,把前天劈好的柴整整齐齐码到墙角下,然后她拿起扫帚走到前铺,把地面扫的干干净净,接着开始抹桌子,收拾桌上那些散乱的笔墨纸砚,蹲在铺门边仔细检查了一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些都是她平时每天都做的事情,只不过今天做的更加专注认真,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好,东边的天空已经隐隐透出几抹晨光,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走出老笔斋去巷口买了两碗酸辣面片汤。   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吃完属于自己的酸辣面片汤,然后把属于自己的碗洗干净,桑桑走回卧室开始收拾属于自己的衣物,她从床下取出那个匣子,把里面厚厚的银票分成完全相同的两叠,把她认为属于自己的那叠揣进怀里。   她走到炕边,看着依旧在酣睡的宁缺,细细的眉头缓缓蹙起,她就保持着皱眉的姿式认真地看了他很长时间,然后背起行囊离开,没有任何犹豫的神情。   老笔斋的铺门开了。   老笔斋的铺门关了。   因为前些天她修理过的关系,铺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背着行囊,就这样沉默地离开,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与晨光相汇的临四十七巷,再也未曾出现,仿佛如同她以前根本就未曾来过一般。   ……   ……   晨光中的大学士府一片安静,深色厚重的大门紧闭,府门外扫地的仆役刻意控制着条帚与地面发出的摩擦声,府内的那些参天冬树沉默无言。   桑桑背着行囊走到学士府门前,与那名面露警惕之色的仆役说了几句话,然后不再理会他,皱着眉头走到紧闭的大门前开始敲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情绪不大好的缘故,她的小拳头里竟是蕴藏着很大的力量,落在厚重的学士府大门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巨响,听上去就像激昂的战鼓。   如战鼓般的叩门声顿时惊醒学士府里的人们,门后隐约传来喝骂和不悦的询问声,那名在府外扫地的仆役吓的半死,快步跑到桑桑身后,准备把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丫头赶走,然而便在此时门开了。   “二管家,我真没想到这野丫头胆子这么大。”仆役哭丧着脸说道。   睡眼惺松的二管家揉了揉眼睛,满脸不悦地看着身前那名小侍女,挥了挥手准备命人把她赶走,然而他忽然觉得这个小侍女有些眼熟,下意识里再次揉了揉眼,终于清醒了过来,想起前些日子府里传的沸沸扬扬那事。   “您……您……您是……小……小……”   ……   ……   因为起来的匆忙,曾静大学士夫妇二人都穿着便服,莫说洗漱,甚至连头发都还有些乱,只是看着安安静静站在身前的小姑娘,二人的心情更是乱到了极点。   桑桑紧了紧右肩上的包裹,低头看着自己探出裙摆的小鞋,说道:“那天你们说我是你们的女儿?”   曾静夫人连连点头,脸上满是惊喜的神情,如果不是大学士扶着她,只怕她此时已经高兴地晕倒在地上。   桑桑继续看着自己的鞋尖,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我小时候听……他给我讲过唐律,在成婚之前,夫母有养育子女的责任,你们那天让我搬到大学士府来住,如果是要完全唐律规定的责任,那我可不可以搬过来住?”   “当然可以。”曾静夫人惊喜地牵起她的手说道:“这是你的家,你当然能回来住。”   曾静大学士看着身前这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喜悦之余不免也有些疑惑,想那日自己与夫人屈尊降贵去那个铺子求她回来,她却偏不回来,说要陪着自己那个少爷一起过日子,他身为当朝大学士,当然知道宁缺回长安城后的这些动静,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她愿意回来做自己的女儿。   毕竟是当朝大学士,又是位讲究父道威严的长者,曾静既然已经认定桑桑是自己的女儿,心中有所疑惑自然很直接地问了出来。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对夫妇很认真地说道:“我现在开始不喜欢他了,所以我不想和他住在一起。”   曾静大学士微微皱眉,想起皇后提醒自己夫妇二人的那句不要断了情份,沉吟片刻后说道:“你们毕竟也是相处多年,不说主仆情份也总有些相互扶持的过往,便是要搬回学士府,似乎也应该与宁缺打声招呼才是。”   桑桑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身就往学士府外走。   曾静夫人大惊,急忙把她抓住,颤声说道:“这又是怎么了?”   桑桑静静看着曾静大学士,没有说话。   曾静夫人慌乱到了极点,狠狠瞪了大学士一眼,大怒说道:“不会说人话就不要瞎说话,你要是再让我这苦命的孩子不见,你当心我跟你没完!”   学士府向来以夫人为尊,是以曾静虽然并不认为自己先前那句话有何错处,对桑桑如此无视自己这个父亲更是感到恼怒,在夫人杀人般的目光下却是只好闭嘴。   桑桑看着曾静夫人说道:“我跟着你住,我不要跟着他住。”   曾静夫人大喜说道:“都依你,我马上让人把你父亲的东西都搬到书房去。”   ……   ……   宁缺起床后没有看到桑桑,他披了件袄子走到天井里喊了声,也没有听到桑桑的回答,他伸了个懒腰走到灶房看了一眼,发现桑桑没有生火也没有烧水,忍不住摇了摇头,走到前铺便在桌上看到了那碗酸面片汤。   “牙都没刷,怎么吃早饭?”   他看着那碗酸辣面片汤皱着眉头想道,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起床后便有一双小手把一碗清水和牙具送到自己面前,忽然有一天没有人伺候便觉得有些不习惯。   “就算你急着出去买汤最鲜的第一碗,也得服侍我洗脸刷牙了才去啊,噫,不对劲,面片汤已经买回来了,你这个死丫头又跑哪儿去了?”   宁缺坐在桌边一面吃着酸辣面片儿,一面想着桑桑去了哪里,最后想着大概她吝啬的习气再次发作,非要去南门菜场买城外乡农挑进来的新鲜蔬菜。   “也就能便宜两三个铜板,也值当起个大清早,还要跑这么远的路?”   吃完酸辣面片,宁缺一面嘲笑着某人,一面端着脏碗走回后院,随意把碗扔到灶台旁,觉得还有些困,于是去睡了个回笼觉。   天色大亮时,他再次醒来,揉了揉眼睛,趿着鞋走到屋外,发现前铺和后院里依然没有动静,不由有些恼火喊道:“热水呢?还让不让我出门了?”   没有人回答他,老笔斋前铺后院一片安静。   宁缺怔了怔,走到灶房一看,那只脏碗还搁在灶沿上,灶洞里依旧是冷火秋烟,没有柴火没有生火,自然更不可能有什么热水。   他走到天井墙边,看着那堆被码的整整齐齐的细柴堆摇头叹息了两声,抱了一小堆细柴走回灶房开始生火烧水。   虽说有好些年没有做过家务事,但毕竟前面那些年都是他在负责二人的生活,所以生火烧水这种事情对他并不难,没过多长时间,锅里的水面便开始冒出热气。   宁缺看着锅上的热气,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地方不对劲。   水烧热后,他洗了一把脸,不知想到什么,竟是把灶沿上那只脏碗也洗了。   如果是平日,他这时候应该去书院,或者去长安城里游荡,但今天他哪里都没有去,而是沉默走到前铺,坐进自己那把太师椅里,看着那些被擦的锃亮的桌椅陈物架,看着被扫的一粒尘埃都没有的洁净的地面,开始发呆。   他在桌边沉默了很长时间,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僵硬,巷子里不时有人经过,当那些人影映上铺门时,他便会抬起头,然而始终没有人推门进来。   没有人推门回来。   宁缺一直沉默等到快要近午的时候,他忽然起身推开铺门走了出去。   他到东城便宜坊买了只烤鸭,又去菜场买了些青菜,然后回到老笔斋。   铺子里依然没有桑桑的身影,宁缺沉默片刻后进了灶房,抄起锅铲炒了两盘青菜,蒸了一锅米饭,把烤鸭削皮改刀,漂亮地铺在盘子里,然后端到前铺桌上。   两双筷子,两海碗喷着热气的大白米饭,丰盛的菜肴。   宁缺满意地看着桌上的饭菜,双手扶膝,然后继续等待。   然而等了很长时间,依然没有人回来吃饭。   还是两双筷子,却只有一个人,而米饭和菜都已经冷了。   宁缺盯着桌上的饭菜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有些颤抖,夹了半天竟是连一根青菜都夹不起来。   他抓起筷子便想扔出去,却又强行压抑住,缓缓搁到桌上。   他忽然站起身来,走回后院卧室,极其粗暴地掀开床板,取出匣子,然后把匣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床上。   看着那些飘舞的银票,他终于确认她是自己离开的。   宁缺面无表情伸手把那些银票重新叠好揣进怀里,从墙角杂物箱里取出前日才修复好的元十三箭装进包裹,把所有的符纸全部塞进袖中,从柴堆旁拿起那把柴刀插进腰间,最后把大黑伞背到自己的后背上,走出了老笔斋。   他知道桑桑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但他清楚这会是自己这辈子所面临的最艰难的战斗,所以带上了自己所有最重要的东西,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安慰自己,自己一定能够找回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件东西。   如果找不回来,那他也不用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寻人   腰间别着柴刀,手里提前箭匣,身后背着大黑伞,宁缺离了老笔斋,来到大街前,开始了自己寻找桑桑的旅程。   第一站是隔壁吴老二家的假古董店,他推门而入,直接问道:“吴婶你有没有见过我家桑桑?”   老笔斋如今已经是临四十七巷里的传奇铺子,这一年多时间里的那些故事,让很多人都知道那间铺子是个不简单的地方,吴婶见着宁缺的神情,不自然便生出几分悸意,连连摇头说道:“没有见过。”   宁缺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走。   接着他来到西城某间赌坊,直接找到了鱼龙帮帮主齐四爷。   “你有没有见过我家桑桑?”   齐四爷神情微异道:“前些天送银票过去时见过一面,这几天倒没见着,怎么桑桑又出事情了?”   宁缺微微蹙眉,问道:“她以前出过什么事?”   齐四爷说道:“你回来之前她曾经被长安府索回去问过一次话,谁也不知道牵涉进了什么案子,竟是军方直接出的手,我没能拦下来,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桑桑没受什么欺负,而且当天便出来,可能是书院传了话?”   宁缺不知道这件事情,沉默片刻后心想终究还是先找到她比较重要,看着齐四爷认真说道:“让帮里的人在长安城里找找她,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齐四爷说道:“你放心,只要她还在长安城里,我绝对就能把人找出来。”   宁缺心下稍安,心想鱼龙帮乃是长安城第一大帮派,又有官府背景,帮中子弟无数,密布各坊市街巷之中,无论桑桑藏在哪里,肯定都能找到,然而紧接着他想到,距离清晨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如果桑桑已经离了长安城该怎么办?   于是他紧接着来到皇宫。   “封长安城门?宁缺你是不是疯了?就算是宰相大人也不敢做这种事情。你杀了我我也没办法,我没那个权力,而且我也不想让陛下以为我想起兵谋反!”   侍卫副统领徐崇山,看着身前低着头的宁缺,正想继续骂上几句,却被他身上流露出来的那抹冷厉杀意慑住了心神,赶紧安慰道:“你放心,我马上行文让长安府去替你找人,这样可以了吧?”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长安府不够,能不能帮我发海捕文书?”   徐崇山倒吸一口冷气,他看出来宁缺今天已经快要进入某种癫狂的状态,哪里敢直接拒绝,轻声解释道:“你家小侍女又没有犯案,刑部怎么可能发出海捕文书?”   宁缺从怀里取出一小幅画像,拍到他的胸前,说道:“我现在报案,就说她偷了主家一万多两银子,这应该可以让刑部发出海捕文书了吧?”   徐崇山接过那幅画像一看,心想你画画的本事比写字倒是要差上不少,正准备再说些什么,一抬头却见宁缺早已走出了皇城,不由叹息了一声。   看着那个充满了肃杀意味的背影,徐崇山叹息之余连连摇头,心想如果今日长安城里有谁不长眼撞见这种精神状态下的宁缺,那只怕是真的找死,紧接着他忽然间想到了朝堂上某椿传闻,一拍脑门赶紧追了出去,却不料宁缺走的太快,竟是瞬间消失不见,不知去了何处。   ……   ……   通过朝廷和鱼龙帮双向堵死桑桑外逃的通道后,宁缺在长安城里继续穿行寻找,他去了城南的晨市菜场,去了以脂粉闻名的陈锦记,去了松鹤楼,还去了红袖招,却依然没有找到桑桑的下落,然而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被他全身的武器的杀意惊呆,那道杀意似乎快要把这座长安城掀开来。   最后他去了公主府,然后从李渔的嘴里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答案,只不过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让他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宁缺看着李渔问道:“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李渔看着他嘲讽说道:“可能是因为某人这些天忙着在长安城里和书痴出双入对,哪里会顾得上自家小侍女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缺看着她认真问道:“殿下这是在嘲笑我?”   “不。”李渔看着他冷声说道:“我是在嘲讽你。”   宁缺问道:“为什么?”   李渔应道:“因为桑桑是我的朋友。”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明白了。”   ……   ……   文渊阁大学士府,今日一片安静,尤其是书房里的气氛,更是压抑紧张到了极点,所有这些气氛的来源,全部是因为站在书房中的宁缺,来自于他毫无表情的脸以及身上所流露出来的那股危险气息。   曾静大学士已经让了座,管家也已经奉上茶,但宁缺没有坐,因为他今天在老笔斋那桌饭菜旁已经坐了很长时间,他也没有喝茶,因为他现在的嘴里已经很苦,而且根本没有闲聊的心思。   宁缺看着书房角落里的睡具,微微皱眉,心想大学士常年睡在书房里?岂不是说他们夫妻二人关系不协?这样的一对夫妻只怕不是什么适合的父母,而且这件事情总有些奇怪,桑桑怎么就忽然多出一对父母来了呢?   这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想过桑桑找到亲生父母之后会怎么办,所以他现在的情绪有些异样,有些很奇怪的紧张。   “首先我想知道桑桑是不是在府上。”他问道。   曾静大学士点了点头,微笑说道:“既然相认,总要回府来住。”   宁缺直接问道:“你说她是你的女儿,可有什么证据?”   曾静大学士诚挚说道:“说实话确实没有什么铁一般的证据,但所谓母女连心,而我家夫人记得桑桑身上一些特征,加上时间确实契合,所以我想这件事情一定不会有错。”   宁缺抬起头来,说道:“请恕我现在没有心情与大学士夫人对什么证据,我来贵府只想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她接回去。”   听着这番话,曾静大学士微微皱眉,心想虽说你身份来历不凡,但我乃朝中大学士,岂能容你这般强硬,不悦说道:“世间哪有强行拆散骨肉的道理?桑桑既然是我的女儿,又怎能还给你做婢女?”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件事情也可以稍后再讨论,但首先你是不是应该先让我见一见她?毕竟她现在还是我的侍女。”   曾静皱眉说道:“依据唐律,她是不是你的侍女还要由长安府判定。”   宁缺看着他说道:“大人你最好不要忘记,我是户主,只要我不同意,谁也别想把她迁出去,而且你没有证据,去长安府打官司也是我赢。”   曾静的眉头皱的愈发厉害,还未等他来得及做出什么应对,一直面带微笑强忍怒意伺候在旁的学士夫人提前发作起来,她满脸怒容冲到宁缺身前,指着他的鼻子便是一番痛骂:“就凭你这等无良的主人也想让我女儿给你做婢?你甭想有这种好事,去长安府打官司?我家老爷乃当朝文渊阁大学士,随意修封书信过去,上官那个丑货难道还敢把我女儿判还给你!”   我家的桑桑忽然多出了对亲生父母,宁缺本就有些无措,心里有些说出不口的大恐惧,此时被大学士夫人一骂,顿时由惧生怒,看着身前这位妇人沉声说道:   “夫人大概还不明白,本人宁缺乃是夫子亲传弟子,书院二层楼学生,御书房里有过座,公主府里喝过茶,你若敢修书给长安府,我就能让陛下写道旨意查查你家大人有没有贪腐。”   听着这番赤裸裸的威胁,曾静大学士勃然变色,一怒拍桌长身而起,走到夫人身旁指着宁缺的鼻子喝斥道:“你这年轻人好不知理!”   宁缺丝毫不为所动,看着夫妇二人平静说道:“书院教的道理就是拳头,大学士你应该明白,如果把我逼急了,我直接把你们这座学士府给烧了,然后躲进书院后山,你们又能到哪里评理去?”   便在此时,书房竹帘一阵响动,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出来。   “你们不用怕他。公主殿下肯定会向着我,而且我要回来住,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至于书院那边,二先生对我说过不会让他欺负我,如果他敢把这座宅子烧了,我就去向二先生告状,二先生肯定会把他的人给烧了。”   桑桑走到曾静夫人身旁,看着宁缺面无表情说道。   宁缺看着她那张微黑的小脸,怔了怔,然后情绪很复杂地笑了笑,有一种飞出悬崖却最终抓住了那棵松树的感觉,双腿骤然一软险些坐到地面上。   从清晨到此时,从老笔斋到学士府,他今天走了很多地方,从精神到肉体紧张疲惫到了极点,此时终于看到了她,那种紧张疲惫便放松成了类似虚脱的感觉。   看到了就好了。   因为只要看到了就别想再跑了。   此时终于放松下来的宁缺,回想起这整整一天心中的恐惧,想起那种可怕的感受,难以抑止地生出一股如火焰般的怒意,混合着那种完全说不清道明的酸意,最终化出了喷薄而出的无数句话。   “不错啊你,找到了亲生父母,翅膀硬了可以飞了?二先生?你居然在书院也有了靠山,先前我在公主府已经被李渔骂了一顿,我是不是还要回后山被二师兄打一顿,你才解气啊?啧啧,到底不愧是学士府的大小姐,居然玩帘动玉人来这招,可惜你不够白,哪里算什么玉人,就是个小碳人儿!”   这话说的可谓是尖酸刻薄到了极点,任何人听了只怕都会愤怒地与他大吵一架,曾静夫人已经气的捂住了胸口,然而桑桑的小脸上却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宁缺的眼睛,非常平静地说道:“这关你什么事?”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不喜欢   自从桑桑四岁起,宁缺便没有再打过她。   也就是从那天之后,在和桑桑的无数场战斗中,他永远是失败的那一方。就比如此时,桑桑只用一句话便化解了宁缺言语间所有的尖酸刻薄并且变作一道闪电,劈的他浑身僵硬,心生无尽幽怨。   这关我什么事?这关我什么事?你的事情凭什么不关我的事?宁缺越想越是生气,气的像隔壁吴老板一般浑身发抖,卷起袖子便在学士府书房里四处寻摸起来,像极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他想找到一根小木棒,然后找回桑桑四岁之前的美好人生,然而书房里不可能有小木棒,他和桑桑的生活也早已无法回到她四岁之前。   就算找到了,他现在也不可能真把桑桑的裤子脱下来,狠狠抽打她的屁股,所以半响后他很无助地重新走到回桑桑面前,低着头说道:“跟我回吧。”   桑桑低声说道:“不回。”   宁缺抬起头来瞪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不回?”   桑桑轻声回答道:“因为不高兴住那儿。”   “为什么不高兴?”   “没道理,就是不高兴。”   “你不是没道理,你是没头脑!”   “关你什么事?”   宁缺大怒说道:“我是少爷,你是我的小侍女,当然关我事。”   桑桑低着头说道:“来长安城后你才让我喊你少爷。”   宁缺轻轻叹息一声,伤感说道:“我把你从小养到大……”   桑桑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没有到大,八岁之后就是我负责洗衣服煮饭,还有所有家务,所以是我在养你。”   宁缺酝酿了很长时间的情感攻势,竟是刚开了一个头便被冷冰冰地打断,以至于什么一把屎一把尿之类的话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这种感觉非常难受,就像是酸辣面片汤呛进气管里一般。   他忽然想明白桑桑不是渭城的人们也不是书院的师兄师姐,她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根本不会被自己模拟出来的这些情绪所欺骗过去,自己最擅长的那些手段对她根本没有用处。   他恼火说道:“银子还是我挣的吧?”   桑桑蹙起细细的眉尖,说道:“但挣银子都是我想的办法,来长安后如果不是我逼着你卖书帖,我们现在还是穷人。”   宁缺这时候的头脑有些不清醒,所以没有听见桑桑说的我们二字,不然他一定会胸有成竹很多,但因为没有听见,所以他此时满腹委屈悲伤,幽怨想着自己在岷山里辛苦打猎在梳碧湖杀马贼,还有冒着生命危险跟朝小树去杀人,虽说是替小黑子报恩,但还不是想给这个家多挣些银子。   他其实很清楚桑桑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和她找到了亲生父母无关,和什么事情都无关,于是沉默片刻后开始继续卷袖子。   桑桑继续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曾静夫人在旁边看着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自己女儿,咬着牙便冲将过去,想要把这个天杀的家伙给撞死或者把自己撞死算了。   曾静急忙拉住自己的夫人。   他皱眉看着书房里的宁缺和桑桑,感觉到这二人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种主仆关系,尤其奇妙的是,二人明明是在争吵却依然让人觉着和谐无比,仿佛就像是一个任谁都分割不了的完整的世界。   是的,宁缺和桑桑在一起便是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习惯了相濡以沫从来不会想着要相忘于江湖的世界,如今这个旧的世界终于产生了一道裂痕,即将分裂或者重新组合,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即将发生改变,却不知道会向着光明的那个方向去还是黑暗的方向去,抑或会产生一场大爆炸,生成了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   宁缺看着桑桑很认真地说道:“我们必须把话说清楚了,无论怎么说我肯定是会结婚的,我们两个不可能就这么混一辈子。”   桑桑看着他微微蹙眉,似乎觉得他这句话说错了。   “不好意思,因为太紧张所以说错了。”宁缺重重拍了下脑袋,重新说道:“毫无疑问,我们两个人肯定是要过一辈子的。”   接着他继续说道:“但我终究还是要结婚的,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我很明白你现在的感受……”   桑桑忽然问道:“你说我们肯定要一起过一辈子?”   宁缺回答的相当理所当然:“必须的!”   桑桑说道:“那你又要结婚。”   宁缺点点头。   桑桑说道:“你结婚就要和别人过一辈子,那你怎么和我过一辈子呢?”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对脸皮极厚的宁缺来讲这不算问题,他笑着回答道:“就算结了婚,我们一样可以一起过一辈子啊。”   桑桑回头看着曾静夫人问道:“朝里还有哪些大臣的儿子没有娶老婆?”   曾静夫人已经被二人先前那番对话震惊的完全说不出话来,身为朝廷命妇,她哪里见过这样的主仆关系?这时骤然听到女儿发问,竟是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里回答道:“好些大人府上都在挑……”   桑桑回过头看着宁缺说道:“那我嫁他们。”   宁缺怔住了,有些恼意,又因为这些恼意而生出些羞,汇集在一处便成了羞恼,斥道:“你才多大点儿!嫁什么嫁!”   桑桑说道:“听说大河国那边十四岁便能成婚。”   听到大河国三字,宁缺无来由觉得自己矮了半截,气魄顿时为之一泄,和言悦色劝说道:“但我们这是在长安城。”   桑桑说道:“就算在长安,再过一年我满十六也可以嫁人了。”   宁缺愣了愣,大怒说道:“你又黑又瘦,还当过十几年的小侍女,你以为那些有家世的公子哥会愿意娶你?”   桑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是当朝一品大学士的女儿,我是公主殿下的朋友,我是光明大神官的徒弟,书院里的二先生宠着我,我手里还有几万两银票,你说凭什么那些人不愿意娶我?”   宁缺气的浑身发抖,说道:“你不提银票还好,一提银票我便一肚子气,你居然把银票都分了,你真想分家啊!”   桑桑提醒道:“我们正商量我嫁人的事情哩。”   宁缺用力挥动手臂,斩钉截铁说道:“不准嫁!”   在他说出这三个字后,学士府书房内一片安静,曾静夫妇神情复杂,而桑桑只是默默看着宁缺,宁缺有些尴尬地放下了手臂。   ……   ……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终于知道桑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旁牙牙学语的小女童,而一旦长大便无法回去,小女童变成小女孩再变成少女变成小女人最后渐渐年华不再,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所以必须开始思考长大之后的那些事情,无论那些事情是喜悦还是酸楚。   小女孩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他能眼睁睁看着桑桑嫁给别人吗?   无论是瘦瘦小小的清稚少女,还是青春正盛的姑娘,无论是婚后变得臃肿唠叨的她,还是白发苍苍躺在竹椅上的她。   只要她是桑桑,他就无法看着她嫁给别人。   他不准她嫁,那她凭什么看着他娶?   宁缺低下了头,有些无措,有些慌张,有些茫然,有些明白。   他明白了桑桑清晨离家时的感受。   他明白了自己的感受。   然而仅仅明白是不够的。   宁缺想起昨天傍晚时分听到的另一句话,身体有些僵硬。   他向曾静夫妇很恭谨地长揖行礼,请他们给自己和桑桑一个单独对话的空间,曾静夫妇互视一眼,叹息着走出了书房。   “我不能骗你,我确实很喜欢她。”   宁缺看着低着头的桑桑,说道:“你不用问我,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我小时候偷看那些大姐洗澡的时候确实说过喜欢,在红袖招里看见水珠儿陆雪我也说过喜欢,但……她不一样,我是真的很喜欢她。”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沉默不语。   宁缺接着说道:“而且问过你,你也说她很好。”   桑桑抬起头来,说道:“她确实很好啊。”   宁缺说道:“但你又不喜欢。”   桑桑说道:“很好不代表我就要喜欢。”   宁缺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   桑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不喜欢你喜欢别人。”   书房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宁缺低声说道:“但我已经对她说了喜欢。”   就像过去这些年里很多次那样,遇着真正难以抉择的问题,他总是习惯于从桑桑那里得到建议答案或者哪怕是精神上的支持,然而他忘了一件事情,这次的问题涉及到桑桑自己。   桑桑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生气没有愤怒也没有哭泣,她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饿了,要睡了,你走吧。”   饿了所以要睡,这句话说的毫无逻辑。   宁缺看着她说道:“你不在家我睡不好。”   桑桑不说话。   宁缺说道:“那我饿了谁给我煮面吃啊?”   桑桑不说话。   宁缺忽然说道:“我给你煮面吃好不好?”   桑桑还是不说话。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先去静一静,明天我再来接你。”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桑桑走到书房门旁,看着向花圃里走去的宁缺,说道:“鸡蛋在灶房米缸里,煎的时候你少放点油。”   ……   ……   (这章大概是我这辈子写书以来修改最多的一章,来回磨了无数次,删了很多温情回忆之类的东西,尽量干净透明,有细节有气息,我的能力上限,请不要不喜欢,要喜欢。) 第一百六十四章 骂湖   宁缺回到老笔斋,推开铺门时发现铺门没有咯吱咯吱响,于是他想起来这是桑桑修好的,走进灶房把手伸进米缸摸出几个鸡蛋,于是他想起来这是小时候自己教给桑桑的方法,走到水缸边准备盛水煮面,看着满满的水缸,于是他想起来桑桑清晨离家出走前把所有的家务活儿都做完了。   他走出灶房,在天井里沉默站了很长时间。   他身上还背着黑伞,手里还提着箭匣,腰间还别着柴刀,整整一天时间,他一直奔跑着站立着,没有坐下,没有喝一杯茶,没有吃一点东西,但他这时候完全没有煮面吃的心思,只是怔怔想着心事。   墙角整齐的柴堆,前铺干净的桌椅,勾起了他很多回忆,至于具体回忆了些什么事情,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有桑桑的家,每个角落里都透着股冷清的味道,他不能习惯。他不禁想到这才一天时间,自己已经孤单寂寞到难以忍受,离开长安去荒原的这大半年,桑桑一个人在家是怎样过的?   院墙上趴着一只猫。   那只猫抬头看着夜空里的星星。   宁缺看了一眼它,从墙脚柴堆里抽出一根扔了过去。   正在模仿孤独的猫儿被打扰了情绪,扭头冲着墙下的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厉叫,然后跳下墙去消失不见。   没有桑桑的家,没有烟火气息,四处透着股寒意。   宁缺无法在这样的家里呆下去,所以他离开。   ……   ……   宁缺先去了礼宾苑。   大河国墨池苑的弟子们都住这里。   山山也住在这里。   礼宾苑里生着一大片竹林,纵使在冬季依然泛着幽幽的绿意,此时在夜里被灯光一照,显得愈发静谧。   宁缺没有进礼宾苑,他站在苑门对面的锦山假石间,沉默看着那处的灯光,看着灯光里的人影,他的眼力很好,能够隐约看到最深处的那间厢房里,窗畔有少女的剪影,她正在专心地写着什么。   是在写很难写好看的宁缺二字吗?   宁静静静看着窗畔的少女剪影,看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转身离开,向城南去。   ……   ……   长安城南,雁鸣山下雁鸣湖。   宁缺站在湖畔,沉默看着湖面,湖面上的冰层早已融化,只不过因为冬意犹存,所以冰块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变成了近乎柳絮状的事物,在遥远对面湖岸间的灯光照耀下,仿佛是无数道柔软的金线。   噗通!噗通!   他拣起石头向湖面上的那些黯淡金钱砸去,一块一块又一块,直到最终把自己眼前的所有冰絮全部砸成碎末才罢手。   先前拿干柴砸野猫,此时拿石块砸冰絮,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现在非常不爽,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被破坏的不成模样,所以他不允许别人能够藏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偷偷笑话自己。   把手里最后一块石头扔到脚下,宁缺扶着腰喘息了半晌才平静下来,看着夜色下的雁鸣湖,用微哑的声音抱怨道:“鸡蛋在米缸里,煎的时候少放点油?你人都不在了还要管我煎鸡蛋时放多少油?有你这么抠门的家伙吗?蛋在米缸里,水在水缸里,你咋不说饭在锅里,你在哪里?”   “什么叫你养我?我杀马贼抢猎户,这辈子什么阴损的事儿都做完了,辛辛苦苦抢些碎银子都交给你收着,最后成了你养我?”   “你不要说什么我花钱花的多。我在渭城的时候喝过酒吗?赌钱……确实是赌,但那不一样是为了给家里增加收入?你什么时候看我去滥饮狂嫖过?老子在长安城里逛楼子什么时候给过银子!这样你还不满意?”   宁缺对着夜色下的大湖,扶着腰伸出食指,像个泼妇般大怒训斥道:“什么叫你不让你嫁我也不能娶?你给我说明白了,你到底想干嘛!你这个小黄毛丫头到底想干嘛!你给我说清楚了!”   “你问我到底有没有过想着娶你?”   “好吧,我承认有时候偶尔会想过等你长大了娶你当老婆。但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事儿想想便罢了,难道还真能说出口?真说出口了你万一羞了要拿柴刀砍我怎么办?就算你不砍我谁知道还有多少人想砍我?”   “而且就算我要娶你,也不影响我多喜欢一些人吧?”   “我为什么要喜欢别人?”   “喂,我喜欢吃肉,不代表我就不喜欢吃虾,人本来就是杂食动物,我喜欢多吃两口别的又能怎样?你又能拿我怎样?”   “那你怎么办?”   “你跟着我一起吃啊。”   “你说什么?”   “我喜欢女人,难道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喜欢女人?”   “嗯,这个好像确实有点说不通。”   沙哑的声音在幽静的湖畔不停响起。   在学士府中,像上面这些对话根本不可能发生。   因为宁缺完全不敢对桑桑说这些话,他知道一旦自己真的如此说,那个倔强的死丫头肯定会转身就走,再也不给自己任何挽回局面的机会,而桑桑也绝对不会问出那些问题,但他知道她心里想问什么。   所以他只有在深夜的雁鸣山下,在寂静无人的湖畔,对着根本听不懂也无法反驳的湖水,像个白痴般连声痛斥,声惊湖鸟。   ……   ……   夜色下的大学士府一片安静。前些日子便已经备好的小姐闺房中,各色陈设华贵异常,妆匣里摆满了陈锦记的脂粉。   桑桑以前最喜欢陈锦记家的脂粉,但她今天看都没有看一眼,也没有理会那些丫环神情复杂的请安,只是默默看着铜镜。   铜镜琢磨的非常光滑,旁边镌着繁复的花草枝,一看便知道是很名贵的物事。   桑桑没有看铜镜,她只是看着铜境里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微黑的小脸,眉眼平淡无奇,头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明显有些微黄偏软,那双曾经明亮的柳叶眼也变得有些黯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张小脸都谈不上漂亮,甚至连清秀都不算。   “你长的真的很难看。”   桑桑看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从昨天夜里听到宁缺那句话,到清晨离开老笔斋,再到下午与宁缺重新相见,她一直都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悲伤的神情,因为那是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哭,无论如何都不要哭。   那些弱质纤纤的大小姐扶着花儿可以流泪,因为她们好看,而你虽然也很弱,但生的这般难看,又哪里有资格哭呢?   ……   ……   桑桑很少照镜子,因为除了除了白之外她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容颜,也因为宁缺身为一个男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打扮小姑娘。   在岷山的时候,小女童偶尔会对着溪里的一洼静水,看看自己的脸,在渭城的时候,小女孩会对着木盆里的洗脸水梳头,来了长安城宁缺给她买了妆粉匣子,她终于有了一面镜子。   只是匣子里那面镜子太小,很难清楚地照出整张脸。   所以桑桑觉得此时铜镜上那张小黑脸有些陌生。   她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有些陌生。   她忽然有些讨厌铜镜里的那个人。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你真是一个很讨人厌的小孩儿。”   铜镜里的桑桑低头说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让他担心了。”   “我是想给他结婚腾地方。”   “但你明明知道他不会把你扔下不管,所以你这就是逼着他做选择,他对你已经够好了,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可他说过要过一辈子的。既然说好要一起过一辈子,多一个人也能叫一起吗?多一个人还能过一辈子吗?”   “你为什么非要和人抢呢?”   铜镜里的桑桑难过回答道:“可是那本来就是我的呀。”   铜镜外的桑桑沉默说道:“可是他会很难过。”   “我从来没有抢过东西,但这次不一样,就算他会难过,就算我变成讨人厌的小孩子,就算我变得更丑,我还是要抢。”   铜镜内外,桑桑抹掉脸上的泪水,满是小孩子气倔强说道。   ……   ……   晨光熹微,雁鸣山下的湖面映出淡淡光泽。   宁缺站在湖畔扶着腰,疲惫地喘息着,时不时地喃喃说上几句什么。   整整一天一夜未曾进食未曾饮水,对着夜湖骂了整整一夜,他的嗓子早已干哑到了极点,脸色憔悴的很是难看。   “小师叔当年呵天骂地,何等豪迈壮阔,你对着这片小湖骂来骂去,又能骂出个什么感觉?更何况纠结的还是那些小事。”   湖畔林中响起一道声音。   宁缺转身看着那个死胖子,恼火说道:“你这个自幼受了性虐待所以有心理阴影的废柴哪里知道男女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陈皮皮耸耸肩,说道:“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和你计较。”   宁缺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皮皮说道:“为了某件事情,书院开了一场大会,结果大家吵来吵去都没吵出什么结果,最后七师姐说干脆把你抓回去审问审问,看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结果你昨天没去书院,所以大家派我来抓你。”   宁缺这时候的思绪很是紊乱,根本没有听明白他想说些什么,思及让自己苦苦思索了一夜的那个问题,看着陈皮皮很认真地问道:“有件事情想要请教你一下,你平时最喜欢吃什么?”   “蟹黄粥?”陈皮皮摸着后脑勺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宁缺说道:“我最喜欢吃煎蛋面,但如果让你天天顿顿吃蟹黄粥,你会不会腻?”   陈皮皮思忖片刻后回答道:“总吃哪有不腻的道理?”   宁缺皱着眉头,忽然想到一个更合适些的比喻,声音微哑问道:“那清水呢?你喝水会不会喝腻?”   陈皮皮恼火说道:“什么狗屁问题,不喝水是要死人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馒头   不喝水是要死人的,宁缺想着这句话,认真问道:“如果你要吃喜欢吃的蟹黄粥,就喝不着水了,怎么办?”   陈皮皮挥手不耐说道:“不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哪里找不着水喝?”   宁缺坚持问道:“如果水有脚,有思想,不想让你喝,当你靠过去,它就自己跑掉,你怎么办?”   陈皮皮愣了愣,思考很长时间后无奈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了活下去,还是喝水吧,虽然会痛苦一些。”   宁缺看着湖面上的晨光轻波,忧伤感慨说道:“别人都能三妻四妾……好吧,换一个比较好些的说法,别人都能拥有很多段爱情,为什么我就不行?为什么我家那个还是个小孩子就学会吃风吃醋了?”   陈皮皮站在他身旁看着湖里的雁鸣山倒影,说道:“这种事情你不要问我,对于女人这种奇怪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想明白过。”   宁缺看了他一眼。   陈皮皮摇头说道:“你也不要奢望能从师兄师姐们那里得到什么帮助,后山里没有谁有这方面的经验,都是些天才与白痴。”   宁缺感慨说道:“我本以为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不开心,说起来已经十几年了,我好像就没赢过她一次,这究竟是为什么?世间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而且我也很喜欢,然而她不喜欢,我似乎便没有任何办法,难道这就是命?”   陈皮皮安慰说道:“那你就要学会认命。”   “我可不觉得这算是安慰。”   宁缺说道:“对了,师兄要抓我回书院问什么事情?”   陈皮皮说道:“大家想问清楚你到底是想选山山还是桑桑,不过现在看来可以不用问了,我很赞成你的选择。”   宁缺神情微异问道:“为什么?”   陈皮皮看着他说道:“因为我知道你会这样选。”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   陈皮皮眉尖微蹙,揉了揉脸颊,关心问道:“这事你准备怎么解决?”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桑桑很小的时候不愿意自己洗衣服,我那时候就教过她一句话: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既然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终究得我自己去处理,而且这种事情必须处理的毫不拖泥带水。”   陈皮皮忧虑说道:“你不担心会伤着她?”   宁缺笑着说道:“难道我不是一个很薄情寡性的人吗?”   陈皮皮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笑的很假很惨淡”   宁缺惨淡一笑,不知该如何言语。   陈皮皮感慨说道:“男女之事果然是世间最麻烦的事情,现在想来我还真要感激叶红鱼那个婆娘,她让我这辈子对女人都没有任何想法,如此一来反而让我不需要经历你这些苦恼。”   ……   ……   二人绕湖而过,离开雁鸣山,重新回到人声嘈杂的街市之中,此时晨光大作,长安百姓们都已经起床,在早点摊子前排起了长龙。   一家馒头铺旁,站着两名僧人。一名是干瘦的武僧,裸露在僧衣外的手臂看上去就像钢铁一般,另一名中年僧人肤色黝黑,脸上满是风霜之色。   两名僧人手里捧着雪白的馒头,正在沉默地咀嚼,脚下的石板上搁着两钵清水,僧衣陈旧,形容漠然,与周遭热闹市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长安城里很少看见苦行僧。”   远远看着街边那两名僧人,陈皮皮眉头微蹙说道:“尤其是这么强大的苦行僧。”   宁缺看着前方那两名低头沉默啃馒头的僧人,感慨说道:“有生皆苦有生皆苦,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够苦了,没想到世间还有比我更苦的人,吃馒头居然连腐乳都没得配,真不愧是苦行僧。”   长安城乃天下第一雄城,每日里不知有多少奇人异士出现,虽说苦行僧比较少见,但二人也不以为意,就这样走了过去。   走过那两名僧人身旁时,宁缺看了那名中年僧人一眼。   恰在这时,那名中年僧人抬头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停下脚步。   那名中年僧人的目光宁静而强大,仿佛在青灯古佛前被香火静静薰染了几千几万年,没有任何杂质。   而那名中年僧人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也极为宁静而强大,他此时虽然站在人声鼎沸的坊市里,手里拿着半个雪白的馒头,但却像是站在莲花盛开的佛国,手里拿着一枝沾露的青枝。   陈皮皮跟着宁缺停下脚步,他蹙眉静静看着那名中年僧人,忽然开口说道:“人间净土自身成佛……你从白塔来?”   中年僧人合什说道:“白塔寺道石,见过书院十二先生,十三先生。”   道石是一个很没有名气的苦行僧。   陈皮皮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世间绝大部分修行者都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因为道石自出白塔以来,便一直在乡野村落里苦修静悟。   但修行者的名气与实力从来没有什么固定的关系。   陈皮皮看着这名苦行僧站在红尘中,却凝出身在三界外的法像,便知道对方的修为境界非常强大。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看着那名中年苦行僧忽然问道:“来找我的?”   道石平静说道:“请十三先生赐教。”   既然入世,自然便会不断面临源源不绝的挑战,想当年小师叔靠着一把剑击败世间群雄,才在世间铸就了书院的不世威名,宁缺对于这种局面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今天没有准备好。   因为荒原之行的那些故事,因为与花痴之间的冲突,因为那个叫曲妮玛娣的可恶的老女人,宁缺对月轮国对白塔寺没有丝毫好感,但前些天与观海僧一战后,他对佛门弟子的观感有所改变。   他看着那名中年苦行僧诚恳说道:“我今天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做,大师能不能多等几天?”   道石平静说道:“佛门讲究缘法,我自月轮千里迢迢而来,于这繁华长安城中遇见你,又岂能错过?”   宁缺微微皱眉。   陈皮皮看着他憔悴的神情,知道他这两天心神不宁,而且没有休息好,不由摇了摇头,看着道石微笑说道:“我来?”   道石认真说道:“贫僧不是十二先生的对手。”   陈皮皮怔了怔,气极反笑说道:“你们若是要挑战书院,我出手还是小师弟出手有什么区别?你们这些和尚要脸还是不要?”   道石黝黑的脸颊上现出一丝微笑,说道:“侍佛之人,要脸作甚?”   从昨天清晨到此时的清晨,宁缺没有睡觉,没有吃饭,没有喝水,被恐惧惘然的情绪折磨的不善,在湖畔站了一夜痛骂一夜,也没能让他情绪稍微变得好些,所以他这时候很烦,非常烦。   听着这名白塔寺僧人的说话,宁缺愈发烦躁起来,烦到不能呼吸,烦到快要歇欺底里,烦到直接说道:“我认输。”   中年僧人说道:“未曾战,便言输,无意义。”   宁缺看着中年僧人黝黑的脸颊,看着他脸上那些纵横如山川的皱纹,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那你选个地方。”   中年僧人说道:“佛门讲究缘法,既然在这里遇见十三先生,那便就在这里。”   宁缺看着身周穿梭的行人,看着不远处捧着热包子正在流着口水撕纸的孩子,声音渐冷,问道:“我得罪过你?”   中年僧人平静回答道:“你我未曾见过。”   宁缺接着问道:“那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折腾我?”   中年僧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在荒原上,十三先生辱过姑姑。”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你又不是杨过。”   陈皮皮凑到他身旁,压低声音说道:“虽然我不知道杨过是谁,但好像你成功地激起了对方的战斗欲望。我必须提醒你,佛宗功法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这名苦行僧走的是莲花净土的路数,你可不见得搞得过他,要不然我们干脆走?反正我在这儿,他也不敢强行拦你。”   宁缺转头看着他说道:“难道你不觉得是他激起了我的战斗欲望?”   陈皮皮问道:“你为什么要战?”   宁缺回答道:“因为我烦。”   ……   ……   中年僧人看着宁缺微微一笑,放下手中那只馒头。   纵使千年如何,最终还须一个土馒头。   宁缺的眼前便多了一个馒头,一个土馒头,一个坟头。   那座孤坟在他的眼帘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渐要遮蔽街畔早点摊子上冒出的执业雾,快要遮住开心捧着肉包子的孩童的笑颜。   宁缺并未惊悸,他知道眼前真实世界的消失不代表真实的事件,只是自己被那位中年苦行僧人拖进了对方的精神世界之中。   那名中年僧人原来是一位念师!   念师可以直接以念力攻击敌人的识海,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气直接攻击敌人的内腑,无形无痕,难以防范,非常强大。   修行界一向有种认知:同等境界的修行者中,念师是最强大的。   宁缺遇见过念师。   他在这个世界上遇见的第一位修行者吕清臣老人,便是一位洞玄境的大念师。   但他从来没有与念师战斗过。   他更没有想像过佛门中的念师会有多么强大。   眼前那座无处话凄凉的孤坟越来越近。   真实的世界越来越远。   宁缺的识海一片虚无黯然。   真实世界的街畔。   他闭着眼睛,从腰间抽出那把柴刀,向着身前那个光头斩了下去。   精神世界的坟前。   他睁着眼睛,从背后抽出那把朴刀,向着身前那座坟头斩了下去。   一日一夜间累积的烦躁和杀意。   尽数都在这一刀中。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间云,血面佛   宁缺没有与念师战斗的经验。   但他有很多战斗的经验。   所以当这条清晨宁静而喜乐的街、包子铺蒸腾的热气、开心的孩子和木讷的成人以及整座长安城都消失在眼前时,他没有震惊失措,而是做出了最快的反应。   他闭着眼睛,抽出腰间的柴刀,回忆着闭眼之前最后看到的那幕画面,按照脑海中残留的痕迹,朝着身前砍了下去。   刀锋破风而至,并不锋利还带着老笔斋柴木屑的刀身,准确地劈向中年僧人的眉心,一根眉毛的距离都没有偏。   ……   ……   宁缺眼前那那座坟头很远,远在千里之外。   却又很近,近在眼前。   他抽出身后细长的朴刀劈了下去,仿佛还带着梳碧湖草屑的刀身,准确地劈中坟头,从千里之外到眼前一步,一寸都没有漏过。   然而这看似沛若莫御的一刀,落在那座孤坟上,竟是没能把这座坟头斩开,刀锋与坟体之间崩溅起无数蓬火花,连绵成了一道火线。   细长朴刀腰身上隐隐可以看见到个豁口。   ……   ……   长安城清晨街畔,中年僧人仿佛没有看到迎着晨风斩向自己眉心的那把柴刀,他平静看着前方,眼神专注而坚定。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那名干瘦武僧,手腕一翻,一根精铁打铸而成的铁杖,呼啸而空而至,杖尾深插入青石板,杖身拦在那把刀前。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宁缺闭着双眼,膝盖微弯,踮起脚尖,借着反弹之力向街心飘去半丈,横柴刀于身前,手腕微微颤抖,脸色微白。   一旁观战的陈皮皮微微蹙眉。   在世间行走的念师或剑师身旁,都会有近战武力强横的武道修行者做为胁从,这种搭配已然成为一种修行世界公认的规则,那名干瘦武僧替中年僧人出手解决近身威胁,并不违反决斗的规矩。   陈皮皮不知道宁缺对修行世界规矩的了解程度近似于白痴,他并没有愤怒于白塔寺两名僧人对宁缺一人,他蹙眉的原因和那名干瘦武僧的出手无关,而是因为街畔那些神色如常的行人和市景。   孩子还在开心地撕着被大肉包子热气薰软的湿纸。   包子铺里的男人还在那里很居高临下冷漠骄傲地收着铜板,往街坊竹筐里分拣着包子,嘴里的收卖声比蒸屉里冒出来的热气还要安静。   围在蒸屉前的街坊们,有人愤怒地训斥着插队的外乡人,有人和邻居交流着昨夜牌局的胜负,有人压低声音讲述着宫里的某件传闻,等着新鲜出屉出的包子端上来时,所有的交谈便戛然而止,变成了热闹的哄抢。   没有人注意到街畔的两名异国僧人,也没有人注意到书院后山有两位先生出现在人世间,甚至没有人发现街畔此时正在展开一场沉默而惨烈危险的决斗,街畔嘈杂热闹依旧,所以平静喜乐。   这已经不是身在红尘中,意在三界外。   而是以禅动念,在苍生之前修了道铁门槛。   陈皮皮没有想到这名来自白塔寺的无名中年苦行僧,居然禅念的境界强大到了这种程度,不由开始担心起宁缺来。   ……   ……   宁缺向后飘退数步。   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坟,在他眼中反而变得愈发清晰。   坟体是由普通青石粘土修砌而成,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但先前被他一刀狠狠斩下,上面竟是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看着那座无处话凄凉的坟,他觉得越来越凄凉,觉得越来越寒冷,仿佛身体里的热量正在丝丝缕缕向着空气里逃逸。   然而站在精神的世界中,又哪里有真实的身体?   宁缺看着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坟,知道孤坟处传来寒意孤清意都是那位中年僧人的念力正在精神世界里攻击自己的手段。   这种佛宗手段很高明,甚至可以说很神奇。   中年僧人的念力便像春风化雨般丝丝缕缕渗入,平和中正到了极点,也便危险到了极点,乃是沉默的超度意味,让你自行随之而歌而舞,或随之坐而冥想,或自堕于情绪之中,再也难以自拔。   如果换成别的人,即便是比宁缺的心意更加纯粹强大,面对这样的佛宗禅念攻势,只怕也会难以应付,甚至不知该如何应付。   然而宁缺曾经和莲生大师的精神世界相通过。   莲生大师学贯佛道魔三宗,曾于悬空寺诵经,做过佛宗山门护法,一身课业惊世骇俗,虽然与宁缺精神世界相通时,大师已然垂死,念力甚至还远不如这名来自白塔寺的中年僧人强大,但要精神和境界,不知要超出此人不知凡几,那种禅念里隐藏着的循循善诱不知更加迷人几分。   曾与大海风暴搏击过的泳者,很难溺于小溪之中,曾经见过莲生七十瓣,瓣瓣皆香的妙境,又怎会被一座坟头所感染?   宁缺在千里孤坟的寂清意前,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   他固守一颗本心,默然凝念,舍弃手中刀,凭念力在空中幻出一把把山还要大的恐怖虚刀,当头便朝那座坟头再次斩了下去。   那座孤坟再如何坚硬,也顿时便碎了。   不是被刀斩碎,而是被如山般的刀生生碾碎!   ……   ……   包子铺里热腾腾的蒸汽,被端着包子挤出来的人群和微风鼓荡着来到街上。   那些白色的蒸汽,笼罩着中年僧人和宁缺的身体。   仿佛云端,骤然不在人间。   宁缺松开右手,柴刀自手中滑落,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闭着眼睛站在人间的云海里,站在人间沉默不动。   中年僧人脸色骤然苍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摇晃不安,似乎随时便要躺倒在云海之中,一醉便不再去。   合什的双掌缓慢而坚定地靠拢在了一起。   街上的蒸汽流云渐宁。   中年僧人终于也缓缓站稳了身体,没有倒下。   ……   ……   孤坟被宁缺一刀碾压成无数石砾,漫天飞舞。   石雨之后的空中浮现出一尊数十丈高的巨大石佛。   石佛面容慈祥,神态慈悲,睁着的双目间却似乎有雷电正在酝酿累积,说不出的漠然威严,满怀着对身前之人的悲悯与愤怒。   悲悯与愤怒似乎是无法相容的两种情绪。   却在这尊石佛脸小得到了完美的同时展现。   悯其不幸也,怒其不争也。   石佛的嘴唇紧紧抿着,像是一道线,一道用刻刀雕出来的浅浅的线,似乎数千数万年都不曾张嘴说过话。   宁缺看着这道线,想起了白衣少女那双薄若红线的好看的唇。   石佛没有开口说话。   天地间却响起了一道佛偈,单音节的两个字,含义未明,却雄浑苍远。   满天石砾落下,暴烈如雨,砸向大地。   宁缺抬头看天,看着土石皆来,不知该如何应对。   满天石砾如雨,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脸上。   真实的身体的痛苦,清晰地传入他的识海,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每一处,体内的脏腑,都在承受着天地元气的攻击。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北山道口,吕清臣老人杀死那名书生的一幕。   那名书生已然入魔,依然死了。   宁缺已然入魔,但他是真正的入魔。   天地元气的侵伐,怎么可能杀死他?   所以只是痛苦,并没有其余。   ……   ……   包子铺里的蒸汽还在向街上飘散。   中年僧人站在云雾间,眼神愈发幽深,最深处却有一抹灼热的光辉开始凝聚燃烧,那抹灼热的光辉是震惊是愤怒是杀念。   他没有想到书院宁缺从来不以念力著称,却拥有如此雄浑的念力,在自己用念力攻击对方诲识海时,竟能如此轻易地化解掉千里孤坟的寂清意。   然而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精神世界里的满天石雨,是他用念力控制的天地元气对修行者肉身发起的直接攻击,居然这样都无法伤到对方!   如此恐怖的肉身强度,而且明显不是武道巅峰强者护体真气所形成的防御,那么只有一种理由,那个理由便是中年僧人震惊和杀念的来源。   中年僧人双掌本来合什,此时渐渐分开。   他左手食指向下一抠,从右掌心里生生挖出一个血洞。   然后他面无表情撕下一片血肉。   做完这个动作手,他黝黑的脸颊愈发苍白,眉眼之间老态毕现,皱纹仿佛雨水冲刷而成的垃圾堆旁层层叠叠,枯稿到了极点。   他把右掌里的血与肉缓缓抹到这张枯稿的脸上。   ……   ……   这不是魔宗邪恶功法血手印。   而是佛宗威力最大最决绝的精血饲佛。   施出这种功法的佛宗弟子,就算境界再高深,也极有可能就此死去。   如果不是山门倾覆,或遇着千世仇敌,没有任何佛宗弟子会使用这种大违佛门慈悲意的手段。   中年僧人挖血涂脸之时,陈皮皮马上便反应了过来,无比震惊心想此人与小师弟究竟有何仇怨,竟是要置他于死地!   值此危险时刻,身为书院弟子,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规矩。   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院服无风而飘,振荡若旗。   食指微屈,那记天下溪神指,便要依着书院不器意袭向中年僧人。   然而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让陈皮皮愣了一瞬间。   而精神世界战斗的胜负,往往只需要一瞬间。 第一百六十七章 杀人杀己皆因悲悯,骂佛笑佛皆因小脚   陈皮皮看上去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可爱年轻胖子,但事实上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当他决意要做某件事时,居然有一件事情能让他心神失守一瞬,那么这件事情必然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当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院服无风而飘,抬起右臂便要遥遥一指点过去的时候,那名始终沉默守护在中年僧人身旁的干瘦武僧,出现在他的手指之前,那张仿佛由精钢雕刻而成的脸容漠然无情绪。   陈皮皮的修为境界极高,那名武僧竟然能比他更快反应过来,只能说明对方早有准备,早就知道那名中年僧人会动用精血饲佛如此大慈悲大残忍的佛宗神技,也等若说中年僧人就算没有发现宁缺入魔,此行长安也做好了要以伏魔手段把宁缺直接废掉的计划。   然而就算干瘦武僧早有准备,反应快到极点,出现在陈皮皮的指前,但他依然不可能拦下这记以书院不器意释出的天下溪神指,因为他的脸他的肉身看似坚若钢铁,却依然还是肉身凡胎。   所以这名武僧毫不犹豫做了一个动作,从袖中闪电般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没有捅向陈皮皮,而是狠狠向着自己的小腹捅了进去。   噗哧一声响,就像是装满水饱满的皮囊被一枝羽箭射穿,锋利的小刀深深扎进肚子,武僧脸色骤然苍白,眼神却依然坚定,没有任何迟疑,右手紧握着刀柄狠狠向下一拉,随着哗的一声,鲜血淌了出来。   武僧腹内的肠子,也随着那些鲜血,从被小刀破开的豁口里流了出来,冒着淡淡的热气,还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道。   武僧的左手搁在腹部伤口下,捧着越流越多的肠子,神情漠然看着陈皮皮,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那处传来的痛楚。   一滴血珠落在陈皮皮的指尖。   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幕,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陈皮皮没有杀过人,甚至没有进行过真正的战斗,没有见过战斗里的生死决绝,更没有看过如此血腥的画面。   他这辈子就是前些天在长安府冬园里与王景略战过一场,凭峙着修行境界上难以逾越的森严界壑,赢的潇洒随意。   陈皮皮一直以为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就应该那样潇洒随意,然而直到今天,看到身前这名武僧剖腹捧肠的血腥一幕,他才明白真正的战斗无关境界实力,更无关风度姿仪,只关于胜负以及生死。   这名武僧只是想要扰乱自己心神一丝,便不惜舍身成仁,这是一种怎样值得尊敬或者说值得恐惧的精神气魄?   武僧脸色苍白无比,他神情淡然看着陈皮皮,声音微微颤抖说道:“自剖心肠,请十二先生明白规矩。”   这两名来自月轮国的僧人,为今日长街相遇确实做了极其充分的准备,他们很清楚历史上的书院二层楼,向来不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于是他们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来尝试撼动这种不讲规矩的规矩。   对陈皮皮来说,眼前血淋淋的画面和武僧左手间那些粉色的肠子,毫无疑问是一场极为震撼的教育,这种震撼或许无法改变书院教育让他形成的关于规矩之类的看法,却已经足以让他怔住了一瞬间。   一瞬间便已经足够。   因为只需要一瞬间,中年僧人和宁缺之间的战斗便结束了。   中年僧人的强大,便在于一念之间可以降魔除妖。   陈皮皮的指尖在长安城的晨风中微微颤抖。   此时那名中年僧人的精神力尽数在宁缺身上,根本无所防御,他只需要轻轻一点便能杀死对方,然而他知道那场无形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便等若说宁缺已经死了,如果小师弟死了,他再做任何事情又能有什么意义。   陈皮皮的脸颊颤抖了起来,显得格外痛苦。   他决定稍后把身前这两名僧人全部杀死。   虽然他已经隐隐猜到那名中年僧人的来历有问题。   虽然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杀过人。   但如果用大师兄的话来说怎么看都不会短命的宁缺就这样短命的死了。   那么这个世间哪里还有什么必须遵守的原则或规矩?   ……   ……   世间最快的事物不是雾不是雨不是风而是闪电。   世人经常用疾逾闪电来形容意念这种东西。   意念动时,没有任何时间的流失速度能追上它。   所以一念之间,在精神的世界里,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当中年僧人挖血涂脸,施出精血饲佛法门时,宁缺意念所处的那个空间内,顿时随之发生了很多震撼的画面与变化。   那座高达数十丈的石佛,一直沉默安宁站在满天石雨之后,鼻下一道直线沉默千年不曾开启,便在这时忽然咧开,于是有了嘴。   两道浓稠有若铁浆的血水,从石佛的嘴角流了出来。   这两道血水没有向地面滴落,而是无视真实世界里的空间法则,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逐渐涂满那面巨大的佛面。   石佛面容上随着浓血蔓过,出现了很多深刻的裂口,如同龟裂的干涸大地,然而泡在血水中,更像数千个人身上的血口。   一道极为强大的威压,从石佛处荡开,传遍整个空间。   石佛肃穆的脸上满是无数道细微的伤口,浸泡在血水之中,本应是狰狞血腥之像,反而却显得愈发悲悯,仿佛旧庙里的金漆脱落后只留下斑驳沧桑。   石佛脸上的血越来越稠,无上悲悯意越来越浓,天地间所有的血腥战乱分离伤害,一应负面情绪似乎都被佛面吸收了进去。   只留下了一片极为干净纯洁的世界。   自空中不停堕下的土石被净化,变成满天白色的圣洁莲花,幻作无数花雨纷纷扬扬,向宁缺的身体洒了下来。   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棉袄上,静宁无声,却悄然撕开一道口子,鲜血就像溢出碗沿的酸辣面片红汤般渗了出来。   宁缺抬头望天,眉尖微蹙,意念一动,调出体内的浩然气,自眉心间磅礴喷出,随气之所遁,所有接触着的莲花瓣均自碎去。   然而漫天风雨漫天花,莲花的数量太多,又哪里完全都隔绝在天空之上?   莲花朵朵开放,瓣瓣落下,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身上,切割开他的棉袄,钻进他的皮肤,把他身上的血肉片片刮落离骨。   无尽的痛楚潜进骨髓之中,然后向着身体每一处炸开,最终汇进宁缺的脑中,令他识海震荡如潮,痛苦到了极点。   以精血饲佛,乃是佛宗强大法门。   然而漫天花雨之后满脸血水的石佛,实际上走的是舍身成佛的意思。   舍身成佛,暂造一莲花净土,净化一应妖邪秽意,这等手段已然超出世间普通佛宗法门的范畴,乃世外的无上妙境。   非大毅力大决断大慈悲大邪恶之佛子,不能入此妙境。   即便是已然晋入知命境界的陈皮皮,若被佛宗大德度入这片莲花净土之中,也会面临极大的麻烦,必须极小心翼翼地应对。   更何况宁缺在大明湖畔才破了洞玄境。   他的境界他的心性,根本不足以看破这漫天的莲花。   ……   ……   漫天莲花雨中透露着非常明确的灭伐之意。   宁缺透过睫毛上滴落的血水帘,看着远处那尊石佛,沉默片刻后问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想杀了我,这件事情和我替书院入世无关,也与你知晓我在荒原入魔无关,你只是想杀了我,所以我很不明白,就算你是来自悬空寺的世外之人,难道你担得起杀死我的后果?”   那尊巨大的石佛咧着嘴,淌着血,似乎在开心的笑,又似乎在悲伤的哭泣,没有回答宁缺的问题,只是沉默。   “这是一场发生在长安城的决斗,我在公平的环境下杀死你,不会有任何麻烦的后果,唐人爱颜面,书院更爱颜面,他们不会迁怒于月轮,更不会迁怒于佛宗,相反为了保持他们那些虚伪的精神,他们会沉默。”   中年僧人的声音在花雨外响了起来。   “更何况现在已经确认,十三先生你已经入魔。”   浑身鲜血的宁缺看着花雨之外声音微涩问道:“但在知道我入魔之前,你已经准备好要杀我,这是为什么?我究竟对佛宗做了什么人佛共愤的事情,居然会惹得像大师你这样的大德立志入长安城来杀我。”   “我说过,你在荒原上辱过姑姑,那你便等若辱了月轮,辱了佛宗。”   宁缺嘲讽说道:“我总以为世间大部分人都是白痴,没有想到有人居然敢把我当白痴,曲妮玛娣那个老太婆就能让佛宗敢得罪大唐和书院?”   中年僧人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当然还有别的理由,不过当你在荒原上辱及姑姑时,便注定了今天这个结局。”   宁缺擦掉脸上的血水,袖子拂过那些被莲花瓣深割近骨的伤口时,便是一阵极难忍受的痛苦,然而他的脸上却多了很多笑意。   “难道和尚你真的姓杨?”   宁缺捧着肚子大笑出声,看着花雨外那尊石佛,一边擦着眼泪和血水,一边笑着说道:“如果这出戏搞到最后竟然是一出言情剧,那就太令我失望了。”   “有很多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   “那你能告诉我吗?”   “不能,你既然已经入魔,那么我只需要杀死你。”   中年僧人的声音在漫天的莲花雨里显得格外飘渺,然后又转为困惑。   “书院两代入世之人先后入魔,这究竟是昊天的旨意还是命轮的圆转?”   宁缺根本没有注意到花雨外中年僧人的声音里所隐藏的大疑惑。   他的注意力这时候全部都在漫天莲花构成的雨中。   他看着掉落在身前身上的莲花瓣,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梦,想起了桑桑洁白的小脚,想起这些年无数个夜里自己在被窝中被那双洁白如莲的小脚踹了无数次,他的心窝便变得酸痛起来,然后开始愤怒。   “我不想理会你有多少杀死我的理由,但你既然知道我入了魔,又搞出这么多双我家桑桑的脚来踹我,我就一定会杀死你。”   他从身后抽出大黑伞打开。   黑伞如一朵黑色的莲花,在漫天洁白的莲花间显得格外醒目。   他撑着黑伞,站在莲花雨间,看着远处满脸是血的石佛。   就像一名撑着油纸伞站在细雨河畔看着对岸烟柳的游人。   然后他说道:“那佛,我来杀你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佛首与肉包   与烂柯寺观海僧心向妙境互印修为不同,这位在破袈草鞋沉默站于晨街畔饮清水的中年苦行僧,来到长安城的目的非常明确而清晰,就是要借着挑战书院入世之人的机会,废掉或者干脆杀死宁缺。   宁缺已经整整一日一夜没有休息,没有睡甚至连坐都没有坐,他没有吃一粒米没有饮一滴水,诸多情绪纠结缠身让他心神疲惫到了极点,面对一名如此可怕的佛宗强者,似乎怎么看都有死去的道理。   昨天清晨发现桑桑离家出走,并且似乎有可能永远再也看不到她时,宁缺遇见此生最大的恐惧,甚至第一次有了去死的冲动,深夜在雁鸣湖下骂湖之时,他也纠结地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然而桑桑还在长安城里,他终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刻死去?如果这时候死了,前面经历的那些煎熬痛苦岂不是都白废了?如果这时候要死,那他还不如在红袖招里去快活一夜。   中年僧人要杀他,而他不想死,所以他就要杀死对方。   漫天洁白的莲花玉,终究不可能真的是桑桑的小脚,那么无论隐在花雨后的是石佛还是天神,都无法阻止他撑着大黑伞向那边去。   只要那处不是他永远无法战胜的桑桑。   那么神挡便杀神,佛挡便杀佛。   ……   ……   大黑伞很大,遮住了双眼,也遮住了天。   洁白的莲花缓缓飘落,有些落在厚实油腻的黑伞面上,缓缓融化无形,有些落在黑伞面上,则像是落在鼓面上的露珠,啪的一声加速向天空弹回,而更多的洁白莲花则是靠近黑伞后,便恐惧地四处流散。   宁缺撑着大黑伞,向远处那尊满脸血污的石佛走去,他的步伐缓慢而平稳,神态从容不迫,就像是一名走上湖桥想去对岸摘柳的游人。   随着他的走动,天地间那些漫天花雨一片扰动,数千数万片莲花瓣躲避着缓慢移动的黑伞四处逃逸,形成无数道湍流。   数千数万片的莲花瓣在空中呼啸旋转飞舞,向着冷清寂寞更高的空中飞去,然后飘飘摇摇落下,落在石佛的脸上身上。因为那些粘稠的血,莲花瓣一旦落下便再不复飞去,渐渐将石佛的面容全部覆盖住。   洁白的莲花瓣密密麻麻覆在石佛的脸上,重叠的边缘隐隐渗出粘稠的血水,让这些花瓣显得格外清晰,因为密集而格外恐怖。   宁缺撑着大黑伞漫步在已然凋零稀疏的莲花雨中。   他距离那尊石佛已经越来越近。   那名叫做道石的中年僧人确实很强大,无论自身修行境界还是对佛宗诸般法门的运用都很强大,甚至已经强大到了道痴叶红鱼那个层级。   然而很可惜他是一名以禅念动人、以禅念杀人的僧人。   而他想用禅念杀之的对象是宁缺,是背着大黑伞的宁缺。   宁缺与念师的战斗经验不多,所以先前才会被中年僧人直接度入莲花净土,进入极为危险的局面,然而当他凭籍强悍雄浑的念力和入魔后的强大肉身能力,度过那霎时的惘然之后,他便掌握了所有局面。   从理论上来说,念师是同境修行者里最可怕的存在,然而大黑伞能够隔绝一应无形念力的攻击,于是撑着大黑伞的宁缺,便是世间所有念师的噩梦。   因为对中年僧人狙杀自己的原因存有极大的疑惑,宁缺想要知道幕后的隐秘,所以先前才会以肉身承莲,不惜用这种痛苦来拖延时间发问,又或许他只是很单纯地想让自己痛苦一些?肉体上的痛苦,往往能减轻一些精神上的痛苦或者说烦闷,而此时的他确实已经烦闷到了崩溃的边缘。   心意既定,不再思考其余,宁缺身上的杀意尽露。   一股强大的杀意透过他手紧握的伞柄,传至大黑伞,再扩展至身周的空间之中,令漫天花雨惧散而避,覆至石佛的血脸。   因为桑桑离家出走,他身上的这股杀意从昨日清晨酝酿至日幕,随着他在长安城里的寻找而逐渐凝练恐怖,当时便险些要将整座长安城给掀翻,昨夜在湖畔又被夜风风干至腊肠一般辛辣干硬。   可以佐酒,可以杀人。   宁缺走到石佛脚下,把大黑伞像刀一把扛在肩上,抬头望去。   石佛脸上覆着密密麻麻的莲花瓣,花瓣之间鲜血渗淌。   佛眼露在花瓣之外,只是开始时的悲悯威怒情绪已被惘然所代替。   宁缺看着满是血莲的佛面,沉默片刻,悬在身侧的右手并掌为刀,隔着数百丈距离,遥遥一掌斩了过去。   没有凌厉破空刀声。   也没有纵横千里的刀气。   稀疏的莲花雨轻轻舞动。   佛前没有任何声音。   然而那张佛脸上却多出了一道极大的深刻刀痕。   那道刀痕从佛髻处生成,斜向左下方延展,划破了似笑非笑的佛唇。   刀痕之间莲花碾烂为泥,浸着血水缓缓流淌。   石佛眼眸里的惘然又迅速被恐惧和震惊所代替。   莲花瓣开始从石佛脸上脱落,不知是不是因为粘着血的缘故,每一瓣花瓣脱落,便会牵扯下一片小石块。   莲花渐褪,佛脸上原先那些龟裂变得更加深刻,已然千疮百孔,然而残留的那些眉眼鼻唇尽皆崩裂剥离成石雨,向着地面落下。   看上去就仿佛是数千万年间的风吹雨打,尽数浓缩在这一瞬之间。   石佛轰然倒塌,震起些微烟尘,几瓣莲花。   宁缺撑着大黑伞站在石堆之前。   ……   ……   意念一动便是万里,便是万年。   精神世界里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但在真实的长安晨街畔,时间只不过刚刚过去了极短暂的一瞬间。   在这一瞬间里,那名剖腹自杀的干瘦武僧左手里捧着的热肠多流出来了一截,脸色苍白的陈皮皮以为宁缺死了,然后他决定破除自己的执念和规矩,从此开始自己血腥的灭佛战斗生涯。   而在这瞬间之后,有清风自街头徐来。   清风吹散包子铺里冒出的热气,吹动宁缺的衣角,吹动他潦草系着的黑发,吹得他身后那把大黑伞微微摇动。   伴着晨风,宁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一道气息,这道气息充盈着鲜活的生命味道,却又是那般的骄傲自信,强大凛然到了极点。   宁缺睁开眼睛,望向铺门旁的中年僧人。   随着这一眼,中年僧人眉心间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向下陷去。   声音很轻,在此时清晨的街畔却显得格外可怕。   中年僧人的莲花净土被毁,舍身成佛佛已灭,无数念力尽被那把奇怪的大黑伞挡了回来,识海在那一瞬间被震破!   中年僧人迷惘震惊绝望愤怒悲伤地看着宁缺,两行鲜血从唇角渗了出来,喉咙里嗬嗬作响,虚弱哑声奋力喊道:“你果然是……你果然是幕……”   临死之时,其言也急,然而他只来得及说出那个幕字。   陈皮皮脸色苍白,猛拂院服广袖。   拦在他身前的干瘦武僧大吼一声,插在腹中的锋利小刀一划,溅出漫天血雨便向陈皮皮身上喷去,想要再拦他一瞬。   陈皮皮先前已经被他阻了一瞬,此时心神剧震之下,哪里还会再给他机会,广袖之间天地元气剧震而妙敛,轻而易举把喷向自己的血雨尽数敛没,嘶的一声袖口一圈断裂成丝,如闪电般射出,然后化作柳絮微弯轻点中年僧人枯唇,将最那个幕字生生逼了回去。   宁缺更清楚不能让那名中年僧人临死前喊破自己的秘密,体内浩然气息暴起,掠至对方身前,并掌为刀斜斜一斩!   他的掌缘并未接触到中年僧人的脖颈。   但中年僧人的脖颈间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线。   然而中年僧人的头颅一歪,便要掉了下来。   便在此时,陈皮皮袖口那根布带嗖的一声,依着那条血线绕了一圈,把中年僧人将要掉落的头颅紧紧系在了身体上。   那名捧肠的武僧脸色苍白,毅然回头便向街中的人群里挤了进去。   陈皮皮沉默看着那名武僧的背影,似乎有些犹豫。   宁缺看了陈皮皮一眼。   陈皮皮抬头看天。   清晨的长安街头依然平静喜乐,有人在买馒头,有人在买包子,孩子对着大肉包子吹着气,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咬着肉馅便流露出高兴又遗憾的神情,高兴于肉馅的香,遗憾于这么快便吃到了。   包子铺门外中年僧人缓缓坐下,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去,也没有人注意到人群里有名僧人正在捧着自己的肠子疾走。   宁缺取出箭匣,沉默开始组装,弯弓搭箭。   他对准平静喜乐的长安街头,射出了一枝元十三箭。   符箭破空呼啸而去,不知最后落向了何处。   街上行人太多,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射中那名逃亡中的武僧。   忽然间,远处街头传来一阵骚动,有人惊恐喊道:“杀人啦!”   宁缺提着箭匣,背着黑伞,与陈皮皮走进侧巷消失不见。   远处的骚动迅速传到包子铺附近。   胆小却好热闹的孩子们惊慌地叫嚷着,呼朋引伴向那边跑去。   那名捧着热腾腾的大肉包子的男孩子,跑过铺门前时,不留神撞了坐在铺门外的中年僧人一下,手中的大肉包子跌落到了地上。   孩子看着地上滚动的肉包子,心疼的快要哭出声来。   中年僧人的尸体受此一撞,被布带固定住的头颅轻轻落了下来,落到地面上骨碌碌地滚动不停,似乎也是一个肉包子。   孩子揉了揉眼睛,看着僧人的头颅,吓的大声哭了起来。   随着哭声,长街上最后的平静喜乐气氛一扫而空。   净土终究是虚假的。   真实的世界永远这般险恶。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圆寂的大师   冬末清晨的长安城,除了那些热闹的所在,还有很多幽寂无人的地方,比如那些横穿在坊市间的小巷异常清静。   宁缺和陈皮皮走在窄巷里,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陈皮皮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那种复杂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宁缺揉了揉微白的脸颊,把身体里的疲惫驱散些许。   陈皮皮摇了摇头。   宁缺忽然问道:“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幕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皮皮耸耸肩,无所谓说道:“幕后黑手?反正我又不关心这些。”   宁缺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被冬树树枝切割成碎片的灰暗天空,陈皮皮神情微异,随他抬头向天空望去,却没有看到任何奇怪的东西。   宁缺沉默望天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看着陈皮皮说道:“我入魔了。”   陈皮皮没有去看他的眼睛,依旧看着天,讥讽说道:“这笑话不好笑。”   宁缺看着他圆嘟嘟的脸,很认真地说道:“你知道这不是笑话。”   陈皮皮说道:“但我还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宁缺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盯着他问道:“如果这不是笑话,你准备拿我怎么办?”   时至今日,知道宁缺在荒原魔宗山门修行浩然气堕入魔道的人,只有桑桑,书院大师兄或许已经隐隐知晓,但却始终未曾挑明。   以往宁缺曾经和陈皮皮讨论过一次魔道的事情,在那次讨论中,陈皮皮毫不掩饰地表明了对魔宗的厌恶甚至是唾弃。   但宁缺在这片冬日天空下,还是向他坦白了这件事情,因为陈皮皮在没有成为他的十二师兄之前就对他很好,是他在长安城里队除了桑桑之外最亲密的同伴,在对方已经隐约猜到真相之后,他实在是无法再继续隐瞒这件事情,并且他很确实很想知道陈皮皮会怎么对侍自己。   对于这件事情,陈皮皮的应对方法很简单,沉默片刻确实无法继续装傻之后,他开始充愣:“我没有听到你在说什么。”   宁缺凑到他耳边大声喊道:“我入魔啦!”   陈皮皮唬了一跳,赶紧拿手去捂他的嘴,前后左右紧张地查看了一番,斥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喊这么大声想让整座长安城都听见?”   宁缺说道:“我主要要想确认你能听清楚。”   陈皮皮掏了掏耳朵,烦闷说道:“刚才那名武僧剖腹喷出的血进了我的耳朵,我现在耳朵有些不舒服,所以今天没办法听清楚。”   宁缺走到他身前,开始连比带画讲述小师弟入魔的故事。   陈皮皮哪里肯看他的唇形和手式,紧闭双眼,眉头皱的极为愁苦。   宁缺伸手去掀他的眼睛皮子。   陈皮皮终于被他逼疯了,暴跳如雷吼道:“让我知道这件事情干嘛!你不说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很好?难道说非得让我一掌拍死你?”   宁缺腆着脸说道:“师兄哪里舍得。”   二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件事情算是真的过去了。   走出侧巷,街畔有一间茶楼,宁缺饥渴奔走一夜,早已疲惫不堪,与那位中年僧人瞬息一战更是受了极重的伤,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看见茶楼外的大茶壶,嗅着里面传来的点心味道,便再也无法走动道。   坐在茶楼二层栏边的桌畔,宁缺风卷残云惊涛拍岸收拾掉桌上所有的食物茶水,便开始隔着窗看着清晨的长安城发呆,就像这一日一夜里他经常做的那样。   陈皮皮学着大师兄的模样,慢条斯理挑着辣汁腌渍的螺丝肉,看着宁缺的神情不禁有些担心,暗想小师弟的识海莫不是在先前与中年僧人的战斗中受了重创,被莲花净土里的佛意度化成了傻子?   “师兄,能不能帮我做件事情。”   宁缺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着陈皮皮很认真地拜托道。   陈皮皮怔了怔,问道:“什么事情?”   “这件事情是这样的……”   “什么艺术?”   “就是那个意思。”   “几分和几分?”   “三分和七分。”   ……   ……   书院二位师兄弟正在专心致志讨论的时候,茶楼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二人很有默契地住了嘴,沉默望向楼梯口处。   何明池腋下夹着黄油纸伞走了上来,微微佝偻着身子,看上去就像乡村私塾里夹着戒尺和书卷的教习老师。   两名来自月轮国的僧人离奇死在清晨的街道上,这件事情自然会惊动大唐官方,长安府对这件事情毫无头绪,也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但天枢处没有花多长时间便确定了当时的情形,并且找到了人。   宁缺请何明池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说道:“我记得唐律里关于挑战这类事情,从来都是尽可能尊重双方意见。”   何明池有些拘谨地与陈皮皮见礼,犹豫片刻后说道:“但唐律一直都不允许生死决斗,而且决斗需要在官府备案。”   宁缺说道:“这种事情哪里说的准的,至于备案,我这时候向你备案行不行?”   何明池苦笑说道:“我回去就让处里把今晨决斗的备案做好。”   宁缺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笑着说道:“那你还来找我们作甚?”   何明池放下茶杯,叹息说道:“问题是你下手太狠了。”   宁缺平静说道:“如果不狠现在死的就是我。”   何明池握着茶杯沉默片刻后说道:“但那中年僧人不是普通人。”   宁缺和陈皮皮沉默不语,他们已经猜到那名中年僧人的来历不凡,极有可能出身悬空寺,但知道与确认是两回事。   “道石确实没有名气,就算是天枢处也没有关于他多少记载,前些天他入长安之后,如果不是我偶尔好奇查了一些老卷宗,又问些月轮国方面传来的消息,大概也只会认为他是名白塔寺的无名僧人。”   何明池看着宁缺说道:“很多年前,白塔寺长老在寺外拣了一个弃婴,天枢处当时就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诡异,因为白塔寺距离皇宫太近,禁卫森严,很难有人把一名弃婴放到那个地方,那名弃婴就是道石。”   “传闻道石僧人与月轮皇宫里的某些贵人有关,而我们查明这几年,他一直在悬空寺读经修佛,这也间接证明了他的身世传言——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姑姑虽说令人厌憎,但在佛宗的地位极高,与悬空寺也一直有暗中的联系。”   “而且道石僧人与曲妮玛娣姑姑的心性并不相似,虽然才自悬空寺归来时间不长,却已经在月轮国佛门里获得了极大的尊重,今晨十三先生不止杀了他,还把他的头颅斩落,只怕会同时激怒月轮国和佛宗。”   宁缺说道:“我这两天面临着一个很麻烦的事情,那件事情牵涉到我的世界毁灭或者重生,在这种时候,别说那名中年僧人有可能是曲妮玛娣的私生子,就算曲妮玛娣这老太婆自己来了,我也会去你妈的。”   何明池叹息一声,说道:“但他的师兄是七念。”   佛宗天下行走,悬空寺讲经首座大弟子七念。   陈皮皮沉默,因为他小时候就听过很多次这个名字,而且这个名字是从骄傲的西陵师兄口中说出来的,所以他知道七念很强。   宁缺也沉默,他沉默的原因比较简单,因为陈皮皮沉默,他想起了七念是什么人,也比较具体地理解了自己杀死道石,最终触怒的是怎样等级的对手。   “我今天心情不好。”   宁缺最后总结道:“他撞我刀口上,那就算他运气不好。”   ……   ……   长安街头。   一双手捧起地面上的那颗头颅。   这双手肤色黝黑,曾经捧过食钵,曾经匍匐于佛前,曾经抚树沉默,更多的时候握着一根铁杖,随着飘动的僧衣行走世间。   这手属于白塔寺一名普通苦行僧。   苦行僧双手颤抖捧着那颗头颅,跪在包子铺前那具无头僧尸前,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头颅和身体拼凑安好。   那名干瘦武僧的尸体也已经找到,被平放在中年僧人盘膝遗体的身旁,肠子已经被塞回腹中,被符箭射穿的胸口,显得异常恐怖。   苦行僧手持铁杖,跪在两具僧人的遗体前,缓缓低头。   街道上,十余名来自月轮国的苦行僧,也随之跪下,低头合什。   初冬有风自街那头无由而起,吹得僧衣飘飘,十余名苦行僧黝黑的脸庞上露出戚容,然后悲愤神色渐现。   诵经声随风而起,飘荡于晨街之中。   很多长安城百姓在长街两头旁观,随着经声若有所感,纷纷低头。   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覆在铺门外那两具僧人身上,似乎想要掩盖住他们颈间和身上的血渍,这是今年冬天长安城最后一场雪。   ……   ……   数十年间,月轮国白塔寺长老于晨时推门而出,见寺外路石上有一婴儿,长老俯身观注良久,微笑问那婴儿你从哪里来,婴儿眸若点漆,安宁柔和,嫩唇微启轻声应道我从来处来,长老震惊,轻挥僧袖抱婴入寺。   长老为男婴赐名道石,以为其有宿慧,日后定为佛宗大德,不料随着年岁渐长,男婴归于平庸,渐籍然无名,却时常得宫中贵人照拂。   道石僧精勤苦修,十二岁便离寺云游,十六岁时归都城,于城中贫民窟远眺前方皇城有所感,渐入莲花净土,然而依然无名。   其后某年,道石僧经贵人指点,毅然远赴荒原入悬空寺,于讲经首座下读经修佛,然而其人在世间依然籍籍无名。   又一年,道石僧闻知某事,禅心微动,自悬空寺归月轮国,于烟雨之中游历四百八十寺,声名始闻于佛宗。   自世外悬空寺归于尘世之佛宗大德,数十年前有莲生大师,十余年前有大唐御弟黄杨大师,今日月轮国终于有了一位道石大师。   某日,大师因荒原某事、红尘某念、佛门某言远赴长安城。   于长街畔遇书院十三先生宁缺,圆寂。   ……   ……   (嗯嗯,最后一段我写的很爽呀,扼杀历史里本来应该很牛逼的大师于无名之时,这大概是我的恶趣味?) 第一百七十章 剪烛   何明池走出茶楼,看着飘落的雪花,微觉诧异,他看了眼天,又回头看了眼楼上那二人,取出黄油纸伞撑开。   茶楼二层窗畔桌旁,陈皮皮想着宁缺先前说那位中年僧人今日惨死,是因为对方运气不好撞到他心情不好的刀口上,忍不住摇了摇头,打趣说道:“莫非以后你们两口子每吵一架,便需要不可知之地来个人让你杀了出气?”   宁缺注意到他的用词,看着他认真说道:“看来你很喜欢我家桑桑?”   陈皮皮说道:“你去荒原这大半年时间,我偶尔会去老笔斋坐坐,对桑桑姑娘有诸般好感,来自很多原因,其中有一点是因为她如今是光明神座的传人,我毕竟是道门中人,当然会倾向她一些。”   宁缺说道:“既然如此,那这个忙你就一定要帮了。”   陈皮皮无奈说道:“我真是疯了才会答应你的请求。”   “我想不明白那名叫道石的中年僧人刚入长安城,怎么就能找着我,知道我会过那条长街。我想这件事情,有些人需要给出一个交代。”   宁缺起身离开了茶楼,陈皮皮摇头跟在他的身后。   ……   ……   二人来到礼宾院,穿过那片繁密的竹海,天猫女高兴地迎了上来,牵着宁缺的袖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兴奋地告诉他昨天去了长安城哪些景点,又吃了哪几家的点心,紧接着墨池苑的女弟子们也围了过来,宁缺身边顿时一片莺歌燕舞。   大河国少女们不知道陈皮皮的身份,但想着是宁缺的朋友,自然也极热情。宁缺极富耐心地倾听少女们的讲述,与她们微笑着言谈交流。   来到深处内院前,墨池苑女弟子们纷纷散去,因为她们知道十三师兄是来找山主的,她们很自觉地想要把清静的空间留给二人。   散去前她们神情怪异地打量了陈皮皮好几眼,心想这个胖子怎么都一点不识风情,都这时候了还要跟着进去。   礼宾院环境清幽,茂密的竹林在冬日里稍嫌暗淡,但依然保有着足够的青葱之意,有些微黄的竹叶飘落在窗台上。   莫山山静静看着窗台上的微黄竹叶,然后回头悬腕提笔,在微黄书纸上写出一撇,笔锋便若竹叶形状锋利而清秀。   听着院门处传来的声音,她抬头望去,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情,没有想到宁缺会忽然过来,更没有想到他会带着书院的十二先生。   看着窗畔书桌旁的白衣少女,看着散落在衣裙上的黑发,看着她微闪的疏长睫毛,和美丽的微圆脸颊,宁缺忽然生出马上转身离开的冲动。   昨夜他曾经在这间小院外驻足静观良久,看着少女在窗上的剪影良久,然后去湖畔挣扎痛苦良久,最终他做出决定时以为自幼冷血寡情的自己有足够的精神准备,然而当他此时看到书桌旁的少女时,觉得心里的所有的事物忽然一下全部流光,空荡荡的极为难受。   这种空荡荡的感觉是眼睁睁看着美好事物与自己终生错过的茫然空虚无力感,更是当美好的事物降临到自己身前时却要被自己无情兼且傻逼地拒绝从而可能伤害到对方的强烈挫败负疚感,所有这一切最终就变成了心虚二字。   因为心虚所以心慌,至于有没有隐藏在最深处的心痛,宁缺当时没有表现出来,事后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把陈皮皮拉到自己身旁。   莫山山自书桌畔起身,与陈皮皮见礼,然后疑惑望向宁缺。   宁缺用力地咳了两声,清了清有些沙哑艰塞的嗓子,伸手示意莫山山坐下,然后艰难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今天我们为大家说段相声。”   陈皮皮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相声是什么东西?”   宁缺说道:“相声啊,是一门语言艺术,讲究的是说学逗唱。”   陈皮皮夸张地噢了声:“原来是这样。”   莫山山虽然久居墨池畔,不谙世事,但却是世间最冰雪聪明的少女,看着二人此时的模样,竟是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么事情,细细的眉尖微微蹙起,然后换作淡然雅静,平静坐下沉默不语。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宁缺接连说了好些相声,贼说话、写对子,相面,白事会,也不理会里面有些段子,有没有人能听懂,反正他按着自己的想法就这样讲了下去,只在长安城瓦弄巷里听过两段评书、从来没有听过相声、更没有参加过某小学相声表演的陈皮皮哪里会接话,反正便是一个劲的嗯嗯啊啊。   “为什么我总是只能嗯嗯啊啊?”   “因为你是捧哏,我是逗哏。”   “可你明明在茶楼里说的是三分逗,七分捧。”   “嗨,这不是逗你玩嘛。”   ……   ……   莫山山把砚畔搁着的秀气毛笔搁到笔架上,然后平静坐在椅上看着二人,当宁缺把那段逗你玩说到一半的时候,她终于唇角微翘,笑了起来。   陈皮皮一直在紧张地注视着她的反应,看到少女的笑容后觉得僵硬的身体顿时放松,高兴说道:“她笑了。”   宁缺看着他很认真说道:“多谢师兄帮忙。”   坐在椅中的莫山山忽然抬起手来,指着陈皮皮说道:“十二师兄的捧……哏不熟练,所以不好笑。”   陈皮皮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尴尬说道:“刚学的,见谅见谅。”   莫山山看着宁缺说道:“我更喜欢你一个人说的。”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毫不犹豫转身而出,把安静的房间留给冬末的竹林疏影,以及竹影里的这对年轻男女。   片刻沉默后,宁缺声音微哑说道:“山山你那天在巷口说的是对的……”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汗水就像暴雨般从他僵硬的身体里涌了出来,把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全部打湿。   莫山山看着身前的地面,疏长的眼睫毛微微眨动,听着他的声音,忽然站了起来,没有让他把这句话说完,轻声说道:“十三师兄,请。”   宁缺微微一怔。   莫山山在书桌上铺好黄芽纸,镇纸摆在一角,注水入砚开始磨墨,然后指着笔架上的那些笔,轻声说道:“你选一枝。”   宁缺不知她要做什么,沉默上前选了枝惯用的狼毫。   莫山山看着他认真说道:“在荒原上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写很多书帖。”   宁缺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你说要我写多少就写多少。”   莫山山美丽的容颜上少见地流露出少女的娇憨调皮,打趣说道:“我要你写多少便写多少?那写无数张如何?”   宁缺微涩应道:“那怎么也写不完啊。”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说道:“所以就给我写一辈子啊。”   礼宾院竹海畔的内居门一直紧闭,从白天一直到暮时,始终没有开启过,宁缺一直在和莫山山讨论书道,在给她写书帖,直至入夜点起烛火,窗上的剪影变成了两人,从外面看上去那两个影子仿佛合在一处。   灯花微跳,莫山山拿起小剪把灯芯剪短,然后走回宁缺身旁,静静看着他运笔如飞,她知道他这时候已经很累了,但她知道他这时候不需要怜惜。   终究不可能写一辈子,没有第二次剪烛,房门吱呀一声轻响,莫山山送宁缺出门,在门槛外,二人平静行礼,然后互道珍重。   直起身后,莫山山看着宁缺的眼睛,忽然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把身子前倾,有些笨拙生硬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听着。   经过瞬间犹豫,宁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莫山山静静靠在他怀里,说道:“你还欠我一张便笺。”   ……   ……   走出礼宾院,宁缺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的非常痛苦,哪怕是用手绢捂着,也不能让咳嗽的声音变得微弱些。   陈皮皮知道他现在疲惫到了极点,而且在晨时那场战斗中受了重伤,一直在院外等着他,此时看着他咳嗽,忍不住叹息说道:“本来就受了重伤,却要来做这些心神震荡之事,岂不是伤上加伤,真是何苦来哉。”   宁缺笑了笑,把手绢塞进袖中,没有说什么。   陈皮皮余光看见手绢上的斑斑血迹,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让书痴知道你受了重伤咳血,她会不会更感动些?”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已经做了决定,就不再需要什么感动,那除了让我自己高兴没有别的任何意义,甚至那很下作。”   陈皮皮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我们喝酒去。”   宁缺问道:“你什么时候爱上杯中物了?”   陈皮皮说道:“二师兄打听过像你现在这种时候就需要借酒浇愁,所以他专门去黄鹤教授那里借了两罐双蒸,我们这时候就去把它给喝了。”   宁缺笑了起来,想着二师兄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关心自己生活里的这些事情,而陈皮皮更是一直陪伴着自己,不由心头微暖。   不过今夜此时宜独处。   宁缺拒绝了陈皮皮借酒浇愁的提议,决定回家休息,然而当他走到临四十七巷巷口时,忽然想起桑桑现在还在学士府,老笔斋里幽静的像座坟场,床炕冷的像是坟墓,所以他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他来到长安城老字号松鹤楼前,要求对方给自己准备一桌最丰盛的酒席,因为即便他不想谋一场醉,也想做些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松鹤楼纪事(上)   夜已深了,松鹤楼也打烊了,楼里的人们正在收拾清扫,听着宁缺的要求,为难地表示了拒绝,然而此时的宁缺哪里肯离开,他从怀里取出厚厚一叠银票,思考片刻后还是只抽出了一张递到掌柜身前。   昨日离开老笔斋时,他怀抱着找不着桑桑便再也不回去的心态,所以把最重要的身家全部带在了身边,除了元十三箭当然还有这些银票。   虽然只有一张银票,但掌柜清清楚楚看到了银票的面额,再想到先前在自己眼前挥舞的那一厚叠银票,顿时吓了一跳,心想随身带着这么多银票的豪客已然不是普通豪客,绝对是松鹤楼得罪不起的角色,哪里还敢多话,老老实实接过银票,极恭谨地把宁缺迎进楼里,把他安置进二楼一个临窗的雅间。   各色佳肴吃食流水价端进雅间,搁在桌上,宁缺坐在窗畔,看着被白日冬雪抹过一遍从而格外清新的夜空,手里捉着只酒杯缓缓地饮着酒。   芽菜蒸肉就着春泥瓮中的小酒,越喝越有,宁缺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想着这两日里的纠结事,拿着手中筷子轻敲酒瓮,哼唱道:“我们还能不能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好几千年……”   便在这时,隔壁雅间里传出一道声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曲子?难听到了这等程度也算是罕见,用词更是完全不通。”   松鹤楼临湖一面设着露台,供客人赏景小歇,每个雅间都有通往露台的小门,此时夜深人静,声音只需要稍大些,便能通过门窗传到露台,再传到相邻的雅间里,宁缺微醺之后的歌声也是如此。   宁缺才知道原来松鹤楼里居然还有客人。听着那道略显苍老的声音,知道那人年纪应该不小,他笑着说道:“我倒不觉得难听,俗也有俗的好处,比如这时候酒上心头,想不起别的曲子,这曲子却能一下浮现出来。”   隔壁雅间那位客人好奇问道:“这曲子可有名?”   “求佛。”宁缺回答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就叫这个名字。”   那位客人笑了两声,嘲讽说道:“佛家修的自身,连世事都不如何理会,更何况是这些凡夫俗子的小情小爱,年轻人,如果你真想少惹这些红尘烦恼,除了避开别无它法,求佛不如求己。”   宁缺听着这话有点意思,从窗畔向隔壁望去,想要看看这如自己般半夜饮酒作乐的是什么样的人,哪里来的这些闲趣。   夜穹星晖之下,隔壁雅间露台上坐着一人。因为光线黯淡,加上侧着身子,看不清楚容颜,只是那人身影异常高大,纵使身下是一把极宽大的椅子,坐在里面依然显得有些局促。   看着那个高大身影,宁缺觉得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但当场却一时想不起来,皱眉回忆片刻,旋即自失一笑,心想相逢何必曾相识,摇摇头重新坐回椅中,取出手帕捂在唇边咳了些血出来。   沉闷的咳声回荡在松鹤楼的露台上。   宁缺取下手帕塞回袖中,想了想,提着酒瓮和椅子走到了露台上,看着不远处那个高大身影说道:“不介意我坐在这里?”   那人说道:“本来就是你的地方。”   松鹤楼的掌柜知道最后的两名客人都坐到了露台上,有些疑惑不解于他们的不惧寒,却还是极为细心地命人在露台边缘挑起了防风灯。   昏暗的灯光笼罩着露台,宁缺把那人看的清楚了些,只见那人身穿着一件极名贵的绛色狐裘,容颜清矍,下颌有须随夜风轻飘,似极了长安城大富作派,但身上的气息却又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尤其是此人明明是位老人,但从他的神情气质上却感觉不到任何苍老。   “要不要聊两句?”宁缺问道。   那名高大老人摇了摇头,提起手中酒壶说道:“我回长安城首要事是先喝三壶松鹤楼春泥瓮存的新酒,酒不喝完,没兴趣聊天。”   宁缺不再理此人,坐回椅中看着长安城天上那些繁星,缓缓饮着酒。   那老人坐在酒中,看着天上那些繁星背后的夜穹,缓缓饮着酒。   宁缺的酒量很一般,如果和桑桑比起来,就像是小溪之于汪洋,尤其是他受了伤又疲惫憔悴至极,没有过多长时间眼神便开始迷离起来。   那位老人看似不凡,仿佛江湖里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者,然而酒量也着实有些糟糕,没过多久也开始有了醉意。   醉酒之人分很多种,有所谓武醉,那便是要借着酒意发泄打人踢树砸墙,也有所谓文醉,那等人要借着酒意写诗抄诗卖弄诗,宁缺不属于这两种,因为他不会写诗,所以他只是借着酒意不停喃喃自言自语。   那位老人醉后的神态也极为有趣,明亮的双眸盯着繁星之后的夜穹,不停轻声说着什么,像是在对这片夜空说话,只是看他面色如霜沉如铁的模样,可以想像那些话大概不是什么好话,更可能是脏话。   未曾相对,相邻饮酒,老少二人同时长吁短叹起来。   宁缺叹的是人生。   虽然他在大唐的人生还不到二十年,但两世为人又经历了这么多的蹉磨,总有很多可以感慨的地方,比如河北郡大旱人比鬼狠、岷山里人比兽狠、草原上人比狼狠,又比如最难消受美人恩,此生最痛舍不得如何云云。   老人感慨的内容则更为具体一些,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大框架下,具体针对是某郡某酒铺无良老板往烈酒里兑水这等焚琴煮鹤之举,又比如松鹤楼居然也堕落了,一道芽菜蒸肉居然用的不是长安南郊的黑猪,就连这春泥瓮的泥居然也换了出处,怎么闻酒里都有股黄州泥的味道。   “这是用来贮酒,又不是用来磨墨写字的,怎么能用黄州泥呢!”   老人愤怒地挥舞着手臂,花白的胡须在夜风中乱飞。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传进宁缺的耳中,他侧头看着愤怒的对方,感慨说道:“真是对生活有要求的人,但你这样不累吗?”   老人蹙眉看着他不悦说道:“既然活着当然要好好活着。”   宁缺沉默片刻后,微涩一笑说道:“那是因为你老人家生活幸福,所以你不知道,有些时候,只要能活着便是世上最大的幸事。”   老人像驱赶蚊子一般挥挥手,似乎是要把宁缺这番阵词滥调以及话语里透着的自怜自艾恶心感觉全部驱出露台。   宁缺此时酒意上涌,只是下意识里想要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哪里会理会老人对他这一套很是不屑。   “我本以为我是什么岗上怎样淡的人,后来混的好了,我又以为自己是那些直指本心杀伐决断冷漠无情可以在世上建大功业留名字刻石柱的人,然而直到这两天我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在世间不停扮家家酒的人。”   “人生啊,就像一场扮家家酒,扮的久了,你也就当成是真的了,于是什么冷漠无情也都会被柴米油盐薰染成我以前最不屑的责任或习惯。大概是因为从小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如果没有我那她该怎么办啊,然后又变成,如果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啊?我依然能活着,说不定还能活的更轻松,但什么才是轻松?习惯了,如果习惯被打破,就不可能轻松,因为你总会觉得你生命里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总觉得你的身体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宁缺转头看着椅中的老人嘿嘿笑着说道:“你可不要嫌我说的酸腐骚情,要知道为什么世上总会有这些话语?因为事后人们总能通过各种方法证明,原来这些东西真的是很要命的一些玩意儿。”   他举起春泥酒瓮,对着夜空里并不存在的那轮明月,说道:“没有就会不习惯,就像这片夜空,无论是十四年前的夜空还是现在的,无论是渭城的夜空还是长安城的夜空,只要没有月亮,我就不高兴。”   老人来了兴趣,看着他问道:“月亮……又是什么东西?在天上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人说过。”   “月亮是一种会发光的东西,有时是圆的,有时是弯的,它出现在黑夜里,有时候也会在白天偷偷出来逛逛,很漂亮。月亮这个东西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遮遮太阳,搞搞潮水,变变狼人……”   宁缺看着老人的神情,叹息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真有这种东西,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就当我喝多了吧。”   老人说道:“如果不是我这时候也喝多了,我一定要把你抓到钦天监去,逼你用那里的玩意儿好好在夜里找找。”   宁缺嘲讽说道:“不提这个了,反正这么玄妙的事情,像你这样家财万贯的大俗老爷是怎么听也听不懂的。”   老人闻言大怒,训斥道:“姜是老的辣!”   宁缺不屑应道:“韭菜还是嫩的香。”   老人无语。   宁缺忽然说道:“和你正经说件事情,你可别怕,我想杀人。”   老人看着他吃惊说道:“你白天才刚刚杀了两个,这时候又想杀了?”   宁缺这时候已经醉的有些厉害,竟是没有听清楚这句话。   他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感慨说道:“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的性格有些问题,每当不高兴的时候,我就想去杀些人。”   老人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的性格没有问题。”   宁缺微微一怔,看着他喜悦说道:“你这样认为?”   老人嘲讽说道:“但你的脑子有问题。”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松鹤楼纪事(下)   宁缺对这个说法极为不屑,身为书院二层楼学生,与陈皮皮这样的人物并列,自己是天才的判断在他心中愈来愈坚定。   因为很高大,老人坐在椅中总感觉有些局促,换了好几个姿式才最终找到稍微舒服些的位置。他半靠着椅背,手撑着下颌,看着宁缺问道:“不高兴的时候就想杀人,难道你以前杀过人?”   宁缺把手中将空的春泥酒瓮搁到脚边,说道:“我可不会告诉你我杀过多少人,那可是触犯唐律的事,不过你可以这样设想。”   老人摇了摇手中已经空了的酒瓮,有些恼火地咕哝了一声,喊露下的掌柜再送两瓮,然后看着他问道:“可你为什么想要杀人?”   宁缺沉默思考片刻后摇头说道:“虽然我这时候已经快喝醉,而你已经喝醉,但这件事情还是不能告诉你。”   掌柜一路小跑来到了露台上,恭恭敬敬把两瓮新酒搁到老人身旁,然后低头哈腰退了下去,别说催着结帐,话都不敢多说一声。   他不知道这位老人是谁,就连松鹤楼真正的东家,朝中某位大官也不知道这位老人的真实身份,只是松鹤楼无数年来一直藏着幅画像,和一个简单的规矩。   那个规矩就是,如果有一位长的像画像中的老人的老人来到松鹤楼,楼中所有人都必须把老人当祖宗一般供着,且又要像对待杀父仇人那样不用理会,以免惹得那位老人心烦意乱不高兴。   就算不是画像中的老人也无妨,因为认错祖宗顶多会让松鹤楼损失一些银子,丢一些面子,而如果祖宗回来,你却招待不周,那么松鹤楼还有什么道理,继续在长安城里存在下去?   老人拍开春泥酒瓮,极快意地饮了一口,说道:“其实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经常想杀人。”   宁缺看着他的容颜,无法确定老人的具体年龄,但想来应该是极老了,那么他年轻时是何时?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当年你想杀谁?”他好奇问道。   老人把酒瓮搁到椅旁的小桌上,看着露台前方光秃秃的冬树枝丫,说道:“我母亲是父亲的第三房小妾,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死了,之后族中不容,母亲带着我离开老宅,四处颠沛流离,活的很辛苦,受尽了世人的欺侮。”   “所以当我有能力杀人之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老宅,把当年曾经欺侮过我们母子二人的那些老太婆还有那些亲戚全部杀个干干净净,然后再去把我父亲的坟墓掘开,挫了他的骨扬了他的灰。”   说的是杀人放火灭门绝户的世间最阴狠事,老人的神情却极平静温和,此时的他不像是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而像是躺在谷草垛最上面的孩子,稚气的脸上飘过白云,讲述那些久远的往事。   宁缺沉默看着老人,忽然皱眉问道:“你杀了吗?”   老人修长的食指在桌上的春泥酒瓮上轻轻一敲,发出一声清脆而不单薄的声响,就像百世老宅幽静祠堂里牌位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他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不告诉你。”   宁缺无语,心想你都这么老了,怎么还这般小气和记仇?   “我想杀的那个人……他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当然我不是什么圣人,复仇也只是想让自己的心情能够得到真正的平静,那个人毁了我最美好的一段人生,害死了最疼我的父母,我要报的是私仇,和你当年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当年你族中那些人相对可能好杀一些。”   他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而我想杀的人实力非常强大,位高权重,而且有些连我也觉得棘手的背景。”   老人看着他皱眉说道:“看你也不像是没有身份地位的人。”   宁缺微微一笑,得意说道:“老人家果然阅尽红尘,识人无数,生就一双巨眼,实不相瞒,我乃是……个极有身份地位的人,因为我那位老师很了不起,所以理所当然我也很了不起。”   老人不悦道:“这说的全然都是废话,你那个老师当然……就算他很了不起,和你了不起之间有屁的关系?”   宁缺没有理他,继续说道:“现如今就算是与我想杀的那位巨豪相比,我们之间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说差相仿佛。”   老人冷笑道:“那你还愁苦什么?想杀便寻着机会去杀便是。”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脸上流露出挣扎无奈的神情,感慨说道:“问题在于我的身份地位都来自老师,而我那位老师似乎很愿意我们这些学生不讲道理,但其实他是个死脑筋,非常讲道理,总说什么唐律第一,你说说他这种说法是不是很没有道理,唐律第一那怎么不讲道理?”   听着这番话,老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不悦训斥道:“这当然有道理,不讲道理和唐律有什么关系?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人?”   宁缺没注意老人的神情,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很主动地拎起一壶新酒拍开封口泥,便往嘴里倒酒,说道:“如果唐律第一,那我就要找证据打官司,问题是我去哪儿找证据?如果不走歪门邪道,又怎么杀人?难道要我光明正大走到那人面前说我要杀你然后我被揍成肉泥?”   夜风轻拂,老人坐直身体瞪着宁缺,因为这个家伙的愚钝和糊涂而越来越难以抑止内心的怒意,修长的手掌紧握着椅背,似乎如果再不发生点什么事情,他便会一巴掌直接向宁缺的脑袋上扇过去。   宁缺此时已然醉眼迷离,哪里能注意得到这些细节,一面向腹中灌着美酒,一面抒发着人生的感叹,那些关于复仇关于不舍关于月亮的感叹,那些感叹越来越重复越来越无聊,总是绕着某些关键词打转,好在他酒醉之后依然下意识里封锁着大部分内心,没有说出夏侯的名字以及自己究竟是谁。   “老人家,先前我是拿银票敲开的松鹤楼,你是怎么来的?”   “你没见过月亮吧?可怜的老头儿哟。”   “这么说起来你真的很有钱,你钱是怎么挣的?我是靠西城赌坊那边挣的,你和那边有没有什么生意上的来往?”   “别瞧我穿的这身棉袄难看,据说都是我那死鬼老师定的款式。”   “哟,你吹胡子的模样好有趣。”   宁缺不停絮叼着咕哝着,指着椅中老人哈哈大笑起来。   迸的一声闷响。   笑声戛然而止。   宁缺捂着额头,震惊迷惘看着身前的老人。   老人手中握着根极粗的短木棒,看着他恼怒说道:“废话真多!说的我头皮发胀,就凭你这副模样,居然也想杀夏侯。”   宁缺没有听清楚这最后一句话,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就在他的身体向后倾斜,眼看着要重重摔在露台上时,一阵风拂起。   旧袄微飘,草鞋无声,书院大师兄出现在了露台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宁缺,右手一探抓住正在快速堕下的那瓮新酒。   大师兄抱着昏迷的宁缺,看着老人茫然问道:“老师,小师弟怎么了?”   老人偷偷把那根短木棒收回袖中,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说道:“没有什么,他冒犯师道尊严,所以用院规处罚了一下。”   大师兄看见那根短木棒,不由惊的险些昏倒,心想当年老师就是用手中这根戒棍把青衣道人逐到了南海,今夜竟是用此物迎头敲了小师弟一记,小师弟就算不被生生打死,只怕救活后也会变成一个白痴。   一念及此,大师兄的脸色便变得苍白起来。   老人看着他脸色苍白,却没有想到他是在担心宁缺的安危,微微蹙眉说道:“十年前就说过要你慢些再慢些,怎么还这么快呢?”   大师兄先前就是感应到宁缺有些问题,才会随风而至松鹤楼露台,哪里会在意自己的损耗,看着老人担忧说道:“老师,小师弟不会有事吧?”   老人看着昏迷中的宁缺,说道:“这小子学了你小师叔的本事,一身筋骨强的不像话,就被轻轻敲了一棍子,哪里容易这般死去。”   大概老人自己也觉着这番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咳了两声后极为严肃地解释道:“他今日心力耗损过大,昏睡一阵是有好处的。”   ……   ……   书院大师兄只有一个老师。   那位老人自然便是传说中的夫子。   夫子说的话,在大唐帝国甚至比圣旨还要好使,而对于终生敬爱老师的大师兄来说,夫子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理,夫子如果说黑夜是白的,那么必然就是白的,如果夫子说昊天是黑的,那么昊天就必然是黑的,夫子说宁缺没有事,那么不管到底有事没事,宁缺一定不会有事。   深夜的长安街头,夫子背着双手踩着极寥散的枯叶缓慢前行,风姿极为潇洒,大师兄背着宁缺跟在他身后艰难前行,有些狼狈。   “你说的不错,万家灯火里总会有一盏与众不同。”   夫子看着巷子里的隐隐灯火,看着远处巡夜的羽林军士兵,说道:“你小师弟虽然算不得出污泥而不染,更谈不上什么好人,但看似冷血无情的身躯里还有些情意,只是那些情意藏的深了些。”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见忧怜   “渭城里的人到今天还能收到银子,也懂得怜惜桑桑那个小姑娘,那么想必将来他对你和小陌会一直尊敬下去,对书院也会有应有的归属感。”   夫子回身看着昏迷中的宁缺,微笑说道:“当然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我想或许会对这个孩子将来的选择有影响。”   听到桑桑的名字,大师兄微微皱眉,但他没有就此发论,而是忽然说道:“出污泥而不染,我一直记得老师当年所作爱莲说里的这句话。”   夫子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大徒弟,缓声说道:“那文章本来就是写你的。”   大师兄低头说道:“学生愧不敢当。”   夫子说道:“世间本无完人,但在道德心性方面,你比我强,比你小师叔强,比我这无数年来见过的所有人都强,然而前些日子那件事情,你却做的不好,想的不善,不如君陌。”   听着老师的批评,大师兄沉默受教,却说道:“小师弟身后那把大黑伞,只怕佛宗的人已经看出了些端倪,不得不慎。”   夫子静静看着他,忽然轻拂袍袖,街面上枯叶乱飞,直上寂清深夜天穹,仿佛要在繁星的背后留下某些路引。   “冥界都没有找到,何况冥君?”   “冥君都没有找到,何况冥君之子?”   “那个小姑娘我见犹怜,何况这个痴儿。”   夫子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宁缺,微笑了起来。   然后他平静说道:“以往我便说过,对于世间无法了解,无法确认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提前去做评判,更不可以为了抹除掉某种不好的可能性,而断绝了任何可能性的发展,因为活着便是无数种可能的集合。”   大师兄想着那夜在书院后山与师弟的争论,想着当时的话语,忽然发现自己竟忘了老师曾经的教诲,不知是因为背宁缺太累还是内心受到的震撼太大,顿时汗如雨下,湿透了身上那件旧袄。   “老师,我错了。”   夫子微微一笑,转身向前,大师兄背着宁缺,跟在身后,冬末的深夜,长安城巷中,一名老师带着他这辈子最疼爱的两个学生平静前行,却不知最终会走向何方。   ……   ……   深夜的长安城,万家灯火已经熄了九千多家,除了皇宫城墙上的灯光,便只有西城通宵热闹的赌坊青楼还亮着,南城多住大臣富商,门禁森严,早已一片漆黑,但今夜却还有一座府邸散着灯光。   文渊阁大学士府中,曾静夫人坐在书房的圆凳上不停抹着眼泪,保养极好的脸上愁苦与怜惜心疼的神情显常清晰。   曾静大学士看着她叹息一声,说道:“女儿已经接回府了,夫人你为何还如此伤心?现如今还有些陌生,再过些时日,总是能喊出那声母亲,你不要太过急切。”   曾静夫人抬头看着他伤感说道:“我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难道我还非要逼女儿今天就要如何,我只是觉得她这些年受了太多苦,做母亲的总觉得伤心愧疚,尤其是看她如今这小模样便忍不住流泪。”   曾静大学士微异问道:“她又如何了?”   “静岷园里给她住的小楼,本来就配着四大四小八个丫环,谁知道先前我去时,发现那个八个丫头都被女儿给赶了出来,进楼一问,你猜女儿怎么说?她竟说这些年只习惯服侍人,不习惯被人服侍。”   曾静夫人说着说着眼睛又流了下来,看着大学士说道:“你说这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听着心里有何感受?而且你也不要瞒我,我知道昨儿你迟疑那刻是为什么,你不就是担心皇后娘娘想要拉拢书院,所以不想让女儿与她那个杀千刀的主家完全断裂关系。”   曾静想着先前管家私下里的观察回话,对桑桑的观感也更好了几分,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虽说不怎么爱说话,似乎有些不讨喜,但实际上平静可人,教养极好。他点头捋须,想着皇后娘娘的交待,沉默片刻后说道:“毕竟是你我的亲骨肉,无论皇后娘娘做何想法,她都不会再离开我们身边,放心吧。”   便在此时,学士府外街上忽然传来急骤的蹄声,书院距离大门处极远,但此时夜深人静,这道蹄声竟显得那般清晰,甚至有些惊心动魄。   曾静大学士微微蹙眉,站起身来望向书房外。   随着密集的脚步声,学士府管事恭恭敬敬带着一位太监进入了书房。   曾静看着那名太监容颜,眉头蹙的更深了些,挥手摒退所有下人,亲自斟了杯茶递到那名太监身前,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书房里一片安静。   曾静以为是皇后娘娘询问女儿自老笔斋归来一事,在腹中想了诸多说辞,然而还没有等他开口,那位太监却是微笑说道:“曾大人,是陛下的旨意。”   曾静先是恍然大悟,难怪来的是林公公,接着便是疑惑不解,天启年来大唐风调雨顺,官清民安,极少有这等深夜急旨之事,即便是边境有事,按道理陛下也不可能派太监来召自己这个文臣入宫,而且竟然派来的是陛下宫中最得用,也是品秩最高的太监首领。   林公公没有给曾静更多思考的时间,轻声说道:“陛下知晓大学士父女重逢的喜事,很是高兴,明日大概便有相关旨意下来,今夜先来给大人道喜。”   道喜不用深夜前来,曾静知道这道旨意必然还有后话。   果然,林公公继续说道:“只是桑桑现如今在户籍上还是宁缺的侍女,为防民间议论,陛下请大学士今夜先把她送回老笔斋。”   曾静面上隐然透出怒意,心想陛下这道旨意完全是乱命,哪里来的拆散骨肉逆人伦的道理,沉声说道:“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林公公似乎早已猜到他会有此反应,毫不惊讶,向前走了两步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这是书院院长的意思。”   曾静大惊,不可置信问道:“夫子……回京了?”   林公公感慨说道:“不错,夫子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对宫里传过话了,您应该很清楚他老人家难得说句话的份量,就算他老人家说要陛下把大明宫给拆了,只怕陛下也只有真把大明宫给拆了,谁让我们的陛下这辈子都把自己视作夫子的学生,从未有半分违逆?”   曾静犹豫。   曾静夫人在旁忽然颤声说道:“我已经失去她十几年了,我女儿不愿意离开,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再带走。”   曾静夫人不是高门大阀出身,与清河郡那些大姓更没有任何关系,在嫁给曾静为妾之前只是名最普通的民女,而在大唐,也正是这些民间最普通的人,他们的感情和是非观才会最朴素,也最坚定。   在这种朴素坚定的感情与是非观前,权力和力量往往会失去它们本来的魔力,无论是夫子还是皇帝,或许都要暂避一二。   林公公微微一怔,对这位学士夫人暗生敬意,和声说道:“夫人您误会了,这件事情当然首先要听桑桑小姐自己的意思,陛下这道旨意只是让你们莫要拦阻,我想二位是不是能让桑桑小姐出来听我说句话?”   曾静夫妇对望一眼,心想陛下既然是如此说法,自己确实不好再表现的过于强硬,便命人去静岷园看看桑桑睡了没有。   没在老笔斋,桑桑自然睡的不好,昨夜她便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帷帐上那些繁复美丽的花纹看了整整一夜,今夜她则是坐在窗边发呆。   她来到了书房。   林公公只说了一句话:“宁缺受了重伤。”   桑桑沉默片刻,然后转身走出书房,就像是没有听到。   片刻后,她抱着自己的行囊走了回来。   她对着学士夫妇行礼,低声说道:“我去看看,明天回来。”   然后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好了我就回来。”   ……   ……   礼宾院里的竹林被夜风拂着,像黑青色的海,像深秋的墨池里密集的水草,墨池苑的弟子们不知道白天宁缺师兄和山主之间说了些什么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各自的房间里香甜的入睡。   莫山山没有睡,她对着烛光,看着身前那些书帖,这些书帖都是白天的时候宁缺写的,墨迹已干却依然新鲜,仿佛还带着当时的味道。   酌之华披着一件单衣走了进来,看着她的脸颊,担心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提前离开长安。”   莫山山看着烛光下的书帖微微一笑,红唇抿的极紧,就像是柳树上系着的红线,而在大河国,柳树上的红线代表着姻缘。   “听说宁缺今天来之前受了伤。”   莫山山眉尖微蹙,简洁问道:“谁?”   “月轮国的道石僧,在晨街上正面挑战,被宁缺断头。”   酌之华犹豫片刻后说道:“那位道石僧听说在悬空寺里读经礼佛多年,境界很是高深,所以我想宁缺受的伤应该不轻。”   莫山山站起身来,沉默片刻后又缓缓坐下。   “原来你写书帖时已经受了伤,可你为什么不说呢?”   很久没有人去剪的烛芯微微卷曲,光线昏淡,映在少女的白裙上泛着淡黄,但映在她的脸上,却依然遮不住微微的苍白。 第一百七十四章 粥与信,从前和以后   宁缺醒了过来,还没有来得及睁眼,便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头上传来一阵剧痛,痛到他有些糊涂,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昨夜在松鹤楼上最后的画面,不清楚头痛究竟是宿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导致的。   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起来那个穿着狐裘的高大老人,想起老人最后手中握着的那根粗短棒子,也明白了自己头痛的原因,不由又是愤怒又是羞愧,愤怒于那厮居然敢对自己下黑手,羞愧于自己身为夫子的亲传弟子,居然会被长安城里一个垂垂老矣的富翁敲了闷棍。   自己这时候还躺在松鹤楼的露台上吗?宁缺想着这些问题,手下意识里摸了摸,从身下炕面传来的硬度和被褥的味道看,自己是躺在老笔斋中,那么是谁把自己送回来的?松鹤楼的掌柜还是那个可恶的老家伙?   被褥熟悉的气味在他的鼻端缭绕,不是异味而一种令他心安的体息,他以及她的体息,然而他闻到了另一股并不熟悉却在回忆里非常清楚的味道,那股牛肉蛋花粥的味道让他一时惘然起来,仿佛回到当年。   很多年前,他带着桑桑去渭城投军,路上经过图什镇时,遇见有草原蛮人厨子在镇上卖牛肉粥。镇上一位老爷极有讲究的在牛肉粥里打了个鸡蛋,鲜滚的牛肉遇着晨时刚落草的鸡蛋浆成的花,顿时变成了一种极为香甜嫩滑的绝妙食物,便是远远看着也能觉得极为好吃。   桑桑很馋那碗牛肉蛋花粥,但宁缺为了省钱却没有买,二人默默地穿镇而过,后来在渭城他第一次随部队劫杀马贼,拿到第一笔银钱后,桑桑连着做了四天的牛肉蛋花粥,二人都吃到有些恶心,这才明白,牛肉蛋花粥这个东西很补,但吃多了味道其实也只是普通,所以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做过。   宁缺睁开双眼,看着屋顶糊着的那些白纸,闻着门缝里飘进来的牛肉蛋花粥香香味,揉了揉生痛的脑袋便坐了起来。   他从炕脚扯过外袄套在身上,推门走到天井,看见院墙下那些垛的整整齐齐的柴堆少了些,就像夜里被老鼠偷过一般,最上面那排有个豁缺。   他又向前铺望去,只见前天剩在桌上的青菜白饭和烤鸭都不见了,桌子被擦的干干净净,地上也已经拖洗完毕,没有任何灰尘。   有热腾腾的雾气从灶房里飘了出来,宁缺走了过去,发现那些剩菜都已经被倒进了泔水盆里,冰冷了两天的灶洞重新泛起温暖的火花,几把细柴正在里面安静地燃烧,灶上粥钵咕咕作响,不停喷吐着水雾和香气。   灶前有个小板凳,桑桑就坐在她最习惯坐的地方,看着柴火,听着粥声,把握着火侯,头微微轻垂,似乎有些疲惫困倦,微黑的小脸被柴火映的通红,在额前飘着的微黄细发被火温燎的卷的更加厉害。   宁缺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沉默片刻后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桑桑醒了过来,仰起小脸看着他问道:“醒了?”   宁缺嗯了一声,说道:“看样子你一夜没怎么睡?”   桑桑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那你先去睡会儿,我来熬粥。”   桑桑从灶前小板凳上站起,把额前微卷的头发抹到后面,走到灶房门口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回头提醒道:“注意些火,不要太大了。”   宁缺说道:“知道了。”   桑桑又说道:“你不会喝酒,以后少喝点。”   宁缺说道:“知道了。”   然后他走到灶前坐到小板凳上,从灶眼里抽出燃的最厉害的那根干柴,又转了转风挡,把柴火弄的小了些。   ……   ……   中午的时候,桑桑醒了过来,她取出毛巾和牙具简单地洗漱了下,进灶房看了一眼粥钵,然后走到了前铺。   前铺桌上放着一盘削皮分骨摆的很漂亮的烤鸭,还有两盘青葱鲜嫩蒜茸如雪的青菜,一钵焖香微焦能引食欲的牛肉蛋花粥,两双筷子,两个空碗。   除了桑桑熬的牛肉蛋花粥,其它的菜与前天一模一样,趁着她睡觉这段时间,宁缺竟是去菜场买菜重新做了一遍。   桑桑看着桌上的菜,忽然低头看着裙摆外的小鞋,低声说道:“你伤好了没有?如果伤好了我就要回学士府了。”   宁缺说道:“你不用回去了。”   桑桑怔了怔,沉思片刻后,走到桌旁拿起碗替他盛了碗粥,摆在他的身前,又把筷子递到他手里,才开始替自己盛粥。   “吃饭。”宁缺夹了一个鸭腿放到她碗里。   桑桑认真说道:“这是菜,不是饭。”   宁缺说道:“都一样。”   然后两个人在铺子里开始安静地吃饭,偶尔他给她夹一筷子青菜,偶尔她替他把鸭皮蘸酱再送到碗里,然后她又替他盛了第二碗粥。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   桑桑也笑了起来。   ……   ……   临四十七巷巷口停着一辆马车。   莫山山坐在窗畔,掀帘看着不远处的老笔斋。老笔斋没有关门,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铺子里的画面,可以看到很多细节的东西。   她的眼神依然平静,睫毛却在微微颤动。   她看过鸡汤帖,也正是因为那张便笺的拓本,渐渐对写下这张便笺的男子多了很多想像,以至于未曾相见便生情意,也正是因为这幅鸡汤帖,从去年夏天开始,她便对书帖最前面的那个名字非常熟悉。   她甚至比宁缺自己都更早明白那个名字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在荒原上她才会很多次的沉默思忖,所以她一定要见桑桑。   进长安城的第一天,她就看到了桑桑,出乎她的意料,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侍女,然后今天她再一次看到桑桑。   这一次她看到的桑桑,是和宁缺单独在一起的桑桑。   看着老笔斋里对桌吃饭的宁缺和桑桑,莫山山终于确信这两个人在很多年前,便已经是一个单独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世间其余的任何人都是世外之人,任何事都是世外之事,很难在那个世界里留下自己的影子。   就像是眼睛和睫毛,只不过平时眼睛看不到睫毛,睫毛也刺不到眼睛,而当外界吹来一阵劲风时,两者才会注意到彼此的存在。   “但我是山,不是风。”   莫山山缓缓放下窗帘,取出一封书信交给身旁的酌之华。   酌之华犹豫说道:“我们真的就这样离开长安城?”   莫山山平静说道:“毕竟是大先生邀我前来,稍后我们去南郊书院,见过大先生之后,我们再离开。”   酌之华叹息一声,不再劝说什么,拿着那封信下了马车。   ……   ……   吃完饭后,桑桑去洗碗,宁缺坐在桌旁拆开了那封信。   信纸上是莫山山熟悉的笔迹,少女的笔迹并不一谓娟秀细腻,走锋飞捺间颇有宁静外表下掩之不住的磊落决然意。   这封信里最后有几段这样的话。   “或许命运安排你们很多年前便是单独的世界,不需要有人站在柴门外轻敲,也不需要有人在院外冬树下呼喊打扰,但我不相信命运。”   “荒原一路同行,我受益极多,长安冬日并肩而游,很是欢喜。”   “雪夜红墙,你曾说过喜欢,我曾说过喜欢是不够的,而且最后证明确实是不够的,但至少你曾说过喜欢,我很喜欢。”   “长安城与大河国相距甚远,但不及荒原路途遥远,若真想来,若真想去,也便极近,日后你来看我,或我来看你,或他山云雾之中再见,都是人生欢愉事。”   “经历诸多事,我眼中河山已有新意,重逢那日,所书所写定然较今日更加壮阔,望你也多加努力,莫要令我失望。”   看完这封信,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走回后院卧房,掀起床板,取出下面的匣子,却发现匣子里的银票已经回来了。   看着匣子里厚厚的银票,他忍不住笑了笑,明白自己吃饭前就算不说那句话,桑桑也已经做好了搬回来的准备。   他把匣子重新放回床板下,看着手中的那封信思考片刻,扔进书桌旁的废纸篓中,然后拿了大黑伞,对桑桑说道去前铺等她。   桑桑洗完碗后开始打水,前天清晨便打过一次水,水缸基本上还是满的,很快她便结束了家务活儿,习惯性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走回卧房开始换衣服,然后她看见了废纸篓里的那封信。   她沉默了片刻,把蘸着水的双手在围裙上很认真地擦干净,走到废柴篓前拣出那封信,又不知从屋里那个角落摸出另一个匣子,很郑重地把这封信放到了匣子的最深处,然后把匣子放回原位。   这是桑桑的小黑匣,里面放着些宁缺基于某些原因决意扔掉,但对他很珍贵的东西,比如卓尔死后的那个雨夜宁缺摹的丧乱帖。   她知道这封信对宁缺来说是珍贵的,那么便好好留着。   ……   ……   走出老笔斋,桑桑撑开大黑伞,跟着宁缺向临四十七巷外走去。   宁缺早已经习惯了她铺床叠被洗碗撑伞。   但走了片刻,他忽然从桑桑手里接过大黑伞。   桑桑仰起小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微笑说道:“走吧。”   桑桑眯着柳叶眼,微笑着点了点头:“嗯。”   长安城落下了第一场春雨,珍贵如油。   伞下的主仆二人看着雨帘,仿佛看见了从前和以后。 第一百七十五章 访亲、回京、凳上的小姑娘   就在天启十五年里的第一场春雨里,宁缺带着桑桑去了长安城很多地方,首先去的当然是大学士府,毕竟无论如何,大学士夫妇是桑桑的亲生父母,而且从最近这几天的事情来看,对桑桑确实有真情有实意。   站在安静的书房里,宁缺有些不知从何处来的紧张,与前天那般狠厉强大的模样截然不同,大概是因为他很清楚,今后有些事情就算不需要面前这对夫妇点头,但在世人眼中他天生就比这对夫妇矮上一辈,那是好几个头。   曾静大学士夫妇知道宁缺的身份,自然不会把他看成普通人看待,而且他们也知道自家女儿和宁缺间的关系并非寻常主仆那般简单,所以对宁缺有三分尊重、三分警惕、三分不安还有一分审视。   关于桑桑脱籍的事情,书房里的人们很有默契没有提及,宁缺是不愿意桑桑与自己在户籍上分离,曾静大学士想着皇后娘娘的希望,曾静夫人则只顾着拉着桑桑的手,在几天住老笔斋几天住学士府的问题上眼泪涟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上来,而桑桑则是懒得想这些事。   最终双方经历了一番友好的谈话,确定了日后交往的某些基本原则,宁缺做出了不干涉学士府一家团圆的承诺,学士府方面也很隐晦地承认了宁缺在某些方面拥有优先权以及某些衍生权利,就此欢愉暂别。   接下来宁缺和桑桑去了公主府。   李渔看见大黑伞下的主仆二人,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看着宁缺平静说道:“你应该很清楚皇后娘娘为什么重视这件事情。”   宁缺这两天忙着寻人骂湖杀僧写帖,还确实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和宫里也能拉扯上关系,不过这件事情并不复杂,他只想了片刻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想了想后说道:“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代表书院的态度,而且我想无论老师还是大师兄都应该没有兴趣对这件事情表达态度。”   李渔说道:“问题在于如果到时候皇室自己无法确定这件事情的走向,大唐若要稳定永续,便需要书院表明态度。”   宁缺说道:“我相信文武百官到时候肯定会有自己的倾向。”   “如果到时候文武百官分面两派,各自争执不下呢?”   李渔看着他的眼睛,不给他任何闪避的机会,说道:“书院虽说不干朝政,但书院的态度对文官们来说极为重要,军方虽说与书院相对疏离,但书院一旦表态,相信没有哪位将领会敢于提出反对意见。”   宁缺皱了皱眉头,沉默不语。   “书院二层楼弟子为何需要入世?因为书院存在于大唐,书院自身也需要大唐长治久安,而你既然是入世之人,便需要背负起这个责任。”   宁缺叹息道:“好像有些重。”   李渔说道:“颜瑟大师把整座长安城的安危都交付给了你,你肩上的担子本来就已经很重,再加上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难道是这个道理?”   宁缺感慨道:“当初我们一道回的长安城,殿下你应该很清楚我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如今两年不到,便要承担起这么多的责任,我真的没有什么心理准备,而且说实话,我不认为自己有这种能力。”   李渔说道:“谁让你成为夫子和颜瑟大师的弟子?你来长安这两年的遭遇看似并不奇陡,都是你凭自身毅力能力攀爬而上,然而如果从结果倒推,只怕五百年来大唐都未曾出过似你这般幸运的人。”   “长安城的安危我现在还没有能力承担,至于大唐国祚的延续,也自有他人操心,殿下刚才那番话真是徒乱我心。”   宁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说道:“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或局面出现,我可以去问老师和师兄师姐们,相信他们一定比我有智慧的多,到时候我顶多便是那个入宫转达书院意见的家伙。”   李渔沉默片刻后看着他微笑说道:“希望到时候你入宫时看到的是我。”   宁缺说道:“我只希望到时候在宫中的你看到我时不要失望。”   ……   ……   第一场春雨来的悄无声息,去的也悄无声息,淅淅沥沥一阵便没了影踪,化作了长安城无数黑檐粉墙上的茸茸湿意,没让街巷变得更冷,只是替尚未抽芽的冬树洗了洗颜面,润了润身躯。   桑桑接过宁缺递过来的大黑伞,束好背到身后,仰脸看着他说道:“你和公主殿下说的话为什么总是这么难懂?”   “说的都是一些很简单的话。”宁缺想着李渔这些年在朝中在军方不停扶植忠于她的青年力量,说道:“只不过说话的人比较复杂。”   桑桑说道:“你今天没有说她是白痴。”   宁缺回答道:“虽然我还是认为她的做法有些白痴,但毕竟她是你的朋友,和我关系也算不错,留些口德也好。”   ……   ……   他们接着去了红袖招,去了西城赌坊,甚至去皇城逛了一圈,见到了简大家、齐四爷、徐崇山等人。在这几个地方宁缺没有逗留太久,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桑桑出现在他们眼前,便足够表达出清楚的意思。   桑桑已经回来了,你们不要担心了,不用担心桑桑的安全,也不用担心宁缺身上那股快要把整座长安城掀开的杀气。   离开皇宫经过南门观时,宁缺看着观里的飞檐和一枝瑟瑟探出头的腊梅,忽然想到何明池曾经说过的那件事情,看着身旁的桑桑问道:“虽然我很厌憎那个死老头,但你毕竟是他唯一的传人,听说西陵神殿那边一直想把你接回去,也就是说日后你有可能当光明大神官,这件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桑桑说道:“老师没有要我去西陵。”   宁缺笑了笑,说道:“我也没有让你去西陵的意思,只是偶尔想想我家的桑桑,居然可以当光明大神官,便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一名光明大神官替你端茶递水铺床叠被甚至还要暖床,确实是很值得得意的事情,但如果让世间亿万昊天道门信徒知道你如此邪秽的想法,你信不信就算你进书院后山,都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陈皮皮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身前,看着宁缺嘲笑说道。   宁缺看着他问道:“为什么你总能这么容易地找到我?”   陈皮皮说道:“因为你身上无耻的味道很重。”   宁缺懒得和他打嘴仗,问道:“今天找我又有什么事?”   他忽然想起在雁鸣山下湖畔陈皮皮提起过,书院开了一场大会,大家吵来吵去都没吵出什么结果,七师姐说要抓自己回去审问,不由警惕问道:“师兄师姐们到底为什么事情争执成了这副模样?非得让我回去参加?你莫不是要骗我回去,让我代你成为他们的出气沙包。”   陈皮皮看了他身旁的桑桑一眼,说道:“那件事情已经解决了。”   宁缺微异问道:“怎么解决的。”   陈皮皮说道:“因为某人自己解决了,所以师兄师姐们也就解决了。”   桑桑轻轻扯了扯宁缺的袖子,提醒道:“他好像是在说你。”   宁缺点头说道:“我也听出来这件事情里有些古怪。”   然后他望向陈皮皮问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陈皮皮应道:“找你回书院。”   宁缺问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陈皮皮说道:“因为老师回来了。”   ……   ……   南门观那株探出墙孤伶伶的腊梅下,宁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从进入书院开始,他便一直期待着与老师——传说中的夫子相见的那一天,然而夫子始终在外游历,即便大师兄出现了依然没有出现,直到此时,忽然有个人跑过来说夫子已经回到了长安,这未免太突然了些。   宁缺不知道夫子是怎样的人,甚至除了西陵桃山一剪没之外,没有听说过夫子任何传奇事迹,然而他很清楚,一个能当小师叔师兄的人,一个能教出大师兄二师兄这样人物的人,必然是一个传奇到了极点的人。   而这样的人是自己的老师,每每想到这点,他便骄傲得意的牙疼,今天终于要见到老师,他便紧张焦虑的牙疼,下意识里想要逃避。   “我还没有刷……我刷了牙,但我……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你看,你看我身上这件冬服……已经好些天没有洗过了,上面还有粥渍。”   宁缺指着襟前牛肉蛋花粥的污渍,很认真很紧张地解释说道:“我看我应该回去沐浴焚香净身再换件新衣裳再回书院。”   “沐浴焚香净身?”   陈皮皮看着他非常严肃认真地说道:“如果让老师知道你做了这些事情,肯定会让二师兄把你捧成肉饼,因为老师认为只有逝去的先人才能配享这些待遇,也就等于说你把他当成了一个死人。”   宁缺不知道在松鹤楼露台上,自己已经骂过夫子是个死老头,所以此时听着陈皮皮的威胁,顿时从恶如流,表示马上立刻跟他回书院。   他望向桑桑,准备让她先回老笔斋。   “同去同去。”   陈皮皮看了一眼桑桑,说道:“老师大概对你家这位侯选光明神座小侍女很好奇,专门吩咐让你带她一起去。”   宁缺点头,除了他,桑桑对世间任何事情都持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既然他同意她一道去,那么她便一道去。   然而去往书院的三人还没有走出长安城,便被迫停下了脚步。   因为长安城南门前的朱雀街宽坪间挤满了人群。   不知道是什么热闹事,竟在雨后吸引了这么多人。   陈皮皮踮着脚尖向人群里望去。   只见人群中间空出来的一片空地里摆着一个长条凳。   长条凳下趴着一只白狗。   长条凳上躺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身上穿着件破旧的皮袄。   皮袄之上是块沉重的条形大石。 第一百七十六章 薄胸碎大石,厚颜震冬草   小姑娘身上那件破旧的皮袄有些薄,被沉重的大条石压着,似乎随时可能和她小小的身躯一道破开,看到这幅画面的人不免有些心惊胆跳。   一名衣着破烂的潦倒男子站在长凳旁,脸上的神情木讷,眼中却透着恐惧,双手高举着铁锤,却怎样也无法砸下去。   围观的长安百姓有人转头脸去不敢看,有些人胆心地劝阻,有些人紧张地不敢说话,有些人则是兴奋地目不转睛。   条凳腿下的白狗无聊地趴在自己的前腿上。   “胸口碎大石?”   陈皮皮看着人群里的这幕画面,不可思议说道。宁缺也有些吃惊。话说胸口碎大石这种把戏,在长安城里已经很少见到,因为太过俗套,然而玩胸口碎大石的居然是个小姑娘,这便极为少见了。   陈皮皮担忧说道:“别说锤子落下去,看着这么大块石头也要把这小姑娘压死了,这可不行,得赶紧拦着,太危险。”   说完这话,他便往人群里挤去,想要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然而还没有等他走过去,条凳上的那个小姑娘似乎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那男人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双手一软,铁锤便落了下来!   迸的一声闷响。   小姑娘身上那块沉重的条石崩裂成了无数段,从凳旁砰砰落下,有块石头砸中了凳腿旁的那只白狗,白狗摇了摇头。   南城门街道上一片安静,鸦雀无声,人们看着条凳上一动不动的小姑娘,心想莫不是被生生砸死了吧?有些人的脸上露出了不忍的神情。   ……   ……   便在这时,只见那小姑娘极为利落地从条凳上翻身而起,掸掉身上的灰尘石屑,看着身旁那汉子恼火说道:“当日在破庙里挑你就是看中你力气大,但你不敢发力哪能有什么效果?下次可别这样了。”   围观的人群这时候才醒过神来,看着那个满脸稚气的小姑娘,看着她浑若无事的模样,才明白她根本没有任何事,不由兴奋地高声喝彩鼓掌起来,一时间喝彩声口哨声响彻长街。   那小姑娘摘下头上的皮帽,向围观的人群走了过去,先前塞在帽中的大黑长辫垂了下来,一直垂到膝弯处不停摆荡。   小姑娘的笑容清稚可爱,说话利落干净,长安城百姓先前见着她胸口碎大石,已是佩服到了极点,这时见她小模样讨喜,哪里还有不掏钱的道理,不多时她手中那顶皮帽里便塞满了铜板。   小姑娘捧着一帽子沉甸甸的铜板,笑的愈发开心。   还有一些好心的长安城百姓把那潦倒汉子好一通教训,说道无论如何穷困,也不能让自家年幼的妹子做这等危险事情,又道若下回还在长安城里见着你让那小姑娘胸口碎大石,定让长安府把你抓回去问罪。   小姑娘从皮袄襟前一个破洞里找到那颗硌的自己有些慌的石砾扔掉,走到那潦倒汉子身旁,拍着自己的小胸脯,对众人笑着解释道:“谢谢大家关心,不过真没事儿,我打小便是练过的。”   拍胸的动作显得极为豪迈,但她是个年纪尚幼的小姑娘,手掌也小胸脯也小,这动作便自然多了几分可爱,惹来众人一番善意的笑声。   ……   ……   陈皮皮张着嘴,瞪着眼睛,像个受惊过度的白痴般看着场间那个小姑娘,说道:“这小娘皮真狠,难道不担心把胸砸扁了将来没办法奶孩子?”   他的目光落在小姑娘的身前,恍然道:“反正也没有什么胸。”   宁缺微微低头看了一眼陈皮皮的胸部。   陈皮皮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因为胖所以胸部大,羞愧地转过头去。   宁缺望向场间,忽然间身体微僵。   先前那幕胸口碎大石的画面让他也有些吃惊,然而当他看清楚那名小姑娘清稚的容颜时,顿时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你带着桑桑先去书院,我还有些事情,稍后就到。”   他对陈皮皮说道。   陈皮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一眼,提醒道:“千万不要去焚香沐浴更衣。”   宁缺微涩一笑,说道:“不会。”   陈皮皮加重语气说道:“终究是要见老师的,你不要想着溜掉。”   宁缺叹息说道:“丑媳妇见公婆的道理,我懂。”   ……   ……   在朱雀大街侧向的一条静巷中,宁缺低头看着身前的唐小棠,感慨说道:“我在想你是不是疯了,居然会出现在长安城。”   在南门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自然是唐小棠,除了这位魔宗少女,世间还有哪个小姑娘能够拥有如此非人的身体强度?   唐小棠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哥让我来长安的。”   宁缺怔了怔,说道:“那就是你哥疯了。”   唐小棠不高兴说道:“你才疯了,在呼兰海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我会来长安城找你玩,怎么一见面就这样?”   宁缺完全无法理解这对魔宗兄妹的思维方式和逻辑,倒吸一口冷气说道:“来长安城玩?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这里是中原,这里是大唐帝国,这里是长安城,而唐小棠你是传说中的魔宗余孽!”   唐小棠困惑看着他,问道:“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   宁缺警惕地看了看巷口,恼火地围着巷中那棵树转了一圈,俯身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一个魔宗余孽出现在长安城,这就像是小白兔跑到正在拉屎的大黑熊身边,就像飞蛾扑进熊熊烈火。”   唐小棠展颜一笑,安慰他说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不用怕,我们明宗弟子身上根本没有气息波动,你们这里的修行者根本看不出我们的身份,当年明宗那么多前辈都藏在中原,也没见出什么事。”   宁缺看着小姑娘稚气犹存的脸,不知该说什么好,强行压抑下心头的怒意,认真解释说道:“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确实没有什么人能想到居然还会有魔宗余孽敢在光天化日下出现,但你刚才做了些什么?居然玩胸口碎大石!等你在长安城里出了名,你以为天枢处还会查不到你的来历?”   他接着说道:“就算神殿裁决司那些穿黑衣服的家伙不能进长安城来逮你,你以为就没有人会对你动手?先前那些怜惜你心疼你佩服你的长安城百姓这时候可以给你鼓掌,但如果知道你是魔宗的人,他们肯定会端碗井水来生吞了你,你可别万了我们唐人也是信奉昊天的。”   唐小棠很无辜地摊开手,显得十分可爱,说道:“从荒原来长安城的路途太远,才走到成京,我的银钱便花完了,一路讨饭过来的,想着进了长安城再乞讨怕给书院和你们丢脸,所以才想着卖艺挣钱。”   宁缺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唐小棠身上这件皮袄比在荒原相遇时要更加破旧,脚上那双小皮靴前端甚至裂开了口,想必是漫长旅程上确实吃了不少苦。   看着小姑娘此时的模样,他不禁想起多年前自己和桑桑在世间颠沛流离的画面,怎样也不忍心再做指责,心情有些异样,于是便没有注意到唐小棠先前那句话里最后那段关于丢脸的描述。   唐小棠笑着说道:“唐人真的挺好啊,一路上到处都有人指路,还有人帮我找官府,我要饭的时候,有好几次他们都煮新的饭菜给我吃,从来就没有人害我,而且你不也对我挺好,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我。”   宁缺对除魔卫道没有任何兴趣,更何况他现在也已入魔,换句话说与身前这小姑娘才是同类,又哪里会有什么敌意杀意。   思忖片刻,他从怀中掏出几粒碎银子塞进唐小棠手里,叮嘱道:“你先去松鹤楼包个雅间吃些饭菜,等我回来……”   忽然间他想起昨夜在松鹤楼露台上那个袖中藏木棍的阴险老头儿,觉得那里好像也挺危险,干脆递了把钥匙给她。   “东城临四十七巷有个铺子叫老笔斋,那是我的,你去那里等我回来,我提醒你不准翻墙,必须走门,然后里面的东西不要乱翻。”   想着夫子还在书院等着见自己,宁缺实在是没有时间与唐小棠再多说什么,用极快的语速交待完这些事情后,像阵风似地向南门外跑去。   唐小棠一手握着碎银子,一手握着钥匙,看着宁缺匆忙的背影,想要告诉他自己有地方去,然而却晚了,只好可爱地耸了耸肩。   ……   ……   这些天大黑马一直扔在书院后山里野着,所以宁缺没有骑马,也没有坐马车,走出长安城南门后,便走进官道旁的深长枯草之中,开始凭借自己入魔之后获得的强大力量和仿佛不知疲倦的肉身奔跑。   生命力倔强的冬草和生命力更为倔强的虫儿,不时拍打着他的脸颊,他眯着眼睛狂奔,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南郊的书院侧门。   不远处的官道上,有车队正在缓缓向南驶去。   宁缺看着那处,猜到车队里面应该是离开长安城的大河国少女们。   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队,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身向书院里走去。   然后他看见一位小姑娘站在道旁的深深冬草间。   这个小姑娘与他刚刚在长安城里分手,然后很快重逢。   冬草丛中,唐小棠微微喘息,看着他说道:“你跑的可真不慢。” 第一百七十七章 遇师,没有地位的可怜家伙们   看着草丛里的唐小棠,宁缺怔住了,叹息问道:“你是鬼吗?怎么我到哪里你就跟着到哪里?我跑的再快好像都没有用。”   听着他的语气不善,唐小棠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什么,那只雪白的小狗便从她的身后冲了出来,露出初显锋利的牙齿,冲着宁缺低声呜吼,只不过大概因为在荒原山道里被宁缺摧残的记忆过于深刻,它只敢站在自己主人身前表示狂野,根本不敢向宁缺靠近一步。   “你跑的真的很快,我差点以为你是我们明宗的人了。”唐小棠说道:“不过你就算跑的再快也不可能比我更快。”   宁缺无奈问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到底跟着我要做什么?”   唐小棠说道:“我哥让我进书院拜在夫子门下当学生。”   宁缺愣了半天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不由生出一把火把前面道畔的冬草全部烧光的冲动,说道:“你们兄妹二人果然是疯了,居然想拜夫子为师?难道你不知道我老师是中原正道领袖?……好吧,虽然他好像很少出面,至少也算是精神领袖,看见你这个魔宗少女就算不用雷霆手段降你除你,难道还会收你当徒弟?”   唐小棠困惑说道:“我哥说书院向来是有教无类。”   宁缺说道:“反正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我不可能带你进书院后山,再说了我现在是最受宠的小师弟,凭什么要多你这么一个师妹。”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便走,顺着微斜的石径向着书院侧面那面青坡走去,然而无论他走的多快,唐小棠和那只小白狗始终能跟着。   唐小棠在他身后笑着说道:“如果夫子知道你是这么一个无耻的家伙,可能不会喜欢你,甚至有可能把你逐出门去,那我岂不是刚好可以填你的空缺?”   宁缺心想自己这辈子什么事情都肯做,惯会做小伏低讨好溜须,想当年渭城的几任将军,还有师傅颜瑟大师,包括大师兄在内所有人都被自己哄的高高兴兴,夫子又哪里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我们还能不能,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好几千年……”   便在这时,斜斜石径下方忽然传来一道歌声。歌者的嗓音并不如何美妙,不沙哑却总透着股古怪的苍老气息,配上歌词,再加上五音不全把所有旋律都唱成了说话,便愈发显得荒唐滑稽。   唐小棠好奇扭头向后看去。   宁缺听着这旋律虽然极陌生,但歌词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忽然间醒过神来:这歌除了自己之外怎么可能还有别人知道?   他向石径下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色名贵狐裘的高大老者,手里提着一个漆面食盒正在坡上走来,不正是昨夜松鹤楼露台上那人?   ……   ……   看着那名老者,宁缺的头便一阵剧痛,想着那根偷袭自己的短木棍,一丝冷笑开始在唇角生出,准备上前拦住此人好生痛揍一番。   所谓报仇雪恨,以拳还棍,便是这个道理。   宁缺明白自己即便醉酒,也还是有一战之力,居然被这老者一闷棍敲昏,想必这老者也不是普通的长安城富翁,自然警惕,体内浩然气缓缓运转,双手虚握仿佛执刀,片刻间便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忽然间,他余光瞥见那只小白狗躲到了唐小棠的小皮靴后,耳朵耷拉着,嘴里发着呜呜咽咽的恐惧臣服声,不由心头微动。   他知道那只小白狗不是狗,而是荒原上真正的雪狼,而这只白色幼狼即便再如何畏惧自己,也不曾对自己稍有降服之意,那它为什么这时候会有这样的表现?难道说那名老人让它本能里感到了恐惧?   在岷山草原里厮杀多年,宁缺不知遇见过多少惊险的状况,机变反应速度早已被锤炼的异常惊人,此时只是这样一个极小的细节,便像是火星落在干草堆里一般,在他脑海里燃起熊熊火焰,让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这里是书院。   那个穿着狐裘的高大老人很强大。   想到那种可能,宁缺心头微动然后迅速寒冷,再因为震惊而颤抖起来。   在这关键时刻,他完美地展现了自己对情绪和身体的控制力。   看着拾阶而上的那名老人,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唇角刚刚泛起的那丝冷笑,就像是遇到了万丈阳光,骤然间温暖无比地绽放成花,体内的浩然气如春雪般悄无声息融化,虚握刀柄的双手自然上扬在胸前相聚成拳,微微躬身行礼温和说道:“没想到能再见到老先生。”   ……   ……   夫子拎着食盒走上青坡。   他颇感兴趣看着身前的宁缺,却没有说话。   宁缺平静回望着夫子,无论是面部表情还是身体姿式都看不出来任何异样,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夫子眼光看不到的地方,被威压震慑地快要崩溃的身体正在和他强大的意志力做着激烈的对抗。   数十颗汗珠缓慢悄然地从他后背渗出,渐湿衣背。   因为要用意志力强行控制自己身体本能的恐惧和反应,虽然他此时神情平静,眼神里的笑意温和甜美,实际上已经付出了十二分的力量,脚底板钻心般疼痛,小腿肚子撕裂般疼痛,随时可能抽筋。   夫子忽然开口说道:“我只是个普通老人家,当不得你这般郑重。”   宁缺不忿说道:“谁敢说您是普通老人家?”   夫子高大的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临下看着他,直到看得他有些发毛后才笑着说道:“但昨天夜里有人说我是个可怜的老头儿。”   宁缺觉得不妙,却依然想做垂死挣扎,勉强笑道:“昨夜酒后胡言乱语,似老先生这等人物,哪里会和我这个后生计较。”   夫子叹息说道:“临到老死,决定最后再收个学生,结果自己还没死,便成了他口中的死鬼老师,我真是何苦来哉?”   宁缺如遭雷击,却依然强行坚持着装傻当作没有听懂。   夫子看着他笑了笑,说道:“装傻的本事倒是世间一流,只是你身后的衣裳已经湿了,脚只怕也要把那颗石头踩碎,还装什么呢?”   被直接点穿,宁缺就像是破了的酒罐,再也没有力气坚持下去,哎哟一声跌坐到了地上,拼命地揉着抽筋了的小腿和脚底。   夫子看着坐在地上的他,叹息了一声,摇摇头便提着食盒继续往坡上走。   那声叹息很轻,落在宁缺耳中却像是一道惊雷,心想莫不是夫子对自己失望透顶,这该如何是好?   他这一世历尽千劫百难,不知在生死间来回了多少次,才终于走进了书院后山,有了如今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这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老师,哪里能够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化为泡影?   宁缺像被蛰了屁股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上前去,恭敬地跟在夫子身后,伸手便想替他老人家提食盒。   夫子没有把食盒交给他,看了茫然站在冬草里的唐小棠一眼,挥手把她召了过来,然后把手里的食盒交到了她的手中。   唐小棠这时候终于清醒了过来,从宁缺的神情和先前那番对话中,确认了这位高大老人的身份,小手接住沉甸甸的食盒,笑着看了宁缺一眼,带着小白狼兴高彩烈跟在夫子身后向书院里走去。   看着斜斜石阶上夫子肃然高大的背影,宁缺沮丧到了极点。   他本想着自己是书院二层楼最小的学生,那便是传说中的老幺,凭自己脸厚心黑嘴巴甜的能耐,一定能把夫子哄的开开心心,日后在书院里倍受宠爱,然而谁能想到松鹤楼露台上那个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被自己嘲笑奚落打趣了半夜的老家伙便是自己的老师?   而且看眼下情形,夫子只怕还真会把唐小棠收进书院二层楼,那岂不是说自己连老幺这个天然受保护的地位也没有了?   ……   ……   走出山雾,便来到后山崖坪之上。   夫子不知去了何处。   唐小棠站在一棵银杏树下,正在欣赏书院后山美丽的风景。   宁缺走到她身旁,沉默不语。   小白狼在山坡下那片草甸上奔跑,大概在荒原上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翠绿如毡的草甸,它极为兴奋,竟是越来越快,快要变成一道白色的闪电。   忽然间,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斜刺里杀将出来,瞬息间超过小白狼,就像一团黑色的雨云般,笼罩住它的全身。   正是大黑马。   小白狼被大黑马的气势吓傻了,那些如同大树般的马蹄,听着那些战鼓般的蹄声,竟是直接吓的它缩成一团,不敢有任何动作。   宁缺冷笑一声,准备对身旁的唐小棠吹嘘一番自家这个憨货。   然而今天的他确实很不适合冷笑,因为下一刻,他唇角刚刚泛起的冷笑,再一次变作了无奈的羞恼神情。   因为看上去颇有气势的大黑马,实际上是个逃兵。   一只大白鹅歪歪扭扭地在从草甸那头追了过来,动作看着很滑稽,但速度却极快,尤其是它高昂的脖颈,像极了某人头上的那顶古冠,骄傲到了极点。   瞥见大白鹅,大黑马惊恐地嘶叫一声,四蹄如飞,再次向草甸那头闪电般奔驰而去,不停喘着粗气,模样显得极为委屈。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朋友的初见,夫子的惩罚   看着仓惶奔逃的大黑马,宁缺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情,做为最后入门的老幺,极有可能最受宠爱,但论资排辈也是最没有地位。   因为不知道夫子究竟会如何看待自己,他此时心情惴惴不安,看着眼前这幕画面,不由同感神伤,恼火道:“这谁家养的鹅?怎么这么不懂事,居然欺负我家的大黑马!”   “小先生,这是我家少爷养的鹅。”   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从草甸处响起,二师兄的小书童走了出来。   宁缺当然知道大白鹅是二师兄养的,先前只不过看着二师兄不在,所以借着训鹅发泄一下内心的情绪,此时小书童既然出现,就算把叶红鱼的胆子借给他,他也不敢真把那只大白鹅揪过来踹两脚。   他伸手摸了摸小书童粉嫩的脸蛋,感叹说道:“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往心里记。”   小书童睁着大大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自去追鹅。   大白鹅这时候已经追着大黑马跑到了镜湖畔。   缩成一团躺在草丛里装死的小白狼,确认那些可怕的家伙都已经消失,才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夹着毛茸茸的尾巴跑回唐小棠身后,再也不敢离开半步,被惊吓的太过厉害,竟是连走路都显得有些腿软。   唐小棠把它抱进怀里。   小白狼觉得自己安全了很多,把头探出她的臂弯望向湖的方向,看着那处正在呼啸追逐的黑影白烟,心想这个地方太古怪了,连我这种血脉尊贵天赋其才的雪原巨狼王子,似乎在这里也排不上什么号。   宁缺不知道唐小棠臂弯里的小白狼与他有着极相近的感慨,不然说不定他会把这头小白狼抱进怀里痛哭一场。   ……   ……   陈皮皮和桑桑站在镜湖旁等待。   待他看清楚宁缺身边那个小姑娘后,不由吃了一惊,心想这不是在南门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怎么进了书院后山?   “我来书院这么多年,能够进到崖坪的外人,除了你家的桑桑和书痴外,便再没有任何人,我很想知道,这位小姑娘又是你家的谁。”   “她不是我家的谁,是夫子让她进来的。”   听着宁缺的回答,陈皮皮更是吃惊,打量着这个穿着破皮袄的小姑娘,眉头渐渐蹙了起来,想着大师兄常年不离身的那件旧袄,犹疑问道:“是老师带进来的?难道这小姑娘是大师兄家的人?”   宁缺走到桑桑身旁,听着陈皮皮不着边际的猜测,没好气说道:“不用瞎猜了,知道她的来历,你也不会高兴。”   陈皮皮看着这个抱着雪白小狗的清稚小姑娘,越来越是喜欢,笑着说道:“不过就是个小姑娘,哪里会让我不高兴。”   唐小棠打量着这个胖子,想起荒原山道里宁缺和叶红鱼的一番对话,对话里有个据说很有修道天赋但心性糟糕到了极点的家伙,好奇问道:“难道你就是宁缺提到过的那个少年便知天命的天才死胖子?”   陈皮皮微微骄傲点了点头,心想宁缺这个小师弟在外游历之时也不忘宣扬本师兄的天才,倒算是懂事,伸手正准备拍拍宁缺的肩膀,忽然想起这小姑娘话中最后死胖子三字,神情便有些恼火。   宁缺看着他说道:“死胖子是叶红鱼说的,如果你觉得不爽,你可以自己去西陵神殿找她解决这个称呼问题。”   “那还是算了。”   听到叶红鱼的名字,陈皮皮便觉得头大,非常迅速地做出了决定。他是极聪慧之人,心想宁缺只是在荒原上遇见过叶红鱼,那么按照这小姑娘的说法,当时她也在场,不由微异问道:“原来你们在荒原上见过。”   宁缺点了点头。   陈皮皮说道:“那为什么先前在城门处你不说。”   宁缺说道:“因为我当时不想让你们认识。”   陈皮皮看着唐小棠微红的小脸,干净的眉眼,看着她那根在膝弯处荡来荡去的小辫,心想若解开想必便是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不由心头微动。   这便是他最喜欢的女生的模样。   忽然间他想起自己曾经对宁缺说过这件事情,转头瞪着宁缺,心想你明知道我喜欢这样式的姑娘,却偏偏不想让我认识,是何居心?   宁缺心想夫子既然让唐小棠进入书院,想必她的身份也没有办法一直隐藏下去,沉默片刻后嘲讽说道:“她是唐的妹妹。”   陈皮皮很豪迈地挥手说道:“那又如何?”   宁缺再次提醒道:“唐,汤唐躺烫里的唐。”   陈皮皮很惘然。   宁缺叹息一声说道:“魔宗那个唐。”   陈皮皮这才醒过神来,指着唐小棠半天说不出话。   “记得当时你说过没有比你更强的女生,我当时祝你喜欢上的姑娘都有一个天下最生猛的兄长,如今看来这两个条件都满足了,而且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情,叶红鱼亲口说过如果战斗,你不是这小姑娘的对手。”   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最诚挚的安慰。   唐小棠听不懂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她只是对陈皮皮这个胖子感兴趣,不明白为什么既然他是最年轻晋入知命境的修道天才,却被叶红鱼认为在战斗方面是个绝对的废柴,连自己都打不过。   她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唐小棠。”   陈皮皮看着这名魔宗少女,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叫陈皮皮。”   唐小棠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听哥哥提起过,低着头想了会儿,终于想了起来,高兴说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叶苏的那个师弟。”   陈皮皮沉默片刻后说道:“正是在下,虽然说道魔有别,正邪有分,观里与你魔宗山门势不两立,我这时候似乎应该马上把你打死,但既然这里是书院,你又是老师亲自带进来的,所以你放心吧,我暂时不会对你出手。”   唐小棠稚嫩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神情,看着他高兴说道:“不要紧啊,我们先打一场怎么样?我一直都很想和你打一场的。”   陈皮皮看着她的脸,不由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在观里的悲惨童年,想起了喜欢穿红裙更喜欢找自己打架的小女孩。   他沉默,然后开始悲愤。   便在这时,远处山间传来道极清旷的笛声。   ……   ……   大山真的很大。   宁缺在书院后山学习了这么长时间,也只去过其中一些地方,像今天书院后山弟子聚会聆询的这间草屋,他便是第一次看到。   这间草屋很大,由梁柱搭构而成,四面无墙,极为清旷透风,好在地处后山深坳,并不会显得冷,屋檐上那些淡白如霜的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运进来的。   草屋前坪有排竹椅,椅上坐着桑桑和唐小棠,椅下藏着一只受惊过度的小白狼,椅后有一只气喘吁吁的大黑马,这憨货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摆脱了大白鹅的追逐,于是赶紧来找自己心目中的二号女主人。   桑桑坐在椅上,看着手中刚刚摘下来的一些花草无聊发着呆。   唐小棠踢着椅前的石头,无聊发着呆,忽然她转头望向桑桑笑着说道:“你好,我叫唐小棠。”   桑桑说道:“你好,我刚才听你说过。”   唐小棠接着说道:“我来自荒原,我准备进书院读书。”   桑桑怔了怔,轻声说道:“我叫桑桑,我是宁缺的侍女,我来自……”   以往说家在何处时,她说是不知道该说哪儿,是岷山还是渭城还是宁缺拣到自己时的河北郡,但这时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应该出生在长安城,于是她不知因何而高兴起来。   “我是长安人,我不准备进书院读书,听说西陵神殿要我过去读书,但我也不打算去,所以我不知道今天要我来做什么。”   如果是别的修道女子,听见桑桑说西陵神殿要她过去读书,第一反应只怕便是不信,然后便会心生嘲讽,然而唐小棠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说道:“你做的对,西陵神殿那种地方没有什么意思。”   然后她伸出手去,爽朗说道:“既然认识了,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桑桑有些不适应这种热情,但想了会儿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四面无墙通风的草屋里忽然响起了激烈的争论声。   桑桑依旧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花草。   唐小棠望着那边,喃喃说道:“难道书院真不收我们大明宗的人?”   ……   ……   夫子回到书院。   后山里的人全部到齐。   就连读书人都抱着一卷书靠着廊柱在看书。   今日草屋之内发生了两场极为激烈的争论,第一件事情是陈皮皮悲愤欲绝表示反对唐小棠入书院,然后被二师兄无情镇压,第二件事情是宁缺对自己昨夜饮酒过量言行无端一事做出了深刻检讨,然后在他试图做出辩解时又被二师兄无情镇压。   然而真正让书院后山诸弟子震惊无语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夫子看着宁缺缓声说道:“你是我未曾见过的学生,但既然当日你能通过我设下的重重考验,登上峰顶,无论过程里君陌皮皮他们做了什么手脚,总之你成功了,那么我便会承认你是我的学生。”   不知为何,宁缺总觉得会有什么极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荒原之行,虽然没有让书院太过丢脸,尤其是神殿裁决司那两个小孩的意气之争,但行事终归孟浪无端,有失堂堂正道气象。”   “依为师看来,你的心性依然还是有些问题,所以行师礼还是迟些日子再举行,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好生反省一下,也算是对你的惩罚。”   宁缺问道:“老师,我该如何反省?”   夫子淡然说道:“我罚你入崖闭关,何时能想通,何时再出来。”   听到宁缺要被罚入崖闭关反省,后山弟子们震惊望向端坐椅中的老师,完全想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因为他们很清楚后崖对于书院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们更清楚一入后崖,再想出来那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老师对小师弟的处罚,为何如此严厉甚至可以说冷酷?   ……   ……   (一百七十六章里宁缺厚颜撞冬草,写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朱雀记里易天行在油菜花田里狂奔,当年的少年郎,我在拾回曾经的心情。)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后山的师生和金兰树   书院有后山,山后还有崖。   除了宁缺,后山里的人们都去过那片崖壁,曾因那片崖壁的绝世风光而震撼,也正因为过于震撼而极少过去,对他们来说,那片崖壁算不得什么绝境险地,但他们很清楚去那处看云海飞瀑,和入崖闭关则是两件事情。   因为书院上一个被囚在后崖的人,是那个曾经声震天下,如今除了后山里的人们再也没有谁愿意提及、敢于提起的小师叔。   他们知道小师叔在后山崖壁里闭关的故事,知道想要从那里破关而出需要怎样的毅力天姿,所以当听到宁缺要去后崖闭关思过时,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很难接受小师弟要面临如此的磨难。   草屋里一片死寂,后山弟子们情绪复杂,很明显并不赞同夫子对宁缺的处罚,但没有人敢说话,因为坐在椅中的夫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夫子除了身材高大,看不出有任何特殊的地方,除了曾上西陵斩桃花,他没有太多的传奇事迹在世间流传,甚至不如他师弟轲浩然在人世间留下的痕迹更多,然而修行界里的人都确认他才是千年来最大的传奇。   而对草屋里的人们来说,夫子令他们敬爱且畏的老师,所以他们非常不理解更无法赞同夫子对小师弟的处罚,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办。   便在这时,陈皮皮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走到场间宁缺身旁,对着椅中的夫子极为老实地长揖行礼,颤着声音说道:“老师,太重了些吧?”   宁缺入门之前,陈皮皮是书院二层楼最小的学生,除了大师兄之外最得夫子宠爱,按照以往的习惯,这时候确实也只有他能站出来说几句话。   去年春天到今日,虽说宁缺远赴荒原,在后山里停留的时间并不是太长,但后山里所有师兄师姐都很喜欢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弟,此时陈皮皮既然鼓足勇气开了头,其余的师兄们也纷纷上前替宁缺求起情来。   七师姐木柚走到夫子身后替他捏背,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愁苦着脸唉声叹气说着后山崖壁的险峻,五师兄八师兄想着说话打岔,众人用着各式各样的方法哄着老师开心,想让老师收回处罚的决定。   十一师兄王持没有上前围着老师打转,他看着老师,沉默思考很长时间后,非常认真地问道:“无物自然无心,无皮自然无毛,无花自然无色,无罪自然无罚,老师如此重罚小师弟,不知罪在何处。”   王持向来沉默寡言,只爱与花对话,此时居然也对老师的处罚措施提出了意见,可以想见大家对宁缺被囚进后崖的结局非常担忧。   二师兄向来最重视道理伦常礼仪,极为讲究尊师重道,然而此时他看了十一师弟王持一眼,没有厉声呵斥,反而是望向椅中的夫子缓声禀告道:“老师,先前我思遍院规,小师弟并未犯过值得如此重罚的罪过。”   草屋一角书案畔,三师姐余帘停下了描簪花小楷的笔,看了老师一眼,又看了宁缺一眼,若有所思却思不分明。   书院后山诸人不停劝说着夫子,夫子始终静坐椅中闭目不语,大师兄静静看着老师,忽然向前走了两步,深深一揖。   便是这一步,草屋里顿时回复安静,后山弟子们各自沉默,然后退回各自的位置,紧张而充满希冀地望着大师兄。   夫子缓缓睁开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说道:“你也有话说?”   大师兄直起身来,认真说道:“老师此举自然有深意,弟子隐约也能猜到一些,然而小师弟入门时间尚短,虽说荒原之行有奇遇,修为境界增益颇快,但又哪里能与当年小师叔相提并论?”   二师兄微微皱眉,也想起了当年的那个故事,摇头说道:“老师,师兄说的有理,万一小师弟十年也想不明白,那该如何办?”   夫子看着自幼便跟着自己的两名弟子,看着草屋四周那些面带恳求之色的孩子们,两缕长眉微微飘起,说道:“想不明白便永远不要出来,我向来不信机缘但既然他应了那个机缘,那便需要他自己来解决那个机缘。”   夫子的眼神很平静。   他只缓缓扫视了众人一眼,而所有人都觉得老师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平静里蕴藏着不容反对的威严,众人下意识里低下头去,再也不敢替宁缺出言求情,场间安静的仿佛一面死潭。   关于书院后山的后崖,宁缺以前听陈皮皮提起过一次,当时并不在意,便是先前听到夫子要罚自己入后崖闭关,也没有太过震惊,想着既然是闭关总有出关的那日,夫子也许是想借此事磨砺自己心神,再送自己一场造化。   然而看着师兄师姐们的反应,连大师兄和二师兄的神情都那般凝重,他才明白被囚后崖是极可怕的惩罚,尤其是最后听到二师兄说到十年这个时间段,夫子回答永远不要出来,他顿时感到了一股寒意。   都说人世间任何事情都是修行,然而在人世间修行和在孤单寂寞冷的囚房里修行毕竟是两回事,就算是再如何宏大的造化,如果真要十年甚至终生被囚禁在后山崖壁间,他也绝对不能接受,死也不能。   宁缺低头想着终生被囚的悲惨将来,身体像是堕入冰窖一般寒冷,怎样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竟要接受这样的惩罚。   然而当他抬头起来时,脸上没有任何愤怒不甘的神情,因为他知道面对着夫子,那些情绪没有任何用处,只是认真问道:“老师,怎样才叫想明白?”   夫子说道:“想通了便是想明白了。”   想通便是想明白,这句话怎么听也像是一句废话。   宁缺想着自己当初雪山气海诸窍不通想通时的场景,想着当初悟符之时冥思苦想的画面,却隐约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想通了一些关窍。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怎样才能证明我已经想明白了?”   夫子说道:“想明白时你自然便能明白。”   宁缺看着他说道:“弟子以为总要有个标准。”   夫子看着身前的小徒弟,看着他平静面容下隐藏着的坚持,眼睛忽然明亮起来,就像是松枝上的露珠,反耀着清晨的光线。   “自然是有标准的。”   “谁来确定标准?老师您?”   “标准已经在那里。”   “老师,可是我没有办法长时间在后崖里闭关,陛下还要见我,我还要学着怎么管长安城那座阵,再过些天就是我那个师傅颜瑟的百日祭,我也得去磕头,不如我每十天闭关八日如何?”   听着宁缺的话,夫子眼眸越来越亮,露珠渐渐汪成水泊,水泊里尽是清澈而不知究竟何意的笑意,笑意浓的仿佛要溢出来般。   忽然间,夫子眼中的笑意骤然消失,看着宁缺缓声说道:“昨夜在松鹤楼露台上,你曾说过你是什么岗上什么淡的人?”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宁缺喃喃应道。   夫子说道:“我不知卧龙岗在何处,但知散淡何意。”   宁缺听懂了这句话,抬头望向草屋檐角垂落的白草,知道似夫子这样的人,断然不可能因为松鹤楼露上的那番争执便对自己的学生动怒,那么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进后山呢?是因为自己……入魔的原因吗?   小师叔当年遭天罚而死,声名与身躯一道湮灭于荒野之间,不复再闻,莫非夫子便是因为那件旧事,便要把自己这个继承了小师叔浩然气的弟子关进后山,这是为了书院的正道名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思绪纷杂而至,宁缺先前才想明白一些的事情顿时又变得面目模糊起来,胸腹间那道浩然气随意念而动,如一把刀般直直向上而去,刺的他的喉咙有些干涩,声音微哑说道:“老师……原来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听着这话,草屋里的书院后山诸人大感震惊,二师兄面露不悦,大师兄缓声叹息,虽说平日里夫子与诸生师生之间相处和谐,但老师便是老师,在这等严肃场面下,谁敢像宁缺此时这般质疑甚至是批判?   夫子没有动怒,说道:“在松鹤楼上你不是说过你的老师最不讲道理?”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请老师允我与家中侍女交待些事情,再去后崖。”   夫子说道:“不用了,你在后崖之上总还是要吃饭,让你带着小侍女过来,便是要她服侍你,稍后带她一起去后崖便是。”   宁缺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夫子要自己带着桑桑一道来见他,原来早就已经做好要把自己关进后山的准备,他忽然间想到一件事情,以桑桑的性情,自己被囚禁在后崖,她肯定不会一个人离开,实际上便等若两个人一道被囚,那么如果自己被关在后崖一辈子,桑桑难道也要被关一辈子?   一念及此,那道像刀般凛冽直朴的浩然气直冲胸臆,他再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恼怒地望向椅中的夫子,握紧了拳头。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静静看着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将那口气咽了回去,然后平静说道:“谨遵师命。”   夫子看着身前这个最小的弟子,也是自己最后的弟子,静静看了很长时间,看着他苦苦思索,看着他沮丧认命,看着他愤怒难抑,看着他气魄渐起,看着他敛声静气,看着他归于平静,看着他回复如常。   “哈!哈!哈!哈!……”   夫子忽然仰首大笑起来,然后他自椅中长身而起,一拂身上黑色罩衣,未向众弟子交待一声,落寞向草屋外行去。   走出草屋,看着道畔那棵多年前两个人亲手种下的金兰树,看着树上茂密青绿的树叶,老人有些喜悦又有些遗憾地低声感慨道:“世间果然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那么又怎么可能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呢?”   ……   ……   (注:将夜的世界是有一种树叫金兰树的。) 第一百八十章 山崖之上望长安   看着向瀑布方向走出的夫子背影,大师兄和二师兄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然而他们依然认为老师把小师弟囚禁到后山崖壁的处罚过于严苛,因为虽说置诸死地而后生,但不是谁都能像当年小师叔那样。   余帘收拾好案上的笔墨纸砚,向草屋外走去,路过宁缺身边时停下脚步,轻声说道:“既然老师的决定无法挽回,便带着你家侍女随老师去吧,不要让老师在前面等的时间太长。”   宁缺此时也正看着远处夫子的身影,祈祷着夫子几声大笑之后便忘了自己,让自己避过这个劫数,然而听着三师姐的话,才知道自己只是在痴心妄想,苦笑着叹息一声,随她走出草屋来到竹椅前。   余帘师姐对唐小棠说道:“你随我来,我给你安排住处。”   唐小棠高兴地点了点头,和桑桑挥手告别,说道:“看样子以后我会一直呆在书院里,到时候你来找我玩啊。”   桑桑点了点头。   唐小棠开心跟着余帘向崖坪方向走去,开心蹦跳着就像个不安分的石头,余帘则是文静恬淡地像是棵秀树,两个年龄相差颇大的女子,身材同样娇小,气息则是截然不同,在一处却显得极为和谐。   宁缺收回目光,看着身前的桑桑,笑着说道:“刚才拜师,夫子见着我便很开心,决定传授我一些书院不传之秘功法,估计这些天我便要在后山闭关潜修,你先回老笔斋看家,完事后我马上回城。”   夫子让他带着桑桑来书院后山,便是预备着他被囚之后需要人照顾,然而宁缺哪里肯让桑桑随自己一道被困在崖壁之上。   桑桑看着他轻声说道:“先前你们在屋里说话的声音太大,而且少爷你知道我的耳朵很好,所以我都听到了。”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的,我被老师惩罚囚禁在后崖闭关,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破关出来。”   桑桑看着他担心说道:“那可怎么办呢?”   宁缺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说道:“我肯定要和你在一起。”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那先看看情形吧,如果我在后崖被困的时间太长,你就先回学士府,想来没有人会拦你。”   桑桑没有说话。   他看着远处那道山径向瀑布下的密林伸去,夫子飘然的背影快要消失不见,沉默片刻和后带着桑桑向那边走了过去。   直到草舍消失在二人身后,桑桑看了看四周,扯了扯他的袖角,低声悄悄问道:“是不是因为入了魔道,所以书院要把你关起来?”   宁缺说道:“在荒原上大师兄应该已经猜到我学会小师叔浩然气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么老师肯定也已经知道了,不过我不确定老师对我的惩罚是否与此事有关,先前在草屋里没有提及。”   道畔有一株歪着的老梅。   梅花自桑桑微黑的小脸旁掠过,让她脸上的神情显得愈发紧张起来,声音压的更低了些,说道:“老师说过你是冥王的儿子。”   宁缺恼火说道:“不要提你那个神棍老师,我说过我不是。”   桑桑担心说道:“但书院要把你关起来,会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关。”   宁缺不想承认这种推论,然而心情却变得沉重起来。   ……   ……   心情沉重,脚步自然变得更加沉重,宁缺不知道后山崖壁里有什么遭遇在等待着自己,下意识伸手牵住桑桑的小手,沉默地向前行走,速度非常慢。   前方山道间那件黑色的罩衣迎风飘舞,时而消失在密林里,时而出现在银瀑畔,夫子看似走的极快,却始终停留在他们的视野里。   绕过二师兄的小院,再走些时间便近了那道银色的瀑布,四周林间瀑声如雷,空气里全部是极细碎的水星,笼成一片凉雾,让呼吸都变得清新起来。   宁缺的呼吸却变得有些急促,他很想牵着桑桑的手就此转头离开,然而他清楚这是妄想,而且就算真的逃离书院,那将意味着这些年的辛苦尽数化为泡影,他和桑桑将重新回到黯淡的人生里。   跟随着那件飘舞的黑色罩衣,二人来到瀑布下方。   瀑布下是一面静潭,向着崖坪方面没有任何出水口,看模样与镜湖并不相通,溢出来的潭水,顺着右前方一片低洼的乱石流出。   宁缺牵着桑桑踩上那些乱石,随着水流的方向折向前行,和那些汩汩细流一道,走进一条幽深的峡谷。   峡谷很窄,高不过十余丈,上方巨岩相触并拢,其实更像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洞,洞内空气湿润微寒,壁上生着青苔片片。静潭淌出的细流,便在洞底石间穿行,漫成一片似水田般的画面。   峡谷前方是晴朗的蓝天,被裁剪成椭圆的一片,就像是蓝色的瓷盘,非常美丽,宁缺和桑桑踩着水田里的石头,向那片蓝色走去。   随着行走,峡谷骤然急束,乱石间的水流顿时变得湍急起来,哗哗乱响,白浪渐生,冲得石上的青苔剧烈摇晃。   走出峡谷,迎面便是一道绝壁,湍急的潭水雀跃着、争先恐后地向悬崖外涌了过去,碧蓝的天空被悬崖切成上下两半,中线便是这道水线。   桑桑紧紧握着宁缺的手,看着眼前的风景,说不出话来。   曲径通幽到最后,陡然而现绝境。   山风呼啸劲吹,站在悬崖畔瀑布边,看着瀑布向绝壁下垂落,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绝壁之下是片无尽的深渊。   深渊看不见,宁缺眼前除了天空什么都没有,四周除了崖壁什么都没有。   崖壁向着天空和两侧无尽延展,看不到尽头,仿佛就是传说中草原西王庭北面那片大戈壁,只不过这片戈壁横在了天空里。   和无边无垠的山崖绝壁相比,二人所在的峡口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豁口,这道瀑布更只是一道细线,宁缺向崖壁远处望去,只见竟有十余道瀑布正在向着绝壁下方垂落,高低远近各不相同,看上去十分美丽。   阔大的崖壁,碧蓝的天空,细如线的十余道瀑布,合在一处构成一个极为辽阔的世界,再强大的人在这些画面前,也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宁缺极小心向绝壁旁走了一步,牵着桑桑的手俯身望去,只见绝壁下方云雾遮罩,根本看不到底,更不知道还有多深。   崖壁上那十余道瀑布如束如柱落入云雾之间,溅起圈圈云波,然后就此无声无息消失不见,仿佛那云雾之下是片不属于人间的世界。   书院后山之后的崖壁,是一片美丽的新世界。   只不过此间的美丽很容易令人感到震撼无措。   站在崖畔,俯看云生云灭,静观众瀑入云,宁缺没有生出任何飘然欲仙的感觉,因为云生云灭云还聚,众瀑入云无水声,他反而产生了某种恐惧。   想着来时的路径,他确认这里应该是大山的西面,难怪过往两年间在长安城通往书院的官道上没有看到过,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片山崖。   山崖绝壁看似陡峭不可攀爬,实际上其间隐着极窄的石径,宁缺抬头望去,只见夫子的身影正在绝壁间飘掠而上,时而在东时而在西,竟是无论怎样专注去观察,都无法确定他究竟在山崖的那一处。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开始向上走去,二人自幼在岷山里生活,对悬崖峭壁自有一套攀爬手段,对脚下的绝壁和天空视而不见。   越往山崖上方去,青树渐无绿意渐少,这里没有静湖草屋,没有笑语琴声,没有古松棋坪,和山那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片山崖沉默或者说冷漠地看着对面的天空,不知道看了多少万年。   狭窄石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方不大的崖坪,崖畔搭着一间极简易的草屋,临崖处有个山洞,夫子坐在崖畔,看着远方不知在想着什么。   宁缺走到夫子身后,向崖外远处望去。   他的视线落在云海之外,竟然看到了长安城,夕阳正在落下,金色的阳光照耀在黑青色的城墙上,反射出一种极为肃穆神圣的光泽。   那是人间最壮观的雄城,那是人类最完美的杰作。   宁缺看着暮色中的长安城,一时间百感交集,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良久之后才轻声感慨说道:“长安城……这时候真的很好看。”   夫子说道:“长安城一直都很好看。”   宁缺说道:“当初修建长安城的那些人肯定很了不起吧。”   夫子掀开身畔的食盒,拿出小酒瓮斟满酒杯,很随意说道:“修城的人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有城便需要有守城的人。”   宁缺怔了怔。   夫子饮尽杯中酒,夹了一片葱油渍羊肉片吃掉,看着远处的长安城,开心地笑了起来,似乎怎么看也看不腻。   长安城笼罩在暮色中。   夫子在暮色中看着长安城。   他看着自己的长安城。   看着夫子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宁缺的心头,先前心中那些负面的情绪,那些疑虑不安,尽数被眼前的画面消解一空。   在云端看着云下,在世外看着世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老师你守望的是这座雄城,还是大唐,还是整个人世间?   ……   ……   (我如果是画家,我很想把书院还有后山以及后山之后的崖壁瀑布全部画出来,我觉得真的是很漂亮。) 第一百八十一章 崖洞囚徒的第一次越狱   暮色中,崖壁上的洞口,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怪兽张开的嘴。   宁缺看着洞口,脑海中便生出这样的感觉,他知道这种形容太过俗套,然而实在是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贴切的了。   那个洞口仿佛准备着吞噬掉走进去所有人或物,甚至包括光线,春夏,秋冬,时间以及附着在时间上的所有感受。   一想着走进这个崖洞,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有可能几个月,几年,甚至十年就被囚禁在里面,宁缺便觉得身体寒冷无比,十年见不到长安城里的姑娘,十年吃不到酸辣面片汤,十年之后红袖招里的姑娘都得多老了?小草只怕都要嫁人,水珠儿会不会回了老家?   事实上宁缺有可能被囚禁在后山比十年更长的时间,比如一辈子,只不过此时站在洞口前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做出那种设想。   他是书院二层楼学生,他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在先前看着暮色里的画面后,他心里那些偏黑暗的情绪尽数化去,他信任书院后面的这座山以及山里的人们,但他毕竟自幼活的极为凄苦,一想到要把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完全交付给别人,从本能里便开始产生抵触和想要逃离的念头。   宁缺回头看着坐在崖畔吃羊肉喝酒的夫子,问道:“老师,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因为入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本来想问夫子,是不是因为光明神座认为自己是冥王之子,所以夫子才会对自己做出这种惩罚,让自己与人世间隔绝,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他坚信自己和虚无缥渺的冥王没有任何关系,然而多年前为了那些虚无缥渺的传说,曾经掀起过一场血雨腥风,他不想与这件事情扯上任何关系。   夫子没有回头,说道:“囚禁是什么意思?”   宁缺看着他的背影,沉思片刻后回答道:“剥夺自由。”   夫子说道:“自由是很珍贵的事物,与自由相比,甚至生命都算不得什么,比自由更珍贵的只有自由本身。”   宁缺没有听懂这句话。   夫子把筷子放回食盒,用手指拈起一块姜片送入唇中缓缓咀嚼。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回身望着洞口的宁缺,说道:“既然比自由更珍贵的只有自由本身,那么剥夺你的自由只有一种理由,那就是希望你获得更大的自由,这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宁缺隐约明白了更多的一些事情,无奈说道:“老师,既然是简单的事情,您为什么不用简单的方式告诉我?”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转身看着身前的崖洞,沉默很长时间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向里面走了进去。   最后的暮色照耀着远处的长安城,也照耀着此间荒凉的崖壁,金红一片仿佛最纯净的火焰,崖洞就如同火中一条通往未知的入口。   崖洞里很安静,连风都没有,略有些微凉,空气很是干燥。   从明亮处走进幽暗间,宁缺这些年打猎杀贼所磨砺出来的反应,让他本能里在瞬间内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便习惯了环境的亮度。   崖洞外的光照耀进来,洞里并不像先前从外面看时那般幽暗,可以清晰地看到洞壁上石头间的天然纹路。   宁缺忽然醒过神来。   自己就这么走了进来?   就这么简单?   他转身向洞外望去,只见桑桑扶着洞口一块突起的岩石,正满脸担忧望着自己,而崖畔的夫子已经在开始收拾食盒,准备离去。   明明与洞口相距极近,甚至还能看到远处云外长安城南城墙的最后画面,然而一旦走入崖洞,宁缺便觉得自己仿佛被外面真实的人间所遗弃,内心深处泛起一股强烈的孤单的恐惧感受。   “老师。”   宁缺看着准备离开的夫子,颤声问道:“有可能永远出不来吗?”   “先前那么多人都在替你求情,你的人缘看来不错,如果真要在这里呆一辈子,相信他们也会来陪你,你不用担心太过寂寞。”   夫子看着他说完这句话,提着食盒向山下走去,身上那件宽大的黑色罩衣,在红色的夕阳光晖照耀下,仿佛是燃烧的鸟翼。   看着夫子离去的身影,宁缺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如果真要在这崖洞里被囚禁一辈子,再好的人缘又能有什么意义?   久病床前无孝子,久在深人无人知,再好的朋友谁又能陪你被囚禁一生,如果自己真的一直在崖洞中,最终还是会慢慢被人世间遗忘。   当然,有个人肯定会一直陪着他。   宁缺看着洞口外的桑桑,明明相隔不远,却感觉她远在天涯,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如果三个月后,我还出不来,你就下山。”   桑桑想说些什么。   宁缺摇头说道:“不要逼我用那些娘们的法子。”   ……   ……   传说中那些极为强大的神符师,可以画地为牢,宁缺没有见过师傅颜瑟展露这种手段,但他见识过西陵神殿的樊笼,裁决司的执事在荒人帐蓬里用过,在魔宗山门里他还见过小师叔用浩然剑拟的樊笼阵。   崖洞口看似空无一物,偶有一缕细风拂过,灰尘借着最后的天光缓慢飘浮,自由出入,但宁缺知道,那里一定有东西。   夫子把他囚禁在这个山洞里,让他想明白了才能出去,想明白便是想通,想通便是能通世间一切,通便是走出山洞。   他在崖洞里闭关,可以说是惩罚,也是磨砺心性,更是一场考验。   每当遇到真正考验的时候,宁缺确认无法通过别的方式绕过去,那便会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把所有焦虑情绪尽数驱散,绝对不会着急,而是会做好最充分的准备,才会尝试着面对这场考验。   所以他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冥思培念,身体内的浩然气缓缓流淌,依循着某种节奏开始吸纳周遭的天地气息。   太阳此时已经落下,长安城笼罩在阴影里,那里的人们大概已经提前看到了黑夜,绝壁高处的人却还能多享受一些残余天光。   光线照在他的睫毛上,晶亮像是涂了一层蜜粉。   宁缺睁开眼睛,确认自己无论从精神还是身体都调节到了最好的状态,起身向洞口走去,脚步缓慢而稳定。   最后的余晖笼罩着崖洞出口,他走进了余晖。   骤然间,宁缺感觉身前的空气,甚至包括空中的那些余晖都凝滞起来,就像是放了无数蜜糖的水般粘稠,带来了无数阻力。   尤其是越往洞外去,那股无形的阻力成无数倍地放大,最后简直要变成泥沼,让他的呼吸都变得艰难,再难向前踏出一步。   感受到洞口处的障碍,他没有强行试图突破,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向洞里倒退而回,一直连退三步,才终于摆脱上那些粘稠的无形力量,微微喘息了片刻,才让有些发白的脸色回复到正常状态。   桑桑从崖畔草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火把。   借着火把照出的暖红光线,宁缺很认真地查看着崖洞口,他查看的非常细致,洞壁上那些看似天然的纹路,甚至连地上的石砾,都没有放过,然而他没有发现任何符意波动,也没有看到阵法的痕迹。   崖洞的禁制不是符不是阵,而是一道平空出现的气息。   这道气息非常简单,然而却无比强大,就像是最纯净的酒,却烈到了极点。   万仞绝壁间的天地气息,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被这道气息召到洞口。   如此多数量的天地气息,堵塞着小小的洞口,可以想见被压缩到了何等程度,厚实凝练的难以想像,甚至已经超出了某种界线,直接引发了某种质变,让本应无形的天地元气变成了一道实质的障碍!   ……   ……   桑桑举着火把伸头往洞里看,喊道:“少爷,怎么样?能行吗?”   “没那么简单,就能找到出去的方法。”   宁缺摇了摇头,看着举着火把的她,忽然说道:“你让开一点路。”   桑桑艰难地把火把插到洞口外的地上,回到崖畔的草屋里。   看着崖洞口,宁缺心想如果洞口的禁制是某种繁复的阵法,或者说一道神符,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确实没有任何办法,然而此间的禁制是那道强大气息直接让天地元气凝练呈形,更类似于实质的屏障。   对于修行者来说,这道禁制凝结的天地元气数量太多,甚至可以直接对他们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产生极大的影响,但对宁缺来说,这道禁制似乎有某种可以利用的漏洞,因为他不需要调动天地元气。   继承小师叔浩然气,入魔之后的宁缺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强,只要屏障有形,他便可以应该可以凭借蛮力冲过去,越想他的眼睛越亮,觉得这个方法似乎可行。   宁缺看着崖洞口,想着稍后自己冲出去,带着桑桑下山时,诸位师兄师姐震惊的脸色,老师难看的脸色,越来越兴奋。   浩然气默默流转,灌输到他身体最细微的每一部分。   宁缺盯着洞口双膝微屈,脚跟渐抬,啪的一声,左脚狠狠蹬到坚硬的地面上,坚硬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脚印。   借着巨大的反震力,整个人呼啸破风,如一道箭矢般猛地向洞口掠去!   崖洞口处传来一声闷哼。   一道人影如同被箭矢射穿脖颈的大雁般惨然震飞坠地。   宁缺重重摔在地面,狼狈不堪。   他一口血喷了出来,血水如雨落在自己刚刚留下的脚印上。 第一百八十二章 洗菜与挑担   火把微红的光下,脚印上的斑驳血迹像是墨点,看着那处,宁缺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发现自己被洞口的禁制直接震回了原地。   左脚上的鞋子已经震烂成棉絮状的东西,他伸手撕掉,艰难坐起,望向已经被夜色笼罩的洞口,眼睛里不由流露出几丝悸意。   先前他猛烈撞向洞口,就在快要撞击到禁制的那一瞬间,那处浓郁以至粘稠的天地元气不知感应到了什么,竟骤然间狂暴起来,变成了一片恐怖的海洋,直接把他的意识和身体全部卷了起去!   宁缺没有去过宋国,没有看过那片著名的风暴海,但他相信就算是那片真实的风暴海,也没有先前那瞬间他堕入的海洋可怕。   那片由浓厚天地元气凝聚而成的海洋,无论海面还是海底都在剧烈的摇晃震荡,数千数万个巨大的漩涡让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挣扎,便直接沉进了海水深处,元气海洋深处那些无处不在的压力,变成了无数根极细的针,刺破他的衣服皮肤,然后直接刺进了他的身体。   宁缺体内看似雄厚的浩然气,在这片狂暴海洋中,就像是一盏烛光,霎时之间便熄灭,被那些细针刺的四处散逸,而那无数根细针所带来的痛苦,直接击毁了他念力对识海的保护,让他痛苦万分。   最后那片狂暴的海洋翻起一个浪花,轻轻松松把他打回了岸上。   他能感觉到这片浪顶多只是这片海洋万分之一的力量,但竟似比当初在荒原呼兰海畔遇着的夏侯那记拳头更加强大!   桑桑听着响声,匆匆跑出草屋,借着火把的光线看着宁缺倒在地上,吓了一跳,想也未想,便往崖洞里跑去。   宁缺强行咽下涌到喉头那口鲜血,大声喝斥道:“不要进来!”   从小到大艰难度日多年,为了活下去二人间早已培养出了默契,无论遇着怎样的情况,桑桑总会无条件地执行宁缺的意见,这已经变成某种本能里的东西,所以当听着这声喊后,桑桑再如何担心他也没有进来。   她扶着石壁,看着脸色苍白的宁缺,声音微颤问道:“怎么样了?”   宁缺伸手把左脚抬到右膝上,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浩然气在体内缓缓流转,确认识海雪山气海以及小腹里的气旋都没有出大问题,尤其是确认先前那片狂暴海洋,并没有让自己体内的浩然气毁灭,他才稍微放下来心来,低声说道:“没事,死不了。”   他这辈子受过太多次伤,桑桑见他受过太多次伤,只要死不了,两个人都不会当成太严重的事情——死不了便是没事。   待震荡严重的识海渐趋宁静后,宁缺站起身来,缓慢走到崖洞口,伸手在空气里轻轻一按,手掌便顿时感到了滞碍,那种触觉不像是水,更像是灌了水的皮囊,柔软却又坚不可破。   “为什么走进来的时候没有感觉到禁制的存在?”   他看着崖洞口,思考着这处禁制的神妙,心想难怪师兄师姐们白天的反应那般震惊,如果想要破关而出,只怕真不是短时间的事。   确定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做好了长期战斗的准备,沉默片刻后看着桑桑笑着说道:“不管如何总得先吃饭,不然还没老死便饿死了,去看看草屋里有什么吃的。”   他本想用句笑话来让桑桑轻松一些,但他此时脸色苍白,神情黯然,笑容牵强,胸前还有血渍,桑桑哪里能够轻松?   “草屋里有米油菜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备好的,先前我已经把饭蒸上了,只是水缸里的水最多只能用十天,不知道去哪里挑水。”   桑桑向他汇报了一下眼前的情况,然后走回草屋开始准备晚饭。   山崖绝壁寂静无声,夜空里繁星闪烁,隐隐可见崖下流云,此间似乎已非人间,孤单凄清的令人有些心寒。   宁缺靠着洞口的石壁,看着崖前的夜景,情绪有些低落,虽然明知道老师把自己囚禁在此间定有深意,但依然还是有些愤懑和不甘,心想自己本无过错,为何要被关在这个像思过崖似的鬼地方?   右前方传来水声,他望过去,只见桑桑正蹲在悬崖畔洗菜,小姑娘眼中大概没有什么绝壁风光,壮阔天地人类渺小的概念,洗完菜后,很自然地把盆里混着泥沙的水直接向悬崖下泼去。   无视如此险峻恐怖的绝壁悬崖,自顾自在崖畔专心洗菜,大概也只有桑桑才能做出来,不知崖下那些洁白的云雾,被一盆洗菜水淋湿的感觉,会不会和平时被那些清澈的瀑布淋湿有一样的感觉。   宁缺静静看着桑桑的身影,心想幸运的是自己应该不会听见什么狗屎山歌,也不用担心她像泼洗菜水一样泼掉自己。   ……   ……   饭菜做好了,虽然食材简单,香味却依然随着山风传进了崖洞内。   崖洞口被宁缺用石头画出了一道深刻的线,桑桑做饭的时候,他用手掌缓慢感受了很多次,最终确定了触发禁制的范围。   桑桑盛了一大碗热乎的饭菜搁到洞外的地上,然后拿了一根木柴,依照宁缺的指引,小心翼翼把碗推过了那道线。   “这道禁制果然不管死物,不然我岂不是要被饿死。”   宁缺捧起那碗铺着青菜腌肉的米饭,高兴说道。   两个人捧着热乎乎的饭菜,坐在地上面对面吃着晚饭,就像平日里在老笔斋里一样,只不过平时他们中间隔的是一张桌子,现在隔的是一条线。   那条线很短,却分出了山洞和崖坪两个世界。宁缺在线的里头,桑桑在线的外头。好在终究还是在一起。   ……   ……   山崖绝壁临西,地势极高,没有书院阵法遮蔽,又没有青树环绕,所以山风极为强劲,尤其是入夜之后,寒风呼啸来回,崖坪上急剧变冷。   宁缺碗中的饭菜还冒着温温的热气,桑桑手中那碗却已经变得冰冷,她下意识里缩了缩身子,想要往宁缺身边靠,却不敢逾越那条线。   看着小姑娘瑟缩畏寒的模样,宁缺又想起来了那个童话,心情和眼神都随着崖坪的温度寒冷,心想桑桑自幼便有虚寒症,哪里禁得住这等折磨,一念及此,心中本来对夫子已然消失的恨意骤然复生,低声骂了几句。   就在他准备想办法把桑桑骗下山去的时候,崖坪下方的石径上忽然传来脚步声。   虽然只被囚禁了半日时间都不到,然而此时听着脚步声,宁缺竟是没来由地高兴起来,喊道:“是哪位哥哥这般好心来看我?”   忽然间,他明白了那个猴子当年被压在山下时的心情。   ……   ……   夜色中,大师兄背着手,二师兄挑着担,走上了崖坪。   大师兄很轻松,二师兄的担子很沉,就像是挑着两座小山。   待他把担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时,才发现竟是包罗万象,有水有米有菜有柴有肉有酒有书有棋有琴甚至还有两只老母鸡。   桑桑拎着两着老母鸡兴高采烈地走回草屋,心想明白可以炖鸡汤给少爷喝了,刚才他吐了那么多血,确实是得补补。   宁缺看着被她倒提在手中咯咯直叫唤的老母鸡,震撼感慨道:“师兄你真是大手笔,这么陡的山路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挑上来的,话说至于拿这么多东西?看模样你真盼着我在这洞里住上好几年?”   虽说二师兄乃世间至强者,但毕竟不是专业的挑夫,一路挑担而行也是有些辛苦,他没有回答宁缺的感慨,而是自袖中取出手绢,很细心地擦去颈间的汗水,然后把头顶微微偏了一丝的冠帽扶正,这才望向宁缺认真说道:“师弟你要清醒些,这绝然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   宁缺心想二师兄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探监者,连吉利话都不会说。   崖坪上生起篝火,桑桑身上披了件鹿皮袄子,在旁边打着瞌睡,这件袄子是余帘师姐送上来的,大小刚刚合适。   火光照耀着大师兄身上那件旧袄,仿佛照着一个破落的灯笼,映着二师兄头上那顶高冠,就像是照着一个生着独木的孤峰。   宁缺坐在洞里,看着这幕,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着二师兄头顶的高冠说道:“看着真像是一条柴。”   二师兄问道:“有何好笑?”   “为什么好笑?我不告诉你。”宁缺笑着说道:“二师兄,其实大家都觉得你头顶这个高冠很好笑,只不过害怕你生气,所以一直没有人告诉你。”   二师兄微微皱眉,不悦说道:“休得胡言妄语,若说是惧我动怒而不敢告诉我,为何小师弟你此时却敢对我说?”   宁缺指着身前那道线,大笑说道:“因为现在我出不了洞,你也进不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个好处,哪里能不用?”   大师兄看着二人笑了笑,没有说话,心想君陌遇着小师弟这样一个人,以后大概也不会再继续那般无趣下去吧?   篝火堆里响起噼啪轻响。   二师兄煮好茶,倒了四杯,第一杯先恭敬送到大师兄身前,第二杯搁到桑桑身前,然后食指轻弹,把第三杯茶隔空弹进洞中。   乌黑色的茶杯落在宁缺身前,轻转三圈便静止,没有一滴茶水泼溅出来。   二师兄最重视礼数规矩,奉茶的顺序自然也有讲究,先奉长或贤,再赐幼,至于第三杯先给宁缺,自然是看在他身陷囹圄的份上。   宁缺道了声谢,端起茶杯送到鼻端轻轻嗅了嗅,没有饮,忽然低声问道:“如果真出不去,那就真出不去了?”   ……   ……   (桑桑在绝壁间洗菜,如果要谈将夜有没有什么美学追求,如果不嫌这词太装的话,这个画面便是我的心头好。) 第一百八十三章 曾欺天,须瞒地   这句话里有两个“真出不去了”,前者说的是能力,后者说的是现实,合在一处便是宁缺此时心中的所思所想所虑。   夫子罚他入后崖闭关,确实让他沮丧甚至有些绝望,然而他总以为若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天,书院还是会把自己放出去,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从一夜到白头,直至垂垂老死在这洞里。   然而这才一日不到,他在云端崖洞里沉思,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判断并不值得信赖,或许这个崖洞真是个没有止尽的深渊。   听着他的问题,篝火堆旁的二人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后,二师兄摇了摇头,大师兄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有山风呼啸而至,崖坪上的柴火招摇渐弱。   宁缺捧着热茶,看着火苗,忽然觉得有些寒冷,有些后悔先前就这般跟着夫子来了后崖,而没有带着桑桑逃走。   那道寒冷和被囚终生的恐惧,让他这半日里蕴积的愤怒终于暴发出来,大声喊道:“第一天见着自己的学生,就把他关进山洞里,准备关他一辈子,这叫什么道理?我又没有犯错,又没有违反院规,他凭什么这么做?他以为他是谁?皇帝还是长安府尹?不是说唐律第一吗?他私设牢堂阴囚无辜,算不算违反唐律?我要告他去!我要出去告他一状!”   火堆旁的二位师兄知道他只是在发泄,没有理他。   宁缺渐渐冷静下来,自嘲微涩一笑,心想夫子不是皇帝,但他是比皇帝陛下更尊贵的人物,他说的话比唐律更有效力。   篝火照耀着崖洞口四周,大师兄看着他前襟上的斑点血渍,知道他果然如大家所料,刚进崖洞便已经开始尝试脱困,劝道:“崖洞闭关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当年小师叔用了三年时间才能想明白,你要有些耐心。”   白天在山那边的草屋里,宁缺已经知道小师叔曾经被囚禁在崖洞中过,但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连小师叔这位曾经的世间第一强者,居然也要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能脱困,身体不由变得愈发寒冷。   他再如何自信也不敢奢望能与小师叔相提并论,小师叔当年用了三年时间,那么自己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脱困?十年还是一辈子?   他低头说道:“如果出不去怎么办?把我囚在崖洞里关一辈子,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待耗到白头才发现没有意义,那真是最没有意义的事。”   “小师叔当年曾经说过,命运本身就是一个很残酷的家伙,在确定你能承担使命之前,会想尽一切办法打断你的每一根骨头,剥离你每一丝的血肉,让你承受世间最极端的痛苦,如此方能让你的意志心性强悍到有资格被命运所选择。”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只有真正的绝境才能激发真正的勇气,所以这个崖洞对于你来说必须是死地,如此才能让你想明白那件事情,真正做到欺天瞒地,当初小师弟你与隆庆登山之时,我曾见过你的心性意志,我知道你有潜质,有可能,所以这件事情就算对人世间没有意义,但对你有意义。”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篝火旁的师兄,想着他那句话里欺天瞒地四字,再联想到当年小师叔也被囚禁崖洞三年,最终确认了自己心中那个猜想,夫子之所以让自己闭关,果然与入魔之事有关。   只是小师叔当年为什么练浩然剑入魔?夫子为什么要把他关进山洞?宁缺忽然很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因为他自己似乎重新走上了小师叔当年的道路,那么他需要学习借鉴以及思考。   大师兄看着火堆畔抱膝入睡的桑桑,犹豫片刻后笑了笑,缓声说道:“我说话太慢,还是让君陌来说吧。”   二师兄说道:“我们都来过后崖绝壁,却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崖洞,书院这么多年,只有小师叔曾经被老师关在这里整整三年。”   他望向洞里的宁缺,说道:“小师弟你当初在旧书楼上曾经看过浩然剑初探,后来在镜湖旁我也曾传你浩然气,如今你在魔宗山门里继承了小师叔的遗息,学会了浩然气,自然明白浩然剑与浩然气是两回事。”   事到如今,宁缺再隐瞒自己入魔的事实没有任何意义,尤其是当着两位师兄的面,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浩然气呼吸天地气息于体内。按照昊天道门的教义,学会浩然气便等若入魔。”   很明显篝火旁的二人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件事情,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神色。   二师兄回忆往事,赞叹道:“浩然剑乃是书院前贤所创剑法,修练至精妙处,飞剑凛冽可破九霄重云,便是与柳白的大河剑法相较也不稍弱,当年小师叔天纵其才,轻而易举把浩然剑修练到了这等极致境界,却丝毫不以此自满,又凭浩然剑意领悟出了浩然气,那时小师叔才十六岁。”   宁缺早已习惯了书院后山里都是些天才,更何况小师叔是二师兄的偶像,自己也曾在荒原上感受到小师叔遗留剑意的无上强大,所以此时听说小师叔十六岁便与如今的世间第一强者柳白境界相仿,并不是太过震惊,只是想着浩然气竟是小师叔所创,心神还是不免有些轻荡。   “如今你我都知道,小师叔的浩然气本质上便与昊天道门的理念相冲突,换句话说就是魔宗功法,所以当老师发现此事后,直接把小师叔关进了这个崖洞,据说当时老师对小师叔也说了那句话。”   宁缺问道:“哪句话?”   “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就什么时候出来。”   宁缺默然无语。   二师兄继续说道:“小师叔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走出崖洞,骑着小黑驴出了书院进了长安城,就此入世,此后他凭手中一柄青钢剑杀尽世间强者,更远赴荒原灭了魔宗,在这无数场战斗中,小师叔的浩然剑纵横无双,却没有昊天道门或佛宗诸寺的任何怀疑。”   他看着宁缺说道:“因为小师叔在崖洞里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宁缺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小师叔单剑灭了魔宗后,因为某事心灰意冷,骑着小黑驴便回了书院,在前山剑林里苦思一夜,又进后山与老师长谈三日,便来到崖畔修了这间草屋,便是你眼前这间。”   “小师叔灭魔宗后,被公认为世间第一强者,不知多少世外高人想来挑战他,当年书院后山只有老师师叔师兄我和读书人,没有云深不知处那座大阵,谁都能上门挑战,比你前些天在长安城里遇着的更加麻烦。”   大师兄想着当年后崖绝壁间的剑气佛光,微微一笑。   “小师叔也不觉得厌烦,他在崖畔草屋里清修思索,想到苦闷时便有真正的强者送来门来替他试剑,于是他便一剑斩之,如今想来,知守观和悬空寺后面这些年如此沉默,只怕也是那些年在小师叔手底死了太多人。”   二师兄回头望向不远处的绝壁,想着当年此间的那些战斗,想着那些来自不可知之地的五境巅峰强者,纷纷陨落在小师叔剑下,死伤惨重堕入悬崖,竟是没有任何人记得他们的名字,便觉得骄傲而又遗憾。   当年那些来到这片山崖绝壁的世外之人,明知小师叔举世无敌,却依然纷沓而来,都是些真正值得尊敬的强者,那种修行者先天便应该拥有的骄傲,哪里是如今修行界里的这些庸碌惧死之徒可以比较。   二师兄也很骄傲,他一直想追随小师叔的脚步,他也想重现当年山崖间人们为了尊严和骄傲把生命燃烧成烟花的画面,非常遗憾的是,当年的那些人都死了,如今世间又有多少人值得尊敬配得上出手?   “那些世外之人或死或伤遁,再也没有人敢来书院挑战,山崖归于平静,后来某日小师叔忽然离开了草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二师兄讲完了当年的故事。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在荒原上听叶红鱼说过,小师叔最终是遭天罚而死,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夫子上西陵斩了一山桃花,昊天道门不想再提起此事,当年的世间第一强者声名渐渐湮灭不闻。   小师叔为什么会受到天罚?因为浩然气不容于昊天,而他已然是世间第一强者,从而引发了昊天神怒?小师叔在崖洞草庐间前后思考多年,最终还是走上了毁灭的道路,自己何德何能又凭什么能把这件事情想明白?   “老师把你囚在崖洞里,便等若是把你当作当年的小师叔一般看待,其间隐着很大期望,若你连这第一道关口都无法度过,以后又如何行走?”   大师兄看着他微笑说道:“小师弟你如今的境界修为当年小师叔差太多,自然不会马上便出现问题,然而天未下雨,却不妨碍提前带把黑伞出门,而且正因为你现在境界尚浅,所以要解决那个问题,却又比当年小师叔要容易一些,所以不要总想着自己不如小师叔,你是有希望的。”   宁缺望向崖洞外的夜空。   从荒原回到长安城,他一直在思考那个问题,怎样才能不让浩然气入魔的本质被人发现,在与观海僧的战斗中,他已经做出过某种尝试,只是那种手法形诸于表,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如果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便要学会撒一个弥天大谎,骗住世间所有人,甚至要连这片天地都欺瞒住。 第一百八十四章 解决问题有三种方法,或者一种   当年小师叔在崖洞和草屋里前后闭关两次。   第一次,他用三年时间完美地解决了以浩然气行走世间的问题,然而当他成为世间第一强者,再不需要欺骗世人时,却要面对更麻烦的局面。   于是他再次闭关苦思,不知道思考多长时间,他最终发现无法欺骗自己,于是飘然下山离开书院,去直面那片天穹然后就此消失无踪。   宁缺看着崖坪外的夜空,看着黑幕上缀着的繁星,目光第一次试图落在繁星之后,触碰那些深沉的底幕。   世间除了昊天道门之外,根本没有人敢对书院有丝毫不敬,书院是这般的强大所以骄傲故而嚣张,而小师叔依然是后山的传奇,老师能够收留唐小棠这个魔宗少女,说明书院没有太严苛的正魔之分,至少对魔宗没有什么歧视,那老师当年囚禁小师叔,今天囚禁自己,究竟在警惕什么?   他看着夜色里的天空,在心中喃喃说道,难道是要瞒过你的眼睛,然而你是天道你是神辉,你怎么会有眼睛呢?   宁缺的思绪有些混乱惘然,骤然间感觉有些心悸,明白自己与世间真正的本源层次相差的太遥远,根本没有资格去思考这些事情,一旦思考,夜空里的那些星星仿佛都在发笑,他必须解决眼前的问题。   如何离开这片崖洞的问题。   这个问题当年小师叔曾经完美地解决过。   现在轮到了他。   ……   ……   夜色中的长安城,有资格或者说有必要知道的人,都接到了书院的传讯,知道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夫子终于结束了历时两年的游历,回到了书院,第二件事情是书院二层楼十三先生宁缺奉夫子命闭关修行。   文渊阁大学士曾静虽然是当朝一品官员,其实也没资格接到书院的传讯,只不过因为他最近刚刚寻回失散多年的女儿,所以除了皇城之外,学士府竟是最早知道这件两件事情的地方。   “闭关修行?那要多长时间?”曾静大学士皱眉问道。   林公公摇了摇头,犹豫说道:“一个月两个月?这个谁能说得准,书院二层楼里那些奇人的概念,和我们大概不一样。”   曾静不解问道:“依照唐律和宫中的规矩,书院的事情向来由礼部理会,尤其是书院二层楼,除了宫中和军部有资格知道之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陛下要让公公专程来告诉本官?”   林公公苦笑着说道:“还不是因为您家府上那位新回来的小姐,听闻院长亲自发话让她照顾十三先生,十三先生既然要闭关修行,您家小姐只怕也得在那儿陪着,您可别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真不知道。”   听着这话,曾静夫人顿时慌了神。   ……   ……   两位师兄离开崖洞之前,还对宁缺说了一些话,他知道老师和书院不会就这样把自己扔在洞里任由自己自生自灭自己想,稍微放下心些,在洞里觅了块吹不到风的角落,铺好铺盖沉沉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他睁开眼睛,发现天色依旧晦暗。   走到洞口向外望去,只见并无风雨,崖外云海远端的长安城笼罩在晨光中,非常美丽,这才想明白山崖绝壁对着西面,在洞中能多看几眼落日,但想要亲近朝阳晨光,却要比云海下的人们要困难很多。   二师兄挑的担子里有很多东西,甚至有很多是老笔斋里的物事,不知是陈皮皮还是哪位师兄师姐进长安城取了过来,睡前桑桑清点了一遍,大黑伞元十三箭以及那匣银票都在,便连牙具毛巾都在。   桑桑把清水牙具毛巾递进洞里,宁缺草草洗漱一番,然后吃过早饭,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忽然间他想到一个问题,不由皱了皱眉。   “有马桶。”桑桑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宁缺无奈说道:“会很臭的。”   桑桑说道:“勤洗便是。”   宁缺看着山崖绝壁间的云海,摇头感慨道:“真是可惜了这些云,不过小师叔当年也污过,想必再多我们两人也不算什么。”   真正的清爽过后,宁缺捏着鼻子,便准备去提马桶。   桑桑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小时候不都是你自己做这些事,这才几年时间,就会嫌臭了。”   宁缺正色说道:“居移体,养移气,咱们现在身份不同,自然感觉不同,说起来有件正经事一直忘了和你商量。”   桑桑问道:“什么事?”   宁缺说道:“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去买个丫环。”   桑桑指着自己,困惑问道:“我不就是丫环?”   宁缺笑着说道:“你虽然还是我的小侍女,但毕竟是当朝一品大学士的女儿,铺床叠被倒也罢了,怎好让你继续做那些粗重活儿?”   “我可不习惯被别人服侍。”   桑桑说道:“想着老笔斋里会多个人,我便觉得有些别扭。”   宁缺想了想,说道:“确实有些别扭。”   桑桑笑着摇了摇头,端着盆清水走进洞里让他洗手,然后走到角落提起马桶,走回崖畔倒进了那些流云里。   宁缺洗完了手,扯下洞壁上挂着的干毛巾擦了擦手,看着她提醒道:“搁远点儿,虽然是自己的味儿,闻着还是恶心。”   桑桑嗯了声。   宁缺擦手的动作忽然僵住,看着她的身影,觉得自己有些眼花。   他忽然醒过神来,震惊喊道:“你怎么进来了?”   桑桑愕然回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走进了崖洞,而且先前提马桶的时候,已经进来过一次,不由轻轻啊了一声,小跳着赶紧跑了出去。   片刻后,她扶着洞壁,小心翼翼探头望向里面,问道:“没事吧?”   宁缺有些糊涂,说道:“没事,问题是你有没有事?”   桑桑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确认没有受伤,也没有像宁缺一样吐血,说道:“好像没事……你要不要再试试?”   宁缺走到崖洞口,站在昨天画的那道线里面,伸出手撑向空中按下去,有些失望地发现掌上依然传来了那道凝滞的触感。   “我出不去。”   他摇了摇头,明白是怎么回事。   崖洞口的禁制是夫子当年为了囚禁小师叔专门设置的,针对的便是小师叔体内的浩然气,夫子附在洞口的那道简单气息,一旦感应到浩然气的存在,便会突然发作,而浩然气的强度越大,所触发的镇压便越强大。   他和小师叔的体内都有浩然气,那么如果想要走出崖洞,只有把浩然气修行足够强大,强大到击败夫子留下的这道气息,把洞口凝聚的天地元气海洋直接毁灭,或者想明白怎样让体内的浩然气与大自然间的天地元气融为一体,和谐的不分彼此,如此才能不触动崖洞处的那片元气海。   还有最后一种方法,那就是毁了体内的浩然气。   ……   ……   宁缺看着崖洞口,生出很多感慨,夫子布下的这个禁制非常简单,实质便是他留在此间的一道气息,却给破禁制的人设下了无穷难题。   世间有很多题目很难,难在无数繁复的线索之下,你需要寻找到唯一的答案,而夫子留下的这道题目很难,却难在它有几个答案。   这几个答案非常难选择,如果没有信心能够把浩然气修练到战胜夫子的程度,那么你舍得毁掉自己体内强大而珍贵的浩然气吗?   时间会在破题者的犹豫和挣扎之间流逝,随着时间流逝,一天一天过去,做出选择便会变得越来越困难,甚至变成一种可怕的折磨。   若被囚崖洞多年,你终于决定放弃,回首望向当年入洞的第一夜,想必会痛苦于为何自己没有当时便毁掉体内的浩然气,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岂不是变成了最愚蠢的行为,在这种痛苦前,你还甘心放弃吗?   很明显,小师叔没有选择最后那种方法,因为他离开书院入世时,依然禀着浩然正气,群魔辟易,而且小师叔这等绝世人物,肯定会比宁缺更早明白夫子这道题的真实用意,以他的心性意志,若要放弃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放弃,而不会有任何犹豫,更不会需要浪费三年时间。   宁缺没有想过小师叔凭浩然气直接冲破夫子布下禁制的可能,没有什么道理支持他的判断,他只是觉得这种画面很没有美感。   小师叔应该选择了第二种方法。   “三个月。”   宁缺看着依然不敢重新走进崖洞的桑桑,重复说道:“三个月,我不如小师叔这般强悍,我需要用三个月时间来思考要不要用最后那个方法,如果到时候我舍不得废掉身上的浩然气,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桑桑有些紧张问道:“要用那个法子?我可从来没用过。”   宁缺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确定?”   宁缺说道:“我确定。”   ……   ……   绝壁间出现一袭青衣,被山风吹拂着时裹时舒,隐约可见衣下娇小的身躯,今天率先来探视宁缺的是三师姐余帘。   余帘走上崖坪,走到洞口那道线前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卷旧书,递给洞里的宁缺,看着他轻声说道:“如果要解决问题,只有一种方法。”   那卷旧书封皮上写着天地气息本原考七字。   宁缺看了一眼手中的旧书,认真请教道:“哪种方法?”   余帘将鬓角的发丝抿到耳后,说道:“学习。”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三本书(上)   余帘是宁缺认识的第一个书院后山同门,只不过那时她是书院女教授,而他是日日登旧书楼昏迷吐血的前院普通学生。   在那些值得怀念的日子里,宁缺和她分坐东西窗畔,一人执笔描小楷,一人捧书沉思,很少交谈,偶尔点头致意。   后来在剑林里,他与她曾经说过几句话,再后来宁缺离开书院去荒原前,她送给他一样东西,除此再没有更多的交流。   毕竟在旧书楼上有过那么一段从春花开到蝉鸣的时间,所以按道理应该能平静相处,然而事实上宁缺真不知如何面对这位三师姐。   书院后山弟子中,余帘是非常特别一个存在,她排行仅次于大师兄和二师兄,但修行境界只是普通,性情淑静,却不爱与人交流,似乎对人世间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很少会出现在人们眼前。   人们看到她时,她似乎永远在低头描着簪花小楷,她在旧书楼里描小楷,同门聚会时她在描小楷,夫子召开书院后山大门把宁缺囚入后山时,她在那间四面通风的草舍里依旧描着小楷。   当初宁缺和隆庆皇子登山时,书院后山所有人都聚在峰顶议论纷纷,便在那等时刻,她却一个人站在崖畔的花丛里微笑不语。   而对于宁缺来说,和三师姐相处最大的困难在于不知该用什么态度与她相处,分无法确认她究竟有多大年龄,淑静淡雅甚至有些冷漠的性情,宽大的院服,眉眼间的从容,让她拥有一种很沉稳的气质,而娇好甚至有些稚美的容颜,骄小的身躯,让人们看见她时总会误以为她是一个少女。   ……   ……   “师姐,这是什么书?”   “这是一本禁书。”   听着余帘温和的声音,宁缺愕然抬头。   “这本天地气息本原考,乃是数百年之前某位大修行者口述的著作,曾经在修行界里产生了极大一场波澜,因为与昊天教义相违背,所以被西陵神殿列入禁书名录,严禁在世间出现,这本书最后一次现世,是在宋国某个大家族里,而那个家族因为私藏此书而惨遭灭门。”   宁缺捧着旧书的手掌微微一僵,没有想到这本书的来历如此惊人,有些想不明白,问道:“那为什么书院里能有这本书?”   余帘微笑说道:“书院书院,自然不能少了书。”   宁缺想着读书人书庐旁边那个藏书的巨大山洞,耸了耸肩。   “师姐,如果这本书看不懂怎么办?”   余帘说道:“依据老师的吩咐,每隔十日我会来崖洞一趟,十日时间里你好生学这本书,有什么疑惑都记下来,到时候一起问我。”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这是夫子的安排。   余帘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他好生学习,便飘然下山而去。   ……   ……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里,宁缺除了吃饭,便一直在看书学习。   越看他越明白,为什么当年西陵神殿会把这本书列入禁书的名录。   因为这本《天地气息本原考》开篇明义,便说清楚自己要讲述的细则以及最终想要论证的论点是什么:自开天辟地以来,生万物,又有日生天穹,赋万物形状态精魄,万物凋灭更新,体内之精魄散于天地荒野之间,便是如今修行者们能够感知到的天地气息,也就是所谓天地元气。   宁缺对这个世界的本原没有任何研究,却觉得这个论点相当新奇有趣,但想必也正是因为这个论点过于新奇,所以才会遭致西陵神殿的严厉封杀,因为这个论点认为天地气息来自于万物自身,而非昊天教义里所说的由昊天赐予,如果世人真的相信了这种说法,那么道门何以维持修行者对昊天的敬畏?   入书院后宁缺在旧书楼里看过很多修行方面的典籍,他看的第一本便是天地元气初探,然而现在手中这卷天地气息本原考要显得深奥晦涩很多,所以哪怕他非常有兴趣,但阅读的依然非常缓慢。   从日出从日落,他一直坐在洞口借着天光,沉默读着这本禁书,思维沉浸在前人的智慧当中,对于这个世界的构成,尤其是天地气息的产生以及数量还有运转规律有了很多崭新的认识。   他并不清楚这卷书对于自己破解夫子留下的这道题,对自己完成闭关有什么具体的帮助,但既然夫子让他看这本书,他便会一直看下去,因为他相信夫子把自己囚在崖洞里,绝对不会只是想让自己变成一名书院教授。   宁缺在崖洞里看书,桑桑在崖洞外看着他看书,看的时间久了,他依然津津有味,每当理解一段深奥的阐述,脸上便露出喜乐神情,而桑桑则是无聊起来,好在这些年她早已经习惯了无聊,所以顺便洗了个头。   黑夜渐渐笼罩长安城、原野、流云以及山崖。   桑桑做完饭,宁缺胡乱吃了几口,又开始看书,桑桑看着火把的光有些飘忽,想了想走进草屋,找了半天找出一盏油灯,递进了洞里。   伴着略显昏暗的油灯灯光,宁缺捧着那卷书继继专注看着,前世的经验让他对学习知识这件事情其实有所抵触,然而也正是前世的那些经验告诉他,如果想要尽快学到书中的知识,并且能够运用,那么必须保持绝对的专注。   一直看到深夜,灯油将尽时,宁缺才放下手中的书卷,没有急着去睡,而是闭着眼睛对今日的阅读在脑中做了一番温习。   因为睡的太晚,宁缺第二日清晨被崖洞外扯风箱似的呼呼声惊醒时,依然倦意深重,不禁有些恼火,心想这鬼声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揉着眼睛,披了件单袄走到崖洞口,看着洞外那个扶着腰看着崖外绝壁风光,一面喘息一面还要装逼的胖子,面色骤变。   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正是陈皮皮攀爬石径时所发出的喘息声,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人的喘息声竟能轰鸣如雷。   “至于累成你这副模样吗?”他无奈说道。   听着他的声音,陈皮皮没有转身,扶着圆滚滚的腰,看着身前的万丈绝壁,看着山崖间的流云,看着远处晨光下的长安城,喘息着嘶哑着发出文人的感慨:“噫吁兮,曾登绝顶览……”   “吁!”   宁缺用赶驴的方式阻止住他的感慨。   陈皮皮转身看着他连连摇头,批评道:“不雅不雅,虽说小师叔当年骑的确实是头驴,但当此绝妙风光,何必行此不雅之事。”   宁缺看着他那模样便一肚子气,恼火说道:“明知道我心情不好,就不要拿那些酸词腐语来污我的耳朵,当心我把你踹下山去。”   陈皮皮想着先前上山时近在咫尺的绝壁,双腿又有些发软,余悸难消地拍了拍胸脯,说道:“这道崖壁太陡了,爬上来险些要了我的亲命,想着你要在这里呆个十年八年,确实心情没办法好起来。”   宁缺冷笑说道:“那是你太胖的缘故。”   这句话直刺要害,陈皮皮嗫嚅不知如何反击。   他看着崖洞忽然眼睛一亮,赞叹道:“原来这便是小师叔当年的居所,因为山路险峻我不曾来参观,今天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崖洞可不普通,非常具有历史意义,能住在里面真是荣耀至极,我很羡慕你。”   一块石头从洞里呼啸破空而至,险些砸到陈皮皮的脚上,在崖坪上颠了几颠,落入崖壁云海之中,再也找不到。   陈皮皮吓了一跳,指着崖洞蹦跳着大喊道:“要杀人啊!”   宁缺在洞里继续寻摸了半天,却实在是找不到第二块石头,愤怒冲到洞口大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这么有历史意义的洞要不然换你来住?这份荣耀我全部让给你!你进来啊!你进来啊!”   陈皮皮冷笑说道:“有本事你出来。”   宁缺不耻说道:“有本事你进来。”   桑桑一直站在崖洞旁边,看着这对师兄弟闹腾,这时候终于忍不住,说道:“我觉得你们都挺有本事的。”   宁缺和陈皮皮同时望向她。   陈皮皮犹豫片刻后认真问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反话?”   桑桑看着他不说话。   陈皮皮一直认为自己是绝世的天才,然而前些日子他去了几趟老笔斋,和桑桑下过几盘棋后,至少在桑桑面前便再也没有这种自信,相对应的,他非常看重桑桑对自己的评价或者说赞美。   桑桑的沉默,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   他看着崖洞里的宁缺,嘲笑说道:“只有被关在铁笼子里猴儿,因为太过无聊才会向人扔石头,我原谅你。”   宁缺说道:“随便你怎么说,有本事你也砸我一下。”   陈皮皮从怀里取出一个事物,直接向洞里扔了进去。   事发突然,宁缺险些被砸中脸,幸亏他现在的身体反应奇快,一个侧身右手疾出,便把那个事物抓在了手中。   那是一本皱巴巴的书,封皮上没有名字,却有很多像汗渍一样的东西。   宁缺心想这些汗渍只怕是这个死胖子身上的,便觉得有些恶心。   “这是什么书?”   他强忍着恶心,看着洞外的陈皮皮问道。   陈皮皮说道:“没有名字。”   “那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书院不器意。”   宁缺没有听懂,问道:“什么玩意?”   陈皮皮以为他又在调戏自己,大怒说道:“这本书讲的是书院不器意!你要再说没听懂,我就告诉老师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三本书(下)   书院不器意?   宁缺看着手中这本皱巴巴的书,很自然地想起去年春天书院二层楼开启那日,自己艰难攀爬至山下柴门处时,转身在那块勒石上看到的君子不器四字,不由微微皱眉,陷入长时间的思考当中。   前些天他从二师兄得知,隆庆皇子当时看到的是君子不争四字,事实上是夫子对此人所做的批注,那么君子不器四字,毫无疑问也是夫子专门留给他的话,或者说是对他的生命进行的警醒。   勒石上出现的君子不器四字何意?这四字里的不器和这卷旧书有什么关联?难道夫子提前便预知了自己需要学习书院不器意?   宁缺望向洞外问道:“若书中有疑难,如何解决?”   陈皮皮说道:“我隔十日上山一趟,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这句话刚开始说,宁缺便明白和三师姐余帘一样,这都是夫子对自己的课程安排,摇头说道:“你可不是三师姐,所以不要想的太美,你每天都必须上山来,不然我和桑桑只怕要无聊死。”   陈皮皮嘲讽说道:“要我上山来陪你,你求我啊?先前还对我那般凶恶,我这便拍屁股下山,你又能拿我怎样?”   宁缺回答道:“那你赶紧滚下山去。”   陈皮皮还真听话,转身便准备走下崖坪。   忽然间他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洞内的宁缺,长时间沉默不语。   宁缺神情微异看着他。   陈皮皮忽然说道:“听说老师准备了三本书给你看,如果三本书都看完了,你还不能出来,那么你这辈子或许真的就出不来了。”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第三本书是什么?”   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人知道。”   宁缺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如果真有一天确认我出不去了,还得麻烦你到时候把我找个调羹。”   陈皮皮微讶问道:“要调羹做什么?”   宁缺指着身后幽暗的崖洞深处,说道:“给我一个调羹,我就能挖一条长长的地道,直接穿越书院的崖壁镜湖云雾,回到人间。”   陈皮皮觉得他的脑子有些问题,同情说道:“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宁缺知道他听不懂自己那句话里究竟在表达怎样的精神与态度,不过他自己清楚就足够了,低头开始阅读那本书。   陈皮皮叹息一声,缓慢而圆润地离开了崖坪。   ……   ……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器,器物也。   大道不器,乃指天之道,不在乎具体的形态。   君子不器,是指人不能拘泥于一些固有的规则。   不器二字,便是对规则禀持着居高临下,骄傲而散漫的态度。   (注:将夜里的不器和原义有些差别,我选择这个是故事需要)   ……   ……   翻开手中这本封皮上没有字的旧书,宁缺很快便被书里所写的内容吸引了全部的心神,目光再也无法离开纸面。   接下来的一日一夜里,除了吃饭睡觉,他便是在看书思考,一本书看到有些厌乏、或是思维陷入某种僵滞局面时,他便换另一本,而当这本的阅读也再难前进时,便会换回原先那本,时间便在轮转和调剂间缓慢流逝。   桑桑做饭洒扫,在他疲惫时陪他聊聊天,在鼓足勇气再次走进崖洞后,安安静静坐在他的身旁,拿着针线在那处绣鞋底。   不论这两卷书对宁缺解决问题,摆脱囚徒生涯有何帮助,书中前贤的知识与智慧已经足以令他感到沉甸甸的收获。   天地气息本原考这卷书,让他首次接触到这种全新的世界设想,接着在其后的数个小节里,明白了更多新鲜的说法。   所谓天地气息,便是自然存在于原野河川间的某种无形无质的微粒,也就是修行者们所称的天地元气。按照这本书的说法,世间所有的天地元气,其最初的源头都是天穹里那轮烈日,只有极少部分来自于大地深处。   这些本初同源的气息,随着岁月的浸泡冲洗,因为附着共生的事物不同,因为环境的感染,而开始呈现出不同的特质。   比如树木里蕴藏的天地元气,与石中的天地元气便截然不同,只是这种差异在普通修行者的感知中极为微妙,很难被发现。   宁缺想着在大明湖畔始见魔宗山门块垒阵时的感受,发现书中这种说法,虽然与师傅颜瑟当初的说法有些分歧,但确实有几分道理。   思考片刻后,他取出数片符纸依次施出,看着身前的火团水雾,用念力细细感知其间的差别,然后把其中所得认真记在纸上。   午后,他吃完饭后随意把碗搁在身旁,再次开始施符体验天地元气间的细微差别,他平日里在老笔斋无事时便以写符为闲暇乐趣,虽说符力依然微弱,但却存下了不数符纸,用来做实验绰绰有余。   这一次他施的是水符。   微黄的符纸在空中消解无形,崖洞里的天地元气缓慢敛聚而至,凝成一捧清水,然后向地面落去,恰好落在了那个碗中。   清水在碗中荡澜数下,然后归于平静。   宁缺看着碗中渐浑的水,若有所思,翻开身边那本讲述书院不器意的书,开始与书上的某些内容进行对照。   然后他又施了一道水符,任由那捧清水落在地面上,目不转睛看着那些水顺着石缝逐渐消失无踪,就像是无数只透明的蚯蚓。   碗是器物,石缝是器物,便是天穹原野也只不过是个尺度极大的器物。   水落在碗中,便是半圆形,落在石缝间便是透明蚯蚓,被云层释出,便是珠帘,润进原野,便是无数的细小颗粒。   水本身没有任何形状,只是因为承载它的器物才有了形状。   这便是真正的不器。   天地元气就是这种像水一般的存在?   得出这样的推论很简单,宁缺看着那卷书,没有丝毫得意的情绪,试图从书中找到把这个推论与崖洞禁制联系起来的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沉思中醒了过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然后才注意到桑桑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正在那里绣着东西。   “记得我去荒原前,你说自己的绣工太糟糕,不愿意让长安城里的人看见,所以把针线什么都送给了小草,这又是从哪里来的?”   宁缺问道。   桑桑抬起头来,用针尾挠了挠有些发痒的鬓角,说道:“这是昨天我下山向七师姐讨的,总得找些事情做打发下时间。”   宁缺心想她在崖坪上呆着确实无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把手中那卷不器意之书递了过去,说道:“无聊时看看书也好。”   桑桑微微一怔,说道:“我也能看吗?”   这两卷书都是书院珍藏的绝学,想来是夫子精心替自己小徒弟挑选的教材,世人根本无法看到,按道理来说,宁缺不应该让桑桑看,但他早已习惯与桑桑分享所有的好东西,甚至还把她排在自己前面。   最关键的是,他自幼穷困怕了,养就了吝啬抠门的性子,如今不再发愁没钱,却依然下意识里想要贪些小便宜。   宁缺说道:“这可是好东西,不看就吃亏了。”   桑桑觉得确实有些可惜,说道:“但我看不懂。”   宁缺说道:“连光明大神官那个无耻神棍都要收你当传人,在修行上你肯定极有天赋,说不定比我和陈皮皮还强,这些年你跟着我,我却没有想着发掘你这一面,说不定是埋没了一个修行天才。”   桑桑笑了起来,说道:“你又在取笑我。”   宁缺说道:“不管那么多,你看一眼我们就算是得占了些便宜。”   桑桑心想有道理,接过那卷书开始认真阅读。   宁缺继续看那本天地元气本原考,越看越觉得西陵神殿封禁这本书有道理,因为这卷书里居然把魔宗功法吸纳进体内的天地元气,与昊天神辉等同观之,认为根本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忽然间,他的眼睛骤然一亮。   因为他居然在这卷书后面看到了一整套养气的功法!   在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衣钵,凭借的是小师叔留下的斑驳剑痕里残留的剑意,直接把宁缺的雪山气海冲出一条通道,然后浩然气灌入他的体内,催动小腹里的气漩运转起来,开始吸纳周遭的天地元气。   对现在的宁缺来说,一旦用念力催动气漩开始吸纳天地元气,他便再也无法控制这个过程,他更不清楚怎样才能把这个过程变得更有效率。   如果这卷书里留下的养气功法是真的,岂不是说他修行浩然气的速度可以变快很多?可以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提升实力境界?   宁缺握着书卷的双手微微颤抖,被囚崖洞的苦闷,尽数被此时内心里的惊喜以及对夫子和三师姐的感激之情所替代。   书院修行典籍要分享,这等极大的收获与快乐更要分享,他第一时间转过身去,想要告诉桑桑这件事情。   然而他却看到桑桑已经进入了梦乡。   看着抱着书卷,不靠着崖洞墙壁已经沉沉睡去的桑桑,宁缺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看来小丫头果然不是修行的材料,至少不是读书的材料。   片刻后,宁缺收敛心神,静静将那卷书上的养气之法从头到尾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直到确认能够记住里面每一个字,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第一次开始养气。   养的是浩然正气。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囚而养之(上)   养是赡养,是抚育,是怜悯,是保护,是修补。   养气便是对吸纳进身躯里的天地气息,进行上述的这些动作。   宁缺按照书中所述,进入了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却不像冥想那般深沉,依然与真实的世界保留着丝缕不断的联系。   这种联系便是呼吸,或者说吐纳。   崖洞里的空气,依遁着呼吸的节奏,进入他的肺部,然后再从口鼻处回到外部,空气里蕴藏着的丝缕天地元气,却在这个过程里逐渐沉降,停留下来,开始滋润他身躯的每一处,哪里是那些最细微的部位。   每一次呼吸,宁缺便能感觉到有一丝天地元气进入自己的体内,这种变化非常细微,然而当呼吸进入某种节奏之后,这种细微变化的叠加则会变得更加明显,甚至明显到他能够感觉到气息数量的增加。   在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衣钵之后,他吸纳天地元气转换为浩然气的过程始终缓慢并且,此时终于发现能够主动修行浩然气,从而强大变成一种可控制可期待的事情,震惊然后开始喜悦,这便是惊喜。   夜已深沉至极浓处,便是晨光将起时,崖洞里桑桑在一旁打着瞌睡,宁缺盘膝而坐,认真地呼吸吐呐着每一口空气。   他感受着天地元气涌入自己的身体,就像嗜酒的酒徒饮着一罐一罐烈酒,欢愉难抑,陶醉难言,浑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又将走向何方。   崖洞里的空气流动,将洞外熹微晨光下的微寒山风带了进来,拂在桑桑的身上,激的她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   她望向身旁的宁缺,小脸上露出惘然的神情。   随着天地元气的涌入,宁缺身体里的浩然气,正在以缓慢却无法阻挡的速度增加,他的身体也因此而发生着某种变化。   这种变化深深隐藏在皮肤之下,肌肉之间,血液之中,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人凭肉眼去看,都看不出任何痕迹。   但桑桑依然感觉到,宁缺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   因为她能感觉到身周的空间里,似乎有某种很淡渺的存在,甚至比风更加淡渺的存在,正在缓慢向着宁缺的身体靠拢而去,山崖绝壁间的晨雾,仿佛也感受到某种召唤,飘进洞中轻轻覆在宁缺的身体上。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醒了过来。   他沉默看着崖洞外那片湛蓝的天空,若有所思。   山崖绝壁流云间,天地元气无处不在,青树静水游鱼里,依然有天地元气,那么进入人类的身体,依然还是天地元气,如此思考,昊天道门挥手而至的昊天神辉和魔宗强者身躯内的真气,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天地气息本原考这本书,讲述的便是这个道理,并且试图从理论上解决修行者们的疑虑,尝试建立一个统一的体系,这个全新的体系,将从根基上推翻昊天道门的教义,难怪会让西陵神殿封禁。   另一卷书告诉宁缺,不必在意天地元气以何种形式运转,就如同自然界里的水一般,无论是在绝壁间,流云中,山涧里,无论是在湖中平静还是在河中奔涌,本质不会有任何改变,依然是水。   两卷书的理念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只不过本原考一书最后放弃了形而上的讨论,直接走到了把某种特性的天地元气修行到极致的道路,因为但凡极致终将回到事物的本源。   夫子把宁缺囚禁在崖洞里,等若提出了一道艰深的问题,并且提前放了三个答案在他的身前,这两本书里的理念,便是夫子指点他的两种方法。   或者养浩然正气至极雄浑境界无视天地,或者以不器意令身内的浩然气与身外的天地元气和谐同一不分彼此。   陈皮皮说过有三本书,这是其中的两本,那么第三本书是什么书?通过阅读那本书又能找到别的什么方法?   ……   ……   后面的这些日子,宁缺仿佛回到了初入书院登旧书楼的那段时光,生活平静而简单,吃饭睡觉看书思考然后再看书,心无旁鹜,全神贯注,把崖洞里枯燥的时间流逝和乏味的生活全部投入到看书当中。   在那两卷书的帮助下,宁缺对浩然气的掌握越来越深刻,身躯里的浩然气养蓄的越来越精纯,越来越雄浑,同时他对天地元气的运转规律以至存在道理有了更多的理解,甚至在符道上都有了明显的进益。   他隐约察觉到解决夫子这道难题,破开禁制离开崖洞的关键所在,却始终还是无法抓住那根线头,怎样也想不明白,如何能够把截然不同的两种气息和光同尘混在一处,甚至把实际的存在化作虚无。   十天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三师姐余帘翩然而至,宽松的院服在悬崖绝壁间鼓荡如旗,走入崖洞后便瞬间文静的有若案上的绢布。   宁缺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简单行过礼后,便拿出这些天里记载疑问的纸张,认真请教自己在阅读当中所遇到的疑难。   余帘略一思忖后开始解答,言语简洁甚至过于简单,显得有些惜字如金,然而便是这些简略的回答,却往往能落在最要害的地方,直接让宁缺凝滞的思绪骤然开朗,轻而易举看到雾中新的道路。   最后宁缺犹豫片刻后,开始请教那卷书后面的养气功法。   余帘细眉微蹙,沉默不语。   宁缺看了一眼坐在崖洞外借着天光绣花的桑桑,以为师姐此时之所以沉默,是因数有书院外人在场,有些不便。   余帘微笑说道:“老师既然让这小姑娘陪着你,便不介意她在旁一同听讲,而且所谓养气看似魔宗功法,但这崖洞远在云端世外,何必在意?”   ……   ……   第二天,陈皮皮喘息着爬上了崖坪。   宁缺自然对他好生嘲笑了一番,对于这些天他始终没有上崖来探望自己,表示出了极大的不悦。   陈皮皮解释了几句诸如石径太斜,崖壁太陡,却得不到宁缺的谅解,他无奈叹息一声后不再理会这个家伙的烦闷中,自顾自开始演练书院不器意。   “所谓不器,形诸外象便是无从寻觅其痕迹,便如雪泥鸿爪,倏尔在东,倏尔在西,根本无法知道雪上究竟何处微颤。”   “你意动时,随意而动无意而行,敌人又如何知道你意欲何为?”   陈皮皮抬起右臂,无名指轻翘,直指绝壁上方的青天。   一道无形无质的气息,骤然间从他指间喷射而出,却没有依遁手指所向射入天穹,而是鬼神难测射进崖洞之中。   那道无形无质的气息,便是被压缩到了极致的天地元气。   这道气息擦着宁缺的肩头飞过,悄无声息落在坚硬的崖洞岩壁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洞壁上顿时出现一个漆黑的浑圆小洞。   那小洞竟不知有多深。 第一百八十八章 囚而养之(下)   宁缺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那道无形无质的指气擦过肩头,在洞壁上射出一个幽深黑洞后,他才醒过神来,一股凛意涌上心头。   他并不知道陈皮皮这一指便是知守观的天下溪神指,让他震惊的也并不是这一指的威力,而是陈皮皮出指时鬼神莫测的变化。   明明指尖所向是湛湛青天,却怎么落在了自己的身后?   这便是书院不器意?   “修行者修的是天地与自身,我们需要用身体里的念力操控天地元气,我们的身体是柴,念力是火,天地是锅灶,元气是蔬菜肉鱼之类的食材,战斗手段则是食材的搭配方式,而能不能做出一道美味佳肴,除了上面这些要素之外,最关键的还是看炒菜时的火候如何。”   “如果要去问一名厨师怎样掌握火候,普通厨师大概会给你说何时该用何等火,烹煮时间大概会多长,而真正高明的厨师,反而不会如此死板地讲道理,他只是用手掌在蒸汽间快速一捞,便知道锅中的食物究竟如何,这是一种经历无数次尝试而得到的经验,这种经验很难用语言去说明,甚至有时候会让人觉得过于玄虚,只能自己去感知去体会。”   陈皮皮看着崖洞里的宁缺,说道:“火候,就是意。”   宁缺思考片刻,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尤其对那本讲授书院不器意的书籍,顿时多了很多直观的认识和了解。   想起刚进书院登旧书楼时,陈皮皮在信里举的例子,他不禁感慨说道:“果然食色性也,你拿这两件事情举例,确实好懂。”   三师姐和陈皮皮奉夫子之命登崖授课,主要还是解决宁缺在阅读中遇到的一些疑难问题,真正领悟还是需要靠他自己。陈皮皮解说之后,宁缺决定夜里找时间好好消化一番,这时候没有必要再研讨太多。   他已经在崖洞中被囚十日,不知道书院外的人世间又发生了哪些事情,问道:“最近长安城可还太平?”   陈皮皮说道:“长安何时不太平过?你在关心什么事?”   宁缺说道:“朝廷里似乎有人对我很有意见,我知道回京之前,甚至有人想把桑桑弄到军部去审问,你当时正场。”   陈皮皮点头说道:“事情很简单便解决了,你不需要担心。”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前些天我们两人在晨街上遇到的两名苦行僧又算怎么回事?就算道石是从悬空寺出来的人,也没有能力在人口如此众多的长安城里轻松找到自己,那场相遇更像是被人设计的。”   陈皮皮微微蹙眉,说道:“你在怀疑什么事情?”   “长安城里只有天枢处和军方才能如此轻易确定我的位置。”宁缺说道:“不知道是他们当中哪方势力通知了悬空寺来人。”   听着这话,陈皮皮的眉头蹙的更紧了些,说道:“帮助外人来挑战我书院入世之人?就算是军方只怕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而且难道那些人不担心事情败露之后,被长安城的百姓骂到半死?”   宁缺在大唐军队里生活了很多年,他当然非常清楚军方行事的风格,说道:“只要确认对帝国有利,将军们什么都不会在乎。”   ……   ……   陈皮皮赖在崖坪了蹭了顿桑桑煮的白肉酸菜火锅,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唇,极其无耻地无视了满地狼籍和堆成小山般的脏碗,哼着小曲快活地向崖壁下走去,无论宁缺怎样诅咒,他也没有失足跌入深渊。   对着绝壁流云,宁缺大声骂着陈皮皮,可惜绝壁在身侧,身前流云之外便是虚空,根本听不到任何回声,这番骂不免有些寂寞。   他不再浪费任何时间,走回崖洞深处,坐在那张半旧的蒲团上,盘膝闭目冥思,继续按照本原考书中的功法养炼体内的浩然气。   山崖绝壁间白云悠悠,似无所感,正蹲在崖畔洗碗的桑桑,却清晰地感觉到了洞里的变化,回头望去,可惜此时没有晨雾,看不到前时那种画面。   夜色笼罩山崖时,宁缺缓缓睁开眼睛,结束了今日的修炼养气,看着端着食盘站在身前的桑桑,他摇了摇头,说道:“暂时还不饿,你放在旁边,若累了就早些去歇息,如果无聊就陪我说会儿话。”   桑桑知道他一直担心自己无聊寂寞,更知道以他的性情,在没有解开这道题目之前,肯定没有什么闲聊的兴趣,也没有那个时间,所以她笑着摇了摇头,把食盒放在他身旁,便走回了崖畔的草屋。   宁缺依旧盘膝坐着,两手摊开轻轻搁在膝头,左手掌心里出现了一张微黄的符纸,那张符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解体,向空中释放出符意,他的右手掌心里则是空无一物,但油灯的光线却在那处微微变形。   两只手掌间隐隐溢出的气息各不相同,左手上方是用符纸凝聚而来的天地元气,右手上方则是精纯的浩然气溢体而出。   他神情专注地看着身前,看着这两道无形无质的气息,深厚的念力缓慢而细致地触摸着气息里的每个片段,试图从中发掘出一些什么。   他左手凝聚的天地元气,和右手中的浩然气,都无形无质如同虚空,但在念力感知下却能清晰地分辩出区别。   被囚崖洞到今日,通读两卷书,冥思苦想实修不辍,如今的宁缺已经能够清晰分辩出那些看似完全一样实际上却有着极细微差别的天地气息,但却依然没有办法把已经拥有各自形状态的天地气息统一到相同哪怕是尽可能相似的状态里,甚至他连这方面的思绪都没有整理清楚。   按照本原考一书里的概念,魔宗修行者体内的真气,以及他现在体内的浩然气,其实都是天地元气的一种,如果他能够从现状倒推至无数年前的本源状态,然后将浩然气的外显改变成本源的模样,那么崖洞对他的禁制便能迎刃而解,夫子出给他的这道题目便能有一个完美的答案。   然而可惜的是,他现在还处于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层次当中,更遑论从知道所以里倒推出具体的操作手法。   当初遇着观海僧挑战,他在雁鸣山下冬湖畔静思半日,想出了以符意调用浩然气的法子,并且收到了极佳的效果,借着符意引发的元气紊乱可以有效的遮掩浩然气的气息,但若遇着真正的大修行者,一眼便能被看穿。   身为夫子亲传弟子,书院二层楼学生,哪怕被世人看穿入魔,大概也不会马上面临身死名毁的结局,然而若让别的存在看到了呢?   崖洞深处蒲团上,宁缺看着双手间的两道气息,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脸上的神情虽然依旧平静,内心却是有些惘然惶恐。   桑桑不知何时从崖畔草屋里走回洞里,觅着片干燥清静处,打开铺盖,已经沉沉睡去,宁缺走到她身前,静静看着她微黑的小脸,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把被角掖好,转身向崖洞更深处去。   这些天他的心思一直放在破题上,没有怎么在意聊作居室的崖洞,此时思绪有些紊乱,干脆抛开这些烦心之事,漫步行走起来。   崖洞并不大,临着绝壁那侧开着一道约两人高的口,里面便是约十余步方圆的空间,洞壁并不光滑,也没有嶙峋岩石,看不出任何特异,再往深处去,分往左右两方各有一条斜长的洞穴。   这两条洞穴有些狭窄,走不过十余步便到了头,最深处全部是坚硬结实的花岗岩,没有任何继续前进的可能。   宁缺举着油灯,望向洞壁,只见石壁上有无数道细密的切痕线条,有可能是天然形成,但看着更像是被锋利金属物切削而成。   忽然间他眼睛一亮。   在荒原极北端的天弃山脉深处,在废弃的魔宗山门殿宇里,他曾经在那里的青石墙上见过小师叔留下的斑驳剑痕,也正是依靠那些剑痕,他领悟了浩然气的真谛,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然后才能战胜可怕的莲生大师。   他想到小师叔当年被老师囚禁三年,没有同门前来探望解乏,更没有桑桑,只怕苦闷的要死,难道这两条窄洞是他用剑削出来的?   如果这两道窄洞也是小师叔当年留下来的,那么这些看似刀切斧凿的痕迹,会不会像魔宗山门里的斑驳剑痕一样,蕴藏着某些气息,隐含着某种意义?   宁缺举着油灯,站在这满壁切痕之间,心情渐渐激动起来。   他去拿了根木棍,把油灯挑在窄洞入口前,借着昏暗的灯光,开始认真地观看石壁上这些如湖水细纹般的切痕。   无论想法是否正确,总应该试一下。   他看了很长时间,没有从这些切痕里看出任何蕴藏的气息,也没有从这些纹路上发现任何规律,但他依然不死心,沉默片刻后伸出双手放在墙壁上,缓慢地抚摩着石壁,感受着掌面上传来的粗砺起伏感。   他从洞口摸到洞底,从脚下摸到头顶,没有放过任何一道切痕,没有遗漏任何一片区域,这一摸便是整整一夜,崖洞外的夜色渐被淡青色的天光代替,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的神情,却没有任何气馁的迹象。 第一百八十九章 旧崖生新绿   从夜色笼罩山崖到青色晨光渗入洞内,整整一夜时间,宁缺都在看洞壁上的那引起切痕,像盲人一般仔细地摸那些切痕,直到摸到双手掌面有些发红,甚至开始脱皮,却依然没有发现小师叔留下的任何秘密。   冥思苦想整整十日,废寝忘食读书十日,强行压抑心中焦虑故作平静十日,他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尤其是精神状态非常紧绷,在这样一个徒劳无功的夜晚过后,所有这些负面的东西顿时暴发了出来。   潦乱的黑发披散在肩头,眉眼间尽是憔悴神色,宁缺看着膝间那两卷书,不停喃喃自言自语念着什么,却因为声音沙哑虚弱的缘故,怎么听也听不清楚。   桑桑端着清水走进洞里,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宁缺接过毛巾,神不守舍地用力搓了把脸,湿毛巾擦掉眼角那些粘结干涸的浊物时,连带着撕出了一道极细的口子,痛的他连连皱眉。   湿毛巾是冷的,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而是痛楚的缘故,他脸颊上多出了两抹红色。腥红的颜色,出现在因为缺少日晒而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并不如何好看,反而显得非常不健康,如同久病之人。   精神糟糕到了极点,阅读和学习的效率自然也变得极为低下,他捧着两卷书强打精神观看,却发现自己仿佛又是在看旧书楼里那些典籍,而自己又重新变成那个不会修行的废柴,纸上的那些墨字调皮地浮出纸面,开始像蝌蚪一般向四周胡乱游动,怎样也无法捕捉住。   他有些无奈地阖上书页,闭上眼睛开始温习前些天的所得,然而此时的精神实在是太差,就连脑子似乎也变得不清醒起来,记忆也出现了极大的偏差,想着本原考一书中某种疑难时,明明余帘师姐前日便已经做出了解答,但他这时候怎么想却也无法想起来师姐那时候究竟是怎么说的。   郁结烦闷之下,有所思便自然说了出来,他沙哑疲惫的声音是那般的含混,完全是在喃喃自语,以发泄心头的情绪。   然而他没有想到,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他身旁纳鞋底的桑桑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竟便是前日余帘师姐所做的那番解答。   宁缺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家小侍女的记忆力向来与众不同。   桑桑开始复述前两天余帘和陈皮皮的讲述,然而宁缺此时的状态太过糟糕,听了片刻后便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不用继续。   他把那两本书像垃圾一般扔到蒲团旁,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慢慢地走到崖洞口,向洞外的世界望去。   书院后山之后的崖壁,真是一片极其美丽,甚至美丽到惊心动魄的天地,然而绝壁上的线条即便像刀子般直刺人心,终究不是真的刀子,看的时间长了总是一成不变的线条。   山崖之前的湛蓝天空更是永世都不会变化那般,平静沉默停留在那里,最初的美丽如今渐渐变成最拙劣的画匠涂出的死板的蓝色颜料。   绝壁腰间的那些流云深雾,亦是如此。   宁缺看着崖洞外的风景,身体微寒想道,这才不过刚刚十日,而且自己这些天忙于修行也没有怎么看风景,此时便已经觉得腻了,那如果真的被囚禁在崖洞里十个月,甚至十年,那自己又该怎样撑下去?   正在他开始觉得空虚寂寞冷的时候,崖坪下方的石径上,忽然传来好热闹的一片声音,衣袂声脚步声更多的是争吵声。   似乎永世难变的绝壁风光,随着这些声音的加入,不知为何顿时流动起来,鲜活起来,有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美丽。   原来空虚寂寞这些东西,永远与风景无关,只与人有关。   ……   ……   “太难爬了!太可怕了!十二师弟说过我们上不来,我说在瀑布那里喊小师弟两声,尽一尽同门情谊便好,结果你们偏要往这里爬!”   九师兄北宫未央喘息着埋怨道,恼怒地挥舞着手中那根古色古香的箫管,似乎想要把同行的人们全部赶下悬崖,山风钻进箫管再钻出来,发出呜咽的低鸣,仿佛是哭泣,但更像是他此时的喘息。   五师兄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取下背在身后的滴水木棋盘,看着他嘲笑说道:“但我们终究是爬上来了。”   北宫未央小心翼翼向悬崖畔挪了两步,探头看了下方一眼,然后闪电般连退数步,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说道:“我只担心等会儿下不去。”   七位师兄联袂来探望自己,宁缺很是感动,站在崖洞口,兴奋等着他们来对自己嘘寒问暖,不料等了半天,发现他们还是只顾着斗嘴吵架,终于忍不住大声提醒道:“喂喂,我在这儿哩!”   ……   ……   书院后山弟子平日里往往都如痴如癫做着自己的事情,加上后山太大,所以并不是每天都能见面,甚至有时候往往数十天都见不了一面,但同门之间的情谊却并不会因为这点而稍淡,宁缺入门时间最晚,是最小的师弟,自然理所当然得到了师兄们的疼爱与照顾。   师兄们担心小师弟被囚崖洞,孤单过度,牢骚太盛,断了愁肠,专程去请示夫子,得到了上山探望的允许,便联袂而至。   然而当真正看到崖洞里神情憔悴,脸色苍白的小师弟后,他们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书院后山这些各种痴的人们,真的很不擅长安慰人或者说开解人。   众人把目光投向王持,因为都知道他喜爱思辩之术,最关键是他排行十一,在上山诸人中最小,所以这种艰难任务当然要交给他。   王持沉默了很长时间,在心中默默组织了半天词句,终于想到了该怎么说,艰难地挤出一丝虚伪的笑容,看着宁缺认真说道:“既然老师不阻止我们上山来看你,那么以后我们天天来看你便是,如此一想,就算你真一辈子出不来,也算不是太麻烦的事,刚好还可以趁机静心求学问。”   宁缺的脸色顿时黑了起来,说道:“十一师兄,我可不是山林里那些只会解语不会说话的野花,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五师兄赶紧拎着棋盘上前圆场,笑眯眯坐到崖洞口那条线前,把盛放黑子的棋瓮扔到宁缺怀里,说道:“何以解忧,唯下棋耳。”   宁缺抱着棋瓮,无奈说道:“我的身体过不了线,怎么下棋?”   五师兄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伸手把棋瓮要了回来,然后说道:“你口述,我让八师弟替你行子。”   八师兄轻拂院服广袖,像神仙般飘然走了过来,然后一屁股坐到五师兄身旁,看了一眼宁缺说道:“小师弟,虽说是为了给你解闷逗趣,但你也得认真些下。虽说是代你行子,但我还是不想输给他。”   北宫未央在旁冷笑一声,说道:“听说老师给了小师弟三本书,看他如今神态,只怕心神消耗巨大,哪里还有精神陪你们下棋?”   宁缺心想这句话说的真是妥贴靠谱。   北宫未央转头望向宁缺,说道:“小师弟,还是由我和西门吹奏一曲,来替你清心静神吧。”   宁缺略一沉默,望向五师兄说道:“师兄,我走先。”   ……   ……   琴声淙淙,箫声清雅悠远,棋子落在滴水木棋盘上发出清脆动人的声音,时不时响起五师兄的怒斥,八师兄怒其昏庸地替宁缺不停支招,无数种声音混在一处,哪里还有什么美妙可言,乱嘈嘈的无法言喻。   此时的崖洞绝壁,哪里还有半点寂寞孤清,热闹的仿佛清晨长安南城的菜市场,宁缺拈着一枚黑子,有些怔怔地想着,这样也算是闭关?   他忽然间有些怀念先前的空虚寂寞冷。   一直沉默在旁的四师兄终于看不下去了,严厉地把那些痴人赶离了洞口,然后看着如释重负的宁缺说道:“大家也都是好心。”   宁缺诚恳应道:“我能体会。”   四师兄又说道:“我们这些人学的东西,对你破关没有什么帮助,今日前来主要还是替你鼓劲,不知你想要些什么?”   宁缺笑着摇了摇头,准备让桑桑泡茶水给诸位师兄喝,虽说他现在是书院绝壁囚徒的身份,但草屋里着实有些好茶。   然而当他望向桑桑时,发现小姑娘这时候正和六师兄站在崖畔,对着草屋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六师兄不停憨厚地点头。   ……   ……   当六师兄走回崖洞前时,众人才知道先前他和桑桑在商量什么。   二人竟是准备把草屋彻底改造一番,加固翻新不说,最关键处是要修一道雨廊,直接把草屋和崖洞连起来。   如果是在平地里,这般规模的改造工程,自然算不得什么,然而崖坪高悬于后山绝壁之间,单是物料的运送便是极大的问题。   北宫未央看了眼陡峭狭窄的石径,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   他的预感果然没有错。   四师兄冷冷看着众人,说道:“都得动手。”   ……   ……   看着都是些痴于音律棋枰花树、手无缚鸡之力的痴人,但毕竟都是夫子的亲传弟子,事实上都是早已入洞玄上境的强者。   新树旧石,无数物料源源不断送上崖坪,然后交由六师兄亲手打造,不到半天时间,这项看似艰难的工作竟然便顺利完成了。   崖畔草屋被加高了一层,由十四根横梁依崖固定,王持偷偷去山那面的草舍偷了好些老师最喜欢的霜色长草,由细铁链锁死在梁上,看上去不仅美观大方,而且此后更不用再担心什么暴风骤雨。   草屋与崖洞间的雨廊,设计的更为精妙,没有剥去树皮的细树,横在半空之中,上面覆着七师姐从二师兄院子里抢来的六张草席,草席被撕开了很多小洞,幽绿的细藤穿行其间,为天空添了诸多生意。   宁缺站在洞口,看着崭然一新,美丽至极的崖坪,看着那些满身泥土汗水的师兄正对着雨廊青藤傻笑,忽然觉得山间微寒的风都变得暖和了起来。 第一百九十章 新东西,新学生   青藤并不茂密,中间露着很多缝隙,天光投射其间,被微细的叶片折射,变幻着明淡,便成了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宁缺向师兄们表达了最诚挚的感谢,并且挽留他们留下来吃晚饭,却惹来好一番嘲笑。   众人笑道,即便是在崖畔结庐而居,小师弟你终究也是个被囚的可怜鬼,并不是真的隐士,何必还要摆出主人家的模样?   浑身污脏、像极了苦力的师兄们与他挥手告别,扶着石径旁的崖壁,揉着酸痛的腰颈,呻吟着走下山去。   六师兄因为要对翻新的草屋进行收尾工作,所以多留了一段时间,直到红日西斜,暮色笼山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告别之时,宁缺问了问前些时日拜托给他的那件事情。   六师兄说道:“三把刀合铸为一把,难度并不算太大,设计已经结束,工序也已经排好,只是你要求三把刀都在里面,那么这把新刀的刀身不免过于沉重,普通材质很难满足要求,需要一种球墨粉,朝廷已经派人去南方矿山开掘,下个月应该便能回来。”   他算了算时间,接着说道:“如果材料齐备,那么夏天之前应该能出来。”   离开岷山去到渭城之后,宁缺一直惯用的武器便是那三把细长的朴刀,凭着那三把刀在草原上不知杀死了多少马贼,也帮助他一路从边塞杀回长安城,杀进春风亭的雨夜,再重新杀回荒原之上。   正是在荒原中遭遇的连番的战斗,让他有些遗憾地发现,三把朴刀在修行强者层次的战斗中,已经不能再像以往那些年里一样,给予自己最笃定的信心和最强大的支持,反而因为脆弱拖自己的后退。   如今宁缺手边最强大的武器,是元十三箭以及符纸,四师兄和六师兄已经替他把元十三箭完美地修复如初,但他依然想要拥有一把合手的近身武器,因为过往的感情和熟悉,刀自然是第一个选择。   前些时日,宁缺把自己视作生命伴侣的三把细长朴刀,郑重交付给了六师兄,请求他帮助合三刀为一,这个要求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极不符合冶炼铸造的标准,想的太过简单甚至有些无聊。   所以对这件事情,他并没有抱太大期望,内心深处却又一直存着份侥幸,此时听到六师兄的话,不禁大感惊喜。   要知道知道六师兄虽然沉默寡言,内心却像炉火一般热情,品性像百炼精钢一般纯粹,没有把握的话绝对不会说。   六师兄看着他憨厚笑道:“师弟你还有什么需要做的?”   “我现在就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师兄你打造出来的那把刀,究竟是什么模样,哪里还有心思管别的事情。”   宁缺笑着说道,忽然间看见正站在雨廊青藤下系线的桑桑,顿时想起了一件事情,眉梢微微轻挑。   当初在荒原大明湖畔,他和莫山山二人携手,竟依然不是道痴叶红鱼的对手,尤其是当叶红鱼召唤出来的那条水鱼深处,绽放出万道光线,将青翠山谷和静湖照耀的炽白一片时,他竟生出根本无法与之对抗的念头。   对于那场战斗里的很多细节画面,宁缺都记的非常清楚,但真正能在他心中留下长时间悸意的画面,还是那轮湖面上生出的太阳。   如果不是莫山山在关键时刻,以神符蒸腾湖水为雾霭,让那万丈光芒稍微暗淡了些,只怕当时他就已经死在了叶红鱼的手下。   事后宁缺才知道,叶红鱼当时施展的是西陵神殿的神术,便是她自己也才刚刚领悟时间不长,却已经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威力。   身为书院弟子,理所当然要想着如何对抗那座桃山,身为小师叔衣钵传人,宁缺先天便有与西陵神殿对抗的理由,而做为一个入魔之人,他必须时时刻刻想着怎样战胜昊天道门的强者。   尤其是在毁了隆庆皇子之后,相信神殿里的人们,一定期盼着击败甚至毁灭他,而这些事情,理所当然会由叶红鱼来具体实现。   宁缺和叶红鱼战斗过,交谈过,同行过,知道万法皆通的道痴少女拥有怎样深不可测的境界和潜力,更知道她大概是世间修行者中为数极少的、如自己一样精通战斗技巧以及本质的人物。   他如今境界突涨,进步飞快,但他觉得叶红鱼的进步速度绝对不会低于自己,所以他必须想些方法,拉近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找到应对昊天神辉的方法。   宁缺问道:“师兄,有一种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做。”   六师兄这辈子就喜欢做东西,而且他知道洞里这位小师弟时常有些匪夷所思的妙想,听着这话便高兴起来,说道:“你设计的?”   “应该不算吧。”   宁缺有些犹豫,举起双手中空虚握着,放在自己的眼睛上,轻声开始叙说那个东西大概是什么模样,又有什么特征。   听着宁缺的叙述,六师兄思考片刻后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比那把刀好做多了,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难度,十天便能做出来,到时候你出关取刀的时候,顺道带走便是。”   送走六师兄后,宁缺坐在崖洞口,撑着下巴看着桑桑在雨廊间忙碌的身影,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有些得意。   六师兄觉得那东西太过简单,没有什么挑战性,所以觉得有些遗憾,但宁缺却很高兴,因为那东西如果真能对付昊天神辉,那么做为光明神座传人的桑桑,就算会了神术,想来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能在与西陵神殿道痴的战斗中胜出,或者说保住小命,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但能在与自家小侍女的比较中胜出,或者说保住男人以及家长的尊严,对宁缺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   ……   崖畔草屋修葺一新,雨廊青藤的细枝随风轻摇,绝壁风光美丽之余,陡然多出很多别样的风景,生活的气息。   师兄们的到来,让那种被世界遗弃的孤独感,让那些最不好的带着桑桑在世间颠沛流离的回忆,尽数消失不见,宁缺的心境平静了很多,依旧读书冥想养气静思,再也不像前些天那般浮燥郁闷。   最关键还是心态的转变,六师兄离开时很随意说到他让破关取刀时顺道拿走那样物事,他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有任何自怜自艾,很自然地应了下来,因为他已经想明白,既然那夜已经对桑桑下了决心,那么三个月后如果还真的不能想出破解夫子布下禁制的方法,直接把体内的浩然气毁了便是。   这个认知或者说决定看似简单,实际上却蕴含了很可怕的绝决坚狠,普通人的心境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痛苦,但宁缺能。   因为他能,所以他现在可以平静从容。   ……   ……   被囚崖洞第二十一天时,三师姐余帘依照约定前来替他解疑授课,只是这一次她的身旁多了一个同样娇俏的身影。   宁缺看着唐小棠稚气未脱的容颜,震惊说道:“你还真赖在我们书院了?老师真收了你?难道我以后要叫你小师妹?”   唐小棠清脆地笑了起来,说道:“多个小师妹难道不好吗?”   宁缺说道:“我现在是被囚山崖,当然不能多个小师妹,想着便觉得有些发堵,如果你再唱两句荒人民歌,我可能会吐血。”   崖洞旁的人没有谁能听懂他的抱怨或者说吐槽,便是桑桑也不能。   余帘微微一笑,说道:“小姑娘太调皮,还不快拜见你小师叔。”   宁缺目光在师姐和唐小棠的脸上来回移动,犹豫片刻后有些不敢确定问道:“唐小棠她……拜在了师姐门下?”   余帘平静地点了点头。   宁缺大感震惊。   唐小棠乃是魔宗少女,她的兄长唐更是当代魔宗天下行走,书院居然真的把她留了下来!要知道无论是夫子亲自收徒,还是让三师姐收她为弟子,在世人眼中都是书院庇护魔宗的铁证!   余帘看着宁缺淡淡说道:“师弟你见过我这弟子,也知道她身份有些特殊,所以日后在外间尽量不要提起她。”   如果书院收了一位魔宗余孽为徒的事情传到世间,必然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西陵神殿和天下亿万昊天信徒,肯定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书院就算再如何强大不可一世,也不可能战胜整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里无处不在的昊天神辉,否则当年又怎么会发生那些事情?   宁缺想着自己体内的浩然气,想着遭天罚而死的小师叔,沉默片刻后看着三师姐神情凝重说道:“理当如此。”   他望向唐小棠,发现少女清稚的脸上神情坦然,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书院求学,会给这座大山里的人们带来多少麻烦和危险。   他本想提醒她几句,但想着自己已经入魔,已经给书院带来了很多尚未展开的麻烦,让老师不得不把自己囚禁在此,不由自嘲一笑。   “道痴叶红鱼和她哥哥,那位知守观天下行走,都见过唐小棠的样子,以后必须警惕小心,尽量少让她离开书院。”   宁缺提醒余帘。   余帘平静说道:“这丫头既然拜到了我的门下,那么如果不能杀死叶红鱼,又哪里有资格离开书院?” 第一百九十一章 新一代的小师叔   听着这番对话,唐小棠睁着大大的眼睛,困惑问道:“但我那时候一直都是拿狐儿尾巴遮着脸的,他们怎么能认出我来?”   余帘看着自己新收的学生,缓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痕迹,尤其对于修行者来说,你可以理解为味道。”   宁缺没有参与到讨论当中,沉默坐在崖洞内,脸上的神情平静,内心却因为三师姐先前那句话而掀起了阵阵波澜。   当年他还是前院普通学生时,曾经在剑林里与余帘相遇,余帘知道他想进书院二层楼后流露出不赞成的意思,并且表示如果他放弃进入书院二层楼,那么她可以介绍一位不弱于柳白的强者做他老师。   剑圣柳白乃公认的世间第一强者,余帘常年远离人群,居住在书院里,又去哪里认识不弱于柳白的强者?宁缺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听到这番话后的震惊,更记得当自己表示依然想进书院二层楼时,她那声可惜了的感慨。   今天余帘所说的这句话,听上去平淡寻常,却是那般的自信骄傲,因为这等于在说——唐小棠既然拜到她门下,那么如果将来不能战胜甚至直接杀死道痴叶红鱼,会是件很没道理的事。   她的神情依旧恬静,并不是刻意骄傲嚣张给任何人看,只是基于某种近乎本能的自我判断,很随意地说出了这句话。   正是这种随意和寻常,愈发显得有些深不可测。   联想起当年剑林里的对话,宁缺的思绪不禁有些紊乱,书院后山所有人都知道三师姐是洞玄上境修为,她那份平静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宁缺想了想,最终归类于书院后山弟子共同的气质特性,三师姐排位仅次于大师兄和二师兄,本来就有资格无道理的自信。   他诚挚道:“师姐是后山同门里第一个收学生的人,恭喜。”   余帘说道:“都是老师的安排。”   她回头看着唐小棠,平静说道:“过来给师叔见礼。”   唐小棠走到崖洞前,站在那根线外面一点的地方,收敛笑容,神情凝重认真地行礼,拜道:“小棠见过小师叔。”   宁缺注意到小姑娘身上的旧皮袄换作了崭新的书院院服,脚上那双旧皮靴,换成了一双小巧的青布鞋,显得很是清爽。   正打量着她,忽然听着小师叔三字,他不知为何忽然心情变得极为舒爽,片刻后便明白了这种美妙心情由何而来。   首先他不要担心自己多出一位小师妹,其次他比唐小棠高了一辈,那将来岂不是那位魔宗行走也得敬自己三分?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对书院而言,小师叔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一个称谓。   书院后山上一位小师叔,是世间最了不起的角色,是二师兄念念至今依旧崇拜到无以复加的传奇人物。   如今宁缺他成为了下代弟子口中的小师叔。   每一代中,小师弟只有一个,小师叔自然也只能有一个,想着从今往后,可能会有更多的人不停对自己恭敬行礼,喊自己小师叔,他便觉得很是得意。   唐小棠行礼完毕,直起身来,发现宁缺的神色变幻不停,似乎陶醉到了极点,自然想不到他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荒原上便相识,于长安城重逢,她在书院里最熟的便是宁缺,而且二人年龄相近,真的很难把对方当成真正师长来看待。她偏着脑袋看着他,觉得他此时的神情好生滑稽可笑,竟是忍不住格格笑出声来。   宁缺看着她说道:“再叫两声小师叔来听听。”   唐小棠当然不想喊他小师叔,在她看来像宁缺这样实力弱小、又很是无耻的家伙,哪里有资格做自己的师长。   先前是因为老师有命,而且初入书院总要见过所有人,所以她才会捺着性子行礼,喊了一声小师叔。   “快喊啊。”   宁缺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乐滋滋说道:“我最喜欢听别人喊我小师叔了。”   “书院三代弟子现在就是我一个。”   唐小棠咬着牙,看着他说道:“哪里有别人?”   宁缺说道:“所以你以后多来崖洞探视我,多喊我几声小师叔。”   唐小棠生气说道:“你要再这样,我以后不来找你们玩了。”   宁缺得意说道:“我现在辈份比你高,你必须听我的话。”   唐小棠恼怒说道:“不要忘了我是书院三代弟子第一人,也就是说我将来会是书院大师姐,小师叔你如果不想以后的儿女或者是爱徒,被我欺负一辈子,最好现在不要太过欺负我。”   宁缺怔了怔,感慨说道:“繁华中原果然是蚀骨污魂地,一个不通世务的荒原小姑娘,只用了这么短时间,便变得狡猾起来,真是无趣。”   唐小棠不再理他,走到桑桑身旁,牵起她的小手把她拉进草屋里,开始关心她在崖坪上过的好不好,有什么需要她做的。   桑桑有些不习惯她的开朗和热情,愣了愣后才想起来月前在山那边的草屋外,她们已经说好要做朋友,小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她向唐小棠讲了讲在崖坪间的生活,虽说听着有些无趣,但似乎一切都好,唐小棠确认自己这个最好的朋友,没有受小师叔宁缺的欺负,也没有吃什么苦头,才如释重负,拉着桑桑坐到地面上,开始玩耍起来。   桑桑未满十五岁,唐小棠年龄更小,尤其是心性都很简单,其实都还是小姑娘,凑在一起玩的还是那些孩童们喜欢玩的石子棋。   崖洞口,余帘师姐正在翻看宁缺这些天记下的学习疑难,静思片刻后,她抬起头来开始轻声讲述其中的某些道理。   宁缺专心致志地听着师姐清雅柔和的声音,发现有很多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经由师姐简洁描述提醒之后,顿时豁然开朗。   余帘明显不懂浩然气,但对天地气息的运转规律,尤其是在不同材质上间的细微差异上极有研究,而且她的知识渊博到了极点,信手便能拈来一段修行往事或是精妙比喻,最让宁缺震惊的是,这位师姐的思维方式竟是那般的飘渺,常常能于不可能间发现可能,于山穷水尽里看见山青水秀。   时间缓慢流逝,绝壁外的日光渐趋强烈,宁缺沉浸在师姐为自己点破的那片风光中无法自拔,对师姐的敬佩更是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心想果然不愧是书院后山仅次于两位师兄的女子,无论见识智慧乃至眼光,竟都强大到了如此程度,即便是陈皮皮和她相比起来,只怕也有极大一段差距。   ……   ……   余帘的授课向来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废话,时间刚刚过午时,她便已经解答完了宁缺所有的疑难。   不等宁缺致谢,也没有任何寒喧的意思,她平静站起身来,唤出草屋里的唐小棠,向洞中轻轻点头,便飘然下山而去。   狭窄陡峭的绝壁间,两道娇小身影和那两件款式相同、宽松相似的院服时隐时现,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那道瀑布处。   先前在崖坪草屋里,唐小棠拉着桑桑玩耍,要她陪自己下石子棋。   石子棋是从荒原到大河国所有孩童都会玩的简单游戏,也正因为简单,所以输赢往往没有什么规律,然而她竟是一局都没有赢过!   唐小棠是意志力坚强、极为好胜的魔宗少女,一开始连输十余局,如果换作别的人,面对如此简单的游戏大概便会觉得很是无趣,就此罢手,但她却是坚决不干,非要和桑桑继续下,最后竟是输了一百二十九局!   如此简单的石子棋,居然连输一百二十九局,唐小棠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她再如何意志力坚强,此时的小脸上也不免流露出几分沮丧神情,看着身旁的老师苦恼问道:“老师,我是不是很蠢?”   余帘缓步自绝壁悬崖畔走过,向那道窄峡里走去,说道:“你不是蠢,你只是愚蠢地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对手。”   唐小棠远远跟在她身后,好奇问道:“我知道桑桑是光明神座的传人,但下棋这种事情又不是修行,再说怎么可能一盘都赢不了呢?”   余帘平静说道:“数十年间,西陵神殿那座桃山之上,便只有光明神座拥有真正的智慧,他所挑选的传人自然非凡,至于为什么一盘都赢不了……那是因为她把你当成了真正的朋友,所以她很认真。”   听说桑桑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朋友,唐小棠稚嫩的脸上流露出开心的笑容,蹦蹦跳跳像个调皮的石头般追向余帘的身影,先前的沮丧和难过仿佛像叶屑一般,被峡谷里风瞬间拂进深渊之中,再也找不到了。   想着自己的好朋友终日呆在鸟迹罕见的绝壁之上,唐小棠忽然又不开心起来,抱怨说道:“宁缺这个无耻的家伙,自己被囚也就算了,还要拖累桑桑……”   余帘停下脚步,说道:“那是你的小师叔,岂能直呼其名?”   唐小棠在她身后吐了吐舌头,辩解说道:“我喊宁缺喊习惯了。”   余帘平静说道:“教后再犯,依院规当罚。”   唐小棠微惊问道:“怎么罚?”   余帘说道:“走到这道瀑布之上,再跳下来。”   唐小棠看着不远处那道急落如束的银色瀑布,愁苦说道:“好像有些高。”   余帘说道:“一百二十九次。” 第一百九十二章 跳瀑布,说禽兽   唐小棠听从兄长的建议,远自荒原千里迢迢南下,路上历尽万般辛苦,才来到长安城,然后偶遇夫子,才终于进入了书院。   按照原先兄妹二人的计划,她应该直接拜到夫子门下,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夫子既没有因为她魔宗的身份,直接把她逐出书院,又没有收她为学生,而是把她交给了余帘,让余帘收她为徒。   对于世间而言,书院二层楼虽然依然神秘,但毕竟是两世相通之地,尤其是对他们兄妹这等已然处于修行界顶层的人来说,书院后山的人们有很多都听说过。且不提大先生二先生这等人物,也不提陈皮皮这个被昊天道门视若珍宝的家伙,便是北宫未央那些人,当年在入书院修行之前,在各自领域各自国度里亦享有盛名,只是随着时间流逝而渐被世人遗忘。   然而真没有多少人知道书院二层楼里有位三师姐,她的名字叫余帘。   夫子命唐小棠拜在余帘门下,小姑娘震惊之余,第一个想法便是拒绝。   那个穿着宽大青色院服的女教授,文静淡雅可亲,但境界实在谈不上高深,只与自己差相仿佛,甚至还不如自己,她是要成为天下最强的女人,怎么可能接受一个实力境界还不如自己的女子做老师?   然而就在她准备拒绝的时候,余帘淡然看了她一眼。   书院三师姐的眼神就像她的人一般,清清柔柔不堪一击,然而却自有一番气度风姿,便是这一眼,唐小棠顿时生出不敢违逆的感觉。   唐小棠自幼生活在极北寒域,过着艰辛的日子,荒人的血脉和魔宗的教育,让她天然形成疏朗的性情,小小年纪便敢扛着巨大的血色弯刀,和恐怖的雪原巨狼群对峙战斗,敢与叶红鱼大打出手,甚至还顺带一刀斩了隆庆皇子凝结的冰桃。   然而这样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宗少女,面对着余帘平静而温柔的目光时,却感到了恐惧,不敢有半点放肆。   “要我跳一百二十九次瀑布?!”   唐小棠看着老师娇小的背影,震惊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惩罚实在是太过严苛,更因为这个次数竟是和她先前在崖坪上输给桑桑的次数完全相同,自己明明没有说过,她怎么知道的?难道说当时她在崖洞口为宁缺答疑解惑的同时,完全掌握着崖坪上所有的情况?   余帘转过身来,说道:“明知下石子棋不是桑桑的对手,却是屡败屡战,不肯认输,直至连输一百二十九局,看似勇气可嘉,实际上却是愚蠢不堪,如果你总是这般容易头脑发热,又凭什么胜过叶红鱼?”   唐小棠倔强地说道:“哪怕是愚蠢,也不能认输啊,如果就这么一直下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我真的能赢一盘。”   余帘平静说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改掉这种性情,所以我也不准备纠正这一点,既然你坚持勇气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那么今后我会尽可能地锻炼稳定你的勇气,让你去跳瀑布便是其中一点,你怕了吗?”   这是最简单的激将法,唐小棠当然听的懂,然而哪怕明知道这点,她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倔强地向瀑布那边走去。   从这一点上来看,如同宁缺感慨的那样,余帘大概真是位很好的老师,她了解自己学生的性格,并且能够善用。   ……   ……   “从瀑布上跳下来简单,我们都知道她从小修行魔宗功法,就算受些伤,也不会致命,但那么湿滑的山崖,要爬上去就难了,更何况师姐要她从瀑布里爬上去,你是没看见那水有多大,水里那些石头上的青苔有多滑!”   “那个小姑娘跳了整整一夜,爬了整整一夜,摔的鼻青脸肿,身上到处都是小伤口,看着那叫一个惨。二师兄的小院不是隔那片瀑布近?他是最先提出反对意见的,认为这样教学生实在是毁人不倦,最后就连大师兄都站出来替唐小棠求情,但你猜怎么着?师姐她竟是连两位师兄的面子都不给!”   “她现在还在跳。”   “说起来这个小姑娘还真是蠢到了极点,倔强到了极点,从瀑布里摔下来时一声不吭,也不肯求情讨饶,就像是要和师姐赌气一样。你问她跳了多少次?我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前面不知道她跳了多少次,但光我看着她就跳了三十几次,算起来应该快六十次了,但离师姐的要求还差一半!”   “一百二十九次!就算真的让她完成了,只怕人也要废了!真不知道师姐到底在想什么!平时看着如此文静温柔的一个女子,收了个女学生后便变得如此可怕,你说这里面是不是隐藏着什么情绪问题?”   宁缺被囚崖洞的第二十二天,依照夫子的安排,陈皮皮登上绝壁崖坪,来替他讲解书院不器意,然而很明显这个胖子今天没有任何传道授业解惑的心情,坐在崖洞外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喷吐着唾沫,对书院后山从昨天到清晨发生的这件事情表达了最沉痛的反对和愤怒。   听了半晌,宁缺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想着唐小棠这个小姑娘就因为没有喊自己小师叔,便落到如此悲惨下场,不禁有些惴惴。   他早就发现陈皮皮今天的精神状态有些问题,皱眉问道:“按照最早时候你警告我时说话的语气,我本以为你恨不得所有魔宗余孽全部去死,怎么今天听你说话,感觉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陈皮皮怔了怔,羞恼说道:“她现在既然已经入了书院,拜在三师姐门下,便是我们书院弟子,是我们的师侄女,和魔宗又还有什么关系?如果照这般说,我现在似乎更应该先把你给灭了!”   宁缺冷笑说道:“有本事你进来。”   陈皮皮不耻说道:“有本事你出来。”   桑桑端着茶盘走到洞前,沉默放下两杯茶,然后分别看了二人一眼。   二人有些尴尬,拿起茶杯,沉默不语。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最好换些词。”   然后她犹豫片刻,望向洞里的宁缺说道:“我想去看看她。”   宁缺知道她想去看唐小棠,说道:“既然是朋友,当然应该去。”   桑桑离去之后,陈皮皮忽然开口问道:“你在荒原上便见过唐小棠,你说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倔强?”   宁缺开始讲述自己对唐小棠的印象。   陈皮皮端着茶杯无滋无味地饮着,想起在长安城南门见着的那个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长时间沉默不语。   然后他望向绝壁间的白云,蹙着眉尖,苦苦思索片刻后说道:“既然是魔宗之人,又怎么能这般可爱?”   宁缺向来没有什么道魔不两立的概念,如今自身入魔后,对这种看法自然更是反感到了极点,看着他嘲讽说道:“道痴叶红鱼乃是昊天道门娇女,那为什么在你我眼里,她却是那般可怕?”   陈皮皮喃喃说道:“有道理。”   宁缺看着他圆脸上的失神,忽然间想到一种可能,犹豫片刻后试探着问道:“你从昨天夜里一直看唐小棠跳瀑布看到清晨?”   陈皮皮点了点头。   宁缺倒吸一口凉气,说道:“虽说这小姑娘确实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而且能和叶红鱼打成平手,强大的不像话,除了有个过于强大的兄长之外,各方面都符合你对完美伴侣的想像,但我必须提醒你,她可是魔宗的少女,换作魔宗全盛时,甚至毫无疑问可以去当魔宗圣女,而你却是昊天道门的宝贝少爷,所谓道魔不两立,书院还可以站中间,你怎么站?”   陈皮皮此时心神有些恍惚,并没有完全听明白这段话,下意识里嘲笑回应道:“先前谁还在嘲笑我腐朽的正魔观念?”   宁缺叹息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她现在比我们低一辈,你是她的十二师叔,这能成吗?老师能答应吗?”   陈皮皮终于听明白宁缺在说什么,胖乎乎的身躯像弹性十足的鱼丸般,嗖的一声从地面弹起,满脸通红指着洞里的宁缺,破口大骂道:“欣赏!你懂不懂什么叫欣赏!你这人脑子里怎么尽是这些污秽的东西!”   宁缺说道:“老羞成怒不能说服对手,只能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陈皮皮痛心疾首说道:“那小姑娘才十四五岁,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禽兽。”   宁缺冷笑说道:“我看你是禽兽不如。”   陈皮皮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极为鄙夷看着他说道:“你以为世间谁都像你一般,可以禽兽到对自家小侍女下手?”   别的事情宁缺能忍,这件事情不能忍,他大声吼道:“死胖子!如果不是我出不去,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陈皮皮冷笑说道:“有本事你出来啊!”   宁缺恼怒说道:“有本事你进来啊!”   忽然间,两个人同时闭嘴,带着畏怯的神情望向崖坪边缘。   他们非常担心桑桑这时候忽然回来,再次听到这段幼稚至极的对话。   二人尴尬地互视一眼,挥挥手表示并不介意。 第一百九十三章 书院来了位挑战者   “我们刚才换词了吧?”   “换了,从进来出去换成了禽兽和禽兽不如。”   “你那个小侍女应该不会再嘲笑我们了?”   “那得看她听到没有。”   “……”   “三师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问我?”   “难道我是在问苍天问大地?”   “你要问什么?”   “三师姐……当年怎么进的书院?”   “我当年以六科甲上的优异成绩,直接被老师召进书院二层楼时,三师姐便已经是大家的三师姐,我怎么知道她是怎么进的书院。”   “能不能不要每次讲到书院历史的时候,你都要把自己的光辉事迹拿出来说一遍?我实在是有些听腻了。”   “但我确实是六科甲上啊,这么多年来谁考出来过?记得你入院试的时候有两科好像是直接弃考,拿了张白纸?”   “当我没问。”   宁缺和陈皮皮坐在崖洞内外,一面啃着桑桑提前煮好的玉米棒子,一面含混不清地聊着天,只不过聊天的过程一如往常那般幼稚无聊。   系挂着那个魔宗小姑娘能不能逃脱三师姐的毒手,陈皮皮今天完全没有心思和宁缺讨论书院不器意,在崖洞口坐立不安半晌后,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很认真地说道:“我有些重要事情忘了做。”   宁缺挥挥手表示理解,笑着说道:“不管你是急着去上茅房,还是夫子要考较你功课,无论什么理由,反正你去吧。”   陈皮皮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转身便欲向崖坪下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从怀中取出一卷旧书,扔给了宁缺。   宁缺拿着那卷旧书,微惊说道:“难道……这就是第三本书?”   夫子为他准备了三本书,现在已经学习了两本,他知道迟早会看到第三本书,但却没有想到,会这么早以及这么简单地拿到手里。   “不是。”   陈皮皮说道:“读书人知道你被囚在崖洞里,想来看你嫌山太高,浪费读书的时间,所以托我带本书给你当礼物,让你解解闷。”   宁缺看着书封皮,不解问道:“茶经?”   陈皮皮点头说道:“读书人说,茶可以清心也,没时间没心情泡茶喝的时候,读读茶经,也能有一样的功效。”   “不用喝茶,也不用看茶经,我的心已经足够清。”   宁缺说道:“不然你以为我这时候为什么还没有发火?”   陈皮皮尴尬干笑两声,转身便向崖坪外走去,然后片刻后,他再一次停下脚步,擦着脸上汗水重新走回崖洞前,带着几分无奈说道:“还有件事情,二师兄要我通知你一下,所以得说完了我再走。”   宁缺微微一怔,问道:“什么事?”   陈皮皮说道:“几天前,有个从南晋来的剑师,向书院递交了挑战书。”   宁缺笑着说道:“世上原来还真有不怕死的人。”   陈皮皮说道:“那个大剑师年纪不大,但实力很强。”   连陈皮皮都称赞那位南晋人的实力,宁缺不由有些意外,问道:“难道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又不是道畔的野草,哪里能想遇便遇着一个。”   宁缺心想,书院后山前院里便至少有五六位知命境强者,包括你在内,那岂不是说你们都是道边的野草或者野花?   陈皮皮说道:“那位南晋大剑师已经在洞玄上境浸淫多年,想必已经看到了知命境的门槛,大概与当初刚到长安城的隆庆皇子差不多。”   宁缺总觉得这件事情里透着份古怪,洞玄上境在世间修行者眼中确实已然是很强大的存在,但当初隆庆皇子挟耀世声威入长安城,却依然入不得陈皮皮的双眼,为什么他会如此重视这名南晋大剑师?   更关键的是,那名大剑师只有洞玄上境,凭什么敢对书院递交挑战书?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试探着问道:“那个南晋大剑师败后还没有走?”   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他没有败,自然没有走。”   宁缺说道:“就算二师兄不出手,你随便也把那人打发了,出了什么事?”   陈皮皮看着他说道:“那名南晋剑师挑战书上指明要挑战你。”   宁缺心想果然如此,指着崖洞里的被褥,蒲团,说道:“我现在是个囚犯。”   陈皮皮安慰说道:“总有一天是能出去的。”   宁缺走进里洞拖出一把竹躺椅,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说道:“我无所谓,既然书院不怕丢脸,无人应战,那就让那名南晋大剑师在书院门口守着呗,反正现在还未入春,也未转暖,想必他也等不了太长时间。”   陈皮皮说道:“不是我们不想出手,而是没法出手。”   宁缺微异,坐直身体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个南晋剑师根本不和我们动手。”   陈皮皮无奈说道:“他一旦感知到我们即将出现,便扯着嗓子在书院门口大喊什么以身祭剑的白痴话,好像随时都可能自杀。”   宁缺无情说道:“他想自杀就自杀,你们管那么多做甚?顶多让前院的杂役教工多准备几桶清水,到时候把血冲干净便是。”   陈皮皮说道:“因为他的身份来历有些棘手,家中……和书院里好几位教授都是旧识,他只是坐在书院门口,态度又极为恭敬诚恳,说要等你结果修行闭关出山,然后谋公平一战,我们实在没理由把他赶走。”   宁缺说道:“为什么他非得要和我打一场?”   陈皮皮同情说道:“大概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们当中最弱的那个。”   宁缺对这种形容早已麻木,感慨说道:“结果偏生最弱的那个,被你们这些家伙推到了最前面,要去和人打生打死。”   忽然间他想到陈皮皮先前那句话,问道:“这个剑师究竟是谁?”   陈皮皮提醒道:“他来自南晋。”   宁缺忽然想到那个金光夺目的名字,神情骤然变得凝重起来,不可置信看着陈皮皮问道:“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居然要挑战我?”   陈皮皮愣了愣,然后恼怒说道:“你觉得这可能吗?”   宁缺醒过神来,尴尬说道:“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可能。”   “那名南晋大剑师虽然不是剑圣柳白,但与柳白确实有些关系,所以对方既然把姿态放得低,我们哪怕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厌烦,也不好做什么,如果二师兄今日出手,将来还怎么和柳白决战?”   陈皮皮说道:“那个人叫柳亦青,是柳白的幼弟,据闻一直在柳家私宅里修行,没有入剑阁,所以声名不显,直到此次单剑入长安,世人才知道原来柳家又出了一个剑道上的年轻强者。”   宁缺问道:“我如今被老师关在崖洞里,短时间内根本没有办法出去,二师兄为什么要你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情?”   “柳亦青已经在书院门口坐了整整七日。”   陈皮皮看着他说道:“他坐在蒲团上,喝书院提供的清水,吃自己带的干粮,成日里打坐冥想,就是要等你出关。”   “看他的作派,就算在书院门口等一年也不出奇。”   “柳亦青态度恭谨,却是极为执着,无论前院教授如何劝说,他只是微微笑着,不肯离开,也不愿意入书院等待。”   “他身下蒲团虽未挡着学生通行的道路,但就这样天天坐在书院门口,在别人眼中便如同堵住了书院的大门,来来往往的人都免不了指指点点,这件事情已经传到了长安城里,只怕马上便要传遍世间。”   陈皮皮说道:“二师兄觉得有些恼怒,所以他让我告诉你,书院外来了名挑战你的强者,希望你能尽快解禁制出洞。”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柳亦青的境界实力究竟如何?”   陈皮皮知道他问的肯定不是洞玄知命之类的分境,而是具体战斗实力,但他这辈子极少战斗,无法做出精确的评价,忽然他想起二师兄站在山腰远远看着书院门口那名盘膝而坐的南晋剑客时,曾经发出过一声感慨。   “二师兄说,柳亦青如果不失机缘,日后成就极有可能追上他的哥哥。”   宁缺怔了怔,然后再次陷入沉默。   他没想到自己被囚崖洞二十余天,山那面的书院外竟然发生了这样一个精彩的故事,他更没有想到,在战胜烂柯寺观海僧、尤其是杀死出身悬空寺的道石大师后,自己的入世修行居然还没有结束。   还有人来挑战自己。   而且那人竟是当世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亲弟弟。   真正棘手的是,连二师兄都认为对方有成为第二个剑圣的潜质。   宁缺思考了很长时间,忽然笑了起来,往后重新躺回微凉的竹椅之中,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巾,轻轻盖在了脸上。   陈皮皮疑惑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宁缺的声音透过丝巾,显得有些沉闷:“我要睡觉。”   陈皮皮说道:“有人堵着书院门口要挑战你,你还能睡着觉?”   “就像我们这些天斗嘴时说的那样,反正他进不来,我又出不去,不管那个南晋人再如何强大,总之伤不到我,那我还用担心什么?”   “你难道不担心书院声誉受损?”   “书院的声誉难道因为我睡场觉就消失殆尽?若真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我相信二师兄才不会理会柳白的面子,肯定会直接把那厮给灭了。”   宁缺侧了侧身,转身洞内舒服地躺着,把后背晾给陈皮皮,说道:“你帮我传话给那个柳亦青,就说十三先生我如今正在修行武符兼备之法,至少需要闭关三个月,如果他能忍着草甸里的马屎味、车轮带起的灰尘和夜里的低温,那么想等多久便等多久,等到花儿谢了我也不在乎。” 第一百九十四章 扫地的老妇人   柳亦青是个沉默而温和的年轻人。   沉默与温和并不代表他不骄傲,只是他很好地把骄傲隐藏在沉默温和的外表之下,就如同前些年,他听从大兄的命令离开柳氏老宅,隐姓埋名加入剑阁时那样,无论剑阁同门如何冷漠,甚至流露出敌意,他始终温和。   因为他的大兄是剑圣柳白,他有足够的资格骄傲,那么他便没有必要把这份骄傲展现给剑阁里那些弟子知道。   但面对长安城南这座书院时,他的沉默温和便多了很多诚挚的意味,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在这个地方骄傲。   因为对书院的尊敬,他选择静坐的位置远离书院正门,而是通向后山比较偏僻的侧门,陈皮皮在崖洞里对宁缺述说的所谓书院羞辱,自然有些夸大其辞,不过一名南晋剑师登书院门挑战,并且静坐等待某人破关,依然引发了世间很多议论,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清晨时分的初春,晨风依然带着凉意,柳亦青缓缓睁开眼睛,从冥想状态中醒来,平静望向周遭那些神情复杂的围观群众。   围观这位南晋大剑师的人大部分是书院前院的学生,但随着他在书院门口坐的时间越来越长,消息传到长安城内,触发了更多人的好奇心,城内一些好事的看客,竟是结伴而来,想看看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侧门吱呀一声推开。   黄鹤教授走了出来,站到蒲团旁,抬头看着有些阴沉的天色,忽然叹息一声,说道:“看在你兄长的面子上,我请你进书院,你却偏不进,如今竟是惹来了这么多看客,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荒唐无趣?还是说你来长安之时,心中便已经决定用这个法子来让书院蒙羞?”   “不敢。”柳亦青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躬身行礼说道:“哪里敢对书院无礼,只是奉命前来,若不能与十三先生一战便退去,回南晋后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家兄回话,既然十三先生在闭关,那我在这里等他便是。”   黄鹤看着这名年轻的南晋剑师,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浑身充满了桀骜之气的男子,虽然身前的年轻人神情温和,但身体里似乎也有那种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执着倔犟。   “你要等,那便等下去吧,若渴了,院中有水,但书院不会给你提供食物,身上的干粮如果吃完了,便回长安吧。”   柳亦青说道:“先生放心,我带了不少干粮。”   ……   ……   从清晨坐到黄昏,很多书院前院弟子,专程绕到侧门处来看柳亦青,待发现这名年轻的南晋强者,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便觉得有些无趣,各自散开。   而那些从长安城里过来看热闹的好事百姓,则是一波接着一波,围在不远处指着柳亦青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甚至因为某种看法不同而激烈地争论起来,本来偏僻幽静的侧门,竟没有片刻清静。   “大剑师……应该是很厉害的修行者吧?”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修行者。”   “听说他已经是洞玄上境了,和隆庆皇子的水准差不多。”   “那又如何?听说他这次要挑战的书院二层楼学生,在荒原上直接射死了隆庆皇子,难道还会败在他的手里?”   “说起来这个南晋人还真不像别的南晋人那般怯懦无能似娘们儿一般,居然有胆子跑到咱书院来堵门。”   “我就不明白,书院大门已经被这厮堵住了,为什么院里的人还容他如此嚣张,不赶紧把他赶走。”   “首先这个南晋人坐的地方是侧门,你看除了我们这些街坊外,还有谁会从这里经过?其次既然他挑战的那名二层楼学生正在闭关,书院其他的人自然不方便出手,再次院里那些人随便出手,岂不是跌了份?”   “有道理,你们猜这个南晋人能坚持在这里坐几天?”   “十天半月?谁知道。”   “我只知道当那个书院二层楼学生破关而出时,这个南晋人就不会再坐着,而且马上就会很惨很惨的输掉,狼狈地滚回南晋。”   天下诸国自然以大唐帝国最为强大,而第二强国便是南晋,南晋依凭着西陵神殿的支持,雄霸南方,对大唐向来有些不服,而大唐人看南晋就像看着永远的第二名,警惕之余更生出诸多嘲讽不屑。   南晋年轻强者上书院挑战,对于唐人来说是难得的热闹,也是多年和平无战争的世间,一个教育南晋人谁才是真正老大的难得机会。   至于坐在书院门外这名南晋人有没有可能战胜那名书院二层楼学生……唐人并不知道那名二层楼学生是谁,也不知道实力境界到了什么水准,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书院里的人会输掉这场决斗。   这和骄傲自信狂妄自大没有任何关系,这只是唐人血液里不停流淌着的某种气息,在战斗尚未开始之前,绝对不会想着失败之后的情形,因为战斗的目的就是胜利,除了胜利没有别的任何杂念。   ……   ……   日复一日,前来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不停重复着好奇打量、窃窃私语、激烈争论、直至最后统一意见,认为这名南晋年轻强者,现在看着嚣张,但注定肯定不是书院中人的对手,一定会输的极为凄惨。   日复一日,柳亦青坐在书院侧门外,迎接着无数双目光的打量,感受着目光里的好奇与鄙夷,听着那些唐人的议论以及议论里对自己和南晋人的奚落嘲讽,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仿佛毫不在意。   侧门前石阶下开起一朵野花,代表着春意终于降临了人间,柳亦青看着那朵瑟瑟小花,平静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笑意。   他脸上的笑意很温和,心里的笑意却有些微寒。   身为剑圣柳白的亲弟弟,而且是南晋剑阁里最出色的年轻一代弟子,他理所当然有资格骄傲自信,就算面对着书院,他也只是把这份骄傲自信深埋进了心里,然而听着这些唐国俗人的议论,又哪里不会愤怒?   书院十三先生宁缺?   柳亦青离开剑阁之前,剑圣柳白曾经警告过他,书院后山弟子里除了一二一十二这三人,除此之外都不能输。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在柳白的眼中,除了书院大先生二先生和那位声名在昊天道门里隐隐流传多年的十二先生,其余的人应该都不是柳亦青的对手。   柳亦青很清楚宁缺现在的境界实力。   一个在荒原上才破境入洞玄的人,又如何能是自己一剑之敌?   世间很多修行宗派,对宁缺的看法依然停留在这个阶段,起始时他们非常不明白夫子为什么愿意收这个废柴为弟子,后来当宁缺先后战胜隆庆皇子、烂柯寺观海僧以及自悬空寺归来的道石大师后,修行世界开始思考夫子收宁缺为学生的真实原因,只是依然没有谁认为宁缺很强。   如今真正让宁缺在修行世界里奠定地位的那三场战斗的详细过程,早已成了诸修行宗派里参详研究的对象,包括其中的每个细节。   而越研究,他们越觉得宁缺赢得这三场战斗,更多依靠的是书院提供的绝世武器,还有那些不可捉摸的运气,比如荒原上古怪的铁箭,又比如宁缺和道石大师在长安街畔莲花净土里的一战,很明显得到了某种外力的帮助。   修行世界里有很多人怀疑,当时站在宁缺身畔的那个年轻胖子,极有可能便是传说中的书院十二先生,或者当时那位十二先生在暗中出手,道石大师才会惨败,只是没有人有证据,而且毕竟那是书院的十二先生,又有那般传奇的身世,谁也不敢站在台前就此提出疑问。   没有提出,不代表就没有疑问。   至少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人认为宁缺真的比隆庆皇子更强。   柳亦青离开南晋来长安的旅途中,得知烂柯寺观海僧的失败,对宁缺在符道上的手段开始警惕,待来到长安城后,他仔细研究了宁缺这三场战斗,最终得出的结论,除了世间修行宗派所说的那些之外,还注意到很关键的一点,这位代表书院入世的十三先生,在战斗里非常喜欢投机取巧。   柳亦青自落地便开始练剑,勤勉修行,不停打磨精神意志,吃了无数苦头,才有了今时今日在剑阁中的地位,他一向很厌憎那些只会投机取巧,或者说运气很好的人,而在他看来,那个叫宁缺的家伙,只不过因为运气好被夫子收入门下,才会有后续这些风光。   所以他对书院无敌意,但对宁缺有敌意。   而且他坚信宁缺不是自己的对手。   柳亦青对宁缺有无穷敌意还有另外两个原因。   那个原因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那便是书院二层楼开启时,他还在柳氏老宅剑塾里苦修,对此他极为遗憾,觉得自己错过了最珍贵的机会。   而这个被他无奈错过的机会,最终落在了宁缺的身上。   坐在书院侧门外的蒲团上,他看着不远处那些面容可憎的围观唐人,默然想着如果不是大兄严命,要让自己把握住此次磨砺精神的机会,尝试被夫子看中收为学生,待宁缺破关之后定要将他一剑斩了!   一个穿着蓝布大褂,手里拿着竹扫帚的老妇人,从侧门里走了出来,走到蒲团旁,看着柳亦青的侧脸,缓声问道:“你不高兴?”   老妇人离柳亦青如此之近,他才发现,不禁有些震惊,心想都说书院里藏龙卧虎,难道这个老妇人也是位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但他在老妇人身上没有察觉到任何念力波动。   柳亦青平静回应道:“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没有不高兴就好。”   穿着蓝褂的老妇人,佝偻着身子走到石阶下,开始扫地。   柳亦青微微皱眉,心想明明看见我坐在这里,这老妇人扫地的时候为什么不留神些,还扬了这么多灰起来?   老妇人仿佛察觉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停止了扫地,扶着竹扫帚微微喘息片刻后,看着他说道:“有人要我给你带句话。”   柳亦青神情微凛,问道:“请讲。”   老妇人眯着眼睛看了看阴沉的天空,似乎在回忆传话之人究竟说了些什么,过了很长时间,终于想了起来,说道:“你要挑战的那个人,现在正在崖洞里闭关修行,修的是什么……”   “想起来了,他在尝试符武双修。”   老妇人接着说道:“他说如果你能憋着不进书院上厕所,能忍着屎尿味道和灰尘还有初春料峭的寒冷,那么便等他三个月。”   柳亦青沉默。   夫子回到书院,十三先生宁缺开始闭关修行,这件事情现在已经有很多人知道,然而今天听到老妇人代宁缺传话,他才知道宁缺竟然让自己等上三个月时间,尤其是听到什么符武双修,更是心生愤怒。   修行者确实经常需要闭关悟道,但需要长达三个月的时间进行闭关,或者是那些大修行者,或者是面临着破境的紧要关头。   宁缺的境界如此低下,当然不是那些需要问天求道的大修行者,而且此人刚刚在荒原上才破境入洞玄,难道他现在又要破境入知命?   在柳亦青对修行界的认知中,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至于符武双修,听上去更像是个笑话,所以他越想越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宁缺闭关也是假的,只是想要避战的无耻借口!   柳亦青面露鄙夷之色,说道:“如果宁缺没有信心代表书院入世,言明便是,居然用这等借口,真是给书院和夫子蒙羞!”   穿蓝大褂的老妇人传完话后便不再理他,佝偻着身子继续扫地。   只不过她扫地的时候,手中的竹扫帚扬的更高,仿佛是她感受到了初春的气息,想起了数十年前少女时期的美好,竟要跳一曲舞般。   灰尘混着沙砾被高高扬起,然后缓缓落下,竹扫帚在老妇人的舞动下,明显刻意地把尘土向着石阶下扫去。   柳亦青满身满脸都是灰尘,看上去极为狼狈,脸色因为愤怒而变得苍白起来,看着扫地老妇人厉声说道:“难怪宁缺会让你来传那般话,原来这就是所谓忍受灰尘?难道这就是书院的待客之道?”   老妇人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说道:“坐在主人家的门口,无论如何邀请都不进去,我从未听说过世间有这样的客人。”   柳亦青微微皱眉。   老妇人看着他说道:“就算你要等宁缺破关,你可以在书院里面等,你可以在长安城等,甚至你可以直接从南晋剑阁修书一封,但你却偏偏要坐在我书院门口等,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你为什么这样做,只不过书院里的老人还有小黄鹤,早年间都与柳白有过些交情,不好说你什么。”   “近百年来,我见过很多苦修多年意图一举成名的年轻修行者,他们都像你一样,认为书院之魂在于夫子,其余的弟子只不过幸运拜在夫子门下,便有了你们如何勤奋辛苦也无法获得的机缘。”   “我知道你想一举惊天下,成就不世名。”   “但你选错了地方,也选错了对象。”   “你不喜欢别人投机取巧,却盯着二层楼里最弱的宁缺不放,难道这就不是投机取巧?一旦开始投机,你这身袭自柳白的剑意便失了根本的道理。”   “因为你兄长柳白从来就不是一个取巧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是世间第一强者。”   老妇人轻轻掸了掸身上那件蓝色的大布褂,说道:“连灰都不能吃,又如何吃得了苦与闷,苦闷都不能捱,又有什么资格拿书院来做你名声的注脚,连这种事情都想不明白,又凭什么成就不世之名?”   柳亦青听着老妇人的这些话,沉默不语,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冷汗涌出后背,打湿衣衫,甚至湿了身下的蒲团。   片刻后,他坐直身体,双手向前按在地面上,低首行了一个弟子辈的大礼,诚挚说道:“多谢前辈一语惊醒愚人。”   老妇人走到他身边把那些混着极少落叶的尘砾垃圾扫进筐中,说道:“不用谢我,我也不是专门来提醒你什么,只是你在书院侧门外坐了七天,我便有七天时间不得扫地,如果你真要等那家伙三个月,我总不能这三个月都不来扫,我这人啊,就是最不愿意看见地上有垃圾。”   老妇人佝偻着身子走进了侧门。   柳亦青回头望向紧闭的书院侧门,总觉得老妇最后那句话说不愿意看见地上有垃圾是在嘲讽自己,但他却并不愤怒,反而若有所思。   ……   ……   如果宁缺当时在书院侧门外,当然能认出那位穿着蓝褂的老妇人是谁。书院学生们经常能看见一个拿着竹扫帚,佝偻身子在书院每个角落里扫地的老妇人,斯人斯景早已成为书院传说中的一页。   因为那位老妇人并不是负责洒扫工作的教工管事,而是书院唯一的女性荣誉教授,是书院数科无人敢于招惹的大拿。   宁缺入院时数科考了唯一一个甲上,当时的题目是大师兄出的,而事实上大师兄一共出了五道题备选,最终由这位老妇人选中了斩桃花那道。   而此时他在崖山绝壁间苦思闭关之时,也想起了这道题目。 第一百九十五章 穷举   被囚禁在崖洞里的宁缺想要破关而出,便必须解决掉崖洞口夫子留下的强大禁制,他不奢望能够战胜夫子,又不舍得废掉体内的浩然气,那么自然只能选择第二种方法——对浩然气进行改造,让它与自然里的天地元气和谐相处,甚至合而为一,完全抹去二者间的区别。   按照天地气息本原考一书里的说法,自然界的天地元气与魔宗修行者体内的真气以及浩然气从本源上来讲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随着岁月流逝和依着物质的不同,渐渐拥有了完全不一样的特征。   宁缺最以为可以倒溯反推,凭借雪山气海和那条通道以及气漩的共同作用,把体内的浩然气直接解构成最细微的微粒,把浩然气变成最初原始的模样,然后通过别的方法抹上如今自然界里的色彩,便能伪装成天地气息。   然而真正开始尝试后,他发现这个方法连第一步都不可能走通,无数次惨痛的失败,让他终于确信,没有谁能与时间这般伟大的存在为敌。   在沉思数夜后,他忽然想到,夫子给自己的两本书并不见得分别针对两种方法,而应该是相互联系起来。   于是他开始尝试用书院不器意,把浩然气模拟成自然界的天地元气,就如同陈皮皮曾经说过的那样,这时候的书院不器意便是火侯,锅灶便是自己的身体,而浩然气便是锅中的食材。   他需要做的事情,便是用书院不器意掌握好火侯,用自己的智慧经验和知识做调料,把体内的浩然气炒成一盘香喷喷的天地元气。   经过一番演算推断,宁缺觉得这个方法应该可行,马上开始着手进行准备。他选择的模拟目标是自己最熟悉,也是最先悟出来的水符。   他用符纸凝出最精纯的水意,对其进行了长时间的认真观察,仔细地揣摩分析这道气息的特征和最细微处的差别,然后记在笔记上。   同时他没有忘记修炼书院不器意。   到他确认自己完全掌握了那道水符凝出天地气息的全部特征和味道,并且已经掌握了书院不器意的精髓,能够随心所欲时,便正式开始了改造。   暮色笼山时,他盘膝坐在蒲团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朝雾入洞时,他缓缓睁开眼睛,从蒲团上站起。   念力入体缓慢流淌,宁缺自视腹内气漩,沉默感知着那些浩然气,当他终于确信体内的浩然气在不器意的伪装下,已经全部变成了带着水符特征的天地元气后,眼眸里不禁流露出惊喜的神色。   ……   ……   片刻后。   宁缺擦掉唇角的鲜血,沉默看着崖洞口飘舞的尘粒,回思着当自己试图穿过洞口时却引发禁制的情形,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之中。   明明在书院不器意的伪装下,自己体内的浩然气已经改变了模样,变成了天地气息中的一种,为什么还是引发了崖洞的禁制?   夫子留下的那道简单气息,究竟是凭什么发现自己体内流淌的还是浩然气,而不是清风流云间的天地元气?   晨光从绝壁对面的湛蓝天空里透进崖洞。   宁缺被光线刺的微微眯眼。   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   世间没有完全无色的光,甚至没有完全单色的光。至少在他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是这样的。   就算肉眼无法看见,但那些不可见的波段里依然有着自己的色彩,就如同看似圣洁的昊天神辉,其实是由很多种颜色的光线组成的。   与此同理,自然界里,也没有完全单一的天地元气,那些清风流云、青树白石里的天地元气看似各自不同,实际上自开天辟地以来,经历亿万年的沉淀融合,虽然依然保有着各自的特征,却早已带上了别的气息。   只有符纸或者阵法所凝结召唤出来的天地元气,才是绝对精纯的存在。   宁缺走到崖洞前,沉思片刻后取出一张符纸,以念力触动,让其凝作一团火球,随风向洞外飘去。   如果按照以前的想法,这团微弱的小火球里所蕴藏的是天地元气,那么便应该不会被夫子的气息发现,能够轻松出入才对。   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   那团微弱的小火球飘到崖洞口处,骤然熄灭。   崖洞处的禁制骤现骤隐。   宁缺沉默看着那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原来夫子留下的这道禁制,不仅仅不允许浩然气通过,甚至不允许有任何非自然的天地气息通过,换句话说,只要是修行者,哪怕他识海里的念力只是引发极微小的天地元气波动,都无法通过崖洞。   宁缺想着前些天师兄师姐们上山探望自己的情形,注意到他们所有人都没有进过崖洞,甚至没有向线这边伸过一次手,这才明白,大概师兄师姐们早就知道夫子这道禁制的不可思议之处。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把桑桑喊进洞来。   他盯着进出自如的小侍女,觉得自己的思绪更加混乱。   如果说夫子这道禁制,针对的是非自然的念力或者符力以及魔宗修行者的真气,那么桑桑跟随光明神座修行,体内至少也会留下一些道门气息,为什么那道禁制却对她没有任何反应?   宁缺不再想这件事情,而是继续开始研究破关之事。   确定了崖洞禁制的真义,他意识到,如果要把体内的浩然气模拟成自然界里的天地元气,那么便不能只模拟其间的一种,而是需要模拟成无数种天地元气,可以不拘各种数量但必须尽皆都在。   问题在于,自然界里的天地元气有无数种,他就算有书院不器意,又能以符观察各种元气的特征,但如何能够让浩然气模拟出所有?   他体内的浩然气就像是一筐青菜,无论调料放多少,无论火侯控制的如何精确,难道他能把这筐青菜炒出三百多盘菜来?   而且还有一个更关键的问题。   “如果给你一把青菜,你能不能烧出一碗火烧肉?”   宁缺看着身前的桑桑问道。   桑桑想了会儿,说道:“当然不能,不过昨天大先生提了几斤新鲜猪肉过来,少爷你如果想吃红烧肉,我呆会儿给你做。”   ……   ……   宁缺没有沮丧太多时间,马上又投入到学习和破题之中。   夫子留下的这道题目,实在是太过艰深,看着似乎只有三个正确答案,但无论哪个答案,都需要极大的勇气,有的答案你明明已经看到,却发现答案上面附着一个极为复杂的密码。   他现在的境界与能力,完全没有可能解开这道密码,因为这道密码已经隐隐指向世界的本原,自然的构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书院前院那位穿着蓝大褂的老妇人。   当初书院入院试那道数科题目,谢承运先是用穷举之法,得到了一个近乎无限之数,宁缺却是直接一眼得了结果,所以拿了唯一一个甲上。   宁缺很擅长学习,或者说擅长考试,而像数科这种考试,很多时候就是投机取巧的才华展现,所以他一向有些瞧不起那些不知道运用公式和答题技巧,只会老老实实进行计算的同伴。   而现在他没有现成的公式,也找不到任何技巧,于是只能重新拣起曾经被自己瞧不起的笨办法,开始试图暴力破解。   暴力破解便是穷举。   所谓穷举便是完全归纳,一个一个的试答案,那么只要拥有足够长的时间和耐心,最终总会撞到唯一正确的那个密码。   宁缺试图暴力破解崖洞禁制,和对解除密码还有一些小的区别,因为他需要找到无数种天地元气的特征,并且把体内的浩然气模似成对方,这便等若是他需要找到无数个密码,然后把这些密码组合在一起。   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到最后的答案。   这种方法很暴力,很有美感,但实际上很笨拙,很无奈。   穷举里的穷,乃是穷尽的意思,说的是这种方法的特征,但如果换一个角度,也可以理解为解题者已经穷尽了智慧,也无法用别的方法解决问题,才会极为伤感沉痛地动用这种手段。   此后的这些日子里,宁缺开始用穷举法分析观察模拟天地元气,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种,但他并没有急于触碰禁制去试。   因为他很清楚,这必然是一个极为浩繁,甚至可以用壮阔来形容的工程,别说三个月时间,就算是三百年也不见得会有结果。   但他依然不停地尝试着。   因为他只给了自己三个月的时间。   如果不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那么将来临死时想起当年被自己亲手废掉的浩然气时,一定会有很多遗憾。   ……   ……   崖洞里的宁缺变得越来越沉默,没有时间梳理的头发散在身后,显得有些潦倒,他的脸色越来越憔悴,但眼睛里的光泽却是越来越亮。   陈皮皮经常会过来探望他,看着他如今的模样,既不忍让他这般自我折磨下去,却更不忍让他中途放弃,只好像他一样沉默。   别的师兄师姐也会过来探视,把他们搜集的药材美食全部交给桑桑,让她随时烹煮,好让小师弟保持精神。   唐小棠跟随余帘修行,依旧苦不堪言,偶尔能上崖玩耍时,牵着桑桑的手不停抱怨,但看着洞里的宁缺,却觉得有些惭愧。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春意渐深。 第一百九十六章 春意等人   春意渐深入花时,崖洞里的宁缺却没有机会去亲近一下田野里新生的野花,好在洞里时常能够见到摘下来的花束。   桑桑隔一段时间,便会回长安城在学士府里陪父母说会儿话,却不肯留宿,当天便会赶回书院,在路上看着花儿便采撷为一束,带给宁缺。   宁缺被囚崖洞闭关苦修,只能从桑桑和陈皮皮的嘴里,知道书院外的世界里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而这些事情和他似乎都有些关系。   来自悬空寺的苦行僧,被他在晨街杀死,令佛宗和月轮国都震惊悲愤,只不过这是正面挑战,所以佛宗弟子们只能沉默,而月轮国大概是因为那位痛失爱子的曲妮玛娣姑姑的缘故,竟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国主亲笔修了一封书信送至长安城,在信中要求大唐皇帝严惩凶手。   大唐帝国何时受过这种挑衅,皇帝陛下震怒,召来月轮国使臣一通痛骂,直斥月轮国主是个白痴,最终看在这次决斗月轮国死了位未来的大师,大唐极为风光的份上,陛下没有派兵去教训对方,却毫不留情面地颁下一道圣旨,要求从即日起,月轮国白塔寺不得在大唐境内传教,而那些散落在乡野里的苦行僧,必须马上出境,不然一律严惩。   如此强悍的应对措施,自然引得佛宗诸寺极大震惊,烂柯寺主持修书一封寄予长安城里的黄杨大师,确认大唐只是针对月轮国和白塔寺,对佛宗的态度并未变化,书院依然会派人参加盂兰节会,才放下心来。   西陵神殿在这次事件中保持了沉默,而当这件事情的余波正要淡去之时,西陵神殿却忽然派出使团正式出访长安。   神殿使团由天谕大神官亲自带领,人数超过百人,包括天谕司、裁决司三名司座,还有掌教大人的私人书记,较诸两年前送隆庆皇子入唐的使团,无论在规模还是在级别人都要远远超出。   天谕大神官乃是西陵神殿三大神座之一,在昊天神辉普照的世间,尤其是在除了大唐之外的别的国度,他的身份地位甚至要比一国之君还要尊崇。   像天谕大神官这般地位的大人物,即便是下桃山离开西陵,往往都是悄然入世修行,很少会出现在世人面前,出访他国更是罕见。   此次天谕大神官出访的目的地,更是世间唯一敢与西陵平等对话的大唐帝国,顿时在世间引发一片潮水般的震惊,南晋、月轮、燕、宋、大河等诸国皇室都紧张猜测着西陵神殿此举的真实用意到底是什么。   西陵神殿统领昊天道门,在世间拥有亿万信徒,在唐国境内虽是由昊天道南门处理具体教务,但在大唐百姓心目中依然拥有极崇高的地位,所以大唐朝廷自然不可能像对付月轮国这般对待。   从接到西陵神殿访问要求开始,大唐朝廷便开始进行缜密而细致的准备,比如接待标准,陛下究竟何时与大神官见面,相见时双方应该采用何等礼节,像陛下世间别的国君那般行跪礼自然是不可能,似乎也不大合适让天谕大神官跪拜陛下,总之有无数的细节需要费心去处理。   大唐朝廷唯独不用猜测天谕大神官访问长安的意图,虽然这令很多人感到紧张疑惑,但长安城里的人们很清楚这位神座大人的来意。   春意渐深初浓时,天谕大神官和他的使团终于抵达了长安城。   经历了一番繁琐而讲究的程序过后,西陵使团完成了明面上的访问任务,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天谕大神官住进了南门观。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西陵使团访问长安城真正要办的那件事情,还没有办,更准确地说,是天谕大神官要找的那个人还没有找到。   大唐君臣根本不用理会这件事情,因为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书院,天谕大神官要找的那个人也在书院,她在崖洞里服侍她的少爷。   ……   ……   某日,天谕大神官忽然出现在文渊阁大学士曾静的府上。   曾静虽说是大唐当朝一品大学士,但忽然发现在昊天信徒心中尊崇无比的西陵神座出现在眼前,依然险些激动地昏了过去。   其后又一日,天谕司司座程立雪试探性地询问大唐国师李青山,天谕神座想入书院拜见夫子,不知可否做出安排。   李青山思忖片刻后,答应他去书院问问。   半日后,李青山为西陵使团带回来了一个不怎么妙的消息——夫子说天谕如果想来书院逛逛,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反正你以前也曾经来过,只不过如果你们是想办那件事情,那么就算见着我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那小姑娘究竟去不去西陵,她父母管不着,我也管不着,能管的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   ……   如果西陵使团就这样留在长安城中,尤其是天谕大神官留在这里,时间长了,诸国的焦虑不安只会越来越多,事情会变得有些尴尬。   好在这个时候,那件早已安排好的大事,终于按照原定计划在北方荒原上发生了,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忘记了长安城里的西陵使团。   奉西陵神殿诏令,中原诸国联军深入荒原,与草原左帐王庭骑兵会合,向自极北寒域刚刚南迁一年的荒人部落发起了进攻。   进攻荒人部落的主力,是左帐王庭的骑兵以及燕国的军队,实力最为强悍的大唐东北边军,很奇怪地负责殿后以及粮草后勤。   当左帐王庭某部族骑兵因为分脏不均发动叛乱时,沉默了很长时间的大唐东北边军急行数百里,用了一夜的时间,便把叛乱镇压了下来,然后那个叛乱部族的所有男丁都失去了自己的头颅。   与荒人的战斗进行的非常血腥惨烈,但当人们看到战报时,才发现原来最血腥惨烈的一幕,还是出现在夏侯大将军的手中。   这位以暴戾强大著称的夏侯大将军,依然不断地攫取着一个又一个的战功,赢得大唐朝野一波又一波的赞美,根据朝中很多人的判断,当秋后夏侯大将军依言解甲归老时,必然会获得最高的尊荣。   ……   ……   柳亦青在书院侧门外的蒲团上已经坐了两个多月,身上满是灰尘,形容憔悴,眼神却极为明亮。   和书院那位穿蓝大褂的老妇对话之后,他静坐蒲团之上沉思三天三夜,不饮不食,没有选择离开,却变得愈发沉默。   也就在那次重新睁开双眼后,他的眼神变得愈发明亮,就如同被春水洗过的利剑那般,漾着清明的意味。   便是静坐,境界居然又有增益。   修行界里有很多人在注视着书院侧门。   很多人现在已经知道宁缺闭关号称是要符武双修。没有人听说过什么叫符武双修,也没有几个人相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他们很简单地判断得出,宁缺在连番胜利之后,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境界实力太弱,所以才会选择闭关不出。   ……   ……   西陵神国,因为天谕大神官带着使团离去,因为去年那场被掩埋到教典最黑暗的深处的光明神座叛乱,桃山显得有些寂寞。   而远在深山里的知守观,则已经习惯了这种寂寞,所以当供奉七卷天书的草屋里响起一声轻噫时,声音竟是那般的清楚。   风拂日字卷,中间某张纸的最高处,依然是道痴叶红鱼孤单的名字,而原本不起眼角落里的某个名字,却已经消失无踪。   一名中年道士站在日字卷前,神情有些复杂。   昊天神辉普照世间,日字卷上记录着所有世间修行者的名字与境界,当一名修行者的名字完全消失,只有三种可能。   那名修行者已经越过那道铁门槛,破了五境。   或者那名修行者死了,万事皆空。   要不然就是有人用禁制隔绝了天道的俯视。   然而有谁能够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能力?   当然是夫子。   中年道士感慨万分,沉默无语。   ……   ……   基于很多情绪,比如想看看书院二层楼学生和剑圣亲弟之间究竟谁更厉害,或者就是想看看书院十三先生被人打的像条狗。   总之,很多人盼望着宁缺破关而出的那一天。   长安城里的西陵使团,在南门观里静思的天谕大神官,也在等着他出来。   却没有人想到,宁缺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出来。   ……   ……   春意已深,正浓。   崖坪上雨廊里的紫藤茂密青葱,遮住了所有的阳光,让洞口显得极为清幽,枝蔓间淡紫色的花朵正在盛放,美丽到了极点。   宁缺走到崖洞口,随意把披散的头发挽了挽,扶着石壁看着眼前的绿意,远方云外的青青田野,说道:“只有穷困颠倒,对生命了无热情的绝望之人,才能如此自虐,原来这才是穷举的意思。”   桑桑走到他身旁,看着雨廊间那些悬吊着的紫色花朵,想着平日里自己的细心照顾,终于有了成果,开心说道:“听说等秋天时结了果子更漂亮,那些果子都是长条状的,就像是豆角,而且炖肉吃很香。”   宁缺说道:“秋天啊?那我们肯定是看不到了。”   桑桑忽然怔住,惊喜问道:“少爷,你可以出去了?”   宁缺笑着说道:“肉已经炖好,只差放豆角再焖一焖,快出锅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最后一口气   今天崖洞午饭的主菜是红烧肉。   宁缺蹲在洞口,捧着饭碗,嘴里嚼着油腻的肥肉,看着清峻的绝壁风光,含混不清问道:“陈皮皮那厮以往闻着肉香便会跑过来抢饭吃,最近这一个多月来的次数倒少了很多,就算过来呆不了多会儿便急着离开,他究竟在忙啥?”   桑桑把锅里的红烧肉用锅铲扒到一边,只有肉汁泡进白米饭里,端着碗走到他身边蹲下,想了会儿后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前天唐小棠上来玩的时候提起过一句,说最近他经常帮她解决修行上的疑难问题。”   宁缺怔了怔,想起两个月前那番关于禽兽的对话,冷笑说道:“解决修行疑难?老师让他来帮我,却不是去帮那个小姑娘,道门魔宗,相看不厌,且问今日之后山,究竟是何人在做禽兽。”   桑桑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宁缺忽然看着她问道:“听说天谕大神官去过学士府?”   桑桑点了点头,继续吃饭。   宁缺又问道:“所以这一次你没回学士府?”   桑桑低着头嗯了一声。   宁缺看着她微黑的额头,低声问道:“这件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看神殿这作派,还真把你这个光明神座传人当了回事,以前都没有听说过哪位神座传人引起神殿如此重视,甚至还让一位大神官专程来接。”   桑桑说道:“少爷你怎么看这件事?”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虽然我对西陵神殿没有什么好感,也完全没有想像过你真的成为光明大神官,直到今天我还觉得这件事情很荒唐,但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我必须承认这件事情很荣耀很强大,错过可惜。”   桑桑忽然放下手中的饭碗,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现在我们似乎应该更多考虑你怎么破关的事情,而不是这些小事。”   ……   ……   笨鸟终于先飞进了树林,蠢人最终获得了福报。   殚精竭虑穷举数十日,宁缺面临绝境时再一次暴发出不可思议的毅力和耐心,就如同走出岷山、登旧书楼、暴雨悟符时那样,完成了这个看似永远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成功地掌握了天地气息所有的本质特征。   这也意味着他终于能把体内的浩然气,变化成自然界天然形成的天地气息,从而能够在走出崖洞时,不会引发夫子布下的那道禁制。   他很确信自己做到这一点。   也正因为这种确认,当他再一次失败,被禁制震回崖洞里时,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极为少见地出现了类似绝望的情绪。   他的判断没有出错,崖洞口处夫子留下的那道气息,确实没有对他体内的浩然气有任何反应,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右脚快要踏过那道线时,身体忽然撞到了一面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壁上!   这究竟是为什么?   崖洞深处,宁缺抱着头蜷缩在双膝间,用了很长时间才压抑住心头的绝望和自暴自弃的念头,重新开始认真地思考。   忽然间他想明白了,却真的绝望了。   夫子在崖洞口留下的这道气息,一旦感应到浩然气或者是非自然的天地气息,便会激发禁制,简单地召来山崖绝壁间的无数天地元气,然后凝成一片狂暴的海洋,将任何试图强行突破的人用浪潮吞没。   而当没有任何非自然天地元气的人试图通过这道禁制时,夫子留下的这道气息,自身便会变成一道墙壁,一地栅栏!   和狂暴的天地元气海洋相比,这道气息确实显得并不那么可怕,但毕竟是夫子留下的气息,想要通过,又岂是那般简单?   或许真的很简单。   哪怕以宁缺眼前洞玄下境的修为,也能通过,因为他有浩然气,而且他学会了本原考一书最后记载的养气之法,只要他能够将身躯内的浩然气养炼至磅礴,甚至只需要再雄浑几分,大概也能撞破夫子最后留下的那堵墙。   换句话说,他现在就差一口气,浩然气。   然而他体内的浩然气雄浑一分,通过崖洞时引发禁制的危险便增一分,禁制一旦触动之后,那片天地元气海洋的狂暴便会多一分。   他现在确实可以把体内的浩然气尽数化成自然间的天地元气,但这已经让他穷举三月,疲惫不堪,更何况是更多数量的浩然气,他实在是再也没有精神和决心,去重复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这种过程。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最近的这两个月里,宁缺已经停止了养炼浩然气,而且他隐隐明白,如果真的把浩然气修练下去,自己不止会像如今这般备受折磨,甚至最后可能会重新走上小师叔的老路。   这种可能让他警惕,甚至恐惧。   这便是矛盾。   这便是夫子给他出的最后一道题。   在绝境里看见曙光,曙光里却隐藏着极大的风险。   在这种时候,你会怎么选择?   是继续沉默地等待,等待天色越来越亮,或者天永不再亮。   还是以生命为赌注,向那片天光里勇敢或者说疯狂地再踏出一步?   ……   ……   坐在崖洞地面上,宁缺痛苦地思考了很长时间,没有得出答案,情绪反而变得越来越低沉,喃喃自言自语说道:“有完没完?”   不知道他这个问题是问谁的,夫子还是老天爷?   他的声音略微大了些,却还是那四个字:“有完没完?”   他忽然站了起来,抓起身旁那把竹躺椅,用力地摔到崖洞石壁上,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竹椅支离崩碎,变成了一堆垃圾。   被囚崖洞整整三月,眼看着希望,然后又失望,直至绝望,不停重复着这种过程,乏味并且让人心生厌烦放弃的情绪,到了此时,他终于崩溃了。   “有完没完!”   宁缺愤怒地大喊着,抓起身边能够抓到的一切东西,用力地向洞壁上砸去,竹椅,汤瓮,水盆,笔墨纸砚,甚至包括那两本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渲泄掉心头那股极为郁结不甘的闷气。   崖洞里的所有东西都被他摔碎了,桑桑昨天去山那边瀑布下摘的一束野花,也被他甩的散乱落在地上。   他跌坐在那些花枝间,神情落寞地低着头,看上去极为可怜,就像是一个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家的小孩子。   忽然间,他想起了和夫子的第一次相遇。   那次相遇在松鹤楼的露台上,结束于夫子很不讲道理的短棍一击。   宁缺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像夫子这样的大人物,竟会像市井小贩般失态,暴跳如雷对自己的学生打闷棍。   这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夫子当时的感受。   也正是夫子的那一棍,让他想起书院真正的道理是什么。   书院教育学生们,如果经过审慎的思考,确认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那么遇着困难阻厄时,不可生惧心,不应起避意,而应该勇往直前,用尽一切手段去坚持自己的道理,这便是书院的道理。   换句话说,当敌人太过强大,你无法与它讲道理时,那么便不用再讲道理。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洞崖出口处。   在这时候,他没有想起什么前辈,因为这条道路上的前辈只有小师叔一人,而且小师叔最终走下了毁灭的结局。   他想起了昊天道门的那些强者,从道痴叶红鱼开始,到桃山之上的大神官,从那位背负木剑的天下行走叶苏,再到传说中青衣飘飘的知守观观主,直到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绝壁外的湛湛青天之上。   “我会继续修练浩然气,我会再试一次,我不管会不会引发老师你设下的禁制,我也不理会将来可能会遇到什么。”   他默默念道:“因为我不想再呆在这里,我想出去,去你妈的。”   ……   ……   桑桑正在草屋里洗碗,听着崖洞里传出摔东西的声音,赶紧擦手准备去看看,又听到这四个字,不由神情微异,心想你被关在洞里闭关,月轮国那位佛宗大德姑姑,究竟又如何得罪了你?   她走到崖洞口,正准备进去,却看到洞内一片狼籍,宁缺盘膝坐在地面上,神情恬静,仿佛一尊坐在远古废墟上的神像。   ……   ……   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宁缺一直在试图改造浩然气,却未曾修炼蓄养过,小腹深处那个气漩平静的有如一方小池。   这时候,浩然气仿佛清晰地感知到了他此时的绝然心意,缓缓流淌起来。   或许正是因为寂寞了太长时间,当浩然气流淌起来后,竟是完全无视宁缺的念力,骤然开始加速,并且速度越来越快。   到最后,宁缺腹内那道气漩竟是开始颤动摇晃起来,近乎疯狂一般旋转,平静的小池骤然狂暴起来,似要卷起风雨。   崖洞里的天地元气,如同斜风细雨一般自四面八方袭来,然后以近乎灌注的方式拼命向他的身体里涌入。   宁缺清晰地感觉到了当前的情况,不由生出一丝悸意,心想如果任由如此多的天地元气灌入体内,最后自己极有可能暴体而亡,就像那些被魔宗挑选为弟子、却最终惨死在第一关的人们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停止腹内气漩的暴走。   但不知道是他无法停止,还是极度渴望重获自由的他,想用生命为赌注来承担这种突发状况的结果,总之他什么都没有坐。   感受着天地元气不停涌入体内,宁缺脸色微白,身体微颤,但他依然坚定地盘膝坐在地面上,不动丝毫。   ……   ……   绝壁间的清风,仿佛感觉到了崖洞里的异状,呼啸席卷而至,变成一场挟风带砾的狂风,穿过崖畔草屋和雨廊,直接灌进了洞中。   桑桑扶着洞口的石壁,艰难地稳住身体,担心地望向里面,想要大声把宁缺喊醒,但在如此强劲的山风中,竟是完全张不开嘴。   宁缺闭着眼睛静坐在洞中,心神全部在体内暴涨的浩然气上,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衣服飘荡如一面荒野中的战旗。   山风在崖洞内呼啸,先前那些被他摔碎的竹椅笔砚的碎片,直接飘了起来,围着他的身体在空中不停盘旋,偶尔撞到洞壁上,变成更细的碎片。   崖洞石壁看上去极为坚硬,然而在这番如暴风骤雨般的密集撞击下,最外面的那层石壁竟是渐渐裂开,有很多石屑簌簌落下。   其中一面石壁上,隐约出现了四个字。   ……   ……   山崖绝壁间的天地元气,随风入崖洞,不停向宁缺身体里灌注,瞬息间便填满了他雪山气海里的所有窍洞,紧接着便向他身体四处涌入,不停地充斥占据,不肯放弃任何一处地方,哪怕是最微小的细窍。   宁缺觉得自己的身体鼓胀了起来,仿佛变成充满酒的皮囊,甚至觉得自己的每根头发和每根睫毛里都充满了天地元气。   腹部里的气漩变得越来越大,边缘处的速度自然越来越快,甚至隐隐让他产生了内脏被生生切开的痛楚感觉。   他知道任由这种情况继续,自己会被不停涌入的天地元气暴体而亡,但他依然没有停止,只是默默念着那四个字,不停等待着最后那刻的到来。   就在天地元气完全充斥他身体每一处,开始要侵伐他真实的身躯时,就在那极短暂的一瞬间,宁缺用强悍的意志,忍着识海震荡所带来的恶心感,忍着那股并不真实却异常可怕的痛楚,让念力落在了体内的气漩上。   很多年来,他一直不停地冥想,因为他想要修行,无论他能不能修行,他都在冥想培念,睡觉时在冥想,发呆时在冥想,写字时在冥想,给桑桑煎药时在冥想,他无时无刻不冥想。   他付出了普通修行者难以承受的毅力和渴望,所以在能够修行之后,他便拥有了普通修行者难以想像的充沛念力。   所以当天地元气已经灌入他的识海,压榨干净最后一分空间,驱散近乎所有念力时,他依然还能保有最后的清明,最后一丝念力。   当那丝念力落下时,宁缺已然浑浑噩噩的识海里,骤然闪过一道亮光。   那道亮光有若闪电,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想到了夫子留在崖洞处的那道简单气息。   那道简单气息,能够把山崖绝壁间的无数天地元气尽数召唤而来,然后压缩凝练成方雨之海,把崖洞隔绝在世界之外。   既然天地元气能够压缩,那么身体内的天地元气自然也能压缩。   被囚崖洞的三月时光,变成无数画面,在他的眼前快速掠过。   崖洞口的禁制,那片狂暴的天地元气海洋,那本叫做天地气息本原考的禁书,禁书最后的养气功法,那本没有名字的书籍里记载着的书院不器意,无数种天地元气,这些信息片段不停冲撞组合,解构重生。   原来要自在,便需要自由。   宁缺不再担心会不会暴体而亡,也不去理会那些眩晕和痛楚,只是平静内视着体内气漩,任由它自由的高速旋转扩张。   最关键的那个瞬间到来。   磅礴的天地元气占据了宁缺身体。   这时,一幕奇妙的画面发生了。   急速扩大,快要突破空间的浩然气漩,似乎因为扩张到极致的缘故,边缘的气息密度变得有些稀薄,虽然很快便会被新涌入的天地元气补满,但就在那瞬间,气漩自身的数量似乎无法抵抗漩心的引力,有了一丝颤抖。   然后气漩开始收缩!   虽然气漩开始时收缩的速度非常慢,但加速却非常快,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竟是收缩到只有最开始面积的一半!   这已经不是收缩,而是坍缩!   在宁缺完全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前一刻还磅礴无比的浩然气漩,已经全部坍缩进了漩心,变成了一个漆黑的小点!   他身躯里的浩然气,都随着气漩的坍缩而回流,离开每根骨头,每片指甲,每根头发、每根睫毛,全部灌注进了那个小点里!   虚无的空间里一片寂灭,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运动。   只有一滴像水般的液体,悬浮在空间的正中央。   那滴液体没有颜色,晶莹透明,纯净如水。   宁缺看着那个水滴,心念微动。   透明的水滴忽然开始闪耀出金黄色的光线。   美丽到了极点。   每一根光线里都蕴藏着浩然气,丝丝缕缕在他身体中流淌,如同春风细雨般,滋润着每一处干涸的土地。   ……   ……   崖洞里回复了宁静。   再也没有什么天地元气的风暴。   自绝壁间席卷而来的山风渐渐停了。   那些竹椅笔砚的碎片落在了地面上。   只有桑桑采来的那束野花,先前被风撕扯成碎片,如今花瓣相对较轻,随着轻风在宁缺身旁缓缓舞动,就像是无数只蝴蝶。   宁缺缓缓睁开眼睛。   花瓣洒落他一身。   ……   ……   崖洞内一地残骸。   宁缺摘下身上的花瓣,走到那片外壁酥落的洞壁前。   那片石壁上有四个字,勾画如剑,尽露不屈骄傲神情。   想来是小师叔当年被囚崖洞时所写,却不知为何被石壁遮住了。   宁缺在决定进行这场赌博之前,也说过这四个字。   此时看着洞壁上小师叔留下的四个字,回想起先前自己说出这四个字时的情绪,宁缺终于明白破解崖洞禁制的关键是什么。   他一直差的那口气,不是天地元气,也不是浩然气,而是因为对自由的向往从而对这苍天生出的一口不甘之气。   他看着石壁上那四个字,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像自己一样愤怒不甘的小师叔,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走出崖洞,轻轻地抱住了桑桑。   然后他走到崖畔,看着身前的绝壁流云,万丈深渊,以及那片湛蓝的天空,双手扶着腰后,大声喊道:“去你妈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第三本书   绝壁之前便是天空,依然没有什么回音,宁缺的喊声出崖不远便消失无踪,并不袅袅,更没有绕壁三年不绝。   看着绝壁旷美风光,宁缺沉默片刻后,忽然转身向崖洞里走去,只是在快要走进洞口时,双脚下意识里停了下来。   桑桑说道:“想再看看,便进去看看吧,我陪着你。”   宁缺点点头,和她一道重新走了进去。   他在这个崖洞里被囚三月,精神与意志禁受了极为严峻的考验,在那些冥思苦想,失望绝望的夜里,他无数次想到,如果能够突破禁制,走出崖洞,一定要马上带着桑桑飞一般逃离崖坪,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进这个崖洞。   然而当他真正破关出洞,又再次走回崖洞后,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静,洞里那些令他厌乏苦闷到极点的石壁,此时看上去,似乎多了很多自然的美意,眼前的洞景与往日截然不同。   只有经历过风雨才能看见彩虹,而经历过风雨的人,忽然抬头在崖坪外看见的那道彩虹,必然是最美丽的。   ……   ……   从外面进入到崖洞深处,相对应的有些幽暗,宁缺三个月来第一次从洞外走到洞内,更是有些不适应,伸出右手的食指。   精纯至极的浩然气,从他腹内那颗水滴中缓缓释出,穿通道而入雪山气海,自经脉运至手臂指间,然后化作一抹圆融的洁白光焰。   桑桑怔怔看着这幕画面,下意识里细指伸出,来到宁缺食指的旁边,心意微动,便有一团洁白的光焰生出。   两团光焰瞬间便将崖洞照耀的有如白昼。   除了桑桑指间那团光焰庄严神圣气息异常浓郁之外,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二人看着彼此指尖生出的光焰,脸上流露出笑容。   宁缺问道:“这就是昊天神辉?”   桑桑点了点头。   ……   ……   如同本原考那本禁书里的理论,世间的天地气息绝大部分来自于天空中的太阳,无论在时间的雕刻下,变成多少种特征不同的气息,本源里却是完全一样的事物,浩然气与神术所召唤的神辉,也没有任何本质区别。   只不过时间终究是世间最伟大的存在,想要在浩然气上抹去它的痕迹,最终让浩然气与昊天神辉同质同形,依然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轲浩然当年做到了。   他把浩然气修练到极致,根本不再需要需要模拟各种天地元气,而是将世界所有天地元气在体内养炼成了最纯净的存在。   所有颜色的光融合在一处,便是透明无色的阳光。   所有的天地元气融合在一处,也成了透明无色的阳光。   阳光便是昊天神辉。   巅峰境界的浩然气,和昊天神辉唯一的区别,便是缺少了天道所赋予的威严神圣气息,但浩然气又比昊天神辉多了些别的气息。   神辉属于昊天,只是赐于修神者使用。   浩然气却属于修行者自身,拥有自己的骄傲和气节。   除了这些极细微,但可能是最无法调和的差异,巅峰境界的浩然气和昊天神辉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昊天神辉可以幻化成无数种天地气息,所以西陵神殿的强者,苦修神术至巅峰时,往往可以万法皆通。   浩然气同样如此,所以当年小师叔轲浩然一法通便万法皆通,天才横溢如他,甚至不需要学习,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明白西陵神术的奥决,在魔宗石壁间刻下万道剑痕,凭剑痕里的浩然气,便筑了一道樊笼神阵。   ……   ……   宁缺看着指头上圆融的光团,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现如今的他,当然没有把浩然气修练到小师叔当年恐怖的境界,但他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且能够做到其中一些。   崖洞闭关三月,他为了解开夫子留下的题目,冥思苦想,终于寻找到了这个答案,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获得了极多的收益。   除了浩然气的变化,最重要的是,他似乎看到了昊天世界最基础的一些构造,甚至隐隐约约间,看到了从未奢望过的彼岸。   这些都是极宝贵的财富,并且这些财富必将在今后的漫长修行生涯里不断给予他支持和帮助,让他能够走的更远。   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宁缺对二师兄曾经转述过两次的那段话,那段小师叔关于命运和毅力联系的话,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此时此刻,宁缺似乎应该骄傲,但他没有任何得意的神情,走到那片外壁剥落的石壁前,就像在大明湖底那些石头间一样,就像在魔宗山门看着小师叔的笔迹时那样,双膝跪倒在地行了个弟子礼。   小师叔当年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能离开崖洞,他只用了三个月,但他很清楚,并不是自己的天赋智慧远胜小师叔,而是因为小师叔当年用绝世的天赋智慧想通了这个道理,然后夫子把他的经验留给了自己。   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永远不可能真地比巨人更高。   继承了小师叔衣钵的他,只是一个学生。   什么时候他能在师长们的智慧经验之外,拥有自己对世界的认识,构筑出全新的体系,那时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巨人,也只有到了那一天,他才能重新回到崖洞,骄傲告诉小师叔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学生。   行完礼后,宁缺站起身来,走出崖洞来到绝壁之前,想着老师与学生,很自然地想起了夫子,此时再来回思三月的囚徒生涯,他当然明白了夫子的良苦用心,夫子给他的两本书,不仅仅隐藏着小师叔当年的智慧精华源头,也不仅仅是教授他两个破禁出洞的方法,而且是要教会他两件事情。   耐心以及勇气。   ……   ……   大师兄走上了崖坪,看着站在崖畔的宁缺,温和笑了起来,缓声说道:“老师让我过来看看,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宁缺恭敬行礼,说道:“这些日子辛苦大师兄了。”   大师兄从腰间抽出那卷旧书,递到了宁缺的身前。   宁缺怔了怔,然后忽然明白了过来,看着眼前这卷旧书,不可思议说道:“这……就是老师要我看的第三本书?”   大师兄说道:“是的。”   宁缺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想到老师传授给自己的第三本书,竟是需要自己破禁出洞之后才能看,而真正令他震惊难言的事实是,第三本书竟然是那卷天书! 第一百九十九章 看天书   宁缺手中这卷旧书便是天书明字卷。   去年秋时,西陵神殿发出诰令,中原诸国组织联军北伐左帐王庭,暗中却有无数强者潜入荒原深处,便是因为魔宗山门因应天时而开启,而那些强者之所以要进入魔宗山门,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这卷天书。   然而没有人知道,昊天道门唯一失落在外、近千年不显踪迹的这卷天书,竟一直被书院大师兄很随意地插在腰间。   在荒原林畔的火堆旁,关于这卷天书,宁缺曾经和大师兄有过一番对话,甚至还掀开过这卷天书的封面,因应了西陵天谕大神官的那个预言,只是当时的他根本没有能力往天书看上一眼。   宁缺握着明字卷,就像握着一厚叠巨额银票,又觉得像是握着二师兄的高冠,无比紧张,以至于手臂微微颤抖起来。   “师兄,我真不敢看。”   大师兄看着他微笑说道:“既然老师在你破关之后让我送书前来,想必现在的你应该能看懂一些,要知道七卷天书里的这一卷最为特殊,你能看懂多少便努力去看,相信总会有些好处。”   宁缺回忆起在荒原上掀开天书明字卷时识海所受到的恐怖威压,苦笑着说道:“也不知道那个好处值不值得受这等痛苦。”   大师兄说道:“神殿天谕司的历史渊源便来于此,佛宗的某些重要理念也与此书有关,魔宗更是直接在这卷天书的基础上产生,这卷天书直接造成了我们这个世界的很多变化,你说值不值得?”   宁缺忽然好奇问道:“大师兄你一直把这卷天书带在身边,想来看了很长时间,你得了什么好处?”   “具体的好处不见得就是好处。”   大师兄犹豫片刻后,老实回答道:“而且这卷天书我也有很多地方看不懂。”   宁缺想到一件事情,说道:“师兄曾经说过,七卷天书若在世间开启,自有征兆让所有人都看见,师兄可以隔绝天书的气息,我却没有那个能耐,一旦翻开明字卷,岂不是等于告诉别人这卷天书在书院中?”   大师兄望向崖洞。   宁缺马上便明白了。   ……   ……   走入崖洞,桑桑已经提前清扫出一片干净的地面,宁缺盘膝坐下,平静心神,然后不再犹豫,伸手缓缓掀开这本天书明字卷的封页。   当他的手指掀开封页,一道极为平静淡然澄静的气息,从微黄的纸面生出,然后开始向着崖洞四处弥漫而去。   天书明字卷的气息,本来就非人间所有,自然要向天穹飘摇而去,如果让这道气息最终触碰到天穹,便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显露出所有世人都能看到的征兆,从而向人间宣告自己的开启。   宁缺不知道大师兄平时阅读这卷天书时,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把这道非人间所能有的澄静气息屏蔽住,但他今日翻开这卷天书时,并不怎么担心会被那些世间强者发现天书的踪迹。   因为他此时在崖洞之中看书,而崖洞有夫子布下的禁制。   果不其然,明字卷里散出的澄静气息,与崖洞里任何事物所散发的气息都无法相融,淡然却又决然地向着洞外飘去。   就在崖洞口,明字卷的气息遇到了夫子留下的那道气息。   两道气息相遇,没有产生怎样惊天动地的画面,甚至没有什么相斥的感觉,只是沉默互视,然后渐渐安静下来。   ……   ……   在大唐某些郡的语境中,看天书这个词,往往是用来形容阅读者和阅读对象之间存在某种鸿沟,根本无法看懂任何东西。   被囚山崖三月,宁缺的境界有所提升,精神气质更是有了飞跃般的进步,然而与已然成为传说的天书明字卷间,依然有着极遥远的距离。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三个月的辛苦修行与精神打磨,让他在翻开明字卷后,极为艰难地控制住了识海的剧烈震荡,终于可以把目光真正落在微黄的纸面上。   如今的他依然无法真正的看懂天书,但至少他可以看清楚书页上的字迹,能够记住一些玄虚的语句,只是因为天书澄静气息对人间的天然不融合,那些语句在他的脑中变得越来越细碎。   ……   ……   片刻后,宁缺毫不犹豫伸手合上明字卷的封页。   此时他只看了这卷天书的第一页。   似乎担心忍受不住看天书的诱惑,他没有再往这卷天书的封页上看一眼,甚至直接紧紧的闭上了眼睛,眉头皱的极紧。   他的识海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再也无法承受明字卷澄静气息的冷漠注视,所以他必须离开这个远远超出自身能力的世界。   天书第一页里那些古朴的字迹,还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去,却已经变得细碎不堪,如同山崩之后的漫天碎石,根本看不到那座山原先的壮阔景致。   看天书果然就是看天书,根本无法看懂,甚至记不住什么。   宁缺觉得有些遗憾。   然而在崖洞里闭关三月,夫子没有出面,便已经教会了他一些东西。   那便是他曾经想到过的耐心以及勇气。   宁缺不甘心就此罢手,双眼紧闭,眉头皱的愈发紧,双手紧握搁在膝头,开始试图把脑海里那些细碎的天书字迹还原。   这种尝试需要思考,而人类一旦思考,天书似乎便开始在虚无的空间里冷笑,让他的识海里剧烈痛楚起来。   如果换成别的人,肯定无法完成对这些天书字迹的重组。   但宁缺拥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   更关键的是,两年前他初入书院,登旧书楼观书不倦,哪怕吐血昏迷也不放弃,其后他终于用永字八法,接近了那些只有洞玄上境修行者才能看懂的文字,他对文字有一种先天的敏锐直觉,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能力,所以颜瑟大师才会认定他有神符师的潜质。   这些过往和经验,尤其是那些看书时的痛苦和惘然情思,如今看来,似乎都是某种准备,准备着他今天观看这卷天书。   所谓机缘,大概便是如此,而且这种机缘不是昊天安排的,也不是夫子安排的,是他自己通过自身的努力得到的。   随着时间流逝,天书明字卷残留在他精神世界里的那些玄虚破碎字句,渐渐地重新复原重构,就如同漫天的碎石依循着精确到极点的顺序,依次落在地面上,然后渐渐重新生出一座大山。   宁缺终于想起来了明字卷第一页里的几句话。   开篇第一句是:明者,日月也。   ……   ……   “日月轮回,光暗交融,生生不息,自然之理。”   “自然之理谓之道。”   “道以衍法。”   “法入末时,夜临,月现。”   ……   ……   宁缺不明白天书上记载着的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但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和恐惧,尤其是当他想到某个关键点时,顿时惊醒过来。   他抬头向崖洞外望去,发现已是深夜,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思考了很长时间,膝上那卷天书已经不见,大师兄和桑桑也不知去了何处。   深夜的山崖上方,繁星满天,却没有月亮。   宁缺看过月亮,在这个世界里他无数次怀念过月亮,无论是圆如银盘,还是弯若秀眉,然而他却再也没看见过。   所以他很确认这个世界真的没有月亮,甚至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知道月亮是什么东西,那为什么明字卷里会有月亮?   天书明字卷第一页里那些字句,仿佛是某种预言。   宁缺越想越觉得浑身寒冷。   所以他过了会儿,才注意到悬崖畔那个高大的背影。   就在看到那个高大背影的瞬间,一股暖流涌进宁缺的身躯,把那些惘然恐惧和不安尽数化为深春的花香叶意。   宁缺站起身来,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膝盖,走出崖洞来到崖畔,跪在那个高大背影身后,重重叩了个头。   现在他早已理解了夫子把自己囚进崖洞的苦心。   听到宁缺磕头的声音,夫子没有回头,看着夜穹中那些如同镶嵌在黑绒布里宝石般的繁星,忽然问道:“你看懂了几句?”   宁缺沉默片刻后,把自己从日字卷上记住的那几句话复述了一遍。   “明字日月也,明字卷讲的便是日月轮回之理,日月轮回,光暗交融……”夫子皱眉说道:“然而月究竟是何物?”   宁缺沉默不语。   夫子缓缓转身,被夜色笼罩的崖畔,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宁缺看着老师,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夫子看着他,忽然说道:“在松鹤楼的露台上,你说我是个可怜的老头。”   宁缺尴尬地笑了笑,想要解释。夫子没有让他辩解的意思,继续说道:“在说我是可怜老头之前,你曾经嘲讽了我一句。”   “当时你嘲笑我,我没有看过月亮。”   “如此说来,你想必是见过月亮的。”   夫子看着只有满天繁星的夜空,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么,什么是月亮?”   宁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声音微涩说道:“老师您都不知道月亮是什么,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夫子收回望向夜穹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因为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人,包括我,而你却是一个生而知之的人。”   听着这句话,冷汗瞬间从宁缺的身体里涌了出来,打湿衣背。 第二百章 夫子论夜   这个世界上一直都有月字,比如月轮国,比如月轮国里着名的月桂,再比如以月桂花瓣颜色而出的月白色,但这个世界里的月字,一直没有具体的字意,就如同轻重清浊一般模糊指向淡淡的意味。   夫子此时问的月当然不是指颜色,因为他问的是月亮,因为这个问题,宁缺顿时紧张无措起来,起来,按照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在这种时候,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装傻,但这时候如果他再装就是真傻。   因为夫子已经点明,他是一个生而知之的人。   宁缺低着头,感觉着冰冷的汗水在背后流淌,渐湿衣襟,沉默很长时间后,声音微颤说道:“日月轮回,光暗相对,想来那月亮可能是和太阳相对应的一个东西,太阳出现在白天,月亮出现在黑夜。”   夫子说道:“具体一些。”   宁缺看着身前不远处的山崖绝壁,星光下的流云,再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说道:“可能是……一个悬浮在夜穹里很大的石球,因为能够反射太阳的光线,所以在夜里显得很明亮。”   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能够形容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月亮。   夫子看着他微微一笑,帮助他给出了一个也许并不合理,但至少可以说得通的解释:“看来你在梦里看到的画面很有趣。”   听到梦这个字,宁缺抬起头来,看着站在崖畔的老师,看着夜风中轻舞的衣袂,隐约间似乎捕捉到了一些什么。   “这个设想确实很有趣。”   夫子转身望向夜穹,赞叹说道:“万古长夜,总需要有些光明。”   “世间万事万物隐然对应,有日现于白昼,相对应的有个月亮也不错,可是如果真的有月亮,它会在哪里?如果月亮如你所说反射着太阳的光线,那么岂不是说黑夜时,太阳也在我们的世界中,只不过看不到?”   “那么黑夜之时,太阳又在哪里?真像西移落山时那般,降落到了我们脚下这片大地的更下方,然后清晨时再生起?”   “那岂不是说太阳在围绕着我们这个世界转动?可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大地,边缘处是无尽的深渊,为什么当年我等待了十几天,也没有看见太阳落下深渊,它只是那般突然的消失?”   夫子负手看着夜穹,自言自语说道,他并不是在对宁缺说,而是在与过往无数年间苦苦思索答案的自己进行对话。   片刻后,他望向远处原野间的长安城,皱着眉头说道:“有很多地方依然不通,如果这个世界是个球,似乎便通了。”   俗世里的人们,习惯了太阳东生西落,习惯了日复一日笼罩在昊天的光辉之中,就如同看惯了街畔的早点摊,井沿上的青苔,从来不会对这些事情产生什么疑问,更不会去思考这些事物为什么会存在。   但夫子不是俗世里的人,他需要思考。   前面这番喃喃自语,世间大概没有几个人能听懂,甚至听到这些话的人,会认为夫子是个有些疯癫的老头儿。   宁缺听懂了一些,情绪有些惘然,然后便是无尽敬佩。   夫子明显没有什么天文知识,只是依照宁缺的形容简单推理,便快要触及世界的真相,只不过那个真相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另一个世界,却不知道那个世界存在于久远的过去,而是很久之后的未来。   “这片夜空我看了很多年。”   夫子指着山崖上方高远而漆黑的天幕,指着彼间悬缀着的繁星点点,说道:“无论是多年前还是多年后,那些星星始终停留在它们原先的位置,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说明大地与天空的相对位置是固定的,这种稳定充满着一种古典肃穆的永恒美感,但看的时间长了不免有些乏味。”   宁缺顺着老师的手臂望向夜空,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   “但从天启元年开始,夜空里的这些星星一天比一天变得黯淡起来,凡人眼中根本看不到区别,但我知道它们在变暗。”   夫子说道:“其中有一次变暗的过程,被钦天监的官员看到,才有了那句夜幕遮星,国将不宁的批语。”   宁缺知道正是这句钦天监这句批语,让大唐帝国陷入了一场纷争,间接导致数年后李渔远嫁草原,然而他今天听到老师的话,才知道原来这句批语竟然是真的,至少前半句是真的,原来夜空里的星星真的在变暗!   “哪里会是国将不宁的事。”   夫子笑了起来。   宁缺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些,没有想到夫子接着说道:“如果整个人世间都进入了万古长夜,又哪里会只有大唐一国不得安宁?”   想到明字卷里那些类似于预言的语句,想到某些传说,宁缺难以控制心头的紧张和恐惧,问道:“老师,难道真的有冥界入侵?”   夫子说道:“天书明字卷预示了黑夜的到来,在西陵教曲和佛宗古卷中,也有相关的传说故事,因为这些预言和传说,无数年来有多位智者对此发思,千年前那位光明神座远赴荒原传道,却开创了魔宗,佛宗诸寺枯守深山定禅不动,大概都与此有关,至于传说是不是真的,却没有人知道。”   宁缺问道:“老师您也不知道?”   “我说过,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人,哪怕是生而知之的人,也只能知道梦里他曾经看到的那些事物,未曾见过,他依然不知。”   宁缺沉默不语。   夫子看着头顶的夜穹,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两年我和你大师兄在世间游历,中间去了一趟极北寒域,发现那处的黑夜已经明显变长了很多,热海竟然都渐趋冷凝,所以荒人才被迫撕毁千年之约冒险南归。”   宁缺听过冥界的传说,市井之间的百姓绝大多数都知道这个传说,只不过传说毕竟是传说,加上西陵神殿对这种传说向来冷漠无视,所以这个传说变得愈发虚无缥渺起来。   然而夫子本身就是传说中的人物,当冥界的传说从他口中凝重说出时,并且似乎隐约有了证据时,那么传说只怕便是真的。   宁缺觉得一片寒冷,湿透的衣背仿佛要结成冰。   “没有谁注意到,即便是长安城去年冬天,也比前年更冷些,当然这或许只是偶然,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依然认为冥界入侵还只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故事,因为没有谁发现过冥界,我也没有。”   夫子看着宁缺略显苍白的脸,安慰说道:“而且就算万古长夜来临,按照明字卷和佛宗古卷里的记载,也不可能是个很短暂的过程,必然极其漫长,或许百年,也许千年,甚至万年,和我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宁缺黯然说道:“老师又在骗人,如果你真不相信冥界入侵的故事,又怎么会到处去找冥界,而且怎么可能需要万年时间。”   “那你告诉我,冥界究竟在哪里?”   夫子微笑看着宁缺,笑容里似乎隐藏着无比丰富的意味,问道:“或者说,在你的那些梦里,冥界在世界的哪个方向?”   宁缺感受着老师的目光,想起光明大神官关于自己身世的离奇说法,衣间冰寒的汗水瞬间消失无踪。   难道自己真的是冥王之子?   难道说老师早就知道自己是冥王之子?   ……   ……   宁缺根本无法接受这种说法,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冥王是什么,而且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来自何处,而且如果这种说法成立,自己真是什么传说中的冥王之子,那么当年西陵神殿在长安城里掀起的那场血雨腥风,便似乎有了某种凭由,而他非常厌憎这种凭由,哪怕这种凭由没道理。   看着他焦虑不堪的神情,夫子笑了笑,说道:“当世人思考的时候,昊天总是在发笑,如果真有冥界,将会入侵人世间,那也是无上天道才需要考虑、有资格考虑的事情,你这个孩子又能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如果什么都不能做,那么你如此痛苦焦虑,又有什么意义?”   宁缺并不同意老师的这种态度,想着大师兄当年朝闻道、夕入道的画面,心想朝闻道夕死也可,就算不能改变世界毁灭的最终结局,甚至有可能看不到这个结局,从而可以自在快乐地和桑桑一起在人世间白头到老,但只要是能够思考的人,总想知道时间的尽头是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   不过既然不想再讨论这件事情,尤其是不想再和他讨论这件事情,那么无论他再怎么发问,夫子都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宁缺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夫子认真问道:“那么老师,请你告诉我小师叔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这件事情对我有意义。”   知道这件事情对宁缺确实很有意义,因为他现在正走在小师叔当年的那条道路上,而且他想要改变这个故事的结局。 第二百零一章 如果真有天道   夫子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天道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宁缺想了想,对于天道这种虚无缥渺的存在,自己还真没有什么概念。   “没有,您刚才不是说过,当世人思考的时候,昊天总是在发笑?”   “但有些时候,即便被取笑,我们依然要思考,如果婴儿迈出第一步时摔倒被人嘲笑后,便不再尝试,那他必然一辈子都不会走路,如果你学书法时,写的第一个字太难看,便不再继续,那么你必然不可能成为现在的宁大家。”   “老师,我觉得你这时候就是在取笑我。”宁缺笑着说道。   他想起自己多年来苦苦求索能够踏上修行之路的方法,捧着太上感应篇茶饭不思时,也曾被渭城里的人们取笑过,而自己并没有放弃,才最终有了今天。   然后他想起自己和桑桑颠沛流离、凄苦不堪的一生,确认自己一直以来禀持的看法是正确的,那么苍天肯定没有一双始终俯瞰着人间悲欢离合的眼睛,因为命运对待世人并不公平。   所以他思考片刻后回答道:“天道是很虚无的存在。”   夫子对他的回答有些满意,说道:“昊天有没有生命,我们不积善成德,有没有具体的形态,我们不知道,昊天在哪里,我们依然不知道,但他有没有意识,师弟他以死亡为代价再一次做出了确认。”   微寒的夜风卷动了崖下的流云,挟着湿冷的水汽,一往无前地撞向绝壁,然后四处流散,渐渐漫至崖坪之上,平添几分凉意。   夫子抬头望向高远而冷漠的天穹,悠悠说道。   “如果真有天道,它俯瞰世间,大地上那些艰难求存的百姓,甚至是那些看似可以呼风唤雨的修行者,也只能是些蚂蚁一般的存在。”   “如果真有天道,它根本不会对蚂蚁投予丝毫怜悯与关注,而当那些蚂蚁里有几只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它,甚至开始生出薄如羽翼的双翅飞向天空,试图挑战它时,它的意识和意志又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真有天道,那么天道无形,更加无情。”   ……   ……   宁缺看着站在崖畔夜风中飘然若仙的老师,思考着这连续三句如果真有天道,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坚定说道:“但老师你不是蚂蚁。”   夫子大声笑起来,笑声中满怀壮阔之意。   这道笑声自崖畔骤然升起,直刺高远冷漠的天穹夜色,崖壁间的云海恐惧乱流,直至夫子的笑声渐远,云层才恢复了平静。   夫子站在崖畔,看着夜星乱云,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感慨说道:“棒子老虎鸡,可惜没有虫子。”   棒子老虎鸡是最简单的酒拳,但宁缺知道夫子当然不是此时想要饮酒,才会说出这句话,他心想这种简单甚至粗浅的形容,想必便是老师此生对昊天的认知,只不过言俗意深,他暂时还无法了解。   夫子先前的话,解开了他心中某些疑惑,却又生出了一些新的疑惑,如果小师叔当年便是那只生出双翼的蚁蚂,想要飞上天穹,因为触动了天道的尊严则遭天诛而死,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人世间亿万蚂蚁,肯定有不只一只曾经抬起头来,向着天空望过一眼,漫长的岁月里,肯定有很多人曾经试图飞向那天湛湛青天。   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像小师叔一样壮烈地死去,还是真的如西陵教典里记载的那些羽化故事一般,回到了昊天光辉的怀抱,进入了完美的永恒?   如果说当年小师叔的境界,已经不允许他再在浊世里继续停留,那么他为什么没有选择进入永恒,而是选择对天道发起挑战?   仅仅是因为骄傲吗?   可老虎再如何凶猛骄傲,也不会无缘无故对着猎人的哨棒厉啸。   还有一个问题,夫子为什么还留在人世间?夫子把自己的翅膀收敛在什么地方?夫子难道不想去看看天道真实的模样?   他看着崖畔的夫子说道:“老师,还有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   夫子说道:“你什么时候能把第三本书完全看懂,大概也就能明白了。”   宁缺知道那必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事情,沉默片刻,从今夜这番完全务虚的玄妙谈话气氛中摆脱出来,回到真实的人世间,诚恳请教道:“学生如今体内的浩然气可以伪装成天地气息,只是这身体却不好遮掩,若让人的兵器落到身上,昊天道门一定能瞧出古怪。”   夫子说道:“你不是让人对世间传话,说自己正在符武双修?”   宁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武道修行,哪里能骗得过人?”   夫子微嘲说道:“修行之事,只要你能打得过人,自然便能骗得过人,不要让人伤到你的身体,谁会知道你身体的古怪?”   宁缺沉默不语,心想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变化无端,凶险异常,就算自己境界增进不少,又哪里能够确保不让对方的本命剑之类接触到自己的身体?就算是道痴叶红鱼,想必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   夫子看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年师弟离开这个崖洞后,便再没有让任何人接触到他的身体,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   ……   夫子离开了崖坪,在其余的深夜里,宁缺一直坐在绝壁之间,思考并且分析着夫子先前说的所有话,并且对自己被囚崖洞三月的时光做了一次细致的梳理,把那些境界心志上的收获转化成了身体里的实际存在。   天光熹微时,桑桑回到了崖坪上,服侍他洗漱完毕,带好所有的行囊,顺着斜斜狭窄的石径,向山下走去。   一路绝壁风光依旧,石径陡峭险峻,瀑布注入云海。   顺着那道峡谷向东走不过数步,便看见了陈皮皮的身影。   然后是诸位师兄师姐。   书院二层楼弟子,今日都来欢迎小师弟出关。   唐小棠蹦蹦跳跳跑了过来,从桑桑身上解下一些行李,瞪了宁缺一眼,然后牵着桑桑的小手,走到了前头。   大师兄看着宁缺温和一笑,说道:“这些天辛苦了。”   宁缺揖手弯腰,对着师兄师姐们行礼,说道:“师兄师姐辛苦了。”   众人高兴围了过来,向他表示祝贺。   十一师兄送给他一束野花,桑桑有些不乐意。   九十两位师兄开始弹琴吹箫,好不得意。   五八两位师兄发现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总不能这时候拉着宁缺去下棋,只好不停重复着恭喜恭喜的话,就像是无趣的四劫循环。   六师兄拍打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那双打惯铁的手,险些把他打到吐血,七师姐上前疼爱地掐了掐他的脸蛋,险些掐出血来。   二师兄站在远处,脸色有些难看,看着宁缺有些紧张的目光,却还是点了点头,唇角甚至挤出了一些极为罕见的笑容。   ……   ……   今日书院后山一片欢声笑语,四面透风的大草舍内,饭菜香气四溢,七师姐和唐小棠桑桑主厨,弄了好丰盛的筵席。   筵席即是为了欢迎小师弟宁缺终于成功破关,不用被囚禁在崖洞中悲惨老死,也是为了欢迎老师结束游历天下归来,虽然欢迎的时间晚了三个月,最重要的原因却是这是宁缺的拜师礼,他将正式拜在夫子门下。   宁缺跪在夫子椅前,恭恭敬敬,老老实实,毫不偷奸耍滑磕了三个响头,只可惜他修行浩然气后身体太过结实,这三个响头把身前的青砖砸的露出了裂缝,额头却依然没有流血,甚至连青肿都没有,只有些灰尘。   没能趁机让老师看看自己的诚意,顺道拍拍马屁,他觉得好生遗憾。   站起身来,从三师姐手中接过一盏温茶,宁缺走到夫子身前双手奉上,夫子接过缓缓啜了一口,拜师礼便正式完成,显得非常简单。   七师姐抱着一堆衣服走了过来,问道:“小师弟,选个颜色。”   宁缺微微一怔,望向师姐怀中,才发现她抱着的都是书院院服,时逢春日,自然都是应时的春服,和前院院服相比较,二层楼学生的院服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只是在颜色上多了很多选择。   他望向草舍四周的师兄师姐们,注意到大家的选择似乎都很随意,三师姐依然还是那袭宽大的淡青色院服,大师兄则是穿着旧袄,根本没有穿院服,其余人的院服颜色纷杂不一,有红有灰。   七师姐看着他犹豫的神情,打趣说道:“确实得慎重些,选了可就不能换了。”   宁缺下意识里望向桑桑,自从离开岷山不再做兽皮野人进入渭城之后,两个人穿什么衣服,向来由桑桑做决定。   桑桑点了点头。   宁缺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师姐,我要那件黑的。”   七师姐笑着说道:“后山里你可是第一个挑黑色的人,小师弟果然有眼光,男要俏,一身皂,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某些笨人可是从来都不明白。”   站在夫子身后的二师兄严肃莫名。   大师兄看着正把黑色院服往身上套的宁缺,忍不住轻声一叹。   夫子轻捋胡须,看着宁缺问道:“为什么要选黑的?”   宁缺在桑桑的帮助下,把斜襟布扣系上,老实回答道:“黑色禁脏。”   这是真实的答案,他和桑桑根本没有想到男要俏一身皂,主仆二人更在意的是怎么少洗几次,节省些水和皂。   大师兄怔住了。   夫子捋须的手指微微一僵,笑着摇了摇头。 第二百零二章 不肯登场的书院之耻   筵席散后,二师兄走到宁缺身前,说道:“那名南晋剑师还在院外等你,既然此间事情已了,你什么时候出去?”   宁缺笑着说道:“反正也没有人知道我从崖洞里出来,着什么急,且让他继续等着呗,我先休息玩耍两天再说。”   这话说的有些无耻,二师兄却没有动怒,只是看着他冷冷说道:“你破关的消息,我已经告诉了前院的教习,所以你不要想着还能拖时间,快点出去把这件事情办了,不然老让柳白的弟弟坐在书院门口,成何体统。”   宁缺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才从与世隔绝的崖洞里脱身而出,才吃了一顿饭,连澡都没有写,就要去和别人打生打死,有你这么做师兄的吗?   他心中大怒,然而脸上却是丝毫怒色都没有,看着二师兄委屈说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出去会会那厮。”   二师兄离开后,陈皮皮凑了过来,担忧说道:“怎么办?你被囚崖洞这些天,那个姓柳的家伙一直在书院外等着,却也没有白等,境界实力好像比刚来时甚至又有提升,我看你真打不过他。”   “不管那么多,我先歇会儿再说。”   宁缺看着消失在山林里的二师兄的背影,神态极为放肆,声音却压得极低,说道:“现在老师回来了,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陈皮皮眉开眼笑说道:“就是这个道理,现如今二师兄还想像以前那般严厉管教我们这些师兄弟,我们就找老师告状去,你不知道老师他向来不爱理会这些琐事,通常都会保持沉默装傻,我们就可以假称老师发了话去骗大师兄,然后用大师兄去压二师兄,除了你的亲事,二师兄可从来不敢违逆大师兄。”   这番话有些车轱辘乱转的意思,宁缺沉默片刻后,看着他感慨说道:“真没有想到,原来你的无耻也有我几分风采。”   陈皮皮正欲反唇相讥,忽然间敛去脸上轻佻的神情,把双手背到身后,看着宁缺云淡风轻说道:“你是师弟,我不与你争执。”   宁缺微异,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余光看见唐小棠的身影,顿时明白了一些,嘲讽看了陈皮皮一眼,说道:“出息。”   陈皮皮很没出息地不敢与他眼光对视,向着唐小棠迎了过去。   唐小棠却是根本不理会他,直接走到宁缺身前,声音清脆说道:“宁……”   这个字刚一出口,小姑娘便想到一件事情,怯怯住了嘴。   她看了看四周,发现老师余帘不在,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小胸脯,可爱地吐了吐小舌头,继续说道:“小师叔,我要带桑桑去玩。”   清晨时分,书院后山下了一场温柔的春雨。   唐小棠要带着桑桑进山,去采那些新生的蘼菇。   宁缺望向桑桑,心想小丫头这三个月陪着自己在崖洞里苦捱,虽说偶尔能够下山逛逛,但想来也憋的不轻,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去吧。”   看着两个小姑娘手牵着手向山上走去,陈皮皮重新站回宁缺身畔,想像着将来的生活,感慨说道:“她们两人现在提前便成了好朋友,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加强一些交流沟通,以免将来婚后被收拾的太惨。”   “出息”   宁缺看着他不屑说道:“我家向来是我主事,你什么时候能够让唐小棠替你打洗脚水了,才有资格来和我讨论这些问题。”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便向镜湖方向走去。   陈皮皮在他身后喊道:“你要去做什么?小心别碰着二师兄。”   宁缺大怒,心想你故意喊这么大声音,岂不就是想着让二师兄听见?   他转过身来,看着三步外的陈皮皮大声喊道,就像是在与对面山崖里的农夫对话,嘹亮的声音在书院后山不停回荡。   “我去验货!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唐小棠那件事情!你听到了吗?”   陈皮皮听到了,然后痛苦了,想着二师兄三师姐甚至唐小棠本人都可能听到了宁缺这番无耻的栽赃,他便想在草丛里找个兔子洞钻进去。   ……   ……   这是一把样式很普通的朴刀。   暗黑色的细长刀身看上去就像是夜色下皇宫的飞檐,线条微弯而流畅,锋利的刀口上泛着寒光,设计为双手握的长柄上捆着细密的哈绒绳,单从外表看上去,仿佛就是当初三把朴刀里的任意一把。   但宁缺刚握住这把朴刀时,便知道这是一把全新的刀。   因为手掌间传来了一道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感觉,这把细长朴刀竟是难以想像的沉重,和眼中所看到的体积长短完全不符。   如此细长的刀身,居然拥有如此的重量,可以想像密度高到什么程度,自然也可以推测出,会有多么的坚韧。   “你说要三刀合一,所以我把那三把朴刀全部都炼进了这一把刀里。”   六师兄像看着孩子般看着宁缺双手捧着的朴刀,憨厚说道:“本以为很简单,但没想到这么困难,融墨反而顺利,麻烦的是锤炼的部分。”   把三把朴刀合炼成一把,等于完全相同的体积里要融进三倍的金属量,宁缺心想若非千锤百炼,哪里能够做到,不由对六师兄好生感激。   六师兄递过一个不知是什么皮革制成的刀鞘,说道:“刀身上的符线,用的就是你设计的那种,不过四师兄说,最好还是由你自己亲手刻画。”   宁缺对六师兄诚挚道谢,便准备动手开始刻符,有了过往制造元十三箭的经验,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多难度。   然而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沉默片刻后,把这把沉重的朴刀收进了刀鞘中,看着不解的六师兄说道:“以后再说。”   “自己的武器当然要由自己作主。”   六师兄说道:“小师弟,我只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我对这刀真的非常满意,如果要给这把刀取名字,一定要想个好听的名字。”   宁缺身体微僵,想着上次大家伙一起研发符箭时的经历,想起那些银箭、穿云箭乃至元十三箭这类极不靠谱的名字,顿时理解了六师兄心头的担忧,戚戚而有同感,坚定说道:“师兄放心,到时候我请老师赐名。”   六师兄犹豫片刻后说道:“小师弟,其实……老师取名字也不怎么靠谱。”   师兄弟二人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决定暂时搁置给新刀命名一事。   掀开匣子,宁缺看着自己请托六师兄制造的另外一样事物,高兴说道:“真没想到能这般光滑,师兄你用的什么材料?”   “这个小玩意的制造工艺并不困难。”六师兄说道:“请工部去寻了些黑水晶,然后做些边框,还多做了个,这里一共是三副。”   宁缺心想这个东西越多越好,忽然间他又想到一件事情,看了看四周,确认桑桑不在附近,凑到六师兄身前,低声说了半天。   六师兄浓眉微皱,不解问道:“透明的水晶倒是好找,哪怕要求没有一丝杂质也不困难,如果是为了防尘,为什么一定要有那般微小的弧度?研磨雕琢起来要求太高,就算用水磨功夫也不能保证。”   宁缺犹豫片刻后,说道:“我有个朋友,她眼神一直不太好,看东西总有些模糊,她如果戴着这个东西,可以改善这种情况。”   六师兄微惊,心想小师弟果然是天赋其才,脑子里居然有这么多奇思妙想和智慧,连视力受损居然也能治?   就在他正准备刨根问底,弄明白为什么带着那种曲线的透明水晶,能够帮助视力受损之人时,厚重的皮门帘被人掀开,四师兄走了进来。   看着宁缺背在身后的那把刀,四师兄问道:“符刻好了?”   六师兄摇了摇头。   宁缺解释说道:“呆会儿有件事情要做,以后再刻。”   四师兄微微皱眉,说道:“原来你知道自己还有事情要做?二师兄让你赶紧去解决问题,你还在这里呆着干嘛?虽然那些看热闹的人进不了后山,但一想着书院门外围满了闪杂人等,我就觉得不舒服。”   宁缺幽幽想着,只是觉得不舒服,便要把自己这个小师弟赶出书院去打生打死,你们这些当师兄的自然觉得那个南晋年轻强者只是不起眼的渣渣,但那个人是剑圣柳白的亲弟弟,你们的小师弟可真不见得能打赢啊。   他看着向沙盘处走去的四师兄,试探问道:“师兄,二师兄在哪儿?”   四师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去书院侧门完结那件事情,说道:“二师兄随老师去西潭钓鱼去了。”   ……   ……   在西潭钓鱼,既能看风光,享受垂钓乐趣,又可以多陪陪老师,拍尽马屁,真是幸福无比,而自己却要去书院侧门打架,像钩上鱼儿般垂死挣扎?   宁缺越想越觉得不平衡,根本不愿意出后山,然而他又担心自己留在后山里会被二师兄撞见,那可是比和剑圣亲弟决斗更危险的事情。   忽然间他想到,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便循着瀑布声音,悄悄走到二师兄的小院之外,双手攀着低矮的院墙,探头向院内望去,确认那只可怕的大白鹅不在,顿时放下心来。   拍掉手掌上的灰尘,宁缺潇洒推门而入,看着屋内那个清稚可爱的小书童,得意说道:“我要洗澡睡一觉,有热水没有?”   小书童睁着大大的眼睛,神情无辜看着他。   书院的人都知道,有一名南晋年轻强者向宁缺发起了决斗的请求,而且对方坐在书院侧门外的蒲团上,整整等了宁缺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里,那位南晋强者被风吹日晒,雨淋灰掩,生活可称艰难,甚至要比在崖洞里闭关的宁缺更为辛苦。宁缺明知现在的情况,破关而出后却没有第一时间去应战,居然还有闲情洗澡睡觉? 第二百零三章 大热闹   看着蛮不讲理,推门而入便要洗澡睡觉的宁缺,小书童目瞪口呆,半天才醒过神来,颤声问道:“小先生,你……你……要做什么?”   宁缺笑着说道:“我要活吃了你,赶紧给我倒碗酱油,再配点辣根。”   小书童大惊,又有些不好意思,微羞说道:“小先生,我可不好吃,少爷经常说我不爱洗脚,身上是臭的。”   宁缺怔了怔,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成成成,我把自己洗干净了吃自己。”   小书童真是个乖巧的孩子,连宁缺这般荒唐的要求也不知该如何拒绝,竟是老老实实去灶房烧了一大锅热水。   热雾蒸腾间,宁缺满足地躺在大木桶里,看着忙着找毛巾的小书童,问道:“说起来,我还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书童把毛巾搁在桶洞,轻声细语回答道:“我叫许家纶。”   “这名字不错,就是显得太文气了些,得改。”   宁缺挥手说道:“你说话的声音总是这般细,以后就叫小蚊子吧,听着可爱。”   小书童笑了笑,又去接了桶热水,然后很认真地说道:“小文子这个名字不错,不过许家纶这三个字是少爷起的,我这时候去问问他?”   宁缺一惊,脑袋沉到水下,险些呛着,连连说道:“可不敢告诉他,你家少爷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洗完澡,宁缺真的就在二师兄的小院里美美地睡了一觉,待他醒来时,太阳已然过了中天,向西方缓慢移去,照耀着庭院。   换好崭新的黑色院服,请小书童帮忙梳头,宁缺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很是满意,心想果然随便来个人都比桑桑的头梳的要好。   向小书童道过谢,宁缺便离开了小院。   虽然他真的不想和那个剑圣柳白的弟弟打上一场,但他更清楚,对方在书院外坐等三月,绝对不会中途撤走,自己总不可能一辈子就躲在书院里不出去,终究是要打的,那么晚打不如早打。   因为在崖洞里闭关三月,破洞而出得闻春风,得见野花,他此时无论身体还是精神状态,都处于最饱满完美的时刻。   甚至隐隐约约和在荒原大明湖畔破境后的感觉有些相似。   ……   ……   南晋剑圣柳白之弟与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的决斗,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有足够发酵的时间,所以较诸宁缺与观海僧一战,与道石之战要轰动很多,吸引了世间所有修行者甚至是很多俗世百姓的目光。   书院后山的师兄们虽然急着让宁缺把这件事情处理完毕,却对这件事情本身没有任何兴趣,各自痴各种痴的人们,早已超脱了胜负的执念,根本不关心宁缺究竟能不能战胜那名年轻强者,至于宁缺可能会受伤,甚至会死……   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敢在书院门口杀死夫子亲传弟子的人,别说那名南晋年轻强者是剑圣柳白的亲弟弟,就算是当世第一强者剑圣柳白自己,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因为书院有夫子。   所以当宁缺洗浴静思完毕,身着黑色院服,于春风间飘然而赴前院,心中生出风萧萧兮之感时,根本没有人来送他。   当然桑桑会跟着他。   唐小棠跟着桑桑。   陈皮皮跟着唐小棠。   走到后山崖坪边缘草甸时,宁缺忽然停下了脚步,向草甸下方那条溪望去。   二师兄养的大白鹅此时正在溪边。   今天它没有喂鱼,而是高昂着头,在草甸里骄傲地行走。   大黑马垂头丧气地跟着大白鹅的身后,不敢落后一步,不敢超前一步。   小雪狼则是畏缩地跟在大黑马身后,小心翼翼保持步伐与前面两个家伙一致。   大白鹅走的很是认真,走到草甸尽头,便再次折回,行走的线路,是一条笔直的线条,没有丝毫偏差。   回头时,它看到了大黑马垂头丧气的模样,愤怒地叫了两声,声音很严厉。   大黑马顿时像是看到了宁缺一般,恐惧地连忙抬起头来,扮演出高傲优雅的模样,它又想讨好大白鹅,咧着厚唇皮,所以显得格外滑稽。   站在草甸上方的四人怔怔看着这幕画面。   唐小棠看了宁缺一眼,嘲笑说道:“小师叔养的这马,倒真和小师叔你的性情有些像,胆小如鼠又溜须拍马。”   宁缺看着黑马那副模样,便觉得极为丢脸,此时被唐小棠一说,愈发羞恼,说道“师侄养的小雪狼倒是精神,尾巴却怎么总耷拉着?”   唐小棠耻笑道:“总比某人让对手在书院外晒太阳枯等,自己却是偷偷洗澡睡觉养足精神好,小师叔真够阴险的。”   宁缺说道:“好说好说。”   陈皮皮本想替宁缺解释两句,但看着唐小棠清稚的眉眼,便不知为何心头一虚,说道:“是啊,师弟此举有些过于阴险。”   桑桑看着草甸下说道:“那只大白鹅真神气,感觉像是操练军队,这么说起来,它岂不是后山里的将军。”   “将军再骄傲得意也没有用,因为他操练军队总是要给皇帝陛下看的。”   宁缺看着溪畔草丛里屈着前膝闭目养神的老黄牛说道。   果不其然,大白鹅带领着大黑马和小雪狼完成了四次来回队列前进,来到了老黄牛身前不远处,恭敬地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   老黄牛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它,轻轻上下摇晃了一下牛首,然后似乎觉得这件事情太无聊,转过身去嚼了口草,然后继续养神。   宁缺看着那头把青草嚼成沫,却不吞进腹中,反而厌恶地呸出来的老黄牛,看着老老实实站在它身后的三个家伙,若有所思。   这里是神奇的书院后山,后山的兽都这般骄傲,那么自己做为后山的人,理所当然应该更骄傲,那么,便去证明自己的骄傲吧。   ……   ……   书院侧门很偏僻,平日里向来幽静,除了后山里的人们偶尔会从此间进出之外,罕有人至。但随着南晋强者柳亦青向书院递交了挑战书,并且在侧门外的蒲团上坐下后,侧门附近顿时变得热闹起来,书院前院学生以及长安城纷至沓来看热闹的百姓,仿佛要把这里变成一处风景名胜。   尤其是今天,侧门外围拢了逾千民众,如果不是朝廷反应神速,派出羽林军前来维持秩序,只怕清幽草林早就被兴奋的人群踩到稀烂。   普通世人很少能够见到修行者,更何况是修行者打架,长安城因为强者云集,所以城中的百姓在这方面的见识稍微多一些,但像这种可以近距离观看的机会却依然是极为罕有。   有人挑战书院一事,已经传了三个月,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决斗的地点,甚至很多长安百姓已经来看过那名坐在书院门口的南晋人,今天当被挑战的书院十三先生破关出洞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后,无数人都过来看热闹。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大热闹。   不远处山坡上有条青石铺成的官道,道畔密集停着数十辆马车,想来长安城里有些府上的小姐,也无法禁受这场热闹的诱惑,来到了此间。   数十辆马车中,更多的当然还是那些尊贵之人,他们不可能像普通百姓一样拼命向前挤,更不可能像有些百姓那般不顾身份,冒着风险爬上杨树,而且越爬越高,只为寻找到一个最佳的观看位置。   这些身份尊贵的人里面包括大唐帝国的相关官员,还有军方的几位将领,自然少不了那些闻风而至的各宗派修行者。   南晋使臣和几名剑阁弟子沉默站在自己的马车旁边。   大唐天枢处几位官员微笑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昊天南门观道人何明池,腋下夹着那把黄油纸伞,静静站在一辆马车旁。   那辆马车黑色中绣着繁复的金纹,看上去威严美丽,在如此拥挤的官道上,这辆马车四周却是空空荡荡的,那是所有人对这辆马车表示出的尊重。   这辆马车属于西陵神殿使团。   天谕大神官不在车中,书院二层楼学生和柳白亲弟之间的决斗,还远远不足以让这位大人物屈尊出现。   车中坐着位须容皆雪,容貌却很年轻的男子。   西陵神殿天谕司司座程立雪。   程立雪在神殿中的位置甚至要隐隐高过隆庆皇子一筹,与赴荒原之前的道痴叶红鱼可以并排而坐,也是位极重要的大人物。   轻轻掀起窗帘,程立雪看着静立在窗畔的何明池,略一犹豫后,微笑说道:“何师兄为何不上来坐?”   何明池笑了笑,说道:“习惯了站着。”   程立雪沉默片刻后,举目望向山坡下方的书院侧门,望向坐在蒲团上的柳亦白,发现在无数双目光注视下,被无数议论声包围,这位来自南晋的年轻强者,依然保持着心境的清明。   从清晨传出宁缺破关将要赴约的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半日,那个早就应该出现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四周围观的长安城百姓,都已经等到百无聊赖,有些人甚至已经离开,然而柳亦白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焦燥的神情,身体的姿式甚至连衣袂都没有任何改变,这一点非常可怕。   程立雪看着他微微动容,忽然开口问道:“何师兄,你说宁缺会出来吗?”   何明池笑了笑,说道:“宁缺是最不像夫子弟子的一个人,所以我也说不准。”   程立雪想着在荒原王庭上的那次相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那确实是个极有趣的人,不过我想他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不是就要到了,而是已经到了。   书院侧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   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世人眼前。   一片欢呼。 第二百零四章 世间最强的……   裁剪得当的黑色书院院服,在暖意十足的春风中轻轻摇摆,黑发紧束,然后结了个极为简洁干练的髻,脸颊微瘦,较以前清俊些许,宁缺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便是这样的形象,显得格外神清气爽。   观战的人群中自然有很多书院前院的学生,禇由贤等人,更是与宁缺相当熟稔,所以看到那宁缺时,忍不住高声喝彩起来,被这些书院学生的气氛所感染,民众变得更加兴奋,甚至有人开始吹口哨。   钟大俊站在拥挤的人群里,看着远处石阶上那个黑衣飘飘的青年,想起两年前初入书院时的那些画面,眼眸里闪过一丝怨毒和嫉妒,然后那些情绪尽数化作惘然和落寞,如今他与宁缺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他是阳关大族子弟,却再也无法抓住对方的衣袂一角,更何况是要报复对方。   喝彩与欢呼声,被春风送至山坡官道畔的数十辆马车中,那些怀春的长安官家小姐,急切地掀开了窗帘,脸上满是希冀和崇拜的神情,而包括神殿天谕司司座程立雪在内的很多人,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为了观看这场战斗,世间各大修行宗派都来了人,除了月轮国白塔寺的苦行僧,因为他们已经被唐帝的一道旨意尽数驱出了国境。   这些修行宗派的人们,对那位本来籍籍无名、却忽然间赢得极大名声的柳亦青很感兴趣,想要知道剑圣柳白的弟弟,究竟拥有怎样的境界实力,但他们真正想看的,还是稍后宁缺在这场战斗中的表现。   书院乃是唯一与尘世相通的不可知之地,与西陵神殿遥相抗衡,在隐约了解其余不可知之地的那些人心中,书院的真实顶尖力量,甚至要比西陵神殿更加可怕,然而问题在于,书院二层楼里的人们究竟有多强大?   世人皆知夫子很高,却不知究竟有多高,有极少数曾经与书院大先生或二先生朝过面,事后均自感慨不已,却未曾有半分细节流露。   数十年来,书院中人竟再也没有在世间展露过自己的锋芒。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轲先生之后,书院再无入世之人。   直到宁缺的出现。   轲先生从人世间消失之后,西陵神殿严禁任何人提及他的名字和事迹,但这位当年的世间第一强者,在世间留下了太多伤痕和震撼回忆,所以世间各修行宗派,都想确认宁缺的实力以及心境。   宁缺与烂柯寺观海僧一战,在南门观道殿之内,世人只知其时光明大作,却不知内里详情。   宁缺与月轮国道石之战,更加震撼了各修行宗派,因为当时在街畔以念为战,他竟战胜了来自不可知之地的佛宗高僧,要知道佛宗大德苦修精神,无论禅念还是心志,都是修行界中最强大的那类人。   晨街之战的最后,宁缺直接砍掉了道石的头颅,这个事实则让诸修行宗派震撼之余,生出了一些很不好的联想。   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当年轲先生似乎便是这样一路杀将过来,杀出了书院的赫赫大名,杀得直到今日依然无人敢对书院有丝毫不敬,哪怕传说中这位强者遭天诛而死,可是即便连西陵神殿也不敢明着对其进行任何指责。   众人远离宗门来到书院,便是想要通过这次难得的机会,亲眼确认书院二层楼的真正实力,而为了避免人世间再出现一位轲先生,他们更想看到书院的失败。   书院史上最弱天下行走的称谓,从西陵神殿道痴之口传出,早已传遍了整个修行界,就算宁缺入世后连续获得了两场胜利,就算他曾经击败过隆庆皇子,所有人依然坚定地认为,这几场胜利里都有问题。   先前看着柳亦青静坐蒲团,仿佛与尘世相离的画面,观战诸人好生赞叹,都以为不愧是剑圣柳白之弟,如此年轻便已经在洞玄上境浸淫多年,竟隐隐然有了破境的征兆,如此境界要战胜宁缺,想必是手到擒来之事。   然而此时看到站在石阶上的宁缺,感觉到他身上疏旷随意的气息,联想到他入洞闭关悟道的传闻,又不禁觉得自己似乎低估了他的实力。   程立雪轻抚头顶银白如雪的发丝,静静看着山坡下的书院侧门,忽然开口问道:“何师兄,你觉得谁会获胜?”   何明池微笑说道:“当然是宁缺。”   程立雪异道:“为何如此笃定。”   何明池说道:“因为他是夫子的学生。”   程立雪骤然明悟,为自己先前的判断而感到有些好笑,说道:“那确实。”   ……   ……   宁缺站在石阶上,看着远处那些兴奋的前院同窗,笑了起来,向他们挥了挥手,然后望向侧门旁坐在蒲团上的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很年轻,坐在蒲团上却像是一株根深千尺的老树,给人一种感觉,无论外界的山风再如何强劲,都无法让他撼动一分。   宁缺知道这名男子便是自南晋而来、为了挑战自己而在书院门外静坐三月的柳亦青,他还知道这名男子便是剑圣柳白的亲弟弟。   羽林军拉了几根极长的绳索,把观战的民众都拦到了绳外,在书院侧门前辟出一大片空地,那片空地便在石阶之下。   空地很大,宁缺和柳亦青却隔的很近。   柳亦青站起身来,静静看着他。   片刻后,他脚下那张陪了他三个月的蒲团片片碎裂。   在书院门外坐了整整三月,没有崖洞遮蔽,被风吹雨淋日洒,这位年轻强者的模样不免有些狼狈,头发纠结在一处,衣服上尽是灰尘,露在袖外的双手指甲里满是黑色的泥渍,根本不像是握剑的手。   尤其是和刚洗完澡,换了一身新衣服,显得格外干净清爽的宁缺相比,柳亦青更像是个乞丐,然而他脸上的神情却很平静,仿佛他身上的衣服没有丝毫灰尘,比宁缺的身上的黑色院服更加干净。   柳亦青看着宁缺,眼眸明亮至极。   他确实很疲惫,很憔悴。   但他这道剑,在书院侧门外的凄风苦雨中整整洗了三个月,洗的无比明亮。   他等了宁缺整整三个月,今天终于等到了对方的出现。   这把洗至明亮如春水的剑,恰好拥有了最磅礴的剑意。   “宁缺?”   柳亦青问道。   宁缺点了点头。   柳亦青忽然笑了起来。   随着他的笑意自唇角泛起,他脚下的蒲团碎片飘离地面。   地上的尘土无风而动,却没有丝毫上场,如同滚动一般向着四面散去,形成了一幕极为奇异的画面。   当那些尘土像蛇般越滚越远,渐要离开这片空地,绳后那些观战的民众,看着向自己扑来的尘土,下意识里便要往后退,却哪里能挤得出去,就在他们暗道糟糕的时候,那些尘土却骤然在绳前静止。   形成一道浅浅的土垄。   垄内垄外,两个世界。   垄内是战斗的世界,不容打扰。   ……   ……   书院侧门四周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然后陷入死寂一般的安静中。   官道侧那数十辆马车,也被死寂的气氛所笼罩。   马车里的官家小姐们吃惊地紧紧掩住了唇。   马车里的各宗派修行者们,沉默地看着柳亦青,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他们想到剑圣柳白之所以敢让自己的亲弟弟前来挑战书院,那么此人肯定境界高妙,实力强悍,而且先前他们已经确认了柳亦青确实足够强大,但他们却没有想到这个人竟强大到了这种层次。   念力随笑意而动,便能将场间所有尘埃驱散,而且做的是如此完美,这看似奇异的画面,需要对天地元气无比细腻的操控。   大唐天枢处的官员们沉默看着书院侧门,脸上的神情忧心忡忡,在柳亦青展露境界之后,所有人都不再看好宁缺。   程立雪看着那处,也陷入了沉默。   和别的修行宗派不同,领袖天下的西陵神殿,在很多年前便已经有了柳亦青的资料,因为他是剑圣柳白的弟弟。   在柳亦青声名不显之时,西陵神殿已经知道此人是个极为罕见的剑道天才,把他列入了重点观察的名单之中。   此时看着柳亦青所展露出来的境界,程立雪发现此人比神殿所了解的更加强大,一抹忧色渐渐浮上他的眉宇。   西陵神殿当然不希望书院又出现一个轲先生似的人物,但同时他们也不希望南晋剑阁再出一位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   柳白是神殿首席客卿,南晋也是神殿在俗世里最大的力量,但如果南晋剑阁的实力随着柳亦青的成长,变得更加强大,那么神殿对剑阁的影响力便会相对变得更加弱小,万一将来主客易位,神殿如何自安?   “原来你竟是剑圣大人藏了多年的一把宝剑。”   程立雪看着远处的柳亦青,声音微涩说道:“如此看来,就算宁缺是夫子的亲传弟子,今日也不可能是你的对手了。”   ……   ……   书院侧门。   柳亦青看着宁缺,说道:“你终于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声音的最深处,却是毫不遮掩流露出骄傲和自信的情绪,因为今日他将战胜夫子的亲传弟子,那么即便是在书院之前,他也终于应该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骄傲和自信。   按照惯常的故事,在柳亦青说出你终于来了五字之后,宁缺应该沉默片刻后回答说道:该来的事情总是要来的,然后壮烈地输掉这场战斗。   但宁缺向来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为了赢得战斗的胜利,他可以做任何事情,就算不冒险换牌,他也可以选择不看对方的牌。   宁缺没有与柳亦青明亮如剑的眼光对视。   他看着纤尘不染,干净仿佛可以鉴人的青砖地面,诚恳赞叹道:“你这扫地的本事,只怕与你兄长一样,都是世间最强的。” 第二百零五章 因为认得,所以拔刀   柳亦青怔了怔,却没有因为宁缺这句话而暴跳如雷,眼中反而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淡然解释道:“这些天我一直在蒲团上静坐,虽非有意,但总是影响了书院打扫清洁,所以我才会尝试着自己做,不过手熟耳,不值得佩服。”   宁缺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没有动怒,诧异之余自然生出警惕,但神态言语上却是没有丝毫展现,笑着说道:“我比较习惯用扫帚。”   柳亦青微嘲一笑,心想果然又要开始先斗一番嘴吗?看来宁缺果然如传言中那样,从来不会错过任何扰乱对方心绪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准备回话的时候,宁缺忽然敛了脸上的笑容,左手轻掸院服前襟,右手摆在身前空中,看着平静专注说道:“请。”   他摆出的这个姿式很有气势,而且脸上的平静专注神情,配上那个简洁到了极致的请字,顿时惹来围观民众的一片喝彩。   陡峰而至的气氛变化,让柳亦青微微眯起了眼睛。   按照修行界对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的形容,这是一个心性狠辣、对敌决然,但却习惯用废话以及孩子般的斗嘴的人。   西陵神殿裁决司曾经得出过这样的评价:所有的废话斗嘴幼稚冲动,都是宁缺的障眼法,是他用来扰乱对手心境的手段。   柳亦青对宁缺的性情自认有非常深入的研判,所以先前当宁缺说出那句足以令很多人心神大乱甚至吐血的嘲讽语句时,他可以平静以待,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此人说很长时间话的准备。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对方今天竟是如此的直接而且简单。   莫非对方在崖洞里闭关苦修三月,真又有某种奇遇造化?   柳亦青警惕地看了一眼宁缺,转身向洁净无尘的青砖地面中间走去,随着脚步踏出,情绪逐渐回复最初绝对的冷静。   宁缺也走到了场间,安安静静等着。   所有人注视的目光随着二人的行走,从书院侧门处转移到了青砖地上。   趁着无人注意到自己,桑桑从侧门里走了出来。   大概是因为唐小棠的魔宗身份,陈皮皮和她并没有出现。   ……   ……   柳亦青举起左手,满是泥垢的修长手掌间握着一把样式普通的青钢剑。   他举剑望向宁缺,毫无情绪说道:“我知道你最强大的武器是箭,我还是用剑。”   桑桑站在场边青树下,听着这句话,解下了身后沉重的行囊,把大黑伞放到一边,找出黝黑的铁箭匣,准备宁缺说话,便把箭匣送过去。   宁缺没有说话。   他看着柳亦青握在左手里的那把普通青钢剑,眉头缓缓挑了起来。   因为他认得这把剑。   两年前从渭城来到长安城,他和桑桑在临四十七巷租了个铺面,开起了老笔斋,当时老笔斋的生意很冷清,所以他清楚地记得,老笔斋的第一个客人是谁。   那天长安城在下雨。   老笔斋外的檐下,有个中年男子在避雨,那个男子穿着一身磊落青衫,眉眼清俊洒脱,笑起来时能照亮晦沉的雨天。   那个中年男子是铺面的东家,腰间习惯系着把剑。   宁缺能清楚记得中年男子的原因,当然不仅仅因为他是老笔斋的第一个客人。   又一个雨天,中年男子撑着油纸伞来到老笔斋,当时宁缺蹲在地上吃面,中年男子蹲到他身旁,对他说了两句话。   “我要去杀人。”   “我的身边需要一个人。”   因为这两句话和五百两银票以及小黑子的嘱托,宁缺跟着中年男子走进了雨夜,走进了还没有翻修、破烂不堪的春风亭街巷里,然后他们开始杀人,并肩杀人,直到把所有人都杀干净,他们走回了老笔斋,吃了碗煎蛋面。   那个中年男子有一个非常嚣张的姓,有一个非常温柔的名。   他姓朝,大唐朝的朝。   他叫朝小树。   ……   ……   宁缺和朝小树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但他记得朝小树这个人,而且想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也认得朝小树身上那把看似普通的青钢剑。   但那把剑,今天却被南晋强者柳亦青握在手里,伸进春风中。   这里并不是春风亭。   ……   ……   宁缺看着那把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今天不用箭,我用刀。”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他没有问柳亦青这把剑的来历。   同样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柳亦青主动提起了这把剑。   “你认得这把剑?”   宁缺点头说道:“这是春风亭老朝的佩剑。”   柳亦青看着他平静说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这把剑会在我手中?”   宁缺想了想后,很老实地说道:“想。”   柳亦青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说道:“春风亭老朝……真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名字,两年前春天的那个雨夜,我想当时春风亭的味道应该都是血腥味,你们可能都忘了自己曾经杀死过一名南晋剑师。”   宁缺沉默回忆那个雨夜里的画面,虽然那夜朝小树和他杀死的人太多,但那名强大的南晋剑师却不是那么容易忘记。   他喃喃说道:“原来那人……是南晋剑阁的弟子。”   柳亦青面无表情说道:“那是我大兄的亲传弟子,却惨死在你们二人的联手之下,这件事情总需要有个交待,朝小树败给了我,所以他的剑现在在我手中,但是还差一个你,所以我在书院门口等了你三个月。”   从看到那把剑后,宁缺的眉毛一直微微挑着,哪怕老实答话的时候,也没有落下来,然而这时候听到柳亦青说朝小树败在他手中,他的眉毛忽然落下,神情平静到了极点,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寒冷。   柳亦青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朝小树现在在哪里?”   宁缺的语气依然很老实:“想。”   柳亦青看着他寒声说道:“那就拿出你的真实实力,与我一战,这一战无论胜负,我都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思考片刻后,转身向场边青树下的桑桑走去。   柳亦青以为他是要去取传闻中那把恐怖的铁弓,骄傲地微笑起来。   宁缺走到桑桑身前,却没有动作。   他不是来取元十三箭,而是准备取六师兄刚刚替他做好的另外一样事物。   因为先前那刻,他准备杀死这个叫柳亦青的南晋剑客。   但走到桑桑身前时,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有时候活着应该比死了更难受。   所以他从桑桑身边又走回场间。   柳亦青看着双手空空的他,微微皱眉说道:“我要看到你真实的境界。”   “我说过我今天不用箭,只用刀。”   宁缺把右手伸至空中,看着他平静说道:“因为你不配。”   柳亦青依然没有动怒,漠然问道:“那究竟谁才配呢?”   “我的铁弓射过隆庆皇子,射过道痴,你不如这两个人,所以你不配。”   说完这句话,宁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虎口一紧,右手握住身后斜斜指向青天的刀柄,缓缓拔出那把黑亮无痕的细长朴刀。   他的动作很寻常,很随意,却坚定地不容任何人打断。   就像两年前那个雨夜,穿着青衫的中年男子在他身前纵剑杀敌,近身毫无防御,毫不犹豫把生命交付给他时,他所做的那样。   ……   ……   柳亦青清楚地察觉到了宁缺身上气息的变化。   他的情绪却没有任何变化,满是污垢灰尘的衣衫随春风而飘,整个人就像是一把被春水洗至无比明亮的剑。   他最尊敬的兄长,曾经告诉过他,无论面对怎样的敌人,无论敌人发生怎样的变化,你所需要做的事情,只是把剑抽出鞘来,然后刺进对方的身体。   所以柳亦青平静地抽中鞘中青钢剑,然后直直向着宁缺的身体刺了过去。   直刺,如棍,如凝住在时间里不再摇摆的柳。   没有什么剑意纵横,也没有飞剑呼啸破空。   这是最简单的一剑。   却是最强大的一剑。   ……   ……   南晋剑阁,与世间所有修剑宗派都不同,修行的不是驭剑之术。   剑阁出来的弟子,从来都不会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再用天地元气去操控本命剑。   剑阁弟子只信任自己握剑的手。   他们最强大的剑术,便是手中剑。   剑在手中,根本不需要靠天地元气操控,直接便能凝剑周的天地元气。   这便是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剑道。   剑在手中,挥之便是一道大河。   身前一尺无敌,便万里无敌。   ……   ……   过往岁月在老家私塾里的孤单,来到剑阁后所受到的冷眼,在书院门前静坐三月的所思所得,包括那些唐人嘲讽轻蔑的目光,那些令他愤怒却隐而不发的议论声,以及内心最深处的骄傲,全都融化在这一剑里。   如此简单的一剑,倾注了柳亦青毕生的境界修为,剑锋之前的空气骤然坍缩,向四周避开,出现一道绝对的真空。   空中飘舞的几片青叶,根本无法落到洁净无尘的青砖地面上,便化为粉末。   书院侧门外的天地元气剧烈地震荡,向着他手中的剑身凝聚灌注,然后再自剑锋渗出,隐然成一道风雷,呼啸作响。   瞬息之间,柳亦青掠过二人之间的距离。   剑尖挟着风雷,直接轰向宁缺的面门。 第二百零六章 真正简单的一刀   柳亦青剑尖的风雷,震惊了所有观战的人。   人们的惊呼声还在咽喉间酝酿,场间一片死寂。   如此简单的一剑,怎会凝聚如此强大的威力?   包括各修行宗派在内,今日在书院侧门观战的人中,能够真正看懂这道简单一剑的人,只有西陵神殿天谕司司座大人程立雪。   也只有他一个人在柳亦青刚刚刺出剑时,便已经察觉到了这一剑的恐怖之处,右手扶上窗棂,沉默无言。   这道简单的一剑,其实并不简单,有着最饱满甚至完美的精神意志,带着春天百日的等待隐忍,最后竟隐隐然有了柳白的剑意!   简单,所以强大。   世间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的,昊天神辉也是如此。   程立雪单手扶着窗棂,感受到书院侧门处传来的凛厉剑意,心想如果面对这记简单一剑的是自己,自己肯定接不下来,只能飘然疾退,退至退无可退之处,以绝境压榨不可能中的可能。   就算隆庆皇子还活着,面对如此简单而又强大的剑意,面对着剑尖那记风雷,他也只能选择暂避其锋,冒险以受伤的代价觅最后的生机和杀机。   如果在柳亦青剑前的是道痴……她能挡下来吗?   程立雪想到西陵传来的消息,默默在心中补充了一句,当然是去荒原之前的道痴。   紧接着,他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去荒原之前的道痴,她绝对不会挡这记简单一剑,而是会面无表情地绝然抢攻,在她自己被剑刺死之前,握剑的人必然会先死。   所以她不会死。   她可以应对柳亦青的这记剑。   ……   ……   风雷扑面而来,其间隐着森森剑意。   面对着如此凶险的局面,威力如此恐怖的一剑,宁缺选择闭上了眼睛。   在这种时刻闭上眼睛,往往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想自杀。   宁缺不想自杀,所以在闭眼的同时,他一刀向身前砍了过去。   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境界修为,肯定无法接下这道剑,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接,也没有像叶红鱼可能会做的那般抢攻,而是对攻。   他挥刀砍下的动作很简单,比柳亦青的剑刺更简单,更原始。   因为刀本身就比剑更简单更原始。   剑是人类刻意铸造用来行礼或是用来杀戮的武器。   剑可以刺人,却不能刺别的。   刀是人类从天地间拾到的石刀,最开始用来狩猎。   刀可以砍人,还可以砍很多东西,比如砍柴。   宁缺感受着刀柄传来的沉甸甸的分量、刀锋破开空气回震的细微触觉,一种很久不见的坚定可靠感觉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砍柴了,非常怀念。   今日再次砍柴,虽然闭着双眼,他的动作还是那般的纯熟。   纯熟到让人看着觉得很自然。   自然到让人看着觉得很舒服。   只有刀锋所向的柳亦青,觉得非常不舒服,甚至难受。   宁缺一刀砍出,动作自然向前,随着一甩腕,体内磅礴的浩然气顺着刀柄,疯狂地向刀身里涌入,哪怕是皇宫里的宝刀,骤然注入这么多浩然气,也会瞬间之内分崩离析成无数金属碎片。   但这把被六师兄千锤百炼,硬生生融进三把朴刀份量的新刀,却极为强悍地支撑住了,细长的刀身以肉眼根本无法看清的恐怖速度颤抖起来,似乎随时可能会断裂,又仿佛永远都会沉默地承受一切。   一声嗡鸣!   先前柳亦青展露境界之后,青砖地面看似纤尘不染,但此时青砖缝间那些最细灰的灰尽数被宁缺的刀势震了出来,向四周漫射!   ……   ……   观战的长安城民众,根本看不出来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眼中的画面,还停留在柳亦青风雷一剑将要刺到宁缺面门,而宁缺手中的那把刀砍将出去,却依然只是空中一把普通寻常的刀。   只有境界高深的修行者,才能清晰的感觉到,有一道磅礴的天地气息,正围绕着宁缺手中那把朴刀不停飞舞,这道天地气息的数量和精纯度,甚至要比柳亦青风雷一剑所吸附的天地元气,更加恐怖!   程立雪右手也扶上了窗楼,身体紧绷,面露震惊之色。   站在车畔的何明池霍然抬头,右手握住了车轮。   ……   ……   空中那些被柳亦青剑意碾成粉末的青叶,触着刀风便化作无形。   远处石阶畔裂缝里瑟瑟探首的一朵野花刹那间消解。   宁缺的刀和柳亦青的剑终于相遇。   刀势磅礴,压制得柳亦青剑尖上的那道风雷不停摇晃,颤抖难安,仿佛就像是劲风之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柳亦青震惊。   他没有想到宁缺明明是书院二层楼最弱的一人,甚至被道痴点评为书院之耻,为什么此时却展现出来了如此强大的修为实力。   但他不准备退避,不准备停下剑势,手中剑依然一往无前。   因为他在书院侧门静坐思考了整整三个月,他对这场决斗中可能会发生的状态,包括宁缺苦修破关之后境界暴涨,都做了最充分的准备。   他坚信在宁缺的刀和自己手中的剑相遇时,肯定会有丝毫凝滞。   因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思考。   只要思考,宁缺便会从自己手中这把剑想起朝小树。   朝小树的剑为什么会在自己手上?   朝小树真的败给了自己?   朝小树是活着还是死了?   如果朝小树活着,宁缺你这一刀还砍得下来吗?   你就不担心砍下这一刀,朝小树会跟着我陪葬?   你以为你闭上眼睛不看这把剑,就可以让自己停止思考?   柳亦青冷漠想着。   他坚信宁缺会思考,那么就算宁缺拥有非人类的意志力,能够保证挥刀的动作没有任何停滞,但他的心境肯定会出现一处缺口。   强者相争,争的是胜负,而胜负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柳亦青知道自己能抓住宁缺心境上的缺口,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很久。   ……   ……   然而宁缺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闭着眼睛,一刀向身前砍下,砍的是那般绝决而狠辣。   他的思想也没有停顿。   他闭上眼睛的原因,不是不想看见朝小树的剑。   他根本没有去想这是谁的剑,根本没有想朝小树可能死了,可能被关在剑阁里生不如死,如果自己一刀砍下,朝小树可能真的死了。   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想砍下手中的刀。   这种想法很简单。   比柳亦青的想法简单太多。   所以也强大太多。   宁缺手中的朴刀骤然间变得明亮起来!   无数道金色的光线,从暗沉的刀身上喷薄而出,如一轮太阳跃出云海,又像是暮色中正在燃烧的云彩。   刀身喷射出的金色光线,被宁缺的念力束成一蓬,没有向四周播洒,而是化成一蓬火苗,直接击打到柳亦青的脸上。   ……   ……   程立雪扶着窗棂的双手骤然一紧,在车中站起身来。   喀喇两声,窗棂粉碎,马车车厢壁被他撞破一个大洞。   站在车旁的何明池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握住车轮的右手因为紧张而用力,指节深深陷入车轮之中,木屑四处喷飞。   二人震惊看着书院侧门处,不可思议喊道:“神术!”   ……   ……   书院侧门前的青砖地面上,响起一道凄厉的惨叫。   宁缺刀身上的万道光耀,如流火般击打在柳亦青的脸上,那些纯正的昊天神辉,映入他的眼帘,然后刺入他的识海,令到他一阵剧痛。   然而他的双眼传来真实的剧痛,任何光线瞬间消失,世界变得一片黑暗,他再如何剑心坚定,也不由心神焕散,剑势顿乱。   宁缺手中的朴刀,砍在了柳亦青的剑上。   刀势浩然。   柳亦青剑尖上的风雷,顿时如灰飞,如烟灭。   仿佛正在燃烧的朴刀,继续砍下。   柳亦青手中的剑直接变成无数碎片。   刀势依然在继续。   宁缺闭眼出刀,他只知道柳亦青原先的位置。   所以朴刀落下时,没有砍中柳亦青惨呼退后的身躯,而是砍在了青砖地面上。   但只要砍下来,那便够了。   燃烧的朴刀,重得砍在地面上,溅起无数道火星,刀身上的昊天神辉,更是骤然间暴开,化作一道恐怖至极的天地气息,隔空击打到柳亦青的身上!   狂风大作。   在这道浩然至极的天地气息里,柳亦青的身躯就像是飓风之中的沙袋,轻飘飘地斜斜飞起,重重落到坚硬的地面上,狼狈不堪地连续翻滚了十几圈,直到撞到山坡下的一颗桃树上才停下。   只听得喀喇的一声响,不知道是桃树断了还是他的骨头断了。   柳亦青用颤抖的右手扶着桃树,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此时衣衫破裂,身上鲜血直流,染着尘埃,惨不忍睹,已经开了些时日的桃花簌簌如雨落下,洒在的身上,比血的颜色还要更浓三分。   最恐怖的是,他的双眼看着完好如初,甚至还带着刚开始时的凛冽剑意,然而看他茫然左顾右盼的神情,竟是不能视物!   片刻后,柳亦青终于从浑噩的精神状态中醒了过来,唯其清醒,便开始恐惧,因为恐惧至极,便开始疯狂。   他两眼无神望着天空,手里紧紧握着残余的剑柄,像握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对着四周不停疯狂的挥舞,声嘶力竭吼道:“你怎么会用神术!谁教你的神术!” 第二百零七章 凭什么不服?(上)   书院侧门外一片死寂。   无论是青砖地外,还是官道旁的车辆间,都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柳亦青一声凄厉过一声的惨吼,在不停回荡。   各宗派的修行者震惊无语。   在他们看来,今天这场战斗,宁缺根本没有道理获得胜利,尤其是当柳亦青战前展露出强大境界之后,他们以为宁缺就算在书院后山闭关苦修有所进益,也不可能是这位南晋年轻强者的对手。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战斗开始的如此简单,结束的如此狂暴,结局时柳亦青惨飞出去的画面,就在他们眼前发生了。   难道这就是这些日子传的沸沸扬扬的符武合一?   难道宁缺在书院闭关真的是在符武双修,而且获得了成功?   官道畔的修行者们震惊思考着。   侧门外的观战民众则是根本没有想什么,他们看都看不懂先前这场修行强者之间的战斗,不过在普通唐人的心中,书院二层楼的学生都是近乎神仙一般的人物,战胜那个南晋来的剑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之所以场间一片死寂,最开始时是因为这场战斗结束的太快,人们还来不及兴奋激动,而当他们想要喝彩欢呼时,便看到了柳亦青的惨状,听到了他如疯如癫如泣如诉的凄厉喊声。   唐人崇拜强者,同情弱者,他们对这名胆敢对书院发出挑战书的南晋人,没有丝毫好感,然而此时看着先前强大如斯的对方,此时双眼皆瞎,凄惨不堪,不由心有所悯,竟是集体保持了沉默。   ……   ……   “你怎么会神术?”   柳亦青站在桃树下,无神的双眼看着天空,手里紧紧握着残余的剑柄,终于比先前那刻稍微清醒了些,脸色恐惧又有极大的不甘。   他忽然再次愤怒起来,像个疯子般握着剑柄四处劈刺,厉声吼道:“我不甘心!宁缺你在哪里!快来与我再战一场!”   柳亦青确实很不甘心,尤其是发现自己眼睛瞎了之后,那份不甘愈发浓郁,直接把悲伤无助变成了愤怒。   他是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亲弟弟,他是南晋剑阁新一代弟子命中注定的领袖人物,就连书院二师兄都认为他确实有追上柳白的剑道潜质。   从最开始的简单一剑里,便可以看出,他在剑道上的修为确实恐怖到了极点,单从实力境界论,绝对不会弱于宁缺,就算在战斗中可能因为一时失手而落败,也绝对不应该败的如此凄惨,败的毫无还手之力。   柳亦青以往认为宁缺之所以能够战胜隆庆,战胜观海,杀死道石,并不是因为他比这些人强大,而是因为他的运气很好,手段阴险狡诈。   对这场战斗,他整整准备了三个月时间,无论宁缺动用恐怖的铁箭,还是传闻中颜瑟大师留下的神符,他都早已备好了应对的手段。   然而他怎样也没有想到,宁缺居然用的是刀。   从战斗开始到结束,他只用刀。   只用了一刀!   柳亦青坚信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宁缺阴险地把昊天神辉藏在刀中,他绝对不会毫无准备,输的如此凄惨。   看着眼前的黑夜,回想着先前战斗的过程,他悲愤交加,愈发觉得不甘不服,他认为如果再重新打一场,自己一定能赢。   柳亦青扶着桃树,无神的眼光不知落在何处,手中紧紧握着残余的剑柄,对着山坡方向,颤声凄喊道:“来!再战一场!”   宁缺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你已经输了,我凭什么还要和你战。”   柳亦青听着他的声音,迅速转身,用泛着恐怖白色的眼瞳望过来,却险些跌倒,厉声喝道:“因为你取巧,所以我不服!”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哪里取巧了?”   柳亦青左手在桃树微糙的树干上颤抖抚摩,想要握的更紧些,让自己的身体更加稳定,颤声怨毒说道:“这里是书院,而且你……”   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宁缺抢先问道:“书院?你觉得我这个书院二层楼学生占了地利?我们在长安之南,身周尽是唐人,所以你失了人和,还是说今日是我破关之日,刚好是精气神最饱满的一瞬,所以你失了天时?”   看着他脸上的怨毒神情,宁缺嘲讽一笑,说道:“不要忘记,是你在我书院门口堵了三个月,全世界都知道你在等我破关而出的那天,所以这场战斗的地点本来就是你自己挑的,时间也是你挑的,那么你凭什么不服?”   柳亦青身体微微颤抖,破烂外衣间的鲜血混着尘埃,滴落地面。   宁缺对敌人向来没有任何怜悯之心,虽然他今天在桑桑身前转头便回,没有拿出那样事物,等于是提前给对方留了一条性命,但他的目的,本来就是要让对方活着比死了更难受,所以胜利之后的精神打击怎么能少?   “所以说如果你要不服,不服的对象也不应该是我,而应该是你愚蠢的思考能力,千不该,你不该堵在我书院门外挑衅我们的骄傲,万不该,你先前不该拿出朝小树的那把剑,来挑衅我的杀心。”   听到这句话,柳亦青忽然疯狂地笑了起来,鼻涕眼泪在脸上纵横,用手中残余的剑柄指着宁缺,嘶声喊道:“我知道你冷血无情,但没想到居然还是果低估了你的绝情寡性程度,你明明看见朝小树的剑在我手中,却对那个曾经对你有恩的人的安危毫不在意,居然心神间没有留下任何缺口,我修剑多年讲究的便是剑心如铁,今日却遇着比我更冷酷之人,败在你手中我确实不应该不服。”   骄傲的南晋年轻强者,今日在失败之后终于第一次说出了服字,只不过这声服依然说的非常怨毒,充满了绝望的嘲讽。   宁缺低头看着脚下青石砖上的尘埃,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对方说道:“首先,朝小树与我之间乃食客之交,只说煎蛋面和银子,不谈恩怨情仇。”   “其次,我不知道他的剑是怎样落在了你的手里,但我知道像你这种蠢货根本不可能战胜他,那你凭什么用这把剑来扰我心神,你又凭什么不服?” 第二百零八章 凭什么不服?(下)   宁缺向桃树下走去。   听着脚步声,柳亦青紧张起来,手中残余的剑柄握的更紧,有些慌乱地四处扫视,先前他说不甘想要再战一场,然而当宁缺真的向他走过来时,他才想起自己伤重眼盲,只怕连个普通人都打不过,更何况是对方。   宁缺走到柳亦青身前,停下脚步,看着他满是鲜血污垢的脸,说道:“我知道你现在依然不服,因为你觉得我隐藏实力,过于阴险。”   柳亦青身体微颤,紧紧抿着嘴,用了极强大的意志,才能忍住没有因为痛苦而呻吟起来,没有因为伤势而倒地昏迷。   这位年轻的南晋强者,用沉默和姿式,表明自己确实如宁缺所说,依然不服。   “其实那是因为你根本还没有懂战斗是怎么回事。你以为自己的这一剑已经足够简单,却根本不是真的简单,因为你想了整整三个月,你想着要应对我的箭与符,想要言语和朝小树乱我心神。”   宁缺看着他说道:“而我没有用符,也没有用箭,我甚至什么技巧都没有用,我没有想朝小树,也不去想你手中握着的剑,不关心你和剑圣之间的关系,不畏惧你,不轻视你,不以言语试探你的战意,不用手段扰乱你的心思,我只是抽出鞘中的刀,然后一刀向着你砍了过去。”   柳亦青听明白了一些,身体颤抖的愈发厉害。   宁缺看着他,说道:“这才是真正的简单。”   柳亦青沉默片刻后,似哭似笑说道:“我懂了。”   宁缺毫不留情,直言说道:“你根本不懂,想法简单,才是真的简单。”   “你想的太多,所以你才会输给我,而且你说的也太多。”   柳亦青扶着桃树,身体一阵摇晃,险些昏倒过去。   宁缺没有停止,看着他继续说道:“开战之前,你说如果我拿出全部实力与你真正一战,你便告诉我朝小树的下落,这句话本身就很愚蠢。”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看着柳亦青身下如血般的桃花,说道:“就算你不告诉我朝小树的下落,我也会把你打成一堆狗屎,你威胁我,只不过是让我更加清楚把你打成一堆狗屎的必要性,现在我已经把你打成了一堆狗屎,我倒要看看你说不说朝小树的下落,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不服。”   柳亦青终于明白了自己今天输在何处,虽然依然心有不甘,却是不得不服,然而听着对方不停的言语刺激,把自己形容成一堆狗屎,再想着自己身上的重伤,瞎了的双眼,顿时心生怨毒之意。   片刻后这些怨毒之意尽数化为茫然无措,做为南晋剑阁指定的下一代领袖,他在世人眼前输给了对方,而且双眼已瞎,这一生都再也无法恢复境界修为实力,只怕连剑都无法再握住,将来又凭什么雪恨?   柳亦青内心里的骄傲,在这场惨败和宁缺平静却狠辣的战后分析中逐渐消失,直到最后了无踪迹,他看着眼前的黑夜,想像着黯淡的未来,胸中充满了绝望的情绪,意志骤然崩溃,身体靠着桃树重新坐了下去。   他的右手再无力握住那把残余的剑柄。   因为宁缺的话语,把那最后一根稻草也都毁灭了。   宁缺向前走了一步,拾起残余的剑柄,沉默看了很长时间。   这确实是朝小树的剑。   朝小树当然不可能败给柳亦青这种人物。   那么他的剑为什么会落在南晋剑阁里?   战斗的时候,为了保持心境的清明坚定,为了让自己砍出的那一刀简单到极致,宁缺什么都没有想,此时战斗已经结束,那些不吉的判断,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令他握着残余剑柄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当年春风亭雨夜血战后,世间很多人都以为宁缺和朝小树相交莫逆,非常熟稔,才能浴血并肩,但宁缺自己清楚实情并非如此。   他和朝小树之间是东家与租户的关系,是长安城黑道领袖与花钱雇佣的杀手之间的关系,或者像先前他对柳亦青说的那样,是食客之间的关系,二人之间可以说风花雪月却没有说过,更多的时候都是在说银钱与煎蛋面,所以他和朝小树并不是那么熟,只见过几次面,他甚至连朝小树的家都没有去过。   但人世间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很随意地走进你的生命,和你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个人便开始同生共死。   就像朝小树在雨天里走进老笔斋的情形。   也很像当年宁缺和卓尔在燕境山村里相遇时的状况。   这种关系很淡,淡到可能很多年都没有任何联系,或者偶尔通通书信,即便相遇于繁华夜舫上,也只是举起杯中酒,叙两句别后事宜,然后再次分离。   这种关系很浓,浓到多年之后再次相遇,两个人在街畔对视一眼,微微一笑,便可以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刀,向着无穷无尽的敌人杀将过去。   而当你知道对方在世间某个角落,处于危险的境地,需要你的帮助时,无论当时是在考科举,还是和公主成亲,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掷掉手中的毛笔,撕掉案上的考卷,推开主持殿试的官员,冲出皇城,扯掉身上喜庆的新装,无视床畔美丽含羞的新娘,骑上骏马远赴千里之外。   宁缺看着手中的剑柄,沉默不语。   不知道朝小树如今在哪里,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他忽然发现自己和朝小树不熟的事实,真是个美丽的前提。   因为这样,他就不知道朝小树是不是信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那套的家伙,因为这样,他就不用这时候便确认朝小树已经死了。   宁缺抬起头来,望向箕坐在桃树下有如死人般的柳亦青,把刀握的更紧了些,然后向前再踏一步,缓慢而坚定地举起刀。   观战民众发出一声惊呼,他们没有想到宁缺似乎要杀死这个南晋人。   人群中,黄鹤教授眉头微蹙,担忧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乱来。 第二百零九章 书院一向有礼   宁缺听到了人群的惊呼,身为唐人,他很清楚在敌人投降认输之后再杀死对方,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他余光看到了黄鹤教授担忧的神情和摇头的动作,他知道教授在担心什么,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杀死柳亦青,便等若与南晋剑阁,尤其是和那位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结下了不可解的深仇。   宁缺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杀死柳亦青,因为他要这个南晋人生不如死,如今对方双眼已瞎,他很满意这个结果。   但他此时看着箕坐在桃树下、面色苍白的柳亦青,依然缓慢而坚定地举起了手中的朴刀,似乎下一刻便会斩下。   因为他很清楚一个道理,就算陷入生不如死惨境里的人,依然不想真的死去,不然世间便不会有生不如死这种情况的出现,而越是意志坚定强大的人,越相信自己能够摆脱这种困境,对生的希望越贪婪。   柳亦青此时看着凄惨不堪,绝望至极,但毫无疑问,他本质上是一个拥有强大坚定意志的人,所以他肯定不想死。   宁缺想让他觉得马上便会死去,如此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果不其然,柳亦青感觉到头顶传来的寒冷刀意,感受着宁缺毫不掩饰的杀心,身体骤然僵硬起来,沙哑说道:“你要杀我?”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宁缺说道:“朝小树的剑在你的手中,那么想必他已经死了,既然我把这把剑砍碎了,难道我还会让杀死他的你活下去?”   柳亦青感到了恐惧,挣扎片刻后说道:“我没有杀死朝小树。”   宁缺看着他说道:“以你的实力境界根本没办法伤到朝小树,但谁知道你有没有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柳亦青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说道:“朝小树已经入了知命境,难道你以为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能用来对付他?”   宁缺说道:“但他的剑确实在你的手中,既然我们都同意朝小树足够强大的判断,那么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柳亦青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骤然紧张,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柳白亲自出的手?”   柳亦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宁缺抬头望向残着花瓣的桃枝,忽然说道:“告诉我当时的情况,告诉我朝小树现在的情况,我不杀你。”   柳亦青眉头微皱,陷入强烈的挣扎之中。   便在这时,不远处的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阵喧哗,隐隐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柳亦青听着那处的声音,精神微振,循着宁缺的声音抬头望去,被昊天神辉刺瞎的眼瞳里蒙着的白雾,因为他此时重新回到身体里的骄傲而显得愈发恐怖,他咬着牙寒声说道:“莫非你还敢挑战我家兄长?”   宁缺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柳白是我家二师兄的,不是我的,当然,如果以后柳白被我家二师兄揍成一堆狗屎,我也不介意上前去踩两脚。”   听着这话,柳亦青的脸颊震惊的扭曲了起来。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人敢用这种语气提及自家的兄长。   他的兄长是世间第一强者,是剑圣柳白。   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提及剑圣柳白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带上几分敬意。   谁敢像宁缺这样理所当然说到,剑圣柳白总有一天会被某人揍成狗屎?   ……   ……   战斗结束已经过了些时间,观战的民众看着宁缺走到柳亦青身前,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宁缺作势欲斩,于是发出一片惊呼。   官道畔神殿使团和各宗派的人均自沉默,南晋使节和两名剑阁弟子面色如土,慌张地跑下山坡,想要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书院侧门处早已被羽林军拉起了负责警戒的长绳,除了参加决斗的二人,谁都不能进去,双方顿时激烈的争吵起来。   南晋使节愤怒说道:“输了我们认输,但你们怎么能不让我们进去替柳大师治伤?你们唐人究竟想做什么?”   大唐是第一强国,南晋国力紧随其后,所以南晋人隐隐习惯把唐人视作对手,唐人的眼中却根本没有南晋的存在,羽林军在长安城里就是最骄傲的一群人,更是对这位使节的愤怒视若无睹。   场间关于朝小树的对话,是宁缺和柳亦青之间的事情,并没有刻意提高音量,所以观战的长安民众和书院前院学生并没有听到,但官道畔马车里的那些修行者,却是听的清清楚楚。   朝小树的名字,过往只是在黑道江湖里赫赫,然而在春风亭雨战之后,这个名字顿时传遍了整个修行界,各宗派这才知晓,原来大唐还隐藏着一位修行强者,而且这位强者不久后便晋入了知命境。   朝小树居然被南晋剑阁杀死或者是囚禁了?   各宗派修行者知道春风亭的故事,自然以为自己明白了宁缺的愤怒,明白了他为什么这时候举着刀,准备砍下柳亦青的头颅。   不过他们并不认为宁缺如果真的杀死柳亦青,会是个正确的决定。   朝小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柳亦青自己所说,南晋剑阁完全可以不认这件事情,因为谁都没有证据。   而柳亦青眼瞎重伤,却是上千人亲眼所见,昊天之下,唐人就算再如何霸道,也不可能阻止南晋替柳亦青治伤,然后带走。   然而此时很明显,宁缺并不准备让柳亦青活着离开书院。   ……   ……   宁缺握着刀。   柳亦青低着头,似乎等着受死,实际上却是听着外围的动静。   南晋使节愤怒地冲着羽林军士兵咆哮着,两名剑阁弟子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似乎随时准备把腰畔鞘中的剑拔出来。   场间的气氛因为对峙,变得异常紧张。   就在这个时候,安静了很长时间的书院侧门里,传出了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平静而严肃,听似温和却流露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此人在书院门外静坐三月,意志毅力可嘉,我等书院中人,未能将他请入院中,已是失礼,今日此人身受重伤,双眼已瞎,哪里还捱得住长途跋涉,若任他自生自灭,实在有伤天和,更不是我收院待客之道,小师弟你还不赶紧把他带进书院,然后好生替对方医治一番?”   人们听着这番话好生疑惑,心想此人严肃说了这么多正确的废话,究竟想要说什么,待最后听到此人竟是要把柳亦青带回书院里,不由哗然。   书院里有很多妙人。   但能用如此一丝不苟严肃的口吻,讲述如此正确的废话,以至于极为讲理地不讲道理,要把柳亦青关进书院的人,只有一个。   当然是二师兄。   听着二师兄的话,宁缺笑了笑,把朴刀收入刀鞘中。   黄鹤教授一脸苦笑,连连摇头,心想这件事情看来会越来越麻烦了。   ……   ……   南晋剑圣亲弟柳亦青,与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筹备三月的一战,就此结束,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因为他们只是俗世凡人,根本无法看清这些修行强者的战斗细节,在他们的眼中,这场战斗只是柳亦青刺了一剑,然后宁缺砍了一刀,便结束了。   看不明白不代表不会发表议论,这场注定是近期内世间最轰动的决斗,想必会通过长安城民众不停的转述,最终变成一个和真实情况完全不一样,但却更为精彩、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   此后一段时间里的市井酒铺、深山宗派里,肯定会有很多人讨论宁缺那简单而浩然无双的一刀,而这甚至可能会成为长安城百姓很久远的记忆。   官道上的数十辆马车也渐渐驶离书院,只有那辆属于西陵神殿使团的马车,还停在原地,显得有些孤单。   程立雪没有离开,他走出已经破烂不堪的车厢,来到何明池身旁,向下方的书院侧门望去,眉宇间满是困惑的神情。   书院侧门紧闭,门前的青砖地上残留着一些血渍,四周那数道灰尘形成的矮垄,先前证明了柳亦青的强大,此时却显得有些可笑。   “难道说真的可能符武双修?”   程立雪蹙眉望着那处,苦苦思索,做为西陵神殿天谕司的司座大人,他的道法境界高深,见识更是广博,但却从来没有在任何典籍上见过符武双修这种说法,当然更没有听说有谁练成过。   “就算你在崖洞里闭关苦修三月把符武之道合二为一,但为什么最后你砍出那刀时,却明明用的是我西陵神术?”   程立雪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柳亦青先前双眼骤瞎,凄惶不堪时也颤声问过。   “宁缺怎么会神术?谁教的神术?”   一安静站在他身旁的何明池,似乎听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声音,轻声说道:“宁缺是夫子的学生,那么一切都有可能。”   按照西陵神殿教典的记载,根据桃山上那些云端神座的形容,书院里的夫子确实似乎是无所不能之人。   程立雪觉得这个推论成立,但隐隐约约间又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想起刚才自己看到的那个小姑娘。   那个站在大青树阴影下的小姑娘。   然后若有所悟。 第二百一十章 如何证明   西陵神术乃昊天道门最神圣最至高的道法,甚至被称作道法之源。   和巡视世间的裁决司执事们所用的神术不同,这种神术并不是具体的功法,而是昊天赐予修行者的神辉武器。   桃山之上能够修练神术的道门弟子,并不见得是悟性资质最高的,但必须是道心最干净,对昊天信仰最坚定的弟子。   道痴叶红鱼能修行神术,便是因为她做到这两点,而隆庆皇子对昊天的信仰足够坚定,却因为燕国的那些皇室俗务,无法让道心保持清明,所以即便是他也无法修行真正的神术。   程立雪因为某种原因,也不能修行神术。   所以他无法理解,宁缺为什么能。   直到他想起先前静静站在大青树下的那个小姑娘。   他认得那个小姑娘,因为那个小姑娘便是天谕神座亲自率领西陵使团来到长安城的理由和目的,所以他以为自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   ……   书院湿地深处的有一座院落。   宁缺和陈皮皮站在院外湿地岸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唐小棠被余帘师姐喊去练功的缘故,陈皮皮有些沉默,低头看着湿地里的水草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宁缺说道:“那道神辉是从刀里出来的。”   宁缺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特殊道法?”   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西陵神术不是这样的。”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我提前用神符,把昊天神辉注入了刀内,所以挥刀之时,神辉才会从刀里出来,这种解释怎么样?”   “不怎么样。”   陈皮皮认真提醒道:“你那一刀最开始的时候裹胁的是天地元气。”   “第一次,没有什么经验。”   宁缺很诚恳地说道:“以后不会这种漏洞。”   陈皮皮嘲讽说道:“你以为真能骗世人一辈子?”   宁缺问道:“就算被感知到问题,但这种事情谁能找到证据?”   陈皮皮想了想,摇头说道:“还确实没有。”   宁缺放松下来,说道:“那就行了。”   便在这时,院落里忽然响起一声凄厉地惨嚎,然后惨嚎声戛然而止,一片寂静,二人对视一眼,转身向院内走去。   院落僻静的一间厢房内。   那位穿着蓝布大褂的老妇人,看着痛的在床上打滚的柳亦青,摇了摇头,把手中针匙之类的医用物事收入囊中,说道:“不行了。”   二师兄微微点头,说道:“辛苦。”   厢房门被推开,宁缺和陈皮皮走了进来。   柳亦青咬着牙,忍住眼中传来的痛楚,左手紧紧握着床畔的木条,大声喊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他受伤的双眼上缠着白色的布带。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应该很清楚。”   听出宁缺的声音,柳亦青露在白色布带之外的脸上流露出怨毒的神情,声音微嘶幽幽说道:“你今日盲我双眼,日后必有所报。”   宁缺向来是个不肯吃亏的角色,无论是在刀剑战斗中还是在口头战斗中,听着此人威胁自己,说道:“如果你真要报仇,何必日后,现在你便可以杀我,因为你清楚我真的很想杀死你。”   柳亦青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赤裸裸地用言语表达杀心,微微一僵后寒声说道:“我大兄是剑圣柳白,你凭什么敢杀我?”   修行者讲究的是心境意志,但凡开始搬背景靠山,除了宁缺这等不怎么讲究风度的人之外,大多都是绝望甚至崩溃的前兆。   不过柳亦青确实还有几分希望和底气。   剑圣柳白的名头确实太过强大,虽说书院想来不会畏惧此人,但要招惹世间第一强者,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   这时候,一直安静站着的二师兄忽然开口说道:“既然是柳白的亲弟弟,书院自然不会苛待于你,且请放心。”   柳亦青知道这道声音的主人在书院里一定很有地位,甚至有可能便是传闻中书院后山的大先生或者是二先生,诚恳说道:“多谢先生照拂。”   “不用谢。”   这句话不是客气,而是因为二师兄乃堂堂正正的君子,不愿意撒谎骗人,而且不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有值得对方道谢的地方。   他说道:“因为我打算让你留在书院养伤。”   柳亦青怔了怔,带着最后的希冀问道:“那你们什么时候才肯放我离开?”   二师兄思考了片刻后很诚实地说道:“什么时候柳白把朝小树放了,我就放你离开,如果朝小树死了,那么你就再也不用离开。”   柳亦青听出了对方言语间的认真,双眼传来的痛楚和被幽禁书院终生的恐惧交杂,让他变得更加慌乱,焦急说道:“朝小树真的不在剑阁,他也没有死,大兄闭关不能出,所以只能夺了他的剑伤了他的人,便让他跑了。”   宁缺终于知道,原来朝小树果然是遇到了剑圣柳白,自然不敌,难怪佩剑被夺,只是他究竟伤的有多重?   二师兄忽然问道:“你怎么证明?”   ……   ……   房间里一片安静。   柳亦青说道:“朝小树不在剑阁,难道不是证明?”   二师兄说道:“你怎么证明朝小树不在剑阁,怎么证明他还活着?”   柳亦青心想,现在根本没有人知道朝小树在哪里,自己怎么证明给你看,越想越是焦虑,说道:“书院怎么能不讲理?”   二师兄平静说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囚人留人,天地至理,什么时候柳白能够证明朝小树不在他那儿,而且还活着,你再离开。”   穿蓝大褂的老妇人在旁淡淡说道:“我给柳白写封信问问。”   二师兄微微一怔,说道:“多谢。”   ……   ……   走出院落,来到湿地畔,宁缺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想要问二师兄,书院这位喜欢打扫卫生的名誉老教授究竟和柳白有何过往,却不料二师兄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错。”   二师兄一向是严肃守礼之人,讲究顺孝友悌,对待老师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大师兄像夏天般势情,对待师弟师妹们像秋天一般肃杀,对待敌人像冬天一般冷酷,面对宁缺这些人他的脸上很少有笑容,更少称赞。   所以看着师兄脸上的笑容,耳中听着不错二字,感受着肩头传来的力道,宁缺双脚一软,险些跌落在地,觉得浑身舒泰到了极点。   陈皮皮在旁羡慕地瘪了瘪嘴。   二师兄转身看着陈皮皮,脸上的笑容早已敛去,肃然说道:“虽说你比小师弟入门要早,修为境界更高,但有些方面却是不如他,所谓闻道有先后,得道无定时,你要忘记自己师兄的身份,向他多多学习。”   陈皮皮心想你何时忘记过自己师兄的身份来向我学习?而且本天才还需要向宁缺学习什么东西?   他心中这般想着,脸上却是露出恭谨神色,连连应下。   宁缺有些不自信地问道:“师兄,我究竟哪里不错。”   二师兄很满意地看着他,说道:“最后你与那人说,我终有一日会把柳白揍成一堆狗屎,这等眼光和气魄很是不错。”   片刻后。   陈皮皮看着二师兄离去的背影,幽幽说道:“我还以为要我学什么,原来说来说去不过是喜欢被你拍马屁的本事。”   宁缺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皆学问,皆学问。”   ……   ……   长安城内。   皇城前的南门观如往常一般安静。   只不过和往日比较起来,今天南门观的安静里更透着几分紧张和肃杀气息,美丽的道观建筑群内,看不到走动的人影,但在道观外的数条街巷中,不知隐藏着多少大唐军方和天枢处的强者。   南门观最近的防御,甚至要比皇宫更加森严,这不能怪大唐朝廷紧张,实在是因为南门观里住着的那位大人物地位太过尊崇,如果让那位大人物在大唐境内出现什么意外,整个天下大概都会陷入战火之中。   西陵神殿天谕大神官,如今便居住于此。   南门观深处的道殿中,乌黑暗光的木地板深处,有位穿着华美神袍的老人静坐其间,闭阖的双眼四周,尽是干涸土地一般的皱纹。   天谕司司座程立雪恭恭敬敬跪在老人身前。   “当初隆庆师弟毁于他手,神殿里都认为那是仗着书院给他提供的恐怖神物,即便是观海僧和道石连续败在他手下,依然没有人觉得他有多强。”   程立雪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词语,停顿稍许后,继续恭敬说道:“今日弟子亲眼观看了他与柳亦青一战,确认他应该已经晋了洞玄上境。和荒原相遇时相比,此子境界修为的提升速度可称恐怖。”   能够让程立雪如此恭敬的人,自然便是天谕神座。   天谕神座缓缓睁开双眼,眼角那些深刻的皱褶,随着睁眼的动作渐渐舒展开来,如同久旱的大地被春雨滋润了一夜。   “夫子回到了书院,能够亲自指点他,如果他修为境界的提升速度,还如庸人一般,那才是真正的恐怖。”   天谕神座看着身前的弟子,问道:“只是他为什么能够修行神术?”   程立雪说道:“我在想是不是与桑桑师妹有关。”   天谕神座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如何证明?” 第二百一十一章 跪在神座前的少女   程立雪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   天谕神座悠悠回思着多年前的过往,淡然说道:“那你可曾知道,书院当年那位轲先生,也曾经在世间展露过神术?”   程立雪震惊无语。除了西陵神殿之外,世间居然还有别的人能够修行神术,已经让他觉得惘然失措,因为桑桑的关系,他能勉强接受宁缺身上发生的事情,但此时从神座口中得知,多年前书院便有人已经掌握了神术,这实在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哪怕那个人是传说中的轲先生。   天谕神座说道:“宁缺无论是从桑桑处学会西陵神术,还是从轲先生衣钵中觅得关键,对于道门而言,本来都没有什么区别。”   “但……轲先生对昊天的信仰不可能坚定,他怎么能够修行神术?如果宁缺是从轲先生处学会了神术,这神术究竟是什么?”   程立雪神情惘然说道:“宁缺即便是颜瑟师伯的弟子,我们也要多加警惕才是。”   “信仰是什么,本身就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至于什么才叫做坚定,那更是只有伟大的昊天自己才能做出判断。”   天谕神座淡然说道:“你的疑惑,不是天谕司的职责,而是裁决司的问题,稍后修书一封回西陵,让他们自行处理吧。”   程立雪应下,又想起西陵前些天传来的讯息,微微皱眉说道:“听说裁决神座身上的伤一直未曾痊愈,最近情绪……”   天谕神座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神殿三司各司其责,裁决司那边最近你最好远离,切莫被那盆污水脏了自身。”   程立雪听着这话,吃惊问道:“弟子不明白。”   天谕神座看着身前乌黑的地板,仿佛看着桃山深处幽暗的囚狱,感慨说道:“当初裁决授意道门千观宣扬宁缺之名,便存着要让剑阁起怒的念头,今日书院门口这场战斗便肇始于此,便是其中那些关键处,也是由裁决司一力筹划,然而这些惯用阴谋暴力的人们,却始终没有想明白一点,这是书院和柳白之间的事情,神殿插手本就是错误,做的越多便错的越多。”   程立雪这才知道,原来西陵神殿竟在今日这场决斗的幕后做过手脚。   天谕神座眼帘微垂,眼角的皱纹渐深,悠悠说道:“光明师兄去了,我也老了,眼看着裁决司即将出一件大事,我有些不安。”   程立雪紧张问道:“既然已经知道要出大事,为何不能提前阻止?”   天谕神座抬起头来,怜爱看着他,说道:“你跟随我也有二十余年,在天谕司也有很长时间,难道还不清楚,所谓天谕只是奉天之谕,我们或许能比世人提前知道一些事情,但那是昊天让你我知道,提前阻止?那岂不是要逆天行事?更何况裁决司这件大事,对神殿而言或许不见得是坏事。”   ……   ……   知守观是不可知之地。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座破落道观的存在。   就算知道知守观存在的人,也不知道这座处于昊天道门云端的道观,就在距离桃山不远的一座深山中,静静看着那片煌美庄严的道殿群。   道观后方那片湖畔的第一间草屋里。   湖风再次透窗而入,翻开了天书日字卷的封面,停留在某页纸上。   桌畔的中年道人看着书页上的那个名字,沉默不语。   中年道人看管天书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日字卷上发生过这样的情形。   三个月前,那个名字消失。   昨日,那个名字再次出现,却没有出现在原来的地方,而是随着湖风的翻动,时而出现在前一页,时而出现在后一页,始终不肯停留,直到最后才老实地回到了最开始的那页纸上,但位置却变了。   那个名字从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下来到了书纸的上方,就如同一朵烟花,从原野间升起,瞬间快要触到天穹。   “从洞玄下境,马上便要看到知命境的门槛……夫子真是了不起。”   中年道人看着那个不安分的名字,微笑说道:“我看管天书多年以来,你境界提升的速度可以排进前五,但你境界的难以捉摸,却肯定是第一。”   不远处,隆庆皇子的名字如往常一般淡至不可见,然而说着庆字的最后一捺,却似乎比原先要浓了些,似乎被人添了一记墨笔。   中年道人没有注意到隆庆皇子名字的变化。   他的注意力全部在那个不安分的名字上。   然后他抬头望向天书这页纸的最高处,欣慰的点了点头。   那里有叶红鱼三字高悬其间,仿佛随时可能破纸而出,显得极孤傲地把这页纸上其余的所有名字都远远甩在身后。   ……   ……   西陵桃山仿佛被神斧劈开的山崖间,有一座无数巨大的黑色岩石砌成的道殿,一个青色身影安静站在殿前石阶下,显得格外渺小。   从荒原归来之后,不知道是厌倦了那些像血一般的红色,还是想要遮住自己肩上那两道恐怖的伤口。叶红鱼再没有穿那些鲜红美丽的衣裙,而是如神殿最低贱的道役仆妇般,穿上了宽大的青色道袍。   神殿裁决司的执事们看着殿前的她,神情复杂,有鄙夷,有黯然,有怜悯,有嘲弄,有不屑,还有愤怒,绝大部分都是负面的情绪。   以往那些年月里,她是裁决司神座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座,是整个昊天道门都传颂其名的道痴,她骄傲而且冷漠,虽然把裁决司里的具体事务都交由隆庆皇子处理,但一旦下属执事犯了错处,她惩处起来绝不留情。   当时裁决司里所有人都因为她的冷酷以及强大而感到敬畏,而如今所有人都知道,道痴已经不是原来的道痴,她不再强大,所以不再冷酷,那么便再也没有人敬畏她,甚至基于某种情绪而刻意用嘲弄的眼光看她。   为了那卷流落在外的天书明字卷,去年西陵神殿向荒原投入了大批力量,具体事务由裁决司负责处理,换句话说,便是由叶红鱼负责。   裁决司筹谋已久,最终却是惨败而归,从神殿骑兵统领被杖责,到两名黑执事离奇失踪,再到隆庆皇子被毁,直到抢夺天书失败,过往以冷酷强大形象出现在世间的裁决司,竟显得那般衰弱。   神殿里没有人会理会天书明字卷的抢夺,最后早已脱离了世间修行力量的范畴,演变成了书院等不可知之地天下行走间的故事,如今的叶红鱼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那种层次的战斗之中,她也不应该参与到那种层次的战斗中,所有人都认为既然叶红鱼是裁决司的大司座,那么失败便是她的责任。   西陵神殿是信奉昊天之光明所在,但道殿之中却不见得是完全光明,尤其是裁决司行走黑夜之中,最为崇奉力量,所以只要叶红鱼还是西陵神殿强大的道痴,那么这些事情根本不会影响到她。   问题便在于,叶红鱼自身出了问题。   在荒原之行里,她在魔宗山门遇到了恐怖的莲生大师,被对方用饕餮大法吞噬血肉,生死存亡之刻,她用道门秘法强行降境,换取片刻的强大光华,终于与宁缺、莫山山联手从死亡边缘走了回来。   然而她在雪崖间刚刚晋入知命境,境界尚未稳定,便又强行降境,竟引发了被计算中更可怕的反噬,从离开荒原开始,她的境界便一直在向下跌落,连停留在洞玄上境都无法做到。   依目前趋势看,恐怕要跌到洞玄下境甚至更低的层次,她的修为才能最终稳定,更可怕的是,她此生可能再无希望重回知命境界。   不再强大的道痴,还是道痴吗?   唯实力为尊的裁决司众人,自然不会再像以往那般敬畏她,而叶红鱼面对身遭的变化,却是变得愈发沉默平静,搬进了一间幽静偏僻的石屋,似乎想要通过这种举动向众人传达某种讯息。   然而越是如此,人们越觉得她不再有资格被敬畏。   西陵神殿里的人们,看她的目光越来越复杂,很多人眼神里的奚落嘲讽神情,越来越赤裸,裁决司里甚至开始流传一种说法。   隆庆皇子死了,道痴也已经死了。   站在殿前的那个青衣少女,只不过是一个叫叶红鱼的废物。   ……   ……   一名执事走出裁决道殿,神态温和地请她进去。   叶红鱼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平静地走进了黑色道殿。   黑色道殿内部空旷开阔,最深处有一道珠玉织成的帘。   叶红鱼走的很慢,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珠玉帘前。   珠玉帘后是那座由整块南海墨玉雕成的神座,玉色如凝固的血。   裁决神座以手撑额,坐在神座之上,似乎在养神,没有说话。   叶红鱼在珠帘外安静地站着,也没有说话。   空旷的道殿里连丝风都没有,沉默一直在持续。   她明白了一些什么。   然后她缓缓掀起青色道袍的前襟,对着帘后的神座跪了下去。   裁决司任何人都必须跪在裁决神座之前表示服从和敬畏。   以往这些年里,只有道痴可以不跪,因为她骄傲并且强大。   但她现在不是道痴,所以她必须跪,而且要跪的比别人更加恭谨。 第二百一十二章 神座的继任者们   坐在墨玉神座上的裁决大神官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帘外低头跪地的少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眸里却似乎隐藏着很多复杂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裁决大神官冷漠说道:“虽说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废物,但我希望你的眼光依然还在。”   这道声音微显嘶哑,从容优雅里隐隐透着一股掩之不住的暴戾气息,直接将神座前那道珠帘震的摇摆撞击不停,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道殿之中,仿佛暴雨不停落在空着的漆瓷空碗里。   叶红鱼安静跪在帘前,没有因为这些杂碎的声音以及声音里所蕴藏的威压有丝毫动容,只是把头埋的更低了些,显得更加恭谨。   一名裁决司执事从帘后走了出来,双手拿着一份宗卷,走到她身前,温和安慰一笑,然后把宗卷递到她的手中。   叶红鱼安静接过宗卷,没有起身,依旧跪着,认真把宗卷里记载的内容仔细看了一遍,然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   宗卷由出使唐国的神殿使团经由秘密途径传回西陵,执笔是天谕司司座程立雪,宗卷里的内容是对书院侧门宁缺和柳亦青一战的详细描述,而描述的重点当然放在宁缺那一刀最后展露出来的神术。   “你见过那个人,有什么看法?”   裁决大神官冷漠而肃穆的声音,再次从珠帘后响起。   叶红鱼静静听着珠帘撞击的声音,缓声说道:“宁缺修为境界之快,超出了我的预判,至于天谕司所以为的神术……在我看来只是徒有其形,因为根据细节看,当时宁缺那一刀凝结的天地元气,最终化作的昊天神辉,应该是由刀内迸发而出,并不是从自然里撷取。”   道殿内一片死寂。   叶红鱼通过卷宗上的细节,对宁缺那一刀的真实手段,产生了某种怀疑,这种怀疑指向某个很惊人的事实,所以场间一片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裁决大神官声音微低问道:“你能确认?”   叶红鱼摇了摇头,说道:“当年轲先生也在世间展露过神术,而且宁缺的小侍女既然拜在了光明神座门下,那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谁都无法怀疑他,就算能怀疑,也无法把这份怀疑昭示天下。”   裁决大神官毫无情绪看着跪在身前的她,忽然说道:“你能不能证明?”   叶红鱼平静说道:“以往能,现在不能。”   裁决大神官看着少女这副恬静神情,便觉得有股燥意自胸腹间生出,沉怒说道:“那你还有什么用?”   叶红鱼沉默片刻后说道:“至少还有眼光。”   一道沉闷如雷的咳嗽声,忽然在珠帘后响起,然后无法停止。   过了很久以后,裁决大神官才止住咳嗽,隔着珠帘冷漠注视着她,说道:“你已被莲生那个魔头污了身躯,需要净化,选择石屋苦修避世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段时间,你先不要理会司里的事务了。”   叶红鱼很清楚,神座大人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等于剥夺了裁决司大司座的位置,事实上自荒原归来后,她隐居石屋,便很少理会裁决司里的事务,然而不理会和被剥压理会的权利是两回事。   她如今实力严重受损,境界已经跌落到洞玄中品甚至还在继续向下,如果连裁决司司座的位置都不复存在,那么神殿里曾经在她身前吃过无数苦头的人们,或许会把那些嘲弄鄙夷的目光,变成真实的行为。   叶红鱼跪在神座之前,沉默不语,没有接话。   裁决大神官有些疲惫地重新向后靠去,以手撑额,看着帘外的少女,幽深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厌倦和轻讽。   如他这等端坐在云端的神殿巨头,绝对无法接受神座之前有人试图保持着骄傲,不肯谦卑地下跪低头,以往那些年,因为叶红鱼的天资,掌教欣赏她,他也器重她,再加上观里那人,所以他能平静看着她骄傲,甚至扶植她的骄傲,但现在既然她没有骄傲的资格,那么便归于沉寂吧。   “这件事情,本座已经修书入观,你那位兄长,对本座的处置表示感谢。”   裁决大神官冷漠看着帘外的少女,击碎她最后的心理依赖。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后,叶红鱼的神情变得有些黯淡,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眉宇间尽是自嘲和失落的情绪,就像是一个看似坚硬的鸡蛋,终于被人击碎了最外面的那层薄壳,露出脆弱的内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似乎终于清醒了过来,唇角泛起一丝有些凄惋的笑容,对着珠帘后的神座行了一个大礼,说道:“这些年来,靠着神座大人庇佑,才有了今天,容弟子拜谢大恩。”   裁决大神官皱眉看着行礼匍匐于帘前的少女,忽然间觉得自己的决定似乎匆忙了些,总觉得少女唇角那丝凄婉的笑容,还有这句听上去有些绝望悲伤的话,隐藏着一些自己没有看明白的意思。   叶红鱼行礼完毕,缓缓站起身来,就在离去之前,她看着帘后墨玉座上的神座大人,轻声说道:“南晋剑阁与书院之间的这场故事,弟子以为裁决司还是不要插手为好,虽然这是事后之言。”   裁决大神官看着她忽然再次痛苦地咳嗽起来,厉声喝斥道:“境界跌落不可怕,你道心怯懦如斯才是真的可怕,我西陵神殿统领世间,裁决司执行教典戒律,任谁人又胆敢对此发问?”   叶红鱼不再多说什么,走出了这座黑色的道殿。   站在道殿外高高的石阶最上方,看着桃山外的田野炊烟,她沉默片刻后忽然叹息说道:“又有人要死了。”   先前那名把卷宗递给她的执事,送她一直送到殿外,此时正安静站在她的身旁,听着她的感慨,也忍不住感慨起来,声音细若呢喃说道:“神座大人最近这些月常患伤风,咳嗽的有些厉害,脾气也暴燥了些,还请司座大人不要往心里去,至于剑阁一事,该死的人总是要死的。”   作为西陵神殿最强大恐怖的大神官,境界早已晋入知命巅峰,端坐云头看世人皆如蝼蚁,似这样的人早已百病不侵,又哪里可能伤风,不可能伤风,又怎么会咳嗽,不咳嗽又怎么会脾气暴躁?   叶红鱼看着远处那些用嘲弄鄙夷怜悯目光看着自己的裁决司执事们,忽然同情说道:“被光明神座伤了,要好可不是那么容易。”   ……   ……   西陵神殿有一位掌教大人,有三方神座。   无论坐在神座上的人是老是病是伤还是被囚,但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便是地位无限尊崇,受到世间亿万民众膜拜敬仰的大神官。   去年某时,被囚幽阁十余年的光明大神官叛教逃离,然后在长安城郊外某座无名山上与颜瑟大师同归于尽。   西陵神殿上便空了一方神座。   神座空以待人。   西陵神殿不可能允许这种情况持续太长时间,所以当知晓光明大神官曾经在世间留下传人后,神殿急迫要做的事情,便是把那位传人带回西陵。   这件事情暂时还处于秘而不宣的状态之中。   神殿之外的人们,如果知道这件事情,大概会产生某种疑惑,为什么前任光明神座叛教而出,给神殿带来了极大的伤害,西陵神殿里的人们,却依然要选择他的传人,来接任光明神座的位置。   但对西陵神殿里的人们来说,这件事情却是非常自然,因为叛教的光明大神官,依然是光明大神官,更因为无数年来,桃山三方神座的传承,从来不是由掌教或大神官自己决定,而是由昊天决定。   三方神座的传承,各自依遁着不同的路径。   裁决神座的传承,是昊天通过对力量的评判而做出选择。   天谕神座的传承,是昊天通过对预言的显露而做出选择。   光明神座的传承,是昊天通过对光明的延续而做出选择。   将死的光明大神官,在长安寻觅到自己的传人,这必然是昊天的意志,那么那名传人,便一定是未来的光明大神官。   尤其是南海传来消息后,西陵神殿掌教和天谕神座,愈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毫不犹豫让光明神座等待它真正主人的归来。   ……   ……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中。   宁缺看着身前的程立雪,沉默了很长时间。   在荒原右帐王庭里,他曾经与这位神殿天谕司的司座大人相遇过,在那次争端中,程立雪表现的平静甚至公正,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但今天看着对方银白如雪的须发,他却觉得很不自在。   因为对方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但先前交谈时的态度却是那般诚恳、甚至显得有些谦卑,尤其是当桑桑端茶上来时,程立雪恭谨的模样,让宁缺总容易产生某种错觉,这个家伙是不是自己和桑桑将来生的儿子。   宁缺端起桌上的茶杯,思考片刻后说道:“我大概明白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我真不能应承你什么。”   程立雪静静看着他,忽然蹙眉说道:“虽说这些年来,神殿与书院之间偶有误会,但彼此还算尊重。”   宁缺说道:“我很尊重昊天道门。”   程立雪叹息说道:“桑桑师妹日后是我神殿的光明神座,包括我在内,世间亿万昊天信徒,对着她都要下跪行礼,不敢多言多视,然而十三先生你却让她在此间铺床叠被端茶倒水,那么对道门的尊重究竟在哪里?”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好糊弄的男人们   听着这话,宁缺望向后院里正在生火做饭的桑桑,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这整件事情里都透着股荒唐的感觉,我看着她从一个小不点长成现在的小姑娘,我知道她身上有些特殊的地方,但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特殊,特殊到居然能惊动西陵神殿。”   程立雪说道:“桑桑师妹就算是一个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人,但既然昊天通过光明神座的手选择了她,那么从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普通,而我们,则是一定会禀承昊天的意志,把她接回神殿。”   “我不喜欢听到一定这种词,还有这种语气”   宁缺看着手中的茶杯,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这会让我感觉,你们是在威胁我,会让我觉得你们是想把她从我身边抢走。”   程立雪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完全可以从别的角度去理解。”   宁缺啜了口冰冷的残茶,微嘲说道:“既然你们一定要把她带回神殿,那我还能怎么理解?如果我不同意,难道你们会就此罢手。”   程立雪摇了摇头:“光明神座总不能常年无主。”   宁缺放下茶杯,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如果我坚持不同意,神殿会怎么做?”   程立雪听出他言语里的强悍意味,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光明神座对于整个昊天道门、对于西陵神殿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不是很清楚。”宁缺依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哪怕不惜一战?”   程立雪微笑看着他,毫不退避,平静说道:“如果光明神座的传人流落在世间别的地方,那么神殿不惜让整个世界流血,也要把她找回去。”   宁缺说道:“既然你也说是别的地方,那么想必你以及神殿里的大人物们都很清楚,桑桑现在是在长安,是在我的身边。”   程立雪沉默片刻后,说道:“所以我是来请桑桑师妹回去。”   “请字相对好听一些。”   宁缺说道:“但我是想确认,神殿的决心究竟有多大。”   程立雪微微蹙眉,看着他说道:“你想知道神殿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对大唐宣战?对书院宣战?那你认为大唐和书院会不会因为桑桑师妹而与神殿开战?”   宁缺想起多年前长安城里的血雨腥风,想起现在还好好活着的夏侯大将军,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摇了摇头说道:“帝国和书院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小丫头就和神殿开战,但如果你们真想强行把她从我的身边带走,那么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帝国和书院一定会卷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程立雪面色微寒,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在宁缺的心中,桑桑师妹似乎不是一个相处多年的小侍女那般简单,也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宁缺此子竟是真的有为了桑桑师妹不惜让洪水漫过人间的决心和狠劲。   “大唐和书院凭什么要为了你的蛮横而与神殿开战?”他严厉训斥道:“夫子和大唐天子难道是你这等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让世间大乱的无耻之人?”   宁缺神情不变,看着他说道:“你不要忘记我的身份,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有足够的办法把书院和帝国拉进这趟浑水里。”   老笔斋里一片沉默。   程立雪看着他苦笑说道:“你为什么不能把这件事情想像的更美好一些?桑桑师妹去西陵,不是去做苦囚,也不是去受苦受难,相反她会接受昊天道门最完美的教育,她会成桃山上最尊贵的光明神座。无论对大唐对书院还是对你来说,这件事情都没有什么坏处,那么我们这间为什么要有战争?”   真的是为了一己之私欲,所以才不想让桑桑去西陵神殿,所以才不想让桑桑变成光明大神官,所以才想让她一辈子跟着自己服侍自己?   宁缺看着杯中残茶,陷长了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说道:“让我再想想。”   程立雪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天谕神座不可能在长安城里久留,希望你能认真地想,而不是用想为借口糊弄我。”   ……   ……   当天夜里,宁缺带着桑桑来到了大学士府。   曾静夫人看着好些天没见的女儿,大喜过望,牵着她的手进了后宅,把安静的书房留给了宁缺和曾静大学士。   “这件事情,大人您究竟是怎样想的?”   宁缺认真问道。他想从对方的神情中寻找到一些精神支持,比如父母对女儿的不舍,然而下一刻他发现这是痴心妄想。   曾静大学士的脸上确实有几分不舍,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和极度惊喜之后的惘然无措,对于世间的昊天信徒们来说,哪怕是大唐子民,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儿有可能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都会认为那是无上的荣耀。   “我在想后年是不是应该回故乡,重修宗祠,如果不是列祖列宗在天上保佑,我家怎能出此盛事?说起重修宗祠一事,便是这规制也要做大修改,唐律上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按照近清河郡崔氏一百多年前出的那位西陵大神官的旧例,我曾家宗祠可以比拟亲王规制。”   曾静大学士满脸光彩,声音微颤说道:“这还是在我大唐境内,皇权至上,如果是在南晋或是宋国,甚到可以按照帝王之制重修宗祠,十三先生,你说我这辈子何德何能,怎么就有这么大的福气?”   忽然间,他注意到了宁缺的沉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失态,失态了,不过总比早年前清河郡崔氏那位族长要强,据传那年西陵选定大神官的消息传回清河郡后,那位族长惊喜过度,竟是变成了一个傻子。”   宁缺微涩一笑,说道:“当西陵大神官……真有这么好吗?”   曾静怔住了,脸上满是吃惊神情,心想您是夫子的亲传弟子,怎么会问出如此荒唐甚至有些弱智的问题。   对世人而言,能成为西陵大神官,那是比做皇帝更加完美的事情,这还不好,那世间可还有别的什么好事?   曾静忽然醒过神来,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说道:“您不想桑桑去西陵?”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是不想,是没想好。”   曾静颤声说道:“十三先生救小女于苦厄之中,这些年来照拂有加,我自是万分感激,我也知道您与小女之间并非普通主仆情份,只是这件事情,还请先生您多多思忖,切不可随意便做了决断。”   宁缺沉默不语。   曾静想到一种可能,却觉得不太可能,扯着颌下的胡须犹豫挣扎了半天,压抵声音试探着说道:“听闻教典不禁神座娶妻或嫁人。”   宁缺霍然抬首,看着他问道:“真的?”   曾静看着他骤然明亮的眼睛,唬了一跳,心想难道妻子平日里的猜测是真的?   想到那个猜测可能是真的,曾静顿时忘了宁缺是书院二层楼学生的事实,下意识里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捋须皱眉问道:“如果桑桑不去西陵,十三先生日后准备如何安置我这可怜的女儿?”   宁缺没有注意到对方神情的变化,说道:“等她过了十六,我就娶她。”   曾静捋须的手指一抖,胡子掉了三根。   他正准备等对方开口之后,自己好生辩上一番,然后却没有想到宁缺竟是毫不犹豫、未作任何遮掩,便说要娶桑桑为妻!   “正妻?”   曾静声音微颤问道。   宁缺摇了摇头。   曾静微怒。   宁缺摇完头后说道:“当然是正的,难道还是歪的。”   曾静轻松了很多,微笑问道:“纳妾否?”   宁缺苦涩说道:“我倒是想,你觉得可能吗?”   曾静的笑容愈发盛放,自己的女儿可能嫁给夫子亲传弟子为正妻,对方还承诺不纳妾,这等将来,似乎不做西陵大神官也算不得太遗憾。   “既然如此,那桑桑去不去西陵,全部由你说了算。”   曾静大学士向来是个很决然的人,不然当年桑桑被他正妻所害之后,就算有皇后娘娘的压力,他也不可能顶着清河郡大姓的威名,直接休妻杀奴。   所以当听到宁缺的话后,稍微想了想两种选择的优劣,他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夫妻从这件事情里摘了出来,把压力全部扔给了宁缺。   宁缺痛苦说道:“这种事情不应该是大家商量着办吗?”   曾静轻抚微痛的下巴,摇头晃脑说道:“桑桑如今还在先生的户籍上,而且你们感情深厚,论情论理,此事也应该由先生做主。”   宁缺忽然发现这个未来的老丈人,还真心不是一个好糊弄的角色。   曾静看着他冷笑想道,不要以为你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便可以糊弄老夫出口拒绝西陵神殿的请求。   夜渐深。   曾静夫人带着桑桑从后宅走了出来,脸上满是不舍。   曾静把妻子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曾静夫人掩嘴微惊,再看宁缺时,那眼神便与从前有了极大的不同,疼爱喜欢到了极点。   “想着日后先生您会时常来府上,所以先前命人在后宅腾了间客房出来。”   曾静夫人看着宁缺笑眯眯说道:“不若今夜便在这里歇着吧。”   宁缺忽然觉得自己走进了聊斋的世界,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   “稍后还有件要紧事去办。”   他站起身来,让桑桑今夜便在学士府里多陪陪父母,便离了学士府。   他去了春风亭横二街。   朝小树的宅子便在这条街上。 第二百一十四章 借剑(上)   齐四一直等在朝宅外,见着宁缺终于现身,顿时松了口气,领着他便往宅子里走去,一路上低声说了说最新的情况。   已是深夜,但朝宅大厅依然是灯火通明,数人沉默坐在厅内,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当他们望向坐在首位的那位老太爷时,脸上总会带着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未免显得勉强了些。   齐四带着宁缺走入厅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抱拳行礼,自报家门。   “常三,常思威。”   “刘五刘思。”   “费六费经纬。”   “陈七。”   今日朝宅里这些人,都是鱼龙帮当年的头领,在春风亭一案后,他们的身份现了明路,只能离开鱼龙帮回到朝廷里,如今在骁骑营和侍卫处里都有极重要的身份,此时众人聚于朝宅,自然是为了那件事情。   朝小树离开长安城之前,专门带着自己手下这些兄弟去了一趟临四十七巷,让宁缺见过面,宁缺知道这些人的身份,如果从暗侍卫那边算起,大家还要算是同僚,对他们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常三等人看着宁缺的眼光有些复杂。   朝小树离开之前,曾经隐隐有把鱼龙帮和他们托付给宁缺的意思,只是宁缺没有接受,对此事他们心中一直有些困惑不解,不明白朝小树为什么如此信任对方,然而近两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如今的宁缺早已成为长安城里的名人,他们才明白原来朝二哥早就看出了此子的不俗。   “这位是朝老太爷。”齐四介绍道。   宁缺看着那位白发苍苍,面有忧色的老人家,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恼怒,蹙眉说道:“父母在不远游,他倒是游的快活自在。”   朝老太爷叹息一声,替自己儿子开解道:“最早要他考功名,后来要他谋官位,羁了他半辈子,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摆脱这些,便让他去吧。”   宁缺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位朝老太爷竟如此想的开,又想着朝小树在长安城黑道里当了多年皇帝,朝老太爷出身书香门第,竟是不闻不问,想来也是个极有主意却不擅出主意的精明人。   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他也不用再避着老人家,看着身旁的诸人说道:“那名南晋剑师已经审过,朝二哥应该是和柳白战了一场。”   厅内顿时响起一阵惊呼,常思威的脸上满是忧虑之色,他们和朝小树同生共死多年,对朝小树拥有一种近乎愚妄的信心,但听着出手之人真是剑圣柳白,依然难免觉得震撼茫然无措。   剑圣柳白乃当世第一强者,就算朝小树离开长安之后境界又有增益,又如何是此人的对手,只是不知那一战的结果究竟如何。   宁缺说道:“柳亦青也不知道那一战的具体结果,朝小树佩剑被夺,他肯定是受了重伤,只是现在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齐四挠着头,很苦恼地说道:“以朝二哥的性格,断不至于做出剑亡人亡的蠢事,现在需要确认的事情是,他现在伤到底有多重?他是自己藏在哪个小山村里,还是被南晋人囚禁了起来。”   “不在剑阁。”   宁缺看着众人说道:“柳亦青不敢在这件事情上撒谎,因为在找到朝小树之前,书院会一直囚着他,另外书院已经去信到剑阁,问柳白。”   场间诸人虽说在长安城黑道间曾经拥有赫赫之名,如今更是朝廷里的重要人物,但对于修行者的世界确实没有什么了解,也不知该如何着手,此时听着宁缺的话,知道书院竟是亲自出面,顿时觉得安心了些。   常三补充说道:“陛下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明天就会正式修书给南晋国主,向他要人,我想南晋人应该要掂量下。”   陈七一直沉默站在角落里,藏身在人们的身后,似乎很不习惯让自己被太多人看到,忽然间他说道:“我觉得这件事情有问题。”   所有人望向他,包括宁缺。   宁缺先前就注意到,众人自我介绍身份时,都能报出自己的名字,只有这个陈七没有,同时他想起,长安城黑道江湖里对鱼龙帮诸人的那个形容,常三冷、齐四狠、刘五横、费六凶、陈七阴。   陈七究竟有多阴?   “剑圣柳白会对朝二哥出手,可能是因为他见猎心喜,可能是他要打压我大唐气势,可能是因为朝二哥吃了剑阁地里的一根包谷。”   陈七仿佛感受不到众人的目光,低着头缓声说着,虽然说的内容有些好笑,但声音阴恻仿佛阴影里的老鼠。   “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柳亦青为什么会来挑战书院?他为什么要拿着朝二哥的剑,为什么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我不是修行者,也不知道修行者平时都在想些什么东西,但我想如果修行者还是人的话,那么他们的思考方式和我们这些普通人没区别。”   宁缺点点头,说道:“这点我可以证明。”   陈七缓缓抬起头来,有些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幽光:“柳白是世间第一强者,所以他不可能是个白痴。派自己的亲弟弟来打书院的脸,可行,哪怕输了,通过书院的手磨砺自己弟弟的修为,也行,为了两年前在春风亭死于你们二人之手的弟子,想要收拾朝二哥和你,都行,但拿着朝二哥的剑,让你误以为朝二哥死了,从而让自己的亲弟弟变成一个瞎子,我想他不会认为这么做可行。”   宁缺沉默,回忆在书院侧门的那场战斗,确认陈七说的有道理,如果当时不是看见柳亦青手中握着朝小树的剑,自己绝对不会选择那般强悍的出手,把剑圣柳白弟弟整瞎,对他又没有好处。   “如果我是柳白,我先胜了已入知命的朝二哥,然后让自己的弟弟击败宁缺,已经足矣弥补春风亭的事情,我没有什么样必要与书院与大唐结死仇。”   陈七继续轻声说道:“根据侍卫处的情报,当你进入书院二层楼之后,你的名声顿时传遍了整个修行界,我们虽然不是修行者,但都知道你的名字上了天书,而且春风亭一案的很多细节也被传了出来。”   “讯信的自然传播速度绝对没有这么快,那时候就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要南晋剑阁把注意力放在朝二哥和你的身上,那么我相信这两件事情的背后,也有人在动手脚,柳亦青会拿着朝二哥的剑,便是手脚之一。”   陈七平静看着场间诸人,说道:“有能力有胆量挑弄大唐书院和南晋剑阁之间的关系,并且还有资格从这件事情里谋取好处,看遍整个世界也只有一个地方需要这么做,那就是西陵神殿。”   ……   ……   南晋都城外。   临崖有黑白二色古阁,是为剑阁。   剑阁建筑往山崖里去,是一方清幽的大洞,洞顶直通峰顶,有天光洒落,洞底有一片碧潭,一间草屋,仿佛一个单独的小天地。   柳白坐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看着碧潭里盲鱼喷出的细密水泡,缓缓伸手把肩头的长发拨至身后,淡然问道:“谁能给我一个解释?”   柳亦青在书院惨败,双眼瞎了的消息,已经传回了南晋,随着这个消息抵达南晋的还有来自大唐的两封书信。   其中一封书信是由大唐皇帝陛下亲手所书,现在正在南晋国主的寝宫之中,让国主愤怒到了极点,也无奈到了极点。   另一封书信由书院某位老妇书写,现在正安安静静摆在柳白的腿畔,封口已剪,大概他已经看过了。   碧潭侧方,跪着十余名剑阁二代重要弟子,听着师尊的问话,他们沉默低头,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   柳亦青在正面挑战中落败,这能怎么解释?   柳白看着身前的碧潭,面无表情说道:“我的亲弟弟,居然变成了一个瞎子,这件事情究竟谁能给我一个解释?”   有剑阁弟子悲愤说道:“书院下手太狠,我们一定要……”   “一定要什么?报仇?为什么要报仇?”   柳白神情冷漠说道:“剑道在于一往无前之精神气魄,我既然要他去败宁缺,杀宁缺,那么他被宁缺所败所杀,都是理所当然之事。更何况我让他去书院,本来就是想让他求败,能够磨洗剑心。”   众弟子震惊无言,这才明白原来师尊早就料到柳亦青会败。   柳白看了一眼身畔那封信,声音渐寒说道:“我只是不明白,我让亦青去洗自己的剑,为什么他却带着朝小树的剑去了?”   剑圣柳白身上的一切都是剑,无论是披散的黑发,腰间的系带,微摆的衣袂,目光背影以及他的声音。   当他的声音渐寒,潭畔的剑阁弟子们仿佛看到一柄神剑正缓缓从万古寒冰中抽出,双眼被凌厉剑意所侵,顿时开始刺痛流泪。   众弟子惊恐万分,匍匐于地,颤栗不敢多言。   柳白缓缓转身,神情冷漠看着潭畔的弟子们,说道:“我那弟弟除了剑道之外,别的方面都比较白痴,正因为他白痴,所以他白痴到连用朝小树的剑去激怒宁缺的方法都想不到,那么是谁帮他想到的?”   剑阁后的崖洞里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匍匐于潭畔的弟子中有一人缓缓直起身来,然后他站起向潭畔前行两步,长揖行礼,却没有说话。   柳白看着这名弟子,神情冷漠说道:“裁决司就一定比剑阁好?” 第二百一十五章 借剑(中)   小碧潭里的盲鱼还在吐着水泡。   潭畔的黄草依然凄黄无力。   仿佛那间草屋上的同伴。   听到柳白的问话,那名走到潭畔的剑阁弟子身体剧震,他已经决定坦承一切,却没有想到,原来师尊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柳白说道:“我养了你七年,教了你七年,就算是一把冰冷的剑也能捂热,却没想到裁决司的人,天生就是冰坨子。”   那名剑阁弟子沉默了很长时间,再次长揖及地行礼,诚恳致歉说道:“抱歉,我没有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   柳白面无表情说道:“裁决司要借我剑阁的剑杀人,事先应该要和我说一声,不问而取那就不是借,而是偷。”   那名剑阁弟子感慨说道:“职司所在,我也不想这样。”   “我知道你不想这样。”柳白很乏味地重复了一句。   那名剑阁弟子缓缓直起身体,平静注视着碧潭对面的柳白,能够承受柳白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凛厉剑意,表明他的真实修为境界,要比平时强上很多。   当然就算他的修为境界比现在再高出数个层级,依然不可能是柳白的对手,只是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   剑圣柳白是世间第一强者,令无数修行者敬畏惧怕,但他是西陵神殿的执事,他所执行的命令来自桃山那座黑色的道殿。   用柳白的话,他只是凭借自己管理剑阁的权限,把那把朝小树的剑借了出来,然后再借给即将远赴长安城的柳亦青,同时对他说了几句话。   不问而取确实不是借,是偷。   但既然是西陵神殿要借剑杀人,那么借便是借。   就算在世人眼中是偷,依然是借。   柳白终究是西陵客卿,要奉昊天之命而行事,又能把自己如何?   “不管隆庆皇子死还是没死,但想来他已经毁了。”   柳白看着他说道。   那名弟子恭谨应道:“正是。”   柳白又说道:“听说叶红鱼自荒原回来后也废了。”   那名弟子平静说道:“正是。”   柳白大笑说道:“你回桃山会接任大司座?”   那名弟子也笑了起来,用沉默表示承认。   柳白笑的愈发开心,说道:“那岂不是日后你可能成为裁大神官。”   那名弟子微笑不语。   柳白脸上的笑容骤然敛去,看着这名弟子面无表情说道:“虽说我剑阁弟子能继任神座,也是我这个做老师的光荣,只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你若真成了裁决大神官,我要杀你便有些不方便。”   那名弟子身体骤僵,看着潭对面。   “既然你还不是裁决大神官,那么偷东西,总要付出一些代价。”   那名弟子表情骤寒,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嘴里多了一丝甜意,齿间多了一段滑软的事物,然后他发现那是自己的舌头。   紧接着他的脑袋从颈间断开,坠落在潭畔的地面上,骨碌碌滚动着,滚进碧潭,片刻后潭水里多出了几道血色。   盲鱼感知着食物的味道,愈发欢快地开始喷吐水泡。   一直沉默跪在潭畔的剑阁弟子们走了上来,开始收拾那具无头的尸身,他们注意到尸体颈部的腔洞平滑无血,断口仿佛被一层透明的薄膜覆住般,能清晰地看到气管食管骨血,觉得有些恶心。   杀死神殿裁决司的一名重要人物,对柳白来说,仿佛就像杀死了一只老鼠般随意寻常,他脸上的神情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当目光落在身旁那封书院来信上时,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找到朝小树,把他安安全全送回长安城,把我弟弟换回来。”   剑阁弟子们互视一眼,领命而去。   这时候一名中年男子从阁外走了进来,他看着碧潭里浮沉的血花水泡,轻轻叹息一声,走到柳白身后恭谨问道:“师兄,问题解决了?”   柳白说道:“如果杀人就能解决问题,那我眼中的世界会美好很多。”   那名中年男子苦涩说道:“听闻裁决大神官对他很是看重,这次真的准备让他回桃山接任叶红鱼的位置,师兄斩他一只手便罢了,何苦非要杀了他。”   柳白沉默片刻后,说道:“拿笔纸过来。”   ……   ……   天光从峰顶洞口洒下,凝成一束笼罩着碧潭,以及潭畔的草屋和人。   柳白坐在潭畔,坐在天光下,静思了很长时间,才拾起身畔的笔与纸,在微黄的纸张上缓慢而看似随意地涂写。   他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画。   柔软的墨笔在无法铺平的纸张上行走,线条扭曲打结,不时颤抖,简单几笔艰难地构成一个中空狭长的物事,却看不出来是什么。   这幅面非常拙劣,看上去就像是顽童瞎弄出来的作品。   然而就这样一幅拙劣而简单的画,却似乎让柳白耗尽了心神,在水光的映衬下,脸颊显得有些微白憔悴。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那幅画,忽然身体僵硬起来。   “你看得出来我画的是什么?”   柳白问道。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后,声音微涩说道:“师兄画的是一把剑。”   柳白满意说道:“能看出这是一把剑,师弟你的境界看来有所增益。”   中年男子强行压抑着心头的震惊,问道:“师兄这把剑要给谁?”   柳白平静说道:“寄到西陵,寄给叶红鱼。”   中年男子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双膝跪倒在柳白身后,颤声说道:“师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寄给道痴?”   柳白端详着手中画着剑的纸,说道:“因为光明神座死在长安城后,这整座桃山,就只有这个女人还让我有几分欣赏。”   “但……但剑阁与裁决司之间已然决裂。”   中年男子焦虑不安颤声说道:“如果叶红鱼真的悟了师兄您的剑意,日后成长起来,岂不是要成为剑阁的大敌?”   柳白说道:“就算没有我这把剑,道痴一样能够再次走过那道门槛,我只不过是希望她能更快一些。”   他抬起头来,看着峰顶洒落的天光,面无表情说道:“裁决老儿借了把剑给亦青,我就借把剑给叶红鱼。”   借剑,自然为的是杀人。   ……   ……   西陵桃山,某间偏僻的石屋。   “司座大人,卑职只是个传话之人,还请千万不要见怪。”   陈八尺看着身前的叶红鱼,目光被她身上那件有些宽大的青色道袍闪了闪,然后再次落到她美丽而清媚的容颜上。   他曾经是神殿骑兵统领,虽然因为墨池苑弟子遇马贼一事,被宁缺硬生生逼着领受了教律惩罚,被打了棘棍,又被夺除了一应职务,但他洞玄上境的实力犹在,所以在裁决司内依然极有地位。   以往他的直属上司是隆庆皇子,真正最敬畏的人,却是面前的叶红鱼,就算如今叶红鱼落魄如此,面对着她,他依然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很自然地用起了旧时的称谓,言语极为小心翼翼。   但毕竟事情在发生着变化,神殿里所有人都知道,裁决大神官已经暂停了叶红鱼司座的职务,让她清修反省。   或许是受到这件事情的影响,陈八尺的目光变得比以前放肆了些许,趁着叶红鱼平静注视屋外的时刻,在她美丽的脸颊和身上来回打转。   叶红鱼、莫山山和陆晨迦之所以被称为天下三痴,除了修行境界强大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她们都很美丽。   叶红鱼一直都很美,她的身材一直都很好,很诱人。   现在她娇弹诱人的身躯,被笼罩在宽大的青色道袍下,但陈八尺当年看过太多她穿着红色短裙的画面,此时目光所及,那件宽大的青色道袍仿佛就此消失,露出那双笔挺紧绷滑直的大腿。   少女依旧美丽动人,而且因为她现在的黯淡处境,那份怯弱让美丽更增添了几分真实气息,让有些人生出敢于占有这份美丽的勇气。   陈八尺的眼神有些亵秽,但他心里不敢亵秽,因为他没有这种勇气,和道痴在他心中的威严回忆无关,只和他今天要说的这件事情有关。   “罗克敌大人是神卫统领,又是掌教大人的亲信,司座大人您应该很清楚他的修为境界,如果他愿意加入到裁决神座的争夺当中,胜算很大。”   看着叶红鱼转过身来,陈八尺恭谨低下身去,说道:“如果司座大人觉得此事可行,统领大人会亲自前来向您表明他的情意与决心,大人还说只要您同意,他便立即去掌教大人面前提亲。”   叶红鱼看着身前这个看似恭谨的旧日下属,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平静说道:“给我些时间考虑考虑。”   陈八尺连声说道:“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叶红鱼缓缓关闭石屋的门,然后坐回被阴暗笼罩的石床上。   堂堂神卫统领前来提亲,对于一个已经快要一无所有、只剩下容颜与身躯的道门女子来说,不止是理所当然,更是惊喜吧?   她神情依旧平静,然而宽大青色道袍下的身体却压抑不住颤抖起来,石床发出吱吱的声音,似乎随时可能崩塌。   ……   ……   (叶红鱼我也越写越喜欢了,我决定不让她谈恋爱嫁人,孤老终生,嗯嗯,这便是所谓占有欲?) 第二百一十六章 借剑(下)   在荒原魔宗山门里,莲生不止污了她的血肉,更污了她的心境,让她本来清明无双的道心因为旧年某事而蒙上了尘埃,又因为她知命境本就不稳的缘故,一朝强行堕境,竟是再也看不到恢复的可能。   如果是一般的修行者,遇着这等挫折,想必会就此绝望放弃。   但她不是一般的修行者,她是视道如痴的道痴。   她很清楚所有挫折都是昊天的考验,只要自己道心足够坚定强大,便能把所有这一切变成漫漫修行道畔最美丽的风景。   在荒原上,她见过千年之前那位光明神座布下的块垒阵,她见过轲先生斩开天地的浩然剑,这些风景都在沉默等着她观赏,然后吸收。   但西陵神殿里别的人不知道。   裁决大神官不知道。   想逼她成亲的神卫统领罗克敌不知道。   不知道的结果便是,如今的西陵神殿,不止给予她冷漠嘲讽鄙夷羞辱,甚至要把她现在最需要的时间都要剥夺。   叶红鱼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看透那些风景,来看破蒙在眼前的纸。   所以她可以平静无视那些神情复杂的眼光,那些字字诛心的议论,她可以显得怯懦,甚至卑贱,她可以跪在神座之前,恭谨地仿佛无希望的废物。   然而现在她所面临的局面,却忽然变得艰难起来。   虽然神卫统领罗克敌是神殿难得的高手,是掌教最信任的下属,但叶红鱼根本不会考虑嫁给他。   不是因为他的年龄,不是因为他的相貌,甚至不是因为她对他没有感情,因为为了修道,她可以没有任何感情。   而是因为……他要她嫁给他。   他要她嫁给他,不是他求她嫁给他,不是他请她嫁给他。   这是她无法接受的羞辱。   叶红鱼沉默坐在石床上,双手紧紧攥着青色的道袍,指节有些发白。   “难道真的要回观里?”   “陈皮皮你这个死胖子,你这个贱人,你这个白痴,小时候我就是吓了你两句,你为什么就要逃跑?你为什么现在还不回观里?”   “你不回观,哥哥就不会原谅我,那我怎么回去?”   不知道是因为想起陈皮皮那个可恶的家伙,还是因为自己兄长,叶红鱼这些日子里面对着无尽羞辱依然可以平静自持,此时却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默默低头,眉眼间尽是委屈难过和怯弱。   这时候的她不再是道痴也不是失败者,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女。   普通少女被人逼婚时,自然是容易愤怒的,所以叶红鱼这时候变得非常愤怒,她目光寒冷看着石屋紧闭的门,心想自己应该把陈八尺杀死,把罗克敌杀死,把所有敢用那等目光看自己的人全部杀死。   然而眼眸里的愤怒,渐渐化作惘然和自嘲,因为现在她的没有了时间,她不能回观,那么她似乎只能这般愤怒而无助地坐在石床畔。   便在这时,有人来到了石屋外。   “大人,有您的一封信。”   石屋外那人没有称呼她为司座,没有刻意恭敬,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表明了足够的尊敬,这是只有她才能感受到的尊敬。   叶红鱼微微挑眉,神情微异。   在神殿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如此尊敬过。   石屋门打开,她认得那人是裁决司一名很普通的执事。   那名执事恭敬地双手递过一封信,然后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离开了石屋。   石屋门重新关闭,幽暗复生。   叶红鱼走回石床畔坐下,静静看着手中的那封信,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信封是普通牛皮纸,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封皮上没有字迹。   她曾经是裁决司的大司座,虽然不怎么具体管理司中事务,但一样有双能识世间一切细节,然后从中发现线索的慧眼。   看似普通的牛皮纸,纸絮约二指,乃是丹州纸坊最常见的工艺。   那么这封信来自南晋。   叶红鱼确认自己在南晋不认识什么人,所以她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   她揭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缓缓展开。   信笺是微黄的草纸。   草纸上画着一个图案。   画图之人明显不擅丹青,线条歪扭颤抖,难看到了极点,也拙劣到了极点,根本无法看明白他画的是什么东西。   叶红鱼看着微黄信笺上那个狭长中空的图案,捏着信笺两角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她看明白了信笺上画的是什么。   那是一把剑。   剑圣柳白的剑。   ……   ……   越国在南晋之南,大河之东,临着相对安静的南海,所以渔港要比宋国那边显得繁华热闹很多。   一名身着布衫的青年,从一艘渔船上走了出来,对着朝阳伸了个懒腰,然后眯了眯眼睛,示意下属去完成随后的事宜。   这名青年的容颜异常俊美,颊畔那道凄厉的伤疤,也没能让这张脸显露出狰狞的意味,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沉着。   他眯眼看着红融初升的朝阳,感受着微湿海风拍打在脸颊上,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满足,低声说道:“就这般过完一生,似乎也不错。”   青年的下属们与鱼商和盐商激烈地争论着价钱,但这些事情似乎与他无关,他只是沉默看着那轮朝阳。   渔港的人们,只知道这位青年是名来自北方的大商人,做的是腌鱼生意,根本没有人知道,在贩卖腌鱼之前,这名青年曾经拥有过怎样光彩夺目的人生,在世间拥有怎样的盛名。   青年人曾经是燕国的皇子,是西陵神殿最风光的年轻强者,是曾经在知命门槛上种过几枝桃花的煌煌美神子。   然而如今,他是一名贩鱼的商人。   就算他被宁缺一箭射穿胸腹,废了一身境界修为,就算他自甘堕落,在破庙里与乞丐争食,但他毕竟曾经是隆庆皇子。   没有修为境界,还有拳头,拳头如果无法抵抗世间的风雨,他还有智慧,最关键的是,既然他没有死,那么他便想活的好一些。   潦倒不堪的他,用半个月的时间,统一了燕国成京城内城外的丐帮,成了帮主。然后他带走了帮里的一部分财富和一些忠诚跟着他的下属,去往宋国,开了一家酒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打垮了街上所有的同行。   再然后他把那些酒铺茶楼食居,半卖半送给宋国某个官员,拿着到手的一千两银子开始做贩卖生意。   从越国收购腌鱼,再贩卖到南晋或是燕国,生意很好。   隆庆有时候也不免生出一些唏嘘,自己似乎做什么都能做的很好。   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他便成为了一名大商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然而看着竹筐里的那些腌好的咸鱼,他又不禁在想,就算自己成为世间最有钱的大商人,但和筐里的这些咸鱼,又有什么区别? 第二百一十七章 舷畔的黑色桃花   对沧海发感慨是很常见的事情,对着咸鱼发感慨的人却很少,只不过想着过去一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即便对着一筐咸鱼,隆庆也忍不住唏嘘起来。   但他很清楚,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任何类似唏嘘感慨之类的情绪,都显得过于多余,而且会让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境再次感受到那股难以抑止的痛苦与绝望,所以他沉默着准备离开渔港。   忽然间,他停下了脚步,精致的革履在湿漉粘滑的地面上缓缓碾压,带动着的身躯缓缓向后转去。   只见满是晨光的海面远处,有一艘小船正在浪间不时起伏。隆庆现在眼力依然比普通人锐利很多,看到船上站着一名青衣道人。   小船上那青衣道人形容寻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但他却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因为他的身体因震惊而变得无比僵硬。   渔民和苦力们,背着沉重的渔获,在滑溜溜的甲板间穿行,岸,商人们叼着烟杆,颐指气使呼三喝四,海鸟在海面与船桅间来回飞翔,越国这座渔港忙碌嘈杂依旧,似乎没有任何人看到了那艘小船。   隆庆隔着数百丈的距离,沉默看着那艘小船和船上的道人,目光随着远处波涛的起伏而不安,他现在已经算不得一名修行者,但他的见识眼光依然还在,很清楚这名青衣道人肯定是个修行者,而且是他根本无法看出深浅,哪怕是曾经强大的他也无法看出深浅的强大修行者。   远处小船上的青衣道人,负手站在船首,微微抬头看着东方初升的朝阳,整个人仿佛都要融化在微红的晨光之中。   隆庆看着那名青衣道人的背影,忽然生出想要逃离的冲动。   就在这时,他脑中响起一道平静而充满威压感的声音。   “人世间真的有满足这种东西存在吗?”   ……   ……   远处海上那名青衣道人没有转身,自然也看不到他有没有说话,但隆庆明白脑中那道声音,便是那位道人的问话。   听着这个问题,他英挺的双眉微微蹙起,显得有些痛苦,低着头看着脚旁粘液中正正在挣扎的一只小虾,喃喃说道:“无法满足又能如何?”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远处小船上那名青衣道人,带着几丝怨恨和惘然说道:“光明已经遗弃了自己,黑暗都不屑于杀死自己,像我这样的废物,还有什么资格说不满?我还能企盼怎样的人生?”   青衣道人的声音隔着数百丈的距离,再次在隆庆脑中清晰响起。   “你是光明的,眼中必是光明的,你是黑暗的,眼中必是黑暗的。这一年来你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难道还没有明白光明与黑暗之间真正的关系?”   隆庆想起书院登山时的那场梦,那场令他无比痛苦无比骄傲无比辉煌最终却无比惘然的梦,想起梦里的万丈金光,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身体却骤然寒冷起来,在深春的朝阳下开始颤抖不安。   “但那不是我的最初的信仰。”   他盯着远处船上那名青衣道人,颤抖的声音像船桅上的风湍般,生硬而寒冷地从唇齿间传出来,带着无尽的绝望。   青衣道人没有转身,依旧负手看着红融的朝阳。   “信仰可以让你满足吗?”   隆庆回答道:“曾经可以。”   青衣道人沉默。   隆庆低下头去,看着脚畔依然在挣扎的那只小虾,痛苦问道:“这样真的可以吗?”   青衣道人说道:“可以。”   隆庆有些惘然问道:“值得吗?”   青衣道人说道:“值不值得,要看满不满足,你若满足于现在,就不值得,如果你还有一丝不满足,那便值得,我一向以为人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满足,那么我认为无论何时这都是值得的。”   终究又回到了满足这个最初的问题上。   隆庆强行压抑住惘然震惊无措的情绪,拼命地蹙着眉头思考,在长时间的沉默里回忆过去的时光,猜想未来的人生。   自己真的满足吗?   在成京城领着乞丐抢食物挣地盘,拐蒙拐骗偷银子,终于挣着一笔钱去宋国开店挣银子,又开始贩腌鱼挣银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安安乐乐地下去,成为世间一名普通的成功商人,娶一个美丽温婉的妻子,纳两房小妾,生很多孩子,直至很多年以后自己垂垂老矣,确认燕国再没有人在追杀自己,才偷偷带着一家人回成京,跪在皇宫外的御道旁,指着御驾那名同样苍老的皇帝,颤声告诉孙子,爷爷当年和他的关系不错,但我本来应该坐在那里才对。   然后便要死了,让家人把自己抬到西陵神国,来到那座开满桃花的神山之下,挤进无数来拜天求医的病人妇人中间,然后他虚弱地躺在担架上,看着冷漠骄傲的神殿骑兵和黑衣执事们走过,看着高处那几座巍峨壮观的道殿,两行浊泪淌过老皱的脸颊,虚弱哭喊道我本来应该是坐在那里才对。   那样的人生才是对的,为了那样的人生,做出任何样的事情都是值得的,哪怕背离了最初的信仰,接受最痛苦的精神洗礼。   隆庆站在海畔的晨光里,站在咸鱼的腥味和海风的腥味间,无识无觉,不闻其臭,仿佛一具失魂的肉躯,忽然间他跪了下来。   啪的一声脆响,他的双膝把身前粘液里的挣扎的那只小虾碾死。   他看着数百丈外那只小船,看着那名青衣道人的身体,双手扶地跪拜不起,眼泪在脸上无声纵横,颤声道:“请指引我的道路。”   青衣道人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再次响起:“随我来。”   跪在地上的隆庆有些惘然,他不知道该怎样靠近那艘小船,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追随船上那名青衣道人的背影。   当他抬起头来时,却发现自己眼前已经不再是渔港,而是一片浩翰幽蓝的海水,海鸟不时落入海面,扰乱晨光与海色。   青衣道人的背影,离他只有两步之遥。   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了小船之上。   隆庆看着站在船首的青衣道人,震惊无语。   当他余光看到船舷上那幅画面时,更是忍不住眼瞳微缩。   南海相对东海要平静很多,但风浪依旧极大,能在南海里行驶的船舶,无论大小工艺都极讲究,所用船木在构造之前,都要堆在船场放很长时间,任由风吹雨淋日晒,消解应力之后才能使用。   换句话说,任何船木都是死木。   然而小船的舷边,此时却生出了一朵桃花。   死木生新桃。   那是一朵黑色的桃花,在海风里微微颤抖,在晨光中墨色逼人。 第二百一十八章 榕树下,池塘边   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大河国某村池塘边的榕树下钓鱼。   他的脸上缠着一条白布,遮住受伤的双眼,看不到池塘里鱼儿吐的水泡,也看不到鱼线的起伏,如果换作普通人,想必会烦燥郁闷不堪,但他握着钓杆的手依然那般稳定,神情平静,不急不燥。   细细的竹竿微微下垂,拉成如弓般的曲线,鱼线向池塘水中伸进,惊得一只水爬虫急速避开,水底隐有摆尾响动。   中年男子右手微紧,提起竹竿,一尾并不肥大的鲤鱼被提出水面,啪嗒啪嗒拼命挣扎着,他收竿伸手,把鱼从钩上摘了下来,随手扔进身旁浸在池水中的鱼篓里,动作显得熟练至极,想来最近时常做这些事。   一名穿着素色衣衫的妇人,走到他的身后,看着鱼篓发出喜悦的赞叹,妇人容貌寻常只是清秀,一身衣着朴素简单,却透着干净,看眉眼似乎二十出头,看眼眸里的喜悦深处的落寞麻木,却像是三十几岁。   妇人和他说了几句话,扶着他向树后走去。   榕树后是一个小院,篱笆微斜,茅草渐败,看着有些破落,但院子里和屋中却被收拾的非常干净,就如那妇人给人的感觉。   “看来你真是喜欢钓鱼,如果还有剩的鱼,明儿我去镇上换些酒曲子回来,听说鱼儿就喜欢吃那些东西。”   妇人说道。   中年男子说道:“倒不是喜欢钓鱼,只不过这么多天都看不见东西,不免有些着急,心境不安,想让自己的心静一静。”   “宋大夫说了,如果药没问题,今天就应该好。”   妇人扶着他在椅上坐下,紧张地看着他的脸,想要伸手解开蒙在他眼睛上的白布,却又因为担心而不敢动手。   中年男子目不能视,却仿佛能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微笑安慰说道:“即便不能好,也是天数,解开吧。”   妇人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责怪说道:“可不敢这么说话,一定能好,你眼睛一定能看到的。”   ……   ……   微微颤抖的手指,在中年男子脑后解开白布的结,然后小心翼翼向前绕过耳畔,一层一层地剥离,直至最终全部解开。   天光从榕树上方洒进小院漏进屋中,落在朝小树的脸上,被白布裹了很多天的部位,因为久不见阳光,而显得有些苍白。   他眉头蹙的很紧,眼睛闭的很紧,虽说他能安慰妇人一切都是天数,虽说他是世间第一流洒脱人,但此时依然紧张。   妇人站在他身前,低着头紧张打量着他的眼睛,轻声细语替他加油:“没事,睁开看看,说不定你便能看到。”   中年男子眼帘微颤,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稍微下陷的眼窝里,眼眸黯淡无神。   妇人有些失望,紧张的汗水打湿了衣裳,下意识里把领口松了松,带着最后的侥幸问道:“能看见吗?”   便在这时,有风在院外的榕树里穿行而过,带动着天光摇晃起来。   一抹天光落在中年男子黯淡无神的眼睛里,仿佛再也不肯远去,只肯停留其间,光泽渐亮,又有如钓竿轻颤,池塘水面起了波纹,生命气息复生。   眼前画面由模糊渐趋清晰。   他看见一个容颜清秀的妇人,看见她身上那件简单的大河国襦裙,看见她紧张焦虑的神情,看见她颈间滑落的一颗晶莹汗珠,看见那颗汗珠滑向她微敞衣领间的两团白皙丰软间。   中年男子静静看着她,说道:“能看见了。”   妇人很是喜悦,然后忽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胸前,微羞侧身,有些慌乱地整理衣衫,避开了他的眼光。   中年男子微笑看着她,眼神是满是感激。   这些天如果不是得到这位妇人悉心照顾,不惜顶着村民的异样眼光寻医买药,他的眼睛根本不可能这么快便医好。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知道这位妇人究竟是谁,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在过往这些天的闲聊中,他只知道对方是位寡妇。   “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   中年男子很诚恳地说道。   妇人整理好衣襟,缓缓转过身来,轻声说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男子说道:“我叫朝小树,大唐朝的朝,村口有棵小树的小树。”   妇人看着他清俊却成熟的眉眼,微感慌乱,又有些黯然,心想这个男子肯定是个很有故事的人,眼治好了大概便会走吧?   “这是剩下的药钱。”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伸手在裙中取出一把碎银子,递到朝小树的身前。   朝小树想了想,接过碎银子放回衣中,没有多说什么。   看到没有把剩银子留给自己表示感谢,妇人反而觉得有些高兴,嘱咐他好生休息,不要贪着看太长时间,便去烧水煮饭。   ……   ……   吃过晚饭,自眼睛受伤后第一次认认真真洗了个澡,朝小树神清气爽,然后穿上妇人有些羞愧递过来的一件普通农服。   他走到院中,看着夜穹里的黯淡流云,看着那些云旁边的晕,知道眼睛虽然可以视物,但依然需要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想着当日自云外袭来的惊天一剑,朝小树微微眯眼,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感慨想道,剑圣柳白果然不愧是世间第一强者。   败在柳白的剑下,朝小树很平静甚至有些欣慰,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和隆庆那些年轻人不同,在长安城黑夜世界里浸淫挣扎多年的朝小树,虽然是真正的黑道君王,但他从来没有什么老子必须天下第一的执念,正因为如此,他从来不害怕失败受挫,反而,只要失败和受挫没有让他就此死去,他便能从每一次失败和受挫中学习,然后进步。   正回思着与剑圣柳白的那一战,忽然有水声自屋中响起,水声哗哗,偶尔叮咚,那是水从妇人光滑身子上淌落的声音。   朝小树没有回头望向屋内,虽然他知道屋内亮着灯,如果回头,大概能够看到窗纸上美丽的剪影,那诱人的画面。   他只是微笑着静静倾听,听的有些入神。   妇人洗澡完,走到小院,走到他的身旁。   微湿微香的气息,渗进朝小树的鼻端。   有水自妇人湿漉漉的发间滴落。   妇人身上的衣衫也有些微湿,微暖。   这种气氛很湿,很暖。   妇人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把他的腰抱住,颤着声音说道:“能不能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   朝小树低头静静看着她,说道:“我的故事其实很乏味。”   妇人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低声喃喃说道:“但那是外面的故事,我想听听,你走之后,我至少还有些故事。”   朝小树抬起手,轻轻抚着她湿漉的发,感觉着怀里的妇人身躯越来越热。   妇人偷偷咬了咬下唇,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紧紧抱着他,右手伸进他的衣间笨拙而颤抖地抚摸着,然后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唇堵住他的唇。   “我就不守妇道了。”   她呢喃含混说道。   朝小树轻轻啜着她的唇瓣,右手自她腰间缓缓上行,隔着微湿的薄薄衣衫抚住那团丰软,说道:“那还要听故事吗?”   妇人羞的红晕渐生,却是倔犟地不肯离开他的怀抱,痴痴地亲着他,喃喃说道:“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不要听故事,我要你给我一个故事。”   “我不会急着走。”   朝小树轻轻推开她,在她额头上亲了口,微笑说道:“要不然还是先讲故事?”   有夜风自将倾的篱笆间穿过,拂在微湿的薄衣上,寒意让妇人清醒了些,才明白自己先前究竟做了怎样羞耻的举动,只觉脸颊烫到不行,然而唇间残留的味道,胸前的温暖却让她不舍离开。   “你不回家吗?”   “不急。”   朝小树回答道,长安城虽好,有朋友有陛下有老父,但他现在不想回,因为这里很平静,因为这里有榕树,有疼惜自己的妇人。   妇人轻声说道:“但你家里人会担心。”   朝小树说道:“我会给他们写信。”   妇人鼓足勇气投怀送抱,却被拒绝,不免有些羞怯,绞着手指转过身去,以整理床铺为理由匆匆进了屋。   暗淡油灯光线映照出的妇人裙下的美丽风景。   朝小树双眼刚刚康复,看着那道风景,愈发觉得美丽。   ……   ……   当夜,朝小树和妇人依旧分床而睡,至于究竟谁在辗转,谁在反侧,谁在后悔,那就不得而知,只知道那夜篱笆里的虫儿的叫声,都要比平时显得温婉缠绵很多,屋中床板吱呀作响有如呻吟。   清晨时分,小院外骤然嘈杂,打破了此间的安宁与暖昧。   数十名村民手里拿着钢叉锄头之类的物事,在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带领下,围住了小院,然后极其粗暴地推翻了已然将斜的篱笆。   正在做早饭的妇人,擦掉额头上的汗珠,紧张地看着这些族人,颤着声音讨好说道:“四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她说话的对象,是族人前方那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是族长,在整个村子甚至是整个镇上都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威。   族长没有答她的话,冷漠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回答她的是一名壮汉和几团稀烂的泥巴。   “不守妇道的贱人。”   那名壮汉恶狠狠说道。   几团稀泥微臭的泥巴,被族人狠狠砸到她的身上,把她刻意穿着的那件干净的襦裙污的难看到了极点。 第二百一十九章 走吧,走吧   看着族人们的阵势,妇人便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看着身上的稀泥,闻着臭气,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恐惧和委屈在心中交织,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看着族长颤声说道:“这是怎么了?”   那名壮汉愤怒看着她,咆哮道:“你把一个外乡男人放在屋子里,还敢问我们怎么了?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人,简直让全族人蒙羞。”   妇人沉默低头,惊慌不知该如何言语,虽然她很想辩解,自己和那个外乡男人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她知道,族人根本不可能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很清楚自己确实不守妇道,确实想和那个外乡男人之间发生些什么事。   族长轻轻咳了两声,阻止了村民四处打砸的行为,走到妇人身前,看着她微低着的头,目光在她丰满的胸脯上瞥了瞥,叹息说道:“霖子啊,虽说你是个月轮国人,但你嫁到我们村子后,我们可以对你不好?”   妇人低着头,颤声乞怜说道:“这些年来全亏四老爷和族人们照顾。”   族长面色骤寒,说道:“诚哥死后,我做主让你改嫁,你不肯嫁,说是要替诚哥守节,那我们便依你,但你现在这又算是什么?”   妇人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看了先前那名壮叹一眼,悲伤想着,族长你要我改嫁给你的儿子,这怎么能行?诚哥采药堕崖而死时,他就在身边,谁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朝小树从屋里走了出来。   村民们看着那个外乡男人居然没有逃跑,还胆敢出现在自己面前,顿时更为愤怒,手里挥舞着锄头,便准备上前把他打死。   族长老爷却很奇怪地拦住了众人。   朝小树先前在屋中已经听了片刻,看着场间局面,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长安时,他便知道大河国民风守旧传统,尤其是乡野村镇里的妇人地位极其低下,然而却没有想到会惹出这样一场风波。   他走到那名族长面前,很诚恳地解释了几句。   族长面无表情摇了摇头,说道:“此事涉及我族中声誉,岂能随意放过这等不知羞臊的妇人?”   朝小树平静说道:“如果我与她真有私情,族长莫非也要治我的罪。”   族长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是唐人,所以只要你道歉赔礼,再留下一笔银子做补偿,便可以离开。”   朝小树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妇人,问道:“那你们准备怎么处置她?”   族长还没有发话,那名壮汉恶狠狠说道:“浸猪笼!”   浸猪笼三字,对这些村民们来说仿佛有异样的诱惑,顿时呼喊声响彻小院,纷纷喊着要把妇人浸猪笼,最后脱光了衣裳先打一顿板子。   朝小树环视四周,看着那些男人们眼中贪婪淫亵的神色,看着他们因为兴奋而扭曲变形的嘴脸,轻声说道:“这等人似乎杀得。”   大榕树下的小院骤然安静。   族人们似乎觉得自己听到了些什么,却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些什么,族长脸色骤然阴沉,看着朝小树准备说些什么。   然而不等他开口,朝小树转身望着妇人,温和问道:“这些人你说杀不杀得?”   妇人身体微僵,片刻后才醒过神来。   她本来已经绝望,然而此时看着朝小树温和的神情,却觉得似乎希望正在重新回到身体里。   她看着那些面目可憎的族人,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哭泣着说道:“我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我是月轮国森林里的人,我是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的,我丈夫死了,他们想让我嫁给族长的儿子,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这些话她从来没对外人说过,因为这个闭塞偏僻的村落里没有外人,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就算相信,也没有人敢同情她。   所以她想知道外面的故事,想和外面的世界发生一段故事。   此时她终于把这些话都喊了出来,因为她想活下去。   “杀得就好。”   朝小树看着院子里的人们,问道:“哪些杀得?”   妇人指着白发苍苍的族长和那名壮汉,颤声说道:“这对父子最该死。”   朝小树向前走了两步。   院子里的族人们举起了手中的锄头铁叉,想要打他。   篱笆被这些人踩的四处零落。   朝小树拾起一根竹片。   然后他挥了两道。   族长的头颅和壮汉的头颅飞了起来。   族人们怔怔看着这一幕,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不知谁发了一声喊,所有人疯了般四处逃散,也没有人管倒在篱笆墙上的那两具尸体。   “杀人啦!”   “快去报官!”   惊恐而绝望的呼喊声,在村落里凄厉响起,惊了池塘里的鱼儿,扰了榕树里的鸟儿,撕碎此间已经延续千年的平静和规矩。   ……   ……   族长父子的无头尸身还躺在简陋的小院里。   妇人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但眼睛里的光泽却要比以往十几年里都明亮。   朝小树看着她问道:“对这个村子和这个院子还有留恋吗?”   妇人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怎么会有。”   朝小树说道:“那便随我走吧。”   妇人吃惊看着他的眼睛,眼中满是惊喜的神情,紧张说道:“好。”   她很紧张,所以她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她要跟着他去哪里,只要能离开这个村子,他去哪里,她就愿意跟着去哪里。   然而这个时候,朝小树忽然沉默了起来,双眉微蹙,似乎有些犹豫,有些话应该不应该这时候说出口。   妇人身体微僵,沉默片刻后苦涩说道:“是啊,我是一个不知羞耻、不守妇道的女人,哪里能带回家呢?你还是给我些银两,我自己去活着,最后还是要朝你要银子,不过也顾不得被你耻笑了。”   朝小树看着她说道:“我只会给一种女人银子。”   妇人脸色苍白,凄楚说道:“原来如此,可惜我虽然是个不守妇道的寡妇,想把身子给你,但要靠身子挣你的钱,却是不愿意的。”   朝小树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温和说道:“你误会了,我是说我只会给妻子家用,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拿家用。”   妇人怔了半天才醒过神来。   她揉了揉眼睛,想哭,但又觉得有些丢人。   朝小树看着她笑了笑,进屋走拾好行李,然后走进小院,看着依旧在发呆的妇人,说道:“走吧。”   妇人接过他手中的行囊。   二人就此离开。   ……   ……   宁缺一直在思考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为什么苦行僧道石能够在长安城里准确地找到自己,这件事情背后有没有人在做手脚。第二件事情是,如果剑阁对书院的挑衅以及朝小树佩剑被夺一事后,有神殿裁决司的影子,那么朝小树不在剑阁会在哪里?第三件事情是怎样回复西陵神殿带走桑桑的请求。   后面两件事情都与西陵神殿有关,想着程立雪对裁决司的态度,他觉得还是应该去南门观一趟,至少可以打听些事情。   天谕大神官现在神座便停留在南门观中,要与这等身份的大人物进行谈判,首先当然必须统一己方的意见,如此才能并指为拳。   “女孩子总得有些人生理想,你看看道痴,她的理想就很简单,就是想在漫漫修行道上走到最后,你再看看人家司徒依兰,就是想成为大唐历史上最了不起的女将军,就连唐小棠那个小屁孩,都想成为世间最强大的女人。”   宁缺站在桑桑身后碎碎念着,桑桑蹲在井边,专心致志腌着小黄鱼,根本不爱搭理他,也不想和他讨论这件事情。   “有理想才有追求,有追求生活才充实,没有理想的女人,最终会变成无神的鱼眼珠子,会变成无法翻身的一条咸鱼。”   宁缺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叹息说道:“我自然是不舍得你离开的,但既然你有能力,就这么天天耗在柴米油盐中,未免也太过可惜,我很害怕将来等你老了,会后怕现在的选择。”   桑桑把腌鱼在竹筐里摆放,就着微凉的井水洗干净手,转身看着他说道:“我仔细想过这件事情,还是不想去西陵。”   宁缺问道:“为什么?”   桑桑很认真地说道:“还是那个老问题,我走之后谁给你做菜煮饭打洗脚水?”   宁缺说道:“这确实是比较麻烦的问题,再找几个丫环倒是简单,问题是离了你,我睡觉总睡不舒服。”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感慨说道:“但总不可能因为没人做菜煮饭打洗脚水,以及睡不好觉的缘故,就让西陵神殿从此以后没了光明大神官,这件事情是要上史书的,我一定会被后人挖坟曝尸。”   当天夜里,主仆二人就这件事情进行了一场极为深入的谈话,一直谈到深夜才得出了初步的结论,疲倦地睡去。   ……   ……   第二天清晨,宁缺和桑桑梳洗完毕,用完早饭,正准备去南门观拜见天谕大神官,忽然听着铺外远处隐隐传来礼乐声。   中正平和的礼乐声从远处逐渐靠近临四十七巷,声音所及之处,先是一番嘈杂议论呼喊,然后是绝对的平静。   宁缺有些惊讶,推开老笔斋的铺门向巷口望去,只见那处鲜花瓣漫天挥洒,乐声轻扬,一道神辇在庄严肃穆仪仗拱卫下正缓缓而来。   天谕神座来了。 第二百二十章 三年后,西陵见   数百名大唐羽林军和神殿护卫,护卫在神辇四周,神情肃然,炯炯有神的目光在漫天花瓣间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长安城里没有什么魔宗余孽,也没有什么狂徒,天谕神座所过之处,引来无数民众围观,有那等虔诚信教的妇人老者在道旁跪拜不止,站着的民众也恭敬低头鞠躬,不敢直视神辇上幔纱后的老者。   神辇进入临四十七巷,然后在老笔斋前停下,惹得街巷里拥挤的民众一片议论,好不羡慕那间铺子的主人,他们感慨着天谕神座的到来,却不知道另外一位西陵大神官去年曾经在铺子里做过很长一段时间长工。   羽林军在巷口调置警戒线,把人群请到了外面,神殿护卫警惕地占据了老笔斋铺口的几个要冲之地,幔纱掀起,天谕大神官缓缓走下神辇。   宁缺和桑桑站在老笔斋门口相迎,态度恭敬。   走进老笔斋的,只有天谕大神官和程立雪二人。   宁缺恭敬请大神官坐下后,便想叫桑桑去泡茶,忽又想着程立雪说过这是对西陵和道门的大不敬,便自己动手。   四杯清茶,安静地搁在桌上,热雾缓生骤散。   天谕大神官看上去是位极寻常的老者,脸上深重的皱纹如山如川,只有那身华美的神袍表明了他尊贵的身份。   宁缺见过很多大人物,但和像天谕大神官这般尊贵的大人物谈判,却是头一遭,不免有些紧张,不知该如何开口。   桑桑也有些紧张,虽然宁缺昨夜解释了一遍光明大神官的继承法则,但她还是想不明白,老师既然是叛出西陵神殿的,为什么神殿还非要把自己接回去。   天谕大神官平静看着主仆二人,忽然微微一笑,随着笑容绽放,他眼角如山如川的皱纹愈发深刻,微陷的沧桑眼眸骤然平静,静而不知深其许,便如一座顽石所堆砌而成的枯山里的一口老井。   面对着天谕大神官的目光,宁缺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衣裳消失无踪,产生了一种赤裸的感觉,本能里觉得被对方看穿。   不是身体被看穿,而是他刻意铺陈在心灵上的那些掩饰被看穿,甚至是命运的去向被看穿,无所遁形。   宁缺骤生警惕,说道:“书院宁缺,拜见神座大人。”   天谕大神官说道:“免了。”   宁缺便在大神官对面的椅上坐了下来。   老笔斋里一片安静,宁缺明白,自己现在是主人,应该自己先开口,只是这件事情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茶杯口中渗出的热雾渐散,一片青青的茶叶从杯底飘了上来。   宁缺咽喉有些干涩,声音微紧说道:“能不能我们再想想。”   站在天谕大神官身后的程立雪蹙了蹙眉,不悦说道:“还要再想?十三先生你不要总拖延时间好不好。”   天谕大神官抬起右手,没有让程立雪继续说下去,说道:“西陵有些事情,所以我不得不回,回去之前,此事总要有个结果。”   宁缺根本没有留意到大神官言语里所说的西陵有事,只是在想别的事情,干笑说道:“神座大人要走了?有没有买什么土特产?”   程立雪脸上的神情很难看。   天谕大神官却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笑容在苍老的面容上渐渐敛去,那些深刻的皱纹渐渐舒展,天谕大神官静静看着宁缺的眼睛,说道:“你知道她对神殿的重要性。”   桑桑低头看着裙摆外的鞋尖,悄悄向宁缺身后挪了两步,似乎指望他能遮住自己,然而终究是遮不住的。   天谕大神官怜爱看着桑桑,说道:“因为她是光明的传人。”   宁缺犹豫说道:“桑桑年龄还很小,就到西陵去当大神官,与神座大人您平起平坐,这听上去总觉得有些不合适。”   程立雪看了天谕大神官一眼,轻声解释说道:“神座继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桑桑师妹回西陵后要先学习教典,然后赴世间道门清修,体悟人间百态悲欢,然后才能继承神座,前面这些准备工作被称为置座训政。”   接着他继续解释道:“正因为桑桑师妹登上光明神座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神殿才会着急,能尽早进入训政期那是最好不过。”   宁缺忽然问道:“有假期吗?”   程立雪微微一怔,心想神殿又不是普通学院,哪里会有这等安排?   然而没有等他开口,天谕大神官微笑说道:“有。”   宁缺看着天谕大神官,继续问道:“多长?”   天谕大神官说道:“只要保证她在西陵桃山的时间超过一半。”   宁缺又问道:“假期能不能出西陵?”   “能。”   “我能不能去西陵看她?”   “能。”   “她如果当上光明大神官,真的能结婚吗?”   天谕大神官似笑非笑看着他,说道:“能。”   程立雪吃惊看了神座一眼。   宁缺和天谕大神官的问答到此戛然而止。   他说道:“那我没有问题了。”   老笔斋里的气氛刚刚放松一些,不料宁缺接着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没有问题不代表她没有问题,接下来你们需要说服她。”   程立雪大怒,沉声训斥道:“你居然敢对神座如此无礼!”   宁缺说道:“我不是在调戏神殿,而是前面如果有任意一条,神座大人说不能,那么我就不会允许桑桑去西陵。我现在允许她去西陵,也不代表我支持她去西陵,只代表我支持她做的任何决定。”   天谕大神官根本没有理会宁缺和程立雪的对话,只是静静看着桑桑。   桑桑低着头,轻声说道:“我现在不想去。”   天谕大神官静静望向宁缺。   宁缺说道:“昨天夜里我和她商量了很长时间,她现在毕竟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孩子,我确实不放心她离开自己身边,成年以后再去怎么样?”   天谕大神官微笑说道:“明年?”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三年后。”   天谕大神官说道:“依唐律,女子十六成人。”   “唐律是说十六嫁人,不代表成人。”   宁缺说道:“根据我的看法,只有到十八岁才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和智慧来安排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坚持三年之后再去西陵。”   “三年啊。”   天谕大神官轻轻叹息一声,看着宁缺身后的桑桑。   随着这一眼,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仿佛天降一场暴雨,把干涸的黄土山川冲洗的更加险崛,眼眸也愈发深静,安静藏于石山深处的老井变得更深了几丈。   桑桑紧张地等待着答案。   宁缺比她更紧张。   天谕大神官微笑看着桑桑说道:“三年后,西陵见。”   很突然地说完这句话后,天谕大神官站起身来,走出了老笔斋。   大神官登上神辇,在礼乐缭绕下离开。   留下老笔斋里的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就这么简单?   宁缺不明白天谕大神官最后那句话为什么说的如此笃定。   三年后,西陵见。   大神官确定三年桑桑一定会去西陵吗?   ……   ……   程立雪随着神座离开了老笔斋。   他登上神辇,掀起幔纱,走到神座身后跪下,低声说道:“弟子不明白,难道真这样回西陵?桑桑师妹那里,连句承诺都没有。”   “言语上的承诺,从来都没有任何力量。”   天谕大神官从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巾,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随着如雪的丝巾落处,眼角的皱纹像花般时开时散。   程立雪低着头困惑说道:“但我们既然来了,为什么要如此匆忙的离开?”   天谕大神官看着手中洁白如雪的丝巾,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裁决司即将发生的那件事情,比我想像的更加严重。”   程立雪抬起头来,不解说道:“但您前几日说过,裁决司这件大事对神殿而言不见得是坏事,天谕只是奉天之谕,提前阻止等若逆天行事。”   天谕大神官说道:“回西陵不是为了阻止此事,而是要保证这件事情发生之后,能够按照既有的轨道发展下去。”   程立雪的目光落在神座手里那方丝巾上,他的身体骤然一僵,因为他看到洁白如雪的丝巾上竟有几抹血渍!   他这才发现,神座大人的眼角在淌血!   “我在三年后的桃山上,看到了光明。”   “所以三年后,她会回到西陵。”   天谕大神官平静地继续擦拭眼角淌出的鲜血。   程立雪有些神思惘然,怔怔问道:“您还看到了些什么?”   “你这个痴儿,光明是与我们最亲近的伙伴,我只看了她一眼,便险些瞎了,哪里还能看到别的什么?”   天谕大神官微笑说道。   然后他将手中的白丝巾折叠,继续拭着眼睛里的血。   白色的丝巾渐渐被眼中淌出的血滴染红。   眼角深刻的皱纹也被血染红,像是一朵艳丽的桃花。   更像是一片被鲜血浸透的干涸荒野大地。   ……   ……   西陵使团离开长安城之前,宁缺去了一次南门观,从程立雪处得知,剑阁那边出手的幕后果然有裁决司的阴影。   他愈发开始担心朝小树的安危,正在想着要不要离开长安去南晋寻人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大河国的书信。   他本以为是山山寄过来的,有些不可言诸于人的喜悦。   然后他发现是朝小树寄过来的,失望之余复喜悦,喜悦之余便是愤怒。   “活的好好的,也不说提前写几封信给大家,我看他真是在外面耍高兴了,高兴地连自己的亲爹都忘了!真是个白痴!”   穿着明黄袍子的中年男人,愤怒地挥舞着袖子痛骂着。   “估计朝二哥在哪个小山村里遇着个磨豆腐的俏寡妇,腿一下就软了,哪里还舍得回来,还真是只有白痴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宁缺看着手中那封书信,刻薄嘲讽道。   大唐皇宫深处的幽殿里,不时响起白痴的骂声。   皇后娘娘等人看着皇帝陛下和宁缺恼怒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百二十一章 小楼传说(上)   说白痴,道白痴,长安城里有两个人最喜欢骂人白痴,一位是大唐皇帝陛下,还有一人自然便是宁缺。   只不过皇帝陛下骂人白痴时向来不分场合情景,骂的光明正大豪气干云,宁缺却习惯于和桑桑闲聊时带着刻薄口吻轻声点评他人为白痴,从里到外透着股小家子气,所以今天能在皇宫里与陛下一起肆无忌惮骂朝小树为白痴,他很兴奋也很激动,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白痴二字在幽静的宫殿里如雨纷飞,惹得皇后娘娘和一应太监宫女讶异又是好笑,紧紧掩着嘴,不让自己发出笑声,只是这等场面毕竟有些尴尬,皇后对身旁的女官使了个眼色,带着宫女太监们悄悄离开宫殿。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宫殿里的君臣二人总算发泄完了对朝小树的怨气,气喘吁吁停了下来,白痴二字的尾音渐扬渐静。   皇帝从榻旁拿起一块方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望向宁缺,眼眸里露出满意的神情,身为一代明君,有时候不免被明君二字束缚着不得快意,今日能够找到一人与自己同骂,令他很是安慰喜悦。   “你家那个小侍女究竟是怎么回事?天谕神座离开长安之前,也未与朕把这件事情交待清楚,你们究竟如何商议的?”   皇帝轻敲案几,示意宁缺自己饮茶。   宁缺端起茶碗,却没有马上饮,回答道:“现在暂定的是三年之后再说,如果到时桑桑想去西陵,便去。”   皇帝问道:“与朕讲讲你那小侍女的故事,怎么忽然成了曾静府上的小姐?怎么又忽然又成了光明大神官?”   宁缺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仔仔细细把自己当年在道旁尸堆里拣到桑桑,以及随后这些年的遭遇讲了一遍。   皇帝沉默稍许,感慨说道:“如此身世真是离奇难言,她与你的情份亦是世间少见,你要珍惜才是。”   宁缺点了点头。   皇帝看着他问道:“今日她为何没有随你入宫来见朕?”   宁缺说道:“她去公主府玩耍去了,殿下一直与她感情不错,而且小王子隔些天没看见她,便有些想。”   皇帝听着他的解释,眉头微微蹙起,隐有忧色。   宁缺明白陛下的忧虑从何而来,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这些事情虽说是天下事,但终究是家事。”   皇帝沉默片刻后问道:“夫子可有什么说法?”   宁缺摇了摇头。   皇帝叹息说道:“说来也是,以老师那性情,哪里会在意这等烦心事。”   殿内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皇帝看着宁缺的眼睛,忽然问道:“朕想知道,你和夏侯大将军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   宁缺未加思索,摇头说道:“去荒原之前并无仇怨。”   “也就是说去荒原之后便有了。”   皇帝看着他说道:“所以你才会在土阳城里杀死一名军方谋士。”   宁缺知道陛下指的是谷溪之死,思忖片刻后说道:“臣不知陛下所指何事,擅杀军方谋士,乃是唐律里的死罪。”   皇帝捋须而笑,嘲弄说道:“便是在朕面前也不肯露出任何把柄,书院这些年大概也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谨小慎微的家伙。”   宁缺苦笑应道:“有些事情不可应。”   皇帝说道:“那你给朕一个理由。”   宁缺说道:“在荒原上,夏侯大将军的属下伪装成马贼想要杀我,大将军本人则是在呼兰海北等着杀我。”   这两件事情,早已经由暗侍卫和天枢处两条渠道让朝廷知晓,只不过除了训斥一番之外,朝廷没有对夏侯做任何措施。   皇帝将丝巾搁到案上,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大先生当初那般处理,是朕的意思,你也应该明白朕的意思。”   “我没有任何怨怼之心,我只是困惑不解于,为什么帝国军方的那些大人物始终不肯放过我,我不明白军方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   宁缺说道:“首先是夏侯大将军想要在荒原上杀死我,我可以理解为,天书明字卷的诱惑冲昏了他的头脑,那许世老将军呢?老将军身为帝国重臣,却试图对我家小侍女下手,现在似乎又对我有诸多不满。我也曾经是名大唐军人,所以我想不明白,老将军为何对我如此警惕。”   这番话说的很明确。   无论是照顾到皇后娘娘的情绪,还是出于帝国稳定的考虑,再加上西陵神殿窥视在外,只要夏侯愿意卸甲归老,而且书院已经同意,那么皇帝陛下肯定不会对夏侯大将军做出严苛的处罚。   宁缺表明上能够接受这种决定,但他要让皇帝陛下知道,自己对于来自大唐军方隐隐的压迫不能接受,他要一个说法。   皇帝沉默片刻后,说道:“许世老将军这一世战场不败,但在小师叔面前却永远抬不起头,对书院有敌意乃是自然之事,至于为何如此警惕你,朕着实不知,或许这件事情需要去问他本人。”   宁缺心想虽说自己现在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但要去当面质问大唐军方第一人,依然是件很找抽的行为。   皇帝没有让他在这种情绪中停留太长时间,自榻旁长身而起,剑眉渐挑,看着他清声说道:“那东西你带来了吧?”   宁缺抬手摸了摸怀里的硬物,说道:“带了。”   “那便好,朕带你去个地方。”   皇帝轻拂衣袖,向着殿外走去。   ……   ……   时值春暮,正是长安城最迷人的时候,行走在皇宫之中,四处可见招展的烂漫春花,青叶渐茂,静湖无波,偶有亭榭,独立一方。   皇帝陛下没有带任何随从,也没有侍卫同行,只是带着宁缺一个人,离开宫殿,向御花园深处走去。   一路上遇着的太监宫女,敬畏沉默退避道侧,然后看着渐远的二人身影,脸上流露出惊讶疑惑的神情。   皇宫里的人们都是最精明的人物,当然知道皇帝陛下身旁穿着黑衣的年轻人,便是传说中的宁缺宁大家,只是他们不明白,陛下此时要带着宁缺去哪里,为什么身边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留。   御花园深处,有一幢二层小木楼,朱漆涂彩,很是精致,但与远处的巍峨宫殿相比,还是显出了些寒酸气息。   皇帝带着宁缺来到小木楼前,说道:“就是这里。”   小楼外青树繁杂,野花盛开,明显很长时间都没有修剪,宁缺看着脚下石砖间生出的青草,心想大概甚至很少有人会来这里。   接着他抬头向四周望去,视线与皇城墙一触而回,确认这座小木楼不仅是在御花园的正中央,而且也是在整座皇城的正中央。   皇帝推开小木楼的门,走了进去。   宁缺也随之走了进去。   走进小木楼后,皇帝陛下没有拾阶登楼而上,而是向楼下走去。   一条幽暗的通道,伸向木楼地底深处。   宁缺看着幽暗的通道,忍不住挑了挑眉头,心想果然不愧是大唐帝国最要害的地方,完全没有任何新意。   ……   ……   通道坚硬的石壁里锲着夜明珠之类的物事,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并不令人感到恐惧,反而会让人产生一种心安的感觉。   宁缺跟在皇帝陛下身后向楼下走去,看着身旁的这些夜明珠,心想便是随意一颗珠子,大概都能把松鹤楼买下来,又想着上面那座寒酸的二层小木楼,愈发觉得当年修建此间的那人很是闷骚。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然间他的眼瞳微缩,警惕地向石壁上方望去,只见数颗晶莹渗光的明珠最前方,出现了数道深刻的线条。   那些线条里蕴藏着极为中正平和却又冷漠强悍到了极点的气息,似乎只要散发出来,便可以把通道里的一切碾压成齑粉。   宁缺清晰地感应到了这道气息,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是修符之人,当然能看懂这些线条都是符文——这些符文很强大,但似乎都有些残缺,如今石壁上的这些线条只是原始符线的片段。   他看着石壁上的线条,推算着存在的时间,默默震撼想着,千年前刻下这些符线的前贤,究竟达了什么样的境界,竟能把符力保持这么长的时间,像师傅那样的神符师能不能做到?   皇帝注意到了他的神情,抬头向上方的石壁望去,沉默片刻后感慨说道:“当年父皇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我也如你一般震撼难言,我只能隐约感觉到这些符文的强大,却也不愿意经常来这里。”   “这些符文的激发条件是什么?”   宁缺不愧是颜瑟大师的传人,提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即便千年前刻符之人是位神符师,他又如何做到身死之后,自己制出的神符依然保持力量?要知道并不是每任大唐国师都是符师,如今的李青山便不是。   皇帝说道:“没有条件,任何擅入通道的人,都会被这些符文所击杀。”   宁缺不解问道:“任何人?”   皇帝点点头,平静重复道:“任何人。”   宁缺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那陛下和我不是人?”   皇帝也笑了起来,片刻后笑意渐敛,平静说道:“朕乃大唐天子,手持国玺,身具皇气,所以这些符文不得伤朕。”   宁缺说道:“那我呢?”   皇帝说道:“你如今是这些符文的主人。” 第二百二十二章 小楼传说(下)   听到皇帝陛下这句话,宁缺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下意识里抬起手来,隔着黑色的院服摸了摸怀里那个微硬的东西。   小楼地底的幽暗通道并不长,没有行走多长时间,便来到了最深处,那是一处空旷的地底大殿。   对于今天会看到什么,宁缺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却没有想到这座大殿里竟是什么都没有,殿内的地面向四处蔓延,直至消失在幽暗之中,仿佛无边无垠,除了灰尘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他想像中的无数奇珍异宝,没么盔甲神兵,没有铁人异兽,也看不到阵法的痕迹,地面干净空旷的令人心悸。   这片由花岗岩铺砌而成的地面,没有任何缝隙,也不知道修建皇宫时,那些工匠究竟使用了什么工艺。   宁缺抬头望向殿顶那些密若繁星的夜明珠,还有那些带着人工痕迹的石墙,追思着大唐前人的智慧和行动力,不禁有些目眩神迷。   皇帝带着宁缺踩着干净的石地面向殿内走去。   二人的脚步偶尔带起几缕千年的灰尘。   走到宽阔石地面中央,皇帝停下了脚步。   宁缺注意到没有任何缝隙的地面中央出现了个小洞。   黑色小洞边缘光滑,与地面完美相融,只有常人手掌般深。   皇帝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宁缺看着地面上那个小洞,忽然问道:“这就是阵眼?”   皇帝说道:“不,你怀里的才是阵眼。”   宁缺震惊无语。   他一直以为阵眼应该是个眼,以为自己怀里那个事物只是开启阵眼的钥匙,此时才知道原来阵眼竟一直在自己身上,不免有些后怕。   沉默片刻后,他从怀里取出一个事物,搁在脚边,缓缓解开裹在上面的布。   布是桑桑用来纳鞋底用的粗布,很结实,桑桑裹了很多层,所以宁缺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上面的布全部解开。   一个杵状的物事,平静地躺在粗布上。   这个杵的材料有些奇特,似乎是金属,又似乎是石头,隐隐散发着寒冷的味道,表面却是温润如玉,上面镌刻着繁复的花纹。   数十年间,这个杵状的物事一直由颜瑟大师保存。   在与光明大神官决战之前,颜瑟大师把这个东西交给了桑桑,让她转交给宁缺,所以现在在他的手中。   皇帝沉默看着地面上那个杵状的物事,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颜瑟大师,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追忆情思。   宁缺伸手握住那根杵,感受着掌间传来的微凉温润触感,有些紧张,把左手也放了上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镇定心神,让双手变得稳定不再颤抖,然后把杵竖了起来,缓缓插入洞口之中。   手中握着的杵一寸一寸陷入地面,宁缺没有感觉到什么阻力,却能感觉到地面传回一股顺滑的感觉。   喀的一声轻响,杵触碰到了洞底,仿佛被某种机簧锁死,还有小半截露在地面上,上面刻着的繁复花纹,让这小半截杵看上去像是雕出来的一朵花。   宁缺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下意识里向后退去,想要离的远些。   皇帝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警惕神情,只是静静看着地面上那半截杵。   宁缺停下了脚步,站在了皇帝陛下的身旁。   片刻后。   露在地面上那半截杵忽然亮了起来,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杵上那些含义难明的繁复花纹亮了起来,如同一朵浴着阳光的花。   繁复花纹越来越亮,光亮传至杵的下半截,竟连那处花岗石的地面,都照耀的纤痕毕现,能够看到石质里的线条。   杵上线条里的光线渐越凝结,似乎要变成发光的某种液体,渐渐流动起来,顺着线条来回流淌,分外美丽。   杵旁的花岗岩地面上忽然无声无息出现了一条裂缝。   那道裂缝的蔓延速度无比迅速,眨眼间便自宁缺的脚底穿过,吓了他一跳。然后他才注意到,这些裂缝并不是真的裂缝,而是地面规则下陷所形成的槽道。   先前干净空旷的地面上,出现了无数道石槽。   石槽出现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如同一只无形的刻刀,在平整光滑的石地面上,划了无数道直线,把地面割切成了无数个部分。   杵上的光液顺着繁复线条流了下来,流进旁边的石槽里,然后像溪水般,顺着石槽向远方流去,只是世间绝对没有哪条小溪,能像这些石槽里的光液般流淌的如此迅速,转瞬间便蔓延到了地面的边缘。   也不知道那根杵里究竟蕴藏了多少光明,不停向地面流淌,源源不绝似乎取之不竭,片刻后,所有石槽都亮了起来。   宁缺看着眼前这幕神奇的画面,脸上露出紧张凝重的神情,眼睛却是越来越明亮,目光随着石槽里光液的流动不停移动。   地面边缘的石槽最深,里面所容纳的光液数量最多,四道极长的直线,把殿内中央的地面包围起来,仿佛是一座城。   中间有根石槽很深很宽,明亮夺目,似乎是一道长街。   “这是朱雀大道?”   宁缺看着那根石槽自言自语说道。   皇帝陛下看着他的神情,微微一笑。   忽然间,石槽里那些平静的光液剧烈地翻滚起来,仿佛地面下方是一片烈火,光液被烹煮的快要沸腾。   宁缺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   很细微的声音在地底殿内响起,仿佛是无数朵花正在盛放,仿佛是无数棵青树正在呼吸,仿佛是无数个人正在欢呼。   事实上,只是石槽里的光液蒸发成了气体。   那些蒸发而成的气体,在殿内的空中弥漫,像云一般轻轻摇荡,然后未能摆脱地面石槽的引力,缓缓敛成泛光的线条或者是面。   这些光着美丽纯净光线的线与面,在地面上方构筑成了无数个立体,那是无数幢发光的建筑,看上去是那般的虚无缥渺,却是又是那般的真实。   宁缺看着身前那座光线凝成的皇宫,看着远处将要抵到腰畔高度的雁鸣山,看着右前方那座不足膝高的万雁塔,看着远处那道光泽浓郁厚实的城墙,震撼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座微缩的长安城。   但这座长安城里真实的,是活着的。   皇帝向外面走去。   宁缺跟在他的身后,双脚踩在那座光线凝成的南门观上时,身体有些僵硬,踩过西城那些民房时,更是小心翼翼到了极点,总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巨人,随意一脚便会造成极大的伤害,好在那些光汽凝成的线与面,似乎与真实的世界并不相通,和他的身体接触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行走在这片光线凝成的微缩长安城中,宁缺的感觉很复杂,很震撼,他看到了很多自己熟悉的建筑与风景,他甚至在密集的建筑中找到了临四十七巷,找到了老笔斋,此时的老笔斋只是一个盒子。   跟在皇帝陛下身后,终于走出了这座微缩的长安城,不知为何,宁缺觉得放松了很多,抚着胸口喘息了两声。   皇帝看着身前这座长安城,说道:“整座长安城就是一座大阵。”   宁缺听颜瑟大师说过这件事情。   “世间第一大阵,惊神阵。”   皇帝指着远处地面上那根杵,以及杵畔的皇宫,说道:“我们现在所站立的小楼深处便是这座大阵的阵枢。”   然后他指向那根最宽最深最亮的石槽,说道:“朱雀大街便是阵根,长安城的四面城墙也是阵根,城洞便是生回之门。”   “这座大阵里面蕴藏着无数道神符,朱雀绘像便是其中威力最大的一道,当初卫光明敛没气息藏身长安城中,避的便是它,如果当时他敢在城内尽展境界,这座大阵瞬间便能扑杀他。”   宁缺沉默专心听着。   皇帝又指向城南雁鸣山下那片光湖,说道:“长安城这座大阵,建造不易,维护也不易,去年朝廷之所以要耗巨资修浚雁鸣湖,其实与民生无关,是对这座大阵的维护修复,而这些事情一向由天枢处负责。”   “惊神大阵已有千年历史,却一次都未曾启动,然而我大唐的每一代帝王,不惜耗费国力,也要保证这座大阵的完好,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皇帝望向宁缺问道。   宁缺说道:“因为这是我大唐最后的庇护所。”   “庇护所三字用的好。”   皇帝平静说道:“有这座大阵在,长安城便无忧,长安城无忧,我大唐即便国力衰败分崩离析,也终将浴火重生。”   宁缺说道:“师傅曾经对我说过,如果真到了要启动惊神大阵之时,说明我大唐便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所以这座大阵一直没有启动过。”   皇帝说道:“但只要它继续存在于天地间,无论动或不动,长安便是安全的,大唐便是安全的。”   宁缺登山成功,进入书院二层楼后受邀入宫,当时皇帝陛下便说今后要带他去看个东西,今天他终于看到了。   颜瑟大师曾经带着他登上城楼,俯视长安城,说要把这座大阵交到他的手里,如今师傅已逝,终于轮到他来承担这个责任。   他看着身前这座长安城,思绪万千。 第二百二十三章 拿得住,放不下   师傅颜瑟曾经说过,长安城是一座大阵,也是一道大符,而符便是一篇文章,宁缺看着身前这座长安城,目光落在那道笔直石槽南向某处,落在那块相对殷红的光团上,默默想着这大概便是印在文章旁的印鉴。   那抹相对殷红的光团,便是朱雀绘像,随着宁缺的目光触及,光团边缘微微变形,似乎感应到了一些什么。   就是这么一瞬间,宁缺隐约明白了该如何启动长安城这座大阵,启动的方法是那样的简单,于是他是那样的警惕不安。   ……   ……   离开那座寒酸的二层小木楼,宁缺随皇帝再次穿过御花园,穿过那些太监宫女敬畏困惑的目光,来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   宁缺握着被布裹住的阵眼杵,指间传来沉甸甸的感觉,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有些担心自己拿不住。”   皇帝看着他说道:“颜瑟大师就你这么一个徒弟,夫子都同意你代表书院入世,那么你不拿着谁来拿?”   宁缺说道:“难道我将来真的要当国师?当年二师兄和师傅说好了,我只是随师傅修符,并不算作南门观的人。”   “谁说我大唐国师一定要南门观的道人才能当?不错,为了给西陵神殿留些颜面,数百年来一直如此处理,但习惯不代表死规矩。何况你终究是颜瑟大师的徒弟,西陵神殿也无法在你的身份上挑出问题。”   皇帝说道:“听你的语气你似乎不想当这国师?”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要接桑桑回去继任光明大神官,我便觉得这事有些不靠谱,如今自己居然也要当大唐国师,我觉得这件事情更不靠谱。”   他微涩说道:“如今想来,我宁肯留在老笔斋里卖字。”   “青山那家伙当国师当的挺高兴,看他惫赖模样,一时半会儿也舍不得死,你要不要接任国师一职,终究是将来的事情,如今不需要着急。”   皇帝话锋一转,说道:“说到卖字,宁缺你倒是有好些天没有字帖流出,来来来,趁着今日进宫,赶紧多写几幅。”   宁缺看了皇帝陛下一眼,想着如今每趟进宫,都要被迫留下好些书帖,这要让桑桑知道,该不知会心疼成怎样。   然而大唐天子亲自择笔磨墨伺候在旁,面对着这种待遇,世间任何书家想必都无法死硬着不肯动笔。   他在心中无奈叹息一声,向案畔走去。   便在这时,御书房门传来叩门声。   皇后娘娘端着食盘,缓缓走了进来。   宁缺微微躬身行礼,侧身让到一旁。   “你先吃些东西。”   皇后娘娘微笑牵着皇帝的手走到茶几旁,将一碗酸奶子递到他手中,然后走到宁缺身边,轻卷衣袖拈起墨块,说道:“我来磨墨。”   宁缺心想自己不是李太白那等豪迈潇洒之人,娘娘你虽然丰腴,却也不是杨玉环那等风流人物,这算什么事?连连推辞不敢。   皇后温婉一笑,看着他打趣说道:“陛下替你磨墨,你就敢,本宫替你磨墨,你却道不敢,莫非在你眼中,本宫比陛下要可怕的多?”   正在喝酸奶子的皇帝大笑起来,指着宁缺说道:“平日里朕写贴的时候,都是她在旁磨墨,今日也让你享受一下这番待遇。”   这是什么待遇?帝王享受?   宁缺微涩一笑,不便再多做推辞,站到案畔平静等待,想着先前皇后说的那句话,心里的感觉有些异样。   在他看来这位皇后娘娘着实要比陛下可怕的多。   在昊天神辉笼罩的世界里,一代魔宗圣女,居然能够成为世间第一强国大唐的皇后,无论怎么看,这件事情都透着诡异和恐怖。   更何况这位皇后娘娘还是夏侯的亲妹妹。   宁缺看着皇后娘娘的侧影,沉默不语。   ……   ……   皇帝陛下要赏鉴宁缺的新作,所以留在御书房里。   皇后娘娘与宁缺离开了御书房,来到了御花园中。   走到一株海棠树下,皇后娘娘停下脚步,挥手示意宫女散开,然后回头望向宁缺。   宁缺知道皇帝陛下是找借口让自己与皇后娘娘独处,当然不是因为什么荒唐的原因,只与土阳城里那位大将军有关,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皇后娘娘会亲自出面,难道她不担心被人瞧出些什么?   这是因为他不了解皇帝与皇后之间的感情,或者说,他一直都不相信帝王宫中会有平民夫妻之间那种感情存在。   皇后娘娘眉眼秀丽,妩媚而有度,温婉而不怯,站在海棠树下,容颜竟是把海棠花色都比了下去。   宁缺心想果然不愧是魔宗圣女,娘娘生的果然美丽。   皇后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陛下都与你说了?”   宁缺沉默片刻后回答道:“不知娘娘所指何事。”   皇后平静说道:“夏侯大将军的事情。”   宁缺点了点头。   皇后说道:“如今你应该知道了本宫的身份。”   宁缺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有些困惑。   皇后嫣然一笑道:“真是个不老实的孩子,本宫实在想不明白,夫子为什么会收你做学生。”   宁缺笑着说道:“很多人都有这个疑问。”   皇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看着他平静而骄傲,没有一丝别的情绪说道:“夏侯是我的兄长,我曾经是魔宗的圣女。”   在土阳城里,宁缺通过二师兄与夏侯的对话,已经知道这个堪称大唐帝国最大的秘密,只是他没有想到皇后娘娘居然会不加掩饰的直接承认。   所以他依然感到极为震惊。   皇后看着他说道:“本宫很好奇,你与夏侯之间究竟有什么问题,他虽然性情暴戾,尤其在战场上以杀人为乐,但绝对不是你和陛下都很喜欢说的白痴,他应该很清楚杀死夫子的学生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两年前在岷山的北山道口,夏侯大将军的下属曾经试图杀死李渔殿下,当时我也在场。”   皇后轻轻拔开脸前的海棠花枝,负手于后向御花园深处走去。   宁缺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负手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生出些欣赏。   走到静湖之畔,站在花树之前,皇后娘娘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件事情是他瞒着我做的,甚至我怀疑是不是神殿假借他的名义做的。”   她转过身来,静静看着宁缺说道:“如今你也已经是修行者,应当知道如果是本宫或者是夏侯将军全力出击,当时的你和李渔绝对没有机会活下来。”   宁缺想起夏侯身边那两名洞玄上境的强者,默认了这一点,说道:“如果这件事情是神殿做的手脚,娘娘也无法找到证据,因为那些人终究是夏侯将军的人。”   皇后微微一笑说道:“我也许无法说服李渔,但我想至少现在你对当年北山道口的事情会有不一样的判断。”   宁缺说道:“在荒原之上,林零想要杀我。”   他知道身前这位皇后娘娘肯定知道林零是谁,也一定知道那场马贼袭击的血案,自己不用解释太多。   皇后说道:“本宫还是不认为马贼一事与夏侯有关。”   宁缺说道:“我同意娘娘的看法,我也认为林零是瞒着夏侯将军做的这件事情,但夏侯将军事后表示了默认,并且在呼兰海北再次试图杀我。”   皇后说道:“林零不会做有损夏侯利益的事情,那么除非他知道你和夏侯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他才会试图杀死你。”   宁缺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以往我只是渭城一个普通军卒,连夏侯将军的面都未曾见过,除了这两件事情,不可能有任何仇怨。”   皇后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真的没有任何仇怨?”   宁缺说道:“确实如此。”   皇后忽然对着他微蹲行礼。   宁缺震惊莫名,连忙侧身避开,说道:“娘娘这是做何?”   “前面那椿椿事由,已经由大先生处理完毕,若除此之外,真无解不开的仇怨,请十三先生给本宫一份颜面,由他平静归老如何?”   皇后娘娘在花树之前,敛神静气,保持着半蹲行礼的姿式。   ……   ……   行走在游人如织的朱雀大街上,宁缺神情看似平静,心里却是波澜渐起,无论是皇帝陛下带他去看的惊神阵,还是皇后娘娘在花树前的行礼,都是现在的他有些承担不起的压力。   先前在御花园中,皇后娘娘还提到了简大家,宁缺这才想起长安市井里的传闻,皇后娘娘果然与简姨感情深厚,情同姐妹。   这些影响不了他的情绪。   真正影响他情绪的是别的事。   如今北面荒原上的战事已经进入胶着状态,大唐军方对胜利显得极不在意,西陵神殿内部似乎出了些问题,有了暂时休兵来看再战的意图。   这便等于说,秋天的时候,夏侯便要回来了。   宁缺早就知道夏侯出自荒人部落,此时自然明白,为什么帝国东北边军在此次战争中会显得这般温柔。   夏侯对待别的敌人却不见得依然这般温柔。   如今的宁缺不惧夏侯,因为他身后的靠山是书院这座大山,但他不知道夏侯回来后自己该如何做。   陛下在宫里暗点,皇后娘娘在花树前亲自求情,并不是说害怕他这个洞玄境的修行者能掀起多大的风雨,只是不想让这件事情把书院牵涉进来,不想让夏侯卸甲归老的事情再生波折。   书院首重唐律,夫子严禁学生干涉朝政,大师兄已允夏侯归老,看来看去,宁缺的复仇记都写到了最后,除了最后的那个方法。 第二百二十四章 将军(上)   那个方法是夫子在松鹤楼露台上用棍子教给他的,大师兄在荒原上也隐晦地提点过他,他被囚禁在崖洞里时也想过那个法子。   那个方法简单而明确,充满了力量,然而换个角度去看,又可以说是那般的愚笨憨拙,完全不符合宁缺表面阳光实则阴暗的人生观。   站在暮春的长安街头,宁缺想着秋后的事情,时而热血时而心情黯淡,全然没有注意到一片雨云正自北方飘来。   “请问可是十三先生?”   宁缺回头望去,看见一名男子向自己恭谨行礼,男子穿着件普通的民服,但却无法掩饰住身上那道军人特有的肃厉气息。   从去年春天开始,他就已经是长安城里的名人,但真正见过他面貌,能在长安街头把他认出来的人不多。   宁缺有些警惕,尤其是因为对方的身份。   那名男子下一句便坦承了自己的身份。   “许世将军有请。”   ……   ……   大唐帝国以铁甲雄霸天下,以武力横扫六合,自然格外重视崇敬军人,尤以四位大将军地位最为尊崇。   镇国大将军许世,厮杀征战数十年,战功赫赫,替帝国开辟出无数疆土,即便是最近十几年来名声极盛的夏侯,也只能望其项背,无论从战功资历还是声望来说,他都是帝国军方第一人。   宁缺知道这位帝国军方势力最强大的老将军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印象,具体原因他并不清楚,但他清楚迟早会和对方见一面,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是今天,没有想到自己刚刚离开皇宫,便被大唐军方盯住了行踪。   许世将军没有选择在军部,而是选择在朱雀大道旁不远的将军府里与宁缺相见,似乎表明这是一次私下的谈话。   跟随那名男子走入气魄逼人的将军府,宁缺微微皱眉,被府里那些杨树冷石所散发出来的肃杀气息所激。   走入将军府深处,在一片静台处,他看见坐在案畔的老将军。   老将军没有穿朝服,没有穿官服,没有穿盔甲,而是穿着一件很普通的布衣,没有种白菜,没有磨刀,而是在捧着饭碗吃饭。   桌案上的饭菜很简单,两碗糙米饭,一钵五花肉,三根水煮的青菜。   那名领宁缺进府的男子悄然离开。   宁缺站在台外,沉默片刻后拾阶而上,走到老将军身前微微鞠躬行礼。   老将军说道:“坐。”   宁缺掀起院服前襟,依言坐下,望向对面。   老将军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快便来,容我先把饭吃完再说,十三先生莫要怨我失了待客之道。”   宁缺低头致意道:“将军此言,令晚辈惶恐。”   老将军不再多说什么,继续专心致志地吃饭。   老将军头发花白,微黑的脸颊上满是皱纹,身形有些佝偻,穿着那些普通布衣,看上去就像长安城里随处可见的闲散老头儿,然而当他拿起筷子挟肉块时,就像拿着一把长枪直刺敌将的胸膛,霸道之气十足。   将军虽然老了,但不是老将军。   将军就是将军。   尤其是在面对敌人的时候。   ……   ……   五花肉汁拌着糙米饭,闻着有些香,吃起来的味道想必只是一般,将军吃的却是极为香甜,花白的胡须不时抖动,那三根水煮的青菜,更是被他嚼的噗哧噗哧脆响,就像是传说中冥界那些魔头正在啃人骨。   大概是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将军吃饭的速度很快,如风卷残云一般,把案上的饭菜一扫而光,然后他端起茶杯漱了漱口。   宁缺说道:“进食太快,又急饮茶,对身体不好。”   将军静静看着他说道:“在我面前不用装什么。”   宁缺沉默,于是不再装晚辈,装温和,装体贴。   将军说道:“修行者应该出世,不应该入世。”   宁缺没有想到这场谈话,竟是完全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前文,便直接进入到了最关键的阶段,不免有些措手不及。   他本来以为这会是一场漫长的谈话,本以为这场谈话就像是熬鸡汤般,需要考较彼此的火侯,却没有想到竟是猛火快炒,稍不留神,锅里的青菜便会变得焦糊一片,再也无法入喉。   “为什么不应该入世?”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   将军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淡然说道:“因为对修行者而言,世人太弱,有若蝼蚁,修行者入世,容易妄自尊大起来。”   宁缺抬起头,回视将军平静而充满压迫感的目光,说道:“将军替我大唐征战四方,也在尘世里打滚了数十时间。”   “在修行者身份之前,我首先是军人。”   将军漠然说道:“这便是最大的区别。”   宁缺说道:“我也是军人。”   将军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你曾经是军人,甚至是名相当优秀的军人,但遗憾的是,你是军人的时候并不是修行者。”   “这有什么区别?”宁缺问道。   将军微微眯眼,看着他声音微沉说道:“你若在渭城时便能修行,我一定会好好培养你,让你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武道修行者,如此你便能真正看明白战场是怎么回事,于是便不会发生以后的那些故事。”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不明白将军所指何意。”   “我看过你所有的档案。”   将军的声音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一味冷漠平静,“你确实是个不错的军人,但你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斗,有修行者的战斗。”   宁缺再次沉默,他很小的时候便在渭城从军,但大唐势盛,即便是草原上的金帐王庭骑兵也不敢稍有挑衅,真正的战事确实没有怎么经历过,数年边塞军旅生涯,他确实没有见识过修行者在战场上的表现。   将军说道:“世人都以为修行者很强大,但他们却不知道,在真正的战场上,面对着滔滔铁骑之时,修行者同样弱小不堪。”   宁缺想着二师兄这等强者,无法同意这等说法。   将军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冷冷说道:“即便是知命境的强者,面对着漫天的弩箭和数千重骑的冲锋,依然只有死路一条,这在战争史上已经被无数次证明,你可知道原因是什么?”   宁缺摇了摇头。   将军说道:“因为修行者的身体太脆弱。除非能够跨过那道门槛破了五境,晋入无距境界,可以无视漫天箭雨,或者晋入天启境界,领悟昊天赐于的无上神威,无视任何冲击,不然单独的修行者,永远不可能是军队的对手。”   “如将军或夏侯大将军这等武道巅峰强者呢?”宁缺问道。   许世将军说道:“武道修行者以念力召天地元气粹练肉身力量,战斗时以念力凝天地元气于体表,然而只要是人,识海便有边缘,念力终有枯竭之时,一个人杀不死一百个人杀不死,我用一万个人去杀,总能把他杀死,要记住,如果武道巅峰强者便能无敌,帝国何必还养那么多铁骑?”   宁缺右手扶上案桌,看着将军深陷的眼眸说道:“一名修行者能够换一万名普通士卒,难道说这样还不叫强大?”   将军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一万个普通人里面,也出不了一名修行者,似这等万人敌的大修行者,整个世间也找不出来几个,以一万普通士卒,换这样一个修行者的死亡,在战争中是很划算的事情。”   宁缺第三次沉默。   他转身望向园中那些直挺挺的杨树,看着那些随意堆着的石头,不得不承认这位帝国军方第一人的看法正确而且犀利,根本无法驳倒。   他很清楚许世将军与自己这番谈话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他不甘心就这般被说服,他微微皱眉,说道:“但将军您还有夏侯将军,也都是修行者。”   谈话进行到此时,又绕回到了最初。   “武道修行艰难而且笨拙,非数十年之苦功,根本见不到任何成效,绝大多数人练至有些蛮力,有些肌肉便半途而废,变成剑师念师的侍从,所以对修行宗派而言,武道修行近乎鸡肋一般。”   将军说道:“只有在军旅之中,武道修行者才有机会通过血战而成长起来,想要修行到巅峰,不知道要杀多少人,被受多少次伤。”   宁缺问道:“这与将军要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我想说的就是,武道修行者都在军中,就如最开始我告诉你那般,无论在世人眼中,还是他们自己看来,他们首先是严守纪律的军人,随后才是所谓修行者,他们夏不撑伞,冬不衣裘,私欲较少。”   “我明白了。”   宁缺看着盘中水煮青菜剩下的残汁,说道:“但我不明白将军与我说这些话,究竟是要告诉我什么。”   将军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是,你很弱小,就算你境界提升的再快,但在我眼中,在我大唐军方眼前,依然很弱小,我一声令下,重甲玄骑便可以直接冲死你,你只有十三根箭,像对柳亦青那样的刀,你又能挥出多少记?所以你不要妄自尊大,你要懂得敬畏唐律。”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将军苍老的脸颊,说道:“我一向奉公守法。”   将军冷漠说道:“我说过,我查过你所有的档案与资料,既然是所有,自然不限于渭城的记载,梳碧湖畔的马贼在你刀下死了多少,我都有数,岷山里有三家猎户被你放火烧死,我也清楚。”   “我说过,在我面前不要装。”   将军声音微寒说道:“杀马贼砍柴之事,倒也罢了,因为唐律不庇境外之民,但岷山里那些事情,你如何交待?其中一家猎户里还有个新生的婴儿,也死在那场火灾之中,你又如何交待?”   “无论你在夫子和陛下面前如何遮掩,无论你现在在世人眼中是什么形象,无论你来长安后如何假意轻佻可笑,都改变不了那个事实,你就是一个寡廉鲜耻冷酷无情贪婪好杀的无耻小人。”   宁缺再次低头沉默不语。   他没有想到大唐军方一旦全力调查某人,竟能查到那么久远的过去,此时他觉得自己的衣服忽然间消失无踪,仿佛浑身赤裸一般。   这种感觉并不是羞愧或内疚,而是警惕不安,因为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也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好人。   为了能够活下去,为了能够让桑桑活下去,他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杀人放火只是等闲,将军所揭穿的当年恶行,只是过往那些血腥岁月里极不起眼的一个片段,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好人。   许世看着他,厌憎说道:“宁缺,你构不成一撇一捺。”   台间一片死寂。   ……   ……   宁缺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案桌对面的许世,微笑问道:“将军,请教世间真有像白雪一般干净无罪的人吗?”   将军看着他微嘲说道:“想用他人的肮脏来安慰自己的不洁?”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将军先前说武道修行者的不易,说大唐军人的苦楚,在我看来其实有些无趣,因为你没有经历过我的人生,你不清楚我曾经受过哪些苦,自然也无法理解我当年的选择。”   他看着将军微笑说道:“在莽莽深山野林里,你被一个猎户捉住,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可能只是因为十几天前你从他的套索里偷了一个兔子,或者因为那猎户本来就是一个该死的兔子,又可能因为那个猎户是以前那个该死的老猎户的亲戚,总之他要杀死你,你会怎么做?”   将军微微皱眉。   不待将军开口,宁缺继续微笑说道:“不要忘记,那时候你不到十岁,因为营养不良而疲惫虚弱,你身边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而且你还受了伤,身边没有武器,只要藏在裆里的火引,然后你刚好被关在柴房里。”   “我不知道将军你会怎么做。”   “但我肯定会点燃柴房里的茅草和干柴。”   “我不在乎那个猎户会不会死,也不在乎房间里还有个婴儿,就算他屋子里还有个一百多岁全身瘫痪的老头子,我一样会点燃那把火。”   宁缺脸上的笑容很温和,眼眸里的神情很平静。 第二百二十五章 将军(下)   许世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一生征战,见过血流飘杵,千尸塞河,不知见过多少残不忍睹恐怖的画面,然而此时宁缺脸上温和的笑容,平静的神情,在他眼里,却似乎比过往那些画面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转瞬间,他对宁缺的评价更高了几分,对此子的危险程度更加警惕,先前偶尔闪过的同情怜悯消失无踪。   宁缺继续说道:“当然,猎户一家被烧死的故事与我无关,我也是听来的,我只是好奇,在那样的情况下,将军您会如何选择?我还想继续请教先前那个问题,世间真有洁白如莲花般的人吗?将军您在战场上有没有杀过俘?杀俘是否违反唐律?将军您的属下纵骑过塞时,有没有杀过草原上的蛮人妇孺?如果有,可算违反唐律?”   然后他看着将军苍老的容颜,问道:“将军身为帝国军方重臣,理应站在我大唐立场上,然而当敌国强者入境之后,您非但不加以警惕,反而把我的行踪透露给对方,我想请教,如此做法就算不违唐律,可违背您的良心?”   连声请教,仿佛一记一记重拳,不停砸向老将军的心头。然而许世何许人也,怎会被宁缺几句话便撼动心神,他微怒而笑说道:“既然你要代书院入世,便要接受世间强者的挑战,为何不愿让那些人知道你的下落?莫非你怕,你没有信心,怕给大唐和夫子丢脸?”   不待宁缺说话,将军笑容骤敛,看着他冷漠说道:“即便你幼年时冷酷行事情有可原,那自渭城来长安之后呢?”   来长安之后?宁缺的眉梢缓缓挑起。   园内忽有风起,微寒,天光黯淡,似乎要下雨了。   “天启十四年,御史张贻琦死时,你在哪里?”   “城东那名老铁匠死时,你在哪里?”   “茶师颜肃卿死时,你又在哪里?”   将军看着他,神情漠然问道。   ……   ……   宁缺脸上神情不变,身体却变得僵硬了起来,如果说他先前对将军的质问,只不过是些隔靴搔善的小把戏,那么将军这时候连续问出的三句你在哪里,则是真正锋利的寒刀,可以斩风劈雨断人头颅。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许世会对自己如此警惕,甚至暗中调查打压,确认从林零开始,直到如今这位大唐军方第一人,已经有很多人注意到了那些命案,甚至已经嗅到了那些命案背后的味道。   今日将军府内,将军与自己的这番谈话。   便是将军。   ……   ……   “御史张贻琦死时,你在红袖招,陈子贤死时,你在东城,颜肃卿死时,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但那天是书院的考试,你与南晋谢承运本有赌约,但不知为何你却没有赴考,事后还请了两天病假。”   将军盯着他的眼睛,言语间蕴着无穷无尽的威压,缓声说道:“不要以为自己真的很强大,不要以为自己真能瞒过世间所有的人,不要以为自己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便可以把过往一笔抹消,我说过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那么便是所有事情,一件事情都不会少。”   一件都不会少,一件都不能少。   这便是大唐军方第一人的气魄。   宁缺今天第三次听到将军说出类似这样的话,他不知第几次陷入了沉默。   台间也是一片沉默,园里的杨树被雨前的风吹着微微颤抖,本应该生活在更北方的树叶唿哨作响,似乎随时会垂落到地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将军说道:“夫子曾经说过,唐律第一,这不止是书院,也是我整个大唐帝国的最高信条,以往的事情我自会调查下去,以后如果再让我知道你违反唐律,干涉朝政甚至图谋不轨,我会以唐律治你的罪。”   宁缺忽然伸手把面前那些残着菜汗的碗盘叠了起来。   然后他站起身,看着将军说道:“唐律首重证据,如果将军能够拿到这些命案的证据,我会在长安府中等着将军。”   说完这句话,他向将军行了一礼,然后离开。   ……   ……   走出将军府,没多远便是熟悉的朱雀大道,宁缺信步走在平整青石铺成的大道上,神情平静,心情也很平静。   最终还是被人猜到自己与那些命案的联系,这让他很紧张,却并没有被将军府里这番谈话震慑住心神。   即便许世可以代表整个大唐军方横扫世间,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指控宁缺,更没有办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因为他现在不是渭城的小军卒,也不是初到长安城的外乡人,他现在是书院二层楼学生,与陛下亲厚的大书家。   现在想要动他,首先必须说服陛下,最重要的是需要说服夫子。   皇帝陛下的态度,宁缺无法猜测,但他很清楚,夫子绝对不会在乎自己的学生杀了多少人,因为夫子不理世间之事。   不过先前将军府里的谈话,有些部分确实对他造成了一些情绪上的冲击。   许世说的很对。   从逃离长安城,过千里饥地,入险恶岷山,在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里,从某种角度说,宁缺就是一个无恶不作之人。   之所以无恶不作,那是因为他所处的人间有万般罪恶。   为了在万恶的人间活下去,他必须无恶不作。   后来到了渭城,再到长安,他来到了清平喜乐的人间,发现世上还是好人多,于是他开始尝试做个普遍意义上的好人。   没有人不愿意做好人。   宁缺也想做一个好人。   所以从渭城开始,他就一直在学习怎样做一个好人,一路学习到了长安城。   这种学习可以说成是某种伪装,甚至更像是第二种人格的形成。   那种人格很不稳定,时而尖酸刻薄,时而憨喜唠叨,故作无耻之态以讨喜,有些小清新,有些小可爱。   但他骨子里最真实的性情,其实还一直停留在四岁时,在通议大夫府柴房内手握滴血柴刀的那一瞬间。   如果面临着外部的压力,如果再次面对死亡,那份狠厉冷酷的性情,会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体最深处迸发出来。   登山入二层楼的那一夜如此。   在荒原上遇马贼时如此。   在大明湖畔箭射隆庆皇子时也如此。   时时如此,时时不如此。   如此才是宁缺。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朱雀绘像之前。   就在这时,筹谋已久的暮春之雨终于落了下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朱雀认主   雨自天降,街上的行人纷纷走避,那些外郡来的游客也依依不舍的离开,只剩下宁缺一个人站在朱雀绘像前沉默不语。   他撑开了大黑伞,雨点洒落在紧绷的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看着伞前逐渐被雨打湿的朱雀绘像,想起了很多事情。   过去的往事不用提,今天在宫里皇后娘娘震撼半蹲行礼,将军府里许世一着将军,都让他觉得很是麻烦,尤其是许世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不是愤怒,而是类似失落的感觉,因为他也曾经是名大唐军人,如同渭城里的同袍们一样,把这位大唐军方第一人视作偶像,喝酒闲聊时提起镇国大将军的名字便会肃然起敬。   他记得某种关于精神层次需要的说法,他喜欢在渭城与战友们逐马草原,出生入死,他喜欢在长安城里被民众尊重议论甚至敬畏,喜欢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这些都是很美好的精神需要。   所以他想做个好人,想被许世这样的军方重臣欣赏,而不是警惕甚至意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可惜的是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春雨越下越大缠绵的一塌糊涂,恰如宁缺此时的心情。   庄严清丽的朱雀绘像,被雨水淋的湿漉漉的,那双不怒而威的眸子,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生命,骤然间生动起来。   普通人根本无法感知到朱雀绘像的变化。   宁缺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看着朱雀绘像的眸子,感受着地面石线里渐趋凝结的气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年前他初入长安城,带着桑桑站在朱雀之前,曾经被这道绘像所散发出来的肃杀古意吓的浑身寒冷僵硬。   后来他知道这道朱雀绘像是道神符,对侵入长安城的敌人能够自动感应,并且能够施出近乎知命巅峰强者全力一击的威力。   此时朱雀绘像感应到的敌人,当然是宁缺手中举着的大黑伞。   以现在宁缺的修为境界,自然完全不可能抵挡朱雀绘像的气息,但是他站在春雨中,神情却异常平静安宁。   不是因为他手里握着大黑伞。   而是因为他怀里有根杵。   宁缺左手伸进怀中,握着那根被布包裹着的阵眼杵,看着伞前威势渐起的朱雀绘像,说道:“现在不是当年,你以为现在我还会被你吓得屁滚尿流或者变成冬天里的鹌鹑?我现在是你的主人,你还能拿我怎么样?”   朱雀神符的主人,是不能自封的,而是颜瑟大师传承给他,然后由大唐天子亲口确认,并且由那根杵最终确定。   雨水间的朱雀绘像,感应到了黑伞下传来的熟悉却又多年不见的气息。   宁缺的识海里响起一声清亮的啸鸣,鸣声尖锐高亢,夹杂着几分疑惑,几分不甘,几分悲伤和些许淡然。   雨水不停地冲洗,朱雀绘像里那道来自远古的肃杀气息渐渐淡去,直至最后归于沉寂,变成一面普通的石画。   宁缺知道这代表朱雀绘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先前识海中那声啸鸣里的悲伤,是朱雀对师傅颜瑟的追忆。   ……   ……   宁缺站在雨中,右手握着大黑伞的伞柄,左手握着惊神大阵的阵眼杵,感受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朱雀在春雨里认主,代表着长安城这座大阵,从此以后便成了他的责任,也代表着大唐的安危,从此成为了他肩上的责任。   他喜欢这片土地,喜欢这个国度,喜欢平静喜乐的生活,喜欢生活在此间的人们,所以他愿意承担这种责任。   他愿意用除了生命之外的任何事情,来维护大唐的安宁,但这并不代表他便要因此失去自己的人生。   左手握着阵眼杵,是握着大唐的将来。   右手握着黑伞,是握着自己的人生。   两手都要握,两手都要握紧。   如果两者发生冲突纠结,像此时的春雨一般缠绵,那么他需要做的事情,就像是当初登旧书楼般用刀砍开面前的春雨,像松鹤楼露台上夫子那一闷棍般,砸碎所有的纠结与不满。   ……   ……   松鹤楼露台那个夜里,他与夫子曾经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我想杀的人实力非常强大,位高权重,而且有些连我也觉得棘手的背景。”   “看你也不像是没有身份地位的人。”   “因为我那位老师很了不起,所以理所当然我也很了不起。现如今就算是与我想杀的那位巨豪相比,我们之间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说差相仿佛。”   “那你还愁苦什么?想杀便寻着机会去杀便是。”   “我那位老师似乎很愿意我们这些学生不讲道理,但其实他是个死脑筋,非常讲道理,总说什么唐律第一,唐律第一那怎么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和唐律有什么关系?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人?”   那时候的宁缺,以为自己谈话的对象是名长安城的普通富翁,如今想着这些话出自老师之口,这番话自然便有了崭新的意义。   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人?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夏侯?   宁缺笑了笑,把大黑伞收好系回背后,就这样一头撞进了如帘的春雨中。   ……   ……   他去了红袖招,与简大家见面,讲了讲在宫里与皇后娘娘的对话,离开之前,绕到澡房外看了一眼,当初他便在这里杀死了御史张贻琦。   然后他去了南城湖畔的小院,自青翠的竹林下走过,发现那名茶师颜肃卿被自己杀死后,小院早已换了主人。   他去了东城那间铁匠工坊,走到后院门口,想像着当时苍老的陈子贤倒在自己刀下的画面,沉默不语。   “以前我藉藉无名,杀死了你们,如今我的身份地位不一样,若是为了今后一世安稳与繁华,便不再继续下去,那你们岂不是死的太亏?”   雨渐渐小了,宁缺准备回老笔斋,却在临四十七巷巷口停下了脚步,转而走到春熙路,进了一家茶楼。   许世已经猜到他与那几椿命案之间的联系,甚至有可能把这几椿命案与当年的将军府灭门案联系起来,就算暂时还没有联系到这件事情,也一定会开始着手保护某些人,某些他要杀的人。   除了夏侯将军,小黑子留下的油纸名单上,还有人活着,宁缺如果想要杀死对方,便必须和朝廷抢时间。   坐在茶楼二楼畔,看着栏外淅淅沥沥的雨点,他仔细思考了一下步骤,确认不会惹出太麻烦的问题,便开始着手准备。   他向掌柜要了笔纸,稍一思忖后开始疾笔书写,草草而就一封书信,然后封好,准备让车马行把信送到书院。   便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也看见了他,惊喜说道:“宁缺,你怎么在这里?”   宁缺嘲笑说道:“褚由贤,你今天又没去书院,当心让你家老爷子知道,直接断了你的银钱。”   如今宁缺的身份地位早已与当初大不相同,但褚由贤本就是个豪奢开朗的性子,又有唐人不惧权贵的惯常思维,乐呵呵地凑了过来,说道:“断了银钱怕甚,你随便给我写副书帖便成,再说若要去红袖招,以你现在的名声,难道还要本公子再请你?当然是你请我才是。”   褚由贤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择日不如撞日,反正看你在茶楼上也闲来无事,又没带着那小侍女,不如我们去红袖招?”   宁缺摇头说道:“我今日有事情要做。”   忽然间他想着一事,把桌上那封书信递了过去,拜托道:“有封信要送进书院后山,能不能麻烦你走一趟。”   褚由贤苦着脸说道:“你不是不知道,我最厌憎去书院。”   宁缺说道:“一张书帖。”   “中堂?”褚由贤大喜道。   宁缺笑骂道:“你想的倒挺美。”   褚由贤接过书信,眼睛忽然转了转。   宁缺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可别想着把这信纸偷了去卖钱,不然那副书帖不写,我还要去你家闹事。”   “书法赏鉴罢了,哪里能说偷,即便偷了,又哪里舍得卖钱?当然是要拿回家给我那位附庸风雅的老爹高兴高兴。”   被宁缺揭穿想法,褚由贤也不羞恼,笑嘻嘻说道。   宁缺正色说道:“这封书信很要紧,可不敢误了我的事。”   褚由贤说道:“那我这便去,对了,过些时日丙舍同窗有次聚会,由头我倒是忘了,金无彩让我问你一声你去不去。”   “若有时间便去。”   宁缺也不把话说死。   褚由贤转身便向茶楼外去,忽然想到件事,说道:“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宁缺笑着说道:“我要去杀人,你要不要跟着去看热闹?”   褚由贤觉得好生无趣,挥挥手便蹭蹭蹭下了楼梯。   宁缺把桌上残茶饮尽,探头出栏,看着褚由贤上了马车,仔细算了算时间,却不急着离开,而是又要了一壶新茶。   他在茶楼上慢慢饮着。   春雨在楼外淅淅落着。   长安城上空雨云密布,看不见日头,只有逐渐黯淡的天光,表明暮时将至。   宁缺掏了块碎银子,搁在桌上,离开了茶楼。   伴着身后茶博士惊喜的恭送声,他向西城门走去。   先前他并没有与褚由贤说笑。   他真是去杀人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雨街,燃烧的人   暮色不见,微雨又至。   一位面容清矍的中年官员撑着雨伞行走在雨街之上,从官服颜色看官阶不低,但他的身旁却没有什么随从下属,只有一名面色冷峻的将军沉默跟随。   西城门处的军卒和下级官员,敛声静气站在檐下,目光随着街中两名官员的脚步而移动,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露出诧异的神情。   中年官员是城门郎黄兴,负责整座长安城以及皇城的诸门启闭事宜,而跟着他的那位将军姓于名水主,是城门军的裨将。   黄兴以勤勉廉洁著称,自接任城门郎一职以来,每日晨间和暮时,必然会选择一处城门进行巡查,除了于水主之外,不带任何下属官员,轻车简从,风雨无阻,如此多年来没有哪一日不如此。   长安诸城门处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眼前这幕画面,只有当这二位大人结束完巡查之后,他们才能离开,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   按照过往这些年来的规矩,今天城门郎黄兴大人巡查的是西城门。   巡查西城门完毕,黄兴确认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点了点头,裨将于水主回头望向檐下那些面露紧张之色的军卒和官员,神情冷峻的挥了挥手,众人知道今天终于结束了,面露轻松之色散去,各自回家。   站在西城门司衙外的雨街上,黄兴微倾雨伞,抬头看着自天而降的雨丝,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疲惫,微涩说道:“终究还是老了。”   于水主说道:“大人还能再为朝廷效力三十年。”   黄兴问道:“这些年天天陪着我四处巡视城门,每日都要踩着夜色归府,弟妹早有不满,着实辛苦你了。”   于水主沉默片刻后回答道:“我这条命都是大人给的,莫说陪着大人踏遍长安城九座城门,即便是把命送掉也是理所当然。”   如今这二位长安城著名的清廉官员,当年曾经是军营里的同袍,他们的命运因为当年的一件惨事而改变,也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当年如果不是黄兴狠下决心,最先带着于水主投靠了亲王殿下李沛言,说不定早就已经随那位将军死去,即便不死,大概也会被朝廷冷落闲放散置,没有亲王殿下的大力回护,哪里还有如今巡视长安城门的辛苦与荣耀。   可惜终究还是受了当年那件事情的影响,二人虽说勤勉清廉用心替朝廷做事,官位军职也已经到了头,再难向上晋升,不过至少荣华富贵已有。   黄兴看着微雨里的长安城,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感慨说道:“当年我们随将军回长安,似乎就是入的西城门。”   于水主神情微凛。   他们二人每天清晨黄昏巡视城门时,谈的都是府中闲事,朝中趣事,也曾经回忆过曾经的军旅生涯,然而却从来没有提到过那位将军。   因为二人不想记起当年那件惨事,不想回忆起自己在那件事情里所扮演的角色,也许是因为内疚惭愧,也许是因为恐惧。   于水主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今天会忽然发此感慨,低声说道:“按朝廷规矩,应该是由东城门入城,后来这件事情也被拿出来作了罪证。”   黄兴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话。   暮色里的雨越下越大,行人早已各自归家,城门司的下属官员大概已经回到了温暖的府中,守夜的军卒躲在城门洞或值房里,湿漉的街上空旷安静,只有雨声伴着二人沉默回忆着当年。   两辆马车在雨街两头沉默等待着,那是二人府上派来的马车,府中的管事早已习惯了大人们的规律,没有来催他们。   便在这时,雨街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很轻柔,很稳定,如果仔细去听,似乎能够听到靴底踩破水洼所发出的细微声响。   那是一个穿着黑衣,背着黑伞的年轻人。   很奇怪的是,年轻人没有打伞,任由雨水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的衣服早已湿透,雨水顺着额头垂下的几络发丝滑落。   黄兴看着向自己二人走来的黑衣年轻人,眉头缓缓挑起。   他只是觉得这名浑身湿透的黑衣年轻人,有些奇怪,并没有查觉到任何危险的气息,他也不认为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因为这里是治安良好的长安城,这里是戒备森严的西城门,无论是那些胆大妄为的娘子军,还是那些强大的修行者,面对着大唐帝国的威严与强大的军事力量,都会变得卑微而且平静。   确实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那名年轻人走过二人身前时,注意到了黄兴身上穿的官服以及于水主身上穿的轻甲,行了个礼,然后便走出了长街。   黄兴注意到,那名穿着黑衣的年轻人行礼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并不是敬畏,而是带着很复杂的情绪,笑着说道:“我们看这淋雨的年轻人奇怪,想来他看我们这两个站在雨里沉默的官员,也会觉得奇怪。”   于水主说道:“有理,那便回吧。”   黄兴忽然感觉手里似乎多了样东西,低头望去,只见掌中有一张纸条。   他没有去看纸条上写着什么,而是转身向身后望去,只见那处春雨淅沥,街上早已没了那名黑衣年轻人的身影。   于水主也注意到了这件事情,眉头骤然挑起,声音微沉说道:“能悄无声息把纸塞进大人手中,这人很了不起。”   黄兴沉默片刻,把手心里那张纸条打开。   纸条微黄,似乎很普通,似乎又极不普通,上面的字迹大概是用朱砂混着某种材料写成,殷红的像是血一般。   微黄纸条上端画着一些线条,那些线条组合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个字,但无论是黄兴还是于水主都认不出这是什么字。   他们认识纸条下方的那些文字,因为那些都是正常的文字。   “我自将军府里来,要取你们的命。”   二人神情剧变,神情有如此时夜色将临时的雨天,黯淡阴沉到了极点,黄兴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微黄纸条上的将军府三字,勾起了他们深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回忆,那些带着血色的回忆本来早已模糊,今天黄兴看雨中长安城偶发感慨,让他们想起了一些,紧接着这张纸条让那些回忆全部回来了。   二人很清楚,纸条上的将军,指的不是镇国大将军许世,也不是镇军大将军夏侯,而是当年的宣威将军林光远。   黄兴叹息说道:“先前忽然感慨,果然兆应着些什么。”   于水主神情凝重说道:“我去亲王府。”   黄兴点点头。   二人就在雨街中间分开,撑着雨伞向街道那头自家府中的马车走去。   官靴踩着街中的积水,啪啪作响。   开始的时候,声音的节奏还很平缓稳定。   然后雨街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这证明了他们此时真实的心情,并不像表面那般轻松。   于水主撑着伞疾步行走,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冷峻,越来越肃厉,心头的恐惧被愤怒所替代,他只想快些报与亲王殿下知晓,当年那件事情果然还有漏网之鱼。   脚步声忽然微乱。   他的左脚踏入一片水洼,发出的啪声变得绵长沉闷很多。   因为他这只脚再也无法抬起来。   他的脚掉在了那片水洼里。   雨街地面上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锋利细线,割破了他腿上的裤子,割破他的皮肉,割破他的骨头,所以他的脚掉了下来。   不是一根无形的锋利细线,而是无数根无形的锋利细线。   于水主的膝盖从中断开,然后整只大腿断开。   然后他身上的轻甲被割裂成无数块。   他的人被割裂成无数块鲜肉。   就像熟透的果子般,纷纷从空中堕下,砸在了雨水里,发出啪啪的响声。   ……   ……   黄兴撑着油纸伞在雨中向着街口处的马车疾走。   他手中的油纸伞很旧,他的脸色很苍白。   他不想死。   虽然他的油纸伞很旧,整座长安城都以为他很清廉,但事实上这些年他贪了很多银子,他想活着享受那些银子带来的一切。   虽然每日巡视城门很辛苦,但事实上他很享受巡视时下属们的畏怯目光,百姓们赞叹敬仰的神情,他想活着继续享受这一切。   他认为自己是长安城的一道风景,想要长久。   便在这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啪啪声。   沉重的肉块落在水洼里所发出的啪啪响声,和官靴踏进水洼里所发出的啪啪响声不同,在落雨声中显得十分清晰。   黄兴没有回头,不敢回头。   他握着油纸伞的手颤抖起来,看着不远处的马车和车畔恭谨躬身相迎的管事,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他紧紧握在手中的那张微黄纸条,已经被雨水和汗水打湿。   忽然,一蓬艳丽的火苗,从他的手中喷了出来。   又一蓬火苗,从他官袍里喷吐出来。   另一蓬火苗,从他已显老态的脸颊皱纹里喷吐出来。   无数蓬火苗,从他身体最深处喷吐出来,瞬间融化了他的头发眉毛眼睫皮肤脂肪肌肉骨骼,燃烧了一切。   ……   ……   雨夜的长街,昏暗湿漉。   雨伞下的人在燃烧。   片刻后,油纸伞从空中飘落,落在积雨的街道上。   伞下的黄兴,已经无声无息化为灰烬。   雨伞在水洼里缓慢滚动,伞柄微焦。   ……   ……   不远处某条巷内,宁缺静静站在雨中。   不知道是情绪波动太过剧烈,还是这场春雨有些寒冷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眉眼间的神情有些疲惫。 第二百二十八章 有阁无墙   雨巷里,宁缺看了眼湿透了的黑色院服,撑开大黑伞。   杀死那两人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但要抢在朝廷尤其是军方明悟之前,抢先无声无息杀死对方,却有一定难度。   在油纸伞下化为灰烬的黄兴,死于他的一记火符。   于水主,则是死在井字符之下。   井字符是颜瑟大师最强大的神符,去荒原之前,颜瑟大师便把这道符意传给了宁缺,只是因为符意艰深神妙,宁缺直至前些时日从崖洞里破关而出,才真正掌握了这道符的符意。   以浩然气为引,宁缺成功施出的井字符更像是一种模拟,当然算不上神符,与师傅颜瑟施展出的井字符神奇威力相,更是远远不及,不过要在这场春雨中,无声无息把一个人切成肉块,却是很简单。   在夜色中,宁缺撑伞离开西城门,他先去到皇城,找到侍卫副统领徐崇山,交接了一些事情,然后回到了临四十七巷。   桑桑看着浑身湿漉的他,小脸上流露出担忧疑惑的神情。   宁缺低声解释了几句,便去后院冲了个冷水澡,然后开始吃饭。   烛火微摇,宁缺坐在前铺桌边,看着桑桑前年留下来的丧乱帖,久久沉默不语,想起了死在铺子对面的小黑子。   那也是一个春天,也是在一场春雨之中。   小黑子死前留下了一张油纸名单,上面是当年曾经参与过那两件惨案的人,如今黄兴死了,于水主也死了,名单上的人便全死光了。   不过还有两个该死的人没有死,卓尔没有把那两个名字写到油纸名单上,因为他和宁缺都知道那两个人是谁,不需要记住,也不会忘记。   大唐亲王李沛言以及镇军大将军夏侯。   桑桑走到他身后,说道:“会不会有麻烦?”   宁缺说道:“就算……那位老将军能猜到,他也不能把我如何。”   桑桑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这么着急?”   以往杀御史张贻琦或陈子贤时,宁缺总要调查很长时间,然后确认朝廷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时,才于无声处响一道惊雷。   城门郎黄兴和于水主是当年将军府灭门惨案里的重要角色,宁缺已经调查了很长时间,但他选择今天出手,还是让人感觉有些冒进。   “朝廷里有些人已经猜到是我做的。”   宁缺把桌上那张丧乱帖递给桑桑,示意她收好,说道:“如果我今天不抢着动手,以后可能就很难有机会动手了。”   桑桑接过书帖,问道:“明天如果还要去将军府,我陪你去。”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不用,我已经传信到书院,到时候有人陪我。”   ……   ……   第二日清晨,酸辣面片汤的摊子都还没有摆出来,便已经有几名大唐军部的官员来到了老笔斋外,叩响了铺门。   宁缺早已准备好,推门而出,看着昨日在朱雀大街上见过的那名官员,说道:“将军又要请我过去谈话?”   那名官员的神情比昨日要显得冷漠很多,简洁说道:“请。”   昨日刚在将军夜里被许世将了一军,紧接着出府之后便去杀了两人,这等若在大唐军方的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今天会被许世将军再次召见,宁缺绝对不会感到意外,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今天谈话的地点不是将军府,而是大唐军部。   数辆马车离开临四十七巷,顺着朱雀大道向北直驶,过了建神坊,有一大片极清静疏旷的林子,马车往林子里拐了进去。   宁缺掀起窗帘向外望去,隐约可见密林后方有一大片平坦的草甸,看上去就像是塞外的风光,不禁略感惊诧。   大唐以武立国,南征北战,军部辖着四大边军各郡厢军还有羽林军,乃是帝国威权最重的部堂,在异国人的心中更是世间最可怕的地方。   这是宁缺第一次来到军部。   他没有想到朱雀大道旁竟然还有这么一片草甸平林,看似简单朴素,但在地价日贵的长安城里,实际上却是豪奢到了极点。   他也没有想到大唐军部竟是毫无森严气象,无高墙箭楼静衙,只是隐在青林草甸间的数十幢独立的楼阁。   乌檐明瓦的楼阁或高或矮,看似无序却错落有致地座落在草林之中,各楼之间有直石铺成的马车道相连,看上去静雅幽静而不失大气。   数辆马车在草甸密林间的石道上飞驰,速度奇快,石道上的官吏们闻声而避,纷纷投去疑惑的异样目光。   马车在青林深处最高的那幢木楼前停了下来。   宁缺走下马车抬头望去,只见这幢木楼有三层,顶楼有阁,同样的乌檐黑瓦,只是檐梁的风格与草林间军部其余建筑不同,檐线微弯如刀,红梁直若铁枪,一股强悍直接的气息从楼阁里渗出。   三楼阁间,那位身着朝服的老人正扶栏远眺,神情漠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昨日的谈话在将军府,老人穿的是寻常家居便服,那场谈话便是私下的谈话,今日却是在大唐军部,老人穿着朝服,这场谈话便不再是私下的谈话,而是一场非常严肃甚至危险的问话。   宁缺走进木楼,在那些忙碌着整理卷宗和各边军情的军官吏员间走过,拾阶而上登楼,随着环境渐境,便来到了顶楼阁中。   昨日落了一场雨,暮春的浮华粉腻意被一扫而空,阁间的空气异常清新,有风微寒穿入阁中,拂在脸上骤感清爽。   随着微寒的春风,许世将军微寒的声音响起。   “你可知道军部为何有阁无墙?”   宁缺缓步向栏畔走去,走到老人身后,摇头说道:“不知。”   许世转过身来,看着他说道:“因为我大唐军人的使命是御敌于国境之外,若让敌人打进长安城里,包围了军部,那大家通通拿刀子割喉咙自杀算了,还打什么打?既然如此,军部为何还要围墙?至于这楼阁,则是要告诉所有的大唐军人,要有登楼阁怀天下小天下的气度和眼光。”   宁缺说道:“原来有此深意。”   许世看着他的眼睛,寒声说道:“我大唐不惧外敌,只惧内乱,最坚强的堡垒,必然都是从内部先崩溃的。”   宁缺说道:“将军此言亦有深意。”   “没有什么深意,我说的话意思很浅显。”   许世冷漠说道:“昨日与你那番谈话,便是要告诫你,大唐需要稳定,不能生出内乱,你应该要以大局为重,要懂得尊重律法……宁缺,你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想来不会连我这些话的意思都听不懂。”   宁缺说道:“将军昨日的教诲令我深受震撼,昨夜回老笔斋后,便让侍女拿出唐律秉烛夜读,果然大有进益。”   许世见他依然如昨日那般惫赖相对,内心深处的怒意渐渐蕴积,苍老脸颊上的神情却是越来越平静,淡淡问了一句话。   “昨天暮时,黄兴与于水主死时,你在哪里?”   宁缺微微皱眉,似乎在回忆,片刻后回答道:“我在逛街。”   许世问道:“昨天暮时,天降大雨,你逛的什么街?”   宁缺说道:“我喜欢淋雨。”   许世问道:“昨日在西城门,是符师动的手。”   宁缺说道:“真是胆大妄为。”   许世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世间符师数量并不是太多,尤其是长安城里的符师,天枢处都有记载。”   宁缺看着他,微笑说道:“那得让天枢处赶紧查查,符师数量虽然少,但我想也不止一个两个,查起来或许比较麻烦。”   许世说道:“你也是位符师。”   宁缺回答道:“我会的东西确实不少。”   “据报昨夜命案发生时,有个背着黑伞的黑衣年轻人,出现在西城门。”   许世静静看着他身上那件黑色的书院院服。   宁缺说道:“我身后还背着一把大黑伞,说起来倒像是我当时去了西城门,可惜喜欢穿黑衣的年轻人也很多。”   许世说道:“但穿黑衣背黑伞的年轻符师,世上除了你还有谁?”   宁缺看着他问道:“将军是怀疑我杀死了那两位官员?”   许世没有任何客气,说道:“不错,因为你说不清楚你当时在哪里。”   宁缺忽然开口问道:“将军这是在审案?”   许世冷冷说道:“莫非本将军没有这个资格?”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我现在还是渭城一名小小军卒,将军自然有资格审我,只是书院初试之后,我已经由军籍转为民籍,即便我有嫌疑,也只能由长安府来审,将军还确实没有这个资格。”   许世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奉陛下旨意,宫中与军部兼辖着天枢处,你如今是天枢处的客卿,我如何审不得你?”   宁缺从腰带里取出天枢处客卿的腰牌,轻轻搁在阁畔栏上,说道:“我昨夜去侍卫处问过,陛下前天已经同意了我退出天枢处的审请,只是这块腰牌暂时还保留在身上,如今我不要这块腰牌,将军便审不得我。”   许世没有想到宁缺竟然提前做出这等手脚,眉头深皱然后渐渐舒展开,带着嘲弄不耻神情说道:“你果然不敢让我问你。” 第二百二十九章 你又在哪里?   德高望重威深的大唐军方领袖,苍老的脸上忽然露出嘲弄不耻这等略显轻佻的神情,并没有让宁缺觉得对方身上多了些普通人的世俗气息,反而他感觉到了一股沉重的压力,缓声应道:“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将军先前言及军部有阁无墙之深意,深得我心,我大唐雄霸天下,任外界风雨如何,都不会崩坍,只是担心祸起于城墙之内,将军如果坚持要审我,在外人眼中,只怕是帝国军方试图压制书院。”   他说道:“我知道将军并无此意,但切不可给大唐的敌人传出这种错误讯息,所以我不愿让将军审,将军也不能审我。”   “宁缺啊宁缺。”   许世面上的神情尽皆敛去,看着他冷漠说道:“如果你不是这般百般抵赖,而是有所担当,或许我还能赞你是条汉子。”   宁缺应道:“若能做个敷粉的词臣,倒也不差。”   许世说道:“你决意要挑战我大唐军方?真是个妄自尊大的狂徒,你以为你真有这种资格?”   “虽然我不明白将军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宁缺微顿,说道:“我是夫子亲传弟子,代书院入世,继小师叔之后行走天下,我实不知,自己没有怎样的资格。”   许世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负着双手走到栏畔,居高临下望向草林外的长安城,说道:“你也曾经是位军人,所以你应该很清楚我大唐军人职责之所在,所以不要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随着这句话出口,一道极强大漠然的气息,从将军微微佝偻的身躯间散发出来,把他的人与周遭的天地完全隔绝。   楼阁间流转的清新林风,骤然间无声无息停止,栏外青色林梢也停止了摇摆,先前那些被风拂落的赘叶,也在草间停止了滚动。   从宁缺的视线望过去,阁楼栏外的所有事物,在这一瞬间变得静止不动,就像是被画框限住的一幅风景画。   他自己也已经成为了这幅风景画里的一部分。   只有栏畔那位老人,与这幅风景画完全隔离,他仍是自由的。   楼阁间的天地气息,已经被栏畔的老人完全控制,静止不动,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只要他愿意,他便能碾杀此间的一切。   面对着那个看似萧索佝偻、实则强大恐怖到了极点的老人背影,宁缺沉默无语,心想果然不愧是大唐军方第一人。   这等修为境界,竟是隐隐然已经超出了武道巅峰的范畴。   宁缺很清楚,自己绝对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对抗如此强大的境界,只要许世微一动念,周遭凝固般的天地元气,便会把自己瞬间碾压成粉末。   冰冷的汗水渐渐湿透衣背,打湿了身后那把大黑伞。   他脸上的神情却依然平静。   风景画中,只有栏畔的老人是自由的。   好在老人似乎还想听他说些什么,所以宁缺的嘴也是自由的。   “我昨天进了皇城。”   宁缺看着栏畔老人的背影说道:“陛下带我去了小楼。”   他知道像许世身为大唐军方领袖,绝对知道皇宫里的那幢小楼意味着什么,果不其然,老人身上那件朝服衣袂摆动了一丝。   他继续说道:“昨日去将军府前,我先去了一趟朱雀大道……”   没有等他把话说完,许世问道:“朱雀……认主了?”   宁缺说道:“是,所以将军您应该清楚,如今是我在负责这座长安城的安危,如果您真是替大唐考虑,要履行一位大唐军人的职责,那么您现在需要做的事情是保护我的安全,而不是试图杀死我。”   许世负着双手,站在栏畔看着远方,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带着几丝遗憾和愤怒喃喃说道:“没想到最终还是落在了你的手里。”   宁缺沉默不语。   许世转过身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之所以调查你,正是因为我不同意陛下把阵眼杵交到你的手中,实话与你说,我与颜瑟乃是多年故交,但我觉得他看错了你,同样夫子也看错了你。”   宁缺真没有想到这位大唐军方领袖居然与师傅有深厚的交情,他愈发不能理解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微微挑眉说道:“为什么?”   “因为你持身不正,因为你寡情冷血,因为我很清楚,如果我大唐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你绝对不会与这座雄城同生共死。”   许世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   宁缺再次沉默,不得不承认许世对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昨日在朱雀绘像之前,他曾经豪情万丈,默默立誓想守护长安城和大唐,然而在内心真实誓言之前,他依然把自己的生命摆在最上面的位置。   沉默很长时间后,他抬起头来,看着许世很认真地说道:“我可以向您保证,至少我会尽自己的全力。”   许世说道:“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宁缺问道:“我为什么不能让您相信?”   许世说道:“因为你不值得信任。”   宁缺反问道:“什么样的人才值得信任?”   许世说道:“像你师傅颜瑟那样,看似嬉笑人间,实际上却懂得什么叫做正义,什么叫做敬畏。”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我师傅已经死了,而且虽然您与他相交数十年,但我并不认为您足够了解他,师傅他从来不是一个维护正义的人,他也不知何为敬畏,他只是明白什么叫做责任,而这我也明白。”   许世说道:“你的手上染了太多血,你没资格握住那根杵。”   宁缺说道:“昨天在将军府中您问我天启十四年,御史张贻琦死时,我在哪里?城东那名老铁匠死时,我在哪里?茶师颜肃卿死时,我在哪里?今天在这楼阁中,您问我昨夜黄于二人死时,又在哪里。”   许世冷冷回望着他。   宁缺平静问道:“您问了我很多句我在哪里,我也想问问……当年夏侯在燕境屠村,数百无辜者化为焦尸时,您在哪里?当年夏侯坑埋三万降卒时,您在哪里?当年宣威将军府血流成河时,您……又在哪里?”   听着这连续几个问题,许世瞬间似乎变得苍老了几分。   楼阁里的气息略有疏松,楼外的风景再次活了过来。   宁缺向前走了两步,来到许世的身前,继续说道:“我的手上确实有很多血,将军您的手上或许真没有什么血,但不代表你的手就比我的手干净。”   “如您所言,我当然不是什么好人,我从来不关心世上有什么丑陋血腥不公平,只要那些事情与我无关,或许我确实没有资格握住那根杵,但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多少人有资格质疑我握杵的资格。”   “至少将军您不行。”   “当初夏侯能够置身事外,那些屠村的将军校尉毫不惩罚,朝廷的说法是没有涉案的证据,依据唐律无法问案,事实上你我都清楚,那只是因为夏侯对大唐有功,东北边军对帝国有用。”   宁缺说道:“既然朝廷坚持唐律第一,那么将军如果要审我与那些命案之间的关系,请先找到证据,不然以后请不要来烦我。”   许世沉默了很长时间,看着他冷漠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做这些事情,是为了正义,还是为了复仇?”   “我并不是正义的使者。”   宁缺说道:“我与夏侯将军之间也无私怨,只是因为他在荒原里得罪了我。”   许世说道:“这种说辞谁能相信?”   宁缺说道:“我不需要让别人相信,只要夫子和陛下没有意见便好。”   许世说道:“你以为陛下会一直宠信着你?”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这与宠信无关,只不过我想陛下就算知道了这件事情,大概也会认为我这些事情做的很对。”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话已经足够多了。   所以他转身向楼梯走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许世忽然叹息了一声。   “你很冷静,我可以想见,日后你可能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人,甚至比轲浩然更加优秀,那么你也有可能比他更加危险。”   宁缺听着身后的声音,停下脚步,想到皇帝陛下在宫里说过许世此生纵横沙场不败,却在小师叔手下吃过很大的亏,难道自己真的要替师长承担后果?   他转过身,看着栏畔的许世,终于烦了。   “我敬您是镇国大将军,所以我才言辞恳切,态度诚恳与您说了这么多话,如果您真要撕破脸,把唐律这块遮羞布不要,那先前何必说这么多废话。”   “唐律不是遮羞布,是大唐的根本。如果你保持着这种看法,那么我更不能让这件事情再这样继续下去。”   许世看着他平静说道:“不违反唐律,我还有很多手段让你消失无踪。”   宁缺说道:“我很期待。”   然后他摇了摇头,说道:“不要再像前面几次那样,引些佛道中人来挑战我,您应该清楚,那样用处不大。”   许世说道:“你真以为柳亦青输给你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挑战你?”   宁缺说道:“至少像您这么厉害的大人物,想必是不会来挑战我的,因为您丢不起那人。”   便在这时,他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我丢得起这人。”   宁缺转头望去,只见楼梯口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微胖男子。   那男子微笑说道:“我叫王景略。”   宁缺望向栏畔的许世,摇头说道:“有些俗了。” 第二百三十章 不要脸之争,以及吹牛   宁缺很满意自己先前在阁中的表现,一番言语直接让许世感慨伤怀,无心亦无力再继续审问,然而他没有想到,言语之后等待自己的果然是这样一个局面。   看着王景略从怀中取出由天枢处核发的挑战公证书,他心想这真是毫无新意,果然又是要打一场,真的很俗套。   而且如果说一开始许世便准备用军中强者,直接把自己打落尘埃,那么以他的威望地位,何必还要与自己说那么多话?   难道许世还真指望用言语让自己感动涕零,深感悔悟从而向军部投案自首,承认那些人是自己杀的?这种想法也很俗套。   不过不管这件事情俗或不俗,王景略已经站在了身前,神情很温和,眼神很坚定,想打一架的意思很明显。   宁缺没有见过王景略,但他听说过王景略,任何敢自称知命以下第一人的家伙,都值得警惕,而且他从师傅颜瑟处,听说过一个故事。   两年前春风亭雨夜时,他在横二街杀人,王景略在街心马车里等待,两人本来应该相遇,却被一道井字神符切割开来。   “我学会井字符了。”   宁缺看着王景略很高兴地说道,不像是炫耀,而像是报喜。   王景略喜不起来,神色愁苦说道:“我被陛下踢到大将军麾下,据说也是颜瑟大师的意思,我对大师感激不尽,你何必拿大师来羞辱我。”   宁缺说道:“我说的是真话,哪里是想羞辱你,话说既然大家怎么说都有些缘份,何必非要打?”   王景略举着手中那张纸,叹息说道:“这是我大唐军方十年来从天枢处办的第一份挑战许可文书,你说不打可能吗?”   宁缺望向许世,嘲讽说道:“推动外人来挑战我倒也罢了,如今居然让军中强者出手,莫非老将军您忘了我们都是唐人?”   许世望着栏外的风景,沉默不语。   自从崖洞破关这后,宁缺的修行境界神速般提升到洞玄上境,不然哪里可能施出那般强大的一刀,然而洞玄上境依然在知命之下。   面对着号称知命以下无敌的王景略,他没有信心能够战胜对方。   “我不接受挑战。”   宁缺说道:“虽然书院入世,似乎就有接受挑战的义务,但你是我大唐军人,事情传出去后,我丢脸,你也丢脸。”   王景略说道:“我说过,我丢得起这人,自然也丢得起这脸。”   “论不要脸,你哪里是我的对手。”   宁缺看着他说道,然后走到楼阁栏畔,望向对面的草甸青林,喊道:“那件事情你到底办完没有?”   话音落处,一个比王景略要胖很多的青年男子,从林子深处走了出来,他连连搓手,双脚挪的比大家闺秀还要慢,很明显不想进楼。   宁缺冲着他喊道:“你再不来,我就要被人打死了!”   那年轻胖子怒极,抬头对着楼上喊道:“你就不怕我被人打死?”   宁缺看了一眼不远处栏畔的许世,说道:“某些人自矜身份,哪里好意思对你这样一个死胖子下死手。”   ……   ……   噔噔噔噔脚步声响起。   陈皮皮气喘吁吁爬上楼来,走进阁中,先向着栏畔的许世恭谨行了一礼,然后望向王景略说道:“你得先和我打一场。”   王景略看着身前的陈皮皮,想着新年那日在长安府里接的那一指,脸上的神情愈发愁苦,无奈说道:“怎么又是你?”   宁缺解释说道:“整个书院二层楼,我只好使唤他一个。”   王景略苦笑说道:“知命以下无敌,终究是知命以下……我不是十二先生的对手,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向十三先生请教一番。”   陈皮皮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纸,把圆乎乎的手指伸到唇边舔了舔,拿出最上面那张递到王景略的眼前。   “天枢处的挑战许可书。”   “这份许可书核发签章的时间比你那份早。”   “我这里有六十二份天枢处核发的许可书,每份都比你那份早。”   “所以你就算要和宁缺打,也得先和我打完这六十二场再说。”   王景略怔住了,接过那叠文书翻看了一遍,即便他天不怕地不怕,那日在长安府里被陈皮皮一指击倒,依然不怕,但此时终于怕了。   失败并不可怕,如果连续六十二场失败呢?   陈皮皮这时候并没有用书院不器意使出天下溪神指。   但王景略觉得自己已经中了六十二记天下溪神指,很有呕血的冲动。   宁缺望向栏畔的老人,说道:“我以为将军您不会用挑战决斗这般俗的方法,但为了万全之计,我还是提前做了一些准备。”   “依据唐律编外卷第四章之相关规定,任何想要与我决斗的军中强者,首先都必须过我十二师兄这关。”   “如果您不想王景略天天吐血,最终变成人渣而死,那么最好不要尝试。”   王景略的脸色愈发难看。   陈皮皮走到许世身前,再次恭谨一礼,说道:“二师兄托我给您带句话,书院严禁干涉朝事,那么朝廷最好也不要干涉书院的事。”   自从陈皮皮出现之后,许世一直沉默。   身为大唐军方第一人,他自然不会在乎陈皮皮,但他要对书院后山中的某些人保持一定程度的尊敬,比如那位很二的师兄。   “帮我带句话给二先生。”   许世说道:“如果书院里的人已经干涉了朝事,又该如何?”   陈皮皮稍一沉默,然后说道:“二师兄猜到您会有此问题,他说就算如此,也应该交由书院来自理,当然,如果您能找到书院后山中人干涉朝事的证据,那么他会禀明夫子,再与朝廷商议。”   ……   ……   走下楼阁,走在草甸平林散楼的军部小楼间。   陈皮皮忽然说道:“许世将军是个好人。”   宁缺看着马车石道前方的一棵大树,说道:“伪善之人。”   陈皮皮摇头说道:“不是。”   宁缺说道:“貌似正义凛然,实际上不知和了多少稀泥,不是伪善是什么?”   陈皮皮说道:“夫子曾经说过,如果本心向善,只是为大势而在局部稍作退让,那么只能说其人锋锐有失,却不能妄言其伪。”   宁缺踢走路上被马车轮碾出来的一块碎石,说道:“就算是世间最善最正义的大好人,如果对我不好,那就是坏人。”   陈皮皮思忖片刻后说道:“似乎也有道理。”   宁缺忽然抽了抽鼻子,疑惑望向他问道:“你为什么流了这么多汗?”   陈皮皮后背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打湿。   他解释说道:“胖子怕热。”   宁缺摇了摇头,不接受这个解释。   陈皮皮羞恼说道:“你身上的汗水都干成盐花了,还好意思说我。”   宁缺像大师兄般慢条斯理说道:“我只不过是个洞玄境,而且是当事人,所以怕上一怕也正常,师兄你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这就丢人了。”   陈皮皮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知道许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宁缺摇了摇头。   陈皮皮说道:“他是世间最强大的人物之一,先前在楼阁中,如果他愿意,像你我这样的角色,他一抬手便可以杀一条街。”   宁缺心想,自己怎么没觉出来?   “最可怕的是他镇国大将军的身份,他手中握有大唐军权,麾下强者无数,铁骑数万,可以横扫万里。”   陈皮皮说道:“你要我和这样的大人物打擂台,我凭什么不怕?”   宁缺嘲讽说道:“那我为什么不怕?”   “因为你是个白痴。”   陈皮皮毫不客气地训斥道:“和整个大唐军方对上……就算是柳白也会恐惧的茶饭不思,你居然不当回事,不是白痴是什么?”   宁缺问道:“那小师叔当年呢?”   陈皮皮说道:“小师叔当年对上的是整个天下,但你凭什么和小师叔比?”   宁缺说道:“我自然不如小师叔,但我要比他无赖一些。”   陈皮皮纠正道:“是无耻一些。”   宁缺懒得纠正他的纠正,忽然想到昨日将军府里的谈话,神情凝重问道:“修行者真的不是军队的对手?”   陈皮皮说道:“大致差不多是这个道理。”   宁缺摇头说道:“可我有些不相信。”   陈皮皮指着高空上那些小黑点般的大雁,说道:“如果此时有数万道利箭,像大雁般向你飞了过来,你怎么办?用书院不器意改变风势?还是用浩然正气硬抗?你怎么抗都是死路一条。”   宁缺说道:“我这等修为自然是不行的,你呢?”   陈皮皮感慨说道:“如果我一个人能战胜大唐铁骑,那我干脆改名叫夫子好了。”   宁缺说道:“当初看你被二师兄吓进山林里挥袖而去十余丈,身法轻漫潇洒,想来军中箭雨应该伤不到你。”   陈皮皮得意说道:“潇洒自然是潇洒的。”   然后他脸色一苦,说道:“但你不能一直潇洒下去,潇洒不能当饭吃,你总要停下来休息冥想培念,那时候你还怎么潇洒?”   宁缺沉默不语。   陈皮皮问道:“你在想什么?”   宁缺说道:“我在想你和二师兄有没有触犯过唐律。”   陈皮皮有些紧张,问道:“你想这个做甚?”   宁缺说道:“如果你和二师兄违反过唐律,我就报官让许世来对付你们。”   陈皮皮说道:“我倒罢了,二师兄可不见得会害怕。”   宁缺说道:“许世说就算是二师兄这样的人物,都能被他用重甲玄骑堆死。”   陈皮皮感慨说道:“没想到镇国大将军也喜欢吹牛。” 第二百三十一章 蓝花布包裹   宁缺问道:“这是个什么说法?”   陈皮皮说道:“就算玄甲重骑天下无敌,二师兄有脚,难道不会跑吗?”   宁缺说道:“你先前才说过不可能跑掉。”   “我是我,二师兄是二师兄。”   陈皮皮说道:“他比我跑的快,甚至我想你那头大黑马都不见得追得上他。”   宁缺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说道:“问题在于,如果被军队包围,以二师兄的性格,他可能临阵逃跑吗?”   陈皮皮想了想,说道:“确实不会。”   宁缺遗憾说道:“看来果然没有万人敌啊。”   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我想就算二师兄被万人包围,也不逃跑,但他拼着命杀死两千人,剩下的自然也就溃散。”   宁缺说道:“有道理。”   接着他感慨说道:“这等场面,想着便浑身发热,只可惜没机会看到。”   一路闲谈,二人走出了草甸青林,来到了朱雀大道旁,便要分离。   宁缺抱拳躬身行礼,诚挚说道:“多谢师兄。”   陈皮皮看着他,叹息了一声。   宁缺沉默不语。   陈皮皮忽然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宁缺知道他问的为什么里的什么是什么。   为什么自己要杀人,为什么自己要和大唐军方对抗,为什么自己似乎隐隐对尚未归来的那位大将军保有着敌意。   他低下头看着脚前的一株青草,沉默不语。   在许世将军面前,他什么都不会承认,在世人眼前,他绝对要说自己干净的像朵小白花,但他不想隐瞒陈皮皮。   所以他抬起头来,看着陈皮皮的眼睛,平静说道:“夏侯杀了我全家。”   听到这个答案,陈皮皮微震,脸颊上荡起涟漪,沉默很长时间后,伸出圆乎乎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那确实有生气的理由。”   “夏侯不是普通人,你没办法暗杀他,因为以你现在的修为境界,就算想出花儿来,也暗杀不了他。”   陈皮皮看着宁缺忧虑说道:“而且他毕竟是唐国大将,又是西陵客卿,身份地位影响完全不同,就算老师不管这件事情,大师兄肯定不会同意,二师兄也不会帮你,我又不是夏侯的对手。”   宁缺听懂了他的这句话,感动的一塌糊涂。   陈皮皮最后问道:“夏侯秋末回长安,你准备怎么办?”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   ……   大唐皇宫。   被雨水冲洗了一日一夜的宫殿,在湛蓝天空下,显得格外巍峨壮丽。   许世看着这座宫殿,已经看了数十年时间,熟稔异常,仍未厌倦,就如同他如今的身躯,虽已苍老,肺部旧疾未去,但依然如年轻时初入军营时那般挺拔,依然充满了对热情和眷恋。   皇帝放下药碗,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有些嫌苦,挥手示意太监退下,望着身旁的老将军,说道:“虽说朕和你都咳嗽,但病却不同,这药可不能赐你,说起来让你在南边养着,你非要回来作甚?”   许世很感激陛下对自己的信任甚至是无微不至的关怀,但这并不代表他同意陛下的所有举措,说道:“南沼山族去年春便已呈上降表,彼处已然太平,留一部于森林外压制月轮便是,我还留在那里做什么?虽说那处的湿润对肺疾确实有好处,但我实在是不习惯那种粘乎的空气。”   皇帝说道:“也罢,想回长安便随你,有你看着军部,朕也少操些心。”   许世说道:“只是这件事情,不得不请陛下多操一些心。”   皇帝沉默。   许世说道:“请陛下修书书院,让夫子治宁缺之罪。”   皇帝转身看着他,问道:“可有证据?”   许世说道:“没有。”   皇帝又问道:“朕当年要治夏侯的罪,你们是怎么说的?”   许世说道:“我没有说话。”   皇帝说道:“但朕那弟弟说了话,宰相说了话,大理寺卿说了话,便是皇后也说了话,他们都说,唐律里写的清清楚楚,无证据不为罪。”   他看着大唐最忠耿的老将军,自嘲说道:“当时朕思忖数夜后,没有表示反对,你也没有表示反对,难道现在却要来反对?”   许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即便无证据不为罪,我依然坚持认为,把惊神阵交给宁缺,是件极错误的事。”   “你与颜瑟是多年故交。”   皇帝微微蹙眉说道:“为什么你对他的传人如此不信任?”   许世没有做更多的解释,只是耿倔说道:“长安城交给他,我不放心。”   皇帝沉吟片刻,说道:“宁缺办事,朕还是放心的。”   ……   ……   凌晨时分,老笔斋。   桑桑如往常一般很早就起了床,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劈柴烧水买早点。她看了眼熟睡的宁缺,悄无声息推门而出,走到前铺,蹲下身子在陈列架下方一个深屉里掏弄了半晌,掏出了一个整理好的包裹。   包裹是蓝底小碎花布,她昨天新买回来的,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但看她小心翼翼抱着包裹的模样,应该很珍贵才是。   走出老笔斋,在晨光中登上昨日约好的马车,她去了红袖招。   做为天底下第一等清贵风流地,红袖招来往皆贵人,清雅无浊气,但终究还是风流地,不说夜夜笙歌,也是半夜才会歇业,自然没有大清早便开门迎客的道理,所以当桑桑抱着包裹走下马车时,红袖招无论侧门还是正门都紧闭着,街巷上静寂无人,只有远处传来刷刷的扫地声。   桑桑看了眼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待马车离开后,小碎步跑到红袖招侧门,未等她叩门,门便开了一角,露出小草的脸。   两个丫头看上去都很紧张,像是做贼一般,只是用不着对什么暗号,也没有什么寒喧,小草便把她迎了进去。   ……   ……   曾经的长安青楼红牌水珠姑娘,如今早已从良,虽说鸡汤帖的拓印生意大不如前,但身拥万贯家产,哪里还会想着继续风月生涯,而且临四十七巷某人为了师门尊严,早已与简大家说好,就算她想也不行。   水珠儿现在依然住在红袖招里,每日里看书弹琴或去长安城里玩耍,闲来无事时指导一下歌舞伎们本事,日子过的快活,依旧习惯晚睡晚起,一般都要睡到大中午才会起床,与往年并没有两样。   但今天天光未亮时,她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婢女服侍下梳洗打扮,坐在桌旁以手撑颊,等待着某人的到来。   婢女看着她强忍倦意,呵欠连天的模样,心想小姐这究竟等的是什么重要人物,竟是如此着紧,若让简大家或是临四十七巷那位知晓,只怕要闹出场大麻烦。   门被推开,桑桑走了进来,小草却留在了门外。   水珠儿看着桑桑怀里的蓝花布包裹,眼睛骤然明亮,站起身来,问道:“你这丫头胆子也真大,居然敢一个人过来。”   桑桑把包裹放到桌上,说道:“若对方真问来历,你就说是我偷的。”   ……   ……   天色渐明。   一方青帘小轿,离开了红袖招,来到了城南湖畔。   湖是静湖,有一座酒楼,名为得胜居,酒楼名由祭酒大人亲笔题写,乃是长安城第一等清贵食府。   酒楼对面,有一片宅院,黑檐青瓦,清静幽美,此地专司售卖古玩书画,名为一石居,据说与得胜居乃是同一个东家。   与得胜居相比,一石居的名气要小很多,长安城里的百姓都没有几个人知道,但世间真正有钱的王侯巨贾,都知道这片不起眼的宅院,却是整个天下古玩名家书画最集中的地方。   青帘小轿没有在一石居前落轿,而是直接被一名管事恭恭敬敬带进了内院。   水珠儿抱着蓝花布包裹,从小轿中走了下来。   一石居老板,亲自在院内迎接她,态度异常温和客气。   能够一手创建得胜居和一石居,这位老板自然不是普通人物,背景极深,水珠儿虽说曾经是声动长安城的红牌姑娘,但心知肚明自己与对方的身份地位相差极远,能够得此礼遇,只是因为怀中这包裹。   她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把怀中的包裹,搁到了桌上。   一石居老板看着包裹所用的蓝花碎布,一眼便看出是廉价物事,不由怔住了,心想世上居然有人用这等粗布来装如此珍贵的物事?这般想着,他便有些警惕,然而想着这一年间从身前这女子处流出的那些拓本,还有书画行里的那些传闻,终究还是决意搏上一把。   水珠儿看着身前这位一石居老板,压抑着心头的紧张,轻声说道:“十日为期,我在红袖招里等着您的好消息。”   老板微微蹙眉,说道:“水珠儿姑娘,您应该很清楚,似这等买卖,我们要担很大的干系,便是这佣……”   “不要和我谈佣金的事。”   水珠儿展颜一笑说道:“我也不过是个跑腿的,您和我说这个说不着,而且我们都清楚,若这些东西过您的手流入世间,对一石居意味着什么,别说佣金,我倒真想替那位收您一些银钱。”   老板听着这话,便知道对方是个透明心肝人物,笑着说道:“事成之后,自有对水珠儿姑娘的酬谢,先前那些话,我着实说多余了。”   水珠儿坐着青帘小轿离开。   老板驱散了所有下属,只留下了一石居德高望重的老掌柜。   老掌柜看着蓝花包裹,声音微颤说道:“真是……那位的真迹?”   老板感慨说道:“若不是有保证,我何必摆出这么大的阵势。”   老掌柜想着偏院里那几位书画行里的大鉴定师,心想确实如此。   他看着蓝花包裹,捋须叹道:“宁大家何等样风流人物,府中的小侍女却是如此贪财无端,真真令人感慨,我甚至有些替他不值。” 第二百三十二章 真迹   因为修行者与普通人本来便是两个世界,所以虽然有了书院侧门的那一刀,但宁缺如今在唐人心中的地位,依然主要来自于大书家的身份地位,在老掌柜这等从业者的心中,宁大家的地位更是显赫。   正因为对宁缺的崇敬倾慕,是以明明通过那位小侍女,才能拿到蓝花布包裹,掌柜却对那位小侍女很是不耻——无端二字指的是品行,在老掌柜看来,小侍女私窃主家财物,实属无品。   老掌柜思忖片刻,既不屑那小侍女行径,有些难以压抑钱财诱惑,低声问道:“既然是那小侍女偷出来的,我们便是吞了,她也不敢报官,也不敢让宁大家知晓,您看要不然我们……”   “若不想死,便断了这些念头。”   听着老掌柜的话,一石居老板微微蹙眉,厉色警告道:“以后也不要发此议论,听闻那小侍女身份不一般,与公主殿下关系极好,而且从红袖招那边传来的消息,宁大家待这侍女也与众不同。”   “即便最终被宁大家收入房中,那小侍女也不过是个贪财的女子,这等性情,哪里配得上宁大家这等人物。”   老掌柜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说道:“东家,宁大家可不是普通书家,我们这般偷偷发卖,会不会出问题?”   老板说道:“那小侍女极受宠幸,宁大家的印鉴全部由她保管,核卖文书已经到手,所以这些自然不是贼赃,即便日后宁大家发现此事,要追究也只能追究到那小侍女身上,依唐律我们却不须担责。”   老掌柜赞道:“东家行事果然令人放心。”   老板拾起桌上那蓝花布包裹,问道:“都在偏院?”   老掌柜点了点头。   ……   ……   一石居西侧院,藏于正牌三层主楼之后,九曲青树之下,湖风至此而缓,最是清幽,几位男子从房中走出,纷纷见礼。   这几名男子,有的来自宋国,有的来自南晋,有的来自大唐阳关,更有一位是长安祥墨斋里的大匠先生,都是各自国度书画鉴定方面的首席人物,是的无论白发苍苍,还是神情冷漠,眉眼间都透着骄傲自信的神情。   “默石兄,你居然也来了?”   “介甫兄……葡萄架下那沉默男子是谁,看着有些眼熟。”   “前年似乎在越国皇宫里见过一次。”   随着互通身份,这些人眼中的骄傲自信神情渐渐化作惊愕,因为他们发现院中其余人在业内的声名地位并不弱于自己,很多都是久已闻名,只是未曾见过,没有想到今天却都在这小院里相聚。   那位默石兄捋须感慨说道:“一石居这些年真是风光无限,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我们这么多人都请了过来。”   那位被称作介甫兄的老人摇头感慨说道:“若不是此次售卖的物事太罕见,太珍贵,你我又岂会齐聚于此。”   提到今次售卖的细节,几名男子包括葡萄架下那名沉默男子都站的更近了些,压低声音开始商议,同时也看看对方究竟对此事了解多少。   “如今存世的究竟有多少卷?”   “谁也没有确切数目,只知道皇宫御书房里最多,听说陛下当初在老笔斋里搜刮走了一大半。”   默石兄痛心疾首说道:“藏于昏暗御书房内,不得观之,不得赏之,不得现实,民众不得亲近之,这真是……”   他想要批评大唐皇帝陛下倒行逆施,然而虽则长安政治清明,依然不敢说出口。   “祭酒大人和王大学士府上各有几份,别的大宅应该还有四卷左右,只不过这些老大人都把东西藏在自家府里,竟是比陛下藏的还要紧,轻易不拿出来给人看。”   “鸡汤帖拓本倒是极多,原件却没有人见过,传闻在王大学士府上。”   “大家声名未著之前,倒有些幸运儿在临四十七巷买到些真迹,这一年里被炒到了极高的价钱,大多数转手两次之后便消声匿迹,总计约有十二卷之数。”   “不知道一石居这次究竟拿了几卷,不知道有没有中堂?”   “中堂?宽幅都不可能。”   “如果是书帖,至少要超过三数,不然这一石居的东家,不至于拿这么多钱把我们这些人全部请过来。”   诸位书画鉴定师热烈地讨论着,便在这时,院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一石居老板拎着蓝花布包裹走了进来。   众人随着老板回到花厅中,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手间提着的蓝花布包裹,有些困惑不解,又满是炽热期盼。   老板把蓝花布包裹轻轻搁到桌上,伸出单手,示意请。   老掌柜带着两名亲信随从,端着清水毛巾。   书画鉴定师们顿时围了过去,用最快的速度,最仔细的态度,把自己的双手洗净,用毛巾擦干后,又接过掌柜递过来的吸油绵纸,细细把指间的残水微油吸干净,然后又围到那个蓝花布包裹旁。   被称作默石兄的那位中年男子,卷袖举着双手,看着粗劣的蓝花布包裹,不悦说道:“一石居何时破落成这副模样?用布裹着,且不说会伤着里面的书帖,只说这等气息也是浊劣到了极点。”   对于这等一生赏书的专业人士,一石居老板固然得罪不起,但骨子里养成的职业习惯,却让他们无法容忍眼前看到的这幕。   一石居老板苦笑一声,也不解释,伸手解开蓝花布包裹,露出里面那个微扁的方匣子,匣子亦是很粗劣的夹草硬板纸做成的。   默石兄愈发不悦,伸手把匣子打开,然后身体僵在桌旁。   整个花厅变得安静无声。   鉴定师们看着匣子里的纸张,震惊的无法言语,觉得眼睛有些花,半晌后,才有人不可置信惊唤道:“七张!”   老板走到一旁坐下,端起茶杯饮了口,微笑说道:“你们先看。”   ……   ……   鉴定师们围到桌旁,小心翼翼地取出匣子里的书帖,他们都是业内最优秀的人物,没有用多长时间,便确认匣子里的七张书帖都是真迹。   虽然对书帖的时间犹有疑义,所有人都认为应该是新近书写,但这并不影响书帖本身的价值,所以鉴定师们很震惊,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一石居这次的手笔竟是如此之大,甚至可以这样说,除了大唐皇宫的御书房内,再也没有任何地方能够看到这么多的真迹。   最令他们震惊的是匣子最下方的那幅书帖。   准备来说,那是一张皱巴巴的便笺纸。   但在他们眼中,那张便笺纸,比传说中最昂贵的溪山序更要珍贵。   因为这张便笺纸里有鸡汤二字。   “虽然应该是真迹无疑,只是……所有人都知道,鸡汤帖原件被王大学士用四千两银子买到手,如今藏在学士府中。”   默石兄蹙眉说道:“难道这张是大家新近临摹的?”   桌旁众人皱眉苦思不解,心想这确实有问题。   默石兄谨慎小心用指尖拈住那张便笺纸两角,提至空中,对着花厅外的清湛阳光,想要看出里面究竟有什么问题。   站在他对面的一位宋国鉴定师,忽然轻噫一声,指着便笺纸说道:“有字。”   众人一看,便笺纸后面果然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这张是真的。”   ……   ……   “这是谁写的字?”   那位宋国鉴定师疑惑甚至有些愤怒吼道:“就算这张鸡汤帖是新近临摹的,也算是极珍之品,怎么能随意在后面写字!”   默石兄摇了摇头,看着那行小字感慨说道:“除了宁大家,谁还能写得出来这等好字,如果是他写的,非但不毁其值,反而更添色彩。”   “难道说这张鸡汤帖是原件?”   “有宁大家签字作保,自然是原件。”   “那王大学士重金收购的那张?”   “王公家那张……自然便是假的。”   满座俱静。   虽然他们都不是修行者,但都听说过关于鸡汤帖的传奇故事,尤其是随着鸡汤帖颜版拓本在世间广为流传,很多人认为如果单以价值论,鸡汤帖已经快要接近御书房里珍藏的那幅花开帖。   有人震惊喃喃说道:“这得标多少价才合适?”   “当初王公购时是四千两,据说是友情假,而且当时大家的名声初显。”   先前在院中葡萄架下沉默,入得花厅依然沉默的那名男子,忽然说道:“给些时间宣扬宣扬,能够激怒王大学士府上最佳……”   那男子抬起头来,看着一石居老板和诸位鉴定师,说道:“三万,这幅鸡汤帖经我的手卖出去,低于三万,我便没脸见人。”   随着这句话出口,那沉默男子再不复先前木讷模样,显得自信骄傲到了极点,仿佛锈鞘之中抽出一把寒芒利刃。   众人终于认出了这沉默男子是谁。   这男子便是书画行内最出名的卖者。   “很好。”   一石居老板站起身来,然后忽然想起水珠儿的那声交待,思忖片刻后看着那卖者说道:“只是有条规矩要写上去,宁大家拥有最后选定买家的权利。”   那男子微微皱眉,因为他极少听说过这等要求。   老板没有解释太多。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这七幅书帖的来历有些不光彩,虽然从唐律上来说一石居不用承担责任,但到时候万一此事曝光,一石居要做好书帖被收回的准备,提前写这么一个规定,首先便是给宁大家颜面,其次售卖无效,也好安抚那些有资格购书帖的大人物们。 第二百三十三章 卖书者言   老笔斋灶房内满是清香的菜味,宁缺站在桑桑身后,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有没有人疑心是我自己放出去的?”   桑桑没有回头,说道:“听说都以为是我偷偷卖的。”   “要你担家贼的名声,实在是不好意思。”   宁缺面带羞愧说道。   桑桑看了眼锅中青菜豆花的火侯,用小脚把灶火气门合上,一边把豆花往钵里盛,一面说道:“少爷,没事,只要能卖出价钱来就好。”   宁缺接过越来越沉的豆花钵,说道:“希望如此。”   最近这些天,在长安城书画古董行里暗中流传着一个消息,有七张老笔斋的书帖准备售出,听说这七张书帖来自某个贪财受宠的小侍女。   实情当然并非如此,七张书帖里有六张都是宁缺某天夜里写的,卖也是他要卖,之所以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把水珠儿姑娘绕进来,甚至不惜让桑桑背上好财卖主的名声,主要是因为三个原因。   首先是宁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现在自己需要一大笔银子,因为这笔银子要做的事情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其次是因为身为世间第一流甚至已然是超一流的大书家,自己卖作品无论怎么看,都是件很丢人的事情。   最关键的是第三点。如果他想公开售卖自己的书帖,宫里那位皇帝陛下肯定会言辞温柔却死皮赖脸地借走或是以官价买走。   皇帝陛下从老笔斋里借的书帖就没有还过,至于官价……哪里能够满足宁缺现在对银两的需求,所以他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   桑桑切了些榨菜末,用筷子拔到青菜豆花上,问道:“要不要淋香油?”   宁缺摇摇头,说道:“嘴角都急得上火了,还是吃清淡些。”   桑桑用细细的指尖捉了一小撮芝麻,细细匀匀洒到豆花里,问道:“昨天和齐四爷又算了一次帐,银钱数目差的还多,七张书帖会不会少了?”   “哪怕是再珍贵的东西,一次性放出来太多,都会贬价,就像陈锦记的脂粉一样,如果满大街都是,那凭什么卖那么贵。”   宁缺说道:“我原先还在担心七张书帖一次性扔到市面上,会不会砸了市价,现在看起来一石居果然有些本事。”   桑桑捧着豆花碗,两眼微微发光,说道:“也不知道最后能卖多少钱。”   宁缺说道:“前面六张书帖,怎么也能卖个万八千吧?最关键的还是最后那张鸡汤帖,我也闹不准到底能卖多少价。”   桑桑疑惑问道:“那张鸡汤帖真是原件?”   宁缺点点头,看着搁在陈列架不起眼角落里的那根阵眼杵,说道:“那张鸡汤帖一直在师傅让你转交给我的杵上包着。”   然后他感慨说道:“师傅是个老骗子,我很感动。”   这句话是调侃也是唏嘘,更多还是因为前些天与许世将军那番谈话有所感慨,许世坚持认为颜瑟大师光明正义的一塌糊涂,如今证明了逝去的先师,果然是个爱胡闹的家伙,宁缺自然难免欣慰。   桑桑担心说道:“就担心王老学士生气。”   宁缺嘲笑说道:“四千两银子,便想从师傅手里买从鸡汤帖,像王公这类糊涂人物,师傅不骗他还能骗谁。”   桑桑说道:“但骗终究还是骗。”   宁缺思忖片刻后问道:“你打听清楚了?”   桑桑说道:“王老学士原籍青。川县,最近族里一直筹谋着重修族祠,重修族谱,学士府领头做这件事情,已经准备了好些天。”   吃过青菜豆花粥,宁缺揉着肚子上了马车,便来到了大学士府。   这座大学士府里住的不是文渊阁大学士曾静,而是三朝元老大学士王侍臣。王侍臣大学士的资历辈份威望,不是曾大学士所能比拟,与之成自比,他的脾气也比曾静要大上很多。   安静的书房里,王老学士看着身前的宁缺,微浊老眼喷吐着愤怒的火焰,根本不在意此子书院二层楼学生的身份,厉声喝斥道:“当初你在老夫府上,当着众人面在鸡汤帖上印了鉴章,如今为什么又出来了一幅鸡汤帖?我不管是不是你家侍女偷出去的,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还会有一幅鸡汤帖!”   宁缺忽然有些后悔过来,沉默很长时间后,苦笑说道:“在拿到先师遗物之前,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我那夜在红袖招里写便笺时是醉的,所以当日在学士府里没有认出那是先师临摹的一张,实在未想到他老人家居然有此雅好。”   “雅好?那叫什么雅好!”   王侍臣白发飘舞,怒至无以解怒的地步,挥舞着颤抖的手,愤怒地咆哮道:“当日我去南门观堵他,他是从袖子里拿出来的鸡汤帖,这哪里是雅好,明明是他事先便已经做好了骗老夫银子的准备!”   宁缺笑着纠正道:“先师当初想必也未曾想到受骗的会是王公您。”   然后他正色说道:“不过那副鸡汤帖,既是家师摹本,自然也极珍贵,而且他老人家如今已然仙逝,您就别再责怪他了。”   王大学士冷笑一声,没有接话。   宁缺忽然问道:“听说王公族中正在重修族祠。”   王大学士神情微异,点了点头。   “想来以王公声望,族祠匾额自然是请陛下钦题,只是祠中楹联铭碑,还有族谱总序,是不是还需要人写?”   宁缺问道。   王大学士怔了怔,然后才明白宁缺的意思,不由大喜过望,鸡汤帖固然珍贵,但对于诗书传家的大族而言,族祠及族谱总序联系着家族传承,是要传诸后世以司教化的事物,若能由宁缺亲笔题写,自是大妙。   “多谢多谢,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王大学士哈哈大笑起来,紧接着却话锋一转问道:“既然那书帖是桑桑小姐取去卖的,莫非后日你要收回来?”   身为大唐三朝元老,自然不会不知道曾静重新认回女儿的消息,所以大学士对于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老笔斋七帖,愤怒之余,一直有很深的疑惑,此时便当着宁缺的面问了出来。   宁缺笑了笑,没有回答。   王大学士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肃然说道:“既然如此,那我要去把鸡汤帖买回来,宁大家可会介意?”   有王大学士这等大人物入场,想来那七张书帖一定能卖出个极好的价钱,宁缺现在眼中只有银钱,哪里会介意,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   ……   褚由贤走下马车,看着向一石居里走去的那些人,脸色微有变化,颤声说道:“我老爸确实有钱,但长安城里比他有钱的人多了,先前那几个都是南城的皇商,我说你不是指望我和这些人争吧?”   褚由贤的父亲是东城七贵褚老爷,是长安城里鼎鼎有名的富商,而且出名的最好附庸风雅,是以今次一石居拍卖老笔斋七帖,也给褚老爷发了张请柬,这请柬如今自然被褚由贤收在了袖中。   宁缺便是跟着褚由贤来的一石居,对于自家书帖拍卖,他没有太大兴趣,但为了保证现场不出问题,银子能顺利到手,他决定亲自来盯着。   褚由贤看了眼身旁的宁缺,脸上露出愁苦之色——父亲拿到请柬之后,便开始打听今日之事,也隐约知道了些老笔斋失窃的消息——既然今天卖的是老笔斋的赃物,宁缺却偏生要来看看,想来不外乎是闹场或是想用银子买回来,只是无论哪一种,听上去总觉得有些危险。   “我不是来闹事的。”   宁缺解释说道:“我是怕有人闹事。”   褚由贤没听懂他的话,想着父亲得知自己与宁缺关系后的狂喜,也不再理会稍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便往一石居里走去。   出示请柬之后,便有俏婢将二人领入院中。   一石居在静湖之畔,暮春微热的湖风,穿过湖畔的杨柳,再经过幽静的长廊法堂,入得院室之内时,已然变得清凉了很多。   拍卖书帖之地是幢三层木楼,楼分三面,只有迎湖那面没有任何建筑,开阔纳风,楼中间有一平台,台上空无一物,只有一清雅大屏风,屏风上用金线绣着幅书帖,隔得稍远看不清楚是哪位名家手笔。   清幽湖风自楼外袭来,轻拂屏风,又在楼阁之间缓慢穿行,刚刚稍起的暑燥之意顿时消失一空,微风之中,这等简洁到了极致的布置,一眼望过去,再俗的人也会生出些许清雅之意。   三层楼里大约有二十余个单独的阁间,阁间门口都有纱竹隔断,湖风微拂,楼间轻纱微飘,露出后方竹骨帘,隐约可以看见脚,却看不见里面究竟坐着什么样的人,既让阁内人觉得清旷舒心,又极好的保护了隐私。   宁缺和褚由贤,在那位俏婢的带领下走到二楼稍偏的一处阁间里坐下,看着楼中平台清屏,心想自己挑一石居果然没有挑错。   从拿到老笔斋七帖,到开始做宣传,再到今日正式拍卖,间隔的时间太短,完全来不及把声势造成南晋等异国,那些异国的巨商也来不及过来参予盛会,一石居老板不免有些后悔,心想当初从老笔斋收到风声,不应该如此谨慎先请鉴定师过来,而应该直接把声势造出去才好。   不过老笔斋七帖尤其是最后的鸡汤帖吸引力确实太大,虽说南晋等国的巨商大家来不及赴会,长年居住在长安城的各国使节还有两三家皇商,倒都是过来了,而且看他们神情,是真的极有兴趣。   一石居楼阁里响起无数窃窃私议声,没有人会怀疑一石居的信誉,自然也就没有人怀疑那七张书帖的真伪,这些嗡嗡的议论声,大概都是在思考稍后究竟出不出手以及分析判断竞争者的实力。   随着一位身着简单青衫的中年男子走上楼间平台,一石居里的议论声渐渐平息,当那中年男子轻轻敲响手中的金鸣片后,更是一片幽静。   “这就是一石居的老板?”   宁缺问道。   褚由贤摇了摇头,拿着手中折扇指着楼下那人说道:“这人姓钟名离,据说是阳关钟姓某个偏枝儿,和族里的关系有些问题,多年无法入仕,所以愤而离了阳关,操起了这行当,这些年一直在宋国拍卖行里做事,有很多人都认为他就是当今第一卖者,今日一石居把阵势弄的如此大,自然要把他请过来。”   宁缺听着阳关钟姓,很自然地想到钟大俊其人,不由笑了出来,说道:“希望这人不要像钟大俊那般无趣才好。”   褚由贤笑道:“阳关钟姓也不是都出废物的。”   ……   ……   钟离站在台上,平静环视四周三面楼阁,虽是简单的扫视,楼阁里的人们却觉得他是在看自己,便这一手,便已经显出卖者的本领。   紧接着,这位卖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像寻常拍卖那般介绍一石居的历史,也没有向楼间诸位大人物问安,而是直接开始说话,声音平静无波,神情不卑不亢,甚至隐隐透着份骄傲。   “今日春八十四,正是金玉花露上市之时。”   “世人皆说金俗玉洁,然而今日玉亦是俗物,因为今日请诸位赏鉴的乃是世间至雅之物,千世墨香之美。”   钟离微笑说道:“或许会令诸位有些失望,今日盛会,没有垫场,也不会有任何别的名家书帖出现,正如玉之前金乃俗物,在稍后即将登场的老笔斋七帖之前,世间又有哪些书帖不是俗物?”   听着这话,一石居楼阁里的达官贵人巨商们发出感慨震惊之声,实在是因为这话把老笔斋七帖捧的太高,然而仔细想想,楼阁里的人们不得不承认,虽说这是一石居自抬身价之举,却也是无可指摘,因为如今世间别说曾经的书法大家,就算是那些旧时名家遗作以至王书圣的作品,也已然及不上老笔斋的风光。   褚由贤听着楼内的议论赞叹声,眼睛越来越明亮,神情越来越得意,轻摇折扇,时不时偷瞄一眼身旁的宁缺,心想如果让你们知道,老笔斋的主人便坐在我的身旁,岂不是要嫉妒的死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来自南晋的买家   褚由贤在摇着扇子得意,与有荣焉,一石居楼阁里的人们也在赞叹感慨,尤其是那些唐人,亦是生出与有荣焉之感。有人道世间未见如此年轻之大书家,有人道千年以来当以宁大家为书家之首,有人道花开帖当为第一行书,又有人道鸡汤帖当得起第一草书的美誉。   听着这些议论,宁缺浑身觉得不适,他确实是个脸皮极厚的人,而且对于自己的书法向来极有信心,但书法一道真正是他最大的喜爱,又清楚自己值不得这等夸张的评价,所以不免有些不安。   他知道自己的字写的不错,甚至可以说非常好,在如今世间绝对属于超一流水准,但如果不是当初机缘巧合,少年聊发白痴狂,在御书房里写下了花开彼岸天五字,从而让皇帝陛下狂热喜爱,后又有师傅颜瑟及书院事,他的书帖即便会被明眼书家赞赏,又哪里会有如今的地位。   想当年长安城春雨纷纷,老笔斋墙上挂着的书帖连遇冷眼白眼,连续数日无客,只有朝小树撑着雨伞,站在槛外微笑的日子,他非常清楚,所谓声名,大多数时候只是附着的事物,就如女人容颜上的妆粉。   然而无论宁缺是怎样的清醒,自省之后是怎样的冷静,一石居楼阁里的达官贵人们被卖者钟离简简单单几句话挑起议论赞叹后,便再难保持清醒和冷静,一张张看似简单的书帖,被红袖招某位继陆雪之后最当红的清倌人珍重送上台,然后在一轮又一轮激烈的竞卖声中有了新的主人。   听着越来越多的银钱数目,宁缺快速计算着自己能够到手多少,发现只要最后那张鸡汤帖不要砸在手里,那么便应该能满足自己的需要,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微笑,欣慰期盼着稍后王公会砸出一个大手笔。   只要名声能够挣到银两,挣到足够多的银两,他才懒得理会这名声究竟有多少虚妄,所谓惭愧不安更是瞬间灰飞烟灭。   褚由贤在旁悄悄瞥了眼他脸上的神情,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诡异,不由微凛,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准备怎么办?想把哪副买下来?鸡汤帖?”   他把心一横,颤着声音说道:“我今天带了五万两银子……”   宁缺一惊,看着他问道:“五万两?你带这么些银子做什么?”   褚由贤说道:“这是父亲交给我的。”   宁缺愈发吃惊,说道:“你父亲真准备买?别呀,我给他随便写几幅,他随便给个几千两银子便好。”   褚由贤以为他在客气,苦着脸说道:“我后来才知晓,为了我进书院,家里竟是卖了一半家产,如今我家实在是拿不出更多银子了。”   宁缺没好气说道:“世上哪有书帖能卖出十万两银子?再好的墨水也不是金子融的,再好的黄州芽纸也不是玉石揉成絮的,当年王书圣最出名的夜书序,也不过卖出去了八千两银子,你当我是神仙啊?”   这时候的他,自然不知道楼间平台上站着的那位出名卖者钟离,为鸡汤帖做的最强预算是整整三万两白银。   那位红袖招清倌人,捧着沉香木案缓缓走上平台,这位女子容颜清丽到了极点,令人睹之忘俗,行走若湖风拂柳,然而楼阁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没有在她的身上作丝毫停留,而是落在木案间那张便笺纸上。   那张便笺纸当然被一石居里那些鉴定大师好好装裱了一番,既不夸张,又添了很多神妙感觉,然而便笺终究是便笺,只不过在人们的眼中,这张便笺现在已经不是便笺,而是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或是一片极小的江山。   那位清倌人明显感觉到一石居里没有人注意自己,只是看着自己端着的那张书帖,但她没有丝毫恚恼之色,也没有神情黯然,反而是微微抬起下颌,与先前清丽温柔的模样相比,竟是显得无比骄傲。   因为整座长安城都知道宁缺与红袖招的关系。这幅带有传奇色彩的书帖,正是宁缺在红袖招里酒后所写。   她是红袖招的姑娘,当然有理由骄傲。   ……   ……   楼阁间一片安静,只有远处湖风拂柳的声音。   然后隐隐响起几声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木案上那张书帖。   人人都知道这张鸡汤帖的来历名声,还有那个与之相关的传奇故事,事先他们便知道这次拍卖的老笔斋七帖最后一帖便是鸡汤帖,然而此时此刻终于看着鸡汤帖真迹,楼间的人们依然难掩震惊。   安静还在持续,与前面六张书帖拍卖时激烈竞价的场面相比较,此时的安静显得异常诡异,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什么。   卖者钟离站在台上,脸色平静,一言不发,既不介绍鸡汤帖,也不询问先前那些豪客意向,任由安静不停发酵,根本不担心冷场。   宁缺没有见过这等场面,他有些担心。   他担心冷场的时间太长,他担心鸡汤帖卖不出高价,要知道为了弥补王大学士受伤的感情,他可是付出了不少代价。   褚由贤此时已经隐约猜到宁缺的来意,也猜到所谓老笔斋失窃纯属谣传,低声问道:“要不要我试着先喊个价?”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再等等,别人不说,王公府上的管事肯定是会开价的。”   他想着某件事情,皱眉说道:“我只担心是不是陛下知道了这件事情,宫里给外面打了招呼,所以没有人敢开价。”   褚由贤笑着说道:“这事倒不用担心,昨儿在书院里听金无彩说,朝会后议事陛下好像确实提过今天拍卖一事,说是事涉盗窃,要朝廷关心一下情况,却是被王老学士好生指责了一番。”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段故事,不由乐了起来:“陛下想寻法子偷偷摸摸把我的东西弄进宫里,也不想想大臣们乐不乐意。”   褚由贤道:“是啊,而且听说王老学士和老祭酒同时发难,最后硬是逼得陛下承诺不动用内库来买书帖才罢休。”   听着这话,宁缺更是大感欣慰。   褚由贤又道:“不过听说王公府上发了话,谁要敢抢鸡汤帖,便是与王公过不去,此时场间这般安静,居然无人开价,想来便是因为这个缘由。”   听着这话,宁缺大感愤怒,恼道:“这个老匹夫,我已经送了他这么多东西,他居然还给我玩这手!待会儿他家管事开价后若无人竞价,你给我抬上去!”   ……   ……   安静了很长时间的一石居楼阁里终于响起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来自三楼东面位置最好的一处竹阁内,所有人都知道,那处竹阁里坐的是王大学士府上的大管事。   大管事的声音很平静,喊的价格却很震撼。   “一万两。”   满楼俱惊,然后满楼俱静。   虽说所有人都隐隐猜到,这张鸡汤帖,今天肯定会拍出一个惊世骇俗的价格,但却没有人想到,只是第一次喊价,便已经超过了当年王书圣夜书序最终的成交价格,创造了书帖拍卖的新纪录。   宁缺身体微微向前倾着,听着这声音,顿时放松下来,靠回椅背,心想王老匹夫倒也算厚道,就算无人再与他竞价,自己手中的银钱数目大概也够了。   王大学士乃是大唐三朝元老,入朝不拜有座,即便是亲王李沛言见着他老人家也要避让行礼,这样一位大人物提前便吹了风,如今又是极有诚意地一口喊出如此高价,楼内顿时安静,似乎没有人要与之竞价。   宁缺也是这般想的,然后他想着要不要让褚由贤把鸡汤帖的价钱再往上提提,就算不提太多,多了两三千两银子也是好事。   楼阁内台上的钟离平静微笑看着三楼那间阁房,重复了一遍学士府的报价,看他神情,似乎只有他确认这肯定不是最后的价格。   钟离似乎在等待什么。   果不其然,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书帖拍卖进行到尾声,即将结束的时候,一石居三楼西向某间阁房里响起一道声音。   “一万五千两。”   满楼再惊,然后满楼再静。   褚由贤紧张地有些发热,不停扇着风,掀帘走出楼阁,想要看清楚,敢和王公竞价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宁缺的心情愈发好了起来。   ……   ……   虽说一石居有责任保护竞买者的身份和隐私,而且阁前有纱有竹骨为帘,遮住了阁里的动静,但这里毕竟是长安城,能拿出这么多银子并且有身份进入一石居的人物拢共也只有那么些位,不多时三楼西阁那位竞买者的身份,便被人打听出来,顿时惹得楼内一阵议论纷纷。   “是来长安采买的南晋皇商。”   褚由贤气喘吁吁走回房间,一面擦汗一面报告自己刚刚打听到的消息。   “居然是个南晋人?”   宁缺有些吃惊,虽说他的书帖在世间已享有盛名,但南晋向来敌视大唐,南晋人想必对自己这个唐人书法大家也是不屑居多,怎么会选择这种场合来买自己的书帖,要知道这等若是在涨唐人的威风。   褚由贤说道:“听说那名南晋皇商是太子的人。”   宁缺更是吃惊,想了半晌后犹豫问道:“南晋太子不好男风吧?” 第二百三十五章 钱多了不起啊?   三楼西阁里的南晋皇商,不惜得罪唐国的大人物,也要参与到鸡汤帖的竞价当中,只能是皇商背后那位太子的意思。   做为最敌视大唐的南晋未来皇帝,却不惜花费重金购买鸡汤帖,替宁缺这个唐人扬名,除了他疯了无法解释,宁缺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最终思维偏离了正轨,进入了歪门邪道的领域。   褚由贤并不知道宁缺这个问题里隐藏了很多拐弯,回答道:“南晋太子以好色闻名,哪里会好男风,还真没听说过他喜欢书法。”   便在二人交谈的时候,一石居里关于鸡汤帖的竞买变得越发激烈起来,正式下场开价的还是只有两方,学士府的大管事以及那位来自南晋的皇商,但仅仅两人竞价,场间已然火星四溅,风波浩荡。   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喊价声,听着一次高过一次的银钱数目,宁缺早把南晋太子为何要买鸡汤贴的事情抛诸脑后,大感满意。   不多时,鸡汤帖的价格便攀升到了一万八千两银子。   只听得三楼响起啪的一声打帘声,王大学士府大管事沉着脸走了出来,站在栏畔看着西阁方向,冷笑说道:“我大唐向来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这里是长安城,我自然不会欺负你们这些南晋人,那便凭银子说话吧。”   西阁竹骨纱帘被人掀起,一名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商人缓缓走了出来,身着锦袍,腰间系着块玉坠,气度不凡,看着大管事说道:“谭某身负重任,不敢轻言放弃,还请大管事见谅。”   价已经喊了,面也照了,狠话也放了,那么接下来自然还是重复先前的竞价过程,虽说没有哪一方陡然加价太多,但随着时间流逝,台间那张鸡汤帖的价格,还是被逐渐抬高到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三万一千两。”   “三万两千两。”   “三万三千两。”   学士府大管事脸色阴沉,看着西阁的南晋商人,报出了三万三千两的价格。   以大学士三朝元老的资历,即便唐律再如何严苛,也挡不住府内藏着泼天般的富贵,三万两银子确实不少,倒也不会让大管事觉得如何恐怖,只是谁都知道他身后是王大学士,一位朝臣一掷万金购一书帖,总会惹出些议论,是以他很想看到那位南晋商人知难而退。   然而谁曾想到,那位南晋皇商竟是毫不犹豫又加了一千两银子,看他那平静从容的神情,似乎再加上几万两也不会在意。   学士府大管事的脸色愈发阴沉。   一石居楼阁里有些外国使节和商人,大多数都是唐人,还是最有钱的那类唐人。   他们此时看着那名南晋皇商的作派,也不禁恼了起来。   不是说他们没有银子,而是再如何喜爱宁大家书法的人,都会觉得现在这价钱高的有些离谱,那名南晋皇商感觉不像是来购买书帖,而像是刻意来与唐人争书帖甚至是来打脸的。   楼阁间议论声渐起,有两位世居长安南城的大唐皇商开始准备出价,气氛变得愈发热烈或者说紧张起来。   唯一能够保持冷静的人,大概便是台上的卖者钟离,因为他很早便知道这位南晋皇商在长安城,所以他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甚至可以说,唐人与南晋人相争的场面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钟离是阳关钟氏大族的偏房子弟,阳关是大唐南疆最繁华的城市,距离南晋很近,事实上三百年前本就是南晋的北都,所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南晋非常了解,他虽然很早便被逐出钟家,但对南晋发生的事情却是了若指掌,很清楚南晋人面对唐人时那种敏感甚至有些畸形的自尊心。   更因为某件事情,他断定那位南晋皇商,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鸡汤帖,所以当日他才敢当着众人面说,这幅鸡汤帖至少要卖出三万两!   现在果然过了三万两白银这道线,钟离不禁心生感慨骄傲,身为卖者,最大的荣誉便是随着售卖的货物,留在史书之上吧?   身为卖者,钟离可以平静高兴骄傲自豪,但身为一石居的东家,老板发现场间气氛过于炽烈快要不受控制,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能多挣些佣金固然好,但如果得罪了两方大人物,他又该如何自处?   老板站在一楼廊柱后方,脸色阴沉看着钟离,用眼神示意。   钟离会意,开始试图降低场间的气氛,然而随着一名大唐皇商悍然加入这场战斗,他结束拍卖的尝试顿时化作泡影。   听着一次比一次恐怖的银钱数目,即便是见过更豪奢拍卖,更大场面的钟离,也开始感到紧张甚至是惶恐。   这场竞价已然演变成大唐和南晋之间的较量,虽然这场较量无关强者,无关铁骑滔滔,只关系银钱,却也不再是他所能控制的事情。   钟离抬袖连连擦汗,发现自己低估了长安人守护自己骄傲的决心,也低估了南晋太子对那位南晋皇商的影响力。   南晋皇商又报出了一个极不可思议的价钱,然后他看着楼阁里的唐国达官贵人们微笑说道:“我南晋自然不及唐国富有,我这个小商人想必也入不得场间诸位大豪的眼睛,但我南晋毕竟是有数的大国,国库里还是有些银子的。”   听着这话,楼阁间一片哗然,虽说场间唐人都是阔绰之辈,但如果这名南晋皇商用南晋国库的银子出来竞价,谁又能是他的对手?除非这时候大唐皇帝陛下拿着内库里的银子出来喊价。   正如这名商人所言,南晋固然不及大唐,但国库里的银钱数量,又岂是一名皇商或是一名大学士所能比拟?   难道说今天还真的要让这名南晋皇商打脸?   虽说可以尽情向上喊价,可万一这名南晋皇商忽然罢喊又怎么办?   总不可能到时候再去耍赖,唐律在长安城里可不是摆设。   ……   ……   “国库里的银子,居然能拿出来和人斗气?”   宁缺看着那名南晋皇商,完全不理解现在发生的事情。   褚由贤嘲讽说道:“那等落后陋国,哪里懂什么法度规矩,你以为像我大唐一般?南晋皇帝和太子眼中的国库,就是他们自己的帐房,自然可以随便用。”   便在这时,一名学士府下属匆匆走到管事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已经保持沉默有一段时间的大管事,转头望向西阁那位南晋皇商,冷笑说道:“我还以为南晋太子殿下究竟因何对鸡汤帖如此感兴趣,原来是因为大河国的山主。”   那名南晋皇商也不否认,微笑说道:“不错,我家殿下知晓山主酷爱这幅鸡汤帖,所以决意买下赠予山主。”   大管事看着这名南晋皇商,忽然大笑起来,极尽嘲讽之能事说道:“举世皆知,山主痴恋我大唐宁缺先生,故而才酷爱鸡汤帖,难道贵国太子殿下奢望凭一幅鸡汤帖便能代替宁缺先生在山主心中的地位?真是荒唐可笑到了极点!”   南晋皇商面色骤变。   不待他说话,大管事继续嘲讽说道:“试图用女子心爱之人的事物,来让这女子移情别恋,真不知道贵国太子殿下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没想到你们南晋人战场之上是废物,剑阁来个剑师是废物,连在情爱一途上居然也如此无能!”   受此羞辱,南晋皇商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袖摆颤抖,可以想见袖中双拳握的极紧,然而大管事说的话无一处问题,战场之上,南晋军队从来不是大唐铁骑的对手,剑阁柳青山确实是在书院侧门被宁缺一刀砍翻,而书痴莫山山与宁缺之间的故事更是在世间流传了很多日子。   这位皇商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怒意,寒声喝斥道:“竞买书帖只凭实力,有钱说话,没钱免谈,难道唐人现在只会凭嘴上功夫论高低!”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楼阁间的唐人大怒对骂,然而他却是再不理会,只是脸色阴沉看着台上的卖者,看来是打定了以钱压人的主意。   ……   ……   宁缺完全没有想到,南晋太子重金购买鸡汤帖,竟然是想讨好山山的缘故。   沉默片刻后,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交给褚由贤,交待了几句话,便掀帘出阁,向一石居外走去。   褚由贤怔了怔后,握紧那样物事,走到楼下,寻到了一石居的老板。   一石居老板识得他是东城褚老爷的独子,微微一怔,接过他递过来的那方印鉴,只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顿时剧变。   这方印鉴是宁缺的私印,很少在他的书帖上出现,所以没有几个书画鉴定师都见过,但老板在鸡汤帖背后那行小字旁边见过。   老板这才知道原来宁大家一直在楼阁里静观这场拍卖,此时见褚由贤出示私印,以为宁大家是要表达不满和愤怒,不由惊疑难安,心想难道说自己对老笔斋流落出书帖一事的判断有误,那名小侍女真是偷的?   紧接着褚由贤的话,让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褚由贤示意他带着自己走到台上,把那名著名的卖者请到一旁。   楼阁里的人们发现了台上的动静,渐渐停止了议论和对骂。   那名南晋皇商面无表情站在栏边,看着台上,心想无论你们这些唐人如何折腾出花来,今天这幅鸡汤帖必然要被带回南晋。   老板抱拳向着三面楼阁里的人们行礼见过,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鸡汤帖,确认由甲二号房以三万三千两白银拍得。”   楼阁里一片安静,因为所有人都没有会过意来。   然后有人反应过来,顿时发出不解的轻呼。   甲二号房是王大学士府管事所在的阁房。   只是竞价明明还没有结束,为什么一石居却说鸡汤帖由学士府所得?   南晋皇商脸色铁青看着楼下,寒声质问道:“就算以竞价因故终止,也是我出的钱最多,为什么这幅书帖归了别人?莫非你们唐人做生意都是这般做的?难道连脸面都不顾了!”   褚由贤回忆着宁缺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确认一个字都没有记错后,看着他嘲讽说道:“钱多了不起啊?”   “你钱再多,也不卖你。”   “因为十三先生不赏你们南晋太子脸。” 第二百三十六章 买湖   在书院后山宁缺最不起眼,但在民间,十三先生的名气却最为响亮。   边塞军营有他的名声在流传,长安城街巷里百姓议论着书院侧门的那一刀,此时一石居楼阁里的人们,不知道什么大先生二先生,但怎么会不知道十三先生便是老笔斋的主人宁大家?   褚由贤在台上说出那句话后,楼阁间先是安静了瞬间,然后骤然响起喝彩声,兴奋的叫好声。   南晋皇商双手紧紧握着栏杆,脸色因为愤怒而变得异常苍白,狠狠盯着楼下的褚由贤,喝道:“你又是何人!”   褚由贤单手执扇,另一手覆在手背,朝着四周团团一礼,说道:“本人东城褚由贤,乃是宁先生的代表。”   然后他望向三楼西阁,看着那个表情难看的南晋皇商,笑着说道:“鸡汤帖卖谁都可以,就是不卖给你们南晋人,有意见?”   南晋皇商气的浑身颤抖,怒斥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石居老板拱了拱手,向他解释道:“今日老笔斋七帖售卖规则特殊,事前补充的规则已经送到诸位手中,大家应该知道,宁大家有权利自行挑选买家。”   南晋皇商想起了先前在阁中桌上看到的文书,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怒意,胸口微微起伏,说道:“即便宁大家有自行挑选买家的权利,那也应该是由宁大家自己挑选,怎能由这个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代表来行使权利?”   “先前才发生的事情,难道就传到了老笔斋?难道宁大家先前就在这里?你们这些唐人休要用这些无耻的手段!”   老板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您说的没错,先前宁大家便在楼中,只不过他此时已经离开,离开之前,他委托这位褚先生做了决定。”   南晋皇商顿时愣住了。   先前便说过,宁缺如今在长安城里的名声太响亮,尤其是在刀劈柳亦青后,他在唐人心中的地位更是极高,谁都想见见他的真面目。   此时楼阁里的达官贵人们,本就冲着他的墨宝而来,听闻他先前便在楼中,想着缘悭一面,不由后悔的捶胸顿足。   不知道是谁发了一声喊,楼阁里顿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数十人掀开竹帘,难抑兴奋好奇冲下木楼,向着院外追去。   鸡汤帖已经归属王大学士府上,场间的人们喝不着鸡汤,当然想去看看熬出这锅鸡汤的老母鸡生的如何模样,转眼之间,一石居人去楼空,南晋皇商站在栏畔,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却是无话可说。   “宁大家,稍候!”   “十三先生,等等……我家大人有请!”   人们走出院落,穿过青林,来到杨柳湖岸,看着静湖远方那个越来越远的小船,挥舞着手臂喊着,想要宁缺回来。   小船在安静的湖面上悠悠而去,远远只能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衣衫的身影从乌蓬里走了出来,对着这边拱手致意,然后上岸而去。   看着那个消失在得胜居旁坊巷里的背影,湖畔的人们好生唏嘘遗憾。   ……   ……   长安城书画行里传言,一石居拍卖的七张书帖,是老笔斋那位小侍女偷出来的,今天宁缺亲自到场,自然从某些方面否认了这个传闻。   当一石居拍卖火热进行当中时,小侍女桑桑正在西城银勾赌坊后院幽静的书房里,对着桌上的那堆纸张发怔。   自从两年前春风亭一夜后,长安城的黑道便被鱼龙帮只手掌控,这家原属西城大佬的赌坊里的书房,成了鱼龙帮的库房。   桌上那些纸张看着都有些新,上面的字迹端正,谈不上出色,更不能与老笔斋里的书帖相提并论,然而这些纸张的实际价值,其实也相当不菲。   这些纸张都是房契和地契。   几名皱纹深重的赌坊老管事,正在对这些房契地契进行核算统计,鱼龙帮帮主齐四爷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盯着。   老管事们手中的算盘珠子拔动的极快,在安静的房间里啪啪作响,听着清脆好听,然而却让齐四爷脸上的忧色越来越浓。   算盘珠子还在快速拨动,距离核算完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桑桑放下手中那张湖岸新修三进宅院的房契,说道:“还差四万一千四百六十二两银子。”   齐四爷神情微异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些管事都是赌坊里最厉害的算帐行家,他们都还没有算出来,你这数目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桑桑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解释,平静等待。   过了些时间,赌坊老管事们终于完成了复杂的计算,领头那位管事,仔细把桌上的房契地契清理了遍,恭谨禀报说道:“依照前些日子的意向书,总数还差四万一千六百两银子。”   这个数目与桑桑得出来的数目有些差异,但差的并不多。   齐四爷吃惊看了桑桑一眼,心想单凭心算只错了这么些,真是了不起。   桑桑知道自己算的是对的,那些老管事有张地契算错了税率,但想着差距并不大,所以她没有指出这一点。   齐四爷看着她脸上神情,作了个手势,让那些赌坊管事离开,然后认真说道:“雁鸣山下房价地价确实比长安城里别的地方便宜,但一次性要购入这么多,总会被有些贪心的家伙抬价。”   然后他摇头说道:“虽说帮里兄弟可以压压价,长安府那边也找人说了,但总不能做的太过分,扔蛇放鼠这种事情,如果让人捅到朝廷里,朝二哥回来后我不好交待,所以这大概便是最终的价钱了。”   原来桌上这些房契地契是雁鸣湖畔的民宅契据。   雁鸣湖新近才由朝廷工部疏浚完成,多年积的湖泥还堆在沙石山附近,隔得近些便臭味扑鼻,据说一直要到明年夏天才能稍微好些。   因为这个原因,雁鸣山下雁鸣湖虽说风景优美,但在讲究生活质量的长安人看来,依然不是宜居的好场所。   雁鸣湖畔的地价房价在长安城里都最为便宜,如今湖畔的宅院绝大部分都是破落的老宅,偶有新宅也是些贪便宜的普通百姓所修。   听着齐四爷的话,桑桑点了点头,说道:“少爷已经预算着会被人抬价。”   这些日子里,齐四爷受宁缺拜托,一直在暗中收购雁鸣湖畔的房契地契,做为长安城第一大帮派的首领,自然有无数下属帮他做这件事情,只是到了此时,他依然不明白宁缺为什么要购入这些房产。   “雁鸣湖畔偶尔逛逛便好,住在那里可不适宜。”   他皱着眉头说道:“即便要住,也不至于要把湖畔所有的院子全都买下来,价钱再低,合起来还是笔极大的数目。”   桑桑说道:“我也不清楚少爷为什么要把湖畔所有房子都买下来,大概是他贪图安静,不想被人打扰。”   齐四爷连连摇头,心想如果真图安静,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清幽美地可以修建新宅,何至于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而且这明显肯定是赔本的买卖。   “四万多两银子啊。”   桑桑看着桌上的房契地契,自言自语说道:“也不知道最后够不够。”   齐四爷说道:“我手里倒确实有些银子,但那都是公帐,我只是替朝二哥和诸位兄弟代管,没法子拿出来。”   桑桑点点头,说道:“这些事情已经麻烦四爷了。”   齐四爷挥挥手表示不用在意,又出了个主意,说道:“其实只要宁缺入宫说句话,四万多两银子也不是太麻烦的事情。”   桑桑想着宁缺买雁鸣湖畔房宅的用意,明白他肯定不愿意与朝廷发生任何关系,摇了摇头说道:“还是看一石居那边的动静吧。”   “不用看了。”   宁缺走进房间,看着桌上那些房契地契,说道:“如果意向书上面的价钱不会再变动,那么我们手头的银子足够。”   齐四爷冷笑说道:“我们开的价钱已经算是极为厚道,而且已经签了意向书,如果湖畔那些屋主要临时提价,真当我们鱼龙帮的兄弟是一群善男信女?”   宁缺很喜欢齐四爷这种表态,说道:“银票大概晚些时间便送过来,到时候与屋主签文书的事情,还要麻烦你办一下。”   齐四爷有些意外,说道:“写谁的名字?”   宁缺说道:“先写朝二哥的名字。”   江湖儿女,家产妻子托付于兄弟并不少见,齐四爷毫不犹豫说道:“好。”   宁缺说道:“这件事情能不能保密?”   齐四爷说道:“看需要瞒多长时间。”   宁缺算了算时间,说道:“最迟今年冬天。”   齐四爷说道:“没有问题。”   ……   ……   离开西城银勾赌坊,宁缺和桑桑没有直接回老笔斋,而是来到了雁鸣山。   二人看着山下那片湖泊,看着湖对岸那些寥落的院落。   之所以买这些院落,是因为如今的老笔斋太热闹,宁缺虽然很喜欢临四十七巷的热闹气息,但在天谕神座那次到访之后,清楚没有办法继续在那里住下去。   把湖畔的院落全部买下来,图的是清静,还有些更重要的原因,只不过那些原因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   桑桑看着对岸的房屋,问道:“以后我们就住这里?”   宁缺点点头,说道:“入冬后,这片湖会冻的比较结实。” 第二百三十七章 斩草   长安城暮春近暑,气温已经渐热,北方荒原上却正是最好的时节,清风徐来,拂着没膝的青草,仿佛一片绿色的海洋,在左帐王庭北面约五十里地,靠近岷山的绿色海洋里,却有很多杂色。   焦黑的地面,被斩断的草根,深没入土地的断箭,还有那些阵法遗留下的痕迹,表明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随着春天一同降临荒原,随着春意渐深而结束,中原联军势盛,在王庭骑兵的引导帮助下,与南迁的荒人部族展开了连场大战,连绵近百日的残酷战争,让双方都死了很多人,但荒人最终还是强行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保住了最重要也是最肥活的几片草场。   西陵神殿颁下诏令,诸国的粮草辎重源源不断地运至燕国,又有修行强者助阵,最后却没能达到把荒人赶回寒域的战略目标,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荒人战士的强大,大唐铁骑和西陵护教骑兵没有出动也是重要原因。   这片战后的草原上飘浮着余烬的味道,微焦微臭,不远处岷山依势下缓的斜斜草甸上,堆着数百堆石头,石堆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布条,随着春风缓缓舞动,这些石堆就是草原骑兵们的坟墓。   草原上很少能够看到荒人战士的尸首,因为无论战况如何激烈,荒人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死亡的同伴带回部落。   连续近百日的战争,中原联军没有俘虏一名荒人。   骑着战马在草原上打扫战场的唐军骑兵,看着远处的石堆,想着荒人在战场上的表现,警惕之余也生出些许敬佩之意。   不作俘虏,不丢下一名同伴,这也是大唐军队的铁律,大唐军人们终于明白,为什么千年之前荒人被称为天生的战士,为什么先祖们会耗费那么多的气力,才能把这些荒人赶出荒原。   同样都是最优秀的战士,唐军对荒人部族产生敬佩不足为奇,然后他们想寻找机会与强大的荒人们正面战上一场。   很遗憾的是,在这场血腥残酷的战争中,大唐东北边军负责押送辎重,镇压叛变,维持军纪,打扫战场,就是没有机会登上正面战场。   因为这是大唐皇帝陛下的意思,也是夏侯大将军的命令。   ……   ……   夏侯看着脚下肥沃的草原,看着被自己靴子踩进泥土里的草根,缓缓移动了一下靴底,随着滋滋的轻响,有近乎油水般的事物从皮靴畔挤了出来,除了黑色沃泥的腐质之外,如今还有很多腐败的残血。   开战至今,他麾下的铁骑还没有与荒人部族的战士正面相遇过,甚至没有见过一名荒人,但他不像下属们那般好奇并且兴奋地想要与对方战上一场——因为他本身就是一名荒人。   看着草原上残留着的乌黑色的血迹,夏侯想像着数日之前最后那场大战,想像着那些很久不见的族人倒在羽箭或飞剑之下的画面,冷漠如铁的脸颊面无表情,只是眉眼微微抽搐了一丝。   大唐帝国的铁骑没有登上正面战场,这是陛下的旨意,也是他的想法。陛下知道他的来历,依然让他亲自指挥这场战争,便是同意他的想法。   对于陛下的信任,夏侯很感激。   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尖哨声,他面无表情抬头望去,只见草甸下方数百丈外,有名草原少女骑着骏马,赶着数百只羊正在放牧。   战争刚刚结束不久,草原上的人便重新开始了放牧,从这一点上来看,生活永远是平静而简单的,战争只是中间的插曲。   看着那名面色红润,眼眸清亮的草原少女,夏侯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逃离山门,在河北郡与妹妹重新相遇的画面。   然后他确认,自己对皇帝陛下的感激,与过往这些年里的信任宽容无关,他只是感激陛下对自己的妹妹很好。   ……   ……   轲先生单剑灭魔宗山门,夏侯南下大唐,从军数十载,最终成为帝国首屈一指的大将军,再然后他成为了西陵神殿身份尊贵的客卿,却没有谁知道,他是魔宗余孽,荒人子弟。   夏侯大将军,看似暴戾强大不可一世,实际上人世间知晓他真实身份的那几位大人物,一直试图用他过往的身份要挟他,控制他,真实的身份就像是无数道蛛丝,把他这个穿着盔甲的大虫子捆在了网中央,怎样挣扎也挣扎不开,只能逐渐沉默然后渐渐窒息。   大唐皇帝陛下知道他的来历,西陵神殿掌教知道他的来历,这两个知道便像是两堵坚不可摧的石墙,在过去这些年里缓缓靠拢,夹的石墙里的他艰于呼吸,无论向哪边靠去似乎都是一个死字。   他曾经想过靠向两边的石墙,忠于大唐同时替西陵效命,过去这些年里他确实也是这样做的,只不过两个忠于终究无法和谐相处,所以最终他只能忠于自己,以暴戾冷酷来维系自己的强大,抵着石墙不要靠拢。   很遗憾的是,人力终究有时穷,他现在依旧很强大,但他会老,会病,会弱,而那两堵石墙却永远不会变得疏松脆弱,而且他杀过很多人,那些人很想杀他。   于是夏侯想让自己变得永远强大,他去了呼兰海北畔,想要夺取那卷天书,最终却在那个书生面前断了所有希望。   真正绝望的时候,忽然又生出新的希望,山穷水尽的前方,忽然一片柳暗花明,那名书生让夏侯断了永远强大,永远不可一世的想法,却发现了平安归去,就此不问世事的可能。   “夏天快来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夏侯看着春风里的草原,想着马上就要到来的盛夏,冷酷如铁的面容上,渐渐浮出很罕见的温柔神情。   他的妹妹是大唐皇后,他的妹妹叫夏天。   温柔的春风拂上大将军温柔的脸,风中传来极浓郁的血腥味道,然后响起一片擦擦的除草之声。   就在夏侯身后不远处的草甸上,一百多名草原骑兵和燕军双膝跪在地面,在雪亮的刀光下,头颅与身体分开,鲜血涌入草海。   这些草原骑兵和燕军因为叛乱和违纪而被捕,没有经由审判,只是因为夏侯将军一句话,便被尽数杀之。   在战场上,大唐东北边军负责维护军纪,镇压叛乱,但今日的处决未经审判,这已经严重违反了神殿的规矩和唐律。   但唐律管不了将在外。   所以杀人如草,夏侯面不改色。   ……   ……   一名军官骑着战马从军营方向疾驰而至。   夏侯接过军官递过来的书信。   虽然常年驻守土阳城,此时更是远在荒原,在他毕竟是帝国镇军大将军,在长安城里在朝廷里有很多眼线。   他与镇国大将军许世没有太多私下的交情,但彼此尊重,所以军部有些事情,往往会通过那些眼线,直接传到军营里。   这封书信上讲述的是最近长安城里发生的事情。   夏侯知道了许世与宁缺的那两场谈话,也知道了城门郎黄兴和于水主在雨街上的死亡,所以他看着这封信沉默了很长时间。   去年土阳城中,他与书院已经达成了协议,所以本来不怎么愿意理会书院入世之事,不会像许世那般警惕不安。   然而黄兴和于水主的死亡,却让他开始警惕起来。   黄兴和于水主是亲王殿下的人,也是他的人。   而且都是参与了当年那件事的人。   夏侯不明白宁缺为什么要针对自己。   先在荒原上杀了林零,又在土阳城里杀了谷溪,如今又杀了黄兴和于水主,所有与自己亲近的人,都一个一个死在了此人的刀下。   朝廷和书院已经同意自己归老,看来此人有些不同的意见。   “难道真的有漏网之鱼?”   夏侯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他很清楚林光远的儿子已经死了,因为当年那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儿的尸体,是他亲自检验的。   然后他想起长安城里的某个说法。   书院宁缺和公主殿下李渔关系亲密。   难道是为了那张龙椅?   夏侯的神情愈发冷漠,他本已决定归老,但如果有人试图伤害他的妹妹,伤害他的外甥,想要抢夺属于自己外甥的皇位,那么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杀死对方。   处决依然在持续。   违纪士兵的头颅被斩落草原,擦擦之声连绵不绝。   血腥味中,夏侯想着长安事,杀意渐起。   就在这个时候,湛蓝无云的草原空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从空中跳了下来,呼啸破风,带着无比霸道的杀意,直冲夏侯。   夏侯抬头。   空中除了那个人影,还有炽烈的阳光。   所以他眯了眯眼。   对这幕画面,他已经很熟悉。   在呼兰海北畔,他便见过。   这些天,他也见过好几次。   所以他没有慌乱,神情依旧平静而冷漠。   一道极凛厉的气息,从他身体间喷薄而出。   皮靴深深踩进松软的草原沃泥间。   下一刻,这些松软的泥土瞬间变得坚硬无比。   以靴底为中心,草原间出现无数道如蛛网般的痕迹。   夏侯站在裂如蛛网的草原中央。   凭借着脚下传来的巨大反震力,他向空中飞去。   战衣振振,疾如飞鸟,煌若天神。   ……   ……   魔宗天下行走唐从空中跳了下来。   魔宗前代强者夏侯向空中飞去。   两个人的在草原上空相遇。   一朝相遇,便是晴天霹雳。   晴朗的天空里,骤然响起一道闷雷。   一股强烈的冲击波,从空中开始向四面八方传去。   远方正在低首吃草的羊群被惊的假死,仆于地面。   那名牧羊的草原少女被惊的跌落骏马。   正在执行军法的唐军士兵捂耳痛苦跪倒。   狂风劲吹,草海偃伏,断草纷飞。 第二百三十八章 破甲   两个人影在空中相遇,就像是荒原西方最深处传说中悬空的小山一般撞击在一起,恐怖的撞击声向四周波荡开来。   那把锋利的血色巨刀,在空中激起无数道啸鸣,仿湛蓝的天空仿佛都要被劈开,然而大部分刀势,却被一双铁拳封住。   偶有刀芒破开夏侯铁拳,落在他的身上,夏侯战袍之内便会泛起淡黄色的光泽,让锋利的巨刀无法噬入体内。   血色巨刀是魔宗山门至强的武器,虽然无法破入夏侯身体,本身的重量和挟带的冲击力,让它变成恐怖的铁锤,重重地击打在夏侯身体上。   夏侯的铁拳本身就是铁锤,也毫不留情地轰向唐的胸腹。   转瞬之间,这两位魔宗强者,在空中出手无数次。   交手无数次。   撞击无数次。   捶击无数次。   两座悬空的山峰不停相撞然后分离,然后再次相撞,如闷雷般的撞击声,就在草原上空不远的天空里不停响起。   一道一道连绵响起的雷声,近在咫尺,让那些躺在草海里、浑身僵硬的羊群本能里感到了死亡的恐怖。它们惊恐地撑起发软的四脚,向着四面逃散。   那名从马背上跌落的草原少女,趴在草丛里看着天上那两个如天神般的人影,早已震惊恐惧地变成了傻子,哪里还顾得上自家羊群的离散。   正在执行军法的唐军士兵捂着双耳,脸色苍白跪在草地上。   三名侥幸还没有被砍掉头颅的违纪军卒,因为双手被缚无法捂耳,眼角鼻中渐渐流出乌血,片刻后竟被空中两名强者的撞击声活活震死。   草甸上马鸣嘶嘶,一片慌乱。   一记最沉重的闷雷在草原上空的空中响起,猛烈的狂风从空中波及大地,吹得长草断裂乱飞,空中两道人影终于分开,疾退数十丈,落到了草原上。   草原地表上响起两道几乎不分先后的闷响。   夏侯与唐身上的霸道气息,随着双脚落地而向地外泄散一分,靴底的草原地面,骤然塌陷,变成了两个土坑,坑中春草俱化为断屑,就如同新修未封的坟。   “敌袭!”   “有刺客!”   纵然面临的是魔宗山门天下行走这样的绝世强者,训练有素的大唐边军在稍一混乱之后,以强悍的意志清醒过来,开始组织防线。   马蹄声声,盔甲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草甸下方的军营里,数百披着重甲的大唐精锐玄骑,用难以想像的速度完成了集结,化作两个锋阵,疾驶出营,挟着草屑风尘,突袭而至,封住了这片草甸。   紧接着,又有车轮辘辘之声响起,十余座重型弩箭,被推出了军营,对准了草甸上方那个男人,又有阵师在强悍近侍的保护下,开始布置临时的阵法。   大唐骑兵神情凝重,看着草甸上那个男人。   敌人只是一个人,唐军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他们依然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草甸上下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唐站在草甸里,站在那些微微塌陷的坑里,站在数百名天下最精锐唐骑之前,站在无数弩箭之前,神情依旧平静,依旧沉默,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的眼中只有不远处的夏侯。   唐还是穿着那件普通的皮袄,只是和以往相比,他身上那件皮袄要显得更加破旧,甚至很多地方已经烂了。   他的神情平静,但脸色有些憔悴。   协助元老会率领部族与中原联军厮杀多日,最近这些天又连续狙击夏侯,与唐军交手数次,他便是个铁人,也感觉到了疲累。   尤其是先前与夏侯这一战,时间虽然短暂,但他却受了很重的伤,胸腹间的皮袄出现了无数破洞,隐见血色。   他手中握着那把血色巨刀也有些黯淡。   ……   ……   大唐军队,毫无疑问是世间最强大的军队。   过往这些年里,他们在夏侯大将军的指挥下,东征燕国,北攻荒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骄傲自信到了极点。   然而在这个人面前,他们无法骄傲。   唐军不会畏惧修行者,因为他们认为再强大的修行者,在玄甲重骑和弩箭之下,都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像唐这般强大的修行者。   大唐骑兵统领盯着远处那个穿皮袄的男子,寒声说道:“如果今天还不能把这个怪物杀死,那么我们还有什么脸自称唐骑?”   草甸下方数百名大唐骑兵,听着这句话,面色骤然沉肃,抽出鞘中的朴刀,沉声集体喝道:“诺!”   数百把朴刀从鞘中同时抽出,那些锃锃的声音合在了一起,变成一种极富庄严甚至是悲壮感的曲调。   中原联军与荒人部族的战争结束后的这些天里,草甸上的那个穿皮袄的男子,在唐军周边出现了七次。   唐骑围捕了他七次,然而却没有一次成功,反而被这个男子杀了很多人,甚至让此人成功突进了三次,突到了夏侯大将军的身前。   如果不是大将军威猛举世无敌,只怕真会让此人狙杀得手。   普通人不如修行者,普通的骑兵也不如修行者,唐军将士们可以接受这一点,但他们无法接受自己这些人连拦下对方都做不到,他们无法接受做为下属,竟然需要靠大将军来维护军营的安全。   对骄傲的唐骑们来说,这是最大的羞辱。   苍凉呼啸的军笛在草甸四周响起,近八百骑大唐重甲玄骑开始缓缓布置阵形,军营处的弩箭阵师也向前推了数十丈。   一场世间至强骑兵对世间最强修行者的冲锋,即将展开。   “叛出山门之后,你果然变成了一个怯懦的小人,永远只知道躲在军营里,永远只知道让自己的手下送死。”   唐看着夏侯说道。   夏侯伸拳至唇边,咳嗽两声,伸手阻止了草甸四周下属们的动作,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唐说道:“我的部队并没有参与到对部落的战争中,你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从去年开始,你一直试图要杀我,甚至冒着死亡的危险也要杀我。”   唐摘下毡帽,扔到脚下,然后缓步走出塌陷的草海地面,走到夏侯身前十余丈外,说道“因为山门里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回去。”   夏侯微微皱眉。   那双如铁丝雕镂出的眉毛,一旦皱起,显得那般冷硬。   魔宗山门里早已经没有活着的人,只有满地白骨干尸死人,那么等着他回去的人便不是人,而是那些不甘的幽魂。   “山门被轲先生所破之前,我和你的老师便已经离开,这件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能以此指责我。”   “但你南下之后,终究还是成了西陵神殿的客卿。”   唐说道:“叛徒就是叛徒,明宗历代祖师,都在山门里等着你回去谢罪,慕容师姐,也在蒸屉里等着你。”   夏侯听着慕容二字,皱如铁栅的眉毛渐渐变得黯淡起来,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想杀我没有这般容易。”   唐说道:“如果我把你的真实身份放出去,天下谁能容你?”   夏侯说道:“西陵和陛下还有书院能够容我便足够,因为这代表天能容我,只要天能容我,天下之人不敢不容我。”   唐说道:“大唐皇帝能容你,是因为你有军功,他或许早就想除了你,只是不想与西陵正面冲突,又没有什么证据,所以才会驱你为虎长驻疆外,而书院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书院里的人们早就忘了怎么杀人。”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夏侯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但你不是昊天道门,也不是大唐天子,更不是书院,所以你杀不了我,而现在整个世间,只有你想杀我。”   唐说道:“为何我杀不了你?”   夏侯看着他手中握着的那把血色巨刀,看着深锲进草原地表的可怕刀锋,说道:“因为圣刀在你手中已经黯淡了。”   唐说道:“你的甲也已经破了。”   夏侯身上穿着的战袍,是清晨新换的一件,此时早已经在唐的刀锋之下碎成丝缕,露出里面那件泛着金属光泽的盔甲。   他是大唐帝国镇军大将军,身上的盔甲,是由书院黄鹤教授亲自投计,也是由书院监督制造,上面刻着繁复的符线,可以为他提供看似无穷无尽的保护。   然而看似无穷无尽,终究不是真的无穷无尽。   去年在呼兰海北,唐手中的血色巨刀,已经在这身盔甲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近日连续作战,这件盔甲较诸往日已经黯淡了很多,尤其是胸腹附近,甚至出现了几道裂口,昭示着崩裂的结局。   这件盔甲,已经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你一直在受伤。”   夏侯看着唐胸腹处的拳印和血渍,说道:“而且你受的伤很重。如果你处于完好时期,大概需要四千重甲玄骑才能困死你,但现在的你,随时可能死在铁蹄之中,你要杀我,便要准备着随时被我杀死。”   “除非你能打断我的腿,你的骑兵才能困住我。”   唐说道:“但你知道我这一双腿,是不容易打断的,连续三次,你都想尝试做这件事情,但你没有成功,你永远无法成功。”   稍一停顿后,他说道:“而且你也在不停地受伤。”   夏侯说道:“我的伤比你的轻。”   唐说道:“但你比我老。”   夏侯说道:“都是明宗子弟,难道你还相信年老体衰这种废话?”   唐说道:“年老不见得体衰,但气魄必然不如当年,比如你现在就比当年怕死,当然,从你烹死慕容之后,你就已经在怕死。”   夏侯沉默不语。   “越老越容易怕死,越怯懦越容易怕死,而越怕死的人,越容易死。”   唐看着他说道:“只要你不回长安城,我便会一直跟着你,一直和你这么耗下去,我要亲眼看着你死在我的面前。”   夏侯不再说什么,转身向草甸下方走去。   只听得苍笛骤起,草甸四周蹄声如雷,数百骑沉重的重甲玄骑像铁流一般,向静立草甸上的唐涌去。   夏侯向着草甸远处的军营走去,没有回头。   听着身后草甸上响起的呼啸火焰破空声,他也没有回头,听着如雷般的撞击声,他还是没有回头。   连续三次狙杀与反狙杀,唐始终没有出腿,他也始终没有找到机会伤到对方的腿,那么唐便绝对不会让自己陷落在万骑冲锋的旋涡里。   从当年背叛魔宗开始,夏侯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魔宗负责诛灭叛徒的不是二十三年蝉,而是二十三年蝉的徒弟,他承认唐说的对,他现在确实比当年更怕死,但他并不担心自己会死在唐的手中或者是腿下。   因为唐虽然是世间最强大的人之一,但他同样如此。   如果来的是二十三年蝉,他除了逃回长安,别无它法。   夏侯如此想到。   ……   ……   雁鸣山下的雁鸣湖畔,数十幢旧宅新屋尽数换了主人。   新东家没有对湖畔宅院做太多改造,没有全部推倒重建,但依然花了极大一笔银钱,对湖岸做了翻修整理。   数百名工人和十余辆大车,汇集在湖畔,开始清运湖泥,从学士府请来的花匠,开始指挥船夫在初清的湖水里种荷花。   刚刚搬走的旧宅主人们,听说了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携老扶幼回到雁鸣湖来看热闹,看着湖泥被一车车拖走,看着湖里正在种荷花的小船,想着明年可能的美丽风景,不禁好生羡慕。   羡慕便是羡慕,或许还有些后悔,却没有什么嫉妒,更没有恨,长安人这方面的品质向来值得赞许,既然那位新东家是花了钱的,那么对方再花钱整修翻新育景,都是对方应得的享受。   雁鸣湖翻修工程,由齐四爷的鱼龙帮一手组织,宁缺只是要求对方对宅院结构暂时不动,并且多种些荷花,具体的施工他不懂,也不想参与,所以他现在还是住在临四十七巷的老笔斋里。   “小黑子以前专门提醒过我,夏侯很怕水。”   宁缺坐在井沿,看着静而无波,幽深黑沉的井水,说道:“但我不明白一个武道巅峰的强者为什么会怕水,也许是夏侯故意说出来骗人,所以我不会试图淹死他,我决定打死他后再把他种荷花。” 第二百三十九章 炸溪   暮春时节,天渐湿热,青砖砌成的井沿却有些凉快,宁缺坐在上面便不想离开,手里挥舞着菜刀,眉飞色舞讲着。   桑桑把衣服晾到绳上,在围裙上把湿手擦干,然后走回墙边,拾起漆笔,把最后一块漆完,问道:“怎么打死他?”   宁缺离开井沿,走到她身旁,指着墙边一个东西说道:“先打,然后让他死。”   桑桑放下漆笔,回头看着他,表情有些困惑。   墙边那东西是个有底座的木头人,宁缺亲手雕的,桑桑在面上漆了一层厚厚的黑漆,木头人头上顶着一口小黑锅。   “要打死一个人,首先要打到他的身体,就是说要先破防。”   宁缺用菜刀指着那小木头人说道,然后他把菜刀横了过来,在小臂上用力划了一道,片刻后,只见手臂上那道白色的刀口里隐隐渗出血丝。   “我继承小师叔衣钵入魔之后,身体强度已经变得很不可思议,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夏侯是魔宗强者,可以想像他的身体强度有多大。”   他把割伤的小臂伸到桑桑眼前解释道。   桑桑盛了一瓢微凉的井水,把他手臂上的血丝冲洗干净,然后从袖子里取出手帕,替他细细包好。   在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宁缺在继续自己的分析:“夏侯叛出魔宗,投靠昊天道门,成了西陵神殿的客卿,神殿为了帮助他掩饰自己身份,说不定把武道修行的秘法也传授给了他。”   “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   他看着小木人身上的黑漆,说道:“夏侯能够用念力调集天地元气凝于体表,这层防御,就像是木上身上这层漆。”   “最麻烦的还是他身上的盔甲。”   宁缺用菜刀敲了敲小木人头顶那口小黑锅,迸迸作响。   “我大唐帝国四大将军的盔甲都是书院做的。夏侯身上那件同样如此,是黄鹤教授做的设计,四师兄和六师兄联手打造,虽然不见得有许世身上那件厉害,但同样非常强大。”   “盔甲,护体真气,加上魔宗强者恐怖的肉体,这便是三层保护,不分日用夜用,重叠起来,我想就算是元十三箭都无法射穿。”   桑桑听不懂日用夜用、三层保护这种没品兼无趣的笑话。   她愣了愣后,想到书院的态度,担心说道:“暗杀帝国大将军……就算是书院也不会同意你做这种事情。”   宁缺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暗杀?”   桑桑问道:“为什么咱们不把夏侯与魔宗的关系揭穿?”   “我答应过大师兄,不把夏侯的身世告诉别人。”   宁缺稍一停顿后,说道:“包括他与皇后娘娘之间的关系。”   桑桑不解问道:“但你告诉了我。”   宁缺说道:“你又不是别人。”   桑桑点了点头,说道:“那倒也是。”   片刻后,她又想起一石居那场书帖拍卖,说道:“夏侯这件事情都没办法解决,少爷你何必要去得罪那个南晋太子?”   宁缺不知道该怎么向桑桑解释,他总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当时只是听着那名南晋太子想买鸡汤帖去讨好书痴,自己便无来由地感到恼怒。   “以前我们眼中,修行者是什么?”他很巧妙地转了话题。   桑桑想了想小时候在渭城时和宁缺的谈话,想起那卷已经被烧掉的太上感应录,说道:“那时候我们眼里修行者就是神仙。”   宁缺说道:“那么我现在就是神仙,我们就是神仙。”   桑桑开心地笑了起来。   宁缺笑着说道:“我连大唐太子都不怕,还怕什么南晋太子。”   桑桑提醒道:“大唐没有太子。”   宁缺笑容渐敛,叹息说道:“这又是件麻烦事。”   ……   ……   书院后山,打铁房后的清溪,大水车下。   宁缺和四师兄、六师兄三人蹲在溪畔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六师兄把手中那个黑糊糊的铁东西举到阳光中。   宁缺和四师兄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上移。   那是一个类似小酒壶的铁制物品,上面刻着很多道纹线,那些纹线深刻入钱,大部分笔直,看不出有什么深意。   六师兄用粗壮的手指摸着小铁壶的刻纹,说道:“足够均匀。”   对于像六师兄这等铸造大匠来说,肉眼无法看清楚的厘毫差距,却无法逃出手指的触摸,当他手指判断那线条是均匀的,那么必然是均匀的。   “这些刻纹把铁壶的面积切割成了六十四块,无法做到完全相同,但也已经是足够接近,尤其是刻纹深度和曲面承力,可以保证暴裂之时的均匀态。”   四师兄从身旁拣起一根树枝,指着小铁壶说道:“小师弟的想法听上去极有道理,但昨夜用火药试过,却没有任何效果,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刻线再加深几分,或许这样才能保证能够能崩开。”   六师兄摇头说道:“如果刻线再深,铁壶材料的内应力便会被破坏,结构疏散,一旦崩开,也不过是个爆竹。”   宁缺犹豫片刻,问道:“要不然用真的来试试?”   “真能行?”   “也许能行。”   “我看行。”   六师兄望向四师兄。   四师兄点了点头。   小铁壶最上方有个螺旋口,这也是六师兄精心刻磨而成的完美艺术,宁缺把铁壶塞旋开,说道:“就算没用,以后也可以当酒壶卖。”   六师兄憨厚地笑了笑。   宁缺取出一张微黄的火符,塞进铁壶里,然后把壶塞用力旋紧。   “怎么试?”六师兄有些紧张问道。   四师兄指着身前的清溪,说道:“扔进去。”   宁缺有些紧张,听着这话,便把小铁壶扔进了溪中。   “等会儿。”   六师兄跑回打铁房,扛了两块极大的精铁板,在溪畔竖起,挡在三人身前。   四师兄不悦说道:“就算成功,又能有多大的威力,何至于这般紧张?”   六师兄认真说道:“当初小师弟研发符箭的时候……”   四师兄想起镜湖里被射塌一半的亭子,面色微变,往精铁板后站了站。   宁缺见大家都准备好了,便闭上了眼睛,念力从识海里缓缓渗出,穿过身前的铁板,透过清澈的溪水,进入溪底的小铁壶。   然后落在了那张符纸之上。   随着念力进入小铁壶的,还有一段精纯的浩然气。   溪底小铁壶里的火符骤然狂暴的燃烧起来。   却被局限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   片刻后。   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小溪里响起!   轰!   伴着凄厉的啸鸣,无数铁片激射而出!   笃笃笃笃笃!   声音渐渐平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精铁板后的三位书院师兄弟,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他们身上的院服已经被溪水完全打湿。看着深深锲进铁板里的小铁壶碎片,想着先前如果没有这层保护措施,这些铁碎片只怕会箭一样射穿自己身体,三个人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心中涌起一股后怕。   平日里最镇定的四师兄,看着溪里飘着的死鱼,看着溪中垮了一半的水车,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小师弟,你……这弄的是什么东西?” 第二百四十章 绣花   溪岸没有被炸塌,溪水里的鱼被炸死了不少,翻着白肚皮,飘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六师兄愣愣看着溪水,忽然说道:“这个比元十三箭好,只要是符师都能用,只是制造工艺要稍微讲究些,工部那边的匠坊做起来有难度,再有就是符师大多体弱,在战场上很难靠近城墙。”   “这些会爆炸的小铁壶用来攻城拔寨,当无往而不利。如果真如你所说,符师数量多些,都像小师弟这般身体强大,我大唐军队必然横扫天下,无所顾忌。”   四师兄喃喃说道,他脸上的苍白渐渐褪去,往日平静的眼眸里还残余着震惊的余波,还有一些别的极复杂的情绪。   “颜瑟大师果然眼光独到,我一直以为小师弟你在符道上的资质虽然优秀,却是不如书痴,联想起去年的符箭,我这才明白,颜瑟大师最看重的,原来是小师弟你脑中这些完全不受成规限制的奇思妙想。”   他忽然对着宁缺深深施了一礼。   宁缺吓了一跳,赶紧避开。   四师兄直起身体,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世人眼中的符师,虽然强大,但在战斗中却往往束手束脚,今日小师弟你的奇思妙想,让符师从此有了进攻型的武器,我代表世间所有符师向你表示感谢。”   “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外传,一定要保密。”   四师兄碎碎念道:“我要先去请示老师,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溪畔死鱼无数,水车残破。   宁缺走到铁板前,试图抠出深深锲进铁板里的小铁壶碎片,然而他发现以自己的力量竟也无法抠出来,不由微异说道:“这不科学……”   按照他的设计和推算,火符在小铁壶里燃烧,因为铁壶里的空气太少的缘故,就算最后能够成功爆炸,也应该远远不如试验结果这般强大。   所以他认为这不科学。   忽然间他想到,先前激发符纸的同时,他向小铁壶里送进去了一段浩然气。   浩然气本质上就是绝对精纯的天地元气,当符师制出的符并不如何强大时,如果给符纸提供充份的精纯天地元气,便能大幅度提升符的威力。   这是当初接受烂柯寺观海僧挑战时,他在雁鸣湖畔静坐半日所想到的法子。   先前他往小铁壶里度入一段浩然气,便等于向小铁壶里灌进了液氧,液氧帮助火符猛烈燃烧,从而让爆炸的威力变得大了很多。   除了自己之外,别的符师也能够这样做吗?宁缺站在溪畔皱眉苦思,心想如果真要在战场上使用这种手段,那需要符师对天地元气的控制足够强大,换句话说,这种手段对符师的境界要求很高。   世间符师本来就极少,能够进入洞玄上境的符师更是少之又少,如此看来,想凭借小铁壶改变世间战争的格局,依然还是痴心妄想。   不过至少可以改变一下战斗的格局。   ……   ……   小溪畔的巨响,惊动了书院后山里的人们。   但最先赶到溪畔的不是人,而是那头骄傲的大白鹅。   大白鹅看着浑浊的溪水,水面飘浮着的死鱼,或许是心疼自己养的宠物被害死,它直起脖颈,冲着对岸的三人嘎嘎叫了起来,显得格外愤怒。   四师兄和六师兄直接走到宁缺身后,保持沉默。   宁缺幽怨想道,这便是死师弟不死师兄的意思?   他可不想和这家伙在溪畔大战一场,这家伙看着便知道战斗力极强,而且就算打赢了又有什么光彩,赶紧安慰道:“节哀,节哀……明天我就去买两筐鱼倒进溪里陪你玩,木鱼,你可不要生气,这都是为了科学进步而必须做出的牺牲。”   二师兄养的大白鹅叫木鱼。   书院后山的师兄弟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二师兄要给大白鹅取这么一个名字,明明书院里就没有人修佛,据七师姐私下分析,大概是二师兄习惯性用头顶那根棒槌管教大白鹅,就像敲木鱼,所以大白鹅才会叫木鱼。   七师姐可以随便议论猜测,其余的师兄弟们却不敢去向二师兄求证,要知道那只骄傲的大白鹅,从来没有流露出佛宗圣兽,任人敲头而不反抗,逆来顺受的气质,就比如此时,无论宁缺怎样安慰,它都准备跳过小溪与他战上一场。   好在这个时候二师兄来了,大白鹅幽怨地摇着屁股离开。   大师兄也来了,他在溪畔看了半天,神情茫然,看着宁缺缓声问道:“老师在午睡,被吵醒,让我过来问下是怎么回事。”   二师兄恭敬说道:“老师和师兄游历之时,后山里经常如此这般,都是小师弟入门之后的事情。”   宁缺心想这句话听上去怎么像是在告状?   四师兄点头说道:“今日试验的便是小师弟所设计的小铁壶。”   宁缺把小铁壶的事情,向二位师兄做了一番讲解。   六师兄从打铁房里取出两个小铁壶,递到两位师兄手中。   大师兄看着手中雕花的小铁壶,赞赏说道:“以空间压迫火势,又火势反冲空间,把爆竹的道理用在符战之中,小师弟的设计果然奇妙有趣,只是……任何事物燃烧都需要空气,便是火符也不例外,汪洋深处用不得火符,便是这个道理,却不知道小师弟这道火符为何燃的如此猛烈。”   听到这段话,宁缺顿时佩服的五体投地,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师兄始终是书院之首,这些与燃烧相关的知识对他来说当然很简单,但他没有想到,大师兄竟也了解的如此透彻,并且瞬间想到了其中的问题。   大师兄或者什么都很慢,但思维很快。   ……   ……   宁缺私下向大师兄讲述了一番自己的用法,与浩然气相关的那些事由。   大师兄沉思片刻后,得出与他相同的结论。   能够使用小铁壶的修行者,想必都能弄出比小铁壶威力更大的手段,那些小铁壶,看来看去,还是最适合现在境界的宁缺自己。   不过大师兄并没有认为宁缺这是在做无用功,是徒有其表的奇技淫巧,他似乎猜到了宁缺制造小铁壶的用意。   大师兄没有点明,只是叹息了一声,然后便离开了小溪。   宁缺站在溪畔沉思片刻,然后也离开。   ……   ……   草甸间,二师兄的小书童在喂狼喂马喂鹅喂老黄牛,书院后山这些家伙的饮食起居,都是由小家伙在负责。   以往宁缺喂大黑马吃的黄精之类的珍贵食物,都是从六师兄那里拿的,如今才知道,原来那些都是十一师兄在后山里尝百草品百花时顺带挖的。   每每想到这点,他便很是羡慕嫉妒这些家伙的伙食待遇。   和小书童说了几句话,打听了一下二师兄下午的安排,确认二师兄下午不会出现在湖心亭,宁缺陪着满脸幽怨神情的大黑马玩了阵,在草甸上纵情奔驰撒野片刻后,便悄悄去了湖心亭。   七师姐坐在湖心亭里低头绣花,湖光透过绣架映到她的脸上,显得格外清美。   宁缺坐到她身旁,笑嘻嘻说道:“师姐,二师兄又不在亭子里,何必还要端着模样,装淑雅文静?”   七师姐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什么时候装过?”   宁缺打趣道:“先前溪边那么大声响,你就没听见?”   七师姐说道:“你以为我像读书人一样,想聋就可以聋?”   “那你怎么没去瞧热闹?”   “我就不爱瞧热闹。”   “瞧瞧,这就是装了。”   “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以往后山里每次有热闹的时候,师姐总是最早到的那人,真真是热心肠,善良的好师姐。”   七师姐嘲讽说道:“也不知道你又弄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可懒得去看,守着我这亭子要紧。”   湖心亭上一次被毁,便是毁于宁缺的符箭之下。   宁缺说道:“说起来我最近真淘了件有趣的玩意儿。”   七师姐绣花早就绣的眼睛有些花,装淑静装的早就有些烦,听着这话顿时眼睛一亮,问道:“什么玩意儿?从冥市淘的?”   宁缺摇摇头,从怀中取出雁鸣湖畔的宅院图纸,搁到她身前的绣架上,说道:“我前些天买了一大片宅子。”   七师姐看着图纸上的湖线,说道:“临湖而居,确实不错。”   宁缺说道:“这湖是惊神阵的左支气眼。”   七师姐微微一怔,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宁缺指着图纸上的雁鸣湖,说道:“我想借惊神阵的左支气眼,在湖边这些宅院里布一道阵法,但师姐你知道,师弟我在这方面比较愚钝。”   “当初让你去插几面阵旗,你都能插歪,所以你不是愚钝,是白痴。”   七师姐纠正道。   宁缺问道:“师姐有没有兴趣?”   七师姐越来越明亮的目光,早就被图纸吸引住,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说道:“布阵当然比绣花有意思的多。”   宁缺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道:“一百天能不能搞定?”   七师姐说道:“你要布什么样的阵?杀人还是防人?”   宁缺说道:“有没有一种阵法能把我的念力传到湖畔的每个角落。”   七师姐挥了挥手,说道:“那简单,十天就行。” 第二百四十一章 撕纸   宁缺没有在书院后山看到陈皮皮和唐小棠,不禁有些好奇。   离开后山途径旧书楼时,他上楼查阅书籍,在东窗畔看到了三师姐余帘的身影,上前行礼,不料她也不知道唐小棠去了哪里。   难道陈皮皮真的在和唐小棠谈恋爱?   他笑着想到,然后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有些事情只属于每个人自己,担心没有意义。”   余帘搁下手中的秀笔,抬头看着他说道:“就比如你的事情永远只能是你的事情,只能由你自己处理。”   此时天时已入暮春最深处,东窗避着炽烈的阳光,窗外青树滤过来的风微温未燥,远处湿地畔的林子里,却已经隐隐响起蝉鸣。   宁缺明白了师姐这句话的意思,看着她那张清稚的脸颊、成熟恬静的眼神,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件事情和师姐有关。   ……   ……   夏天的风终于从海面上传播到了大陆深处,西陵神国在大唐西南方,离海更近,这里的夏天来的也要更早一些。   饱足的雨水和温热的空气,让桃山上的植物兴奋的生长着,美丽如白玉的山崖间,不知长出了多少绿色的植物,满山满野的绿意,拱绕着断壁截面上的无数座道殿,在此间的庄严多了些清美。   第三道断崖偏僻的角落里,有一间石屋,和周遭的繁茂相比,石屋四周显得格外单调甚至有些凋蔽的感觉,罕有人迹。   石屋并不是完全封闭,临着崖坪的一面,凿出了数十个气眼,光线从那些气眼里透进来,虽然不像窗子,但至少能够带来一些光明。   气孔下方有张书桌。   叶红鱼坐在书桌旁,静静看着桌上那张纸,神情显得很专注认真,似乎所有的心神都被那张纸所吸引,眼中别无余物。   那是一张信纸,来自南晋剑阁,纸上有一柄由拙劣手法和线条构成的剑。   她坐在石屋看纸中剑已经看了些天,没有出门,饮食都由裁决司的仆役送来,她不知道石屋外的山崖已然桃红柳绿,不知道季节从春到夏的变化,更不在意神殿里人们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入夏后某夜,有人来到了石屋外。   石屋的门被人缓缓推开,露出陈八尺那张看似恭谨的脸。   陈八尺看着书桌旁穿着青色道袍的少女,贪婪欣赏着道袍下的曼妙身躯,片刻后才低下头去,说道:“统领大人等着您的回话。”   陈八尺是裁决司官员,曾经是神殿骑兵的统领,他此时口中说的统领,自然不是自己,而是那位在神殿地位特殊的神卫统领罗克敌。   听到这句话,叶红鱼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平静坐在桌旁翻阅面前的书籍,那张画着剑的信纸已经被她夹进了书中。   看着她的冷漠反应,陈八尺并不意外,微嘲一笑后继续说道:“统领大人昨天在掌教座前跪了整整一夜。”   叶红鱼翻书的细长手指微微一僵,落在书籍上的目光变得愈发淡漠。   “统领大人对您的心意很诚,便是掌教也体悟感知到了这一点,统领大人让我传话给您,希望您也能体悟到这一点。”   陈八尺不再多说什么,在他看来,既然连掌教大人都对此事表达了默允,你不过是一个被废的道痴,哪里还有资格推搪。   叶红鱼没有推搪,也没有像上次一样说需要些时间考虑。   她没有转身去看陈八尺,没有用愤怒和冰冷的眼光凝成一道剑。   她只是沉默。   她沉默看着桌上那本书,然后继续向后翻,一直翻到夹着那张信纸的地方,看着纸上那柄歪歪扭扭的剑,淡然说道:“原来有了你,时间还是来不及。”   陈八尺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叶红鱼取出那张信纸,嘶的一声撕开,她没有把这张信纸撕成碎片,而是用灵巧的手指,顺着那些歪扭粗细不匀的墨线,仔细地把信纸上的那柄剑撕了下来。   片刻后,一柄很小很薄很歪的纸剑,出现在她细细的指间。   “你看这是什么?”   叶红鱼用两根手指拈着纸剑,对着陈八尺问道。   陈八尺皱了皱眉,看着那张纸片,看不明白。   叶红鱼说道:“连这都看不明白,难怪你永远都是个瞎子。”   说完这句话,她右手向前一递,把手指间拈着的纸剑,刺向陈八尺的眉心。   陈八尺曾经是神殿骑兵统领,拥有洞玄上境的修为,当年就算叶红鱼全盛时期,他也只是稍弱于她,如今叶红鱼的修行境界早已跌堕至洞玄下境,甚至可能要跌入不惑,早已不是当初的道痴,他哪里会畏惧?   看着那道向自己眉心刺来的纸剑,陈八尺惊而微怒,脸上旋即浮现出讥诮的笑意,在他眼中,那把约一指长短的纸剑,可笑到了极点,他心想果然是宁肯死也不肯低头吗?那就等着被羞辱吧。   然而下一刻,他脸上的讥诮笑意骤然凝结成寒霜。   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浩荡无垠的气息,从那把薄薄的纸剑上喷薄而出,瞬间笼罩住了自己的身体。   那是浩荡的剑意。   陈八尺仿佛看到了无尽的黄浊之水扑面而来,仿佛看到南晋与大河国交界处那条滔滔大河离开了地面,拍向自己的双眼。   他惊恐万分,道心骤然湿冷一片。   他此时才明白,这柄纸剑并不可笑,可笑的是自己。   他的眼瞳骤然紧缩,想要自救。   然而那张薄纸片上的剑意,已经降临到他的眉眼之间。   哧,哧。   非常轻微的两声轻哧。   陈八尺的眼睛上出现了两条极细的血线。   两条血线画过他的黑瞳,还有他的眼白。   瞬间后,两条血线向着上下掀起,溢出鲜血和眼珠里的汁液。   痛楚和黑暗占据了陈八尺的意识。   “啊!……这是什么剑!”   他捂着眼睛倒到了地面上,痛苦地不停翻滚,发出类似濒死野兽般的绝望痛嚎。   叶红鱼站起身来,解开青色道袍的斜襟,拉开贴身亵衣的系带,把手指间的纸剑贴着柔嫩的乳房收好。   感觉着纸剑贴着娇嫩的肌肤,她的心情变得无比安定,看着在脚下翻滚的陈八尺,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很喜欢看我的身体。”   “我现在衣裳是解开的。”她说道。   陈八尺捂着脸痛苦地嚎叫,鲜血和鱼胶般的液体,从指缝里渗出来。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   ……   初夏的那个深夜,前任神殿骑兵统领陈八尺遇袭而盲,神殿曾经的骄傲、后来被遗忘被忽视被羞辱被损害的道痴叶红鱼飘然而去,借着夜色遮掩离开桃山,然后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数日后,出使唐国长安城的神殿使团回到了西陵。   按照正常时间推算,西陵使团回程的时间应该提前数日,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使团中途绕行了一趟南晋,耽搁了些时间。   车队缓慢行驶在西陵神殿陡而不险的沿山石道上,使团里的神殿执事官员们,都注意到了神殿今日的气氛有些异样。   那辆黑色绣金的华贵马车所过之处,神殿中人纷纷退避,然后恭谨跪在道旁行礼,只是他们的神情除了敬畏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天谕司司座程立雪掀起窗帘,看着道畔青树下跪迎神座的人们,看着人们脸上惴惴不安的神情,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难道真的发生事情了?”他自言自语说道,然后转身望向车中正闭目养神的天谕神座,恭敬请示道:“我去看看。”   天谕大神官沉默不语。   使团的车队行至山崖道殿之间,离天谕神殿还有一道山崖的距离,程立雪走出马车,看着前方正在集结的神殿骑兵,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程立雪走到那群神殿骑兵之前,神殿骑兵纷纷行礼,只是因为身上已上已经穿戴好了盔甲,所以没有人下马。   他看着双眼缠着绷带的陈八尺,注意到这位前任骑兵统领的脸色阴戾到了极点,不由皱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陈八尺咬着牙说道:“叶红鱼叛出裁决司,叛出神殿,属下奉罗统领之命,集结骑兵准备于世间通缉扑杀。”   叶红鱼叛出神殿?   程立雪微微皱眉,如雪般的须发变得愈发寒冷。   自从天谕神座推算出裁决司会发生大事之后,他一直很担心,使团专程前往南晋剑阁,便为的此事,然而他没有料到,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看着陈八尺沉声说道:“我记得你的骑兵统领一职,早在去年荒原上已被剥夺,什么时候复起的?”   “就在前日。”   “罗克敌是神卫统领,什么时候能够插手裁决司的事情?”   程立雪面无表情看着陈八尺说道:“你一个裁决司下属,居然敢对大司座叶红鱼无礼,岂不是以下犯上?”   在神殿之内,陈八尺身为裁决司官员,根本不害怕天谕司的司座大人,更何况他被叶红鱼用纸剑刺瞎双眼,一心想着复仇,想着如何把叶红鱼抓回西陵,然后大刑凌虐羞辱,哪里会理会程立雪的态度。   他寒声说道:“这也是裁决神座的意思。”   程立雪默然无语,如果这真是裁决大神官的意旨,那么他也无法反对。   便在这时,那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   “裁决司不代表神殿。” 第二百四十二章 敛雷   天谕神座在马车中。   那些骄傲的神殿骑兵,再也无法安坐马背之上,在神座之前,根本没有什么着甲不行礼的说法,他们赶紧下马跪倒马车之前。   陈八尺的神情变得极为难看,在侍从的帮助下,缓缓跪倒。   “叶红鱼离开裁决司,不代表她就背叛了神殿。”   “因为离开,并不是背叛。”   车中响起一声叹息。   程立雪感觉到了天谕神座失落而伤感的心情,于是他的情绪也变得愤怒而伤感起来,如雪絮般的头发飘舞的愈发快速,面无表情看着跪在马车前的陈八尺,寒声说道:“自去领受责罚。”   陈八尺霍然抬头,望向程立雪,如果不是眼睛上缠着绷带,应该能够看到他眼中的怨毒神情。   去年在荒原王庭上,便是程立雪让他领受了痛苦的棘杖之刑,此时他双眼已瞎,明明是叶红鱼叛离神殿,凭什么自己却要领受责罚?   初夏的山风在崖间殿畔吹拂,吹起那辆马车的车帘,露出一只苍老的手,那只手落在窗棂上,正在缓慢地敲击。   那是天谕神座的手。   场间的骑兵和神殿执事们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向那只手望上一眼。   陈八尺看不到,所以,他依然看着那边,神情怨毒。   苍老的手缓缓轻敲着车窗。   一道淡淡的气息笼罩场间。   马车旁的人们听着轻轻敲击的声音,心中涌起诡异而恐惧的感觉。   有人看到了陈八尺的脸,惊恐地险些跌落在地。   陈八尺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什么都没有看到。   所以他依旧神情怨毒,甚至试图辩解反驳。   然而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摸了摸嘴,发现手指间触着一片微湿微粘的东西。   然后他觉得嘴巴里很甜。   他这才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脸上的怨毒神情顿时化作无比的惊恐和绝望。   他的舌头没了。   他的嘴里只有血与肉的碎糜。   看着陈八尺的嘴里不停向外淌着脓血,众人惊恐万分,有人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几名神殿骑兵下意识里想要上前,却忽然醒悟过来,这肯定是马车里神座大人的惩罚,颤抖着停下了脚步。   车中再次响起天谕大神官的声音。   “不该说话。”   “不会说话。”   “却要代替别人传话。”   “那以后就不要说话了。”   ……   ……   那辆华贵的马车,处理完神殿骑兵的事务,继续向着桃山最上方那四座宏伟的神殿驶去,没有丝毫耽搁。   幽暗的马车里,天谕大神官静静看着桃山里的初夏风景,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说道:“裁决司的事情,本座不想管也不应该管,然而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管,那么只好管上一管。”   程立雪沉默无语,看着神座苍老而疲惫的容颜,对墨玉神座上那位大人物忽然生出了极为强烈的反感。   使团的马车已经各自散去,只剩下天谕神座的黑金马车,缓缓驶上神殿最高处,来到那座黑色庄严的神殿之外。   那辆马车在巨大宏伟的神殿前,显得格外渺小而孤单,然而看着这辆马车的人,无论是哪座神殿的执事,都流露出了震惊和敬畏的神情。   敬畏的是马车里的神座。   震惊的是天谕神座居然出现在裁决神殿之前。   要知道无数年来,西陵神殿地位最为尊贵的三位大神官,绝对不会进入别的神殿,因为对彼此的尊重和自身的骄傲。   人们跪在神殿石阶前,跪在石柱旁,跪在道路旁,惴惴不安看着那辆马车,不知道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看着苍老的天谕大神官缓缓走出马车,缓缓走上石阶,缓缓走进黑色的裁决神殿,心中不知响起了多少道惊呼。   天谕大神官很老,很瘦削。   但当他走进裁决神殿时,却显得很高大,似乎要触到裁决神殿高高的顶。   他走过平整的石制地面,裁决司所有的人都双膝跪地相迎。   无论天谕大神官的到来,对裁决司意味着什么,甚至可能是羞辱或者挑衅,除了裁决大神官之外,没有人有资格表达自己的情绪。   天谕大神官走进裁决神殿,站在空旷单调肃杀的大殿前方,看着极远处那道珠帘,便停下了脚步,没有继续向前。   他是来找人说话的,所以他要走进裁决神殿,但如果他再继续往神殿里面走,那么珠帘后那个脾气暴燥的家伙,肯定认为他是来找人打架的。   西陵大神官也是人,是人,就一定会有情绪。   天谕大神官看着极远处珠帘后神座上那个人影,说道:“我去了一趟南晋,带回了某人的骨灰。”   神殿深处的珠帘无风而动,隐约露出那方墨玉神座。   裁决大神官以手撑颌,眼帘微垂看着下方,没有说话。   天谕大神官摇了摇头,说道:“你不该做这些事情。”   裁决大神官依旧没有抬头,冷漠说道:“那又如何?昊天之下,神座之上,难道本座行事还需要向柳白低头?”   天谕大神官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光明师兄离开之前,你不用低头,但在他离开之后,你就只能坐在神座上,你的头本来就是低着的。”   光明大神官从幽阁桃离,引发西陵神殿一场极大的震动,有很少一些人知道,这位被称作数百年来最强光明神座的老人,在逃离之时,推倒了裁决大神官以本命神力构筑的樊笼。   但几乎没有人知道,那位老人推倒了樊笼,给裁决大神官带来了极大的伤害,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裁决大神官依然无法离开墨玉神座。   天谕大神官自然知道。   所以他才会这样说。   裁决大神官坐在仿佛千万人鲜血凝结而成的墨玉神座上,以手撑颌,似乎在思考,但他往年暴戾而强大的头,确实是低着的。   他缓缓抬起头来,幽深的眼眸里满是冷漠暴戾的情绪,望向珠帘之外,极远处站着的天谕大神官,说道:“本座的头随时可以抬起来。”   空旷而肃杀的黑色道殿里,狂风骤起。   ……   ……   西陵神殿的人们,不知道裁决神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天谕大神官极为罕见地走进裁决神殿,与裁决大神官见面之后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这场历史性的会面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是听到了风声,狂暴的风声,比宋国东海畔的飓风还要恐怖的风声,仿佛是无数个巨人在咆哮着战斗。   暴风从神殿里席卷而出,吹的石阶上的碎砾击打着石柱,啪啪作响,人们惊恐畏怯地跪在地面上,却根本无法稳住身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风声停了,风也停了。   天谕大神官从裁决神殿里走了出来,身形依然是那般的稳定,神情依然是那般的平静,只是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   人们敬畏不安看着天谕神座走下石阶,发现他并没有走进马车,而是向着桃山最高处,最圣洁的白色道殿走去,心中愈发生出无限震惊猜想。   天谕大神官离开裁决神殿,没有回到自己的神殿,而是走进了昊天道门在世间无上威严的所在。   那座最高最圣洁的白色道殿,属于西陵神殿掌教。   人们不知道天谕神座为什么先去见裁决神座,然后又要去面见掌教大人,同样他们也无法亲眼看到那座圣洁白殿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了无数道雷声从那座白色神殿里响起,响彻整座桃山。   ……   ……   白色神殿最深处有一道光幕。   那道光幕由最纯正的昊天神辉组成,拥有着难以想像的无上威压与力量。   这道光幕代表着昊天对这个世界的统治。   有一道人影落在这道圣洁的神辉光幕之上。   光幕上的人影极为高大,仿佛脚踩着大地,头顶着青天,将天与地强行分开。   那道人影说的每个字,都是一道雷。   那便是昊天道门在世间的最高统治者,西陵神殿掌教大人。   天谕大神官对着光幕上的巨大人影,微微躬身行礼。   一道声音从光幕后方响起。   “天谕,你想的太多了。”   这道声音很平静,但透过那道圣洁的光幕时,却让那处的万丈光芒微微撼动,然后变成了九霄之上的雷声。   天谕大神官看着那个巨大的身影,平静说道:“道痴是神殿的将来,那些愚蠢的人居然把她逼走,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事情,掌教大人您对此事保持了沉默,在我看来也是很愚蠢的行迳。”   西陵大神官地位尊崇特殊,然而当面直指掌教大人愚蠢,依然是难以想像的事情,更令人难以想像的是,神辉光幕后的掌教大人,听着这番话后竟没有动怒,而是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之中。   “道痴是不能回观的。”   “知道。”   “她已经废了。”   “可能。”   “神殿需要力量。”   “她依然可能是力量。”   天谕面无表情说道:“我比你们看的更远。”   光明大神官离开之后,整座桃山,自然是天谕大神官看事情看的最远最准确。   这一点,即便万丈光芒里那个巨大的身影也必须承认。   “也许你是对的。”   雷声渐敛。   天谕离开。 第二百四十三章 移树   西陵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是一个很高大的中年男子,当他穿上盔甲后,整个人就像座能移动的金属堡垒。然而当他跪在那道光幕前,跪在那个巨大人影前时,则卑微的像是一个侏儒,像是一个瘦弱的仆人。   因为他本来就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最忠诚的仆人。   他是西陵神殿这座桃山的守山犬。   “神殿需要力量,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需要力量,既然那条红鱼走了,你就要负责把她拿回来,如果她不再有力量,那么为了神殿的尊严,我允许你杀死她,然后你再去寻找一些别的力量回来。”   掌教大人站在万丈光芒中平静说道。   罗克敌叩首而拜,如金山倾倒。   ……   ……   天谕大神官回到了自己的神座,回到了自己的神座之上,他苍老的手掌轻轻抚摩着向阳花藤编织而成的神座,看着跪在神殿地面上数百名天谕司的执事和官员,脸上的皱纹深刻的仿佛桃山崖壁间的裂痕。   程立雪挥了挥手,示意前来拜见神座的人们散去,然后他走到神座旁边,低声感慨说道:“终究还是发生了。”   天谕大神官说道:“这并不是我推算中的那件大事。”   程立雪震惊无语,心想道痴叛离桃山,如果这都不是大事,那么神座推算中裁决司将要发生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那件真正的大事还没有发生。”   天谕大神官疲惫说道:“世间的一切命运都由昊天注定,佛宗说的命轮转动,其实也是这件意思,该发生的事情,终究注定要发生,只不过会晚些时间。”   或许是因为疲惫的缘故,或许是因为与裁决大神官和掌教大人连续见面的缘故,天谕大神官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深,深的有些可怕。   程立雪看着老人眼角的皱纹,心中涌出很多担忧的情绪,却不敢直接询问,试探着问道:“不知道叶红鱼现在在哪里。”   天谕大神官微笑着说道:“这种事情不需要推算……那个痴儿既然罕见避退离开西陵,自然是去了长安。”   程立雪神情微异,不明白为什么神座如此确定。   “昊天神辉普照世间,除了长安城,还有哪里能够让她栖身?”   天谕大神官叹息了一声,然后微笑着说道:“好在长安是座不错的城市,可以看到学习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程立雪听着神座对长安城的评价,忽然想到自己在长安书院侧门处的经历,微微皱眉说道:“那确实是座很有趣的城市,宁缺在书院侧门与柳亦青一战,何明池居然比我还要先感知到宁缺施出了神术。”   何明池是大唐国师李青山的徒弟。   当时在书院侧门,宁缺一刀斩向柳亦青,神辉大作,场间的修行者根本看不懂,只有程立雪和何明池二人有所反应。   程立雪撞破了马车车壁。   何明池捏碎了马车车轮。   程立雪是西陵神殿天谕司的大司座,他能这么快判断宁缺施展的是神术不足为奇,何明池为什么也能够做到这一点?   回忆着当时的画面,程立雪皱眉说道:“我能确认,何明池的境界应该还在我之上,绝然不似传闻中那般弱。”   “西陵神殿数百年来,无数代掌教最大的愿望,便是想把昊天南门请回来,除了那些无趣的尊严和名誉之外,当然也是因为南门里的同道自有不凡之处,青山师弟既然是大唐国师,他的传人又岂替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堪?”   天谕大神官缓声说道:“道痴此去长安城,不知会对神殿和南门之间的关系有何影响,终究都是日后之事。”   程立雪想着先前打听到的最近神殿发生的事情,想着掌教大人和裁决神座的态度,声音微涩说道:“我看道痴只怕很难再回桃山了。”   天谕大神官摇了摇头,说道:“她终究是要回来的。”   程立雪不解,说道:“您为何如此确定?”   天谕大神官叹息了一声,说道:“她若不回桃山,裁决司那件注定要发生的大事,又如何发生?”   ……   ……   西陵入夏,长安城也紧接着进入了夏天。   初夏的长安城,还算不得酷暑难当,然而天上的太阳已然炽烈地令人开始厌烦,午后的青石板开始发烫。   雁鸣湖畔的整修工程还在继续,为了赶在盛夏到来之前,结束湖畔改造的工程,施工队伍在银钱和鱼龙帮的双重压力下,大大加快了速度。   从早到晚,敲打磨砌的声音,不停回荡在湖畔的宅院里,好在原先的旧居民早已经搬走,不然天时渐热,还要被噪音折磨,指不定会闹出怎样的冲突。   随着时间流逝,工程进入收尾阶段,宁缺拿着七师姐细心绘制的阵法图,开始深入到了施工之中。   终究还是银钱撒的到位,鱼龙帮齐四爷的威名太响亮,所以施工的师傅们虽然认为宁缺那些设计毫无道理,却也没有做太多的抵抗。   湖畔宅院的翻新渐趋成形,而七师姐的阵法,也渐渐成形,然后隐藏在了那些飞檐粉壁花草之间。   工程没有结束,宁缺和桑桑还是住在老笔斋,得知他们要搬走的消息,临四十七巷里的商户们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又生出了些不舍,心想这位大人物若走了,鱼龙帮那些青衣汉子断然不会还在此地义务维持治安,长安府的衙役们肯定也不会每天都过来转悠好几圈。   宁缺并不知道人们在想什么,这段日子他确实太忙,要进书院后山学习,要盯着湖畔的翻新工程,而且他还要经常进宫。   进皇宫的目标,那当然是要进那幢木制小楼,肩上扛着整座长安城的安危,而且又牵涉到他的计划,所以他必须尽快对那座惊神大阵熟悉起来。   世人皆称赞他在符道上的天赋,而符阵本来就是相通之术,按道理,他应该很快便能掌握师傅颜瑟留给自己的这座大阵,然而很遗憾的是,他的天赋似乎在符道和别的各种道上挥洒的太多,没有留几分给阵法。   不过宁缺向来不是一个知难即退的人,既然这座大阵他必须要领悟掌握,那么这些挫败感根本不会打击到他,他拿出了以勤补拙,以刀劈书山的惯常手段,只要能抽出时间,便会进宫学习。   皇帝陛下大为欣赏他的态度,允许他随时进宫,当他疲惫走出小楼时,皇帝却不会放他离开,而是会把他抓进御书房。   连续入宫十余次,他与皇宫的羽林军首领熟了,和侍卫们更熟了,和公公和宫女们熟了,甚至和每日在御书房里磨墨的皇后娘娘都变得有些熟了,但他对长安城这座大阵却依然不是太熟。   不过这不代表他没有从中获得某些好处。   除了某些不能对人言的好处,他获得的最大好处,便是雁鸣湖畔的无数棵古树,还有那些源源不断送进院中的事物。   雁鸣湖畔宅院的购买文书以及地契房契上写的是朝小树的名字,但这么大的动静,终究不可能瞒过太多人。   李渔是最先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于是她送了宁缺一份绝对配得上大唐帝国公主殿下身份的礼物。   如今雁鸣湖畔新移栽过来的无数棵古树,都是从她自己的封地里挖出来的,这真真是极大的手笔,而且有钱都买不到。   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也知道了他正在修新家的事情,皇后娘娘从宫中内库里挑了好些古董赏赐,而陛下则是赏了宁缺很多墨宝。   这是宁缺唯一不满意的事。   ……   ……   时间渐逝,长安城由初夏而入盛夏,书院里蝉鸣愈噪,城中暑气渐作,雁鸣湖畔的翻新工程正式完工,曾经分门别院的十余幢宅院被打通,被湖气薰软的旧墙壁被粉刷一新,那条穿行于宅院间的窄巷,被改造成花园里的石头小径,花草怒放蓬勃,很是清幽美丽。   临四十七巷的商户们鼓起勇气,推出假古董店的吴老板和吴婶二人领头,请宁缺主仆二人吃了顿告别宴,二人便算是结束了在临四十七巷的岁月。   当天夜里,宁缺和桑桑便搬到了雁鸣湖畔的宅子里。   所有的家具物事,都已经由鱼龙帮里的兄弟买好,没有让桑桑头痛如此阔大的十几间院子,究竟该怎么填满。   在齐四爷的强烈要求下,宁缺保留了老笔斋,反正朝小树当初已经免了他好多年的租金,只不过老笔斋再也不会卖书帖。   想来明年春雨落下时,那间叫老笔斋的铺子,槛内不会再有不得志的少年书家,槛外也不会再有撑着伞的中年人。   伴着蝉鸣和不知名的昆虫鸣叫,宁缺和桑桑漫步在雁鸣湖畔的石径上,身后那些美丽的宅院便是他们的新家。   湖畔无数棵古树,让石径和宅院变得无比清幽,湖风穿行其间,温度似乎都低了不少,与长安诸坊巷里的闷热相比,完全是不同的世界。   桑桑想着前两年盛夏时,宁缺躺在后门外竹椅上,不停拿井水浸湿身体,与街坊们聊天的画面,不免觉得恍若隔世。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能住这么大的房子。”   当年在岷山里住山洞,住树屋,在渭城里住小院,他们曾经无数次的想像过以后有钱了会住怎样的大宅子——如今漫步在湖畔属于自己的大宅里,他们才知道,原来当年的想像是那样的寒酸。   “很好不是吗?”   宁缺问道。   桑桑点了点头,说道:“比很好还要好。” 第二百四十四章 种荷   站在湖畔,宁缺回头望去,只见青树参天,粉墙黑檐隐现其间,清幽之中见清贵,想着这便是自己的家,不禁如桑桑般生出些许感慨,极大满足,说道:“以后我们还要住更大的房子。”   桑桑有些吃惊,仰着头说道:“比这里更大的房子,那只能是公主府和皇宫了。”   宁缺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宠溺揉着她的头,说道:“公主府和皇宫我们也常去,将来真想去那儿住,我去问陛下。”   桑桑靠着他的胸膛,开心地笑了起来。   从古树青叶间漏下的天光忽然变得清淡了很多,宁缺抬头望天,只见树梢上方的天空里不知何时飘来几大团云,遮住了炽烈的阳光。   他把桑桑从怀里推开,说道:“去划船去。”   前后截然不同的待遇,并没有让小侍女有太多不适应,她喔了一声,便向湖岸那个新修的简易泊船栈走去。   约数丈长的木栈伸向雁鸣湖中,栈头前泊着两艘小船,船尾有桨,船上有蓬,成色极新,正是宁缺新买的。   木桨划破湖面倒映的白云青天,湖波渐起,向着远处荡去,乱了清水间的水草,惊了水草里的鱼儿。   小船离开栈桥,向湖心驶去。   雁鸣湖中间是一片莲田。   宁缺半躺在船头,身上的单衣领已经解开。他躺在船蓬阴影间,嗅着风中传来的隐隐莲香,惬意地闭上眼睛。   桑桑站在船尾,缓缓摇桨。   “你也闭上眼睛,感受一下。”   宁缺说道。   桑桑依言放下手中的船桨,走进船蓬里,靠在他身旁,闭上了眼睛,微疏的睫毛轻轻眨动,微黄的发丝在湖风里轻颤。   “感受到了什么?”   “湖风吹着很凉快。”   “我问的是天地气息。”   “好像……要比岸上要浓一些。”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莲田,细细的眉尖皱起。   宁缺从怀中取出图纸,指着图上那片约指甲盖大的雁鸣湖说道:“这湖是长安城这座城的左支气眼,朝廷去年疏浚这湖,名义是工部应长安府的要求,实际上天枢处对惊神阵的日常维护。”   桑桑不解问道:“那我们买了湖畔的宅子,朝廷同意?”   “长安城这座阵现在都是我在管,更何况是这片湖。”   宁缺接着说道:“之所以砸锅卖铁吐血卖帖也要把湖畔的宅子买下来的,首先为的便是这片湖,长安城这座大阵未曾发动过,但一直在缓慢的运转,雁鸣湖作为左支气眼,自然要凝聚一些天地元气,虽说因为天地的自我均匀力量太强大,这里的浓度不可能太过特别,但对修行是有好处的。”   桑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最关键的问题是,如果我真的能控制长安城这座大阵,就能把七师姐替我们设计的阵法与惊神阵联系起来。”   宁缺说道:“到那时候,不需要启动惊神阵惊动天下,我也有足够的能力从长安城里借势,把某人种了荷花。”   桑桑思考片刻后说道:“听着好像很难。”   宁缺想着这些天在宫中的学习,微涩说道:“比很难更难。”   桑桑说道:“少爷,我相信你肯定能行。”   “希望如此,只是时间确实不多了。”   宁缺看着不远处的莲田,想着到了秋日这些青翠欲滴的莲叶便会尽数化成枯槁的黄叶,而那人也将回到长安,不由沉默。   “去那边莲田。”   他说道。   桑桑从他身旁站起身来,走到船尾,再次摇动桨儿。   “让我们荡起双桨……”   湖面那艘船上响起宁缺的歌声。   ……   ……   雁鸣湖属于官府公有山林之地,不允许出售,不可能变成宁缺的私产,不过他买光了湖畔的宅院,朝廷看在他的身份上,自然也不会与他较真,湖南岸的雁鸣山并不出名,游客极少,所以雁鸣湖事实上已经等于他家宅的私湖,风景怡人的湖面上,只有一艘布蓬船在荡荡悠悠。   把如此好风景都封起来,变成只能自己赏看的私家园林,断了长安城百姓亲近的机会,当然会显得有些不厚道,甚至在道德上有些问题,不过宁缺主仆二人本来就是暴发户,从来都不是厚道人,也不怎么在意道德问题。   湖水中央那十余亩莲田,都是宁缺花钱雇人种的荷花,过了这些日子,被湖泥滋养着,莲叶早已茂密,花亦盛开。   桑桑摇动船桨,小船缓缓驶入莲田,放眼望去,除了青色的荷叶与粉色的荷花,便再看不到任何别的事物,仿佛进入了一片幽静的迷宫,进入了与酷暑天地截然不同的曼妙世界。   青色的圆圆莲叶,就像蒲扇船卧于水面,伸于半空,不时触到船壁,发出簌簌的声,荷花便在船畔盛放,那些粉的白的柔的嫩的光滑如玉的花瓣,与二人近在咫尺,甚至能清楚地闻到淡淡幽香。   宁缺倚在船首,看着擦着身子掠过的如蒲扇船的莲叶,手里拿着只蒲扇轻摇,眼睛微眯,一面赏着莲田美景,一面冥想修行,运用崖洞闭关时学得的养气功法,不停呼吸吐纳着湖间的天地气息,蓄养着体内的浩然气。   浩然气在他身躯内凝成的那滴液体,如今已经愈发圆润饱满,看上去就像是莲叶上滚来滚去,随时可能落入湖面的水珠。   小船深入莲田,湖畔的宅院甚至是南岸的雁鸣山都被莲叶遮住,桑桑搁下船桨,坐到宁缺身旁,伸手出船舷,在叶间摘了一颗莲蓬。   小手微微用力,把结出时间不长的新鲜莲撕开,从里挑出淡青的莲子,她细心地剥开莲子,挑出里面细细的莲芯,然后送到宁缺的唇边。   宁缺也不睁眼,就着她的指尖便把莲子吃了进去,嚼到满口清香时,他忽然睁开眼睛,说道:“初莲莲芯不苦,何必麻烦要挑出来。”   桑桑已经处理了好几颗莲子,全部喂进他的嘴里,也不听他说的话,依旧细心地把莲芯都挑出来。   “听人说莲芯可以入药,可不能浪费了。”   她低着头说道。   宁缺无言,说道:“怎么说咱们现在也是有大宅院的人家,何至于还这般节俭,有那功夫,你还不如让我去多写几幅书帖。”   桑桑想了想,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看了看膝头上的莲芯,下定决心,把莲芯扔进湖里,就着湖水洗了洗手,便走回船尾。   “你这是要去哪里?”   宁缺看着小船摇摇荡荡起来,不解问道。   桑桑说道:“回去让你多写几幅书帖啊,买这宅子把所有钱都花光了,就算宫里赏了不少东西,但昨夜算了下,还差齐四爷好几千两银子。”   宁缺无奈说道:“不急在一时吧?”   桑桑笑了起来,说道:“逗你玩的,赶紧说,这时候去哪里。”   宁缺说道:“随意划便是。”   小船在莲田里随意游走。   宁缺解开身旁的包裹,取出小铁罐,仔细摸着上面深刻着的直线条纹,发现自己确实没有六师兄那等本事。   他很随意地把小铁罐扔进湖里。   这些天里,六师兄一共做了三十几个小铁罐,如今还在书院后山里接着做,只要有时间,便能源源不断地供应。   小铁壶里塞了足够重量的碎铁屑,试验时威力又增加了些,而且扔进湖水里,可以保证不浮起来。   相对比较麻烦的事情,是小铁罐里的火符。   宁缺虽然念力比普通修行者要雄厚充沛太多,但连续三十几张符意最饱满的符纸,依然让他觉得有些辛苦。   桑桑摇着桨。   他倚在船首,不时把小铁罐扔进湖水,不理会惊着荷叶上的鱼。   小船随意游走,他随意扔着,此情此景看似惬意自然,实际上他把小铁壶扔入湖中的位置都牢牢记在了脑中。   舟行莲间,青叶田田。   湖水乍破,噗通噗通,清脆好听。   就像不时有青蛙,从船上跳入湖中。   ……   ……   小船驶出莲田时,小铁壶也已经全部沉进了湖水中,此时天空已经被雨云覆盖,不知是暮时还是何时。   宁缺站在船首,看着越来越近的湖岸,岸畔那座有些险陡,却并不高的雁鸣山,眯起眼睛,比昨日要清凉许多的湖风拂上脸颊,很是舒服。   船至南岸,二人登岸入林,一路拔草觅道而行,终于走上了雁鸣山的峰顶,峰并不高,却可以俯瞰湖面。   宁缺望向湖北岸的院落,看着那些在花树檐壁间若隐若现的线条,在心中默默与七师姐留下的阵法比较,确认没有什么偏差。   “如果昊天能赐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把这片湖山与惊神阵相联相通,那么我相信我能够在这里杀死我想杀死的任何人。”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似乎昊天都无法再容忍他的自大和嚣张,天穹里密布的雨云深处骤然闪过一道亮光,然后传来隆隆的雷声。   暴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瞬间化作无数水帘,笼罩了整座长安城,雁鸣湖与雁鸣山在雨中沉默无言。   就在电闪雷鸣的那刹那,桑桑以最快的速度撑开了大黑伞。   宁缺抬头看着黑伞,说道:“雷雨天打伞容易被劈死。”   桑桑说道:“小时候你就说过,但我们没有被劈死。”   宁缺叹息说道:“果然是个很神奇的世界,那就闭上眼睛感受一下吧。”   暴雨如注。   雷电交加。   桑桑站在崖畔,面对撼动不安的湖水,紧闭眼睛,紧握大黑伞的伞柄。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宁缺神情凝重问道:“感觉怎么样?”   桑桑睁开眼睛,眼眸里的明亮要胜过雨云里的闪电。   “我能感觉到一切。”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举伞   桑桑是个小侍女。   桑桑不是普通的小侍女。   她记忆力惊人,从开始识数起,便能轻而易举记住见过的所有数字,这一点,可以由渭城的军民们集体作证。   她很聪慧,这一点可以由颓然走出老笔斋数次的陈皮皮作证,陈皮皮可是被昊天道门及长安书院共同认证的天才。   桑桑之所以经常显得有些笨拙甚至是愚钝木讷,并不是她的脑子真的不好使,用宁缺的话来说,她只不过是有些懒,懒得去想很多事情。   宁缺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知道桑桑身上的特殊之处,比如她的聪慧,她那与众不同的能力,只不过过去的十几年间,他根本没有去思考更没有去触碰桑桑身上的这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这是他本能里的选择。   因为他想不明白,自己在河北郡荒田道畔尸堆里拣了一个小女婴,而小女婴身上却似乎藏着某些秘密,他有些隐隐恐惧。   直到光明大神官逃离西陵,来到长安城,收了桑桑为徒,桑桑成了西陵神殿下一任光明大神官的不二人选,宁缺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命运烙印在桑桑身上的痕迹,这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婴的机缘。   命运和秘密已经出现在眼前,那么便不再恐惧,只能承认并且接受,这半年里,宁缺不再躲避,而是开始培养训练或者说发掘桑桑在修行方面的潜质。   今日雁鸣湖畔雷雨磅礴。   桑桑站在峰顶崖畔,握着大黑伞,说自己感觉到了一切。   两年前,从渭城来到长安城的旅途中,吕清臣老人曾经告诉过宁缺,修行者初悟之时,能够感觉到的天地元气范围,代表那名修行者的资质,甚至可以预兆出将来他究竟能走到修行道的那一步。   有的修行者能够感觉到一片池塘,有的修行者能够感觉到一片湖泊,强大如剑圣柳白悟道之时,感觉到的是一片大河。   宁缺感觉到的是一片温暖的海洋,只不过这一点,他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修行潜质会比剑圣柳白更强,事实上,后来修行途中的种种故事都证明他的感觉似乎有些偏差。   桑桑此时说感应到了一切,并不代表她比柳白更加强大,而是代表着别的意思,只有宁缺和她两个人才懂的意思。   “你这时候试?”   桑桑把大黑伞递给他。   宁缺接过大黑伞,手掌与伞柄间尽是雨水。   念力缓缓释出识海,经由手掌渡入大黑伞的伞柄,再悄无声息覆上大黑伞满是油污的伞面,穿过磅礴的暴雨,向着崖下的雁鸣湖弥漫而去。   宁缺也感觉到了很多。   他感觉到了这面被暴雨击打的跳跃不安如沸水般的湖,他感觉到了莲田里啪啪作响不安如鼓面的荷叶,他感觉到了荷叶下惊恐万分的青蛙,他感觉到了湖水深处那些像石头般的小铁罐。   宁缺抬头望天,黑伞后倾,暴雨顿时打湿了他的身体。   天空中乌云翻滚挤压,黑云之后还是黑云,无数雨水从层层黑云中倾泻而下,看上去就像无数条苍老的黑蛇在疯狂的厮咬。   忽然间,一道极粗极直的闪电毫无征兆,在长安城上空自西北方横穿整个天空,瞬间撕裂了卷动不安的雨云。   雷声稍后即至,在雁鸣湖上空炸响。   轰!   不知道是雷电的威力,还是发生了别的事情,雁鸣湖水骤然波动起来,水花四处溅散,莲枝剧烈摇晃,似乎随时会折断。   宁缺低头望向湖面那处涌动如喷泉的水面,看着那处渐向湖岸散去的浪花与残枝碎花,忽然说道:“可以。”   桑桑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没有说话。   那道恐怖的闪电过后,天穹似乎正式开始发怒,一道一道闪电接踵而至,把原本被黑云压至漆黑一片的长安城,照耀的不时苍白,沉闷的雷声丝毫没有停歇之意,连绵炸响,不给城中的人们丝毫喘息之机。   狂暴雷声之中,宁缺撑着黑伞,望着雁鸣湖北岸,说着些什么,只不过因为雷声太响,暴雨太狂,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   他指着北岸的院落,说道:“从院中开始。”   他指向摇撼不安的湖面,说道:“在湖里继续。”   然后他望向桑桑,又望向脚下的雁鸣山峰,说道:“在这里结束。”   桑桑从他手中接过大黑伞,说道:“不能让他上山。”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尽量争取,如果在湖里依然没有办法杀死他,不让他上山,那么我下山。”   桑桑说道:“你下山了我怎么办?”   宁缺说道:“你在山上看着我。”   桑桑说道:“我可以帮你。”   “你一定可以帮我,但那是在我下山之前,而且我相信,那天肯定会有很多人来看,比如二师兄,所以你是安全的。”   宁缺说完这句话,抬步向山下走去。   盛夏的暴雨,来的粗暴突兀,去的也是干净利落,没有丝毫依依不舍,当宁缺和桑桑走到山脚湖畔时,雨便停了。   雨歇,回舟。   宁缺单手拎起小船,倾掉船舱中积着的雨水。   小船重新漫游在复得平静的雁鸣湖上。   一场暴雨过后,湖面的空气变的极为干净清新,盛夏的暑气被一扫而空,湖风中弥漫着青枝折断后的微甜味道。   小船驶入莲田一角。   此处莲枝断裂,荷花尽碎,湖水浑浊不堪,看着十分凄惨。   天穹上的雷电,威力再大也不可能造成如此的画面。   在湖水上无力残破飘浮的荷叶上,隐约可以看到些铁渣的痕迹。   宁缺看着湖间残破荷枝,笑着说道:“留得残荷……听雷声。”   ……   ……   土阳城地处大唐东北边陲,依岷山,近荒原,纵使是盛夏也极为凉爽,入夏后雨水渐沛,却极少能够听到雷声。   雨水渐多,不代表这里能够像南方一样,奢侈地挖湖种荷,土阳城里只有将军府有荷塘,只有很少的人能够见过残荷,自然这座边城里不会有太多人会像诗人文士般对着残荷大发感慨。   然而当土阳城里的人们,看见城外草甸间那支大唐骑兵残军时,他们不得不震惊感慨,甚至是震惊到无语。   很多年来,大唐军队基本上就没有吃过什么亏,夏侯大将军统帅的东北边军,更是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为什么城外那支骑兵却是残军?   其实这只是一个并不美妙的误会。   土阳城外草甸上的大唐骑兵,并没有在荒原上打败仗,只不过千里跋涉,盔甲染灰,马倦人乏,最关键的是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麻木的神情,队伍里弥漫着衰败的气氛,所以才会被误认为是残军。   能大唐军人们麻木的原因,是不远处山林间那个荒人男子。   那名男子身上的皮袍早已破碎不堪,血水混着灰尘,涂抹在不知从哪里偷的衣裳上,看上去异常疲惫,甚至随时可能倒下。   就是这样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跟着大唐骑兵,从荒原深处,一直来到了土阳城外,始终都没有倒下。   大唐骑兵们看着远处那个男人,神情很麻木,眼中甚至有些敬畏的情绪。   过去这些日子,那个男人始终跟着大唐骑兵,时刻准备着冲营刺杀夏侯大将军,他尝试了十七次,失败了十七次,却一直坚持。   大唐骑兵不是不想杀死那个男人,只不过那个男人用他的强大和毅力,证明了他很难被杀死,尤其是在唐国军人不想付出玉石俱焚的代价时。   狙杀与反狙杀,暴袭与包围,在这漫长的旅程中,不断地发生,然后沉默地结束,那个男人无法杀死夏侯大将军。   夏侯和他麾下的无敌骑兵,也无法杀死那个男人。   次数太多,所有的大唐骑兵,哪怕是那些最骄傲的将军,面对着那个已如乞丐般的强大男人,都有些麻木了。   马蹄声起,警戒骑兵分开一条道路。   夏侯驰马而至,看着远处草甸上的唐,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在过去这段日子里,大唐骑兵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诱杀这名魔宗强者,有几次险些成功,却最终还是被对方逃了出去,而唐也有几次机会成功地靠近了夏侯,逼夏侯与他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夏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有无数骑兵作为护卫,所以在这连绵的战斗中,终究还是唐要落在绝对的下风。   如今的唐已经受了重伤,根本没有魔宗强者的风范,更像是一个可怜的乞丐,然而唐没有死,唐还是坚持要杀他。   夏侯也受了不轻的伤,他身上那件书院打造的盔甲,在唐手中那把妖异的血色巨刀侵伐之下,终于在前日正式毁坏。   “我的身后便是土阳城。”   夏侯看着远处草甸上的唐,漠然说道:“你没有机会了。”   唐说道:“我说过你已经老了。”   夏侯说道:“我也说过,年老体衰这种话,对你我都没有意义。”   唐说道:“问题在于,你的心老了,从你决定告老的那一刻开始,你就真的老了,老就是弱,如果土阳城再远百里,你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中。”   夏侯沉默,发现对方说的话是对的。   “但我拥有土阳城,我拥有无数效忠于我的铁骑。”   夏侯说道:“而你只有一个人。”   唐说道:“如果当年你能够懂得战斗终究是一个人的事情,或者你不会犯下这么多错误,不会像现在这般苍老。”   盛夏,草长,鹰飞。   唐身上有无数道伤口,鲜血还在淌落,落在草上,便开始燃烧。   夏侯以拳堵唇,开始咳嗽,有血从指间溢出,如岩壁上一只受伤的鹰。   鹰一般都叫老鹰。   只是鹰可以老,人却不能老。 第二百四十六章 熬鹰   千年以前,荒人是大陆北方大草原的主人,所以直到今天,这片大草原依然被叫做荒原,草原上有雄鹰,所以荒人擅养鹰,哪怕被唐国战胜,被迫北迁至极北寒域,荒人依然没有放弃养鹰。   夏侯是荒人,唐也是荒人,所以他们对养鹰都不陌生。   看着远处山林畔草甸上衣着破烂肮脏如乞丐的唐,夏侯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熬鹰的经历,想起那只年岁并不大,稚嫩的小鹰在铁架上摇摇欲坠,却始终不肯低下倔强高昂头颅的画面。   从荒原深处南归,一路千里相杀,他始终都很自信,认为自己是在像熬鹰一般煎熬唐,利用对方的愤怒与仇恨,让对方闭不上眼睛,把所有的精神都消耗在日复一日的枯燥战斗之中。   夏侯本来以为自己快要成功了,他亲眼看着唐体内的真气渐枯,精神渐疲,坚若金石的身躯变得普通,可以受伤,开始流血,他以为唐的鲜血会在漫长的旅途中流干,最后后像当年那只幼鹰般倒下。   然而他没有想到,唐没有倒下,反而是自己感到了前所未的疲惫、虚弱,甚至是身躯最深处的一抹倦意。   难道说,自己才是被熬的那只鹰?   夏侯不停地咳嗽,血水不停从堵在唇边的拳边溢出,但他脸上的神情依然冷漠平静,深陷的眼眸幽冷如寒冰。   老并不可怕。   无论在草原还是在热海畔的岩壁上,只有老鹰才是真正的鹰。   他放下拳头,取出手巾擦拭掉唇角的血渍,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的唐说道:“你的毅力让我有些吃惊,但终究只是吃惊而已,你毕竟不是你的那位老师,在逾过那道门槛之前,你永远无法威胁到我。”   唐低头看着脚下那些被自己血水点燃的长草。   连续的战斗让他身受重伤,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唐军骑兵,在强悍的军事纪律和战术组织下,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随着体内真气渐渐枯竭,看似坚不可摧的身躯,也终于在那些刀箭之下流血。   魔宗已然凋蔽,他这个魔宗天下行走更像是个孤家寡人,不说与西陵神殿无数道士相比,就连与叛徒夏侯相比,也显得那般势单力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世间的魔宗,就是他。   他就是魔宗。   他是魔宗最后的精神和骄傲,所以他不能倒下。   所以哪怕身受重伤,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依然沉默地与和夏侯以及数千名大唐骑兵战斗到了此时此刻,战斗到了土阳城下。   唐抬起头来,看着无数骑兵拱卫中的夏侯,说道:“看看你似乎强大实际上却像朽木般的身躯,问问你看似强大实际上像泥块般的心,如果我真的威胁不到你,你又怎么会这时候转过身来与我说这些话?”   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你不可能跟着我回长安,中原是昊天神辉笼罩的人间,天都不能容你,你又能如何?”   作为魔宗最后也是最强大的余孽,唐可以在荒原上自在生活,可以与叶苏隔峰对峙相望,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去了中原,那么必然会面临西陵神殿强者们无休止的追杀,终究是死路一条。   “我确实不能进中原。”   唐看着不远处的土阳城,说道:“我便连那座城都不敢进,但我已经伤到了你,我让你变得虚弱紧张,那么我知道你注定会死去。”   夏侯说道:“何必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没有意义的事情我不会做,没有意义的话我也不会说。世间绝对不止我一个人想要杀死你,当你离开军营回到长安城后,或者当你归老之后,那些蒸屉里的冤魂,枉死路上的小鬼,都会来到你的背后,索要你的性命。那些冤魂会感激我追杀了你一路,我也会感激那些冤魂把你追杀到死。”   唐最后向着夏侯点头致意,说道:“祝你归老愉快,死的精彩。”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草甸,消失在山林之中。   夏侯沉默看着人迹已无的草甸,看着被夏风轻轻拂动的山林,没有再说什么,轻提马缰,向土阳城里驶去。   荒原上吹来的风拂动山林,拂动深草,拂动土阳城头的军旗,拂动着他头盔边缘露出的发,那些花白的头发。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然而他的头已然白了。   ……   ……   雁鸣湖畔新葺的宅院,迎来了第一批客人。   公主殿下李渔和她的继子,还有司徒依兰。   对司徒依兰的到来,宁缺非常欢迎,他对身世可怜的小蛮王子,也没有什么意见,但对于大唐公主殿下的到访,不免觉得有些麻烦。   他与李渔之间的关系不错,但他很清楚她一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果不其然,当安静的书房里只剩下他和李渔时,麻烦便来了。   书房雕花窗外,是数株古树,林荫遮蔽着夏日,清风怡人,便是树林里那些蝉鸣,也并不令人觉得厌烦。   李渔端着碗凉茶,看着窗外隐隐可见的湖景,微笑说道:“蝉噪林愈静,这片宅院果然不错,难怪你这种吝啬鬼也肯花这么多银子。”   宁缺叹了口气,心想果然便是要从这里开始说话?   他走到李渔身侧,说道:“多谢殿下送来的这些大树。”   雁鸣湖畔宅院里的古树,全部来自李渔的皇室封地,这些树木的价值不菲,光是运送出山再入长安城的费用便是个极可怕的数字,最关键的是,有好些珍稀古树,即便是有钱都无法买到。   宁缺现在确实是个极有身份地位的人,但李渔乃是堂堂大唐公主殿下,哪里需要小意讨好他,这等重礼自然是要求回报的。   “终究是些山野之物,也不值多少钱。”   李渔走到书房陈列架旁,看着架上那些摆设古董,神情微微变化,轻笑说道:“这方笔洗小时候我便向父皇讨过,他却说送给了她,所以不好要回来,没有想到如今却能在你的书房里看见。”   宁缺看着那方石制若墨玉的笔洗,说道:“你若喜欢,便拿去。”   李渔微嘲说道:“她给你的东西,我凭什么要。”   长安城里敢直呼皇后娘娘为她的,便只有李渔姐弟二人。   当然,这也只可能是私下里的称谓。   很明显,李渔并不在意让宁缺看到自己对皇后的真实态度。   宁缺没有接话。   李渔看着他微笑说道:“听说你最近时常进宫,想必与她很熟了?”   宁缺说道:“确实比以往熟了不少。”   李渔问道:“你觉得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宁缺很直接回答道:“我不知道。”   李渔静思片刻后,自嘲一笑说道:“我与她做对了这么些年,却一直都还看不清楚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何况是你。”   宁缺摇头说道:“何必想那么多。”   李渔饮了口杯中的凉茶,秀眉微蹙,然而展颜一笑,说道:“很好喝,这是桑桑做的桑椹茶?听她说过好几次,却还是第一次喝到。”   听着殿下说起家长里短事,宁缺顿时觉得放松了不少,准备好生讲解一下桑椹茶的做法,并且重点说明这是自己的发明。   然而他没有料到,李渔的下一句话来的极快。   气氛急转而下,或者上。   “我的想法很简单,你知道。”   李渔平静而坚持地看着宁缺的眼睛。   宁缺没有躲避她的目光,说道:“我也告诉过你我的想法。”   李渔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和帝国军方之间有些问题。”   宁缺说道:“我承认,但问题总是能解决的,而且我不需要在乎他们。”   “我不认为在你杀死黄兴和于水主后,和夏侯还能言谈甚欢,还能让军方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将军认为你善良无害。”   李渔说道:“这些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或许你真的不需要在乎他们,但如果你想要继续做些什么,就不得不在乎。”   宁缺说道:“殿下说的这些事情,我自然不会承认,至于我和夏侯将军之间的这点小磨擦,相信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所有人都知道夏侯是皇后娘娘的人。”   李渔说道:“皇后娘娘如今不停笼络你,自然也是不想夏侯与书院之间的争执继续扩大,但你甘心吗?”   宁缺心想我还知道皇后娘娘是夏侯的亲妹妹。   大师兄早已经做过交待,他当然不会当着李渔的面挑明这个大秘密。   李渔说道:“如果你和夏侯之间的仇怨只是荒原上的那些冲突,既然大先生已经定了基调,我希望你还是甘心为好。”   宁缺微微皱眉,有些不解为什么她会选择和皇后一个立场。   李渔低声说道:“军中只有一些年轻的将领愿意效忠于我,华山岳领的是河北郡厢兵,军功积攒太过艰难,以他如今的资历根本没有办法去东北边军接替夏侯的位置,不过夏侯既然肯卸甲归老,对于我来说总是件好事,所以我不希望有别的事情干扰到这个过程。”   这个解释很赤裸,所以很诚恳,便是宁缺也不由微微一怔。   片刻后他叹息说道:“这种事情真没劲。”   李渔微嘲说道:“不愧是夫子的学生,居然连大唐帝国的皇位都觉得没劲。”   宁缺说道:“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不要太过看重我这个书院入世之人的态度,我上面有老师,有师兄师姐,宫里有皇帝陛下,观里有国师,寺里有黄杨,军里有许世那些老将军,那把龙椅是传给你弟弟,还是传给皇后娘娘生的那位皇子,终究是这些人的意见。”   李渔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但你想过没有,无论是父皇还是夫子,还是军中的那些老将军,他们总有离开的那一天?”   “书院为什么一定要你入世?父皇为什么对你如此器重?许世为什么对你如此警惕?其实都是基于相同的一个原因。”   “没有人能够抵抗昊天的命轮,时间的流逝,大唐终究将失去他们,有些人担心你变成没有猎人压制的恶鹰,祸害他们逝去之后的世界。而夫子和父皇则是沉默不语,护着你煎熬你打磨你,想让你从一只雏鹰变成一只雄鹰,守护没有他们的那个大唐。” 第二百四十七章 织柳   离开渭城,来到长安,进入书院,拼命登楼,终于进了后山,却还来不及学些什么事情,宁缺便要带着前院的学生们远赴燕北边塞,如今想来,这必然是皇帝陛下和书院商议后的结果。   来到荒原,却又接着天枢处的消息,荒原深处魔宗山门开启,天书现世,宁缺只好北上,经历了那么多的考验甚至可以说是折磨,最终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怎么看都是夫子的意志体现。   皇帝陛下和颜瑟大师,还毫不犹豫把长安城这座大阵交到了他的手中,这些事情,都证明了朝廷和书院对自己的信任和期待。   宁缺很清楚,所以听着李渔说出的这番话,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从来没有去仔细思考过,因为淡漠无情如他,依然觉得那些逝去是悲伤的事。   “我不认为那是短时间内会发生的事。”   宁缺说道。   李渔声音微涩说道:“或许我说的这些并不好听,偶尔思及将来,我也会茫然紧张难过。但人们会老便会离开,父皇正值壮年,但实际上身体远没有看上去的好,我远嫁金帐之前曾经向太医院打听过,父皇当年曾经受过一场重伤,伤势延绵至今,药石根本无能为力,所以才会经常咳嗽。”   宁缺想着在御书房里与陛下相处时的场景,想起那些快意莫名的白痴骂声,还有那些偶尔响起的咳声,沉默不语。   “许世虽说是武道巅峰强者,但他已经很老了,而且全世界都知道他肺部有老疾,就算再如何调养,也无法治愈。”   “夫子是我大唐最沉稳强大的一座大山,似乎将永远青翠下去,可他老人家已经活了一百多岁,难道他能够永远活下去?”   李渔看着宁缺平静说道:“生老病死,大河滔滔,势不可逆,夫子和父皇在思考将来的事情,你我有什么资格不去思考?”   宁缺接过她手中那杯残冷的桑椹茶,走回书桌畔搁下,双手扶着桌沿,沉默思考片刻后,说道:“至少还有很多年。”   李渔眉头微蹙。   宁缺说道:“夫子和陛下至少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到那时候我会比现在强大很多,或者大师兄或者二师兄能够坐上夫子离开后的位置,我想那时候的大唐会像现在一样强大,所以我不认为现在需要思考什么。”   李渔说道:“以前我便对你说过,我对你的请求很简单,当大唐皇位的继承真的需要书院出面的时候,请你站在我的身旁。”   宁缺没有转身,抬头望着窗外的幽幽古树,看着树林远处的雁鸣湖,想着这片湖在凛冬时节的模样,想着夏侯,想着夏侯与皇后之间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说道:“如果真有那天,我不会站在皇后那边。”   李渔有些满意他这个答案,却依然遗憾于他不肯直接表明态度,看着他的背影,清丽的眉眼间浮现淡淡惘然神情,轻声叹息说道:“如果早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当初我就不应该放过你。”   宁缺转过身来,说道:“那时候的你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且我不是一个愿意被人抓住的人,所以不用遗憾。”   李渔缓缓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到一些东西。   “不抓你,可以留下来陪着你,我一直在想,当时如果我在篝火堆旁没有站起来,我们会不会留在一个世界里?”   宁缺回忆起北山道口的篝火堆,火堆旁的婢女和童话故事,还有那些谈话,唇角微翘,说道:“关键是你当时给我开的价钱太低。”   听到他这句话,李渔清晰地察觉他对当年的些许感慨和闪避,有些遗憾,又有些悄悄的喜悦,微笑说道:“如果早知道你家小侍女都会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我肯定会开出最高的价钱。”   宁缺笑着问道:“最高能有多高?”   在世间女子们的眼中,宁缺的容貌算是清新,却谈不上英俊,笑起来却是极为可爱,尤其是几粒雀斑和那个小酒窝。红袖招里的姑娘们,当初便是被少年郎的酒窝雀斑和清新气息所迷倒。   此时他展颜一笑的模样,映进李渔的眼眸深处,她下意识里抬起手,摸了摸他脸上的小酒窝,说道:“你这雀斑越来越淡了。”   宁缺感觉着脸上的滑腻指尖,微微失神,说道:“桑桑涂陈锦记的脂粉时经常用多,所以便会匀些给我,大概是这个缘故?”   李渔忽然醒过神来,赶紧收回手去。   “我吃亏了。”   宁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   李渔双颊红晕微现,明亮的眼眸里却看不到什么羞涩的意味,微微仰着头打趣说道:“如果不怕桑桑吃醋,让你摸回来又算什么。”   宁缺咳了两声,极为艰难地压抑住伸手去摸她光滑微尖下巴的冲动,把双手背在身后,问道:“说起来桑桑人呢?”   “肯定是在给小蛮讲故事。”   李渔眼波流转,说道:“不逗你玩了,我去寻她。”   ……   ……   宁缺和司徒依兰沿着雁鸣湖散步,在微凉湖风中随意说着话,只是要注意时不时伸手拂开扑面而来的恼人柳枝。   司徒依兰没能参加荒原上那场春季战争,所以情绪有些失落,而这份失落落在宁缺眼里,却觉得有些荒唐。   “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打仗有什么意思?”   “天天在书院里看书,在府里学女红,你不觉得无聊?”   “我是男人,又不是姑娘家,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会觉得无聊。”   “在碧水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二人行走在青石道上,就像去年在边塞那片碧蓝海畔白石滩上一般,平静而没有丝毫杂质的气氛,围绕着这对年轻的男女。   “离她远些。”   宁缺忽然开口说道。   司徒依兰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公主殿下,不解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什么?”   湖堤上不断有柳枝垂下,拂下脸颊,宁缺有些烦,伸手摘下一枝,说道:“当年你年纪小,可以跟着她驰马长街,骄傲得意,但如果你真要立志成为大唐的女将军,就要明白,那和娘子军是两回事。”   司徒依兰静静思考很长时间后,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要做的是大唐的女将军,而不是哪个人的女将军。”   宁缺见她明白自己的意思,赞赏地点了点头,把手中用柳枝编成的那个蚂蚱递了过去,说道:“奖励你的。”   司徒依兰接过可爱的柳枝蚂蚱,很是高兴,问道:“你动作可真够快的。”   宁缺又摘下一根柳枝,说道:“当年桑桑还小,经常饿的哭,我就会找些树叶编些小玩意哄她高兴,做的多了自然快。”   司徒依兰看着他脸上神情,打趣说道:“对着湖照照,你就能发现自己这时候的得意劲儿该有多可恶。”   宁缺得意说道:“本来就擅长,凭什么不得意?”   司徒依兰眨了眨眼睛,问道:“是因为手巧得意,还是哄了桑桑得意?”   宁缺说道:“都得意,不过后者更得意。”   司徒依兰轻轻咳了两声,笑着问道:“那些日子,长安城里一直在传你和书痴的事情,好些人包括无彩都曾经看到你与那位书痴姑娘把臂同游,怎么没过几天,你却和自家的小侍女好上了?桑桑忽然变成了大学士府的小姐,本来就很令人吃惊,这番变化就更令人吃惊了。”   宁缺愣了愣,问道:“不行吗?”   司徒依兰把柳枝蚂蚱举到眼前,那模样调皮无比,说道:“哪里有什么不行的?,只不过很多人都说你玩弄了书痴的感情,对你很是不耻。”   宁缺挥舞着手臂,老羞成怒说道:“哪里玩弄了?哪里玩弄了!我已经成现在这样了,你们还想我怎样?”   “再说我什么时候和她把臂同游过?”   他把手臂伸到湖风里,愤愤不平抗议道:“同游倒是同游过,但臂在哪里把的?我连她手都没有摸一下!”   ……   ……   雁鸣湖畔新宅落成,在桑桑的强烈要求下,宁缺没有请管事仆人丫环,也没有浪费银钱办什么开伙仪式。   但既然李渔带着依兰来了趟,宁缺心想似乎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一下,于是便回书院后山,邀请师兄师姐们来做客。   果然不出他的意料,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对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兴趣,他稍感放松之余,不免又觉得有些没颜面。   未曾想到,第二天陈皮皮却带着唐小棠来了。   宁缺划着桨,摇着船儿,看着躺在船首唉声叹气不停催促的那个死胖子,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平日里游湖都是桑桑划船,本大爷享受,结果你来之后,便得是我服侍你,这是什么道理?   想是这般想的,这话却是说不出口,因为书院最讲究……准确来说是二师兄最讲究兄友弟恭,陈皮皮既然是师兄,那么理所当然可以指派宁缺做事,宁缺即便对此再有意见,也没胆子去找二师兄说道理。   “我说你能不能快一些!你今天没吃饭啊?”   陈皮皮看着前方快要隐入莲田的小船,看着船上唐小棠的身影,便急的快要跳脚,对着宁缺一通怒斥。   宁缺把桨扔下,大怒说道:“中午的饭都被你一人吃了,我到哪里吃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雨中院门外来了位浑身湿漉的少女道士   四人两舟,泛于湖上,怎么看都是很美好的事情。然而遗憾的是,唐小棠和桑桑坐在一艘船上,陈皮皮便只能和宁缺拿相同的船票。   小船在莲田里时隐时现,唐小棠和桑桑举着些小东西在开心地说着什么,陈皮皮看着前方,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把小棠从三师姐的魔掌之下拯救出来,却没有办法与她亲近,实在是太过遗憾。   “她们在说什么?”陈皮皮问道。   宁缺说道:“前几天给桑桑用柳枝编了些小玩意儿,好多年没有做,她还是很喜欢,这时候见着朋友,当然要拿出来夸耀一下。”   陈皮皮微微一怔,回头望向桨旁的他,说道:“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挺会讨女孩子欢心的家伙。”   宁缺微嘲说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禽兽不如?说起来都这么多天了,你难道还没有搞定那个小姑娘?”   陈皮皮有些羞愧地低下头,紧张地搓着手,说道:“你不要瞎说。”   宁缺摇头无奈说道:“单看你的大胖脸,怎么也瞧不出来你居然脸皮这般薄。”   陈皮皮有些底气不足地辩驳道:“那是小姑娘脸皮薄。”   小船前后驶入莲田深处,前些天的雷雨闪电铁壶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不见,青枝圆叶蓬然遮天,清幽无比。   桑桑和唐小棠的船不知划向了何处。   宁缺放下木桨,走入蓬内,递了壶酒给陈皮皮,低声说道:“你到底想清楚没有?”   陈皮皮接过酒壶,小心翼翼地抿了口,然后被辣地蹙起了眉尖,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这种事情怎么想的清楚?”   “但你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   宁缺平静说道:“虽然你始终不肯明说,我依然不知道你到底是掌教大人的儿子还是观主的儿子,但总而言之,你是昊天道门的骄傲和将来,老师虽说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陈皮皮看着船外的百亩莲田,惘然说道:“大概如此吧。”   宁缺说道:“唐小棠是魔宗的人。”   陈皮皮低声说道:“那你说这事怎么办?”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想。”   宁缺说道:“我只是提醒你,如果你确定要回到道门,无论西陵神殿还是知守观,都不可能允许你娶唐小棠当老婆。”   陈皮皮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选了桑桑,没有选书痴?”   “这和你现在面临的情况是两种痛苦。”   宁缺毫不客气说道:“无论我怎么选,顶多就是被人嘲笑不屑轻蔑,或者会伤着姑娘家,但你如果选的不对,或者做选择时的决心不够强大,你将面对的绝然不止是这些,而唐小棠会更惨。”   陈皮皮眉尖再次蹙了起来,惯常散漫憨喜的圆脸上,罕见地流露出凝重的神情,凝重最后又尽数转为无尽忧愁。   “要下雨了。”   他皱着眉头,像喝毒药般把壶中的烈酒一饮而尽,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我带着她先回书院。”   宁缺探头出船蓬,只见莲田之上是湛湛青空,万里无云,哪里有要下雨的模样。   陈皮皮轻抚胸口,幽幽说道:“这里在下雨……都怪你,难得出来玩一趟,偏要提起这些让人心里发霉的事情。”   ……   ……   万里晴空无雨,一向乐天知命的胖青年陈皮皮的心里却落下了一场寒冷的雨,渐要将心中每个角度都渥出霉点来。   宁缺很同情自己这位师兄,送他与唐小棠离开后,坐在书房窗畔,想着他在船间那句形容,也不禁觉得好生悲伤。   便在这时,有风自雁鸣湖南岸袭来,吹得湖中莲叶簌簌乱响,又乱了湖堤长柳,绕着古树粗干,灌入书房里。   桑桑坐在椅中,手里捧着杯凉茶,被窗外袭来的湖风吹的眯起了眼睛,说道:“看样子似乎真的要下雨了。”   小侍女语声落处,雨声骤起。   淅淅沥沥的雨点,从空中堕下,缓慢而坚定地梳洗着宅院树林间的暑意,没有过多长时间,庭院尽湿。   “没有想到真的下雨了。”   宁缺从她手中拿过那杯残茶,喝了下去,滋润了一下因为担忧朋友而显得有些干燥的咽喉。   然后他看着空空的茶杯,问道:“唐小棠怎么说的?”   桑桑抱着瘦瘦的双腿,把下巴搁在膝头上,认真地回忆着先前在莲田深处船间的对话,说道:“棠棠说她比较迷糊。”   宁缺微怔,问道:“就这样?”   桑桑说道:“她说这件事情总要先问过她哥哥的意见。”   宁缺想着那位穿着皮袄,像岩石般恐怖的魔宗强者,忽然觉得窗外袭来的湖风有些寒冷,对陈皮皮顿时生出更多同情。   庭院里的雨落的越来越大,暑意被迅速地冲走,地面草坪上的雨水也越积越多,汇成细细的数条小溪,向着雁鸣湖里淌去。   “万川入海,自然之理。”   宁缺感慨说道。   桑桑抬起头来,疑惑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想的说的是,有些事情我们只能被动的担心,却没有办法去管,只能沉默看着它发展,顶多祝福两句。”   宁缺看着窗外的骤雨,说道:“就像天要下雨,小娘子要嫁人。”   桑桑若有所思,把腿抱的更紧了些。   庭院间一片沉默,没有语声,只有雨声。   便在这时,宅院前门处忽然传来一阵极响亮的叩门声。   “我让你说下雨,说下雨,这下好,果然真的就下雨了。”   “是不是没拿伞?”   “这是昊天留客,你们俩晚上就在这儿睡吧,但别指望我借伞给你。”   “我和桑桑打小就定了死规矩,人能借,命能借,就只有两样东西不能借。”   “银子不能借,伞不能借!”   前院处的叩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明显那厮被大雨淋的不善,要借叩门声表达自己强烈不满的意味。   宁缺却懒得管,依然学着大师兄的模样,慢条斯理向那处踱去,嘴里还不停唠叨着打趣对方的话。   “你要说为什么不能借伞,嘿,这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就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话说你刚才就不该走……噢,我的天,怎么是你!”   ……   ……   推开院门,宁缺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门外,张着嘴,手还扶着沉重的院门,僵硬无比,看上去就像被雷劈了。   他这时候的感觉,确实像是被雷劈了。   宅院门外不是陈皮皮和唐小棠。   而是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少女道士。   少女道士被这场大雨淋到浑身湿漉,宽大的青色道袍,湿搭搭搭在身上,凌乱湿粘的发丝搭在额头,看上去极为狼狈。   她手中拿着把拂尘,尘尾搭在左手臂弯间,也正在往下滴着水。   无论怎么看,被淋成落汤鸡都是很狼狈的画面,所以少女的眼眸里不再如当初那般冷漠骄傲,而是带着几分恚怒和羞恼。   但实际上,她没有一丝狼狈,眉眼还是那般美丽不可方物,无论雨水在微白的脸颊上如何纵横,无论她的眼神如何不善恚恼,还是那样美。   因为她是这个世界公认的最美的那三名少女之一。   推开院门,在骤雨之间,看见了一个浑身湿漉的美丽少女,她的脸颊苍白,发丝微乱,怯弱而惹人怜惜,宁缺顿时想起聊斋里的很多美丽故事,然后想起一首不停重复你那么美的歌。   宁缺相信门外的美少女道士,绝对要比聊斋里那些狐狸精法力更加强大,他也相信她比那些狐狸精都更美。   但他没有动心。   因为他不想找死。   他甚至根本不想看见她。   就算他现在修为境界已经强大了很多,他依然不想看见她。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关门。   然而就在他以前所未有速度,拼尽抱桑桑的力气,想要把两扇沉重院门关闭时,却发现院门比先前变得沉重了无数倍。   因为雨中的少女道士伸出了一只手掌,搁在了门缝里。   宁缺不敢思考,如果自己把她的手夹流血后,自己会在她的道剑下流多少血,但他依然没有停止关门的动作。   就在两扇沉重的院门快要夹住少女道士的手掌时。   那只带着雨水的细小手掌上忽然泛出一道淡淡的光芒。   有风在院门处骤起,从空中洒向庭院的骤雨顿时为之一滞。   淡然而强大的气息,从那只手掌上喷薄而出,瞬间蒸发掉掌面上的雨水和一片极小的青叶,然后震碎了所触到的一切。   院门处响起一道沉闷的巨响。   远处长安城坊市里在街檐下避雨的民众们,好奇向着声音起处的雁鸣湖望去,心想好响的一声雷,不知道打死人没有。   ……   ……   没有死人。   只是毁了两扇门。   宁缺看着院门上出现的那道大豁口,欲哭无泪。   院门迸裂溅出的木屑,洒的他满身都是,便是脸上也有很多木屑,在雨水冲刷下一时不得干净,反而显得他极为可怜。   看着那些新鲜的闻香木茬儿在雨水中渐由白色变成灰色,想着当初这两扇院门时花的银钱,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痛苦。   他抬起头来,看着雨中那个浑身湿漉的美少女道士,心痛地浑身颤抖,愤怒大声喊道:“叶红鱼,你赔我门!”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客至主不安   雨中的少女道士,自然便是叶红鱼。   那夜用一张薄纸裁开陈八尺双眼之后,她便一袭青衣飘然下了桃山,借夜色出西陵,一路风尘来到长安城,又遇着一场骤雨,愈发疲惫憔悴,此时听着宁缺的问话,不由微怒道:“不赔你又能如何?”   看着她眉眼间的冷漠怒意,宁缺哪里还真敢把她如何,要知道身前这个美丽的少女道士,是他在修行世界里最忌惮恐惧的对象。   他掸掉满头满脸的木屑,愁苦说道:“不赔就不赔,这么严肃做什么?”   叶红鱼毫不客气伸手把他从院门处拔开,然后迳直向着庭院里闯去,说道:“给我找个房间,我要住下来。”   宁缺看着向深深庭院里走去的少女道士,怔了半晌才终于醒过神来,赶紧追了上去,跟在她的身后苦着脸问道:“你怎么来长安了?你为什么要来长安?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你要找房子住下?你打算住多长时间?”   在雨廊间,叶红鱼忽然停下脚步,说道:“有些问题,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宁缺问道:“什么事情?你要想多长时间?”   叶红鱼伸手把额间正在滴水的头发拔开,说道:“应该不会太短。”   宁缺看着身前的美丽少女,紧张说道:“您是西陵道痴,世间不知多少想拍您马屁,要想事儿满天下哪里不能想,天谕院,烂柯寺,知守观估计你也知道路,为什么一定要来长安城?还一定要在我家里想?”   叶红鱼说道:“因为满天下只有长安城是神殿无法进入的地方。”   宁缺倒吸一口冷气,看着她颤声问道:“你……也叛了?”   叶红鱼微微蹙眉,说道:“为什么要用也字?”   宁缺说道:“去年光明大神官也在长安城里住了小半年。”   叶红鱼沉默不语,没有接他的话,转身继续向雨廊尽头走去,步伐稳定平静,在廊间留下一路水渍。   宁缺快步跟在她的身后,恼火嚷道:“就算不是叛,那你肯定也是在神殿里得罪了什么大人物,那我凭什么要为了你去得罪神殿里那些连你得罪了都不得不离家出走避祸的大人物?”   这句话听上去有些绕,但意思很清晰,至少像他和叶红鱼这种最讲究利益胜负的现实主义修行者很懂。   叶红鱼继续在庭院间的九曲回廊里行走,看着廊外的雨中林景,平静说道:“在荒原上我说过我要杀死你。”   宁缺说道:“我承认你有杀死我的理由,但这不代表我欠你什么。”   叶红鱼说道:“雪崖上你射隆庆的一箭,就此抵销,你觉得如何?”   宁缺加快脚步,走到她身旁,看着她微微发白、有些憔悴的侧脸,有些不能确定地重复道:“就是说你以后不再试图杀死我?”   叶红鱼说道:“是的,你可以庆祝。”   现在我说不再试图杀死你,那么你便开始庆祝吧,这句话的前提便是,她说要杀死你,便能杀死你。   很简单的一句话,有很多的骄傲和自信,甚至有些自恋。   宁缺也是个自恋的人,但在道痴的身旁,他不得不把所有的自恋情思全部收起来,因为他知道她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此时听说她不再试图杀死自己,他虽然高兴,却又有些男子自尊受打击的羞辱感,忽然间眉梢微挑,试探着问道:“你受了伤?”   叶红鱼没有瞒他,直接说道:“荒原上的伤还没有好。”   在魔宗山门里与莲生大师那番看似沉默,实际上凶险到了极点的战斗画面,时常会在宁缺的脑海里泛起,他很清楚道痴在那场战斗中起到了多么重要的作用,也知道她的伤有多重,只是没有想到竟是绵延至今。   “难怪感觉你的修为境界似乎弱了不少,刚才推开院门,看着你浑身湿漉,就像是雨中的流浪小狗狗,很是可怜,我就奇怪我为什么会觉得你可怜。”   宁缺看着少女苍白的脸颊,想着在魔宗山门里并肩战斗的过往,有所感慨,片刻后却强行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低声说道:“不过既然你现在已经弱成这样了,筹码是不是有些不够,我收留你有什么好处?”   九曲雨廊已然走到了尽头,再往前去便是花厅与书房。   叶红鱼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宁缺,平静说道:“如果你觉得我提出的条件不够,要不然我们再打一场?”   宁缺沉默看着她那双秋水剪成的眼眸,看了很长时间,想要从她的眼眸深处看到一丝不确定,然而却始终无所得。   如果他此时能看到道痴眼中一丝不确定,他便会毫不顾忌、毫不犹豫、毫不怜悯地出手攻击,就像当初在大明湖畔射隆庆那一箭般。   因为他是个冷血无情之人,因为他很清楚,道痴是修行世界里很罕见的像自己一样冷血无情的人,如果真有机会,谁都不愿意放过谁。   很遗憾的是,宁缺在少女眼中看到了疲惫,看到了憔悴,甚至看到了失落和惘然,就是没有看到她对自己的不确定。   所以宁缺连连摇头,笑着说道:“你开什么玩笑。”   叶红鱼看着他的眼睛,神情严肃说道:“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宁缺确认叶红鱼在魔宗山门强行堕境之后,修为大受损伤,而自己在崖洞闭关悟道之后,境界已然抵达洞玄上境,单从修为境界来说,自己已经在叶红鱼之上,然而他依然不确定自己能够战胜对方。   他不知道陈八尺那个洞玄上境统领的悲惨遭遇。   他只是像岷山里那些野兽一般,感觉到了危险。   于是他继续笑着摇头,然后像一位很热情的主人般,斜伸手臂,带着叶红鱼走出雨廊,来到了正厅。   桑桑站在门槛里,看着他带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女道士走了进来,脸上写满了好奇,问道:“要去烧洗澡水吗?”   “不慌,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客人。”   宁缺咳了两声,让自己的神情变得平静一些,指着叶红鱼说道:“你别看着这位姑娘家形容狼狈,但实际上是很了不起的人,也就是我经常对你提及的那位杀人不眨眼,很强大的道痴姑娘。”   叶红鱼说道:“你回长安城之后还经常提起我?”   宁缺老实回答道:“想杀你,自然会经常讨论你。”   叶红鱼点了点头,说道:“有道理。”   宁缺看着桑桑小脸上的神情有些警惕不安,笑着说道:“她确实很可怕,但只需要我怕,你不用怕,因为她算是你师姐。”   然后他走到桑桑身边,揽着她的肩头,对叶红鱼说道:“我家桑桑。”   叶红鱼觉得这个身材瘦小的侍女与想像中桑桑的形象有些搭不上,但却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敛神静气,轻抖拂尘见礼道:“见过桑桑师妹。”   此时她身上依然湿漉,雨水顺着鬓角和拂尘在滴,湿透的道袍紧贴在凸凹有致的身躯上,从由而外透着股妩媚诱人的味道。   但她的神情却是那般宁静从容,道像庄严。   桑桑有些慌乱,半蹲微福还礼。   然后她站起身来,看着叶红鱼的美丽容颜与湿衣下的诱人曲线,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满是羡慕与向往。   宁缺此时比先前冷静了很多,也终于注意到道痴的青色道袍紧贴着身子,眼神不由变得明亮了很多,满是羡慕。   叶红鱼看着他们面无表情问道:“好看吗?”   主仆二人连连点头,称赞道:“真的很好看。”   听着这回答,看着这二人理所当然的神情,叶红鱼再也无法保持冰川天女般的冷漠神情,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先去洗个澡,然后让你们看个够。”   ……   ……   夜色之中,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宁缺睁着眼睛,看着床上雕花的顶栏,根本没有入睡的意思,说道:“如果她真要在这里住下去,会很麻烦。”   桑桑睡在床的那头,听着这话掀开薄巾,靠着床头,很认真地说道:“是啊,看样子还真需要请丫环了。”   宁缺自然不会允许桑桑去服侍别人,说道:“丫环是定然要请的,不过这算不得什么麻烦,我说的麻烦比较麻烦。”   桑桑好奇问道:“那是什么麻烦?”   宁缺想着荒原深处雪崖下方林间飘掠而过的那道肃杀红衣袂影,想着大明湖上的万道神辉,魔宗山门里的血肉模糊,纵是在这盛夏的雨夜里,也感到了强烈的寒意,身体顿时变得越来越冷。   他这辈子遇见过很多危险,从渭城回长安,进入修行者的世界后,也遇到过很多危险,但真正让他感觉到死亡阴影的,只有道痴叶红鱼一人。   在修行世界里,他看见过很多境界高深的强者,叶红鱼绝对不是其中最强的,但给他的感觉却是最危险的。   因为叶红鱼是一个道心坚毅、像他一样冷酷无情、并且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战斗、懂得生死的强者。   西陵神殿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会让叶红鱼连夜逃亡,甚至顾不得西陵与大唐之间的敌对,毅然投奔长安城?   能够让道痴如此狼狈的大人物,神殿里也没有几位。   是裁决大神官,还是那位掌教大人?   宁缺很明白,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好,那真的会是件大麻烦。   桑桑担心说道:“那这个麻烦怎么解决?”   “叶红鱼解决不了的麻烦,我自然也没有能力解决,不过幸运的是,我认识很多有能力解决西陵神殿麻烦的人。”   宁缺说道:“我明天就把这麻烦交上去。”   一夜无话,二人却都没有睡好。   尤其是宁缺,想着叶红鱼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就睡在数十丈之外的客房里,便觉得紧张不安,到了凌晨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醒来时,夏雨早歇,天光已经大亮,他草草梳洗一番,带着桑桑悄悄离开雁鸣糊,坐着马车去了书院。 第二百五十章 粉笔,粉冰,粉遗憾   自从成为书院二层楼学生之后,宁缺便很少去前院,因为再与那些当年的同窗相处,着实彼此都有些尴尬,但今天因为急着要去汇报情况,解决麻烦,又想着天时已晚,前院学生都在舍里上课,所以他没有走偏远处的侧门,而是带着桑桑行上草甸,穿过石牌,从正门走了进去。   雨停天青,阳光清漫,有读书声从书舍里传出,有辩论声从另一间书舍里传出,书院前院笼罩在安宁的学习气氛之中。   便在这时,丙舍里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最基础最原始的便是最关键的,如果你们连直线都无法理解,那么怎么理解更艰深的立体构图?直线是什么?直线就是一条笔直的无限线条,我画给你们看……”   过了一会儿,穿着蓝布大褂的书院女教授,举着一根粉笔头,从丙舍门口走了出来,神情严肃,似乎正在空中画着一根直线。   直线是没有尽头的,女教授手中的粉笔也在不停地画,她的脚步缓慢而平静执着,不一会儿便离了丙舍,向着书院后方的教习休息室走去。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顿时傻了眼,拍了拍桑桑的肩头,带着她跟在那位女教授身后向休息室走去,竟是忘了自己来书院的正事。   当年礼科副教授曹知风为了去长安城看隆庆皇子,当时用的借口是天地元气有变化,不宜上课,当时宁缺就觉得书院的教习们实在是荒唐到了极点,今天这位拿着粉笔头不停前行的女教授,更是令他瞠止结舌。   这样偷懒也行?   走到清幽的书坊外,女教授忽然停下脚步,放下一直伸在空中的手,把粉笔头很细心地用纸包好,然后塞进袖子里。   她看着宁缺说道:“来了?”   宁缺赶紧行礼,说道:“见过教授。”   女教授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蓝布大褂,似乎很随意地说道:“亦青眼睛已经瞎了,就放回去吧。”   宁缺知道女教授与南晋剑阁之间有些关系,听着这话,微微一怔。   朝小树既然活着,柳亦青双眼已盲,便已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书院再如何嚣张,也没有道理继续囚禁此人,如果真地要把柳白的亲弟弟软禁到老,还真当那位剑圣大人没脾气咩?   女教授看着他问道:“有问题?”   “没问题。”宁缺恭敬说道:“我稍后便进后山请示老师。”   女教授说道:“夫子要我问你的意见,所以你有没有问题?”   宁缺愣了愣,说道:“我……没问题。”   女教授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花儿一样,说道:“妥?”   宁缺认真说道:“妥妥的。”   ……   ……   随石径而上过云门阵,进入到书院后山,绕镜湖眺瀑布,走到四面透风的草庐外,宁缺躬身说道:“叶红鱼来了长安。”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以及山谷里向草庐里吹去的风。   庐内有人,只是没有人愿意理他。   夫子坐在庐内,任四面来风而身形不动,须发微飘,神情陶醉,仿似神仙中人,身前搁着的却不是古琴,而是狼籍的餐桌。   大师兄和二师兄规规矩矩坐在夫子身旁。   道痴离开西陵神殿,来到长安城的消息,根本无法让草庐内的三个人有丝毫吃惊的神情,更何况是震惊。   宁缺苦恼想着,看这作派倒确实能够解决麻烦,只是你们觉得这只是件小事,对我来说却是很头痛的大事。   他咳了两声,再次大声说道:“咳咳……她现在就住在我家里。”   二师兄冷冷看了他一眼,不悦说道:“没看见老师正在做要紧事情?”   宁缺心想对着满桌残羹剩菜,能有什么要紧事情,不外乎就是夫子又要吹嘘一下自己的厨艺,你和大师兄要在旁边拍马屁而已。   夫子对着庐外挥了挥手,说道:“草莓冰沙刚好将融未融,最是好吃的时候,你运气不错,也进来吃一碗吧。”   宁缺哪有心情吃什么草莓冰沙,无奈带着桑桑进了草庐。   二师兄看了他一眼。   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走到案旁,把案上的残羹剩菜移到旁边,然后半跪着,开始把大瓷钵里的草莓冰沙分盘。   第一盘当然是献给伟大的老师,第二盘当然是献给伟大的大师兄,第三盘当然是献给伟大的二师兄,大瓷钵里的冰沙便没剩下多少,宁缺盛进盘中,正准备自己端到一旁去吃,不料却听到夫子说道:“给那丫头吃。”   宁缺怔了怔,苦着脸把盘中的冰砂递给身旁的桑桑。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拿起竹制的调羹,挖了一勺冰砂送进唇里,细细品尝片刻,微黑的小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宁缺好奇问道:“真的这么好吃?”   桑桑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调羹,认真地点了点头。   宁缺压低声音说道:“喂我口。”   桑桑看了眼夫子,低着头说道:“这是给我的。”   宁缺大感恼怒,冷笑说道:“好吃你就多吃点。”   看着桑桑吃的开心,夫子很高兴,摆手说道:“好吃也得少吃点,丫头你身子里的寒气还没有完全消解,这些凉物吃多了不好。”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小心翼翼把冰砂里的草莓碎块挑出来吃了。   夫子这时候似乎才想起来宁缺的存在,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宁缺恭敬说道:“道痴来了长安城,现在正在我家里,不知道西陵神殿发生了什么事情,竟逼得她离了桃山。”   二师兄神情漠然说道:“光明神座都能离开西陵,叶红鱼这小姑娘被逼着离开西陵,也谈不上难以想像。”   宁缺说道:“但西陵肯定会知道她来了长安,到时候要人怎么办?”   二师兄微微蹙眉,不悦说道:“西陵曾经要过你家桑桑,你给了没有?”   宁缺说道:“那可不一样,叶红鱼又不是我家的人。”   便在这时,大师兄温和微笑说道:“既然道痴……也来了长安……或者……干脆让她像小棠一样,拜入……门下?”   夫子呵呵笑道:“那个小姑娘听说不错,你问问她愿不愿意跟着我学些东西。”   宁缺怔住了,完全没有想到老师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地提出这样一个想法。   他想着陈皮皮的故事,想着当初隆庆皇子按照约定前来赴二层楼考试,不由暗自揣测,莫非老师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要把昊天道门所有的天才弟子全部变成自己的学生?这是个什么爱好?   宁缺当然不希望叶红鱼进书院,不过既然是老师的意思,他这个做学生的根本没有资格提出任何意见。   忽然间他想到先前夫子说到桑桑身体里的寒气,骤然一凛,才想起来自己这些年一直治不好桑桑的旧疾,竟是忘了书院后山里有这样一位神仙。   “老师,桑桑身体里的旧疾能治好吗?”   夫子看着正在专心致志挑草莓吃的桑桑,叹息说道:“这丫头身上的寒气乃是先天带来,又被极寒雨水浇淋袭体而致,这些年受了不少的苦,世间再好的名医,也拿这病没有任何办法。”   宁缺心想这两年桑桑犯病的次数已经少了很多,难道不是在自我渐愈?不禁有些惊慌,说道:“老师,您可不能看着不管啊!”   夫子说道:“这事儿我没必要管。”   宁缺哪里想到老师竟然薄情如己,顿时大怒,说道:“您要是不管,我就……我就……我就退学!”   盛怒之下,理智长存,对于令全世界都高山仰止的老师,宁缺想来想去,除了退学,自己找不到任何办法逼迫对方。   夫子听着这话更是大怒,痛骂道:“愚蠢的家伙,以后不要说是我的学生!昊天神辉乃是世间至明至暖的事物,这丫头既然随卫光明学了神术,哪里还用担心体内的寒气?哪里还需要我出手!”   宁缺心情骤然放松,又有些羞恼,说道:“那您直说不就结了?还非得说这么多废话来调戏我,调戏人会死人的!”   夫子气的胡须乱飘,说道:“居然还敢反驳!我活了几十个你的岁数,就算不论辈份,尊老这种事情难道也不懂……”   二师兄是严肃守礼之人,看着这对师徒毫不讲究的用言语互殴,表情早就变得极为难看,只不过明显可以看出,老师很享受这种争吵,所以他只好紧紧闭着嘴,然后用杀人的目光冷冷盯着宁缺。   大师兄也看不下去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插话转了话题,看着宁缺说道:“小师弟,听说你在长安城里买了一大片宅子。”   “是的。”宁缺回答道。   大师兄没有再说什么,低头食草莓,抿冰砂。   ……   ……   雁鸣湖畔宅院花厅里,叶红鱼拿着木梳,面无表情梳着头发,原先身上那件青衣道袍还在晾晒,她现在身上穿着件很寻常的唐女夏服,乌黑秀丽的长发倾泻在右肩,较诸以往要显得柔弱可亲很多。   宁缺看着她说道:“如果你拒绝,我能理解。”   叶红鱼停止了梳头的动作,看着他微嘲说道:“我能理解你为什么希望我拒绝,如果我进了书院二层楼,哪里还有你得意的可能?”   宁缺说道:“随便你怎么想。”   叶红鱼说道:“能够成为夫子的学生,是每个修行者最大的梦想,是最大的诱惑,对于我,也不例外。”   宁缺感觉很遗憾,在心里叹了口气。   叶红鱼静静看着手中的木梳,说道:“但是很遗憾,我只能拒绝。”   宁缺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我也很遗憾……能知道为什么吗?” 第二百五十一章 总有群星坠落的那时   宁缺笑的很开心。   叶红鱼却觉得他的笑容很可恶,神情冷淡问道:“你还能笑的更开心些吗?”   宁缺说道:“如果你愿意看。”   叶红鱼不再理他,说道:“先前便说过,能成为夫子的学生,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然而数十年内,西陵神国与唐国必然有一战,我身为神殿中人,如果拜在夫子门下,当战事起时,我将如何自处?”   宁缺没有想到她说出的竟是这样一个理由,皱眉说道:“隆庆当年也曾经试图入书院学习。”   “我不是隆庆这等废物,我很清楚自己对于神殿的重要性,更清楚在那场战争之中,我将要扮演的角色。”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我也不是陈皮皮那个白痴,根本想都不想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麻烦,便从观里逃出来,逃进了书院后山。”   宁缺说道:“就算如此,你大可以旁观。”   叶红鱼说道:“我信奉昊天,我的生命属于道门,当那场壮阔战争拉开帷幕之后,我如何能够旁观。”   从少女口中不断听到战争战争战争,宁缺实在是有些无法适应,心想难道你竟是个战争狂人?   他忍不住微嘲说道:“生命属于道门,那你为什么还从神殿跑了?如果有人要杀你,你应该引颈就戳才是。”   叶红鱼说道:“神殿不代表道门,神殿里的人更没有资格代表昊天的意志,至少无法全部代表,而且我离开,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去的。”   “很实在的话。”   宁缺点了点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可是既然你将来有可能是我大唐最强大的对手,那我为什么现在要把你收留在长安城里?”   叶红鱼说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我决定,如果以后你在战场上成为我的敌人,我饶你一次不杀。”   宁缺摇头说道:“听上去似乎有那么点意思,但仔细研究,发现还是相当的不靠谱,战争这种事情,不是你想来,想来便能来,我大唐与西陵之间已经和平了无数年,就算将来可能会起争端,也不见得要打仗,就算要打仗,我怎么看也不可能在我们活着的几十年里打,所以说来说去,你给我的这些报酬,都是些镜中花水中月。”   叶红鱼微微蹙眉,像看着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难道你没有发现最近数十年修行界的变化?”   宁缺完全无视她的目光,很诚实地回答道:“我进修行界才两年时间不到,哪里在意过什么变化。”   “如果你看过西陵教典或是一些历史典籍,对修行界的历史有所了解,应该便能知道,修行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过往千年间,能够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数量极为稀少。”   宁缺说道:“现在也不多。”   “但相对当年已经多了很多。”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从书院轲先生开始,世间的修行者前仆后继,不断向着知命甚至知命以上攀登,像莲生神座那一代的人物不用提,便说如今,大先生二先生,还有陈皮皮那个家伙,西陵神殿诸多强者,七叶以及我哥哥,佛宗二寺,道门无数观,晋入知命境的人数已经不少。”   “我现在虽说境界受损,但进入知命境也是必然的事情。”   叶红鱼像说白菜应该炒不应该用水熬一般理所当然说道。   宁缺摇了摇头。   她看着他继续说道:“像你这般资质差劲,悟性愚钝的家伙,进境也是如此之快,想来终有一刻你也能知命。”   “你究竟想说什么?”宁缺不解问道。   “修行界的整体实力境界,在这数十年里一直在不断地提高,虽说最顶端云上,还是那些前代强者,但在大地之上,已经涌现出如繁星般的新一代强者。”   叶红鱼说道:“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定数,昊天命轮早已安排好了它们的位置,为什么会涌现出这么多的强者?我现在说不出什么道理,我只知道繁星拥挤在一片星空里,必然会冲撞彼此侵袭,如此多的强者出现在人世间,那么总需要战争来抹去其中稍弱的那些。”   听着这番话,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并没有完全接受叶红鱼看似冷静实则狂热的推论,但内心深处也隐隐觉得,修行界似乎确实要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关心别人的命运,但昊天既然让我成为繁星里的一颗,那么我就一定要成为当中最明亮的那一颗。”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如果将来真有刀兵相见的那一天,那么无论是你胜还是我胜,我们再来看着陨落的满天繁星回忆吧。”   ……   ……   叶红鱼拒绝进入书院的理由,在宁缺的心中留下了一道影子,那道影子不是阴影,只是隐隐约约指向着前方某些山峰奇景,并不让他觉得警惕而不安,反而让他像叶红鱼一样,对未知的将来生出了无限渴望。   只不过他必须把那道影子深深藏进心底,因为现在的他,有很多更紧迫的事情需要处理。   今日在书院后山,大师兄最后问了一句关于雁鸣湖畔新宅的事情,宁缺随意应了声,大师兄便没有继续再问。   那番对话看似很随意,宁缺却知道绝对不是如此。   从荒原到长安,大师兄虽然一直没有明言,但宁缺已经开始确定,他知道自己与夏侯之间的故事,就算不知道十几年前的那些故事,也知道最近这两年的故事。   大师兄知道他想做什么,他甚至确定大师兄已经隐约猜到自己买下雁鸣湖畔那片宅院的用意。   只不过无论是大师兄,二师兄,还是老师,书院后山的人们对他的行为都保持着沉默。   书院首重唐律,大师兄不会赞成宁缺的做法,比如城门郎黄兴和于水主被刺杀,只不过现在没有证据指向他。   宁缺知道自己做的决定,并不符合书院的理念。   让夏侯解甲归老,是大师兄代表书院与之达成的协议,割断过往的种种,抹去魔宗西陵的那些旧故事,让世间平稳地向着未来前进,是对大唐帝国最好的选择。   很遗憾的是,那永远无法成为宁缺的选择。   ……   ……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陈皮皮带着唐小棠再次来到雁鸣湖畔,他看着那两扇破开大洞的院门,有些迷惘然地挠了挠头,说道:“这是怎么了?”   之所以再赴雁鸣湖,是因为经过一天一夜的苦苦思索,他自认已经想清楚了那些事情,可以勇敢而无畏地回答宁缺在莲田舟中提出的问题,他急着要在宁缺身前展露自己忠贞不二的风采,也没有太过关心院门的破损。   既然院门破了,自然不需要等着主人来开门,陈皮皮伸出肥腿一通乱踹,把本来就很破的门踹的更加破烂,踹出刚刚容人通过的空间,然后小心翼翼牵着唐小棠的走了进去,唐小棠心想自己练的是明宗神功,这些木茬子就算把你一身肥肉刺出八千个洞,也不能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哪里用得着这般小心。   想是这般想的,但小姑娘却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老老实实任由陈皮皮牵着手,向庭院里走去,雨后的空气是那般的清新,两根乌黑亮丽的长辫在清新的风中摇个不停。   走过雨廊,便遇着了桑桑,陈皮皮要与宁缺说的事情,不好意思让唐小棠听见,便让桑桑带着唐小棠去湖边捉青蛙,桑桑领着唐小棠向湖堤走去,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回头望去,却只见陈皮皮已经入了正厅。   迈过门槛,陈皮皮看着餐桌旁有个穿着侍女服的少女正在喝稀饭,好奇问道:“新请的婢女?”   宁缺抬头愕然看着他。   陈皮皮不待他回话,毫不客气地坐到桌旁,轻击桌上那只瓷碗,对旁边的布衫少女说道:“给爷盛碗粥。”   他看着宁缺说道:“我就说嘛,湖边这么大一片宅子,你不请十个八个丫环怎么能行?”   那位穿着侍女服的少女,竟是真的起身去替陈皮皮盛粥,宁缺端着粥碗,脸上的神情异常精彩。   “爷,您的粥。”   那少女把粥碗轻轻搁到陈皮皮身前,说话很谦卑,但语气却很冷淡,或者说是冷漠冷酷。   陈皮皮听着声音微微一怔,抬起头来一看,发现一张清丽动人的面容映入眼帘,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宁缺捧着粥碗,便准备去找个角落躲起来。   昊天道门两大天才,如果要在自家宅子里大打出手,他如果不想死,那么就不要管这些昂贵的家俱会变成什么模样。   “你这丫环长的还真漂亮!”   陈皮皮赞叹不已,然后拿起粥碗开始喝粥,口齿不清说道:“花多少钱买的?”   宁缺张着嘴,半晌后声音微涩说道:“我可买不起。”   陈皮皮端详着那丫环的美貌,越看越是喜欢,越看越是觉得有些怪异,蹙眉说道:“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在桌旁喝粥的少女,自然便是叶红鱼,只不过她那身青色道袍,染着千里风霜灰尘,又被骤雨淋湿,昨夜被桑桑拿去洗了,一时不得便干,所以便穿了件桑桑的侍女服,虽说显得有些小,但却显得愈发怯弱诱人。   叶红鱼看着陈皮皮平静说道:“十年前,都是爷你给我盛粥,你怎么就忘了呢?”   噗的一声!   陈皮皮把嘴里的小米粥全部喷了出去!   即便是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刻,他依然强行扭转了胖胖的脖颈,确保粥不会喷到叶红鱼的身上。   由此可以想见,他对某人本能里的畏惧到了什么程度。   然后他凄厉地怪叫一声,整个人向着空中飞去,撞到粗重的横梁上,又像个皮球般撞回地面,没有丝毫停顿,挟着呼啸破风之声,冲出了正厅。 第二百五十二章 都有不堪回首的童年   雁鸣湖畔的宅院虽然没有完全推倒重建,但也翻新了不少地方,正厅花厅和书房便是全部新修的,厅上那根粗重的横梁,被粉刷一新,按道理应该不会积太多灰尘,然而此时却纷纷扬扬落下尘雨来,实在令人难以想像,陈皮皮先前像受惊的肥兔子般弹向空中时,究竟把横梁撞的有多狠。   宽敞的正厅里已经看不到那个胖乎乎的人影,风却依然缭绕其间,坐在桌畔的宁缺,捧着粥碗,感受着身上脸上的湿粘,恨不得把碗扔到地上。   且说陈皮皮横掠疾飞出了正厅后,双袖疾拍,嘴里不停发着怪叫,就像一只向着食物高速冲刺的肥鸟,脚不沾地,带着一路烟尘向着湖堤冲去,如果他这时候能够冷静下来,一定会发现在恐惧的压力之下,自己的修为境界似乎都有所提升,掠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   唐小棠和桑桑正在湖畔摘着柳枝玩,两个姑娘就像真正的小朋友那般,咿咿呀呀唱着小曲,显得幼稚又是可爱。   陈皮皮掠到唐小棠身旁,停下脚步,伸手捉住她的手,说道:“走!”   唐小棠睁大眼睛看着他问道:“去哪儿?”   陈皮皮的回答极为罕见的简洁有力:“回书院。”   “为什么?”唐小棠更是觉得不解。   陈皮皮颤声说道:“这片宅子里有妖怪。”   如果是刚刚浸入爱河的普通小姑娘,在这时候大概不会想着去思考伴侣说的话是否可信,有没有合理性,而会本能里扮演着怯弱,随之而去。   但唐小棠不是普通小姑娘,立誓成为世界上最强大女人的她,听陈皮皮说宅子里有妖怪,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眼睛骤然明亮起来。   她高兴说道:“有妖怪,那就要打呀,逃什么逃?”   陈皮皮看着唐小棠在湖风里摇晃的辫子,苦恼到了极点,他想要逃,却又偏偏要落脚,因为唐小棠都不逃,他哪里有脸逃?   这时候,宁缺和叶红鱼从正厅侧门循着近路,向湖畔走来。   唐小棠看着宁缺身边那个穿着侍女服的漂亮女子,有些困惑,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睛,确认真是叶红鱼,不由大感惊讶,本来就已经很明亮的眼眸瞬间变得更加明亮。   比湖里那轮日头更亮。   她缓缓握紧拳头。   陈皮皮赶紧拦在她身前,说道:“冷静,再冷静一些。”   宁缺走到二人身前,看着陈皮皮那卑微的模样愈发恼怒,嘲讽说道:“冷静?我觉得场间就师兄你最没资格说这两个字。”   陈皮皮从来都是不愿在宁缺面前吃亏的主儿,更何况现在是在唐小棠面前,他更不肯落了面子,男子的虚荣或自尊成功地稍微减轻了一些恐惧感,他转过身盯着宁缺的眼睛,却也是死也不肯看他身旁的叶红鱼一眼。   “我哪里不冷静了?”   宁缺叹息说道:“确实不是不冷静,你是在怕……我就不明白你究竟在怕什么,这里是长安城,又不是西陵。”   陈皮皮有些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站姿,死死盯着宁缺,依然不肯有丝毫偏移,似乎想以此说服自己他身边的叶红鱼并不存在,只可惜微颤的声音还是暴露了他此时的真实情绪:“怕……我怕……什么?谁怕了?”   宁缺指着自己脸上身上的小米粥,大怒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不怕你会喷饭?你不敢喷她脸上,难道就要喷我脸上?”   唐小棠这才注意到宁缺脸上身上满是微黄色的小米粥,看着有些恶心,然而一想又觉得好生可笑。   桑桑赶紧走上前去,从袖中取出手帕,替宁缺擦脸。   宁缺接过手帕,恼火说道:“我自己来,你可别沾这家伙的口水。”   桑桑转身看着陈皮皮,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陈皮皮看着自己喷到宁缺身上的稀粥,本就已经尴尬窘迫到了极点,这时候看着桑桑叹气,更是恨不得跳进身旁的雁鸣湖里。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你要跳进湖里,湖里的鱼会被你压死很多,而且跳进去再想爬上来便难了,到时候会更丢脸。”   陈皮皮看着她美丽的容颜,欲哭无泪,心想都已经这么多年没见了,你怎么还能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唐小棠看着他不解问道:“你不会真想跳湖吧?”   陈皮皮很老实地点了点头。   叶红鱼有些吃惊,说道:“你比小时候倒老实了不少。”   陈皮皮羞恼相加,鼓起勇气反驳道:“我小时候哪有不老实?”   叶红鱼平静说道:“你小时候偷看过我洗澡。”   ……   ……   全场俱静。   湖水亦静。   堤上的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晃。   风不静。   ……   ……   唐小棠抬头看着陈皮皮说道:“好看吗?”   陈皮皮老实地点点头,说道:“好看。”   唐小棠说道:“所以你才会看着她就跑?”   陈皮皮又点点头。   唐小棠想了会儿后说道:“那你就上她当了,我和她打过架,知道她可是个女流氓,说不定当年是她故意骗你去看的。”   陈皮皮有些茫然,挠着头似乎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真相。   叶红鱼平静说道:“陈小胖,你也是这样想的?”   陈皮皮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说道:“虽然我们都很清楚,你当时确实是在想办法赶我走,但偷看你确实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当时也没有想别的事情,就是想羞辱一下你。”   然后他赶紧补充了一句:“因为你那时候在观里经常羞辱我。”   唐小棠转身向湖堤那头走去。   陈皮皮急了,说道:“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她也不大啊。”   宁缺的目光落在叶红鱼的胸口,心想几年前那里有多大?   叶红鱼感觉到他的目光,微怒。   宁缺咳了两声,看着陈皮皮感慨说道:“原来你们二人间竟有这样一段过往,那我可帮不得你,虽然说师兄你那时候年纪还小,但这等丑陋行迳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桑桑仰起小脸,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小时候你去偷看那些姐姐们洗澡,都让我在女澡堂外给你望风……”   宁缺脸上露出尴尬神情,很自觉地走到了陈皮皮的身畔。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夏意浓时人疲惫   唐小棠沿着湖堤向木栈走去。   宁缺被桑桑在揭掉老底之后,虽然自觉地与陈皮皮站成了狼狈的姿态,依然难免老羞成怒,以担心的理由把她赶去陪唐小棠。   湖堤柳荫下只剩下了三个人。   陈皮皮看着逐渐远去的唐小棠,无奈喊道:“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情生气吧?”   唐小棠没有转身,清脆明亮的声音在湖水上回荡。   “我生气的不是这件事情,是你看着她就要逃跑,我都不怕她,你已经是知命境的家伙,居然还这么怕她,真的很丢脸。”   自幼在与雪原巨狼和热海凶鱼战斗中长大的小姑娘,从脚上的鞋到臀后摇荡的黑辫,每个细微处都充满了乐观的战斗精神,她很难理解陈皮皮的恐惧从何而来。   陈皮皮低头想望向自己露出前襟的脚尖,却只能看见自己圆鼓鼓的肚子,不由一阵神伤,沉默很长时间后低声说道:“从小到大,我的境界一直都比她高,但真打起架来,我永远打不过她。”   宁缺同情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知道她在我这儿?”   陈皮皮看了一眼柳荫下的叶红鱼,恼怒说道:“如果知道我怎么会过来。”   宁缺不解问道:“师兄没有告诉你?”   陈皮皮摇了摇头。   宁缺啧啧感慨说道:“真是一群坏人。”   叶红鱼从那棵柳树下走了过来。   陈皮皮转身向那棵柳树走去。   二人擦身而过,叶红鱼唇角微翘,问道:“不叙叙旧?”   陈皮皮头也不回,挥手说道:“以后再叙,以后再叙。”   宁缺感慨说道:“看来他真的是很怕你,连日后再叙这种他最喜欢的无耻的双关调戏话都不敢讲。”   叶红鱼懒得理会这个无耻的家伙。   她要说的话与陈皮皮无关,更没有什么江湖小儿女的情趣,目光微寒说道:“书院居然会收留魔宗余孽。”   宁缺早就想到修道如痴的她,看见唐小棠这个魔宗少女后会有何反应,微笑问道:“你有什么意见?”   这句反问显得有些嚣张。   宁缺在道痴身前,没有任何嚣张的资格,但这半年时间,他知道了小师叔入魔的历史,亲身体会了老师和师兄们对于自己入魔的无视,大概明白了书院的态度,而书院绝对有嚣张的资格。   叶红鱼神情冷漠说道:“既然事涉书院,我有没有意见,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但你们想过没有,这件事情要传出去如何?”   宁缺说道:“就算传出去又如何?只要书院不承认,谁能有证据?难道西陵神殿还敢派人进书院后山搜人?”   “世间无数虔诚的昊天信徒,并不需要证据,只需要神殿一句话。”   叶红鱼说道:“西陵神殿或许不在夫子的眼中,但无数虔诚信徒的议论与愤怒,便是夫子也不好处理,总不能把世人全部都给杀了。”   “如果神殿真的让世人相信书院收留魔宗余孽,那么昨天你对我说的战争便会提前到来,而这肯定不是神殿想看到的。”   宁缺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说道:“老师和师兄既然让陈皮皮带着唐小棠过来,便没有想着要瞒你,他们就是要让你知道这件事情,然后想让你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便是知道,前面加个不字,不代表就真的能当作不知道。”   “既然你忠诚于昊天道门,那么你就应该知道,你现在装作不知道,对昊天道门对书院都是最好的选择。”   叶红鱼低头看着湖堤上的青石缝和缝里那些青色的灰泥,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说的有道理。”   然后她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宁缺说道:“那她和陈胖子又是怎么回事?”   宁缺看着湖心舟中的那个魔宗小姑娘,看着沿着湖堤追赶呼喊,说着无聊笑话的胖子,心头忽柔,说道:“这件事情请你也当不知道吧。”   叶红鱼站在他身旁,看着那幕有趣的画面,眼眸里没有流露出一丝笑意,脸色十分凝重,并且显得越来越冷。   “如果你知道陈胖子的身世,那么你就应该能想到……道门一旦知道这件事情,世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   ……   雁鸣湖畔没有暴发一场新生代强者的大混战,陈皮皮和唐小棠傍晚时分便回了书院,没有与叶红鱼再见面。   用完晚膳之后,叶红鱼很有礼貌地对桑桑道谢,并且很真诚地表达了赞美,然后捧着晒干的青色道袍回了自己的客房。   “看来她在西陵神殿这半年的日子过的不怎么样。”   宁缺看着消失在回廊处的背影说道。   桑桑一面收碗,一面随意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宁缺看着桌上那些菜汁狼藉的碗盘说道:“这么难吃的菜,她居然吃的这么高兴,还对你连声道谢。”   桑桑有些不安说道:“我就说还是应该让我来做,现在她以为这些菜是我做的,肯定心里想我的厨艺很糟糕。”   宁缺说道:“你是我的侍女,就只能服侍我一个人,凭什么去伺候那些外人?再说了,你是光明神座的继任者,在西陵神殿的身份地位可比她要高,要服侍也应该是她来服侍你。”   桑桑没有说什么,给他泡了壶酽茶,自去洗碗。   宁缺坐在窗边花架旁,端着茶壶看着红云渐墨的天边,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他在思考一些问题。   书院后山的人们为什么要让叶红鱼知道唐小棠的存在?难道说真是嚣张到了极点的宣告?还是说提前通知西陵一声表示尊重?   想来想去,想到手中的酽茶渐凉,宁缺依然想不明白,直到最后,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后山里的人们,无论老师还是大师兄二师兄,基本上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都没有成为大阴谋家的潜质——之所以让陈皮皮带着唐小棠来湖畔走上一遭,大概只是简单地想通过叶红鱼,告诉陈皮皮的家人吧。   ……   ……   此后数日,雁鸣湖畔一片安静,落了两场雨,暑意被腰斩了几分。   叶红鱼整日都把自己关在客房里,除了吃饭的时候,基本上看不到人影,也不知道她在那间幽暗的客房里做什么。   当她坐在桌畔捧起饭碗时,变得愈发沉默,宁缺更是注意到她的眉眼变得越来越憔悴,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不由暗自警惕。   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夫妇来做了一次客,在参观完湖畔宅院后,学士夫妇二人很是满意宁缺的手笔,发现宅子里连个婢女都没有,更是高兴,心想自家女儿极受宠爱,今后的日子应该会很幸福才是。   离开之前,曾静夫人抱着桑桑好一番感伤,把宁缺好生表扬了一番,叮嘱她多回学士府,第二天便送了十几个管事丫环过来。   看着院里那些面容普通,神情木讷的婢女,宁缺哪里猜不到学士夫人在想什么,不禁有些好笑,心想如果不是叶红鱼没有出席晚宴,让曾夫人看见如此美丽动人的少女寄居在此,想来便不是如今这情形了。   湖畔的宅院极大,即便多了十几名管事婢女,依然丝毫不嫌拥挤,甚至都感觉不到多了这么些人,桑桑又不习惯被人服侍,所以管事婢女大多都在宅院偏僻处活动,花厅书房一带依然清净。   日子缓慢的流淌着,盛夏愈盛,湖风渐燥,蝉鸣愈噪,雁鸣湖畔宅院里依然是三个人吃饭,两个人生活。   叶红鱼依然像个幽魂般,终日呆在幽静的客房里。   某日宁缺从书院回来,冲了个凉水澡,向正替自己擦拭身子的桑桑问了两句,知道叶红鱼今天竟是连晚饭都没有吃,不由神情渐异。   宁缺一向佩服甚至敬畏这个少女道痴,在他看来,整个世界毁灭的时候,大概也只有像自己和道痴这样的人才能活着,而且他不认为自己和道痴之间有任何友情之类的东西,所以丝毫不关心她的死活。   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自闭成一个白痴。   因为那样太可惜了。   ……   ……   蝉鸣阵阵,一声高过一声,雁鸣湖畔的客房邻着栈桥,隐隐可以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湖水拍岸噬柱的声响。   宁缺沿着石径走进幽静的别院,轻轻敲响房门。   房内响起一些声音,似乎是在整理。   房门打开,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依然美丽却格外苍白的脸。   满天繁星向院落里洒下银晖,少女显得愈发憔悴。   宁缺吃了一惊,问道:“你病了?”   “你才病了。”   叶红鱼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找我有什么事?我正在忙。”   宁缺没有理她,直接走进房中,四处打量一番,没有发现她在修行什么魔宗秘法比如饕餮大法的痕迹,然后他注意到床铺上依旧平整如新,似乎这些天根本就没有人睡过一般,不由吃了一惊。   “这些天你都没有睡觉?”   “冥想足以补充精力,睡觉多耽搁时间。”   “冥想是冥想,睡觉是睡觉,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明白这件事情的人,你究竟想做什么?你究竟急着做什么?”   叶红鱼声音有些虚弱,说道:“我说过,我离开西陵来长安城就是需要一些时间,时间对于现在的我很重要。”   宁缺转身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虽然我不在乎你的死活,我也知道西陵神殿肯定有些大人物想你去死,但你毕竟是道痴,如果让你就这么死在我家里,肯定会有大麻烦,我不想惹麻烦。” 第二百五十四章 我们一起修行吧(上)   暑意正盛的夏夜里,星光如雪,也不可能平凭几分凉意,叶红鱼苍白如雪的脸色和冷淡如冰的声音,却让人感觉她整个人仿佛不在湖畔的庭院客居里,而是在大雪纷飞的凛冬中。   “我不会死,所以你不会有麻烦,我只是需要时间修行。”   宁缺心想果然如此,只是不知道她从神殿带走了什么了不起的修行秘诀,轻声说道:“一个人单独修是修,双修也是修,如果你遇着什么门槛,不妨与我一道参详参详,说不定对你会有所帮助。”   叶红鱼冷漠说道:“你会这般好心?”   宁缺面不改色说道:“双修或者能双赢嘛。”   叶红鱼平静说道:“你自己说过,陈皮皮都不敢用这等下流话来撩拨羞辱我,没想到你却是这般无聊之人。”   宁缺怔了怔,说道:“我先前说的话何处下流?”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发现一丝羞愧和窘迫,心想双修之法是神殿教典里的不传之秘,莫非这家伙真不知道?   不过在荒原天弃山脉里,她见过宁缺太多无耻冷血的表现,所以她也不会确信这一点,转而说道:“你是夫子的学生,何必从我这里偷师?”   “我说过不是想从你这里偷什么,只是互相参详。”   宁缺稍一停顿,笑着说道:“好吧,我确实想从你这里学些什么,书院虽说什么都有,但却没有神术方面的典籍。”   “你会神术。”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在大明湖畔,我见过你的万丈金光。”   叶红鱼说道:“神术是昊天道门不传之秘。”   宁缺说道:“桑桑是光明神座的继任者,她有资格学神术,只不过光明大神官死的太早,她有很多地方没有学明白。”   叶红鱼微微皱眉。   宁缺说道:“你在担心什么?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怕我家桑桑将来成为西陵年轻强者里的第一人?”   叶红鱼说道:“激将法?”   宁缺说道:“是。”   叶红鱼说道:“既然知道是激将法,我为什么会同意?”   宁缺微笑说道:“因为你是最强大的道痴,你会担心被桑桑超过吗?”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我从来不担心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   宁缺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同意?”   叶红鱼思忖良久后,问道:“你拿什么来换?”   宁缺很认真地回答道:“房租。”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我还是低估了你。”   宁缺问道:“无耻程度?”   叶红鱼点了点头。   宁缺转身向客房外走去。   叶红鱼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说道:“你不能旁听,她不能告诉你。”   宁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以夫子人格发誓。”   ……   ……   没有能够发现叶红鱼的秘密,没有能够从那个秘密里挣些好处,这让宁缺感觉有些遗憾,不过他相信,只要这个道痴继续在长安城里住下去,他总能找到机会。   躺在大床上,他像过去十几个夏天里那般,抱着桑桑洁白如莲、又冰凉如寒玉的小脚丫,享受着只有他能享受的清凉夏日。   “我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答应,不过这是一个好机会,我所见过的西陵神殿的人里面,就这个女人能让我感到几分佩服,神术修行到什么程度无所谓,你身体里的寒症相信能更快驱除。”   桑桑觉得脚有些痒,蹭了蹭,轻轻嗯了一声。   宁缺看着窗外银白的星光,听着声声浪的蝉声,忽然觉得怀里的小脚丫子热了起来,心境却是平静恬美至极,暗自想着自己曾与书痴同游,如今与道痴同住,隆庆不知生死估计已死,花痴也许会来报仇,说不定可以化仇为友,那么天下三痴便都与自己有了关系,定然是一段佳话。   正自得意,眼前窗外银白的星光忽然间变成了长安城冬天朱墙前的那些鹅毛大雪,他想起了雪中那个黑发如瀑、眉眼如画的女子,不由心生惘然。   从小到大,桑桑一直能感知他最细微的情绪,只不过片刻沉默,她便察觉到宁缺此时的心情有些异样,好奇问道:“在想什么呢?”   宁缺捏了捏她的小脚丫子,说道:“没什么。”   他心想,连意淫都有些困难的人生,未免有些无奈。   ……   ……   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反正叶红鱼同意了与桑桑一同修行神术,虽说桑桑在神术方面的天赋与潜质,早已得到了光明大神官和天谕大神官两位神座的承认,但她毕竟前十五年的岁月都消磨在做饭洗菜擦桌这些事情上,论起对道门神术的理论认知和道痴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桑桑有些紧张走进了幽静的别居,然后那个安静了很长时间的屋内,光明渐作,庄严气息随风四溢,好在是盛夏白昼,并不是太过显眼。   当天夜里,宁缺和桑桑在床上认真地讨论了很长时间,在确定自己确实没有修行道门神术的天赋之后,他决定还是要尊重一下夫子的人格,从那之后再没有询问桑桑,也没有尝试去偷窥。   当桑桑再次走入别居时,他就站在种着数株梅花的庭院间,安静等待,夏时梅花自然不会开,老枝弯曲自有别样美丽,正如他此时的心情,虽然自己没有从这件事情里觅得好处,但桑桑能有好处也一样美好。   又是当天夜里,叶红鱼端着碗白米饭在吃,忽然她抬起头来看着宁缺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小侍女的修行天赋有多高?”   宁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很高,但不知道具体多高。”   叶红鱼平静说道:“非常高,高到如果我是你,想着自己的侍女修行天赋竟然比自己高这么多,一定会羞愧到去撞柱。”   宁缺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洗澡的时候又没有被人看光光,贞洁仍在,何在学那些妇人在衙门里玩撞柱的把戏。”   叶红鱼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一定会杀死你,哪怕引起西陵与唐国之间的战争也在所不惜。”   宁缺倒吸一口凉气,感慨说道:“原来我现在已经这么重要了?”   ……   ……   与桑桑共同参详神术,并没有对叶红鱼的生活带来更多改变,她还是长时间留在客房内,依然沉默,专注甚至有些痴狂地继续着她的修行,借着天光对着那张在纸间撕下的剑发怔,偶尔走出客房,则是在别居庭院里对着天穹喃喃自言自语,抚着弯曲的老梅若有所思。   她脸色愈发苍白,眼眸愈发明亮,神情愈发憔悴,却依然专注坚毅,旁观这些发生的宁缺,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有个道痴的称号。   只有修道如痴这四字,才能形容这位少女道士。   很自然地,宁缺想起了书院后山里的人们,想起了人生如题各种痴这句话,想起了自己登旧书楼,进后山,悟符道,甚至更早一些的书道冥想岁月,感慨想着果然都是相同的人,不由心生戚戚。   他忽然向梅树旁的叶红鱼走去。   “虽说修行确实需要痴劲,但一味苦修,终究不是道理,我有过一些经验,放松一些,反而能够看到壶外青天。”   叶红鱼转过身来,看着他平静说道:“你哪里来的骄傲和自信,来判定我这十几年的修道生涯里,还没有逾过你所说的那一关?”   宁缺说道:“但你至少现在可以再尝试一下。”   叶红鱼微讽说道:“怎么尝试?带我去道观旧寺拜山?还是像带莫山山一样带着我在长安城里欣赏风光?还是双修?”   宁缺微显窘迫,不是因为双修这个词,而是因为对方提到了书痴,待心情平静后,他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们打一架。”   听着这个提议,叶红鱼眼眸微亮,对于她这个道痴而言,这个提议着实有些符合她的性情,微笑说道:“你敢和我打?”   宁缺很诚实地说道:“你现在修为境界下降的厉害,而且这些天心神损耗很大,如果要战胜你,现在似乎是好机会。”   叶红鱼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所以为的战斗,都以生死为线。”   宁缺说道:“彼此彼此。”   叶红鱼说道:“你真相信我弱了?”   宁缺静静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也许你的洞玄下境只是假象,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连你都不敢挑战……”   说到这里,他笑着闭嘴,在心中默默说道,如果连受伤堕境的你都不敢挑战,自己又凭什么去挑战那个强大的敌人?   ……   ……   符纸飞舞在幽静的庭院里,悄无声息附着在上面的浩然气,瞬间变成磅礴的天地元气,扰的庭院里一阵狂风大作。   一根青色的衣带,便在狂风之中灵动游舞,就像是一柄百炼而成的秀剑,又像是一条在透明湖水里自在游动的鱼。   别居粉墙后的柳树一阵摇晃,阴影时聚时散,雁鸣湖上波纹密集而起,似极了陈皮皮迎风而立时的那张脸。   风停。   院中的梅树早已断成数千段碎枝,被那两道强大的气息碾压成一道直线,在庭院间青色的石板上,不偏不倚,不西不东。   宁缺在梅线的这头,叶红鱼在梅线的那头。 第二百五十五章 我们一起修行吧(下)   一道梅线,平分了夏日庭院与秋色。   叶红鱼静静站立,脸色愈发苍白,眼眸里却多了些鲜活的晶莹之意,乌黑的道髻被震散,垂落在肩头。   宁缺抬起手臂,抹掉唇角渗出的鲜血。   两个人没有分开生死,甚至连胜负都没有分出。   宁缺的脸上却满是笑容,即便是唇角被袖角擦长的那道血渍,仿佛都在跟着大笑,因为他很满意这场战斗的结果。   他没有用浩然气拟成的昊天神辉,也没有拔刀,只是用符术便让叶红鱼动用了本命道鱼,这点足以令他骄傲。   更关键的是,从在荒原雪崖上看到道痴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昊天道门的修道天才,便是他心中最深的阴影、最想追逐的目标,他一直以为自己距离对方还很远,然而今天却能与对方战成平手。   从渭城那个不会修行只会冥想,只会在冥想里做日梦的少年军卒,到现在能够与传说中的道痴分庭抗礼的书院入世者,宁缺一路走来看似顺风顺水,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当中蕴藏着多少艰难与汗水血水。   在这一刻,他不用去思考道痴受伤堕境的事实,他觉得自己理所应当觉得骄傲,他这时候只想骄傲。   然而叶红鱼并不想让他骄傲下去,看着地面面无表情说道:“你的进步确实很快,甚至比裁决司情报上进步的更快,也超出了我的想像,不过这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因为你连我的全力都无法逼出来。”   宁缺根本没有被她这句话打击,兴奋地不停挥舞着拳头,全然不管胸腹间的那道血腥微甜意,声音微沙说道:“你不适合学陈皮皮,斗嘴有什么意思。”   叶红鱼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他。   乌黑的秀发从她右肩滑落,很自然地垂成笔直的一束,就像是平滑落下的瀑布,看似柔软,实际上蕴藏着很大的力量。   她的神情宁静,双眉平直坚毅,目光凛冽。   宁缺神情骤然一凛,缓缓催动念力,体内那滴晶莹欲滴的浩然气凝露开始旋转起来,向着身体每一处输送着力量。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要不要再接我一剑?”   宁缺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请。”   叶红鱼解开青色道袍的领口,露出那片白皙的肌肤。   宁缺微微一怔。   在天弃山脉里,他最开始看见叶红鱼时,她便是一个穿着红色短裙,裸着笔直双腿,美丽诱人的少女,那时候的她,从来不吝于展现自己的美丽,然而他相信她也绝对不屑于用自己的美丽当作武器。   那她为什么这时候要解开道袍的衣领?   叶红鱼接下来的动作,更是令宁缺感到震惊无语。   她把手从领口处向下伸去,随着手的探入,单薄的青色道袍被崩的更紧,少女胸前的曲线毕露,美丽而令人心动,心惊动魄。   她从亵衣里取出一张小纸片。   小纸片很小,约两根手指粗细长短,边缘隐隐可见墨线,不知是被雨水还是少女汗水打湿,墨线有些模糊。   宁缺看着她指间薄薄的小纸片,仿佛能闻到上面的微暖体息。   “这是……剑?”   叶红鱼平静说道:“这是我此生所修最强的一剑。”   宁缺神情渐肃,说道:“我想看看。”   叶红鱼两指夹着小纸片,往前一送。   她此时站在梅线那端,与宁缺之间隔着数丈的距离,然而就是这样轻描淡写一伸手,指间的纸片仿佛真的到了宁缺的眼前。   宁缺看懂了叶红鱼往前送纸片的动作是凛冽到极点的拔剑动作。   接着他清晰地看到了纸片边缘的墨线。   然后他看到了一柄锋利到了极点、强大到了极点的剑。   那把剑没有外在真实的形状。   只有无穷无尽、仿佛大江大河自天上来的恐怖剑意。   那道剑意骄傲地横亘在庭院里,停留在碎梅之上,安静在叶红鱼的手中,喷薄刺向宁缺的眉眼,以无形之意凝成有形之伤。   宁缺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体内的浩然气骤然狂暴运转起来,然而那把剑来的太快,那道剑意来的太陡,剑势完全无视时间的区隔,瞬间笼罩住他全身,在他做出反应这前直接劈到了他的身上!   那片纸剑剑意凝成的剑势,并没有实际锋利的剑身,如浊浪涛涛直接拍了过去,剑势蕴藏的巨大的力量直接把他劈离地面,像只堕鸟般惨然向后疾掠,最终重重撞到别居院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新刷的墙灰簌簌然落下,露出里面的青砖。   宁缺箕坐在墙下,噗的一声喷出血来,墙灰落的他满头满脸都是,被血水一冲,在衣襟上流出道道沟壑,看上去惨不忍睹。   他艰难地抬手抹了抹胸前的血水,看着院子那头叶红鱼细细手指间拈着的那个薄纸片,眼眸里满是惊恐神色:“这是……什么剑?”   叶红鱼没有告诉他。   宁缺自然不知道,她指间拈着的那片指间,便是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将自己半生剑道所得尽数凝于粗劣笨拙笔墨间的一道剑意。   举世公认,道痴的修道天赋惊艳绝世,但她冥思苦悟了这么多天,依然没能完全悟透这把薄薄的纸剑,不过哪怕只悟透了其中的些许,纤指随意而出,便能让洞玄上境的陈八尺裂眼而盲,又哪里是宁缺能够抵抗的?   叶红鱼走过那道梅屑组成的线条,对着墙角的宁缺微微点头,说道:“谢谢。”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回到了客房。   宁缺扶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看着紧闭的房门,若有所思,他这时候已经能够确定,叶红鱼的秘密便是那把小纸剑,之所以会对自己说声谢谢,大概是先前那刻,她这些天的苦修终于借由今日一战有了些进展。   只是他想不明白,叶红鱼的境界确实已经堕到了洞玄下境,但既然在亵衣里藏着那片不知来历的小纸剑,只怕真实实力已经隐隐能够站到知命境的门槛甚至更远处,既然如此,为什么信奉力量的西陵神殿里还会有人要对付她?她隐瞒了实力?她隐瞒实力并且如此焦虑急切地想要获得更大的力量,究竟是为了什么?神殿里有谁值得她花这般大的心力去对付?   想到某种隐隐的可能性,宁缺早已忘了身上的伤痛,看着紧闭的房门震惊难言,心想道痴果然就是道痴,不止修为境界在自己之上,即便是想做的事情,原来也比自己要做的事情更加生猛。   ……   ……   别居一战后,宁缺和叶红鱼还共同参详或者说战斗了很多次,这两个修行界里最擅长战斗的年轻人,在庭院里战在莲田里战在柳荫下战在山崖间,越战越觉得是在与世间的另一个自己战斗,战的如醉如痴如狂。   只不过在后面这些场战斗中,叶红鱼再也没有用过那把薄薄的小纸剑,而宁缺却再也没有赢过她一场,好在所谓生死相搏终究只是战斗之前自我施压的借口,不然他即便有九条命也都会死透。   没有纸剑,宁缺居然还是胜不过道痴,而且连输了这么多场,如果换作一般人,大概早已会挫败至麻木然后自暴自弃,但他却丝毫没有这种情绪,异常珍惜与道痴实战的机会,并且从中不断学习。   宁缺很想再看看那把小纸剑,但他现在对叶红鱼的战斗中的道法变化更是敬佩,万法皆通是很强大的事情,更强大的是叶红鱼选择用何种道法应敌时的迅速和决然,似乎每当他起手之前她便已经猜到他会怎样做。   除了元十三箭没有动作,宁缺在这些天的战斗中使尽了手段,甚至有一次把浩然气拟成的昊天神辉都用了,却依然输的一塌糊涂。   此时再回忆去年在大明湖畔的战斗,叶红鱼用湖水凝成的冰鱼万片化解元十三箭的画面,宁缺确定这与计算无关,而是她的本能反应,不由觉得愈发可怕,这种本能反应在战斗中完全可以和相同境界的敌人拉开整整一个层次。   某个清晨,再输一场的宁缺,看着柳荫下的叶红鱼,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困惑,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在这些天的战斗里,叶红鱼也有很多收获,身体变得健康了不少,对那把纸剑的明悟也再次取得了进展。   而且她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宁缺不是她所遇见过境界最高的对手,却是她所遇见的最难缠的对手,这个男人不像普通的修行者那样,只会用飞剑符纸愚蠢的击来击去,而是会真正的战斗。   因为确认了这个事实,所以她顺便确认在书院二层楼弟子当中,宁缺要排进必杀名单的前三名,只在大先生和二先生之后。   但那都是将来的事情,她不介意宁缺现在变得更加强大,因为她有足够的信心,所以她决定教宁缺一些事情。   “你知道什么叫知命吗?”   柳荫覆着少女微显红润、回复美丽神采的容颜,一片清凉,连带着她没有一丝情绪的问话,也变得清凉怡人起来。 第二百五十六章 何以越境而战之?   两年前从渭城往长安城的旅途中,吕清臣老人曾经告诉过宁缺,什么叫做知命境,后来他进入书院,在某个夜晚离开旧书楼时,也曾经让陈皮皮展现过知命的境界,其时繁星覆野,湿地湖水中鱼儿悬停其间,仿佛琥珀中的静物,又仿佛是透明天空里的风筝,画面神奇异常。   “不再像洞玄境那般只在表面明白天地元气流动的规律,而是从本质上掌握了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能领悟世界的本原,清晰捕捉到昊天与自然万物间的联系,如此才能称为上知天命,真正的得道。”   叶红鱼说道:“晋入知命境,便进入大修行者的行列。连天命都能知晓,自然能感知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那么在战斗当中,无论敌人施展怎样的手段都无法超越他们的经验和感知,这便是知命境真正的可怕之处。”   宁缺看着湖水里的柳枝倒影,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但你现在只是洞玄下境,为什么我还和你战的如此吃力?”   “我曾经越过那道门槛,晋入过知命境。”   叶红鱼说道:“曾经见过,便无法忘却,所以哪怕我的境界不停跌落,但意识却停留在知命境内,你自然不是我的对手。”   湖堤上的柳枝随风轻摇,垂落的枝叶不时轻点湖面,泛起点点涟漪,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将水面上的倒影点成碎片。   宁缺看着摇晃渐碎的湖光柳影,声音微低问道:“如此说来,想要战胜一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必须要自己首先迈过那道门槛?”   “修行五境,壁垒森严。想要越境挑战,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基本上是很难发生的事情,但从感知到不惑,不惑到洞玄,如果拥有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一些帮助,偶尔还是会发生挑战成功的战例。”   叶红鱼说道:“比如去年在荒原雪崖上,你一箭射了隆庆,又比如我当年未入洞玄时,也曾经胜过天谕院一位洞玄中境的教习。”   “但知命境乃是修行道路上的真实巅峰,已脱尘俗,和下面四境间有难以逾越的沟壑,洞玄境中人,想要越境挑战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就如同是螳螂伸出前肢想要拦住道上行过的马车,注定要被碾压至死。”   宁缺看着湖面上追逐柳影的那些水爬虫,平静问道:“我只想知道有没有成功的案例?只要有一个就好。”   “如果你要把我和陈皮皮之间的战争看成真实的战例,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随时可以越境战胜他,但你应该清楚,这是特殊的例子。”   “除此之外呢?”   “西陵教典里从来没有洞玄境越境挑战知命境成功的战例。”   宁缺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失落。   叶红鱼看着他的神情,微显犹豫说道:“不过在教典记载之外,听神殿里老人们说过,轲先生当年修为未大成之前,曾经半途离开过书院一次,也就是在那次旅途中,还是洞玄境的他曾经战胜过一位知命境的强者。”   听着这段并没有真实佐证的往事,宁缺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他很清楚,无论是在修行天赋还是别的任何方面,自己和小师叔之间都有无限的差距,但至少以前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那么越境挑战成功的概念再如何小,也不至于像先前所以为的冰冷的零那般令人绝望。   他转身望着柳荫下的少女,问道:“武道巅峰强者和魔宗那些高手……应该怎么计算他们的境界?”   “武道巅峰本来就是起始于魔宗的概念。”   叶红鱼说道:“这种境界和知命境差相仿佛,只不过走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知命境说的是对天地的领悟与掌握,魔宗强者一味追求极致的力量,在体内另铸一方天地,根本不与身外的自然交流,妄图替代昊天行事,这种修行理念虽说邪恶狂妄到了极点,但必须承认也强大到了极点。”   宁缺看着少女渐现凛然神情的眉眼,忽然问道:“道魔不两立,我所见过的昊天道门弟子,无论你还是陈皮皮,当初一朝提起魔宗,便是恨到了极处,如今陈皮皮开始和魔宗的小姑娘谈恋爱,可我还是不能理解,神殿应该很清楚夏侯是魔宗余孽,为什么会允许他活着,而且活的如此风光?”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仿佛明白了他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也明白了他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寒冷和嘲讽情绪。   “西陵神殿代昊天牧守天下,需要力量,尤其是在唐国依然存在的情况下,神殿更加需要力量,而夏侯则是这数十年间,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之一。”   叶红鱼平静说道:“夏侯是一把可以开山斩海的大刀,无论神殿还是唐国,都想把这柄刀握在自己的手中,两方争夺数十年,才形成现在这等复杂的局面,尤其是对于神殿而言,夏侯这把刀非常好用,而且是锲在唐国甚至是军方最高层的一把刀,他们哪里舍得放手?”   炽烈的日光洒向长安城,风自湖南岸的雁鸣山间来,带着燥意,即便被湖水轻漾,柳荫降温,也依然让人觉得有些闷热。   湖堤柳岸间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宁缺看着叶红鱼正色说道:“我现在需要力量。”   叶红鱼沉默。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你现在需要时间,实际上也是需要力量。”   叶红鱼说道:“我不否认这点。”   宁缺说道:“你能不能帮助我?”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你拿什么来换?这次自然不能是房租。”   宁缺问道:“你要什么?”   叶红鱼说道:“浩然剑。”   ……   ……   一个是西陵神殿了不起的道痴,一个是长安书院夫子的新学生,无论是立场理念还是过往,都注定了叶红鱼和宁缺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哪怕一同修行,互相参详,心里想着的都是一朝为敌又该如何。   在这种情况下,按道理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去思考会从对方手中获得什么真正的好处,然而当宁缺问时,叶红鱼的回答是如此的快速,如此的简洁,仿佛她在心里已经思考了无数个日夜。   很有趣的是,宁缺似乎对此时的场景也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当他听到叶红鱼的要求后,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问道:“你出什么筹码?”   叶红鱼说道:“我的筹码你那天已经看到过。”   宁缺皱眉思考了很长时间,说道:“那筹码你有完全的自主权?”   叶红鱼说道:“既然他给了我,便是我的。”   宁缺看着她说道:“很遗憾,我的筹码是书院的,我没有完全的自主权,这件事情我需要回书院去问一下老师的意见。”   叶红鱼说道:“请便,我想不用我提醒你这件事情需要保密。”   宁缺点点头,离开雁鸣湖。   ……   ……   书院后山那间草庐四面迎风,好在山中植物茂密,又有云门阵法相掩,元气充沛而不知寒暑,庐内的风并不像雁鸣湖畔的风那般燥热。   夫子坐在蒲团上,左手拿着一卷书,右手执笔正在不停地抄写什么。   宁缺盘膝坐在案畔的蒲团上。   从来到书院后山,走进草庐,被夫子命令在旁等候,他在蒲团上已经枯坐了很长时间,案上那卷史书都已经向前走了两年。   中间他曾经尝试着开口说话,然而夫子却根本没有什么反应,依然专注抄着书卷,仿佛小徒弟的话只是庐外吹进来的风一般。   夫子把左手那卷发黄微旧的书卷很随意扔到案上,把笔搁到砚上,揉了揉了手腕,又伸了一个懒腰。   宁缺用最快的速度站起身来,从水盆中捞起毛巾拧干,递到夫子的手中,然后把案上那杯残茶倒掉,换了一盏热的。   “做事情,不能着急。”   夫子扔掉毛巾,端起微烫的茶杯,轻轻吹着面上的细沫,说道:“就像茶一般,太烫了怎么喝得下去?”   宁缺这时候一心想着怎么把叶红鱼胸前那张薄薄纸剑拿到手里,哪里听得进去老师的教诲,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道:“但这盏热茶,再不喝可就要凉了。”   夫子转身看着他,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你自己去喝那杯茶便是,何必还来问我?整个后山,你向来是最有主意的小家伙。”   这句话里隐着的教诲甚至是警告,宁缺想不听也不行,身体骤然微僵,苦着脸说道:“弟子没有茶钱,茶钱是书院和老师的,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我虽然有主意,但这么大一件事情,真不敢有主意。”   “什么是主意?”   夫子说道:“主意就是面对选择时你最终决定的那瞬间的心意,岔路口选哪个方向?换或是不换,你想怎么选?”   宁缺很老实、又或者说很不老实地反问道:“怎么选?”   夫子被这句话噎的险些呛着,恼火训斥道:“如此简单的事情,居然还要来烦我!你这个白痴!任何选择当然就是要选对自己有好处的!”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一夜观剑遂画之   山风灌入草庐,拂的纱幔乱晃,雾气从夫子手中握着的茶杯里冒出,然后瞬间消散,想来杯中的热茶也会凉的更快一些。   宁缺不是陈皮皮,脸没有被风吹出皱纹,但被夫子一通恼怒训斥,也不免显得有些愁苦,说道:“就是想请您看看,到底是好处多还是坏处多。”   夫子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摇头说道:“我年纪这般大了,哪有精神去想这些小事情,你自己觉得划不划算?”   宁缺认真说道:“从她提出这个要求后,我便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浩然剑确实是我们书院名头最响亮的剑道本事,但如果没有小师叔的浩然气,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完全不能外传的功法。”   夫子不置可否,说道:“继续。”   宁缺回忆着当初与叶红鱼在庭院别居里碎梅一战的画面,想着她当时指间拈着的那片纸剑,有些犹豫说道:“她拿的那把纸剑,虽然我看不懂,但确实很有意思,我甚至怀疑那很有可能是南晋……”   夫子蹙眉看着他,不悦说道:“简单点。”   宁缺老实说道:“我觉得划算。”   夫子很随便地说道:“既然如此,还犹豫什么,那就换。”   书院绝学浩然剑便被这样送了出去,夫子的神情是那样的无所谓,感觉就像是送出去了一棵已经蔫黄的大白菜。   宁缺有些无法适应场间的气氛,他犹豫片刻后,看着案后的夫子试探着问道:“老师,您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夫子拿着书卷,准备继续先前的事情,随意说道:“有什么好问的?”   宁缺带着希冀的神情问道:“如果我死了怎么办?”   夫子根本没有抬头,看着手中的书卷,等着新墨的融化,说道:“谁都会死,如果你死了,不用你提醒,我自会节哀。”   最美好的希望就此化为泡影,宁缺那颗被尸水浸泡的百毒不侵的强大的心脏,在听着老师如此不负责任,甚至冷淡寡情的话后,终于啪的一声裂成了两瓣,一瓣留给桑桑,一瓣化为幻想中的烈火烧了夫子的胡须。   ……   ……   宁缺先去了二师兄的小院,在瀑布声里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然后他去了那片藏着万卷书册的崖洞,最后他穿过云门阵走上旧书楼二层,在书架上抽出与浩然剑相关的几本剑诀功法,走到东窗畔请三师姐做登记。   取书的整个过程都很顺利,顺利地有些诡异。   夫子给了个极不负责的口谕,二师兄、读书人以及三师姐极为不负责任地根本不要任何信物,便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了他,以至于当他捧着那厚厚的好几本书籍时坐上马车时,依然有些没有醒过神来。   他心想按照今天的经历,岂不是自己可以随时随地从书院里偷出那些珍贵的修行书籍?如此说来自己这辈子倒是可以不愁衣食了。   回到雁鸣湖畔的宅院里,宁缺直接去了后院,把怀中厚厚几本书籍,全部扔到了书桌上,说道:“你要的东西。”   叶红鱼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微微蹙眉,便是她也没有想到,书院居然真的如此浑不在意地任由宁缺把这样珍贵的修行书籍拿了出来,她甚至有些怀疑这些书籍的真假,然而掀开封页一看,她便知道确实是真的。   宁缺发现她手中拿的那本是浩然剑初探,正是自己当初吐血入旧书楼观书时的那本,不由有些感慨。片刻后,他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看着神思已然开始沉浸在书籍中的叶红鱼,提醒道:“我的呢?”   叶红鱼抬手缓缓解开道袍领间的布扣。   宁缺盯着她手指的移动,便是他自己此时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期待那柄似乎蕴藏着无数玄机的纸剑,还是期待道袍下的白皙曼妙风光。   叶红鱼取出那张藏在亵衣深处的薄薄纸剑,却没有递过去,而是盯着宁缺的眼睛说道:“有两个要求。”   宁缺说道:“你说。”   叶红鱼说道:“这柄纸剑你只能看一夜。”   宁缺摇头说道:“不可能,除非这些修行浩然剑的书你也只看一夜。”   叶红鱼微微一笑,准备说些什么。   宁缺忽然想到,身前的少女道士乃是修行界里的天才,说不定真有像桑桑那般过目不忘的恐怖本领,赶紧伸手阻止她接话,说道:“把时间限制的这么死不合适,我同意你看多几夜,那我也多看几夜。”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摇头说道:“算你反应的快。”   宁缺说道:“我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人。”   叶红鱼说道:“三夜。”   宁缺思忖片刻后说道:“成交。”   然后他好奇问道:“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叶红鱼看着指间那片纸剑,说道:“你不准闻上面的味道。”   这片纸剑一直藏在她的胸中,不知染了多少香汗脂意体息,若是一般女子只怕要羞的要命,叶红鱼虽然不至于此,却也不想让宁缺做出那些恶心的事。   宁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我像是这么变态的人吗?”   叶红鱼微笑说道:“桑桑师妹自幼跟着你一起长大,还未成人你便把她变成了房里人,怎么看这都是很变态的行为。”   ……   ……   夏夜的庭院,偶尔听蝉声,蛙鸣不断。   宁缺借着油灯的光线,静静看着指间那柄纸剑。   桑桑先前陪着他对着这把小纸剑发呆,这时候终是撑不过困意去睡了。   宁缺感受着指间传来的纸张触感,下意识里轻轻摩娑了起来。   这个动作看上去有些猥亵,实际上他没有丝毫猥亵的念头,也没有去思及这片薄纸曾经在道痴胸前的软肉间轻轻摩蹭过。   他只是想通过这个动作来缓解心头的紧张。   这片纸剑很薄,纸质普通寻常,只有人的两根手指般大小,纸剑边缘是浓淡粗细不匀的墨线,墨线之外是些毛糙的纸边。   最开始的时候,这应该是画在纸上的一把小剑,然后被人撕开,从纸剑边缘的那些墨线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画剑之人不擅用笔,丹青境界极低,但那个人的修行境界很高,高到那些墨线仿佛是真的剑锋!   微黄的灯光,把他指间这片薄纸照耀的愈发暗黄。   宁缺盯着纸剑,神情变得越来越严肃,越来越紧张。   入夜后的湖畔庭院,并不像白昼那般闷热,然而他的脸上却有汗水开始渗出,渐成黄豆大小,缓缓自颊畔淌下。   汗水越来越多,从他后背股间不断涌出,渐渐打湿身上的薄衫,打湿身下的裤子,浸透布料,然后顺着椅腿向地面流淌。   他此时的身体,仿佛就像是一团吸饱了水的棉絮,被纸剑上那道凛冽强大磅礴的无形剑意一逼,开始不停地淌水。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的念力已经冲破纸剑边缘令识海剧痛的锋利无形边界,进入到纸剑的内部,从而感受到了那道剑意的真相。   前些日子在别居里的那场战斗中,当叶红鱼自怀中取出这把小纸剑时,他曾经感受到纸上附着的那道如大江大河自天上来的恐怖剑意。   此时的小纸剑在他的指间安静雌伏,所以他可以更细腻更真切地去感悟这道剑意,静思半夜他终于明白,原来这道剑意并不是模拟的大江大河于九霄云上倒悬而下的威势,而是形容的大江大河本身。   这个事实证明了宁缺心中的某个猜想。   他觉得指间这片轻飘飘的纸剑,骤然间变得无比沉重。   他感受到滔滔黄浊巨浪,不停冲洗着自己的身体,击打着自己的识海,似乎随时可能冲破识海边缘的堤岸,蔓延至荒野之间。   剑意中的他如堕大河深处,感觉到无处不在的强大压力,夏夜卧室中的,则像是真正溺水的人,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身上的汗像瀑布般涌出。   ……   ……   清晨时分,宁缺从冥想状态中苏醒过来。   他所坐的圈椅上全部是水。   圈椅下的青砖地面也已经被打湿了一大片。   他手指间拈着的那张纸剑,也已经被汗水打湿,变得有些隐隐透明,但纸上画着的那道剑却依然是那般的清晰,似乎那些墨线里拥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不被世间的物质影响。   桑桑在旁边满脸担忧看着他。   宁缺看着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没事。”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声音竟是那般的沙哑干涩,听上去就像是在沙漠里断水十几天后的感觉。   他马上明白过来,这是缺水太严重的后果,说道:“熬一锅稀饭,再把书房里藏着的那根黄精打过来,我要好生补一补。”   “那根黄精已经熬进粥里了,我见你流了太多汗,所以加了重盐。”   桑桑从旁边的小几上端过一碗一直用井水渥着的杂粥,看着他小心翼翼说道:“还有没有力气,要不要我喂?”   ……   ……   稍微补充了一些精气之后,宁缺走到别院,把纸剑还给了叶红鱼,观剑一夜,他已经确定了很多事情,知道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境界,最多只能领悟到这等程度,就算再多看两夜也没有任何意义。   叶红鱼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感慨说道:“清醒地知道自己能力的极限在哪里,并且能够抵抗住这把纸剑的诱惑,不愚蠢的贪痴妄进,我不得不承认宁缺你虽然资质一般,但心性却是世间第一流。”   换作平日,被道痴如此赞许,宁缺肯定会流露出得意神情,但他今天心中有事,识海里的剑,并没有与她多话,便告辞而去。   他乘着马车离开了雁鸣湖,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书院,穿过云门阵进入书院后山,来不及与镜湖处的师兄师姐打招呼,一路皱眉愁苦自言自语,神情时而惘然时而坚定,向着山腰间那片崖洞走去。   静湖亭榭里的七师姐放下手中的绣针,看着消失在山林中的宁缺背影,蹙起秀眉,喃喃说道:“小师弟……今天看着有些古怪,好像发痴一般。”   正在溪畔修补水车,同时放鱼给木鱼这只大白鹅玩耍的六师兄,直起身子,看着那个方向,摇头说道:“小师弟今天怎么像十一师弟般?”   宁缺根本不知道师兄师姐的议论,他就像个痴傻的家伙般,失魂落魄走到了崖洞下方,走到读书人那张桌子旁边。   读书人在读书,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宁缺站在读书人身旁,不再继续自言自语,而是沉默了很长时间,当那些线条在他识海里渐渐叠合成形后,他的眼睛微亮,直接走到桌后,把读书人从凳子上挤开,取纸提笔蘸墨,开始埋头狂书。   读书人是书院后山最奇异的存在,平时脾气非常好,但如果有人打扰到他读书,他的脾气会变得非常不好,即便是大师兄或二师兄,都不敢在他读书入神的时候来打扰,今天却被宁缺如此粗暴的挤开,正捧着一卷农工书看的津津有味的他,顿时大怒,卷起袖子便准备打宁缺一顿。   然而当他看到宁缺在纸上写的东西后,已经举到空中的拳头缓缓落了下来,他好奇地站到宁缺身后,看的越来越入神。   没有用多长时间,宁缺便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把毛笔搁到砚上,举纸到空中对着阳光细细端详,确认自己虽然绝无可能完全模拟出那道磅礴的大河剑意,但这已然是自己能够做的最好水准。   他忽然发现读书人正在身后看着自己手中的纸发呆,赶紧解释道:“我知道这剑画的着实有些难看,但可不关我的事。”   “这剑……哪里难看?”   读书人背着手,微佝着身子,看着纸上那柄歪歪扭扭的小剑,赞叹说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剑了。”   宁缺大感震惊,心想难道这个只知道读书的家伙,居然也能看懂这把剑,下意识里问道:“先生你以前看过类似的东西?”   读书人没有回头,指着身后的藏书崖洞说道:“那里面藏着很多剑诀功法典籍,有些作者很喜欢画插图做注解,所以我看过一些剑。”   宁缺心想原来如此,好奇问道:“您觉得这剑怎么样?”   “如果说是你临摹的这把剑,在崖洞藏书无数把剑中,也算不得什么,但你这把剑透着原先那位画剑之人的精神,这便妙了。”   读书人说道:“我不懂画,也不懂剑,但能懂这把剑上的精神。”   “在我看来,这把剑在书院千年所藏中,可以排进前五。” 第二百五十八章 秋归   草庐之内,山风轻柔惬意,正如夫子此时的心情。   大师兄和二师兄安静坐在案畔,一人磨墨,一人沏茶。   夫子挥了挥手,笑着说道:“今日高兴,不修书了。”   二师兄微微张嘴,准备开口迎合几句。   但他终究是世间第一等方正君子,对着无比敬爱的老师,也实在是做不出这种事情,最终他是闭上了嘴,神情严肃地继续磨墨。   大师兄看着君陌的神情,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他望向案后的老师,轻声细语问道:“老师因何高兴?”   夫子大笑说道:“用没有浩然气的浩然剑,换来柳白的大河剑,这件事情怎么看都很划算,我当然很高兴。”   大师兄微笑说道:“原来如此。”   夫子捋须说道:“那把剑不止有其形,更有柳白三分神韵,你小师弟乃是世间超一流的大书家,最擅长临摹,又以永字八法自悟了拆字冥记之道,做这种事情,确实是我书院不二之人选。”   夫子和大师兄很开心,但二师兄不高兴。   柳白被公认为世间第一强者,被世人尊称为剑圣,但在他的心中,那位南晋的强人,只不过是他修行战斗生涯里必然会击败的一个敌人,未来脚下的一道石阶,那道纸剑上蕴着的大河剑意,哪里有资格和自己最为崇拜的小师叔留下的浩然剑相提并论,哪怕那是没有浩然气的浩然剑。   二师兄向来是个不屑掩饰自己情绪的直人,心里想着什么,脸上便流露出怎样的情绪,只不过尊师重道的他不可能出言反驳的夫子的话,于是他保持着沉默,不停磨着墨,而且动作越来越快。   方砚之中的墨水越积越多,渐要成湖,墨块在其间高速旋转,卷起一道黑色的漩涡,奇妙的是却没有一滴墨汁溅出来。   夫子看着砚中的墨汁,叹息说道:“都说水滴石穿,磨杵成针,但真没听说过磨墨能把石砚磨穿的。”   二师兄忽然醒过神来,赶紧停下手中的动作,向老师诚恳致歉。   夫子看着他说道:“你想说什么便说。”   二师兄微微皱眉说道:“柳白的剑法,虽然有些可取之处,哪里配和小师叔的浩然剑平起平坐,而且小师弟用的手段也不怎么光明。”   夫子说道:“既然有可取之处,那么便要大方取之。”   二师兄眉头皱的愈发深刻,心想老师这话里怎么透着股不讲理的流氓气息?忽然间他想到自己竟然在心中对老师如此不敬,不由好生后悔。   “书院自然不会差了柳白这道大河剑。”   夫子微笑说道:“但你想过没有,柳白死后,如果南晋剑阁断了传承怎么办?他悟出这道大河剑,就此湮灭于世,再也无法重见天日,那将是多么可惜的事情?书院收下这道剑,就如同千年以来收了这么多典籍一样的道理,我们只是替后人保存一些前代的智慧,希望将来某日能够重新发芽。”   听着这番话,联想起后山崖洞里的无数册藏书,二师兄凛然而惊,对自己先前的想发愈发觉得痛恨,跪在蒲团上,对着老师深深行礼,沉声说道:“弟子知错,今后弟子会去世间各修行宗派,把他们的功法尽数请回来。”   夫子和大师兄的表情微变,下意识里想去找茶来喝,他们心想如果真以所谓保留人类文明火种的名久去要求那些宗派交出自己的修行秘籍,对方肯定认为你是疯子或者是强盗,而以君陌你认准事情便要去做,占着道理便不退让的孤耿骄傲性情,那些修行宗派拒绝交出修行秘籍,你肯定不在乎动手强抢,那么所谓请回来,自然便变成了抢回来,世间修行界只怕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夫子看着他沉声训斥道:“如果能丢下老脸不要去强抢,当年柳白那小家伙悟出大河剑时,我便把他抓回书院逼他写出来便是,何至于还要你小师弟费心耗神做这一遭,都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大师兄摇了摇头,说道:“这种事情当然是要以自愿为前提。”   二师兄被老师训的有些糊涂,说道:“但小师弟这种行为近乎于偷盗,和强抢似乎没有太大区别。”   夫子有些尴尬。   大师兄以极为少见的快速度,斟茶上端,恭敬说道:“老师,喝茶。”   此举瞬间冲淡场间尴尬气氛,夫子接过茶美美地饮了一口,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大徒弟,赞赏说道:“孺子可教也。”   二师兄在一旁皱眉苦思,自己究竟何处不可教了?   ……   ……   在固山郡浔阳湖度暑的大雁们,回到了长安城,绕着那座旧旧的佛塔盘旋数日,雁影遮天,又在雁鸣湖与山间留下阵阵鸣叫,然后振翅南飞,向着更温暖的大泽飞去,要等着明年春天它们才会回来。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的铺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启,那只野猫趴在墙头晒着渐凉的阳光,冷漠看着灰尘渐生的天井,心里猜着那个曾经拿干柴砸自己的家伙死了多少天,是不是曝尸荒野。   巷口多了一家烤烤摊,吴老板养了一条老狗,每天的清晨和黄昏都会遛狗,以此排遣寂寞和老板娘给予的压力,随着天气渐凉,早晚寒意入侵,遛狗从两次变成了一次,时间也变成了中午。   西城的赌坊依然生意兴隆,齐四爷穿着绸缎长衫,手中转着铁球,像富家翁般矜持接受着街坊们的恭维,想着朝二哥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朱雀街上那家道观表演符术的道人病了,道观却被修葺一新,于是前来虔诚颂经拜天的信徒要比往年要多了不少。   无论时间流逝,季节变化,长安城里的唐人们如同过往那样平静而喜乐的生活着,街巷里的爽朗笑声从来没有继绝过。   书院后山的藏品里多了一道来自南晋送上西陵最后辗转来到大唐的纸剑,雁鸣湖畔的宅院里的新漆味道渐渐散尽,宅院里的年轻人们在修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在符意剑气的磨砺下,在互相参详的作用下,桑桑明白了神术怎么用来打架,叶红鱼通过对浩然剑的学习,触类旁通,对那把薄薄纸剑的领悟越来越深刻。   有道痴这样的强者在身畔作为目标,心里怀着那样远大甚至是荒唐的野望,宁缺的进步更是惊人,他变得越来越强。   他如今的修为境界早已稳定在洞玄上境,坚定地向着更上方行走着,越来越靠近那道仿佛天人之隔的沟壑,某日在湖烟重柳间竟隐隐看到了那道门槛,然而令他略感惘然的是,那道门槛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高的有些可怕。   春去,夏归,秋回。   当秋天回到长安城的时候,那位驻守大唐边疆数十年,立下赫赫战功的镇军大将军夏侯,也已经快要回到长安城。 第二百五十九章 终归,已老   依照唐律,出征在外的将士回长安,必须经由东城门而行,于是东城门外十余里地外名为功勋驿的驿站,便成为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大唐开国千年,不知有多少名将勇士,带着荣耀与战绩从此地路过,驿站里的马厩和笔直官道畔的杨树,不知亲眼止睹过多少历史画面。   夏侯望着西方那座雄城,沉默不语,依照朝廷规矩,他和他的下属要在功勋驿里过夜,明日清晨入城,然后直接进宫面见陛下。   暮色中的长安城显得无比雄伟,黑青色的城墙反射着夕阳的光辉,泛着紫铜色,看上去是那样的坚不可摧,壮丽异常。   身为大唐帝国地位最崇高的四位大将军之一,从军多年的夏侯,对于长安城自然有深厚的感情,然而没有多少人知道,虽然他时常回京述职,镇军大将军的将军府便在北城,但他在长安城里居住的时间并不多。   数十年来,他绝大部分时间都统领着麾下数万铁骑,驻守在寒冷的北疆,替帝国开疆辟土,威震燕国和左帐王庭的骑兵。   如今他终于离开了寒冷的北疆,数万铁骑全部留在了土阳城的东北边军大营附近,朝廷已经委派舒将军前去接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跟随他回来的只有数十名亲兵,朝廷明旨允许他带更多的亲兵回长安,但处于归老前夜的他很谨慎,没有做这些可能会引起文臣猜疑的举措。   为了让朝廷放心,夏侯的两个儿子如今还在长安城中,自禁于将军府中,而他的正室夫人和亲眷还有那些忠心耿耿的旧仆,早在数月之前,便已经提前回了老家,整治旧田,从老窖里取出腌菜翻晒,准备迎接他的归老。   当然那并不是夏侯真正的老家,他真正的老家在极北寒域,那是荒人最大的一个部落,随着荒人南迁,那个老家他再也回不去了,或许从他当初背叛明宗的那天开始,他便已经回不去了。   “谷溪死了,林零死了,当年跟着自己的很多人都死了……”   随着夕阳降沉,天色变得越来越昏暗,紫铜色的长安城墙渐渐漆上了一层不祥的血红色,夏侯眯眼看着那方,想着这些年逐渐以死亡为代价离开自己的亲信,不禁觉得有些感伤。   春天时,黄兴和于水主死亡的消息,从长安城传到军营中,这个消息没有让他感伤,却让他变得有些警惕。   感伤与警惕,都不是强者应该有的情绪,夏侯一直在强行镇压着这些情绪,于是他开始感觉疲惫,在暮色中咳嗽起来。   大唐军方是一个崇拜强者的地方,如果是普通将领,绝不愿意在下属的面前咳嗽,流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但夏侯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在下属的眼中,自己是何等样的强大,而且他知道自己依然强大。   正如镇国大将军许世,已经咳嗽了十几年,但他依然是大唐军方的第一人,无论是威信还是陛下的宠信,永远无人替代。   夏侯连声咳嗽,大概是想着明天进入长安城后,自己便会无甲一身轻,连最后一丝忌惮都没有,所以他咳的很是快意甚至显得有些放肆。   站在驿站门口的亲兵校尉,看着眼前将军宽厚如山的身影,听着咳嗽声,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情,在他眼中将军确实依然强大,但在荒原上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个魔宗强者和将军之间的数场战斗,所以他很担心。   便在这时,驿站院墙外的地面,忽然微微颤抖了一丝,无论是驿站里神情恭谨的小吏,还是夏侯的亲卫,都没有注意到这丝颤抖。   夏侯虽然是武道巅峰强者,世间最强大恐怖的男人之一,但他不是真的天神,所以他的咳嗽不可能让大地都颤抖起来。   他静静看着夕阳下的长安城,然后转身走进了驿站。   ……   ……   有人在驿站房间里等他。   那是一个极其高大魁梧的男人,竟比夏侯还要高半个头,神情肃然,身形笔挺,就像是一座难以摧毁的山峰。   这个男人身上穿着件布衣,薄薄的衣料下隐约可以看见盔甲的痕迹,更有肃穆的符纹气息从布衣下渗透出来。   夏侯站在这个如山峰般的男人身前时,明明比对方要矮,但感觉却比对方更魁梧,更强大,所以他不用抬头。   “如果被人看见,西陵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忽然出现在离长安城最近的驿站里,一定会被认为这是对大唐的挑衅。”   他冷冷看着这个男人说道:“我知道你是个骄傲的人,但你真以为我大唐天枢处没有高手?我们身后这座长安城里,至少有十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你,你这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完全是在找死。”   罗克敌说道:“我既然敢来,自然就不怕死,而在我看来,夏侯将军你回长安城更像是在寻死,你还能再活着出来吗?”   夏侯神情不变,淡然说道:“在南晋宋越那些小国,你在神殿里的身份可以让你获得无限的尊崇,但这里是长安城外,在我眼中,你只不过是掌教养的一条狗,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罗克敌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怒意,却强行压抑下来,冷笑说道:“我承认自己就是掌教大人养的一条狗,而你就算是昊天养的一头雄狮,如今失了锐气还要回长安城,难道你真想让自己的敌人开心?”   夏侯沉声喝道:“这是本将军与书院之间达成的协议,放眼世间,谁敢从中阻挠?就算是你那个主子也没有这个能力!”   “神殿很乐意看到夏侯将军拥有一个美好的晚年,然而您真的甘心吗?”   罗克敌取出一封加着符文火印的书信,递了过去,说道:“这是掌教大人的亲笔信,他邀请将军去西陵……不,是回西陵。”   夏侯接过那封书信,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罗克敌说道:“神殿很需要您的力量,而且掌教大人说了,归老并不代表就要永远蜗居在乡间,总有回来的那个时刻。”   夏侯看着他,那两道如铁般坚韧的眉毛微微挑起,说道:“你们能给我什么?”   罗克敌说道:“既然您效忠的是皇后娘娘,那么西陵神殿承诺,日后在大唐皇位的争夺上,神殿会尽一切力量帮助皇后娘娘膝下那位皇子成功。”   以西陵神殿恐怖的实力,提前很长时间,抛出这样一个毫无余地的重注,对于夏侯来说,不得不说是个很有诚意的邀约。   然而出乎罗克敌的意料,面对掌教大人的诚意,夏侯却是根本没有露出想像中的情绪反应,而是直接说道:“不送。”   罗克敌强压怒意,说道:“神殿需要一个回答。”   夏侯说道:“我很感谢,然后会认真考虑,这就是回答。”   ……   ……   功勋驿的地面再次微微颤抖,罗克敌悄无声息地离开,长安城里正在筹备欢迎仪式的官员和百姓们,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西陵神殿的神卫大统领,曾经来过长安城,并且试图把夏侯大将军带向另外一条道路。   看着手中那封西陵掌教的亲笔信,夏侯脸上流露出一丝冷嘲的笑容。   他知道这确实是掌教的亲笔信,因为这些年里,他已经接到过七封掌教的亲笔信,对书信封皮上的字迹非常熟悉。   他嘲讽的是西陵神殿的意图——帮助皇后的亲生皇子登上大唐皇位?如果让西陵神殿知道皇后是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夏天,知道那个皇子身上流着一半荒人的血液,明宗的气息,神殿里的大人物们还敢这样做吗?   夏侯脸上嘲讽的笑容淡淡转为自嘲,手指微微用力,准备把这封西陵掌教的亲笔信碾成粉末,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犹豫片刻后停止了动作。   ……   ……   替大唐帝国驻守北疆数十年的夏侯大将军,没有提任何条件,便愿意解甲归老,朝中诸公微觉异样之余,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在请示了陛下旨意后,朝廷给予了大将军极高的礼遇殊荣。   清晨时分,在礼部官员热情的引领下,在羽林军敬爱的目光注视下,夏侯穿上了一身崭新的盔甲,带着数十名亲兵,骑马向长安城。   长安城东门前的官道早已洒洗干净,庄严肃穆乐声中,大唐亲王殿下李沛言带着文武百官出城相候,更有无数城中名流翘首以待。   朝廷早已拟好了旨意,就等着夏侯入宫觐见时颁发,此时正安静搁在皇宫里的那道旨意下,有着令人目眩的封赏和爵位。   远远看着黑压压的欢迎人群,夏侯不顾礼部官员的劝说,提前翻身下马,拉着马疆向着那方步行而去。   亲王殿下看着这幕画面,微笑着摇了摇头,挥手驱走身边劝谏的太监,同时向着他走了过去。   便在东门外的那道离亭前,二人相遇。   夏侯神情平静地向亲王殿下行礼。   李沛言却有些难以平静,看着他黝黑如铁的脸,感慨说道:“回来就好。”   ……   ……   大唐朝臣并不喜欢以骄纵奢暴闻名的夏侯将军。   因为数十年来,世间一直风传夏侯杀俘,滥杀无辜冒充战功,不知道违反了多少唐律,然而一直没有证据,并且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大将军深受皇后娘娘的器重,那么便等于说也极受皇帝陛下的器重。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长安城百姓,对夏侯大将军也不像对帝国其余三位大将军那般发自真心的爱戴,虽然夏侯滥杀的并不是唐人,但思维简单直接的长安百姓,总觉得暴戾算不得是真本事。   夏侯终究替帝国驻守寒苦北疆数十年,他今日解甲归老,依然受到了长安城的热烈欢迎,街道两侧拥挤的人群,不时发出喝彩声和掌声。   长街畔有间茶楼,茶楼里的掌柜和伙计都跑到街上去欢迎大将军的归来,根本没有人理会生意,好在此时茶楼里本身也没有几名客人。   宁缺和桑桑坐在临窗的桌边。   他听着长街上传来的喝彩声与掌声,看着刚刚骑马经过茶楼的夏侯背影,沉默片刻后说道:“和土阳城时相比,他真的老了很多。” 第二百六十章 当年事,如今如何?   宁缺去年在呼兰海畔第一次见到夏侯,其后在土阳城里有了近距离的见面,那时候的夏侯,虽然争夺天书明字卷失败,被迫与书院达成协议解甲归老,但神态依然从容自信,甚至有股隐而不发的霸气。   然而今日的夏侯却明显变得苍老了几分,虽然穿着一身崭新的盔甲,虽然他的眉眼依然冷凛而漠然,身躯依然挺拔如山,但宁缺却隐隐能够闻到,从这位大将军的身上传来一道潮湿柴房多年后的霉味。   夏侯在荒原上连续遭受魔宗强者刺杀的消息,虽然被大唐军部严格保密,却依然渐渐流传开来,自然传进了宁缺的耳中。   “魔宗清理叛徒的手段,比想像中还要直接强悍啊。”   宁缺看着远处被人海遮住的夏侯背影,心想如果夏侯身上那件盔甲真的被唐手中那把巨刀砍废了,自己那本来极为可怜的成功希望,或许会幸运地多上一分。   夏侯是帝国大将,爵位荣耀,不是张贻琦御史或黄兴这种人,可以被人随意暗杀,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日渐苍老的夏侯,依然是那般强大,宁缺想要暗杀成功,并且不留下任何证据,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朝廷和书院默允夏侯平静归老,西陵不知道是什么想法,总之如今的宁缺,看似身后有无数背景靠山,在夏侯身前,这些背景靠山却根本不会出力,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怎样才能杀死夏侯?   就在大唐天启十五年春去夏至秋回的日子里,一个计划在宁缺的心中渐渐成形,只不过每每想起这个计划,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可笑,因为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如果让别人知道他计划的真实内容,比如李渔,比如叶红鱼,比如陈皮皮,都会觉得他的脑子肯定出了问题。   整个世界,大概只是二师兄和朝小树这两个家伙会表示赞同。   桑桑撑着下巴,看着茶楼下方的人群,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宁缺,小脸上满是忧虑的神情,说道:“为什么这么着急?”   宁缺说道:“已经等了十五年,我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很好。”   桑桑很认真地说道:“等他再老些,我们再强些,等他在乡下归老几年,那时候再动手,不是更有把握?”   从小到大,宁缺都不愿意桑桑去思考那些过于血腥残酷的事情,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教过她,事实上无论是在岷山里,还是在渭城外的草原上,他一直不停向小侍女灌输着某个概念——无论敌人是老是弱还是妇孺,只要能够战胜对方,怎样无耻的手段都用得,怎样难过的情绪都要忍得,要忍到最有把握的时候才出手,出手就要让对方死。   宁缺微笑说道:“如果再不去杀,夏侯就真的老了。”   桑桑不解问道:“那样不好吗?”   宁缺说道:“等他更老的时候……杀死他自然更有把握,可我担心,万一他病死怎么办?万一他真的老死怎么办?”   桑桑听不明白,心想如果夏侯就这样老死病死,有什么问题?   她问道:“那样不好吗?”   宁缺点头说道:“非常不好。”   桑桑眉尖微皱,问道:“为什么?”   “因为夏侯不是我的敌人。”   宁缺稍一停顿后,继续平静说道:“他是我的仇人。”   便在这时,茶楼的掌柜和伙计们回到了楼中,兴奋地议论着先前在街旁看到的队伍,赞叹着夏侯大将军的威武。   宁缺静静听着茶楼里的议论,摇了摇头。   “敌人可以死于天灾人祸海啸河溃,只要他不再拦在我们的身前,阻挡我们前进的道路,破坏我们的事情,他就算吃饭噎死,上厕所臭死,都无所谓。”   “但仇人不同。”   “复仇这种事情,如果时间拖的太久太长,往往会逐渐发酵演化成另外一种味道,比起要让对方死,为当年的故事付出代价而言,更重要的事情,仿佛是要通过杀死对方让自己忘记当年的故事,从此得到真正的解脱。”   他看着桑桑说道:“不过无论是让仇人付出代价,还是让自己得到解脱,终究离不开最关键的那个环节,那就是杀死仇人。而且他必须死在复仇者的手中,不能自己死,不能被老天爷害死,不能一觉睡死在床上。”   宁缺想起那年落着雨的长安东城,想着铁匠铺里那个死不瞑目的老铁匠,想着当时被雨水打湿的苍白头发,神情微惘。   “他甚至不能老,不能病,不能憔悴,最好还处于人生的巅峰,只有这样才能给复仇者带来足够的快感,而这,便是复仇的重点。”   “夏侯已经老了。”   宁缺很严肃认真地把先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如果再不杀他,他就真的老了。”   ……   ……   夏侯大将军回到长安城,首先进了皇宫觐见陛下,然后在朝会之上接受了陛下赏赐的爵位,接受了朝臣们的尊敬与致意。   朝会结束之后,他婉拒了几位朝廷大臣的邀约,带着亲兵去往军部交办军务,在朱雀大道旁那片草甸青林掩映的小楼里,停留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据说与大唐军方领袖许世将军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谈话。   暮色渐退,夜色笼罩长安,夏侯离开了军部,亲兵们骑马举着火把,护送他来到北城肃穆华贵的亲王府。   夜色中的亲王府灯火通明,一番寻常却透着旧谊的王府家宴之后,大唐亲王殿下李沛言带着他来到了书房中。   乌黑色的书案上,搁着几份卷宗,卷宗上的字迹有浓有淡,明显不是一个时间段写就,上面写着一些姓名,姓名旁边用小楷密密写着很详尽的注疏。   张贻琦,陈子贤,颜肃卿,林零,谷溪,黄兴,于水主……   这些名字或贵或贱,或官或民或军,但都有两个相同的特点,首先这些人都曾经是大唐军方的一员,其次这些人都死了。   李沛言看着卷宗上的那些名字,沉默很长时间后淡然说道:“这些人都死了,那么说明有些早就该死了的人还活着。”   夏侯看着卷宗上某个名字,面无表情说道:“这个人没有参与过。”   “他参与过燕境那件事情。”   李沛言叹息一声,把书案上的这些卷宗推到一旁,看着夏侯忧虑说道:“虽说没有任何证据,但这些名字以及名字背后隐藏着的那些故事,便可以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对的,当年宣威将军府果然有人还活着。”   听着林光远这个名字,夏侯那两道如同细铁丝的眉毛缓缓蹙起。   他当然记得林光远是谁。   十几年前,大唐军方有一名以骁勇著称的宣威将军,那位将军的名字叫林光远,当时很多人都认为,林光远是继夏侯之后大唐的又一猛将。   大唐天启元年,夏侯灭了林光远满门。   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有人把自己与这个将军相提并论,他虽然以霸道暴戾著称,但也没有动辄灭人满门的兴趣和爱好。   夏侯微微眯起眼睛,神情有些复杂。   不是因为他心中对那位宣威将军有什么愧疚,他这一辈子杀了太多的人,做过更残忍冷血的事情,将一个将军满门抄斩又能算什么。   只不过亲王殿提起林光远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十几年前,皇后娘娘因病去世,清河郡诸姓蠢蠢欲动,陛下不厌其烦,带着那个叫夏天的妃子南游大泽,兼视灾事。   夏侯接陛下密诏,带着数千铁骑,自土阳城暗归长安,替陛下坐镇后方,辅亲王殿下暂视朝事。   他又接到了来自西陵神殿的一封密诏。   面对西陵神殿的密诏,正处于人生最巅峰时期的他,想要继续享受着世人的尊敬,所以很平静地接受了对方的请求。   长安城里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宣威将军府满门尽诛。   夏侯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激怒正在巡游大泽的皇帝陛下,不过他相信以自己的功绩,陛下再如何盛怒,也不可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自己动手,而且他隐隐期盼着陛下一怒之下,便不会册封那个叫夏天的妃子做皇后。   他不愿意自己的亲妹妹成为大唐的皇后,因为他知道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情。然而他没有想到,陛下依然让自己的妹妹成为了皇后娘娘。   和这些故事比较起来,宣威将军府前的石狮究竟染了多少血和尘埃,从来没有让夏侯动容过,更没有资格让他感伤。   ……   ……   亲王府书房内。   李沛言看着夏侯苦涩说道:“林光远居然还有血脉在世间流传,这件事情本也算不得什么,但如果那个矢志替他复仇的将军公子,如今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成了书院二层楼的十三先生,这件事情就麻烦了。”   夏侯沉默片刻说道:“殿下的意思是……宁缺是林光远的儿子?”   李沛言叹息说道:“我也不想承认这是真的,但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解释。”   “当年宣威将军府抄斩一案由我亲自监督,依唐律可以免刑出府之人极少,都是没有契结文书的临时雇佣,不可能有漏网之鱼。”   夏侯看着书案上微摇的烛火,面无表情说道:“林光远只有两个儿子,身上的特征都记录在册,我亲自查验过。”   李沛言说道:“那么这说明有人动了手脚。”   夏侯神情冷漠说道:“就算宁缺是林光远的儿子,他又能如何?” 第二百六十一章 清河郡诸姓   夏侯的神情很冷漠,像是土阳城外一直到深春都会能看到的残雪,双唇薄冷如铁,声音从中挤出来后自然带着股平静而强横的味道。   亲王殿下言明宁缺可能的身世,并不能让这位大将军警惕起来,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他拥有绝对的自信。   大概是被他此时的神态所感染,李沛言的神情也略微放松了些,心想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当年皇兄也没有如何,现在更不会如何,无论是谁,想要替宣威将军叛国一案翻案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至于宁缺会不会像对待卷宗里那些死者一般对付夏侯,更不是书房里这两位大人物会担心的事情,因为他没有那个本事。   如今的宁缺虽然已经是夫子的亲传弟子,是地位特殊的书院十三先生,然而十三先生终究只是十三先生,不是大先生也不是二先生即便是大先生和二先生,也没有把握能够战胜夏侯大将军,更何况是宁缺。   李沛言平静说道:“朝廷和许世老将军都查过宁缺的底细,本王自然也去查了查,细观这些年的过往履历,宁缺此人性格冷厉狠辣,但却聪明知道分寸,极擅长隐忍,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从来不会贸然出击,在书院与你达成协议的情况下,实力不够的他绝对会继续隐忍下去。”   他拍了拍夏侯的肩膀,安慰说道:“只要书院里真正的世外之人不出手,长安城里谁能对你如何?”   夏侯看着案上的烛火,微微皱眉说道:“西陵找过我。”   李沛言神情微凛,看着他的眼睛缓声说道:“你必须明白,借着抢夺天书明字卷的事情,朝廷难得觅着个机会,书院愿意同意你安然退去,这种机会稍纵即逝,如果你在此时心生犹疑,殊为不智。”   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声音微沉说道:“世人都明白这一点,然而有很多人绝对不甘心就这般看着我离开长安城。”   李沛言想着才收到的那个消息,眉梢忍不住缓缓挑起,叹息一声后说道:“你说的对,清河郡也来人了,那些老东西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想要过来搅风搅雨,在这种时候,你我暂且先忍耐几日。”   “包括陛下在内,朝廷里没有人会喜欢那些清河郡的人。”   夏侯说道:“如果需要,在临去之前,我可以替朝廷再杀几个人,当然,那是在陛下允许的情况下。”   李沛言想着自己那个与史书上君王截然不同的皇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说道:“律法在前,陛下怎么可能轻易开这个口子。”   夏侯说道:“那便容那些清河郡的家伙多活数日,不过如果那些家伙还试图想要撩拔皇后娘娘的心情,休怪我顾不得唐律也要下些狠手。”   李沛言说道:“那是自然,如果那些家伙还看不清楚风声,还不明白陛下与皇后娘娘之间的感情,便是自寻死路。”   夏侯说道:“那我便先告辞了。”   李沛言说道:“两位公子自去年返京之后,一直把自己关在将军府中,不与朝臣交往,我知道这必然是你的意思,不过如今你既然回来了,何必还把孩儿们拘的这般难受,你陪我去红袖招看看歌舞,也让他们过来。”   夏侯说道:“明日还有事情要做,做完之后再来与殿下饮酒。”   李沛言神情微异,心想你今日已经进了宫,在长安城里还有什么事情要做?那两位夏侯公子自禁将军府的情形,你很明白在陛下旨意下来前应该沉默自守,明天又有什么事情让你不怕犯忌讳?   夏侯走到书房门口处,停下脚步,说道:“我明日请宁缺饮酒。”   李沛言微惊,看着他说道:“你要做什么?你莫要忘了此子的身份,他固然奈何不得你,可若你对他不利,难道书院还会保持沉默?”   夏侯说道:“杯酒释过往,我敢请他,却想看看,他敢不敢来。”   ……   ……   因为在荒原上争夺天书明字卷一事,夏侯大将军得罪了书院,也让陛下愈发愤怒不满,然而此人麾下数万铁骑,替大唐开土辟疆,实力强横又有战功在身,朝廷处置起来极为麻烦。   书院大先生亲自到土阳城与夏侯一番面谈后,夏侯大将军以极为强大的心志,毫不恋栈,接受了解甲归老的提议。   这是大唐帝国最愿意看到的结局,无论宫中、军方还是朝臣都感到极为满意,所以才会给予夏侯至高的尊荣和待遇。   但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够让所有人都感到满意,昊天光辉之下依然有魔宗存在,书院高山之前依然有人对夫子不如何恭敬。   夏侯自然也做不到这一点。   宁缺不满意这个结局,西陵也不满意,被夏侯的铁骑欺凌了数十年,一直默默等着大唐君臣失和,夏侯变成凄惨烹狗的燕国君民也不满意,即便在大唐国内也有些大势力对此感到极为失望。   那个势力便是亲王殿下提到过的清河郡诸姓。   清河郡在大唐东南方,富庶而文化昌盛,自古以来不知培养出了多少大人物,其中尤以崔、陈、宋等七族为首,被称为清河郡七大姓。   清河郡七大姓实际上便是七个门阀,历史悠久,甚至远在大唐开国之前便已声震世间,便是西陵神殿的大神官,也有几位来自这七大门阀之中。   千年之前,大唐以铁骑立国,兵锋横扫天下,西陵神殿密诏诸国联兵以抗,却依然无法阻止这个超级强国的诞生和崛起,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时还处于唐国东南边境外的清河,依然在七大门阀的强力守护下,不卑不亢面对着长安城的威压,始终保持着政治经济的独立自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余年后。   大唐的铁骑北伐草原,连续战胜令中原人谈虎色变的荒人部落,甚至最终成功迫使荒人离开草原,迁去极北寒域,长安城的声威被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史上罕见的程度,世间民心所向渐向西移。   直至此时,清河郡七大姓才最终下定决心投降。   立国之初的大唐百废待兴,有诸多被吞并的郡州需要消化,民间需要休养生息,而清河郡诸姓在世间声望太隆,所以那位曾经因为一个小村被屠,便倾举国之力追杀千力灭掉草原某部的太祖,罕有地对清河郡采取了怀柔政策,并且将此事立为国策,记载在了遗诏之中。   大唐开国初年,长安城南的书院也刚刚修建完毕,招生数量极少,朝廷选拔官员多是通过科举,和刚刚吃饱饭学会识字的诸多郡州相比,文化昌盛的清河郡自然能够在科举中获得最大的好处。   那些年里,清河郡的族人学子,通过科举源源不断进入长安,每科取士,竟有将近一半来自清河郡,长安城朝堂之上的官员,各部寺院里的要害位置,也尽数被清河郡七大姓所把持。   又因为太祖皇帝遗诏中确定的那道国策,大唐皇室对清河郡礼待有加,时常联姻,甚至曾经出现过连续三代皇后都来自清河郡大姓的情况。   时有贤者曾经忧心忡忡,言道若长此以往,真不知大唐究竟是李姓之大唐,还是清河之大唐,浮云蔽日,足可畏矣。   事实证明,在马背上挥舞着朴刀征服天下的大唐帝国,果然不可能因为文治之事便被征服,开国初年的连续数任皇帝,都禀承着祖先的行事风格,坐在龙椅之中拱手而治,袖子里的手却牢牢握着强大的兵权。   近九百年前的大唐从化四年,当时的皇帝年仅十四岁,在母后与朝臣的压力下,沉默了整整四年,也学习了四年。   就在距离亲政还有两年时间的时候,这位少年天子,在他那位来自清河宋姓的母后试图违背先帝遗诏,让国舅兼首辅的宋大学士兼领军权之时,毫不犹豫把那只还很瘦弱的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里握着兵权,兵权便是一把冰冷无情的刀。   其夜有轻骑出皇城,直扑北城宋大学士府,府内血流成河,惨不忍睹,第二日朝会,无数朝官泣血叩阙,纷纷指责天子残暴不仁。   少年天子坐在龙椅之中,平静或者说冷漠地听着宫门处传来的消息,然后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挥手的意思不是表示退让,因为少年天子没有下罪己诏,而是直接动用了廷杖。   当日在皇宫之外,有一百四十八名朝廷官员被杖击而死,鲜血染红了他们的官服,也染红了青色的地面,竟似比宫墙的颜色还要更深几分。   当夜,少年天子在侍卫和羽林军的护卫下,来到了长安城南郊的书院。   不知那个夜晚,他与书院里的谁说了些什么话,总之第二天,随着一道旨意,那位自以为比清河郡出产的历代皇后都更有志向的太后娘娘便被幽禁进了冷宫,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大唐各郡州出自清河郡的官员,或上书请罪效忠,或被暗侍卫捕拿回京下狱,一时间,无数人头落地,整个帝国的上空都飘浮着一道低沉的雨云,人心慌乱不堪。   朝堂动荡,政事混乱,自然对大唐国力造成了严重的损害,然而那位少年天子就像李家的历代祖先一般,在这等时刻,展现出不惜与世间同毁灭的强大意志,毫不犹豫地继续清洗任何胆敢反对自己的人。   经此一事,清河郡积攒了数十年的菁华被尽数毁灭,七大姓实力严重受损,更关键的是,那些骄傲自信的门阀,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无论他们的姓氏再如何光彩夺目,家族再如何历史悠久,只要胆敢逾过那条线,在李氏皇族眼中,依然只是屠刀下的小白兔。 第二百六十二章 渔翁与邀约   族人的鲜血和头颅,让本来有些飘飘然的清河郡诸姓清醒过来,尤其是这场大乱中,无论他们怎样发动舆论,依然无法得到民众的同情,只惹来了民众的厌弃与唾弃,更是让他们震惊异常。   在过后的一段岁月里,他们发现了更多的震惊之处。   被选中送入长安城为皇后的,必然是清河郡诸姓最优秀最聪慧的女子,在族中家中受了多年教育,然而除了从化年间那位被幽禁至至的宋太后,历代皇后娘娘在长安皇宫里都以贤贞淑静闻名,对待朝事极为沉默,更罕有替清河郡诸姓说话的举动,这时候诸姓才明白,原来这些聪慧的皇后们,早就已经看懂了天下的大势。   没有哪个国家能够逃脱历史的规律,战无不胜的大唐帝国也是如此,随着长治久安,随着战事不可能无休止持续下去,这个老大帝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僵化腐朽,但不知道为什么,和清河郡诸公翻烂了的史书上记载的那些曾经辉煌的帝国相比,这个历史规律在唐国的作用明显要弱很多,帝国的僵化腐坏速度非常之缓慢,每当眼看着将有大变发生时,似乎冥冥中便有某种力量,把大唐这辆将要倾覆的马车修复,然后强行拖回正确的道路。   随着大唐国力日盛,皇室威严也愈发不可轻撼,再经过若有若无的多年打压,清河郡民心早归,最关键的是书院悄然取代了科举的部分作用,清河郡诸姓再不复千年之前的无上荣光,实力权柄较诸当初也弱了不少。   但清河郡诸姓毕竟是千世之家,底蕴深厚无比,随着真心臣服,改变了对长安城的态度,在皇室默允下,诸姓逐渐回到了天下这片舞台上。   如今的清河郡诸大姓,依然在朝中有不可小觑的力量,在野更是供奉着好些位大学问家,虽说依然距离军权无比遥远,但谁也不知道,在这些千世之家幽静的族祠深处,会不会藏着一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所以哪怕到了今天,能够与取得清河女,依然是很多男子最美好的理想,当今文渊阁大学士曾静的原配夫人,便是清河崔氏之女。   不过曾经在世间拥有过无限风光,曾经在朝堂之上占有大半座椅,曾经出过好几位西陵神座的清河郡诸姓,哪里会甘心现在的局面?   门阀是一种冰冷的存在,本能里便要攫取更多的利益,所以他们虽然不敢造反,低调的似乎快要被世人遗忘,但骨子里依然无比渴望能够在大唐里拥有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权势,数百年来,清河郡又出了九位皇后娘娘,这便是他们努力的结果,而在十几年前,他们曾经尝试让清河郡再多一位皇后娘娘。   那时候,当今的皇帝陛下初登帝位,皇后娘娘不幸病故,清河郡诸公双眼泛红,像盯着腐肉的秃鹫般,动用了在朝在野的全部力量,把七姓中最出色最聪慧的一名少女送入宫中,然后经过一番谋划,耗费了大量金钱,终于让陛下与这位少女偶遇,然后便有一场心动故事生。   然而清河郡诸公殚精竭虑才营造出那个看似美好的局面,却不知道在他们之前有位叫莲生的大人物,早就已经启动了一个类似的计划。   莲生胜了,那位魔宗圣女,成为了当今的皇后。   莲生也败了,因为皇后娘娘陷入情网,早把魔宗的使命抛到了脑后。   清河郡诸公更是败的一塌糊涂,不止希望落空,而且他们非常严重地得罪了皇后娘娘,也等于是得罪了亲王殿下和夏侯大将军。   真正获胜的,只有皇帝陛下一个人。   ……   ……   虽然清河郡诸公输的一塌糊涂,但他们敢于设计此事,也说明了这些家族的雄厚实力与自信,要知道如今在阳关城说一不二的钟家,只不过是清河郡七大姓里最弱的一支而已。   十余年间,因为当年之事得罪了皇后娘娘等长安城大人物,清河郡诸姓愈发低调沉默,尤其是族内的那些老人更是等闲不敢入京,这种局面直至钦天监做出那个著名的夜幕遮星批谕后,才得到了一些改变。   世人皆知,大唐皇帝与皇后感情深厚,而且皇后娘娘看上去依旧容光焕发,想来身体极好不会早逝,东宫自然不会再有易主的机会给清河郡,然而幸运的是,皇帝陛下还有个极受宠爱的公主殿下。   如今的清河郡诸姓,不可能得到皇后娘娘的亲善,那么自然毫不犹豫地开始支持那位公主殿下,更准确地说,是支持公主辅佐的皇子李珲圆。   长安南城某清静府邸,后宅书房里坐着位神情淡定的老人,这位老人姓宋,乃是宋氏族中供奉,便是在朝廷里也有官面上的身份。   二十年前,这位宋供奉便是天枢处的客卿,只不过他很清楚,这个客卿身份更多的是朝廷对清河郡宋氏的赏赐,所以他从来没有理会过天枢处的事务,甚至没有进过长安城,但今天他终于还是来了。   夏侯大将军即将归老,皇后娘娘的势力看似受到了严重的削弱,但在清河郡诸公的眼中,此举却是成功地将过去数十年间积累的那些矛盾尽数化解,他们并不希望看到夏侯就这样微笑着离开长安城。   御史宋柯恭恭敬敬站在老人身前,神情苦涩说道:“三祖宗,朝廷早有定夺,谁都知道陛下的心意,这时候早如何劝说,也没有多少同僚愿意与我一道上书,虽说风闻言事无罪,但事涉大将军,不得不慎啊。”   宋供奉皱了皱眉,想着家族当年在朝中的风光,声音微哑说道:“想当年总宪便是族中之人,联络十几位御史上奏只是等闲小事,哪里像如今这般困难,你也莫要太过为难,不行便罢了。”   宋御史不敢多言,神情却明显轻松了不少。   “如今看来,还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位十三先生身上了。”   老供奉面无表情说道:“如果这件事情真的会发生,书院必然要与夏侯大将军决裂,到那时,皇后娘娘的儿子还凭什么登上龙椅?”   宋御史不是修道中人,虽然知道朝中有诸多大臣来自书院,却依然无法理解老祖宗的说法,心想书院凭什么能够定夺皇位继承一事?   老供奉叹息说道:“那位十三先生不畏唐律,在雨街上杀死黄兴和于水主,那是因为他够强大,有信心不被人抓到任何把柄,然而在夏侯面前,强弱易势,如果我是他,也不知该如何下手,无论这两年里他境界提升再快,依然不可能是夏侯的对手,夏侯只用一根手指便也能捏死他。”   宋御史听的云里雾里,下意识里说道:“我们要不要暗中帮助那位十三先生?”   老供奉看了他一眼,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教训道:“夏侯归老本就是书院的手段,宁缺如果要强行破规矩,书院不会助他,却也不见得会拦他,最大可能便是在旁静观,但那是因为宁缺是夫子的学生,是书院自己人,可如果我们插手到这件事情里,难道你以为书院真不敢对清河郡下手?”   宋御史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在想着,如果族中不敢插手到这件事情里,那您老人家来长安城岂不是毫无道理?   老供奉猜到这个远房侄子心中在想什么,但没有做任何解释,缓缓闭上了眼睛,他不需要在此刻扮演高深莫测,实在是因为他此时还在冥思苦想,替那位书院十三先生思考怎样才能战胜夏侯。   如果宁缺想不明白,那么这场战斗便永远无法发生,如果老供奉想不明白,他身后的清河郡诸姓以及公主殿下,便无法从这件事情里谋到好处。   ……   ……   清河郡诸公的困惑,也是此时长安城里很多人的困惑,随着宁缺身世的传言在极有限的范围里传开,皇宫里王公府里的大人物们都在皱眉思考,在没有书院支持的局面下,宁缺究竟会怎样做。   那些隐隐猜到内情的大人物们,如亲王殿下一般,都没有被宁缺看似轻佻无赖的伪装所骗过,他们都知道宁缺是一个自我控制能力极强,非常理智甚至因为理智而显得冷漠无情的家伙。   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刻,按道理宁缺不应该有任何动作,大人物们替宁缺冥思苦想很长时间,都找不到任何希望,于是他们的心情渐趋轻松,觉得这个秋天的长安城应该太平,书院和军方之间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消息从镇军大将军府,传到了皇宫里,也传到了王公大臣们的府邸上,让这些大人物们疑惑难安起来。   夏侯大将军今夜在府上宴请书院十三先生宁缺。   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叶红鱼看着槐树阴影中的宁缺,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开口问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需要实力。”   宁缺说道:“不愧曾经是神殿裁决司的大司座,逃离桃山幽居长安城,居然还能收到这么隐密的情报。”   叶红鱼说道:“杀父之仇固然是非报不可,但现在明显是最不合适的时候,你现在连我都打不过,凭什么去杀夏侯?”   宁缺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杀夏侯?”   “感觉。”   叶红鱼平静说道:“这片秋湖,湖畔的宅子,桑桑做的饭菜,你的呼吸,还有满园的味道,都告诉我,你在准备杀人。”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杀人违反唐律,老师和大师兄不允许我这么干。”   叶红鱼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赴宴。”   宁缺笑着说道:“能白吃凭什么不去?我现在打不过他,也杀不死他,那就只好把将军府里的山珍海味尽数吃光,也算是报仇吧。”   叶红鱼自然不相信他的话,说道:“如果你和夏侯之间真有纷争,神殿会从中获益不少,所以我不会阻止你。”   宁缺说道:“我让桑桑准备了夜宵,所以我会活着回来。” 第二百六十三章 黄叶与白棋   大将军府没有为今天的晚宴准备什么山珍海味,设于庭院秋树间的长形方桌色泽黑沉,上面摆着些很寻常的菜肴,却自有一股肃然气息。在桌畔服侍的仆役婢女人数也并不多,布菜这种事情,竟是由两位夏侯公子亲自动手,这等阵势,与传闻中夏侯大将军奢阔的排场完全不一样。   此时大概整座长安城都在关注着这场晚宴,然而席间的气氛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般剑拔弩张,对坐在长桌两头的夏侯与宁缺,只是沉默地吃着饭,偶尔说几句荒原的风光,山门里的遭逢。   简单的晚宴很简单便进行到了尾声,婢女们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把长桌上的残羹剩菜收走,又端上了两盘青天色的茶壶。   两位夏侯公子替宁缺分了第一道茶,然后很有礼貌地告辞,走出园外,让所有婢女和管事远远离去,自己敛气静声守在园门处。   茶壶与茶杯青天一色,颇有疏旷之感,却又温润毫不夺目,茶是乌枞,也是极温和的茶,便是茶温此时也恰到好处。   宁缺专注地看着茶壶,伸手缓缓抚摩着茶杯,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长桌那头的夏侯,就像前一刻看茶壶那般专注认真,就如同两年前在书院殿前第一次看到亲王李沛言时,似要把夏侯的脸烙进自己的眼底。   夏侯看着杯中大片乌枞在略嫌沉凝的温井水中时起时伏,知道宁缺正盯着自己看,唇角缓缓释出一道微嘲的笑意,说道:“想看清楚自己的仇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在土阳城里你可没有这般放肆。”   宁缺没有否认他的话,但也没有承认,手指轻轻转着天青色的小茶盅,说道:“土阳城里我敬的是大师兄,并不是你。”   听到这句话,夏侯缓缓抬起头来。   随着他的动作,茶杯里起伏不定的那片乌枞似骤遭重击,老实地沉到了杯底。   宁缺低下头去。   夏侯面无表情看着他。   庭院间秋风乍起,树梢哗哗作响,无数片浓浅不匀的黄叶被吹落枝头,落在二人身前的长桌上和地面,肃杀之意大作。   如果换成别的人,面对着夏侯大将军强势的威压和秋风黄叶带来的肃杀意,想着二人之间那深刻化不开的怨仇,就算不生畏惧大概也会感到有些紧张,但宁缺没有,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夏侯看着他的眼睛,毫无任何先兆,忽然问道:“你是林光远的儿子?”   宁缺看着杯中色泽渐深的茶水,摇了摇头。   带着肃杀气息的秋风,在庭院间持续缭绕着,拂落更多树叶,然后将桌上的黄叶拂到地上,把地上的黄叶拂向四周。   夏侯说道:“我这辈子杀过很多人,我不在乎。”   宁缺这时候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将军威武。”   地面上的黄色落叶被秋风拂向四周,直至来到墙角才停歇,看上去就像是湖水一波一波拍打着堤岸,泛起很多层浪。   夏侯说道:“仇恨这种事情,有时候不能解也必须解。”   落叶在庭院墙角越堆越高,最上面的落叶簌簌落下,又被依旧占据着地面的秋风再次拂上去,肃杀的秋风没有给落叶任何逃走的机会。   就如同此时的谈话,夏侯说了三句话,彼此之间看上去没有任何联系,然而却是极为强势地步步进逼,没有给宁缺任何退避的机会。   宁缺看着在墙角挣扎畏缩的枯黄落叶,问道:“请赐教。”   夏侯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动不了我。”   宁缺转头望向他说道:“但你也不敢动我。”   动不了和不敢动,听上去似乎二者间没有任何区别,其实区别很大,前者说的是宁缺没有能力,后者说的是夏侯没有勇气。   夏侯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哪怕是解不开的仇恨也必须解开,或者你再等二十年,等到我真正变得老弱无力的时候。”   “那时候将军肯定快死了,而且还享了二十年清福。”   宁缺看着他微笑说道:“当然,我只是就事论事,将军你不要误会什么,实际上我以为将军既然马上便要归老,便不应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听到归老二字,夏侯微微眯眼,黝黑如铁的脸庞上浮现出淡漠的情绪,说道:“无论朝廷还是西陵,都以为我能够平安归老,应该觉得很满意才对,其实我并不满意,我麾下数万铁骑足以横扫诸国,我曾替大唐和西陵立下无数功勋,结果就因为当年的那些小事情,朝廷和陛下就一直冷眼看我,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去荒原想抢那卷天书?又怎会有现在的局面?”   宁缺问道:“将军是在对我解释?”   夏侯毫不掩饰对他的轻蔑情绪,嘲讽说道:“如果不是运气后拜在夫子门下,你有什么资格坐在本大将军的面前?即便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让本大将军对你做解释?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并不好。”   宁缺说道:“先前那段话中,将军把当年长安城里的血雨腥风和燕境的屠村惨案说成是小事情,这让我的心情也不是太好。”   谈话至此时,终于有人点明了当年的旧事。   “你的心情,我不用在乎。”   夏侯看着他冷漠说道:“因为先前便说过,你动不了我,而我心情不好,你便必须在乎,因为若你真让我发起飙来,我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你,所以我奉劝你在我离开长安之前的这段日子里,最好让本将军心情好些。”   宁缺摇头说道:“我想像不出来你怎么碾死我。”   “比如此时刻刻,此方秋园之中。”   夏侯面无表情说道:“书院十三先生妄图行刺帝国大将军,却狼狈失败,被本大将军一掌拍成肉泥。”   宁缺喝了口微涩的茶水,微涩笑道:“碾死我……大将军你以及这座将军府,还有被你送回老家的族人亲眷,也会被老师碾死吧。”   在大唐境内,能够真正让夏侯噤若寒蝉,不敢有任何妄动的人,从来都不是皇帝陛下,而只能是书院后山的那位夫子。   夏侯看着他漠然说道:“如先前所说,我不敢动你,你动不得我,所以主客之势在我手中,我离开长安前的这段日子里,你如果真想做些什么,做的事情让我无法忍受,那么我会试着动动你。”   宁缺认真问道:“这是威胁?”   夏侯说道:“我是在教育你,任何背景靠山,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在真正的生死面前,只有自己的力量才值得信任。”   宁缺看着他笑了起来,说道:“当年我小师叔一剑挑了魔宗,将军发现自己的背景靠山尽数变成泡影,所以才会叛出师门投靠西陵?但我的情况可不同,夫子不是莲生,书院也不是魔宗,将军可以放心。”   这句话直接把夏侯心底最深处的那些黑幕尽数揭开,可以是说是最赤裸裸的打脸,于是夏侯大将军的脸变得腥红一片。   不是每次脸红都是喝醉。   今夜喝的是茶。   夏侯大将军的脸红,是愤怒。   宁缺敢如此嘲讽,自然是料定,对方纵使贵为镇军大将军,再如何暴戾嗜杀,依然不敢对出身书院的自己如何。   果然,夏侯静静看着他,就像看着桌上的一片枯黄落叶,脸上的腥红之色渐渐隐去,情绪也渐趋平静,说道:“送客。”   宁缺轻轻抖去落在黑色院服上的一片落叶,也不与坐在长桌对面的夏侯行礼告辞,长身而起,就这样离开了这片秋园。   园间秋风渐静,被拂到墙角的那堆黄叶渐渐散开。   二位夏侯公子走回园内,看着沉默不语的父亲,欲言又止。   “没有事。”   夏侯面无表情说道:“一个当着杀父仇人,连自己身世都不敢承认的人,或许很聪明冷静理智,但这些品质没有任何意义。”   “对桌而立,却不敢动手替家族复仇,真是莫大的羞辱,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觉得羞辱不堪,才会用言语羞辱我。”   “想以此来寻求心理上的安慰?只会动嘴,不会动手,一个缺乏成为强者最根本的勇气的家伙,哪里配做我的敌人。”   ……   ……   夏侯大将军宴请宁缺,绝对是这一天长安城里最重要的事情,当宁缺走进将军府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大人物开始焦虑紧张,将军府外藏着不知道多少眼线,把这场晚宴的情况源源不断传回宫中或是别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将军府晚宴的具体情况,但既然宁缺活着走了出来,那么这场晚宴必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因为那说明夏侯大将军没有出手,至于宁缺杀了夏侯再身无血渍长身而出,在所有人眼里这种可能性都不存在。   御书房里,皇帝陛下若有所思,不远处的一座殿内,皇后娘娘和曾静大学士互视一眼,神情略和。一直坐镇军部的许世大将军听到情报后,点了点头,那位住在御史府的清河郡老供奉却不免有些遗憾。   万雁塔顶层,大唐国师李青山站在石窗边,看着将军府的方向,欣慰说道:“我一直担心宁缺的性情,如今看来跟随夫子学习了这么长时间,果然比当初要识大体的多,也不枉颜瑟师兄将衣钵与阵眼都交给了他。”   黄杨大师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李青山离开塔畔,走回桌旁,把那些佛经推到一旁,从怀里掏出几颗黑白棋子,随意扔了上去。   他的伤一直没有好,只是心情愉悦之时,想要做些什么,这次卜算完全随意而行,并不想上窥天机,只想看看能不能幸运地得到什么感应。   一颗洁白的棋子,忽然间滴溜溜转了起来,而且越转越快,直到最后转出了桌面,落到了坚硬的地板上。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那粒白棋裂成两半。   裂缝光滑无痕,仿佛是被一把利剑斩开。   李青山怔怔看着那棵白棋,神情渐趋凝重。   黄杨眉头骤蹙,震惊说道:“好可怕的一把剑……难道柳白来了长安?” 第二百六十四章 看长安,别有法   秋风入城楼,长安不知愁。   来自各郡的秋粮陆续运至城中,丰收的好年景,不止让乡间农夫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也让城中民众脸上多了很多笑容。银杏树叶自枝头落下,铺满长街,不显肃杀只觉清丽。   如其余季节里一般,随着秋粮抵达长安城的,还有很多来自别郡甚至异国的游客,其中便有一名穿着淡白素衫的男子。   男子素衫上有些微尘埃,背上负着把长剑,神情宁静显得温和,只有很少人才能看懂他眉眼最深处隐藏着的骄傲与冷漠。   他行走在行人如织的长安街道上,明明眼前都是攒动的人头,眼里却只有长安城历经千年风霜的古迹城楼,而没有人的存在。   这里是热闹繁华的世间第一雄城长安,这名一身淡白素衫的男子,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此间的热闹繁华,更准确地形容,他虽然身体在繁华红尘里,精神却不在这个人世间,只在这座城的味道里。   这些年来,他或在红尘中或在尘世外,那都是身体所在,而那颗心却一直在世外飘零,所以他的眼中没有繁华,甚至没有人。   几个顽童举着涂着冰霜的果串,打闹着从那名男子的身前跑过,其中一个哭喊着的小女孩,险些把脸上的涕水擦到他的身上,他微微蹙眉看了那个小女孩的背影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先前这一刻,他看着眼中无人的长街,感受着这座千年之城的历史气息,有所感触,正欲道出一偈,却被这些顽童打扰,顿时便没了兴致。   站在摊前,他看着那名身材矮小的老板,极熟练地将各色果子串成串,然后在糖桨锅里翻滚,忽然间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举步向城北走去。   ……   ……   万雁塔顶。   李青山摸着看着那粒莫名裂成两瓣的白色棋子,看着棋子上光滑到了极致的剖面,脸上的神情凝重而复杂,震惊之中隐藏着一些淡淡的惘然和感慨:“你居然也来了长安城?看来局面越来越麻烦了。”   黄杨蹙着眉头,看着他问道:“真是剑圣柳白?”   李青山摇摇头,轻叹说道:“不是柳白,但是一个比柳白更麻烦的人。”   黄杨微惊说道:“还有比柳白更令你觉得麻烦的人?”   李青山说道:“是的。”   然后他望向黄杨神情凝重说道:“我必须离开去迎迎那位,在接下来的这些天里,如果那人不离开长安,你就必须一直留在宫中。”   黄杨听着这话,沉默不语,准备马上入宫。   李青山的意思很清楚,那个来到长安城的强者,拥有直接威胁皇宫里陛下的恐怖实力,甚至需要他们两个人联手,才能确保陛下的安危,所以当他去迎那位强者之时,黄杨必须留在宫里,而且一直留在宫里。   世间能够在长安城里对大唐皇帝陛下产生威胁的人,能有几个?   就那么几个。   ……   ……   昊天南门观在北城,距离皇宫非常近。   李青山站在道观门口,看着不远处的朱红宫墙与角楼,沉默不语,谁也看不出他此时的心情已经压抑焦虑到了极点。   那名穿着浅白素衫的男子,伴着秋风落叶,从长街那头缓缓走了过来,衣着寻常,只有简单的道髻表明着他的来历。   李青山看着他,平静行礼道:“见过叶苏先生。”   那男子正是昊天道门天下行走,叶苏。   叶苏神情平静,还礼道:“见过李真人。”   他对李青山的称呼很有意思,没有称对方为国师,也没有称对方为大神官,而是称对方为真人,这是很有道门意味的一个称呼。   在历史上,昊天道南门观观主,经常兼任大唐国师,在西陵神殿里的地位与桃山上的三位大神官相仿,极其尊崇。   叶苏虽然在神殿里无名无号,但做为天下行走,他在昊天道门里的地位极其特殊,有足够的资格与西陵三位大神官平等相处。   李青山当年受封大神官时,曾经去过,也是唯一一次去过知守观,他知道那座朴素甚至有些简陋的道观,才是昊天道门真正的精神之所在,所以面对着身前这位知守观来人,他难免有些警惕。   他身前这名梳着简单道髻的负剑男子不是普通人,而是传说中的叶苏,昊天道门年轻一代真正的最强者,实力境界不在神殿三神座之下,更隐约有传闻,说此人的真实境界早已隐隐站到了柳白那条线上。   身为大唐国师,李青山早已坐上了昊天道门在俗世里的最高巅峰,叶苏的身份与实力并不能让他感到震惊,真正令他感到震惊焦虑的是,传闻中叶苏从来不会踏足红尘,为什么会来到长安城,还现身在世人眼前?   好在此人进入长安城后,第一时间来到南门观相见,李青山通过这一点,感受到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愿,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听闻唐国对修行者的管理很是严峻,外来修行者入长安城,都要去天枢处登记,我不愿意和那些俗人打交道,想麻烦真人帮忙办理一下。”   叶苏平静说道。   听着这句话,李青山微微一怔。   唐律中确实有规定,外来修行者进入长安城,必须在天枢处进行登记,不然会被大唐朝廷视为敌人,然而再如何严苛的规定,终究也是要看对象是谁,只能限定那些能够被限定的人,又如何能够影响到叶苏这样的人物?   然而叶苏却似乎并不明白这一点,来到长安城后的第一件事情,竟然就是请昊天南门的帮忙做登记,这听上去很有趣,却又隐藏着一些别的意思。   李青山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说道:“敢不从命。”   去天枢处办理登记这等小事,自然有南门观的道人去处理,李青山请叶苏入观饮茶,想要探听一下对方的来意。   叶苏说道:“我只是来长安城游历一番,不想惊动太多人,也不想引起什么误会,接来的这些天,我会随意逛逛。”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南门观,向着朱雀大道走去。   秋日长街上,叶苏的身影越来越淡、似乎快要融进落叶秋意中,李青山看着那处微微皱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个男子是来自不可之地。   那个男子是昊天道门的天下行走。   虽然他说他想惊动太多人,然而这样一个恐怖的人物在长安城里随意闲逛,只怕注定要惊动太多的人。   自今日始,长安城难得安宁。   ……   ……   离开南门观,走上朱雀大道,叶苏随着落叶滚动的方向一路向南行走,不多时便来到了著名的朱雀石绘像处。   他看着地面上那个生动的朱雀绘像,感受着其间隐藏着的气息,久久沉默不语,即便境界高妙如他,也不禁有些暗自佩服千年之前修筑长安城、并且把这座雄城化作惊神大阵的那位前辈。   然后他继续行走,就如他对李青山说的那样,行走的没有任何目的,完全凭心意而行,循着叫卖声便穿街过巷,看着风筝随意而走,走的有些渴了,便在巷口井畔借一瓢水,脚步一直没有停过。   在很幽静的一片街道里,他看到了一间朴素的道观,道观门口有道士正在对民众宣讲西陵教典,十余名街坊搬着小板凳坐在那里专心听讲,时不时有人举手询问教典里的不解之处。   叶苏站在人群外静静听着那处的教义宣讲,觉得与自己在世间别的地方听到的宣教都不大相同,尤其是那些听讲民众时不时的发问甚至是怀疑,让他觉得非常不适应,甚至有些厌憎和恼怒。   一名中年人注意到他站在身后,看着他有些面生,以为是外郡来的游客,极热情地站起身来,请他坐下听。   叶苏有些不适应长安人仿佛先天拥有的热情,微微一怔后摇头拒绝,他面无表情看着石阶上那名有些口吃的道士,看着那名道士在民众们并没有恶意的问题前嗫嗫嚅嚅,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对于叶苏而言,昊天道门便是他的家与国,哪怕南门观独立于西陵神殿之外,在他看来依然是自己的地方,所以他入长安城后会第一时间见李青山,所以在世间游历之时,他经常隐藏身份去各处道观。   在别的国度的道观中,有些道士或者贪婪而愚蠢,但至少道门享有着无上的尊敬和荣光,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信徒居然敢对宣讲道士提出问题,更想像不出,居然有信徒胆敢怀疑教典里的记载。   既然是昊天信徒,那么对于教典便应该服从,而不应该怀疑,无论怀疑有没有道理,只要开始怀疑,那么便是亵渎。   这是叶苏的看法。   一道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你有什么看法?”   说话的人是一名穿着旧袄的书生,那书生眉眼异常干净,腰间系着根水瓢,今天手里没有握着那卷旧书。   叶苏看着这名书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这里是长安城,我的看法没有你的看法重要。”   这名书生自然是书院大师兄。   大师兄微笑说道:“如果我记的不错,这应该是你第一次来长安城,既然来了便多呆些时日,看的多了说不定你会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叶苏说道:“我也希望如此。” 第二百六十五章 街头论道   石阶上那名道士终究还是逐渐控制了场间的气氛,没有让那些疑难继续下去,他用力地挥舞着手臂,不停喷吐着唾沫星子,不停地讲诵着教典里的微言大义,脸上的神情时而肃穆时而热情,时而慈悲时而严峻。   听讲的十余名街坊神情专注,身体时而前倾时而后仰,听着某地发现的昊天神迹,忍不住掩嘴惊叹,听着某前贤殉教的事迹,心生同情向往。   没有人注意到大师兄和叶苏的存在,因为这两个人虽然是书院和道门里最了不起的人物,但表面上没有任何特殊。   简单两句对话之后,二人才正式见礼,叶苏单掌立于胸前,另一手握拳抵在掌缘,神情宁静微微低首,说道:“见过大先生。”   大师兄敛容静气,认真回礼说道:“见过叶先生。”   叶苏说道:“我本以为首先出现的应该是二先生。”   大师兄微笑说道:“老师担心君陌过来,你们两个人会把长安城打成一地废墟,所以把他禁在了后山。”   听着老师二字,叶苏想到那位在修行世界里令无数人高山仰止的书院院长,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不知可有机会拜见夫子?”   大师兄说道:“待我请示老师。”   叶苏说道:“麻烦大先生。”   大师兄看着此人的眼睛,忽然问道:“来看长安,还是夏侯?”   叶苏说道:“夏侯毕竟是神殿长老,而且当年是家师亲自引领至神殿,对道门有功,虽说在荒原上曾经生过一些妄念,但过不抵功,道门希望能看到他有一个好的结局,我想唐国君臣也不愿意出现走狗烹这等画面。”   大师兄神情温和说道:“书院没有功过相抵这种说法,功便是功,过便是过,该承担便必须去承担,不过既然夏侯将军愿意平静归去,我想没有人会阻止他,更何况将军乃是武道巅峰强者,谁能阻他?”   叶苏说道:“夏侯老了,而且在唐的手里受了重伤,我清楚这一点,想来夫子和大先生应该更清楚,如果他还是当年的夏侯,家师又何必传讯让我来长安城里看这一遭?还是说大先生不欢迎?”   大师兄说道:“大唐是一个开明的国度,长安城欢迎任何人的到来。”   叶苏余光里看着先前那名让凳给自己的百姓,说道:“唐国确实和别的国度有所不同,主要是气氛不同。”   大师兄微笑说道:“希望你能在长安城里住的愉快。”   叶苏说道:“不怎么愉快。”   如果是一名普通的游客,在长安城里遇着黑心的店老板,或是在万雁塔寺吃了顿极贵的素斋,或许会非常不愉快,但也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叶苏刚刚来到长安城,他的不愉快似乎毫无道理,然而他是昊天道门的天下行走,他的不愉快或许会对这座长安城也带来一些不愉快。   听到他说不愉快,便是大师兄的神情也渐凝重,认真请教道:“何处不愉快?”   叶苏望向道观石阶上那名道士,说道:“此处不愉快。”   大师兄转身望去,沉默听了一会儿那名道士的宣讲,尤其是听到那些街坊的发问后,大概了解了叶苏的不愉快来自何处。   千年以来,知守观对昊天道门在大唐的传教一直极有意见,只不过这些事情由昊天南门负责,尤其是大唐有书院有铁骑,于是西陵神殿始终没有办法做出更深层次的影响,然而当叶苏这样一位骄傲的昊天之子,在长安城偏僻街巷中,忽然听到与世间别处截然不同的讨论时,自然不悦。   大师兄说道:“信昊天,不代表信昊天道,更不代表就不能对西陵神殿的教典提出自己的疑问。”   叶苏静静看着身前这名书生。   在呼兰海畔,他曾经见过对方,却不像今日这般有机会在长安城头长时间平静的交谈,所以他看的很仔细认真,想要看懂为什么当初此人能够坐在线的那头,而且他认为自己已经看懂了某些部分。   “那你们这些书院的人呢?”   叶苏看着大师兄的眼睛,平静说道:“我能看懂你们,我知道你们连昊天都不信,那么你们是不是觉得连昊天都可以质疑?”   大师兄微微一笑,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   叶苏也笑了起来,笑容显得那般淡漠而寒冷,说道:“书院里果然生活着一群可怕的无信之人,你们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大师兄诚恳请教道:“为何如此说?”   叶苏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寒冷说道:“没有信仰就无所敬畏,不懂得敬畏的人自然不在意洪水滔滔,当年轲先生如此,难道书院的下一代还将如此?那会落在谁的身上?你还是二先生,抑或是宁缺那个家伙?”   大师兄看着他平静说道:“书院只教我们道理,不教我们信仰,事实上我的师弟和师妹当中,有几位也是虔诚的昊天信徒,只不过我们更相信一种说法,能够没有信仰,其实也是一种信仰。”   没有信仰,其实也是一种信仰。   叶苏微微蹙眉,在心中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   大师兄说道:“如果将来某一天,你能够同意,或者哪怕仅仅是尊重我们的这种信仰,那么你其实也就拥有了相同的信仰。”   叶苏抬头望天,清秋街畔黄叶树,枝丫切割着头顶的天空,却无法阻止清漫的阳光从天穹之上洒下,然后照耀着所有的一切。   “昊天神辉普照世间,它落在花上,花便绽放,落在树上,树便生芽,落在田间,便有禾穗,花能娱目,树带荫凉,禾穗令人活,然后它们凋零落入尘埃,化为养分滋润大地,大地再生出万事万物。”   叶苏看着树丫间漏下的秋日阳光,眉眼间渐渐散发出淡淡的光泽,平静而坚定地说道:“世间的一切源自昊天。”   “昊天赐予了人类一切,包括生命。而文明尊严自由都附着在生命之上,所以对昊天的信仰不是信仰,而是这个世界应该运行的方式。”   大师兄学着他的模样,抬头向天空望去,目光落在清旷高远的秋日天空上,没有像他一般得出这些感慨,只是觉得今天的阳光有些烈,而且长安城最近的空气不怎么好,不知道是哪家铁炉坊又在违规开工。   叶苏收回望天的目光,注意到身旁书生明显有些走神,不由有些不悦。   大师兄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尴尬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很认真地说道:“书院从不想否认昊天赐予世间一切,但这不代表世间的一切都属于昊天。”   叶苏说道:“强辞夺理。”   大师兄说道:“就如同父母赐予我们肉身与生命,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的一切都属于父母,因为我们从老师处学得治学之道,从同伴处学得相处之道,从田野里学得自然之道,这些后天的获得便是我们自己的。”   叶苏问道:“那夫子呢?”   对书院后山的弟子们而言,夫子便是他们的信仰,叶苏这个问题,看上去极为简单,实际上却是落在了最艰险的位置,很不好答。   大师兄思孝片刻后说道:“夫子曾经说过,人类应该尊重他的老师,但更应该尊重道理,如果夫子错了,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当然应该直言不讳地指出他的错误,这才是真正的弟子之道,也是我所以为的信仰之道。”   叶苏看着他嘲讽问道:“敢请教,大先生在夫子座前学习多年,可曾见过夫子犯过错,曾有几次指出过他的错误?”   大师兄不禁语塞,想到这些年里,书院后山诸弟子间,只有君言有过几次直言犯师,这半年里,小师弟似乎曾经这般勇敢过,唯独自己好像还真没有指出过老师有什么错误。   他并不因此而感到惭愧,因为在他看来,老师确实是一个没有任何缺点的完人,只是他很清楚,叶苏绝对会认为自己这种说法很荒唐。   看着他尴尬的神情,叶苏冷笑两声,说不出的快意,心想即便当年你在线的那头,我在线的这头,但你终究也有不如我的时候。   大师兄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眼睛骤然明亮,击掌高兴说道:“四年前老师有次做红烧肉时酱油多放了一勺,我当场便指出来的。”   叶苏怔了怔,寒声质问道:“这也能算?”   大师兄认真说道:“当然能算。”   叶苏的眉头微微抽动,情绪抵达了暴发的临界点。   自多年前起,他便一直把身畔这位书生视作追赶的目标,认为是很值得敬重的对手,但他没有想到,真正认识对方之后,才发现对方根本没有任何高人风范,和那些屡年不中的穷酸秀才没有任何区别。   大师兄注意到叶苏眼眸里越来越明亮的那道剑意,不由有些无奈,心想自己确实不擅长打架这种事情。   “道理不辩不明。”   大师兄说道:“既然你我想法相异,不若听听这些普通民众的看法?”   叶苏看着那些坐在椅上前仰后俯,神态散漫的长安城百姓,蹙眉说道:“苍鹰何时需要在意蝼蚁的看法?”   大师兄摇了摇头,说道:“事实上,我们飞的并没有那么高。”   叶苏沉思片刻,举步向人群里走去。   大师兄微微一笑,也跟了上去。 第二百六十六章 小道观,真自在   大师兄和叶苏走到石阶上,与那位道人低声说了两句。道人有些惊讶,有些不乐意,尤其是当他道袖里的右手空握成拳,等着半晌也没有发现这两个人递过来银钱时,便更不满意,然而看着叶苏头顶的道髻,道人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失去了所有阻止的勇气,只好沉默。   那十几位街坊今日来小道观听教典宣讲,正沉浸在那道人讲述的历史故事之中,偶有质疑但还是听的津津有味,此时忽然发现宣讲被打断,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两个人站在道人的身前,不由有些吃惊。   叶苏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对他而言,如果不是要与书院大先生就理念之争做个了结,他根本没有任何兴趣,对这些浊世里的凡夫俗子说话。   “接下来,由本人讲解一下道门三要里的精义。”然后他看了大师兄一眼,说道:“欢迎大先生随时提出疑问。”   大师兄平静点头致意。   叶苏开始讲述他所理解的昊天道。   大师兄偶尔发声提出自己的疑义。   一位是昊天道门的天下行走,知守观传人,自幼研读道门教典,其后更游历诸国,斟破生死之关,对道义了解之深,乃是当世最了不起的人物。   一位是书院大先生,夫子首徒,六艺经传通习之,博览群书,自幼跟随夫子周游世间,境界高妙莫测,虽言行皆讷,却是最有智慧之人。   此时在人群之前相互辩难,二人自然不像先前私下谈话那般平静而直接,各自从古时典籍、名家注释中寻佐证、觅战友,言简而意不赅,继而佶崛艰深,每一言出,其间便蕴着极深的含义。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书院大先生与知守观传人叶苏的辩难,毫无疑问是一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传奇盛事。   如果此时让修行世界里的人们知晓此事,必然会震惊到无以复加,纷沓而至,为了能够参与这等盛事,能够听到这两位只在云端上的高人发声,哪怕病重将死,也要唤门人用担架抬过来恭敬聆听。   然而这场辩难发生的地点,并不是烂柯寺,也不是西陵神殿或是书院,是长安城里一条偏僻的街巷,是在一间不起眼的小道观前。   围拢在道观门前的人们,只是一些最寻常普通的百姓,并不知道站在石阶上的这两个人乃是世外高人,偶尔踏足红尘,身份便贵若帝王。   这些百姓读过书,但没有读过那些深藏在书院和知守观里的典籍,也听不懂这两个人辩难里蕴藏着的深长意味,他们只是些每天做工挣钱,然后想着喝酒聊天玩耍的普通人,在他们看来,先前那位道人讲的故事,都要比这两个莫名其妙来吵架的人说的话有意思的多。   “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   “谁知道?反正我是听不懂。”   “为什么瘦道人要让他们来讲?”   “谁知道?”   “这两个人讲的一点意思都没有,走吧。”   “瘦道人不是说宣讲完了之后可以拿一坛酒回家?这时候走了,还能不能拿?如果不能拿,我何必在这儿耽搁这么多时间?”   “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讲的什么玩意儿,再不走我就要睡着了,别和我提那坛酒,我宁肯不喝,也不想继续再听。”   “说的也是,那便走吧。”   小道观前这场能够让整个修行界都为之疯狂的辩难,根本没有办法吸引普通人的目光,石阶下的人们议论纷纷,恼火到了极点,然后渐渐散去。   石阶上的辩难此时正进入到最为紧要的时刻,大师兄和叶苏皱眉苦思,每出一言均极为谨慎,根本没有注意到周遭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们醒过神来时,才发现这间道观前已经变得无比安静,先前那些民众都不知去了何处,秋风拂着落叶,秋叶碾着小巷,只剩下冷清而且尴尬的气氛陪伴着二人。   那名有些瘦的道人,看着二人无奈叹息一声,说道:“我买了二十几坛酒,才召集了这么些信徒来听宣讲,结果……全部让你们给逼走了,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来闹场的吗?”   大师兄有些尴尬。   叶苏有些恼怒,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如果你是嫌香火钱少了,我留下来,我替你把这些香火钱挣足。”   那道人看着他头顶的道髻,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是在心里欲哭无泪想着,难道你准备把自家这间小道观给整垮?   大师兄看着叶苏苦笑说道:“看来所谓理念之争,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总在云端飘着,哪里能够落地?”   “我在长安城里没有居所,便在这道观暂住。”   叶苏看着他的眼睛,很直接地说道:“我来长安城,除了看夏侯,还因为那件事情,听家师说,十五年前你一直坐在黑线的那头,既然你也是亲历者,那么在你看来,你那个小师弟究竟是或不是?”   大师兄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身离开小道观。   ……   ……   行出大将军府,宁缺注意到隐藏在街巷里却并不怎么刻意遮掩行踪的那些眼线,知道朝野间有很多大人物都在关切着自己与夏侯之间的这个故事,沉默片刻后,他走下石阶,轻轻拍了拍大黑马的头颅。   这段时间他有很多事情需要做,需要更便利的交通工具,而师傅颜瑟留给他的那辆钢铁马车,因为他境界不够而无法做到轻若羽毛,普通的骏马根本拉不动,于是他把大黑马从书院后山里牵了出来。   大黑马明显没有身负重托之后的得意与感动,因为身后的车厢实在是太重了,与此相比较,它宁肯在书院里继续受木鱼的欺负。   通体全黑的马车向雁鸣湖畔驶去,宁缺坐在车厢里,靠着车后壁闭目养神,眉眼间显得有些疲惫。   先前在将军府秋园里,与夏侯对桌而坐,坐而论道,道旧年故事与恩怨情仇,虽未挑明,却也让他的心神受了一番磨砺与考验。   车窗外隐隐传来桂花的香味。   他心想是何家府中的桂花,居然开到了这个时候。   便在这时,他怀里某个事物忽然温热起来,热度透过黑色的院服,散播到车厢里的空气当中,把桂花香味蒸的更浓了几分。   宁缺睁开眼睛,伸手到怀里取出用布紧紧裹住的阵眼杵,感受着掌间传来的清晰的热量,眉头缓缓挑起,神情凝重。   随着入宫学习与静悟,如今的他对长安城这座大阵有了很深的认识,虽然还远远达不到师傅颜瑟曾经的境界手段,但心意已经与长安城渐渐有了联系,能够感知到这座雄城想要告诉他的一切。   宁缺感觉到,有一位绝世的强者,已经进入了长安城。   此时,正是叶苏随着诸郡粮队一道进入长安城的那一刻。   宁缺并不知道来到长安城的这位强者是叶苏。   他只知道对方很强,强到阵眼杵都开始微微发热,眼中不由生出极浓重的警惕意味,对车前的黑马说道:“转道,去书院。”   ……   ……   转道至书院,是因为宁缺很清楚,以自己的境界实力,根本应付不了那位来到长安城的强者,除此之外,其实他也是以此为借口,想要询问师长们一些问题,一些书院一直没有讨论却始终像根木柴般横在他的心里的问题。   进入书院后山,听着瀑布声来到草庐前,宁缺没有看到夫子的身影,很明显,夫子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所以不想见他。   然后他离开草庐,绕过瀑布,来到那片绝壁间,顺着绝壁间隐藏着的斜陡石径缓缓上行,回到自己住过三个月的崖洞前。   雨廊上的紫藤花早已凋落,结的紫藤果,最终也没有被桑桑炖进肉里,而是变成了地面上蚂蚁们的食物。   站在崖畔,看着身前的云海和云海那头的长安城,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分析着老师避而不见,究竟代表着怎样的态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大师兄走到他的身畔,望向远处的长安城,说道:“来的人是叶苏。”   宁缺已经感觉到进入长安城的是位绝世强者,所以听到叶苏的名字并不意外。   大师兄看着他,忽然说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宁缺知道大师兄这句话是想劝说自己,他本不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远处那座笼罩在秋日阳光中的长安城,忽然有了说话的想法。   “但昨日我没死,他们都死了。”   绝壁之间,秋风肃杀,拂的云儿乱动,绝壁间那些银线般的瀑布,因为水量渐少的缘故,比春天时变得更细了些。   大师兄看着绝壁间的瀑布,说道:“如果一个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那么他便不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更美丽的风景。”   宁缺说道:“仇恨蒙蔽不了双眼,只能让人双眼通红,对于我来说,仇恨早已成为了我的双眼,这些年来,我的眼前根本就没有看到别的任何事物,复仇便是我的世界,就是我最美丽的风景。”   大师兄说道:“如此不得自在的人生,真值得去过吗?”   宁缺转头看着他,说道:“师兄你错了,人要活的自由,便不应该考虑太多,想做什么便去做,如此才是真自在。” 第二百六十七章 秋意浓   站在崖畔,看着流云,宁缺极少见地说着这些很严肃的话,最开始的时候,想着谈话的对象是大师兄,还有些犹豫,接着便越说越顺。   “别人不想我去做什么,唐律禁止我去做什么,道德大势不允许我去做什么,然而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大师兄摇头说道:“可是……世间并没有绝对的大自在,任何事物哪怕是精神都自有其边际,若你的自在妨碍到了别人的自在,甚至让整个世界都不在自在,那么谁都不会让你自在。”   宁缺说道:“但应该尽可能拥有更多。”   大师兄不解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拥有更多?”   宁缺说道:“这些东西和银子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多,我可不相信什么宁缺勿滥的道理。”   大师兄说道:“然而那需要绝对的能力,想要拥有整个世界,便需要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我这一生未曾见过这样的人。”   宁缺说道:“师兄说的是,所以这便是我们为什么要修行,为什么要变强。”   大师兄声音微涩,无奈说道:“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宁缺笑着说道:“虽不能至,心必须向往之。”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你想拥有绝对的自在,却没有与之相配的能力,所以你今天才会回到书院,想见老师?”   宁缺看着崖畔的流云,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见到老师会问他什么,不过老师既然不想见我,我只好自己去想这些问题。”   大师兄想着先前在长安城小道观前叶苏说的无信者无敬畏,还有当年那道黑线的往事,看着宁缺若有所思的脸颊,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觉得绝壁间穿行的山风,忽然间变得有些寒冷。   “不同人有不同的自在,这些自在一旦互相抵触侵占,便会发生纷争,唐律或是西陵教典,便是解决这些纷争的规则。”   他看着宁缺平静说道:“书院信奉唐律第一,便是为了避免世界陷入混乱的局面,谁都不能违反,便是我也不能,并且身为书院弟子,我会主动维护唐律的尊严,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清楚地明白。”   宁缺并不意外会听到大师兄的警告,点了点头。   大师兄看着他,忽然好奇问道:“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也不知道。”   大师兄疑惑问道:“那师弟先前对我说那些……”   宁缺转头看着他说道:“师兄,我说那些话并不是想争取你的同意甚至是帮助,我只是要说你的想法是错误的。”   大师兄怔怔看了他很长时间,然后感慨说道:“小师弟你可以直言师兄之过错,果然比我要强,比君陌也要强。”   绝壁悬崖上,忽然多出一根细长的阴影。   二师兄不知何时来到了此间,踩着地面上将腐的紫藤果,走到崖畔二人身旁,看着宁缺神情凛然说道:“师弟所言甚是,人生最重要的意义不是凯旋,而是战斗,所以当你想战时,便去战吧。”   宁缺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二师兄你也错了。”   大师兄和二师兄同时怔住,心想小师弟果然不凡,居然敢于同时指出两位师兄的错误,要知道这些年来,书院后山里根本没有人敢这样。   宁缺平静说道:“人生最重要的意义不是战斗。”   二师兄蹙眉说道:“那是什么?”   宁缺说道:“是战斗,然后……胜利。”   ……   ……   站在崖畔,看着绝壁石径里渐远的身影,看着被秋风拂起的黑色院服一角,书院后山最强大的大先生和二先生各自沉默,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似乎还在思考先前宁缺那番话和话里隐藏着的态度。   二师兄感慨说道:“所有人都以为小师弟是我书院门中境界最差的人,然而如今看来,他的境界其实比我们都要高。”   这里所说的境界,自然指的不是修行境界,而是指的精神境界。   夫子从崖洞里走了出来。   大师兄和二师兄分立两侧,恭敬行礼。   夫子走到崖畔,看着宁缺走下石径、转入窄峡消失不见,两缕白眉缓缓飘起,微微一笑,似乎对这名最小的弟子很是满意。   大师兄苦恼问道:“老师,仇恨真的无法消除吗?”   夫子说道:“爱恨之类浓烈的情绪,是人类与禽兽的区别之所在,是人证明自己所以为人的关键,连这些都能抛离,那和禽兽又有什么分别?世人常言,轻仇之人每多寡恩,便是这个道理。”   “痴儿,此情无计可消除,此恨绵绵无绝期,哪里是这般简单便能抹去的?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为什么要消除?”   夫子的话依然没能让大师兄从这种惘然情绪中摆脱出来,他离开小镇之后,便一直在书院后山生活,周游诸国时也是侍奉在老师身前,偶尔单独行事,也自有任务,细思竟是没有什么真正的红尘阅历。   大师兄叹息道:“然而冤冤相报何时了?”   夫子微微蹙眉,不悦道:“早就说过,让你不要看佛家那些无能无趣无味无耻的经书,如今看来果真是看糊涂了。”   大师兄苦笑一声,心里却想着那些佛经读着确实有些意思。   夫子说道:“君陌,给你师兄解释一下冤冤相报何时了,免得让他又钻进故纸堆里,三四年都爬不出来。”   二师兄沉声应是,望向大师兄正色说道:“师兄,若不想冤冤相报何时了,那便应该将仇人尽数杀死,斩草除根,如此一来,世间便只剩下几缕无力复仇的冤魂,仇恨的故事便到此为止。”   这段简单朴素的话,没有让大师兄动容,只是让他苦笑连连,心想这等法子,怎么听也透着股大反派的味道,哪里应该出自书院?   二师兄不敢妄自揣测师兄此时的心情,转而望向夫子,平静说道:“老师,既然小师弟找不到夏侯触犯唐律的证据,那他会怎样做?”   秋风拂着夫子身上的黑色罩衫呼啸作响,他望着远方那座长安城,笑着说道:“为师亦是不知,不过宁缺大概会给我们一个惊喜吧。”   ……   ……   两年前,大唐御史张贻琦在红袖招外离奇死亡,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御史夫人的哭闹,被长安府尹上官扬羽镇压下去之后,这案子便结了,直至大唐东边北军大念师林零悄然潜入长安城调查,在那位御史的尸体里找出那根铁钉,这个命案才重新进入某些大人物的眼中。   其后随着陈子贤、颜肃卿等人的死亡,尤其是谷溪死于土阳城,城门郎黄兴和于水主死于雨街之上,大唐军方和很多势力,都把怀疑的目光指向了宁缺,只不过就像多年前陛下无法处治夏侯一样,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没有人敢指控这位书院二层楼的学生、夫子的亲传弟子。   没有证据,不代表就不是事实,关于宁缺身世的传闻,已经在长安城上层社会里传开,甚至已经传出国境,很多人坚信,他便是当年那名因为叛国罪名而惨死的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儿子。   所以很多人都在猜测,当夏侯即将解甲归老的当下,这个隐忍多年终于杀回长安城进行血腥复仇的青年,究竟会怎样做。   清河郡大姓的老供奉来了,藏身御史府里,眯着那双幽深的苍老眼眸,平静而专注地看着长安城里的风向,猜忖着可能发生什么事情。   大唐军方警惕地注视着雁鸣湖畔的动静,许世将军站在小楼之上,神情漠然看着长安城,只要有任何异动,他将毫不在意书院,而直接派出强大的铁骑,直接将宁缺擒获或者击杀,因为他站在唐律之上。   皇宫里的人们也在观察着,猜测着。   就连知守观传人叶苏,都来到了长安城。   这些大人物们都拥有世间罕见的智慧与谋略,拥有很可怕的情报来源与下属,然而即便是他们,也完全推算不出来宁缺的下一步。   宁缺虽然境界突飞猛进,已然站在了洞玄境的巅峰,但和武道巅峰境界的夏侯大将军相比,依然弱的不值一提,所以他没有能力暗杀对方。   从来没有人能够找到夏侯的罪名以及证据,当那些曾经参与过当年之事的人们,逐一死在宁缺手中之后,他想要替宣威将军府翻案,想要利用唐律把夏侯拉下马来,更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事情。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无论皇帝陛下还是书院,都愿意看着夏侯平静归老,就算他们不会阻止宁缺,也绝对不会帮助他。   江湖之险触不到夏侯的衣角,庙堂之算触不动夏侯冷漠的神情,宁缺没有能力暗杀夏侯,那他能怎么做?   经过无数次推算,把包括书院朝廷以及西陵诸方的反应都计算在内,长安城里的大人物们最终得出了一个令他们感到心安的结果。   宁缺什么都不能做。   至少在这个冬天里。   如今还是肃杀的深秋,寒冬未至。   夏侯大将军离朝的日期,便在深冬。   宁缺在雁鸣湖畔,沉默练功修行,等待着冬天的到来。   某日黄叶纷落如雨。   宁缺坐在渐秃的树下,膝上尽是枯叶。   叶红鱼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他说道:“就算你把自己已经入魔的事情隐藏到最后,变成压箱底的绝招,最终也只能吓夏侯一跳,并不能杀死他。”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第二百六十八章 传道   鬼话,不是人话,那么自然听不懂。   叶红鱼说的话,虽然带着一些南方口音,但是标准的中原语言,宁缺说她说的是鬼话,不是听不懂,而是在这种时刻,必须装作听不懂。   他此时的神情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然而实际上,在听到入魔二字后,他的身体已经僵硬的像块木头,心脏仿佛要停下来。   叶红鱼把桌上那卷书关上,不让秋风来扰书中夹着的那把纸剑,静静看着坐在树下的他,说道:“你若去演戏,也能挣钱。”   宁缺觉得她很无聊,挥挥手不准备理她。   叶红鱼拿起书卷,起身走到树前,看着他说道:“在湖畔宅院里,你我交手这么多次,难道你以为分不清楚武道强者凝于体表的天地气息和魔宗余孽们体内真气的区别?以为我真会相信,春天时你在书院崖洞里闭关,真的是在琢磨什么符武双修?还是说你以为我是个白痴?”   道痴自然不是白痴,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再装不懂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想着夫子曾经对自己说过,小师叔入魔以后未曾让敌人的兵器沾惹自己衣袂,不由自嘲想道自己的境界果然还差太多。   他抬起头来,看着叶红鱼说道:“就算你猜到了一些什么,你也应该清楚,我什么都不会承认,那么这种言语试探便没有任何意义。”   叶红鱼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荒原之行后半段,你一直在我视线当中,你究竟什么时候拣到了魔宗的修行功法?”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面无表情继续说道:“我想知道的是,你体内的魔宗真气究竟来自何处,莲生大师……还是轲先生?”   宁缺摇头说道:“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叶红鱼眉尖微蹙,说道:“到了此时,何必再装?”   宁缺说道:“有些事情,需要装那便一定要装到最后,你现在虽然被逐出西陵神殿,但你自己也说过,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昊天,那么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愚蠢到当着你的面承认什么,然后被你记挂?”   叶红鱼看着他,微微嘲讽说道:“你在害怕?”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对魔宗余孽的态度,尤其是裁决司的恐怖手段,我虽然亲眼见过的不多,但也知道不少。”   叶红鱼微嘲一笑说道:“原来你这个书院弟子,居然也如此胆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只要夫子不死,谁又能拿你如何?”   “我当然明白,这个世界上永远是力量在说话。小师叔当年行走世间,西陵神殿连个屁都不敢放,便是这个道理。”   宁缺说道:“我比小师叔差太多,但只要昊天道门无法压制书院,夫子依然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你们知道了些什么,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就像我这时候一直在做的事情,因为谁都无法承担真相被揭穿的后果。”   然后他微笑继续说道:“不过你不要指望世界的现状,能够诱惑我承认什么,既然夫子不死,西陵神殿便拿我没办法,我就更没必要惹来一身腥膻。”   叶红鱼说道:“但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将来夫子死后,我会在第一时间里,向世人证明你已入魔,然后杀死你。”   “从荒原初识开始,你一直在说要杀我,结果一直没有杀死我,反而你现在需要我的帮助,所以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直接来做便是。”   宁缺看着她说道:“另外有一件事情我的看法与你完全不同,我不认为老师会在我先死,所以你永远无法证明。”   听着这番话,叶红鱼若有所思,沉默了很长时间。   宁缺站起身来,掸掉身上的落叶,向别居梅园外走去,走到梅园石门处,他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你哥来长安城了。”   叶红鱼无语,看着他的背影,不可置信说道:“这些年里,他一直不入唐境,怎么会忽然来了长安城?”   “你问我,我问谁去?”宁缺说道。   叶红鱼忽然细眉微挑,看着他隐怒说道:“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我现在是长安城的主人,叶苏先生是客人,你也是客人,我没有必要告诉一名客人,这座城来了位新客人……哪怕你们是兄妹关系,告诉你是情份,不告诉你是本份,我这时候之所以愿意告诉你,只是想让你高兴高兴,算是一种贿赂罢了。”   叶红鱼微嘲说道:“贿赂我不要把你入魔的事实告诉西陵?”   宁缺正色说道:“何必把人心想的这般丑陋?就算你猜到什么,告诉西陵,没有证据,能奈我何?”   叶红鱼看着他肃然神情,不由微怔,说道:“那你为何贿赂我。”   宁缺问道:“符师以武道修行者为近侍,即便是在挑战中也不算违规?”   叶红鱼点头说道:“这是修行界的规矩。”   宁缺看着她非常认真说道:“那么你愿不愿意屈尊做我的近侍,陪我一起去杀夏侯?你知道的,那位大将军真不好……”   没有等他那个杀字出口。   叶红鱼翻开书中的书卷,指头触到那把小小的纸剑。   “只是商量一下,这么生气做什么?”   宁缺故作镇静说了一句,然后匆匆奔出梅园,如惶惶之犬。   ……   ……   长安城是一座很有气质的雄城,南方的金风细雨到了此间便会清旷,北方的寒风冷雪到了此间则会温柔,在别处低贱自卑的在此间能够自信起来,在别处骄傲自矜的在此间往往会变得恬静平和。   离开桃山的光明大神官,在这座城某间铺中做了半年的长工,知守观传人叶苏,则开始在某间小道观里做起了宣教道人。   小道观里,没有人知道叶苏的身份,主持道观的瘦道人还在记恨着那天宣教失败的画面,根本不想收留他,只不过叶苏拿出来了西陵神殿核准的道书,瘦道人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他寄居此地。   寄居道观可以不用出房钱,但叶苏也不想就这么住着,他平静而不容拒绝地包揽了小道观的宣教工作,第二天清晨便出了道观,在周边的街巷店铺里散发传单,召唤街坊们来听自己讲述道门真义。   站在石阶上,叶苏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他对西陵教典的讲述非常清晰,也非常无趣,诸如昊天、平等、仁慈、得福之类的词语不时出现。   然而街坊们来的很少,走的很快。   午后的秋日,小道观门前冷清至极,几只麻雀在石阶下踱着步,低着头专注地寻找着食物,想要熬过接下来那个注定熬不过去的寒冬,它们根本没有注意到,石阶上站着人,所以也没有表现出来害怕。   叶苏低头看着石阶下那几只麻雀,觉得有些茫然,为什么长安城里的百姓对昊天宣教如此不在意,紧接着他心中又生出很多轻蔑,果然是一个无信者的国度,居然连自己讲的教义都无法理解。   瘦道人端着一碗面条走了出来,看着他脸上神情,叹息说道:“虽然我也听不太明白,但大概能知道,你定是在西陵学过的,说不定还去天谕院游学过,不过宣教之事本就不易,你不要有什么愧疚。”   叶苏面无表情说道:“对牛不可弹琴,我并不觉得愧疚。”   瘦道人与他渐熟,不再像最开始那般,看着此人头顶的道髻便莫名的敬畏,嘲笑说道:“牛不喝水你不能强按,你得想些法子。”   叶苏微微蹙眉,说道:“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让我费神?”   瘦道人正色说道:“世间万姓都是昊天的子民,他们都应该领受昊天的温暖,千万年前,我道门先祖在荒野僻乡之中传教,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难道他们传教之时,也要看对方有没有资格?”   叶苏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道人,忽然觉得此人的脸上流露出比西陵神官们更坚定的神情,不由微微一怔,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受教。”   瘦道人笑了笑,说道:“想不想学学怎么宣教?”   昊天道门在世间诸国传播,根本不用诸道观花费什么力气,任何子民自生下来那刻开始,便是西陵神殿的信徒。   叶苏周游诸国,十余年间眼中所见皆是如此,所以这几日他在街坊当中传教遇到极大困难,沉怒之余也不禁有些不解。   他皱眉说道:“难道宣教还要讲究什么方法?”   瘦道人说道:“按照惯常的方法,我们一般会在宣教之后分发食物或酒水,遇着节日,便会组织街坊聚餐,如果经费比较充足,那么去教坊司请两位歌家过来唱唱道歌,效果肯定最好。”   听着这话,叶苏勃然大怒,厉声斥道:“荒唐至极!宣教何其神圣之事,岂能变成利益交换,如此信教之人,何谈虔诚!”   瘦道人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昊天赐于人间一切,这便是对我们的恩赏,所以我们才会信奉昊天,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如果一点好处都没有,谁来信教?” 第二百六十九章 授业   叶苏自幼便在知守观里修道,其后周游诸国,也只见道门备受尊崇,总以为这是自然之事,从来没有想过,信仰居然还可以这样去理解。   他本想一掌把这名亵渎教义的道人拍死,然而,他忽然想道,瘦道人的这番话虽然难听,但其实细细想去,真挑不出什么错处。   于是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石阶下那几只麻雀,因为场间气氛的压抑沉静,反而醒过神来,啾啾尖鸣两声,扑扇着翅膀,连飞带跑躲到了秋树的阴影中。   叶苏从沉默中醒来,看着瘦道人面无表情说道:“请继续指教。”   瘦道人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其实唐人至少九成以上都是昊天道门的信徒,只不过和南晋宋国那些地方的信徒不同,他们很没有耐性来参加宣教活动,所以如果要加强他们对昊天的信仰,宣教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叶苏说道:“那应该用什么方法?”   瘦道人说道:“道门中人首重德行,所以讲究言行一致,但对于宣教而言,言语却永远及不上行动,身为一观之主,如果你平日里能亲近街坊,遇着街坊有事便主动帮手,替他们挑水晒粮,通过日常的言行,来体现昊天的仁慈与友爱,这才是对唐人最有效的宣教方式。”   叶苏若有所思。   瘦道人用空着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除了西陵的神座大人,没有几个人能够亲目眼睹昊天的神迹,而我们这些普通的道人,便是昊天在人间的代言人,普通人想要感受昊天,便是感受我们。”   叶苏凛然受教,说道:“果然有理。”   瘦道人叹息说道:“我离开西陵也已经有二十三年,虽然在唐国不及在别国那般风光,但守着这座小道观倒也快活,听说其余诸国,道人们横征暴敛,神殿派出的使官更是骄纵豪奢,如此哪里能让世人真心敬畏昊天?只徒剩个畏字罢了,那些道人哪里是昊天的代言人,完全是昊天之耻。”   事涉昊天道门在俗世里的事务,叶苏不想讨论,看着他手中的面碗说道:“再不吃面就要凉了。”   瘦道人这才记起来自己手中有碗面,赶紧递到他手中,说道:“这是给你吃的,不吃饱哪里有力气宣教。”   叶苏静静看着手中端着的面碗,忽然说道:“我会尝试一下你的方法。”   一滴雨忽然落入碗中的面汤里。   叶苏和瘦道人抬头看天,只见雨珠从天而降。   一场秋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深秋骤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雨势之大,更是罕见,小道观旁有些街坊,本想着雨季已过,没有整修瓦檐,突然遭到大雨袭击,便开始漏水。   吃完面条后,秋雨渐停,瘦道人带着叶苏和观里两个小道童来到街巷里,开始帮助街坊们排水修檐。   叶苏做过很多事情,比如一剑光寒世间,在生命里嘲笑冥界的使者,在云端之上无视红尘里的所有琐碎,但他没有修过被秋雨浇坏的屋檐,所以当他顺着楼梯爬到屋顶,开始收拣替换黑瓦时,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但他毕竟是昊天道门年轻一代的第一人,被他漠然无视的亲妹妹叶红鱼,在西陵神殿号称一法通万法通的道痴,更何况是他本人。   所以他揭瓦抹桨的动作越来越熟练,速度越来越快,在木梯下方负责配合他的街坊从一个人换成四个人,依然无法跟上他的速度,渐渐,秋雨后的街巷间,人们下意识里围拢过来,看着在街畔飞翔的瓦片,看着他像描绘山河大画般抹着灰浆,不时发出一声连一声的惊叹。   听着街巷里不时响起的赞叹声与惊呼,叶苏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并不因此事而得意,因为这种事情着实没有什么难度,他只是平静而沉默地揭着瓦,抹着浆,只是随意地做着,就像过往年间做的别的事情一样。   街道上的积水被秋日蒸腾成微闷的水汽,笼罩在民宅之间,落着大半叶子的树,无聊地在街畔打着瞌睡,人们看着檐上那个来自小道观的俗家道人,津津乐道于眼前这幕画面,于是没有注意到街头的画面。   一个圆滚滚的身影,从雨水化成的水汽里走了出来。   陈皮皮顺着石街,踩着雨水,走到人群外围,他仰首眯眼,看着檐上那个身影,没有用多长时间,便认出对方的脸,本来半眯着的眼睛骤然圆睁,眼圈泛红,泪水刷的一声便流了下来。   他看着屋顶上的叶苏,颤声喊道:“师兄!”   叶苏在屋顶上,正在用竹绳扎紧檐柱里有些分开的木棍,听着下方人群外响起的声音,缓缓转过头来。   他看着人群外那个胖胖的年轻人,惯常没有任何情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为真诚的笑容,开心说道:“你来了?”   陈皮皮看着屋顶上的叶苏,泪流满面说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也被逐出了道门?那个人真的这般狠心?”   叶苏表情微僵,就像变成了屋顶上被阳光晒干的一只壁虎。   陈皮皮犹自伤感,看着他眼泪涟涟。   然后他注意到,叶苏师兄踩在木梯上的左脚,似乎根本没有接触到梯面,接着他更注意到,雨后清漫的阳光,洒在叶苏身上的淡白素衫上,散发出极淡而洁的光泽,就像玉石发出的莹光。   陈皮皮这才发现,原来师兄的境界比当年在观里时高出不少,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此时此刻的师兄正处于某种契机当中。   ……   ……   小道观临街有坊有檐,在雨后的阳光中有阴影,二人便站在这片阴影中,叶苏看着陈皮皮圆乎乎的脸庞,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陈皮皮看着他身上的淡淡光泽,压抑着心头的震惊与惊恐,颤声说道:“师兄,你到底吃了什么药,居然有这境遇?通天丸我一直留着的,如果你真要尝试破境,你可一定得先和我说,可不敢瞎吃。”   修行之道,越到最后越是艰难,便如同攀登险峰一般,最后几步总是最艰难的距离,叶苏身为知守观传人,早在十余年前,已经走到了修行道路的最深处,想要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谈何容易。   所以当陈皮皮看着屋顶上的叶苏,脚踩木梯如踩流云,素衫光泽隐现,明显处于某种契机之前时,以为他肯定走上了某种捷径。   叶苏当然没有吃药,即便是知守观最珍贵的那些药丸,他都没有吃过。因为从开始修道始,他便一直坚信,修道之人一旦依赖于外力的辅佐,那么终其一生,便没有任何机会去抵达真正的彼岸。   直到陈皮皮连续说了两次,他自己才发现了某种异样。   站在小道观前的阴影里,叶苏沉默望着或远或近的民宅与坊市,默默感受着自己的道心,发现自己已经僵化了十余年的境界,竟然真的发生了某种颤抖,出现了一道裂缝,不由震撼无语。   长安城果然不是一般的城。   便在这时,藉藉无名的小道观,再次迎来了一位客人。   这名客人是位穿着青色道袍的少女。   叶红鱼看着石阶上的兄长,身体难以抑止的轻轻颤抖起来,然后眼圈微红,两行眼泪悄无声息地流过她美丽的容颜。   叶苏看着石阶下的妹妹,眉头微蹙,有些厌憎说道:“哭什么哭?”   叶红鱼明如秋湖的眼眸里溢出的泪水越来多,她没有伸手去擦,而是看着他倔强不满说道:“他哭你就感动,我哭你就骂我。”   叶苏的眉头蹙的更深了些。   唯一能与昊天神辉相比似的便是人类的眼光,可以专注于一点,可以普照她想看到的世界,叶红鱼看着兄长,眼光委屈而倔强,就像是烤红薯被同伴抢走,却被哥哥骂没用的小女孩儿,余光却落在陈皮皮的身上,充满了恨意。   陈皮皮的头低的更老实了些。   叶苏冷冷看着她说道:“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敢这般无礼地盯着师弟看,如果你再如此,我会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叶红鱼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看着陈皮皮的眼神依然充满了恨意与看死人般的意味,然而她的眼睛并没有被挖出来,因为愧疚到极点的陈皮皮,恰到好处地说话,化解了小道观石阶前这片尴尬。   叶苏看着陈皮皮微笑说道:“我与老师有些时日未见,想来他应该还在南海,至于我为什么来长安,自然有别的原因。”   陈皮皮好奇问道:“师兄,什么原因?”   叶苏说道:“我来看夏侯。”   稍一停顿后,他看着陈皮皮平静说道:“顺便看一看宁缺。”   他是知守观的传人,昊天道门的天下行走,如今不在世外修行,却涉足红尘,来到长安城,为的便是这样简单的理由。   如果传闻是真实的。   如果宁缺真是当年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儿子。   那么,他便极有可能是光明神座所说的冥王之子。   虽然十几年前,昊天道门自行否定了光明神座的看法,让那场腥风血雨悄然而终,没有持续到最后,但叶苏并不相信这种否定。   因为天降异兆那年,他就在黑线的那头。 第二百七十章 解惑   叶苏对陈皮皮说道:“我来长安城,算是一场入世修行,平日里还是不要相见为好,不过你若真想来,来便是。”   陈皮皮问道:“师兄,你什么时候回观里?”   叶苏微微蹙眉,不是因为这个问题有什么问题,只是这个问题让他想起了昊天道门十几年来最令人头痛的那个问题。   他看着陈皮皮,寒声训斥道:“那你又什么时候回去?”   陈皮皮羞愧无语,尴尬低声说道:“我得问问老师。”   “那就去问。”   叶苏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什么时候有答案了,便来告诉我。”   陈皮皮被赶离小道观,叶苏拂袖向观里走去,叶红鱼静静跟在他的身后,虽然才被厉声训斥过一番,但她的脸上依然难以自抑地流露出喜悦和嘲讽的神情,直到走进房间里,她唇角的笑意还未散去。   叶苏走到窗边坐下,回头望向她,微微皱眉,似有些不悦。   叶红鱼敛了笑意,倔强而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不肯离去。   出乎她的意料,叶苏没有训斥,反而漠然说道:“离开桃山,虽稍失毅韧之气,但也是不错的选择,似乎裁决神座这等被幽阁脏水浸泡至秽臭的蠢物,一步都不能容他,更不能低头。”   叶红鱼静静说道:“明白。”   叶苏看着她眉眼间的恬静气息,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希望你将来能比我强,但需要你自己证明。”   叶红鱼抿了抿嘴唇,说道:“我会证明给哥哥看。”   叶苏看起来比较满意她的回答,点头说道:“皮皮将来要成为道门之主,需要真正有强者之心的来辅佐,我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   听着这话,叶红鱼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些,低着头不肯应话。   因为她的沉默,叶苏两道眉毛缓缓挑起,仿佛两柄绝情灭性的道剑,声音渐寒说道:“当年你暗中挑弄,逼师弟离观,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   叶红鱼仰起头,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道门本来就应该是你的。”   叶苏的声音寒冷似冰:“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万遍又如何?哥哥你是昊天道门的天下行走,你是必将成圣之人,昊天注定道门必然会传承到你的身上。”   叶红鱼倔强说道:“而且当年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告诉他,只要他还留在道门,那么观主就一定会把道门传给他。”   叶苏厉声喝斥道:“当时皮皮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对他说这种话!”   “这是事实,难道是个孩子就不能接受事实?”   叶红鱼说道:“我当时也是个孩子,我就知道这个事实,我确实不能接受事实,所以我想改变一些什么。陈皮皮他也清楚这是事实,所以他感到愧疚,觉得对不起你,所以他才会永远打不过我,才会在我说出那番话后,便逃离了知守观。”   她的声音很平静,叙述也很清晰,虽然谈到的事情,牵涉到昊天道门未来最重要的传承之事,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怯意。   叶苏脸上的神情却变得越来奇怪,不是愤怒,而是平静到了极点,连带着声音也平静到了极点:“你有没有想过,他愧疚的原因是什么?”   这声音不是湖水凝成的冰面,而是深井里无人来问的静水。   “师弟愧疚,是因为他善良,他敬我爱我,却发现师父决定把道门传给他,所以他难过,然后才会离开。”   叶苏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妹妹说道:“你明知道这样说,他会怎样做,你还这样说,那就是你在利用他的善良和对我的敬爱。”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   叶苏缓缓举起右手,染着雨水与泥点的素白布衫,顺着手臂滑下。   他一掌向叶红鱼的头顶拍下。   叶红鱼没有闭眼,倔强地睁着眼睛看着身前的兄长,看着落下的手掌,明亮的眼眸里没有惊恐,只有平静。   叶苏的心微微柔软了一丝,那抹被他强行在心间抹灭的怜意复生了一线,落掌速度渐缓,最终无力地落在了窗前的书桌上。   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叹息声里满是无奈、遗憾和对道门的内疚情绪。   叶苏的手掌落在书桌上,微微颤抖,看似没有任何力量,实际上却蕴藏着这位道门绝世强者的修为与境界。   随着这声怅然的叹息响起,桌面上骤然出现了无数道裂口,然后裂缝向着桌腿蔓延,青石地面上也出现了裂缝,接着是墙角,裂痕攀墙而上,明亮的窗纸上也开始出现裂痕,直到最后裂痕来到了梁柱上。   书桌桌面碎裂成数百块小木块,向地面落去,桌腿裂成更细的木条,向地面倒去,青石地面裂痕渐深,如见黑色深渊,墙皮簌簌剥落,窗纸嘶嘶飘离,梁柱吱呀变形然后从中断开。   桌垮了。   地裂了。   墙倒了。   梁断了。   轰然声中,道观这间偏僻的房屋,如同积木般倒塌,溅起满天烟尘,而那些裂痕继续向外蔓延,把道观其余建筑也尽数切割成碎片。   整个小道观的建筑,依次倒塌于烟尘之中,好在那些令墙倾梁摧的裂痕线条,极为神奇,把坚硬沉重的建筑材料切的极碎,并且依循着冥冥之中某些空间切割规律倾垮,并没有把屋子里的生生砸死。   雨后的空气本来极为清爽,此时小道观里却是烟尘一片,满地废墟,瘦道人带着两名道童满身灰土,极为狼狈地从废墟里爬了起来,用道袖捂着鼻子不停地咳嗽,看上去极为凄惨。   叶苏静静站在砖石废木间,身周弥漫着烟尘碎砾,但他的眉眼衣裳依然是那般干净,没有沾惹任何尘埃。   他愿意时,爬梯揭瓦修檐,可以浑身雨水泥点。   他不愿意时,便是满天泥雨,也休想沾着他的衣袂一角。   “你毕竟是我的亲妹妹,不要逼我杀你。”   叶苏看着叶红鱼平静说道:“如果你还坚持以这种倔强地姿态站在我面前,我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叶红鱼擦掉脸上泪水混着灰尘形成的污垢,看着他恨恨说道:“哥,总有一天我会比你强,到那个时候,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杀死我,我会重新站在你的面前,我还会坚持把应该属于你的东西抢回来。”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了小道观。   叶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观门外,沉默不语。   “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瘦道人痛苦地捶胸顿足,看着身前化为废墟的小道观,想着自己这数十年来的节省与辛苦,想起那些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化缘的画面,身体颤抖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悲伤。   叶苏微微蹙眉,回头看着他说道:“我出钱,再给你修一个。”   “这是钱的事吗?这是钱的事吗?”   瘦道人悲愤交加,紧紧攥着胸口的道袍,避免因为心痛而死去,声音嘶哑吼叫道:“这道观里每块砖头每根木头都是我亲手买回来的,我知道它们原来的位置,可现在呢?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忘了它们应该在哪里,这是钱的事吗?这些都是我的命!那是钱能买回来的吗?”   叶苏看着身前那些被切割成极细碎块的砖头与木块,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说的对,新买的砖木只能修出新的道观,旧的毁灭了便回不来了,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重生,有的只是新生。”   说完这句话,他神情微僵,站在废墟之中,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叶苏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已经变成废墟的小道观,能够让自己生出这样一番感慨,会完全无意识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只知道,自从当年游历诸国,勘破生死关后,自己的境界已趋圆融,渐而平静如山石的境界,继先前那些微颤之后,竟又有了松动的迹像。   瘦道人哪里知道他此时的状态,看着他沉默,以为是不想惹麻烦,不由觉得愈发恼怒,擦掉眼泪,便带着道童去废墟希望拣回些有用的东西。   小道观倒塌的动静不小,街坊们很快便涌了过来,看着废墟惨景,人们低声议论了几句,便回自家宅院拿了工具前来帮忙。   街坊们自家的宅院有很多被暴雨淋坏,但他们想着瘦道人年老体弱,小道童体瘦乏力,哪里还顾得上管自家的事情。   先前悲惨不堪的小道观,顿时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工地,虽说没有办法把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新修起一座道观,但响亮的号子声,人们的欢笑劳作声,似乎预示着不久的将来,小道观便会恢复如初。   瘦道人抹着老泪,四处行揖道谢,脸上满是真诚的笑意。   时已近暮。   叶苏醒了过来,他看着眼前那些普通而平凡的百姓忙碌的身影,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想着瘦道人说过的那些话,若有所思。   瘦道人走到他身前,把眼睛一瞪,想要骂他两句,却下意识里有些不敢,又想着道观塌时那句话,不由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问道:“你真肯出钱?”   叶苏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修一座神殿。” 第二百七十一章 冬至也   书院后山。   二师兄站在瀑布之前,听着入耳如雷的水声,看着四溅如星的水雾,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不知沉默了多久后,说道:“听说他楼垮了。”   大师兄站在他身旁,叹息说道:“他来长安,便是机缘,这等事情,莫要羡。”   二师兄微微挑眉,说道:“师兄,我何须羡他?”   ……   ……   长安城,雁鸣湖畔。   餐桌上搁着一个大土瓮,瓮里是乳白色的羊杂汤,青翠香菜被羊汤的热度一薰,香味顿时在整个屋内弥漫开来。   宁缺拿着筷子,用筷尖把碟中的腐乳掏碎,桑桑在旁边剥蒜捣泥,大黑马在园子里,隔着门槛看着屋内的动静,眼睛瞪的极大,鼻孔张的极圆,不知道是好奇还是贪着锅里的肉杂。   “听说叶苏寄居的小道观今天下午垮了。”   宁缺稍一停顿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听说……二师兄听说这件事情后,在瀑布前面站了半晌,最后把自己的小院砸了。”   桑桑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他,她去过书院后山那间小院,想着那方清幽的小院居然变成了废墟,不免觉得有些可惜,问道:“为什么?”   宁缺摇头说道:“像二师兄和叶苏这样境界的家伙,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我经常以为,修行到他们的境界,基本上都会变成疯子,小道观垮了,叶苏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二师兄砸自己小院,大概也是想悟出些什么?”   桑桑现在虽然已经正式开始修行,但依然完全无法理解,那些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的思维方式,心想少爷说的对,真是一群疯子。   当羊杂汤渐冷,肉食渐尽,碟中料酱渐残之时,叶红鱼终于回到了雁鸣湖畔,桑桑去收拾衣物,屋内便只剩下了宁缺一人。   宁缺看着她走进门来,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对了,你虽然不交房租,是不是应该多做些家务活儿?”   叶红鱼看着桌上的残羹剩菜,蹙眉说道:“你有丫环和管事。”   宁缺笑着说道:“那哪里有让道痴替自己洗碗端水来的快活?光明神座在我家铺子里做过工,你可以学习一下西陵神殿的光荣传统,将来这事儿要传将出去,必然是我老宁家的一段佳话。”   叶红鱼的眉尖蹙的越发厉害,一言不发坐了下来。   宁缺看着她的神情,猜到她此时心情不佳,却没有任何收敛,继续说道:“话说回来,我本以为你哥至少会请你吃顿饭。”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看来你打算在长安城里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出长久味道来,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不可能纵容你就这样过下去。”   宁缺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唐人,更是书院二层楼弟子,我想像不出来,有谁会愚蠢到来打扰我的小日子。”   “如果你是冥王之子呢?”   叶红鱼看着他,明亮如秋湖的眼睛里满是嘲讽和寒冷的神色。   宁缺微微一怔。   前些日子那场谈话中,叶红鱼直接揭穿他入魔的事实,然后此时她又如此轻描淡写地提到这样一个可能的事实。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道。   叶红鱼说道:“如果真如传闻那般,你是当年唐国宣威将军之子,那么你便是光明神座当年眼中看到的黑夜的影子,现如今大概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当年那件事情,但你以为我怎么可能忘记?”   “你信吗?”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   叶红鱼沉思半晌后摇了摇头。   宁缺神情微松,说道:“你为什么不信?”   叶红鱼说道:“真觉。”   宁缺翘起右手大拇指,诚恳赞美道:“直觉最高,来来来,请吃羊杂,我在厨房里还藏着一些,就为了孝敬你。”   叶红鱼没有笑,看着他说道:“我不信不代表神殿不相信……我哥他出现在长安城,为的是关注夏侯归老一事,但我相信他其实也是来看你的。”   宁缺摇头说道:“我打听到了一些事情,桑桑从卫光明那里也知道了一些当年的秘辛,既然当初西陵神殿强行停止了这件事情,并且把卫光明囚禁了十几年,这代表道门也不相信冥王之子的故事。”   “即便神殿不信,也不代表佛宗不信。”   叶红鱼说道。   宁缺想起春日清晨在长安街头遇见的那两名苦行僧,那位来自不可知之地悬空寺的道石大师,想起在精神世界千里孤坟前与那尊石佛的对话,尤其是对话里很隐晦的那些部分,不由微微蹙眉,沉默不语。   “别说这些无趣的事情,还是先吃羊杂吧。”   他看着叶红鱼笑了笑,说道:“羊杂必须要趁热吃才香。”   叶红鱼皱眉说道:“现在不是冬至,吃什么羊杂汤?”   “谁说羊杂一定要冬至吃?谁说没有枪头就捅不死人?”   宁缺的这句话显得有些莫名其妙,至少对叶红鱼来说是这样,里面隐藏着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意味。   片刻沉默后,他说道:“而且冬至那天我不见得有时间。”   叶红鱼虽说是被迫离开桃山,但身为裁决司的大司座,在长安城里依然有自己的情报来源,所以当她听到宁缺的这句话后,眉头忍不住再次深深蹙起,眼眸里渐渐被疑惑和惊讶的神色所占据。   冬至那日,便是夏侯的荣归日。   ……   ……   时日渐逝,秋气渐退。   长安城里垮了一座小道观,热心的街坊们帮助观里的人们重修屋宅,然后他们知道小道观里多了位喜欢穿素色布衫的热心人,无论街坊遇着什么事情,都会得到那人的帮助,那人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麻烦。   书院后山也垮了一间小院,在瀑布声的陪伴下,那个男人头顶古冠坐于潭间静思不知多少日夜,某个胖子跟在六师兄的身后,唉声叹气扛着土石木材之类的物事,要那个男人把小院重新修好。   知守观传人叶苏,在长安城热情而世俗的市井间,平静而沉默地行走在成圣的道路人,书院二先生君陌,在孤单而冷清的瀑布前,接受着湿雾的洗礼,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漠然,双眉却越来越直。   自边塞归来的夏侯大将军,不停接受着朝廷的封赏,在各家王公府邸间宴席不断,没有人知道,深夜时分,他还是习惯坐在自家将军府的后园里,看着落尽黄叶的光秃枝桠,看着落下的雪花沉默。   宁缺在书院后山和雁鸣湖畔来自往返,平静修行,偶与叶红鱼以意相战,更多的时候则是在渐凋的莲田里沉默。   长安城很沉默,所以显得很平静。城里的人们各自沉默,所以各自平静。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份沉默与平静,至少会持续到天启十五年的冬天结束。因为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人能够打破这种平静。   风寒雪骤秋已去,便到了冬至的那日。   这一天,夏侯大将军会宫陛辞,大唐皇帝陛下会再次奖赏他的功勋,并赐以家宴的荣耀,然后满朝文武送他离开长安城。   这一天,小道观终于重修完毕,叶苏认认真真梳好道髻,站在瘦道人的身后,就像是乡村婚事里的俗气知客般,对着来参加仪式的街坊们连声道谢,然后把街坊们手里提着的鸡鸭水酒水搬到后厨。   这一天,书院后山旧书楼临东窗的矮几畔,三师姐余帘微笑对唐小棠嘱咐着什么,镜湖畔的打铁房里白雾蒸腾,七师姐在湖心亭间绣花,一如往常般平静,只不过瀑布下的碧潭里,再也看不到那根像洗衣棒槌般的高冠影子,大师兄也不在后山,而是去了长安城做客。   大师兄走上石阶,看着叶苏微笑说道:“恭喜恭喜。”   叶苏看着身后修葺一新的道观,还有不远处那些被他亲手修好的街坊们的雨檐,露出真诚的笑容,说道:“多谢大先生。”   雁鸣湖畔宅院里的人们也已经醒了。   宁缺在桑桑的服侍下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全新的黑色院服,把头发仔细地挽好,戴上平冠,整个人顿时显得精神了很多。   桑桑也洗了一个澡,然后自己用剪刀把头发剪短,很认真地梳了一个小辫,对着铜镜仔仔细细地擦粉,并且画眉。   “很好看。”   宁缺看着镜中那个清清爽爽的小姑娘,笑着说道。   桑桑从凳上站起,转身替他整理院服,摘掉他肩头的线头,说道:“今天是咱们的大日子,再怎样认真都应该。”   走出卧室,宁缺打了个响指,把在园角无聊啃了一夜腊梅的大黑马召了过来,轻轻打了马臀一记,说道:“自己回书院去。”   大黑马微仰头颅,感到有些疑惑,不过毕竟不是人,即便有疑惑也没办法说出来,只得遵命跑出宅院,顺着长街向城外而去。   叶红鱼不是大黑马。   她站在园门树下看着穿戴一新的主仆二人,忽然伸手指向庭院上方的天空,平静说道:“今天会落大雪,你们还要出去?”   黯淡的天空里飘着黯淡的云,云色沉凝如山,似乎随时可能飘下雪来。   宁缺抬头看了眼天,说道:“雨能留人,雪不能留人。” 第二百七十二章 观雪怅然   叶红鱼说道:“雪不能留人,所以你要留人?”   宁缺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叶红鱼问道:“为什么昨天夜里便把家里的管事丫环都散了?”   宁缺笑着说道:“这不是证明我没有留人?”   叶红鱼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   宁缺说道:“今天冬至,管事和丫环也应该多陪陪家里人。”   叶红鱼说道:“那你为什么要我离开?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有放弃刺杀夏侯,你这时候就是要去做这件事情。”   宁缺问道:“你会担心我的死活吗?”   叶红鱼摇了摇头。   宁缺笑着说道:“虽然听来确实有些令人伤感,不过这才是真实的你,既然你不担心我的死活,何必管我去做什么?”   “夏侯是我道门客卿,我哥来长安城为的就是这件事情,他不会允许你从中破坏,我也不会允许,所以如果你要出手,我会把你留在这里。”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右手在青衣道袍袖外,于冬风间便要握住一把虚剑。   宁缺看着她的右手,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看起来全天下的人,包括我的师门都不同意我去刺杀夏侯。”   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叶红鱼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打不过夏侯,便不会想着去杀他,我要你离开,只是想告诉你,叶苏的那间小道观今天重新开张,既然是冬至,你应该去那里。”   叶红鱼说道:“你还没有说你是不是去刺杀夏侯。”   宁缺说道:“我以夫子的人格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刺杀夏侯。”   叶红鱼神情不变,说道:“换一个名义。”   宁缺说道:“如果我刺杀夏侯,那么我和桑桑永远不能在一起。”   叶红鱼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会这样承诺,皱眉问道:“那你们二人为何如此重视今日?”   宁缺说道:“我们要去红袖招吃羊杂汤。”   叶红鱼沉默,青衣道袍微飘,消失在被大黑马啃的狼籍一片的梅树深处。   ……   ……   大黑马嚼着梅花的碎沫,带着香味,离开雁鸣湖,向城外跑去,驻守长安城南门的官兵,早就得了鱼龙帮的提醒,知晓了这匹黑马的来历,哪里会拦它,啧啧称奇看着它消失在城外的寒冬官道上。   没有用多长时间,大黑马便跑回了书院,从侧门踏斜坡钻云雾,出现在后山崖坪的镜湖畔,不停喘息,低下马首去湖面上亲吻自己,贪婪地饮着水,滋润自己将要燃烧起来的咽喉与马肺。   大黑马不知道宁缺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惴惴不安的情绪,它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早些回到书院,这样可以让书院里的人们,猜到雁鸣湖畔将要发生什么,它认为自己是报信者。   陈皮皮站在湖畔那头,看着对岸的大黑马,圆乎乎的脸颊上浮现出浓重的忧色,唐小棠抬头看他一眼,问道:“会发生事情吗?”   “按道理,按照师弟他的性格,明知必败,那么便不会做任何决定,所以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大黑马为什么会回来?”   陈皮皮微微皱眉,说道:“我现在发现,我似乎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冷漠寡情现实的家伙,所以我很难想像,他会做出一些勇敢而虚妄的举动。”   唐小棠说道:“宁缺是个很无耻的人,不过我哥让我来书院这前就说过,有的人能够做到极端无耻,其实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气。”   陈皮皮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要去长安城。”   唐小棠说道:“我也随你去。”   陈皮皮摇头说道:“三师姐那里不会同意。”   “清晨做早课时,老师便放了我的假。”   唐小棠看着陈皮皮认真说道:“夏侯是我明宗千年以来最大的叛徒,我哥一直想要杀死他,我也一样,只是很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今天既然小师叔要对他动手,至少我要在旁边看着。”   ……   ……   皇宫里的气氛很平静,礼乐声声,暖香阵阵。   宫女和太监们面带微笑行走在殿内,没有人去看那位传说中残忍冷血的夏侯大将军,也没有人注意到皇帝陛下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   皇帝陛下看着下方的夏侯,淡然说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便不要再生变故,朕不理会宁缺与当年的宣威将军是何关系,也不想知道最近这几年长安城里那些命案,他毕竟是夫子的学生,你今日离开长安城,与他相见也难,既然相见难,便不要彼此为难。”   夏侯离席跪拜,平静应下。   皇帝陛下负手于身后,沉默离开了这座偏殿,提前结束了君王对归乡臣子的赏宴,殿内所有的太监宫女,也都随他离开,把这座偏殿,留给了一直沉默不语静侍在旁的皇后娘娘和夏侯大将军。   让皇后娘娘和一位帝国大将军单独相处,从规矩上来说是很不应该的事情,不过这是陛下的旨意,没有任何人敢有异议。   皇后娘娘静静看着下方的兄长,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不会有事吧?”   夏侯看着她,惯常黝黑冷漠如寒铁的脸上,极罕见的露出极温暖宠溺的笑容,说道:“都要回老家了,哪里会有事,我现在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倒是妹妹你今后一人在长安城里,万事皆要小心,若有不谐,尽快通知我。”   皇后娘娘微笑说道:“看书院那边的动静,应该是太平了。”   “这本来便是大先生与我的约定,想必夫子也是这个态度……至于宁缺,我们都很清楚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自然太平。”   夏侯微微皱眉,强行压抑住胸腹间越来越恼人的咳意,他不想在离开长安之后,还让妹妹替自己担心。   皇后娘娘沉默看着他的脸色,温婉的目光似乎能够深入他的身体内,看着他肺部的伤势,幽幽说道:“在荒原上,唐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想来他也不会太好过,当时你为什么不趁势杀了他?”   夏侯轻轻咳嗽两声,说道:“他能伤我,我能伤他,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不过想要杀死他,需要投入更多条命才行,荒原上的那些铁骑,都是跟随我很多年的忠诚下属,何必让他们拿命去换?”   皇后娘娘听着这话,神情变得愈发温和,安慰说道:“哥哥你改变了很多。”   “不像以往那般冷酷暴戾好杀?”   夏侯自嘲一笑,心想当年自己兄妹离开荒原来到唐国,没有任何背景靠山,陛下还未登基,你还不是皇后,两个外乡人想在这样一个老大帝国里站稳脚根,除了让所有敌人感到恐怖害怕,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时值寒冬,碎雪如粉自天穹降落,把皇宫里的朱墙涂上了一层薄薄的粉,偏殿前的广场上雪飞如絮,似不能终结。   夏侯默默看着殿外的寒雪,不自禁想起在呼兰海北,抢到宁缺身上那个铁匣子后,双手间沾染的那些如雪的骨灰,然后他仿佛在风雪的最深处,听到了一些呜咽的声音,不是北风呼啸,却是寒蝉在鸣。   他知道这是幻听,然而脸色却依然变得有些难看。   数十年前离开天弃山,南至大唐,他豪情纵横,不可一世,然而当他决定背叛明宗,亲手把慕容琳霜烹杀之后,他的豪情和气慨早就已经消失无踪,这么多年来,都只是在用暴戾和残酷掩盖。   因为从那一天开始,他便是魔宗的叛徒。   从那一天起,他的心底深处一直有两抹极为寒冷的黑云,始终驱之不去。   一道黑云是他的授业恩师,莲生大师。   一道黑云是魔宗现任宗主二十三年蝉。   夏侯很强大,很自信,但他非常清楚,一旦这两道黑云真的飘过来,自己除了死亡没有任何别的出路。   当年轲浩然单剑灭魔宗山门,他并没有亲眼看着老师莲生死去,他始终无法相信,像老师这样的人,会那样悄然无息的逝去。   魔宗现任宗主修行二十三年蝉,隐匿于世间,被称为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物,虽说有传闻他早已死去,但夏侯哪里敢相信?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恐惧中生存。   在呼兰海北,夏侯夺到了宁缺手中铁匣,匣子里不是天书明字卷,而是他老师莲生的骨灰,他有些失望,然后伤感,接着便如释重负,大概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真正产生了解甲归老,就此不问世事的念头。   “我不知道宁缺进山门之后有什么奇遇。”   夏侯看着殿外飘舞的雪花,神情复杂说道:“老师的骨灰既然出现在他手中,那么或许他继承了一些什么,而且宗主……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藏在哪里,虽说他肯定不敢在长安城里停留,但世间何处他去不得?”   皇后很清楚自己兄长心中最大的恐惧是什么,走到他身旁轻声安慰说道:“但莲生大师终究已经死了,而宗主修行的二十三年蝉,本就是世间第一等变态凶险功法,这些年无论道门还是书院,都没能觅到他的踪迹,只怕他早已死了,若他还活着,又怎会这么多年都不来找你的麻烦?”   “希望如此。”   夏侯说道:“道门叶苏来了长安城,佛宗之人也将到,如今想来,世间三宗只有魔宗凋蔽如斯,不由有些怅然。” 第二百七十三章 这何尝不是一种领悟   宁缺没有骗叶红鱼,他真的带着桑桑去了红袖招,只不过今天他没有在水珠儿院里厮混,也没有去偷窥那些新晋的红牌,而是老老实实上了顶楼,坐在简大家的房中,卷起袖子对着那锅羊杂汤发起了攻势。   土钵羊杂,器具配的极佳,再加上十余碟小菜青蔬,热气蒸腾里有绿意,真是极美好的冬至佳节氛围。   宁缺从碗中挑了筷羊肚,蘸了蘸蒜蓉,送进嘴里胡乱嚼了,把杯中的九江双蒸烈酿送入唇中,辣的眉头皱的极紧,就像是遇着什么极困难的事。   简大家接过小草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看着他说道:“皇后娘娘的话我已经带到了,只要你能安安静静把今天过完,娘娘愿意付出你需要的任何代价,当然她会代表夏侯再次向你表达歉意。”   宁缺指着自己被烈酒辣至皱如川字的眉头,说道:“问题是眉眼之间有郁卒纠结不能舒展,怎么想都想不通畅。”   “你那是被酒辣的,不如桑桑能饮,便不要挑烈酒喝。”   简大家这句话似乎隐有深意,说完这句话后,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再次慎重而温和劝说道:“能忍能静,才是大智慧。”   宁缺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这个道理。”   简大家安慰地笑了起来,然后叹息说道:“在你来之前,我真的很担心你会像当年那个家伙一样胡闹。”   按照书院里师兄们的说法,简大家应该要算是小师叔的小姨子,如此说来,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敢叫小师叔为那个家伙。   “我可没小师叔那本事。”他笑着说道,然后笑容渐敛说道:“如果我有小师叔那本事,自然无需再忍,既然入世,当然要好好杀将一番,断不能堕了师傅的威风,更不能损了小师叔的威名。”   简大家眉头微蹙,说道:“入世不是杀人,而是领悟。”   宁缺说道:“杀人何尝不是一种领悟?”   说完这句话后,宁缺便醉了,不知道是来自河北郡的双蒸烈酿让他醉,还是说他发现自己无力撕开长安城里那些强者密织的网,所以不得不醉,也许他只是想借醉来隐藏自己的某些心思。   一如往常,在红袖招醉后,他便睡在水珠儿的小院里,床上的暖香如旧,好在没有多少师傅颜瑟的臭脚丫子味。   桑桑坐在床头,拿了一条湿湿的毛巾,搭在他的额头,她很清楚宁缺这时候是在装醉,所以婉拒了水珠儿煮醒酒汤的提议。   宁缺在微醺醉意里没有做梦,没有看到那远处的黑暗,没有看到那三道极阴极寒的黑色烟尘,也没有看到头顶天穹上的无限光明,他只是把自己的意识沉入识海,一直沉到最深的海底,拾起那些意识碎片默默体会。   这些意识碎片,是去年在魔宗山门里与莲生一场血战后的所获,莲生大师临死之前,把这些意识碎片强行渡入他的识海里,此后他一直在细心体会,却始终没有什么具体的收获。   不过他知道这些意识碎片很重要,至少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在呼兰海北,正是依靠着这些意识碎片,面对夏侯的那记雄霸铁拳,他本能里做出了极为有效的躲避,似乎能够猜到夏侯在战斗里的所在思路。   醉卧暖床,宁缺的右手无意识里落在腰间,腰带里有几块硬硬的物事,书院的腰牌,以及别的什么腰牌。   衣带里的这些牌子,似乎给予了他某种精神方面的安慰,让他潜伏在识海里的意识,变得越来越宁静清晰——莲生大师留下的那些意识碎片的深层含义,此时的他依然没有足够的境界可以完全领悟,但他已经明白在与夏侯战斗中,这些意识碎片将会发生怎样的重要作用。   在雁鸣湖畔,叶红鱼曾经说过,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能够感知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对手所有的手段,都无法超越他们的经验与感知,这种战斗意识,便是知命境强者真正可怕的地方。   宁缺如今的境界是洞玄上境,想要越境与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战斗,单是战斗意识的巨大差距,便会让他绝望。   然而他识海深处有很多莲生留下来的意识碎片。   那位曾经做为西陵大神官,做为佛宗山门护法的大人物,生前的境界早已抵达知命境巅峰,如果不是基于一些很玄妙的原因,他不肯跨出那一步,只怕早就已经破了五境,成为超凡入圣之辈。   莲生大师留下来的意识碎片,究竟到了怎样的境界?   宁缺不知道,这种事情只能在战斗中才能知道。   ……   ……   醒来之后,宁缺酒意尽褪,神清气爽,确认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处于这辈子最好的状态中,然后他与桑桑离开了红袖招。   长安城的风雪比晨时更大了些,片片如鹅毛,舞动不安,然后落下,把整座城染的洁白一片,宁缺与桑桑二人撑着那把脏脏的大黑伞,行走在这片素净的冰雪世界里,就像是一点刺眼的墨滴。   城里的平民百姓在过节,伴着醇香的羊杂汤味,檐上积着的厚雪,仿佛都变成了新鲜涮熟的羊肉片,王公贵族们也要过节,只是北城那些安静庄严的府邸里,并没有什么热闹的声音传出。   宁缺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些府邸里的官员们,今日都要去皇城外去替夏侯送行,甚至可能会把这位大将军送出长安城。   他右手握着大黑伞的伞柄,左手牵着桑桑的手,行走在风雪里,美好的市井气息里,清旷的北城贵气里,沉默不语。   天启十五年夏日始,长安城已经长安了很长时间,这座城里的人们,甚至包括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大概都以为会继续这样平静下去,都以为宁缺已经放弃了那个念头,因为无论怎么看,人们都无法替他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   宁缺不可能放弃,就像夏天时对桑桑说的那样,再不杀夏侯,夏侯就真的老了,复仇这件事情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待,没有这个交待,他的人生必然是不完整的。   他可能会死,因为夏侯确实很强大,在荒原上,就连大师兄都说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杀死这个人。但他不认为自己会死,因为除了夫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现在的他也已经非常强大。   人生如题各种痴,十五年来,宁缺解了很多道题,而他解题的目的,便是今天这场战斗,而且他坚信自己必将获胜。   ……   ……   纷飞的大雪笼罩着皇城。   朱红色的宫墙在白雪里格外醒目。   皇城前的气氛与风雪的凄寒意味并不相同,数十辆华贵的马车,守候在宫前广场外围,护城河玉栏再往前数百丈便是宫门,那里有很多人。   亲王殿下李沛言来了,军方领袖镇国大将军许世来了,阁中的大学士们来了,尚书大人们来了,除了因病休养的宰相,大唐朝廷和军方所有的大人物们都出现在皇城之前,因为他们要替夏侯大将军送行。   看着从皇城门洞里缓缓走出的那个高大的身影,大人物们的脸上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有安慰的笑容,有唏嘘,有伤感。   这是天启年间,大唐帝国第一位解甲归老的大将军,往上溯百余年,大概也是唯一没有任何理由自解军权的大将军。   夏侯缓步向城门洞外走去,看着那些同朝数十年的大人和同僚,他沉肃的脸颊上的神情也很复杂。   离开皇宫,此去故乡,便不再是大将军,而是归老的农夫,他确实有些不舍,不舍手握杀人刀的权力,不舍军营里的铁骑,不舍夜里挑灯看剑的岁月。   最不舍的是,唐律撼不动他,敌国的军队击不溃他,便是西陵神殿也默默纵容着他,他却要被迫离开这片繁华的舞台。   不过陛下赐宴,满朝文武相送,诸多封赏,大唐开国以来,能够得此殊荣的臣子并不多,更何况一个魔宗叛徒,能够成为道门客卿,成为大唐王将,开疆拓土,杀人无数,却能平安归老,得享天年,这是很完美的一生。   夏侯很满意。   在安静的城门洞里,向宫外走去,向那些微笑看着自己的大人物们走去,随着每一步踏出,他整个人便放松一分。   走出城门洞,军靴踏在积雪之上,发出咯吱一声轻响,夏侯微微蹙眉,没有与亲自相迎的亲王殿下回礼,而是望向皇城南方。   亲王殿下神情微异,转身望去。   宫门处的人们都发现了异样,疑惑转身望向那边。   许世老将军忽然痛苦地咳嗽起来,花白的眉毛在漫天雪花里,就像是两片绵粘而不肯落的雪,有些愤怒,又有些无奈。   漫天风雪中,缓缓行来一把大黑伞。   黑伞下有两个人。   那把黑伞很大,伞面很厚,风雪再大也无法侵袭而入,鹅毛大雪落在油腻的黑伞面上,并没有粘住,而是似乎有些畏惧,滑向两边。   看着那把在雪中缓缓而至的大黑伞,夏侯不知为何感到彻底的放松,直到此刻他才领悟到,原来其实自己一直在等此人的到来。 第二百七十四章 唯一的选择   风雪中,大黑伞缓缓来到宫门前,在大唐文武百官身前停下,然后收拢,露出伞下宁缺和桑桑的身形。   皇城之前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寒风卷着雪片的呜咽声,雪片落在护城河冰面上的簌簌声,还有人们自己的呼吸声。   这些大人物们看着宁缺,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似乎非常不解在夏侯大将军离京这日,书院十三先生想来做些什么。   复杂神情和困惑,其实都是掩饰。   他们都清楚那个传言,知道军方曾经调查过宁缺与那些椿命案的联系,所以能够猜到他的来意,只是从夏入秋再至寒冬,长安城已经平静了很长时间,在全世界都以为宁缺已经放弃的时候,他却真的出现了。   一片沉默中,众人神情警惕,隐藏不安看着宁缺,人群中的文渊阁大学士曾静,看着宁缺身旁的桑桑,更是面露担忧神情。   亲王李沛言向前缓缓走出一步,看着宁缺隐怒说道:“你想做什么?”   许世将军面无表情看着宁缺说道:“如果你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刺杀我大唐王将,我会非常佩服你的勇气以及愚蠢。”   大雪持续向皇城飘落。   宁缺拂掉肩头上几片厚雪,说道:“我就算有这种勇气,也不会愚蠢到这种程度,只不过既然我来了,那么总要做些事情。”   许世淡淡嘲讽说道:“唐律在前,你又能做些什么?”   皇城门洞前的这番变化,惊动了羽林军和大内侍卫,先前送夏侯出口的太监首领更是早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向宫内跑去,想要把这里的消息告知皇帝陛下。   朝廷很多属员从广场周围走了过来,走到大人身后,撑开伞,替大人们遮挡风雪,朱墙之前,顿时开了很多不同颜色的花。   宁缺的大黑伞已经收了,被桑桑拿在手中,主仆二人就这样平静地站在风雪中,看着面前那些越来越多的伞。   伞的阴影,把大人们的脸颊笼罩进去,便再也看不到他们脸上的情绪,也无法看到他们眼眸里的所思。   宁缺看着许世平静说道:“唐律为先,这是书院的铁律,我身为书院弟子、夫子学生,当然会遵守,所以日前军方调查我是不是那些凶案的嫌犯,在我看来实在是荒唐到了极点的事情。”   许世微微皱眉,说道:“朝廷这么多位老大人,站在风雪之中与你对话,难道就是要听你替自己洗清冤屈?”   宁缺没有再理会这位大唐军方的领袖,转身望向夏侯,说道:“很多人都在猜我会怎样做,相信你也一直在猜,事实上从决定要杀死你的那天开始,我自己都在猜我会怎样做。”   确实如此,皇城前这些大唐帝国最重要的大人物们,都一直在猜测宁缺会怎样做,哪怕此时看着他出现,也不知道他准备怎么做。   寒风寒雪朱墙渐冷,宁缺看着夏侯认真说道:“直到秋天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   “我要挑战你。”   ……   ……   他的声音,在呼啸呜咽的风雪声中,并不如何清晰,然而这句话的内容,却清清楚楚穿透了风雪,传进了所有人的耳中。   声音渐渐消失在朱色宫墙上,一张薄薄的纸,从宁缺的袖子里飘了出来,无视自天而降的大雪,缓慢而平直地飘向夏侯的身前,皇城前的风再骤,雪再大,似乎对这张薄纸都造不成任何影响。   夏侯沉默看着不远处的宁缺,看着那张仿佛被无数根线牵着,缓慢地飘了过来白纸,被伞面阴影笼罩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情绪。   他抬起右手,抓住那张飘至身前的薄纸。   那是一封挑战文书。   ……   ……   从宁缺说出要挑战夏侯那句话开始,皇城前变得更加安静,死寂一片,甚至连风雪的声音都仿佛消失,所有人的耳中都在回荡着他说的那句话,所有的目光都看着那张在风雪中缓慢坚定前行的薄纸。   宁缺要正面挑战夏侯大将军?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朝廷里的人们当然清楚,宁缺是夫子的亲传弟子,还从颜瑟大师处学了一身符道本领,修道不足两年时间,便已经是洞玄境的强者。   洞玄上境,在世间凡人看来已经近乎神仙一流人物,然而数十年前,大将军夏侯便已经是武道巅峰强者,是世间最强大的男人之一。宁缺凭什么,有什么资格挑战夏侯?   这就像是一朵花要去挑战一片树林,一只螳螂要挑战一辆马车,一颗鸡蛋要去挑战一座石山,一个乞丐要去挑战伟大的陛下。   许世将军在心中默然想道,宁缺大概真的是被逼疯了,如果不是疯了,怎么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   亲王殿下李沛言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转瞬间却变得重新温和起来,他觉得自己大概猜到了宁缺的想法。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又不可能违背书院意志和唐律,那么便来挑战夏侯一场,即便输了也算是有所交待。   皇城前的人们,在震惊之后,纷纷得出这两个方向的想法,宁缺如果没有疯,那么他挑战夏侯将军,便只是寻求精神安慰。   看着沐浴在风雪中的宁缺,看着他平静的神情,大人物们不觉得他真的疯了,那么心想接下来应该不会发生太血腥的事情。   宁缺不可能战胜夏侯将军,夏侯将军就算在这场决斗中获胜,想着书院和夫子,也不可能真地把这位十三先生杀死。   是的,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画面,直接摧毁了他们所有的想像和期盼。   宁缺从桑桑手中接过一把小刀,用刀锋刺破自己的左手掌心,然后开始移动,刀锋在掌面上移动的速度很缓慢,锋利的刀口缓慢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开始渗出,翻出的略白肉皮瞬间被染红。   皇城前响起一片惊呼,以及倒吸冷气的声音,人们看着刀锋在他掌心缓慢割行,仿佛觉得锋利的刀尖正在割自己的身体,异常痛楚。   宁缺没有受到这些惊呼的影响,脸上的神情很平静,非常专注,似乎不是在割自己的手掌,而是要在掌心刻出一朵花。   “宁缺!你疯啦!”   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再也无法保持沉默,满脸焦虑地走出人群,看着桑桑厉声喝斥道:“你还不赶紧阻止他!”   桑桑低下头,看着踩在雪中的靴子。   亲王殿下的脸色骤然间变得异常苍白,许世将军飘舞的雪眉骤然间降落,仿佛难承重荷,皇城前所有人的脸色都异常震惊。   只有夏侯依然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他平静而专注地看着宁缺割开自己的手掌,阴影中那两道铁眉缓缓挑了起来。   令场间众人震惊、甚至感到匪夷所思的,不是宁缺自割掌心可能带来的痛苦,而他这个动作所代表的涵义。   唐人尚武,性情简单而直接,一言不合便往往挥拳相向,决斗便成为了长安城里最常见的风景。两年前春天的那个夜晚,宁缺和桑桑从渭城回到长安,当夜便在街头看见了一场决斗。   当时他对身旁的小侍女解释过,长安城决斗的规矩是割袖代表挑战,而那被称为活局,只要分出胜负便好,可如果挑战者在自己的左手掌里割一切,便代表这场决斗是一场死局。   此时在皇城风雪中,宁缺缓慢地割开自己的左手掌心,便代表着他今天向夏侯发出的挑战,并不是先前人们所以为的精神安慰为主,而是一场必分生死的死局。   在场的文武官员们,虽然地位尊崇,不可能遭遇挑战,但毕竟都在长安城里生活,哪里会不知道这个极出名的规矩。   所以他们震惊,甚至脸色苍白。   今天的这场挑战,在他们看来,理所当然是夏侯大将军必然会获胜,然而如果真是一场死局,宁缺如果死了,以他夫子亲传弟子的身份,依然会对大唐朝堂带来极恐怖的冲击。   李沛言脸色苍白盯着宁缺,说道:“你打算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院长的愤怒?这样值得吗?而且院长是何等样的人物,岂能被你所用?”   刀锋已经划破了掌根,宁缺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依然是那般平静,似乎掌心处的痛苦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他看着这位亲王殿下,说道:“此事与殿下何干?莫非你怕我下一个挑战你?”   许世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生死局决斗,需要官府批准,我可以告诉你,整个大唐朝廷,没有任何人敢批准这场决斗。”   “当初道石僧来挑战我时,是军部批准的,柳亦青挑战我时,也是军部批准的,我今日挑战夏侯将军,难道军部不批准?”   宁缺看着他认真问道:“我大唐军方还要脸吗?”   许世眉头微蹙,不再说话。   宁缺看着皇城前的所有人,说道:“你们都说唐律第一,那好,我便依着唐律的规矩挑战,我想知道谁还能阻止我?”   然后他望向夏侯,说道:“除非你不接受。”   夏侯缓缓摩娑着指间那张薄薄的挑战书,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看着他说道:“你的选择,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宁缺说道:“我向来不走寻常路。”   夏侯轻弹手中的薄纸,说道:“先前见这张纸缓行于风雪之中,便知道你念力敏锐度很高,很可惜的是你的雪山气海诸窍不通,对天地元气的操控糟糕到了极点,甚至比你现在理应拥有的洞玄境更糟糕,这样一个糟糕的你,居然妄想越境挑战本将军,我只能说你走上了一条死路。”   宁缺看着他说道:“我没有任何别的道路可以走,所以只好走这条路,至于是不是死路,总要走到尽头才知道。”   夏侯说道:“对你来说,正面挑战我,是最坏的选择。”   宁缺说道:“既然是唯一的选择,那么就是最好的选择。”   ……   ……   (宁缺这个选择,是我开书的时候就定下来的,就是他和桑桑入长安城那夜,便已经确定的后文,真真是唯一的选择,最好的选择,但他不是许乐,不会匹夫之勇这般爽的概念,只是无奈之后缜密思考之后的笃定。在这里报告一声,离杀夏侯还有段时间,这事只是根骨头,我还有别的东西要写,那些是肉,很重要。) 第二百七十五章 掌间有血,桥上有人   夏侯笑了笑,缓步走出下属撑着的伞,走到风雪之中,脸色笑意骤敛,冷漠看着他说道:“这是书院的选择?”   宁缺也笑了笑,说道:“你不用害怕,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书院无关。”   夏侯漠然说道:“你想死,那么你就会死。”   宁缺说道:“我不想死,我只想你死。”   夏侯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是个疯子。”   宁缺回答道:“十五年前,我逃离长安城,用去死的决心与毅力才艰难地活了下来,就是为了发一场疯,难道不值得?”   夏侯沉默片刻,说道:“那确实值得。”   以德报怨这种论调,在唐国向来不受欢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习惯于简单直接,你打我我便要打你,你要杀我我便要杀你,你杀了我爹,我就要杀你爹以及你,所以宁缺向夏侯发起生死决斗的邀请,众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朝廷通过书院承诺一刀切断过往,让夏侯归老,是为不想让过去那些复杂的事情,影响到帝国今后的走向,不想让西陵神殿把手伸进长安,如果宁缺想用阴谋阳谋之类的手段对付夏侯,都会影响到这个新陈代谢的过程,但他今天选择了这个最简单或者说最愚蠢的方法,却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因为如果环境是公平的,那么决斗便必然是公平的。   公平不代表没有问题,所有人都认为宁缺越境挑战夏侯大将军,是在找死,没有人想看到宁缺去死,因为他是夫子的弟子,只不过他们现在无法阻止这场决斗的发生,只能期望夏侯不接受宁缺的邀请。   身为武道巅峰强者,拒绝一位洞玄境的挑战,确实是很羞辱的事情,所以亲王盯着夏侯的眼神里隐隐带上了恳求的意味。   夏侯仿佛根本感觉不到亲王的目光,微微眯眼,看着宁缺说道:“既然你想死在我手里……”   便在这时,宫门处响起忙乱密集的脚步声,几名品秩极高的大太监,拼命地向门外跑来,身上的官服凌乱,模样看着狼狈不堪,在寒冷的风雪天里,竟是热的满头大汗,想来竟是从深宫里一路狂奔而出。   跑在太监群最前方的林公公,远远听着夏侯的声音,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像被掐住咽喉的大鹅般尖声凄惶喊道:“陛下有旨,所有人不得擅动!”   宫外门的大人物们听到了这声喊,脸上的神情骤然松驰,心想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陛下,才能阻止这场挑战。   夏侯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身后宫门里响起的尖锐嗓音,也没有听到陛下有旨意,神情漠然继续说道:“……那我便成全你。”   说完这句话,他自身后亲兵手中接过一把刀,嗤的一声,把自己的左手掌割开一大道血口,和宁缺先前缓慢割掌相比,这个动作显得格外简洁有力。   夏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握紧左手成拳,浓稠的鲜血从虎口处溢出落下。   ……   ……   林公公这辈子都没有跑的这么快,这么辛苦,当他气喘吁吁跑到宫门外,看着夏侯淌血的手掌时,脸色顿时变得极为苍白,双腿一软便坐到了雪中。   亲王李沛言的脸色苍白的就像是雪。   许世的银眉平静低伏像湖畔柳上的雪,他看着夏侯面无表情说道:“撤销。”   夏侯摇头了摇头,漠然说道:“他可以撤销,但我不能,因为我有我的骄傲。”   听着这句话,宁缺开始鼓掌。   他的左手掌还在流血,随着鼓掌的动作,血水被拍散,向着四周溅射,落在他黑色的院服上,落在满地的白雪上,画面看着极为血腥。   掌声也很血腥,血水啪啪,给人一种将凝未凝的感觉。   宁缺说道:“我没有失望。你果然还是那个嚣张暴戾的将军,果然还是骄傲到愚蠢,我希望你继续这样骄傲下去。”   夏侯没有理会他的嘲讽,面无表情说道:“何时?”   那张薄薄的挑战文书上,日期栏是空白的。   宁缺说道:“只要在你离开长安城前就行。”   夏侯说道:“我今日便要离开。”   宁缺说道:“那就今日。”   夏侯说道:“很好,杀死你之后再启程,应该不会耽搁太长时间。”   宁缺说道:“也许你不会再启程。”   夏侯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漠然说道:“时间我定,地点你定。”   “地点我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   宁缺说道:“我在雁鸣湖畔买了很多宅子,在那里战斗,不需要担心会伤及无辜,另外就是我在那里做了一些准备,毕竟我是符师,略通阵法,境界我不如你,便想在这方面占些便宜。”   二人对话的时候,场间没有任何人插话,震惊而无奈地听着,直到听到宁缺选择的战斗地点,脸上的神情才有了变化。   事实上,长安城里很多大人物都知道宁缺在雁鸣湖畔买了宅院,像许世将军这种军方大人物,更是清楚宁缺在那里做过一些手脚,所以他们对宁缺选择此地并不意外,只是意外于他会对夏侯说清楚。   宁缺看着夏侯说道:“介意?”   夏侯说道:“既然骄傲,哪怕愚蠢,终究还是要骄傲下去。”   宁缺摇头说道:“骄傲使人死亡。”   夏侯说道:“苍鹰面对蝼蚁如果还不骄傲,会受天遣。”   “够了!你们两个疯子!”   亲王李沛言脸色苍白,眼瞳幽火极盛,看着夏侯厉声斥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杀了此人,怎么向夫子交待?朝廷怎么向夫子交待?”   “本王用这顶王冠,换一个时辰时间。”   说完这句话,他毅然决然摘下头顶的王冠,放在宁缺和夏侯之间的雪地上,回头看着诸文武大臣寒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做事去!”   朝廷大员们都清醒过来,在下属们的搀扶下,以最快的速度散开,去寻找阻止这场决斗的方法,曾静大学士想要走到宁缺身前劝说几句,但看着他不停淌血的手掌,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退到了后方。   许世眼帘微耷,似看着夏侯和宁缺,又似看着满天的风雪,淡然说道:“十几年的事情,何须在意多等一个时辰?”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宫门,不知要去哪里。   ……   ……   风雪宫门前,朝廷大员们逐一散去,只剩下曾静大学士等几位旁观。   一片寂寥中,夏侯忽然说道:“旗来。”   远处玉桥那头,是大将军荣归的仪仗,数百人早已等待了很长时间。听着这两个字,一名亲兵疾奔而去,从仪仗中取来一面大旗,然后肃然立于夏侯大将军身后,寒风夹雪呼啸,顿时把那面大旗吹拂开来。   那是大唐王将之旗,旗色血红一片,仿佛是被数万敌人鲜血染成,呼啸飘舞于风雪之中,宫门之前顿时肃杀无比。   宁缺看着夏侯身后那面血旗,看着被旗色映的血红一片他的脸,说道:“以旗助势,看来你真的怕了。”   夏侯漠然看血,眼中根本无他。   宁缺笑着说道:“伞来。”   蓬的一声,桑桑再次撑开大黑伞,遮住头顶飘舞直下的大雪。   风雪之中,一面血旗,一柄黑伞,遥遥相对。   ……   ……   书院十三先生宁缺,向夏侯大将军发出生死挑战,这个消息在最短的时间内,传到了长安城的每座府邸。   没有人认为宁缺能够获胜,所以没有人愿意眼睁睁看着夏侯将军杀死他,因为没有人知道,夫子会因为宁缺之死表现出来何种态度。   夫子很多年都没有说过话了,甚至已经被世间很多庶民所遗忘,但对于朝廷里的大人物们来说,这绝对不代表夫子的声音不再拥有力量,而是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对于大唐帝国来说,都是云层之上的惊雷。   这是一场公平的挑战,并且是由宁缺发起,也许就算宁缺死了,夫子依然会谨守唐律,沉默不语,但没有人敢冒这种风险,哪怕是很小的风险,如果宁缺死后,夫子动怒,只怕整座长安城都会被毁掉。   当国师李青山出现在云门大阵前时,心中便一直想着这些事情,所以当他听到书院大先生的回复时,半晌没有醒过神来。   “这是小师弟自己的私事,书院依照院规,不会阻止他。”   李青山皱眉说道:“可是宁缺这是自寻死亡。”   大师兄温和说道:“既然是自寻,那么谁能阻止呢?”   李青山难以压抑心头的震惊,说道:“如果十三先生真的死在夏侯将军手中,书院……会怎样做?”   大师兄微笑说道:“我们会想念他。”   ……   ……   长安城内,有羽林军。   这支负责守护皇城的强大军队,拥有世人难以想像的力量,拥有天枢处和南门观的修行强者,最关键的是,拥有强大的意志和决心。   依据唐律,如今的羽林军只听从两个人的命令,大唐皇帝陛下,以及许世将军。   顶着寒冷的风雪,羽林军开始结队,然后准备出营,然而却不得不在营外的玉桥前停了下来,因为桥上有一个人。   那个人戴着一顶高冠,身着袍服,盘膝坐在桥面的积雪中,微低着头。   许世看着桥上那人,再也无法压抑住心头的怒意,喝声如春雷在桥头绽开,震的飞雪乍乱:“君陌,拦道者死!”   桥上那人,自然便是书院二师兄君陌。   “拦道者死?唐律未曾有此议,古礼未曾闻此事。”   二师兄抬起头来,看着桥下那位大唐军方领袖,平静说道:“既然如此,若要我死,你须先死。” 第二百七十六章 那些被遗忘的名字   除了轲浩然和宁缺这两代入世之人,书院后山向来不入世,雪桥那头的羽林军将士,并不知道盘膝坐在雪中的高冠男子是谁。   听着此人居然敢对许世将军如此不敬,如此嚣张,羽林军顿时愤怒到了极点,须发贲张,直似要刺破身上的盔甲,拔刀提枪便欲冲上雪桥,将那厮当场斩杀。   许世面无表情举起右臂,身后的骚动与杀意顿时平息。他看着盘膝坐在雪中的那人,神情渐凛,说道:“书院莫非真要出尔反尔?”   二师兄看着桥下的他,说道:“书院不反对夏侯归老,也不反对小师弟挑战他,因为没有办法去反对。”   许世蹙眉道:“你知道我是去反对这件事。”   二师兄说道:“我反对你的反对。”   许世看着雪桥上这个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声音微哑问道:“这是院长的意思?”   二师兄说道:“不,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许世微微眯眼,说道:“所以你拦在雪桥之上。”   二师兄盘膝坐在雪中,身姿挺拔,衣袍在风中无一丝颤抖,若雪峰中的崖松,似极了当年书院那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看着雪桥下方的许世以及羽林军的铁骑,面无表情说道:“我尊敬小师弟,所以我不会插手,但我要他得到公平。”   ……   ……   皇宫御书房内不停响起愤怒的骂声,激烈的争论声,白痴与各式各样的污言秽语,就像漫天飘舞的雪花般,向着四处播散。   国师李青山离开书院,以最快的速度进了长安城,来到那家刚刚修葺一新的小道观。因为雪势太大的缘故,街坊们的庆祝活动已经草草结束,叶苏听到皇城处的事情后笑了笑,便消失在风雪中。   皇城外的街巷里,驶来了很多辆马车,收到消息的各方势力,都派出人马来打探消息,包括各国使节以及西陵神殿在世间的代表。   护城河远处的雪亭里,一身青色道袍的叶红鱼看着宫门方向,看着那面在风雪中呼啸飘舞的血旗和那把刺眼的大黑伞,沉默不语。   陈皮皮带着唐小棠雪街那头走来,因为唐小棠的身份,他没有让她跟着自己走到皇宫之前,转身敲开了南街巷一家紧闭的店门。   他在那家店里借了把椅子,然后挪动着圆滚滚的身体,从雪街挪到了皇城下,看着宁缺说道:“准备打架之前,要节约体力。”   宁缺说道:“谢谢师兄。”   早有亲兵替夏侯端来桌椅,甚至还有一盏热茶,在血旗之前,风雪之中,他捧着茶碗,随意饮着,神情自然平静。   看到陈皮皮,夏侯微微蹙眉,却也没有多加理会。   宁缺在椅子上坐下,桑桑在椅后撑着大黑伞,陈皮皮想要替他包扎还在流血的左手掌,却被他摇头拒绝。   宫门前,血旗黑伞在风雪中,将军饮热茶,宁缺养神,这幅画面很诡异,甚至有些荒唐,却又很可怕。   ……   ……   皇城前的街巷里隐藏着很多辆马车,还有很多人没有到现场,在各自的府邸里情思各异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二先生出现在雪桥之上,便等若是表示了书院的态度,书院同意宁缺挑战夏侯,那么大唐军方也无法阻止这件事情。”   来自清河郡的三供奉,把目光从公主府露台前方飘落的雪花里收回,看着那两名身份尊贵的皇家姐弟,微笑说道:“恭喜殿下。”   李渔的神情很平静,眼眸深处却隐藏着忧虑的神情。   夏侯是皇后娘娘最强大的助力,他解甲归老对她和李珲圆来说,已是极好的事情,宁缺挑战夏侯则是更好的事情,无论谁胜谁负,即便书院会对此事保持沉默,也会对皇后一方生出憎恶的情绪。   然而她无法开心,因为她和世间所有人一样,都认为宁缺不可能是夏侯的对手,换句话说,今天宁缺一定会死。   她望向一直沉默坐在另一方的何明池,微微蹙眉问道:“国师去了小道观,叶苏先生有什么说法?”   何明池摇了摇头,说道:“即便是西陵神殿,想要在长安城里阻止这件事情,也不可能做到,因为书院已经点头。”   三供奉淡淡说道:“殿下如果还是不放心,老夫或许可以有些手段,让西陵神殿和书院因为这件事情再生嫌隙。”   听着这句话,李渔面色渐寒,微微眯眼警告道:“不要尝试用任何手段去挑弄书院的怒火,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承受不起。”   三供奉平日里在清河郡备受尊敬,有若老祖,面对着大唐公主殿下,可以自居下位,然而听着这番话,心中依然生出些恚意。   “殿下说的是,那我去看看。”他面无表情说道。   他轻拂衣袖,走出露台,迎着风雪离开公主府,向雁鸣湖畔走去。   ……   ……   雪一直再下,而且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洒向长安城。   雪再如何轻,终究也会落在地面上,或者被扫进水沟,或者积至来年,春暖花开时被太阳融化成水,混着灰尘枯叶,流逝无踪。   这便是天地间的至理。   就如同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的,该来的人总是要来的,很多人伴着漫天的风雪来到了长安城,其中便包括一位僧人。   那名僧人戴着一顶破旧的笠帽,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木棉袈裟,露在笠帽阴影外的面容寻常无奇,却天然带着一股坚毅的味道。   僧人经由西城门入城,站在风雪长街上,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走,转身来到一家热粥铺前,摘下笠帽,开始问路。   摘下笠帽,露出满头青黑锋利的新生发茬儿,就如同僧人的神情一般肯定坚毅,然而当他问路时,脸上的笑容却是那般慈悲温和。   用问路这个词并不准确,这名僧人始终紧紧闭着嘴,偶尔咧嘴笑时,能看到他的舌头只剩下半截,原来是个不能言的哑巴。   ……   ……   对于坐在风雪中的宁缺和夏侯来说,这一个时辰很长,因为风雪再如何寒冷,他们的身体早就已经热了起来。   对于皇宫里的皇帝陛下和雪桥那头的许世来说,这一个时辰很短,因为书院的态度让他们无奈,他们来不及做更多的事情。   就在这个时辰快要结束的时候,朝廷终于找到了方法,宫门骤然大开,大唐国师李青山和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在数十名太监的护送下,脚步匆忙来到了场间,开始宣读陛下的旨意。   亲王殿下李沛言,沉默走在人群最后方。   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在大唐内阁中排名最末,但他是桑桑的亲生父亲,身份特殊,国师李青山乃是修行之人,向来不理会朝事,但他与宁缺有旧,从颜瑟大师那边算起,宁缺要称他一声师叔。   陛下让他们二人来宣读旨意,自然是要走以情动人的路数。   果不其然,宁缺看着这二位,不得不站起行礼。   曾静大学士咳了两声,伸手把落在圣旨上的那抹雪花抹掉,说道:“陛下有旨。”   皇城前的所有人都敛气静思。   曾静看了亲王李沛言一眼,轻声一叹,然后声音微涩说道:“大唐毅亲王李沛言,因天启元年旧事,自请除王爵。”   满场俱静,皇城前的人们,难以压抑心头的震惊,望向亲王殿下。   李沛言那顶尊贵的王冠,现在还在宁缺和夏侯之间的雪地上,已经渐要被积雪掩埋,他的头发现在有些乱,看上去有些狼狈,但脸上的神情却异常漠然。   曾静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双手握着圣旨,声音微颤继续念道:“前宣威将军林光远谋逆叛国一案,因证据不足,现予撤销……”   圣旨上那些名字,经由大学士微颤的声音,被一个一个接着报出,回荡在风雪中,撞击在朱墙上。   “宣威将军林光远……”   “林光远夫人……”   “偏将沙刚……”   “校尉程心正……”   “文书林海……”   “属官胡华……”   ……   ……   听着那一个个早已消失在历史里的名字,听着那一道道官复原职、加以追思追封的旨意,皇城之前死寂一片。   陛下的旨意里,没有提到重审当年旧案,然而堂堂亲王自请除王爵,涉案的所有将士都被平反,这……和翻案有什么区别?   人们终于明白了宫里的意思。   陛下曾经想过替宣威将军叛国案翻案,只不过因为朝中局势和西陵神殿的关系,尤其是没有证据的关系,没有做成这件事情。   今日书院默许宁缺挑战夏侯,给朝廷设下了一道难题,然而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陛下依然不能翻案,于是他选择用这样的方式。   不是翻案,亦是翻案。   至少,这可以给当年冤死的人,以及今天的宁缺一个交代。   宣旨开始时,夏侯从椅中站起,陛下的旨意里没有牵涉到他,他的眉头却渐渐蹙了起来,然后缓缓重新坐下。   那些名字还在风雪中飘着。   夏侯知道那些名字,见过那些名字所代表的人。   十几年前,他曾经亲眼看着那些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见过那些堆成小山的头颅,有闭上眼睛的,有睁着眼睛的,眼睛里有绝望的,眼睛里有愤怒的。   那些名字隔了十几年再一次响起,在皇城之前,进入他的耳朵,他越来越沉默,脸色越来越铁青,握着椅扶手的手越来越用力。   他不觉得愧疚,更没有自责,也并不黯然。   他只是愤怒。   扶手化作粉末,从他的手指缝里簌簌落下,带着怒意,落在雪上。   没有人注意夏侯大将军此时的情绪。   因为陛下的旨意里没有提到他。   从律法规矩上来说,他现在已经不是夏侯大将军。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平静接受,然后老老实实离开长安城。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宁缺。   他们清楚陛下这道旨意的对象是谁。   想要阻止这场生死决斗,只能寄希望于宁缺撤销挑战的邀请。   陛下替林光远翻案,厚赐重赏,恩荫三代,为的就是这一点。   皇城前的人们看着黑伞下的宁缺,心想应该就这样结束了。   ……   ……   从听到林光远三字开始,宁缺便低下了头,专注地看着脚下的厚雪,侧着脸,专注地听着旨意上那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他听过那些名字,所以他今天听的很认真,但脸上的神情却很复杂,有些欣慰,有些失落,有些自嘲。   圣旨上的名字终于念完了。   曾静大学士和国师李青山走到他身前,把圣旨郑重递了过去。   宁缺接过圣旨,沉默不语。   李青山神情凝重,说道:“陛下说,只要你承认前面那些命案,他会特赦你,因为毕竟情有可原,如果你觉得亲王殿下除爵还不能补偿,陛下和皇后娘娘会代表夏侯将军向你致歉,做出补偿。”   国师说话的声音很轻,被风雪掩盖,除了他自己和宁缺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但人们能猜到他和宁缺在说什么。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心情渐渐放松的时候,宁缺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   宁缺把圣旨搁到身后的椅子上,看着李青山和曾静,以及皇城前的人们笑了起来,然后举起手掌。   他开始鼓掌。   开始的时候,他的动作很轻柔,然后越来越用力,劲道大的仿佛是在用力拍打着一墙墙,掌心的伤口再次迸裂,四处溅血。   啪啪!   啪啪啪!   啪啪啪啪!   掌声越来越响亮,血水从他的手掌间不停溅开,然后淌落,滴到他的身上,淌至他的腿上,最后落在雪地里。   看着这幕画面,皇城前的人们再次感觉到一股冷漠而恐怖的意味,他们的身体再次随着风雪而渐渐寒冷起来。   “陛下很仁厚,唐律确实有些作用。能够听到圣旨上的那些名字再次在长安城里响起,这是很好的事情,我很安慰。”   宁缺感慨说道:“可惜终究还是有些名字被遗忘,我很遗憾。”   曾静紧张问道:“还遗漏了谁?我马上入宫去请示陛下。”   宁缺微笑说道:“还漏了将军府里很多名字,比如马夫,比如厨娘,比如园丁,比如丫环,还有……我的父母。”   曾静不解说道:“最先追封的便是将军以及将军夫人……”   宁缺低头看着脚下的雪以及雪上的血点,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将军和将军夫人并不是我的父母。”   此言一出,风雪骤散。 第二百七十七章 这不是书上写的故事   从很久以前,军方便开始调查宁缺和那几椿离奇命案之间的关联,虽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但是他的身世传言早已在长安城里流传开来。   所有人都相信,宁缺便是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儿子,当年灭门惨案的遗孤,在世间蛰伏多年,终于进入书院一朝得势,便要展开血腥的复仇。甚至皇帝陛下和夏侯,以至书院后山很多师兄师姐都相信这个传言。   所以此时,当皇城前的人们听到宁缺轻声说出这句话后,不由被震撼的难以言语,完全无法相信,心想你若不是林光远的遗孤,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夏侯看着黑伞下的宁缺,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低头看着雪上那些如梅花般的血点,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柴房里地面上的那些血点,脸上露出莫名的笑容。   风雪骤散骤拢,渐骤渐急。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众人问了三个问题。   “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是将军的儿子?”   “我为什么一定要是将军的儿子?”   “为什么你们都希望我是将军的儿子?”   众人还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宁缺自嘲一笑,说道:“很遗憾,我真的不是。”   “我的父亲不是宣威将军,不是校尉,不是属官,甚至也不是文员,他只是将军府的门房,而且是二门的门房,便是连门包都拿不到多少。”   “我的母亲自然不是将军夫人,她只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婢女,虽然她喂过少爷奶,可以出入后宅,但她依然只是一个婢女。”   “陛下替将军翻案,我很欣慰,这是真实的感受,因为将军和将军夫人都是好人,他们死的很冤枉,只是我很遗憾于……没有听到我父母的名字。”   他看着皇城前的众人说道:“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的父母本来就是些不起眼的人,他们的名字也很不起眼。”   “我父亲是个孤儿,得将军赐姓为林,他叫林涛。”   “我母亲甚至没有名字,她是被人从河北郡卖到长安城的,从小到死都被人叫李三娘,因为她隐约记得自己在家里排行第三。”   血水顺着宁缺的手掌继续向雪地上淌落,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叙说的也很平静,不是冷漠,是真正的平静。   然而这种毫不激动的平静,却让看到宁缺面容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生起,然后僵冻了全身。   这种平静很可怕。   桑桑没有害怕,只是感受着他此时的感受,悲伤着他此时的悲伤,寒冷着他此时身心的寒冷,下意识里伸手握住他的手,想要给他一些温暖。   “我知道,书上都是这样写的。”   宁缺平静说着:“被夺走皇位的王子远走他乡,然后回国复仇,被奸臣陷害的大臣家逃出了一位少爷,多年之后他考中状元,得到陛下恩宠,然后重新翻案。”   他望向人们,认真问道:“可为什么每个复仇故事的主角都必须是王子?难道门房和婢女生的儿子就没资格复仇?”   面对这个平静却掷地有声的问题,皇城前的人们只能沉默,曾静想要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李青山轻轻叹息了一声。   “书上都是这样写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我知道这不能怪任何人,任何自怨自艾的情绪都很白痴,但我依然很厌憎这种想法。”   “就像十几年前那样。”   宁缺看着夏侯说道:“那一天,我带着少爷去街上玩,就像我经常做的那样,因为他把我当成很好的朋友……说的有些多了,反正就是管家想要替将军留血脉,顺带着也把我带进了街对面的通议大夫府。”   听到这句话,曾静大学士的神情微僵,想起当日还是小妾的夫人诞下一女,街对面血流成河的情形。   宁缺继续说道:“你带着兵马杀进将军府时,我正和少爷还有管家躲在通议大夫府的柴房里。”   夏侯面色沉郁说道:“我的下属最终还是追到了柴房,并且看到了两具死尸,我当时确认林光远的公子已经死去,所以我一直很疑惑于你的身份,现在不再疑惑,我开始好奇你当时是怎么做的。”   宁缺看着周遭的风雪,似乎在回忆什么,微笑说道:“昊天之下本来就没有什么新鲜事,还不就是那些老套的故事。”   “将军的儿子要活着,门房的儿子就必须死去,都是四岁多的小男孩儿,砍的血肉模糊,换了衣服,谁能看出谁是谁?”   “管家以为不需要警惕一个小四岁的小男孩,所以他当时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抱歉,同情,悲伤的情绪,在那一刻我就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他摊开双手,微笑说道:“书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   然后他脸笑容渐渐敛去,看着夏侯,看着曾静,看着李青山,看着他所能看到的所有人,面无表情问道:“但凭什么?”   “凭什么书上怎样写,我就要怎样做?”   “凭什么将军的儿子要活着,门房的儿子就要去死?”   “凭什么我要去死?”   风雪落宫门,众人俱沉默。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一片安静,只有宁缺的声音还在大雪里飘着,并且飘的越来越高,越来越冷。   ……   ……   “我只是一个门房的儿子。”   “但我要活着。”   “我要活下去。”   宁缺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述说着自己当年的想法,就如同在讲述太阳必将每天升起,流水必往下流这些万世不变的真理。   他继续说道:“所以在管家试图骗我脱下衣服、自己去拿那把柴刀的时候,我抢先把柴刀拿到了手里,然后捅进了他的肚子。”   “捅了不只一刀。”   宁缺回忆着当年的事情,皱眉说道:“好像是五刀。”   “因为力气不够大,捅的不够深,一时捅不死他,所以要多捅几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管家没有叫,他只是惊恐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魔鬼,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他是被吓到说不出话,还是不想开声惊动了柴房外的人。”   他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少爷……也就是将军的公子,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一向最疼爱的管家躺在血泊里,他像发疯了似的向我冲了过来,想要打我,想要咬我。”   他摇头说道:“我当时也很慌乱,拿着柴刀乱舞,不知怎地便划破了他的脖子,然后他捂着脖子向后倒退,便倒在了柴堆上。”   “少爷脖子里的血,从他的指缝里喷出来,我想替他捂住,却怎么捂都捂不住,直到最后,他流的血在我的手指凝成了浆子。”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雪中的众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误杀。”   “也许我当时就是想杀了他。”   他看着夏侯微笑说道:“因为只有他死了,像你和亲王殿下这样的人,才不会再理会我这个门房的儿子。”   世界笼罩在风雪中,笼罩在死一般的沉寂中。   雪花飘至宁缺的脸上,触着那抹微笑,似被冻的更加寒冷。   那是一抹看似温和,实际上寒冷到了极点的笑容。   人们看着宁缺脸上的笑容,震撼的难以言语,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他们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通议大夫府柴房里的画面。   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双手握着生锈的柴刀,站在那两具尸首前,小脸上满是绝望和恐惧,身体不停颤抖,随时可能瘫倒在地。   但小男孩始终没有倒下。   现在,当年的小男孩正站在风雪中,站在巍峨的皇宫前,站在人们面前,讲述着那个久远的故事。   书上的故事往往都是那样写的。   他讲的这个故事,不在书上。 第二百七十八章 旗展   书院后山的绝壁间。   夫子穿着一身黑色罩衣,坐在崖畔,看着远处的长安城,那处正在落着大雪,远远望去,就像是昊天在向人间施舍盐花。   “十五年前,我就坐在这里,看着通议大夫府的柴房。”   夫子说道:“我看着你小师弟脸色苍白握着柴刀,走出柴房,我看着他抓着绳子躲进井里,我看着他翻出院墙,走进人群,我看着他离开长安城……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你小师叔的模样。”   大师兄站在一旁,问道:“小师弟他和小师叔到底哪里相像?”   夫子摇头说道:“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对自由的强烈渴求?”   “我能明白老师为何如此说小师叔。”大师兄不解问道:“但小师弟当年遭逢的惨事,和自由二字又有什么关系?”   夫子说道:“所谓自由,便是选择的权利。选择去生,选择去死,或者选择不选择,当年你小师弟选择拿起那把柴刀,杀死管家和自己最好的玩伴,在那一刻,他便向自由的彼岸迈出了第一步。”   大师兄诚实说道:“老师,我无法理解。”   夫子说道:“你是世间最清澈见底的小溪,这些年一直在山野间自由的流淌,或许曾经遇过险滩礁石,却未曾遇见过真正的河道岔口,没有遇到过你小师弟当年所面临的选择。”   “你小师弟当年做出的这个选择,没有人有资格判断其对错,但他能够做出这个选择,就已经是异于常人,就如同你小师叔当年一样,无论面临怎样的境遇,他们都只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大师兄说道:“所以老师才想会收小师弟入门?”   夫子感慨说道:“春天的时候,在松鹤楼见你小师弟,在草庐里与他说话,我发现他与你小师叔并不一样,当时还觉遗憾。”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哪里能够找到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   夫子看着远处的雪云和笼罩在风雪中的长安城,欣慰说道:“不过今日你小师弟的选择依然给了我惊喜,我未曾想到,他会有如此的勇气去正面挑战夏侯,我很喜欢这种选择里透出来的笨拙意味。”   他转身望向自己的大弟子,微笑说道:“在书院众弟子中你最笨拙,所以我最喜欢你,但在某些方面,你真地要向君陌和小师弟学习。”   大师兄凛然受教,只是看着远处的风雪,他难以抑止心头的担忧,犹豫片刻后说道:“如果小师弟真的败给夏侯,我该如何做?”   这句话里的如果以及真的两个词很有深意,这说明在书院大师兄看来,宁缺与夏侯并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我不信天,也不信命,我只相信自己。”   夫子看了一眼寒冬里灰暗的天空,说道:“每个人也都只能相信自己,这是你小师弟自己的选择,是他对天道命运的嘲弄和轻蔑,那么除了一个公平的环境,他什么都不需要。”   ……   ……   皇城前的死寂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愈发暴烈的风雪席着血旗,吹得大黑伞微微摇晃,拂的众人面容仿佛被冻僵一般。   大唐国师李青山看着宁缺,眼神很是复杂,说道:“便是如此?”   宁缺沉默不语。   李青山轻声一叹,无奈摇了摇头,说道:“陛下有言,如果你坚持这场决斗要进行下去,那么你必须先把东西交出来。”   他向宁缺伸出了手,说道:“你知道陛下说的是什么。”   宁缺眉梢微挑,问道:“为什么?”   李青山说道:“你这是私仇?”   宁缺说道:“是。”   李青山说道:“既是私仇,又怎能动用国器?”   然后他认真说道:“如果这场战斗结束,你真的侥幸活了下来,那么我会把东西交还给你。”   宁缺看着脚下的厚厚的积雪,沉默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个被布紧紧裹住的物事,却没有递到李青山的手中。   李青山微微蹙眉说道:“莫非你连我都信不过?”   “我向来除了自己,谁都不相信,抱歉。”   宁缺说道,然后把布裹着的那个物事,递到了身后陈皮皮的手中。   李青山微涩一笑,不再理会场间的事情,向皇宫里走去。   宫门前的人们,不知道宁缺从怀里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不禁有些好奇,夏侯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个物事隐隐传来的气息波动,铁眉缓缓蹙起,看着宁缺说道:“原来阵眼枢真的在你手中,难怪你有如此大的气魄来挑战我。”   宁缺说道:“先前便说过,我还有很多强大的手段。”   夏侯缓缓抚摩着椅扶手,似乎没有发现那里是一片虚无,说道:“现在阵眼枢被夺,你还坚持要杀我?”   宁缺说道:“你杀过很多人,我也杀过很多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很清楚,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   夏侯神情漠然说道:“明知道肯定会死,也坚持杀我,是为了复仇?四岁小男孩的记忆能这般长远?能记得你父母的容颜?我根本不相信,我以为你只不过一直无法摆脱当年的心理阴影罢了。”   听着这番话,宁缺说道:“我必须承认手上染着少爷的血很不舒服,怎么洗都觉得洗不干净,手指缝里始终粘乎乎的,也许确实是有心理阴影吧,我第一次杀人用的是柴刀,后来便一直习惯用刀。”   他看着夏侯说道:“不过那又如何呢?你说这番话有什么意义?”   夏侯铁眉微挑,脸上流露出嘲讽轻蔑的神情,说道:“至少可以证明你的复仇并不像你想像的那般伟大与正义。”   “伟大与正义?”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逃离长安城后,这些年我想像过无数次,将来有一天我在山中遇着奇人,继承了一身绝世本领,直闯军营要去杀你之前要说些什么。”   “我会质问你为何如此冷酷好杀,我会说今天杀死你,是要替将军府里的冤魂、燕境村庄里的焦尸,所有无辜死去的人向你讨个公道,那个名单很长,最后还加上了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说到此截,他看着夏侯微嘲说道:“这些都是一些很正义凛然的话,很掷地有声的话语,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   风寒雪冷袭体,宁缺以拳堵唇咳了两声,然后把一口浓痰吐到雪地里,脓黄色的痰在洁净的白雪里很是刺眼。   “我杀的人不比你少,我也做过很多旁人无法想像的恶事,我的双手从来不是干净的,我哪里是什么正义的使者。”   他看着夏侯说道:“你杀再多的无辜者都与我没关系,只要与我无关,我甚至可以在旁边替你鼓掌叫好,但既然你杀了我全家,我自然就要杀你,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需要别的任何理由。”   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有点意思。”   然后他从椅中站起身来。   便如一座坚可不摧的山峰,突兀出现在漫天风雪中。   “来杀死我。”   他最后说道:“或者被我杀死,结束你这痛苦的一生。”   ……   ……   暮时的长安城,如堕永夜,厚实的雪云遮住了最后的余晖和满天的星光,雁鸣湖畔漆黑一片,只有远处那些火把,照亮了自天而降的雪花,把那些繁密呼啸的雪耀成了人间的星光。   夏侯面无表情看着身前紧闭的院门,伸手向后,从亲兵手中接过那面军旗,走到院门之前,右手握着军旗向下一顿。   他的动作很随意,院门前的地面是坚硬的石地,旗杆落下时,石地面却片片碎裂,溅起无数石砾,杆尾深插入泥。   夏侯缓缓松开手掌,旗杆仿佛生在地面一般坚定,血红色的军旗在满天的雪片里猎猎作响,卷噬所有的夜色。   这面血红色的王将旗,陪伴了夏侯很多年。   无论是与燕国军队交战,还是与左帐王庭的骑兵厮杀,这面将旗始终飘扬在大唐帝国东北边军的队伍里。   数十年来,这面血旗从来没有倒下过。   就如同血旗下那个强大的男人。   雁鸣湖外围的亲兵们,那些警惕的大臣们,维持秩序的长安府衙役们,看着夜色中那面血旗,都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   今夜,这面血色的将旗依然不会倒下。   夏侯走上了石阶。   然后他推开了院门。   于是他走进了夜色之中。   ……   ……   宁缺并不在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他和桑桑这时候正站在湖南岸的雁鸣山上,俯瞰着遥远对岸。   桑桑撑着大黑伞,遮着愈来愈暴烈的大雪。   在世人眼中,宁缺一身修为境界最强大的便是符与箭二字,要与夏侯这样一位武道巅峰强者对战,理所当然要拉开战斗距离。   夏侯虽然不知道这时候宁缺身在何处,但想来也能猜到这一点,只不过骄傲自信如他,根本不在意这一点。   只是今夜风疾雪骤,夜幕遮星,凛冬中的雁鸣湖仿佛被冻凝的墨砚,即便是宁缺感观再敏锐,也无法看清对岸的画面。   如果看都无法看到,那么元十三箭又怎么能射得中敌人? 第二百七十九章 雪落   “这场夜雪似乎对我不公平,实际对夏侯才是真的不公平。”   宁缺看着湖对岸,和湖上的风雪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阵眼杵被陛下取走,自然不会令我高兴,不过这也很公平。我的修为境界远远不如夏侯,似乎不公平,但实际上我准备了整整十五年,而他却并不知道世界上有我这样一个人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他,所以这处的不公平也算是扯平。”   “只要这场战斗局限在我与他之间,那么我便承认这是公平的。”   桑桑紧握着大黑伞的伞柄,缩着身子,这样才能保证大黑伞不会被暴烈强劲的风雪所刮走,低声说道:“少爷你在担心有人会插手?”   “夏侯毕竟在帝国王将之外还有道门客卿的身份,我总觉得有些人会来打扰这场战斗,先前握着阵眼杵的时候,我也确实感到了一些什么。”   宁缺想着书院里的同门,说道:“但我并不担心,因为这里是长安城而不是别的地方,只要书院还在城南,那么谁都没有资格插手。”   ……   ……   或许有些势力想要插手到这场战斗当中,但更多的人只是在沉默等待着雁鸣湖畔战斗的开始,比如离开小道观的叶苏。   观看一场战斗,最好的地方当然是高处,他这时候便在长安城的城墙之上,身上的素白衣衫在夜雪里不停飘舞。   很多人以为西陵神殿不想看到这场夏侯与宁缺之间的战斗,事实上神殿的使臣确实已经向皇宫里提出了异议,但代表昊天道门来到长安城的他,可以不用理会神殿的态度,他虽然也想看到夏侯平安归老,却并不介意这场战斗的发生。   因为叶苏无论怎样推演,都想像不出宁缺可能获胜。   夏侯能够获胜,这样很好。   夏侯杀死宁缺,得罪书院,这样更好。   因为这样,他便再也没有可能留在唐国平静归老,也不可能再在墙头摇罢,只有誓死效忠道门这一条道路。   “道门的想法虽好,但首先要确定夏侯能够获得胜利。”   一道声音在城墙上响起,此人说话的节奏很缓慢,在满天风雪中却依然是那样的清晰,似乎能够让人们的心境安宁起来。   大师兄走到叶苏身旁,向着城墙下方远处漆黑一片的雁鸣湖方向看去。   叶苏说道:“晨时才相见,你又来了?”   大师兄说道:“是啊,来看看。”   叶苏问道:“来看什么?”   大师兄望向叶苏微笑说道:“你如今剑意澄静,除柳白先生再无第三人,长安城内没有你的对手,所以我要来看你。”   看你,其实便是看着你。   叶苏看着夜雪在城墙之前狂舞而堕,面无表情说道:“长安城内无人是我对手,但奈何城外有间书院。”   ……   ……   今夜风雪如怒,去那有很多人安坐在雪中。   清河郡三供奉,坐在雁鸣湖东岸的冬林里。   夜雪自天而降,他面色漠然,似不觉周遭寒冷。   从清河郡大姓和公主殿下的利益考虑,他不能允许任何人打扰到这场战斗,然而先前他心有所感,所以他来到了林中默然等待。   夜雪中缓缓行来一名僧人。   林中漆黑一片,但偏生僧人身上的木棉袈娑和头顶的笠帽却是那样清楚可见,自然透着股光明正大的意味。   三供奉看着风雪中行来的僧人,花眉微微蹙起。   数年前,他便已经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然而此时却发现,自己竟是看不出这僧人的深浅,不由生出极大警惕与战意。   强者相峙,争的是片刻辰光,不需要任何言语试探,也不需要问来历山门,三供奉伸手到背后,握住剑柄抽出。   剑身与鞘口磨擦,发出极细微的声音,就如同雪花落在厚厚的积雪之上,然而剑身只抽出一半时,便被迫停止。   三供奉的眉梢渐要飞起,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体内的修为尽数喷出。   然而他身后的鞘中剑非但没有继续向外抽出,反而是缓缓收回鞘内。   剑与鞘摩擦的声音静如落雪,却令他心悸难安。   那名戴着笠帽的僧人在风雪中缓缓行来,距离他只有数丈距离。   三供奉的身体无比僵硬,握着剑柄的手颤抖的仿佛承雪的枯枝,看着那名僧人,往常骄傲的眼瞳里只剩下了惊恐。   那僧人没有任何动作,雪林里没有任何天地气息的变化,他只是缓缓走来,便让一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剑不能出!   三供奉震惊无比,他想像不出世间有哪个修行者能够拥有这样的手段,转瞬间便猜到了这名僧人的来历,眼瞳剧缩。   悬空寺来人?   三供奉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名僧人,看着他温和而坚毅的眉眼,僵硬的身体因为惊恐而微微颤抖起来。   他闷哼一声,脸色骤然变得潮红一片,枯瘦的五指骤张,遁着雪林里飘浮的天地气息痕迹,想要脱离对方的控制。   僧人抬起右手掌立于身前,食指微屈,结了一个不知所意的手印。   冬林里的风雪骤然加疾。   万片雪似乎霎时间落到了清河郡三供奉的身上。   那些雪片感知着僧人手印里的无上佛威,向着三供奉衣衫里沉降,变成了无数道无形的雪绳,缚住此人。   僧人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慈悲与怜悯,然后便重新抬步,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过他的身旁,像冬林外的湖畔走去。   三供奉落寞地盘膝坐在雪中,根本动弹不得丝毫,先前潮红一片的脸颊早已变得无比苍白,眼眸里写满了羞恼与惊惧。   他是清河郡备受尊崇的老祖,修行入知命境后,更是骄傲自信到了极点,即便是对书院这等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也没有太多敬意。   在这个风雪夜里,他终于遇到了一位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僧人,他才终于明白,传说便是传说,在对方面前,哪怕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也没有丝毫骄傲的本钱。   三供奉想到先前在公主府里,自己还曾大言不惭,要在书院和昊天道门之间弄些纷争是非,此时被那僧人一个手印便束死在寒雪地里,他不由感到了无穷无尽的羞愧,恨不得就此死去。   ……   ……   高高的城墙上,叶苏挥手驱散身前五丈范围内的雪片,看着雁鸣湖畔那片漆黑的林子,神情冷漠说道:“那个清河郡的蠢物,愚痴到了极点,小小螟虫竟然也妄想涉身洪流,真是令人厌憎。”   大师兄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叶苏说道:“我本想杀了那蠢物,但既然哑巴出手,便罢了。”   大师兄摇头说道:“我岂能看着你违背唐律。”   听着唐律二字,叶苏微嘲一笑。   大师兄看着雁鸣湖畔,想着正在穿过冬林向湖岸走去的那位僧人,说道:“小师弟与夏侯将军这一战,在世间很多人眼中大概都是一场盛事,所以你们才会来长安城,而我只是希望小师弟不要出事。”   叶苏说道:“你知道我来长安城不是因为这场战斗,而是因为宁缺这个人,那哑巴自然也是为宁缺来的。”   大师兄很清楚叶苏想点明的是什么,但他保持着沉默,没有接话。   叶苏望着雁鸣湖,忽然感慨说道:“十五前,出现在黑线周边的那些人……除了唐以外,我们大家都到了。”   大师兄说道:“其实唐也来了。夏侯将军身上的伤都是他留下的,所以说他的人虽然没有来,但他的拳头来了。”   叶苏说道:“有道理,但即便夏侯身上残留着唐的无数个拳头,在我看来,这场越境之战,宁缺依然没有任何机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担心什么,我尊重小师弟,所以我不会出手。”   大师兄感慨笑道:“当然我更清楚,如果小师弟他知道书院的想法,一定会哭着喊着求我不要尊重他。”   叶苏说道:“二先生在雪桥上拦着许世,这是何意?”   大师兄说道:“公平之意。”   叶苏说道:“夏侯实力远在宁缺之上,难道书院认为这也是公平。”   大师兄说道:“老师曾经教过我们,公平是心意,与实力无关,只要双方都愿意这样去做,并且接受规则,那么便是公平。”   想着这段是夫子的话,叶苏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看着雁鸣湖畔的夜林,微微蹙眉说道:“那哑巴如果要开口说话,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拦得住。”   叶苏转身望向他,问道:“君陌在拦许世,你在看我,那谁能拦他?我不会拦他,而且在他开口那瞬间,便是我也拦不住他,难道需要惊动夫子?”   大师兄望着凛冬寒夜里的那片湖,蹙眉不语。   ……   ……   雪在飘舞,僧人在林间行走,向着雁鸣湖的方向行走。   十五年前在那道黑线前,他微微一笑,嚼烂了自己的舌头,吞入腹中,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修闭口禅至今。   今夜他再次踏足红尘,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开口说话,他究竟会说些什么,人们只知道闭言十五年,一朝启唇,佛音必然清亮如雷。   即便是强大的知守观传人叶苏,都不想面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谁来与僧人对话?   真的需要夫子下山?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极薄的雪从夜林上空飘落下来。   那雪极薄,薄至透亮,仿佛是一片蝉翼。 第二百八十章 蝉鸣   夜林里风骤雪密,然而那片看似轻飘飘的薄雪,却没有被呼啸的夜风吹走,也没有混入密雪里消失无踪,而是孤独冷傲地自天而降,无视周遭的恶风与同伴,缓缓地飘落下来,落在了三供奉的肩上。   清河郡三供奉被那僧人手印所缚,盘膝坐在雪中,根本动不得分毫,眼睁睁看着那片薄雪落在自己肩上,不禁有些困惑。   当薄雪飘落下来时,僧人停下了向湖畔走去的脚步,草鞋深深地陷在厚雪中,然后他转身,望着那片薄雪,沉默不语。   林子里忽然响起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这声音如尖锐冰片在磨擦,伴着风雪,自然显出凄切的感觉,听上去宛如蝉鸣。   蝉是属于夏天的生物,遇着秋风便沉默。   在语境中,寒蝉便是沉默。   然而今夜风寒雪骤,这片林子里却仿佛出现了无数只蝉!   那些蝉藏在树枝后,躲在翘起的树皮里,悬挂在蛛网间,坐在冰雪中,看着从天而降的风雪和风雪中那名僧人,放肆地鸣叫声。   蝉声阵阵。   满林寒蝉。   林中寒蝉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凄厉,树丫上积着的厚雪被震的簌簌落下,然而湖畔雪林上空却似乎又有两面大而透明的无形蝉翼,遮蔽了整个天空,让此间的蝉声没有一丝溢出林外。   凄厉的蝉声,比冰雪更加寒冷,比夜风更加难以捉摸,在四处鸣响,在四处归寂,又在四处复苏,最终落在那个僧人的耳中。   林中的蝉声仿佛在冷漠地说:回头是岸。   ……   ……   僧人听着愈来愈凄切的蝉鸣,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他叫七念。   他来自不可之地悬空寺,是强大无比的佛宗天下行走。   因为寺中经卷上的记载,他远来长安城,要看看那名传说中的冥王之子,他甚至已经做好准备,哪怕面对书院,也要将那人杀死。   自修闭口禅以来,他禅心愈发坚定,意志愈发坚毅,便是长安城里无数强者,城南那座书院大山,都不能让他心神稍移。   按道理来说,没有任何声音能够阻止他的脚步。   但这些蝉声不同。   因为他清楚,这些蝉声代表着一个人。   那是世间最神秘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世间最可怕的一个人。   莫说是他,即便是悬空寺讲经首座在此,听着这些声声凄切的蝉鸣,也必须以最慎重的态度对待。   七念的神情凝重,甚至还带着晚辈应该有的恭谨,但他的眼神依然坚毅,缓缓伸手指向身后的雁鸣湖。   他用这个动作告诉蝉声后面的那个人,他的彼岸在那边。   ……   ……   清河郡三供奉此时身体被佛宗手印幻化的雪绳所缚,根本动不得丝毫,但他能看,能听,听着林子里凄切的寒蝉声,看着肩头那片薄如蝉翼的雪,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神情越来越惊恐。   他是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在清河郡藏书楼里知晓了很多修行世界的秘密,他虽然不能确定,但已隐约猜到林中那人的身份。   能在如此风雪夜里引发一场蝉鸣,能够让悬空寺大德神情如此凝重,自然只能是世间最神秘的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   当年魔宗山门覆灭后,这个曾经在世间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的势力已然凋蔽,但没有谁敢无视当代魔宗的宗主。   很多年过去,没有任何人见过这位魔宗宗主,甚至没有人听说过此人的消息,于是这位宗主变成了修行界里最神秘的传说。   有传闻说这位魔宗宗主修练二十三年蝉走火入魔,早已化为一堆白骨,但也有人说这一代的魔宗宗主正隐匿在世间某处,冷漠地注视着世间的风风雨雨,随时可能出现,再次呼风唤雨。   但不管怎样想,修行界里没有人会遗忘此人,哪怕坚信他已死去的人们,其实夜深梦回时也自惊惧不安,总觉得将来某日,这位魔宗宗主,会在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时刻,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确实是一个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时刻。   至少是清河郡三供奉无法想像的时刻。   就在书院宁缺与夏侯大将军决战之前,道佛两宗天下行走皆至,风云际会于长安城之时,二十三年蝉竟然重现人间!   三供奉惊恐无比,然而紧接着,他想到魔宗宗主现在与悬空寺大德对峙,自己说不定能够觅到一线生机,眼珠下意识转动了一下。   他眼珠微转,余光看到了自己肩头那片薄若蝉翼的雪。   然后他想起自己忘记了传说中的一些事情。   传说中,这位魔宗宗主杀人不多,但那是因为他不屑于杀普通人,他认为只有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才有资格被自己杀。   传说中,这位魔宗宗主之所以是世间最神秘的人物,是因为他会杀死所有听过蝉鸣的人。   三供奉是知命境,而且今夜他听到了蝉鸣。   三供奉想明白了这件事情,然后便死了。   那片薄如蝉翼的雪,振翅而起,轻轻楔进他苍老的脖颈。   鲜血他的颈间喷溅而出,向着风雪里狂洒,发出嘶嘶的声音。   亦如蝉鸣。   ……   ……   蝉鸣乃是蝉腹鼓膜振动之声,刹那能振万次,是以清亮处能裂帛,凄婉处能催泪,萧瑟处能黯神。   血水喷溅发出声音,是血液与伤口的摩擦振动,与蝉鸣的原理很相似,所以声音也很相似,可以同样凄楚。   哑巴僧人转身望向盘膝坐毙深雪中的清河郡三供奉,微微蹙眉,知晓这是林中那人对自己的警告。   他是佛门弟子,能杀人却不愿杀人,所以先前只是以佛宗手印缚住那位供奉,然而没有想到,却成了那个魔宗强者的帮凶。   僧人知道那位二十三年蝉为何会重现人间,为何会用蝉声阻止自己走向雁鸣湖。   因为夏侯是魔宗的叛徒,是二十三年蝉必然要杀的人。   如果这位魔宗宗主真的死了,那么自然没有什么,但他既然还活着,那么他一定要杀死夏侯,或者看着夏侯去死。   因为书院和大唐朝廷的缘故,这位魔宗宗主大概隐忍了很多年,今日既然书院决意对夏侯动手,那么他怎能允许别人插手?   二十三年蝉或许会畏惧夫子。   但他绝对不会畏惧悬空寺或者是知守观。   哑巴僧人能明白蝉声的意图,但不代表他能接受。   佛宗向来被昊天道门称作外道,但毕竟是正道一属,虽然明知林中那个魔宗强者深不可测,意志坚毅如他,怎会就此却步?   他是悬空寺传人七念。   他开始愤怒,是为嗔。   不是娇嗔,也不是怒嗔。   僧人依然紧紧抿着嘴,目光坚毅,双手在木棉袈裟前幻化不定,须臾之间,便结成一道意味凛冽的手印。   佛宗大手印里最为光明,威力最大的不动明王印。   旧袈裟前那两只看似寻常的手指,翘指如兰,相搭似离,磅礴的气息顺着手印所向,向着雪林四周散去。   无声无息间,林间积雪骤散上天,顿时把空中的风雪都震的一滞。   夜林里仿佛无所不在的蝉鸣,也随之一滞。   然而随后,蝉声再次响起,而且这一次愈发明亮暴躁。   仿佛是一个人在放肆地大声嘲笑。   林中风雪更疾,堕落的更疾,刚自地面震起的积雪瞬间重新铺满地面,空中飘舞的雪片嗤嗤作响射向七念的身体。   七念神情不变,草鞋轻踩雪面,右小腿弹起,击打在自己的左腿膝弯处,就势坐到雪地上,坐了个半朵雪莲盘。   漫天激射的雪片,就像是无数只蝉,鸣啸着击打在七念的身体上。   七念身体表面,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那些雪片在距离他身体还有半寸距离时,便再也无法前行,然而那些雪片也没有落下,而是像棉絮般粘在他的身体表面。   不过刹那,他的袈裟上便积满了雪,只剩下头脸还有身前结着不动明王印的双手还在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雪人。   七念望向夜林深处,看着睫毛上渐生的寒霜,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   他苦修了十五年闭口禅,今夜终于要开口了?   ……   ……   就在这时。   夜林深处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是那般的恬静。   与林间暴躁的蝉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如此恬静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的冷酷。   “你若开口说话,我便在世间造十万哑巴。”   ……   ……   听得此言,僧人大怒,圆睁双目,望向夜林深处,灼烧的眼睫上的冰霜蒸腾为水汽,身上的积雪化作温水淌下。   他知道,即便今夜自己破戒开口,也不见得能战胜那人,但那人却一定能在世间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若面对的是书院大先生或二先生,甚至是夫子,僧人都可以不加理会,因为他知道书院行事,必不会如此无耻。   但那人是二十三年蝉。   那人什么都做的出来。   所以他怒,却依然开不了口。   夜林深处那人,在说了这句话之后,也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但七念知道,他还在这里,因为蝉鸣还在继续。   僧人无法说话,自然也无法叹息,只能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散了不动明王印,双掌合什守心,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雪片继续如落蝉一般飞下,覆在僧人的身上,遮住了僧人的五官,把这位悬空寺的传人变成了夜林里的一座雪人。   落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雪,在此时忽然渐渐小了。   林中的蝉鸣声也渐渐弱了,却显得愈发凄切。   寒蝉凄切。   对冬湖晚,骤雪初歇。   ……   ……   (让我自己兴奋一下,这也是想写了整整一年的画面,写小说的乐趣,大概有一半,便在此吧。) 第二百八十一章 霜降   雁鸣湖畔,无论南岸的山峰,还是东岸的雪林,都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更没有人听到了蝉鸣。   城墙上,大师兄与叶苏的目光穿过无数重雪,落在那片林中,神情微异,似乎同时感觉到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只是他们现在没有多余的精神去关注那片雪林里发生的故事,因为他们看到血旗飘扬在雁鸣湖宅院前,夏侯推门而入。   ……   ……   院门有些新,似乎是前不久重新修过。夏侯推开院门,进入漆黑的院落,耳畔忽然响起一声蝉鸣,身体不由微僵。   白天在皇宫里,他也隐约听到一声蝉鸣从殿前飘舞的雪花里传来,他确定那是幻听,但此时这声蝉鸣虽然依旧虚妄,但似乎真实了几分。   夏侯脸上冷漠的神情没有丝毫撼动,铁眉微挑,反而显得愈发暴戾,脚步稳定地踩过门槛,踏过雨廊来到正厅之前。   雪先前有过短暂的停止,紧接着便愈发暴烈地飞舞。   厚云遮住了满天的繁星,风雪黯淡了长安城里的灯火,雁鸣湖畔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夏侯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石阶下种着几株寒梅,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梅枝散乱,积雪下能够看到新鲜的断茬口,似乎被什么好风雅的畜牲啃食过。   屋内有一盆绿株,纵是在寒冷的冬天,那植物依然蓬勃地生长着,枝叶肥嫩,青翠欲滴,衬得盆中的黄土愈发无趣。   屋顶那根粗直的黑漆大梁微微变形,应该曾经遭受过某种撞击,出现了两道极细小的裂缝,想来不影响安全,但看着总令人有些心悸。   造型别致的陈物架侧方,搁着一盏油灯,那油灯以青瓷为肚,灯绳洁白,没有点燃的时候,也是件极美的工艺品。   雁鸣湖畔这片宅院,让宁缺花了无数两白银,让齐四爷耗了无数心神,又得皇后娘娘和李渔的大手笔添置,自是非凡,与清河郡那些名园比较起来,只怕也不稍逊,便是不起眼的事物也都值得品玩一番。   夏侯是武将,从来不会伤春悲秋,自然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致,然而大战当前,他看着梅丛黑梁盆景油灯的目光却是那般专注。   其实他并没有看梅丛、黑梁、盆景、油灯。   他正在看梅枝积雪里露出的黄纸,黑梁裂缝里夹着的黄纸,盆景绿植里的黄纸,油灯青瓷灯壶压着的黄纸。   这世间有一种纸常为微黄色,符纸。   雁鸣湖畔的宅院里,到处都是符纸。   这是一座符纸的宅院。   ……   ……   “叶红鱼之所以能够越境战胜陈皮皮,是因为她了解他,知道他的恐惧,我也很了解夏侯,从叛出魔宗的那一天开始,夏侯便一直在恐惧,或许是恐惧那位神秘的魔宗宗主,或许他恐惧西陵神殿揭穿他的身份,因为恐惧,所以他空虚,他开始杀人如麻,开始暴戾冷酷,开始骄傲嚣张。”   宁缺从桑桑手中接过大黑伞,望着对岸被夜雪笼罩的庭院。   “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自己的心理阴影。在宫门前他说的对,我也有心理阴影,所以我明白他的骄傲是他无法摆脱的致命弱点,因为骄傲,他现在踏入了我所选择的战场,这便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   “怎样利用他犯下的错?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必须毫不犹豫地,把这两年千辛万苦写出来的三百多道符,全部砸出去。”   写符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潇洒随意的动作,除了宁缺自己,没有多少人知道三百多道符意味着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多少次念力枯竭后的极度虚弱,多少次识海震荡后的痛苦不堪。   桑桑知道,因为那些与油灯相伴的夜晚,她一直守候在宁缺的身旁,看着他汗如黄豆,脸色苍白,却依然笔耕不辍。   那些夜晚里,宁缺耕的不是田地,也不是文章,只是符。   夜雪中崖畔,桑桑仰起小脸望向宁缺,看着他的脸色如过去那些夜晚里一般苍白,很是担心,却微笑说道:“是啊,少爷一定会胜的。”   宁缺闭上眼睛,握着伞柄,眉梢有些颤抖,右手有些颤抖,脸色苍白,识海里的念力顺着黑伞散向满是雪花的空中。   念力是正道修行者的根基,修行者却只能利用念力去操控天地元气,然后施展出各种手段,即便念师能够直接以念力攻击敌人,也被局限在很短的距离之内,那是因为念力拥有一种无法更改的特性。   这种特性便是,念力一旦离开修行者的识海,便会随着距离而以数量级的倍数急剧焕散,归寂于天地自然之中。   宁缺此时站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之上,距离对岸的庭院有数里之遥,他要触发庭院里隐藏着的三百道符,便需要把自己的念力送到彼岸,然而他的念力如何能够渡过这片夜雪中的冬湖?   就在这个时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念力经过大黑伞柄和伞面之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不是说念力的浓度增加了多少,而是向雪空里焕散的速度变慢了很多。   因为气海雪山窍塞径曲的缘故,雪湖四周的天地气息,依然没有太多能够听懂他念力唱出的这首曲子,但至少他的声音可以传的更远一些。   宁缺的念力悄无声息穿越风雪,落到了遥远对岸的庭院里。   ……   ……   青瓷灯壶压着的那张黄纸,嗤的一声微响化为虚无。   淡淡的燥意无由而至,从来没有点燃过的、洁白如玉的灯绳骤然一紧,清油骤释,燃起一道极微弱的火苗。   油灯昏暗,略微照亮了屋厅内外。   随着青瓷油灯诡异地无火而燃,屋子里紧接着出现了无数变化。   油灯所在的陈物架整个燃烧起来,然而便是陈列架所在的空间燃烧起来,化为一团炽烈的火球,罩向夏侯如山般的身躯。   火势飘渺而恐惧,所过之处,任何事物都被化为虚无。   唯有那盆青植不一样,那些微微耷拉着的、青翠欲滴的肥嫩青叶,被屋内的火舌一燎,便如肥肉般融化,化作淡绿色的油脂,滴入花盆。   那片夹在青叶中的黄色符纸消失不见。   青叶化作的油脂,落入土中,花盆顿时崩裂,里面的黄土炸将开来,弥漫在屋内空间里,那些似微粒般的黄土尘埃,不知何故,竟是无比的沉重,每一颗土砾,都像是石头,射向夏侯的身躯。   紧接着,那根乌黑的横梁上的黄纸也平空消失,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沉重的横梁毫无征兆从中断裂,砸向夏侯的头顶。   夏侯眯起了眼睛,如铁铸成的双眉,没有蹙起,反射着火光,似在燃烧。   ……   ……   他出拳。   那只恐怖的拳头,霸道至极地把身前所有空气都挤了出去。   熊熊燃烧的符火,骤然熄灭,惨淡至极。   ……   ……   他闭眼。   任由那些如石头般袭来的黄土砾击打在自己的身上。   噼噼啪啪一阵密集的响声!   无数细小却威力巨大的土砾,重重地砸到他的身上。   就如同无数颗冰雹自天而降,击打在皇宫的屋檐上。   他身上那件外袍瞬间千疮百孔。   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   ……   他低头。   断成两截的乌黑横梁重重砸到他的背上。   然后断成更多截。   沉重的横梁,可以砸死十几个人。   却不能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一下。   ……   ……   面对着宁缺的三道符,夏侯只出了一拳。   这就是武道巅峰,尤其是他本来就是位魔宗强者,那么只要闭上眼睛,便可以无视任何知命境以下层级的攻击。   疾射如石砾的黄土,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断成无数截的横梁,无力地在他脚下滚动呻吟,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只有一根睫毛,飘离眼帘。   ……   ……   以夏侯的修为境界,完全可以不用直面宁缺的三道符。   他本可以避,可以用更最简单的方法挥手破之。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一直在注意身后石阶下的那丛残梅。   宁缺认为自己很了解他。   他也认为自己很了解宁缺。   他知道宁缺是一个怎样冷酷阴险的角色,他相信宁缺绝对不会浪费三道宝贵的符纸,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深浅,必有后着。   那丛残梅里也有一张黄色符纸。   夏侯认为那便是宁缺的杀着,所以他把注意力都放在那处。   果不其然,下一刻,残梅里的黄色符纸化作一道青烟,残存不多的梅花狂颤离枝,如蝴蝶般飞舞向夏侯的脑后。   夏侯没有回头,随意一指点向身后。   当他的指尖触及梅瓣时,铁眉忽然蹙起。   那瓣梅化作了一滴水。   那丛残梅里的符纸,竟是如此浅陋的一张水符。   夏侯蹙眉,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误。   但他并不在意,神情漠然向上望去。   那处乌梁已断,屋顶破开一个大洞。   人在屋檐下,举首可望星空。   今夜风雪交加,无星可看。   只能看到无数片雪花,随着夜风从那个洞口里灌了进来。   还有一片正在逐渐消散为寒意的符。   那些从洞口飘落的雪花,轻轻飘舞间,似乎变大了无数倍。   一道极寒冷的符意,骤然间笼罩整座建筑。   甚至连建筑内的空气都冻凝住了。   夏侯抬头看着落雪,双眉顿时蒙上一层厚厚的冰霜。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井里井外   这是一道很强大的符,瞬息之间,便让屋内的温度急剧下降。   夏侯的双眉染霜,外衣里面的盔甲表面也开始结冰,对一位武道巅峰强者来说,这道寒符虽然强大,却依然难以造成直接的伤害。   他微微皱眉,眉上的冰霜顿时破碎,然后他向前踏了一步,盔甲上的薄冰也随之破裂,啪啪落在地上。   不过至少,夏侯在这一瞬间,需要以念力凝天地元气于体表,而无法再像先前那般,只凭强悍的身躯和拳头,便能随意相抗。   湖畔宅院里的战斗并未暂时告一段落,就在下一刻,无数道黄色的符纸,从宅院里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激射而出。   密集的黄色符纸,纷纷扬扬不停飘舞,密集有如从屋顶洞口落下的雪花一般,围绕着夏侯的身体飞舞着,旋转着。   随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念力波动来临,像雪花般狂肆飞舞的黄色符纸被一一触发,化为虚妄或是道道青烟,符意喷薄而出。   然后最先被触发的符意,带动着尚未触发的符纸飞舞更速,湖畔宅院里黄纸哗哗喷起,如同一道瀑布狂喷,耀亮夜空。   这个画面很美丽,也很震撼,符纸是如此的珍贵,过往历史上的修行战斗中,谁曾见过如此多数量的符纸同时出现?   紧接着,更多的符纸被激发,无数道符意纠结在一起,将周遭的天地元气撕扯的有如碎絮,变成无数湍流。   元气湍流很可怕,再微弱的符意,混在那些切割空间的湍流里,都仿佛具有了某种特殊的威力。   夏侯站在这片符意的海洋风暴中间,站在天地元气流湍的漩涡里,脸上的情绪很复杂,有些伤感,又有些愤怒。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这是他最忠诚的下属,军溪谷溪的施符秘法,他没有料到,宁缺在今夜战斗里,居然用的是这种手段。   寒冷的雪风,狂暴的夜风,灼热的火焰,令人窒息的湿意,各种截然不同的符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合在了一处,没有任何道理,却是那般的可怕。   夏侯神情漠然握拳,身上那件已经残破的外衣,撕撕作响而飞,露出里面崭新的盔甲,紧接着以雄浑至极的念力,于天地元气的湍流中抽出他所需要的,凝于自己的体表,形成一道无形却坚固至极的无形盔甲。   无形的天地元气盔甲,加上有形的金属盔甲,把他的人与周遭的天地严密的隔绝开来,与符意的风暴洋及元气湍流隔绝开来。   夏侯抬步,在漫天飞舞的黄色符纸间行走,狂暴的符意不停击打着他的身躯,发出噗噗的闷响或尖锐的切割声。   在符意的侵袭下,他身上的盔甲时而凝上一层寒冷的厚冰,时而红亮刺目如同被烧了七日七夜。   为了抵抗这片符意的海洋,他的念力在缓慢而不可逆的消耗,但脸上的神情却依然没有丝毫变化,脚步依然那般稳定。   夏侯很清楚宁缺是颜瑟大师的传人,被世人视作未来的神符师,所以他很确定今夜一战必将面临些什么。   只不过宁缺准备的符纸数量,远远超过了他事前先计算,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宁缺竟然会在开战之初,便把所有的符道手段都施展了出来。要知道符师施符需要念力触动,念力能够传播的距离有先天限制,此时湖畔宅院里尽是符纸飘舞,那么只能说明宁缺此时正在宅院里。   夏侯以为宁缺这种做法很自信,很骄傲,很嚣张,也很白痴,任何与武道巅峰强者交战,却不试图拉远距离的修行者,都是白痴。   既然宁缺便在湖畔,那么他便不急于脱离这片符意的风暴海,任由符意的风暴不停消耗自己的念力,也要找到宁缺,然后一举击杀。   他继续向前行走,未见有任何动作,身前一堵灰墙轰然倒塌,他看着夜色深沉处,看着宅院南向那些隐隐可见的湖柳处,微嘲说道:“不是神符,又如何伤得了我?你既然急于去死,那便去死。”   ……   ……   雁鸣湖是不规则的,湖西岸相对较窄,也较遥远,那处湖水清浅,有人修了一道木桥行于湖面,可赏湖中水草。   时值寒冬,木桥上尽是积雪,桥下湖水尽数凝为坚实的厚冰,再也看不到那些如绿丝般的水草,只有几丛黄白的芦苇随风招摇。   如此严寒天气,朝廷又封锁了雁鸣湖一带,自然没有什么游客,但有数人分立木桥两头,神情各异望着湖西方向。   青色道袍有些宽松,在风雪间呼呼作响,叶红鱼看着远处流光溢彩的湖畔宅院,感受着那处的符意风暴,眼眸里露出一丝异色。   她曾经在那片宅院里生活了很长时间,然而直至此时,才知道宁缺在宅院里做了什么手脚,藏了多少道恐怖的符纸。   道痴是极端自信之人,但她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宁缺用这片符意的风暴海洋来对付自己,她必然会狼狈到极点。   木桥那头,陈皮皮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握着唐小棠的小手,看着远处西面不时闪耀的光线,看着狂舞不停如瀑布的无数黄纸,震撼说道:“都知道小师弟吝啬,哪里能想到他今夜居然弄出如此奢阔的手笔。”   唐小棠的手有些凉,既担心朋友桑桑现在的情况,又震撼于湖畔那些符纸所带来的冲击力,喃喃说道:“原来符是这般可怕的事物。”   ……   ……   雁鸣湖南岸山崖畔,宁缺睁开眼睛,看着远处对岸宅院处的火树银火符纸风暴,听着隐隐传来的墙倾瓦飞的声音。   “我请七师姐设计阵法,加上大黑伞,就是要让夏侯做出错误的判断,让他以为我就在宅院里,夏侯实际上很谨慎,多虑多疑,在此基础之上则是畸形的自信,他既然判断我在那边,便一定会坚信我在那边。”   他微讽说道:“说不定他这时候还在对我嘲讽的喊话,让我出来战个痛快。”   桑桑看着湖对岸蹙眉说道:“但他的实力太强大,符海似乎对付不了他。”   “我从来不指望这片符风暴能够直接击败夏侯,毕竟我不是神符师,我洒在花盆里的那些符纸,或许只能在他的盔甲上像飞蛾扑火般变成无用的青烟,但可能有符会切断他的一根眼睫毛。”   他接着说道:“一根眼睫毛掉落,算不得什么,甚至他自己可能都注意不到,但积少成多,便能致命,就如同走路一样,只要一步步走下去,那么总有一天你会走到你想去的地方。”   “夏侯就算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山峰,我的手段是只不起眼的勺子,但如果让我不停敲下去,天长地久敲下去,这座山峰依然会让我拍松,拍的表面松动,岩石化粉簌簌落下,最终山倒地摇。”   说完这句话后,宁缺把手里的大黑伞递给桑桑。   桑桑接过大黑伞,看着他说道:“是的,少爷,你肯定会赢的。”   隔着一片湖,同时触发数百道符纸,宁缺的念力急剧消耗,脸色有些苍白,但他的眼光却依然平静,看着湖对岸缓缓抬起右臂。   他的手指颤抖不安,似乎指间用无形的线悬着一座沉重的山峰。   他缓缓移动右臂,在身前的风雪中,画了两横两竖四根线,无形而凝重的线条,指向雁鸣湖对岸的宅院。   宅院里。   满天狂舞的黄纸尽皆化为虚无,耀眼的光线渐渐敛没,狂暴而恐怖的符意,依然在不停地撕扯天地元气,平静而蕴藏着凶险。   与长安城别处相对稀疏的雪夜里,隐隐出现了四道线,那些线条没有颜色,按道理应该透明无形,却偏生能够被人看见。   之所以能够看到那四道线,是因为夜空里飘舞的雪花,骤然四处逃散,有些没能逃离的雪花悄无声息化作虚空。   夜空里的四道线,便是无雪的痕迹。   四道线两横两竖,合在一起,便是一个井字。   夜空里的狂暴符意,尽数凝在了这个井字里。   ……   ……   井,横竖皆二,喻切割。   井字符是颜瑟大师生前最恐怖、境界最深妙的符意。他在无名山顶与光明大神官同归于尽之前,所施出的井字符,更是连空间都能切开,能够把光明大神官以天启之境所获的昊天神辉切断在空间里!   宁缺继承了颜瑟大师的所有衣钵,对井字符的研习自然也是最为刻苦用心。   虽说他境界不足,不能完全发挥出井字符的威力,但他写出的井字符,已然足够强大,更是他如今所能施出的威力最大的符。而且不知从何时起,他竟然能够以不定式施符,这种手段,已然与荒原上的书痴莫山山水平接近,换句话来说,这道井字符,便是他的半道神符!   ……   ……   井字从夜空降落,把湖畔整座庭都覆在内,仿佛里面藏着个无数的更细微的井字,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逃离。   梅花被切碎,井被切断,墙被割开,井字落下,一切事物都被切开。   平直凌厉到了极点的井字符,落在了夏侯的身上。   他身体表面那层天地元气凝成的盔甲上,出现了四道极为清晰的痕迹,微微下陷,里面那件崭新的盔甲,更是出现了四道锈迹。   夏侯黝黑如铁的脸庞骤然变白,然后急速变红,紧接着雪白,再紧接着潮红,快速地变幻着,念力疾出!   凝于体表的天地元气层,一番振荡不安,下陷弹回,终于是撑住了井字符的切割,却已然变得薄了很多,如同一张薄纸。   紧接着,喀的一声轻响从他身上响起,盔甲依着四道锈迹的线条,碎成了无数金属片,像破铜烂铁般落在脚下!   夏侯望向雁鸣湖对岸,看着那处漆黑的夜色。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在井里。   而宁缺一直在井外。 第二百八十三章 向来不是一人战   符意起于湖畔时,叶苏站在城头风雪中,说道:“颜瑟师叔果然识人,谁能想到宁缺入符道不过这些时日,便有了这等手段。”   在他看来,宁缺写的符并不如何强大,甚至其中有些符明显是初入门的手段,在一般人看来徒然引人发笑,然而在不到两年时间内宁缺便写出这么多道符,实在是令他感到震惊。   最令叶苏感到震惊的,却是宁缺施符的手段——湖畔的符海风暴看似混乱,实际上隐隐里却自有章法,每道符意之间配合堪称完美,若非如此,也不可能造成这般声势,形成这等效果。   大师兄微笑解释道:“小师弟是大书法家,毕生所学最擅长处便在笔墨功夫上,对于如何拆字解字写字,造诣精深。”   叶苏微微皱眉说道:“我依然无法理解,他怎么能写出这么多道符来。”   符师最讲究天赋,无论是他这个知守观传人还是剑圣柳白,这一生都难以亲近符道,但这不代表他对符道没有任何了解。   任何符师都只能使用自己写的符,即便像颜瑟大师这等境界的神符师,可以留下数道神符给弟子使用,但数量也绝对不会太多。   写符需要消耗符师大量的念力与心血,更需要大量材料,宁制悟符不过两年时间,凭什么能写出这么多道符?   “书院别的什么没有,就是修行方面的材料存了不少,若有缺漏,朝廷也会帮着来准备,至于写符所需的念力……”   大师兄笑了笑,说道:“叶苏先生大概有所不知,小师弟念力的雄浑程度,在我书院后山之中,也能排进前列。”   书院后山里诸弟子在世间声名不显,然而叶苏很清楚,那些人必然各有奇才,此时听说宁缺的念力雄浑程度,竟然能在书院后山排进前列,不由微微一怔,有些意外,也有些吃惊。   便在这时,井字符出现在湖畔宅院的上空。   叶苏感受着那处传来的平直凛冽符意,眉梢缓缓挑起,沉默看着雁鸣湖方向看了很久,然后眉梢渐展,说道:“半道神符终究不是神符。”   大师兄看着夜色中的那片湖,略带遗憾说道:“小师弟虽说进步极大,但毕竟入符道时日尚短,未能成为神符师。”   叶苏摇头说道:“神符师又如何?除非到了颜瑟师叔的层次,单靠轻飘飘的符纸,便想击败夏侯这等人物,只能是痴心妄想。”   ……   ……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靠符道便能杀死夏侯,师傅当年全盛期大概有这等本事,我可没有,我自然有我的想法。”   宁缺看着再次被夜色吞噬的对岸,说道:“都说不能越境挑战,满天下包括书院的师兄们都没有人相信我能战胜夏侯,但我坚持来做,是因为他们都算错了一件事情,我没有想过战胜夏侯,我只是要杀死夏侯。”   如果不战胜敌人,如何能够杀死敌人?   “战斗只是瞬间,杀死一个人却可以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里面可以有很多场战斗,前面无数场战斗,我可能都无法战胜他,但我能让他流血,那么哪怕到最后我依然无法战胜他,但他的血却却可能流光。”   “血流光了,自然便死了。”   “今夜我和夏侯拼的不是实力,不是念力也不是境界,而是看谁更快流光身上的血,他是魔宗强者,防御太过可怕,就像只乌龟,我要做的事情,便是不停替这个乌龟放血,然后确保不被他一口咬死。”   宁缺郑重说道:“感谢唐,把夏侯身上最外面的那层龟壳已经敲碎,那么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就相对简单些。”   桑桑看着他说道:“我们会成功。”   宁缺今天话很多,解释了很多。   如果他身旁不是桑桑,而是别的听众,比如叶红鱼,叶红鱼肯定早已厌烦到了极点,恨不得一脚把他踹进崖下的冰湖里。   桑桑最开始有些诧异,然后明白了原因。   面对夏侯,宁缺没有丝毫的信心。   哪怕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平静,语气是那样的平和,似乎信心满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哪怕他准备了整整十五年。   他依然没有信心。   所以他不停说着自己的准备,说着自己必胜的理由,来让自己相信,自己真的可以越境挑战成功,战胜那个似乎无法战胜的强大敌人。   桑桑很担心,很忧虑宁缺的现在的精神状态。   所以她一直在用比宁缺更肯定的语气,说:我们肯定、一定能胜。   在整个世界都不相信宁缺的时候,甚至在宁缺自己都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那么只剩下她一个人,能够给他最后的信心。   因为这不仅仅是宁缺的战斗,而是他们两个人的战斗。   桑桑把大黑伞搁在了瘦弱的肩头,伸出右手紧紧攥着宁缺的衣裳,攥的很用力,带着薄茧的指头仿佛要陷进他的身体。   然后她缓缓闭上眼睛,睫毛不眨。   ……   ……   夏侯走出了湖畔的庭院,来到了湖堤上,身前便是数重柳。   狂暴的符纸海洋,对他强大的身躯进行了数千数万次的侵袭,虽然没有能够在他身上留下什么伤,却割散了他的发髻。   黑中夹着数茎银的头发,披散在他魁悟的身体后方,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佛经画卷上的魔神,然而破烂的衣衫,被腰带系着残留在腰间的残破盔甲,让这尊魔神看上去是那般的狼狈。   夏侯面无表情伸手把腰间的盔甲碎片撕掉,像扔垃圾一般扔到柳树下,然后看着雁鸣湖四周的夜色,咳嗽了起来。   寒冬雪夜,温度低至湖冰坚实如钢铁。   但却不应该让一位身心皆如钢铁的武道巅峰强者有所感。   夏侯意外于湖畔庭院里有这么多符,便是风雪都有些承不住,意外于宁缺在符道上的本事,竟比传闻中要强大很多,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宁缺竟然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施符。   意外使人警惕,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但既然知道了错在何处,便可以纠正,所以他并不为意,依旧沉默看着冬湖的四周。   雁鸣湖畔尽是白雪莽莽,只是夜太黑,没有星光也没有灯火,于是本应清亮一片的天地,竟是那般的黯淡,雪似也变成了黑的。   夜色笼罩近处的寒柳与远处的芦苇,无论是冰实了的湖水还是湖周的山丘,都是漆黑一片,即便感知再如何敏锐,肉眼也看不到任何画面。   夏侯不知道宁缺这时候在哪里,只知道他肯定在雁鸣湖岸边,却不知道是西岸的木桥,东岸的雪林还是南岸的山崖。   但他确定只要宁缺再动,便会死。   ……   ……   宁缺站在山崖上,手里握着一把铁弓。   他举起铁弓,缓缓拉动弓弦。   弓弦微振嗡鸣,瞬间被风雪掩盖。   黝黑的铁弓上有些积雪,显得愈发寒冷。   弦上那根刻着繁复符线的铁箭,瞄向雁鸣湖北岸的夜色。   夜云遮星,四野漆黑一片。   不见繁星,不见人影。   ……   ……   夏侯看不见他,宁缺自然也看不见夏侯。   此时与去年在荒原雪崖上射隆庆皇子不同。   那时节,隆庆皇子正处于破境的关键时刻,一身修为境界尽数蓬勃而出,如同燃烧本命一般,在宁缺识海里就像是一朵将要绽放的金色花朵,哪怕隔着十几里的距离,也清楚地不需要瞄准。   而夏侯身为境界稳定的武道巅峰强者,心意一动便与湖畔的寒柳融为一体,即便宁缺晋入知命,也无法确定对方的方位。   既然如此,他手中的元十三箭准备射向哪里?   就在这个时候。   大黑伞下的桑桑,紧闭着眼睛,把细细的眉尖蹙成了一朵小黑花,说了两个数字。   “六三三三。”   “二一七七二。”   ……   ……   两年多前,春天的岷山深处,北山道口一箭南来。   其时林中烈火燃烧,当那第三名刺客砍向宁缺时,桑桑躲在大黑伞下,紧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两个字。   两年多后,寒冬的冰湖崖畔,北岸柳下强敌默峙。   此时崖上风雪飘舞,桑桑再次喊出了两个数字。   这些数字是只有宁缺和桑桑才懂的座标系,在过去的十五年里,陪伴着他们在岷山里狩猎,在生死前搏命,已是本能,不会出错。   和两年前几乎同样的画面,同样的场景,只不过今夜桑桑喊出的数字要复杂很多,数字的复杂程度往往代表着精确程度。   寒冷黝黑的箭簇缓慢移动,在夜雪里寻找着目标。   然后停止。   他松开了紧绷的弓弦。   铁箭离弦而去,消失在弓前的湍流空洞中,消失在风雪之中。   ……   ……   夏侯坚信,只要宁缺再出手,便必死。   宁缺出手便是最强大的元十三箭。   黝黑的铁箭,前一刻消失在山崖前。   下一刻便突然出现在夏侯的身前。   箭上的符线微微明亮,上面残着的雪片,都没有被风吹走。   在这一刻,元十三箭似乎突破了距离和时间的束缚。   甚至不再被周遭的天地环境所影响。   寒冷的箭簇,刺破了夏侯贴身的衣衫。   他体表的天地元气层骤然下陷。   夏侯有所感。   伸手在空中一握。   他只来得及握住箭的中段。   世上能够握住宁缺的元十三箭的人,大概也只有那么几个。   铁箭在铁掌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火星四溅,照亮湖畔寒柳。 第二百八十四章 向来不是一人战   铁箭在夏侯手中,向着他的胸膛继续前行,便要刺进他的身体。   夏侯的眼睛骤然明亮,宛如若星辰。   只听得一声轰鸣,铁箭与他手掌摩擦所带起的火花瞬间敛灭,湖堤之上狂风大作,寒柳尽碎,混入雪中一道狂舞。   伴着恐怖的冲击力,夏侯的身体向后倒掠而去。   他的双足像铁柱一般踩在堤岸里,竟是硬生生犁出了两道极深的沟壑,如果不是雁鸣湖水已然结冰,湖水便会随之倒灌而入。   铁箭的箭簇刺破了他体表的天地元气层,刺破了衣衫,刺破了肌肤,留下一道并不深的伤口,一滴鲜血缓缓渗出。   夏侯抬起头来,望向雁鸣湖南岸,黝黑如铁的脸庞泛过一丝苍白,然后他开始咳嗽,有血水从唇角溢出。   雪夜冰湖上方,有一条空虚通道,里面没有雪,直至此时,雪才重新落入,然后被箭道的余韵绞成碎絮。   这便是箭道。   箭道的另一头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上。   夏侯终于确定了宁缺的方位。   他面无表情看着那边,一道强悍的气息释出体内,雪与尘狂舞而起,在摇晃不安的寒柳间形成一个圆。   紧接着,他双脚所站立的地面骤然下陷,形成一个丈许的完美圆形,借着恐怖的反震力,他的身体消失在湖堤上,只剩下余风缭缭。   雪落下几片。   夏侯离开了湖堤,向着湖的南岸开始奔跑。   他的脚重重地踩在湖面上。   雁鸣湖冰冻的极为结实,即便承载着他的身体和高速所带来的冲击力,依然没有破碎,只是每当他脚步踏下时,会出现几道不起眼的裂缝。   坚硬的湖冰下方是水,感受到冰面上如山般的重量,开始震荡不安,发出沉闷而诡异的响声。   就如同鼓槌重重地敲打着战鼓,发出咚咚的沉闷响声。   这片冬湖便是他的战鼓。   他击打战鼓的频率并不高,但每一记落下却是那般的有力。   夏侯奔跑的节奏并不快,但每一步都仿佛都跨过一道山河。   不过刹那时间,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冰封的雁鸣湖面上。   如果有人能够无视黑夜的遮蔽,或许能够看到雪湖上那道残影。   一位武道巅峰强者,拥有绝对的力量,当他把力量转化为速度的时候,很难用语言或者对比来形容那种可怕的程度。   雪湖上的夜风肯定没有这种速度快,落雪更没有这种速度快,即便宁缺射出的符箭速度更快,却没有办法射中如此快的目标。   在战场上,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夏侯和宁缺都曾身经百战,他们很清楚这个道理。   自从知道宁缺对自己的敌意之后,夏侯一直在警惕等待传说中的元十三箭,他思考了很长时间,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只要自己奔跑起来,那么元十三箭便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   坚硬的军靴,踩裂湖冰,来到雪湖上。   那处有枯荷被冻凝在水中,早已死亡,积着雪,看上去是那般的凄惨。   就在夏侯踩倒一枝枯荷的时候,旁边几株枯荷颤抖了一下,仿佛重新获得了某种生机,然后便是轰的一声巨响。   冬湖冰面迸裂,枯荷尽伏,火光大作,气浪狂卷。   夏侯如山般的身体,竟被震的高高飞起。   火光气浪之中是无数道凄厉的尖啸,嗤嗤作响。   那些没有被爆炸气浪震伏的枯荷,如同被锋利的刀芒切过,纷纷断裂,变成了无数道极碎的屑片。   夏侯重重落到雪湖之上,溅起一蓬雪花。   他的双膝微弯,军靴已破,但身体竟是强悍地保持碰上平衡,没有摔倒。   随着他一道落地的,还有无数片极锋利坚硬的铁片。   那些高速溅射的铁片,溜溜尖啸着,斩碎枯荷,然后像雨般落在冰面上。   锋利的铁片附着在他的身上。   他身体表面的天地元气,在最危险的那刹那,挡住了绝大部分爆炸的威力和锋利铁片的切割,但依然有十几片锋铁,楔进了他的身体。   夏侯坚硬的肌肤上出现了很多道伤口,鲜血开始流淌。   便在这时。   第二枝铁箭到了。   突兀而毫无征兆。   夏侯看着,冬湖上飘着的雪畏怯的躲避,真气灌入右臂,面无表情一挥。   这看似简单的一挥,却是令雪湖上夜风大作,冰砾狂滚。   擦的一声锐响。   他的右臂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血口。   铁箭受震,擦着他的身体没入雪湖。   轰的一声,极坚硬的湖冰上,出现了一道黑幽幽的洞口。   夏侯霍然抬头,目若幽芒盯着南岸的方向,然后再次开始奔跑。   他确认自己还是低估了宁缺的手段。   但他已经不能再退,必须要拉近与宁缺之间的距离。   所以无论这片凛冬之湖里藏着多少手段,凋蔽的雪中莲田里隐藏着多少先前那种爆炸,他都必须要冲过去。   他继续向莲田里奔跑。   于是第二场爆炸再次发生。   ……   ……   元十三箭可以无视距离,却不能无视目标的移动速度,宁缺也懂这个道理,更何况夏侯一身魔宗功法强悍至极,身体的强度,完全不是隆庆皇子可以相提并论,所以他从来没有指望,单靠元十三箭便射死夏侯。   好在雁鸣湖里有一片莲田。   暮春之时,宁缺在把雁鸣湖畔所有宅院都买了下来,把雁鸣湖变成了自家后园的湖,他在湖里种了很多荷花。   盛夏之时,他与桑桑泛舟湖上,穿行于密植的莲田之间,赏湖赏风赏星辰,摘莲花剥莲子,然后在莲田里扔了很多小铁壶。   凛冬之时,雁鸣湖冰封,冰面厚实,莲田早凋,荷若鬼面,那些沉在莲田深处淤泥里的小铁壶,却开始苏醒过来。   随着小铁壶的苏醒,一场又一场的爆炸,接连在雪湖之上响起。   炽烈的火焰与恐怖的气浪,震的湖面上的积雪纷纷扬扬而起,无数片极锋利坚硬的小铁片,呼啸着在风雪中穿行。   湖面坚硬的冰层上,出现了很多黑洞。   呼啸的风雪与铁片间,夏侯已然鲜血淋漓。   更可怕的是,每当他的身法因为爆炸而稍有停滞之时,南岸山崖上撑着大黑伞的桑桑便会报出他的方位,然后宁缺射箭。   下一刻,恐怖而寒冷的铁箭便会来到夏侯的身前。   小铁壶是花,宁缺和桑桑在这片凛冬之湖里种了多少莲,扔了多少壶,今夜湖面上便会开多少朵花。   铁箭是刺,宁缺箭匣里有十三根元十三箭,那么他便一定会趁着雪湖火花朵朵盛开的时节,尽数射将出去。 第二百八十五章 血旗不倒   夜雪下的冬湖,本来应该是安静漆黑一片,然而今夜湖面之上却是狂风大作,不时响起恐怖的爆炸声和火光。   被冰封的莲田里绽开朵朵铁莲花,湖面厚厚的积雪被无形的力量抛起,洒向黑暗的夜空,厚实的冰层塌陷炸裂,仿佛墨汁般的冰冷湖水不停拍打着黑色的洞口,惊起雪般的浪花,然后消散于真正的雪中。   凋蔽的残荷丛中,夏侯再次被气浪震飞,伴着尖啸的铁片穿梭声,他如山般的身躯破风而上,似要被抛到夜云之上。   雁鸣湖南岸山崖上,桑桑一手紧紧握着大黑伞,一手用力攥着宁缺的衣裳,低着头闭着眼,根本没有去看山崖前湖上的混乱画面,却似乎能够清晰地捕捉到每样事物的位置,低声再次报出两个数字。   听着那两个数字,宁缺毫不犹豫弯弓搭箭,朝着斜上方的遥遥夜云便射了过去,那处一片漆黑,他根本看不清楚那里有什么,但他知道夏侯便在那里。   天空里落着暴雪,漆黑一片,看不到箭道,只能听到元十三箭的尖锐箭啸之声,而当人们听到箭啸的时候,已经是下一刻的事情。   雁鸣湖上空的夜云骤然一阵波动,天地气息乍乱,仿佛黑云里炸开一道响雷,黯淡的云丝嗤嗤四处逃离。   夜云骤破,鲜血一溅。   夏侯从高空堕下,这一次再也无法保持自己的平衡,重重地砸到了冰面上,砸得冰面上出现了好几道深刻的裂痕。   一枝寒冷黝黑的铁箭,深深地穿过他的左臂。   因为愤怒和疼痛,夏侯的眼瞳仿佛要燃烧起来,如同一只受伤的兽王,他一把握住铁箭尾,生生把箭枝从上臂里拔出,继续向着南岸奔去。   他只来得及往前踏出三步。   莲田底、淤泥处再次发生一场威力巨大的爆炸。   他脚底的冰层骤然开裂,险些把他的身体吞噬进黑暗寒冷的湖水中,随之而来便的气浪火苗和那些阴险可怕到了极点的锋利铁片。   当湖水里的波动,透过冰层传到军靴脚部时,夏侯以一位武道巅峰强者的能力,做出了最及时的反应。   他军靴重重一踏,脱离冰封的湖面,来到空中,然后闪电般举起双拳封于身前。   夏侯闷哼声中,惨然倒飞数十丈,直至退出莲田之外。   他的手臂和手臂无法遮住的身体上,出现了数十片小铁片,鲜血从伤口里渗出,看上去就像荒原秋天的赤草。   连续硬抗莲田里的爆炸,尤其是连续硬接了宁缺的数道元十三箭,夏侯即便是武道巅峰强者,精神和气血也损耗的极为严重。   凝于体表的天地元气,已经溃散四离,再也无法保护他的身躯,在魔宗真气作用下坚若金石的肌肤,现在上面也出现了无数道伤口,虽然没有致命的伤势,但鲜血淋漓的模样,看上去极为狼狈。   就在这时,又一枝元十三箭穿透燃烧的枯莲与风雪,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夏侯的身前,竟是没有给他任何的喘息机会。   夏侯双掌合什,强行于面前夹住那枝恐怖的铁箭,身体在冰面上再退十丈,身下冰雪四溅,他的脸色苍白,唇角淌出的血越来越多。   宁缺站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下,沉默地注视着崖下湖面上的一切动静,当夏侯再次被炸的倒掠而退时,他借着这场爆炸响起的刹那光芒,抢先确定了位置,在刚刚听到桑桑报出的位置后,手指轻抚弓弦。   箭术才是梳碧湖砍柴人最强大的手段,只不过以往普通的弓箭对武道修行者没有太大意义,而一旦世间出现了元十三箭这种武器,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缺便成为所有修行者的恶梦。   宁缺射箭的动作并不快,但却有一种很奇妙的节奏感,凭借着那种节奏感,从桑桑报出方位,到铁箭离开弓弦,这个过程是那般的行云流水,竟似没有任何等待的过程,其间隐含着某种至理。   面对这种强大的箭术,更关键的是他的身旁还有桑桑,夏侯再如何强大,也无法避开那些悄无声息却威力强大的铁箭。   他只能硬抗,只能苦撑,只能不断地流血,就看宁缺的十三枝铁箭射完时,他的血会不会流光,他能不能冲到宁缺的身前。   ……   ……   元十三箭速度太过惊人,远胜声音传播的速度,所以只有当它射中目标之后,箭啸的声音才会向着斜向两方传播。   雁鸣湖西岸的木桥畔,芦苇骤然摇晃,叶红鱼身上的青色道袍振振飘起,然后她才听到了那声箭啸。   “元十三箭?”   叶红鱼神情微凛。   她在荒原雪崖上以及大明湖畔,见识过元十三箭,她知道这集中了书院二层楼智慧的符箭拥有怎样的威力。   然而今夜风雪大乱,芦苇乱摇,箭啸余韵里,她的青衣道袍呼呼作响,她才发现,不过一年时间,宁缺的元十三箭变得更加恐怖。   紧接着,雁鸣湖莲田里的爆炸声传到了雪桥上。   她蹙眉说道:“这又是什么?”   一声又一声的爆炸,一闪又一闪的火光,凄厉的铁片旋转尖啸,夜雪里恐怖的箭意,让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苍白。   她看着东方的湖面,忽然说了一句很令人费解的话:“我死了。”   陈皮皮和唐小棠一直站在木桥那头。   他们关注着湖面上的战斗,担心着宁缺和桑桑,沉默无语。   叶红鱼不知道爆炸是什么,陈皮皮却是见过小铁壶试验的人,但他没有解释。   就在叶红鱼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看着远方的箭啸与雷鸣般的火光,神情复杂说道:“我也死了。”   他们现在还完好地站在木桥之上,自然没有死。   但就在听到雁鸣湖上传来的爆炸声和箭啸声时,他们都说了同样的话。   我死了。   叶红鱼是西陵神殿道痴,陈皮皮更是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大修行者,他们二人是昊天道门最天才最强大的年轻人。   之所以他们会说我死了,是因为他们沉默观看着战斗,确认如果是自己处于夏侯的位置,面对着宁缺苦心孤诣十五年、从夏天到寒冬的战斗准备,最多只能支撑到此时此刻,便会死去。   ……   ……   风雪城墙上。   叶苏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洞玄境的修行者,能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宁缺,只是那些莲田里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大师兄没有说话。   作为书院大师兄,他自然知道那些爆炸是怎么回事,但如陈皮皮一样,他也不会把小师弟压箱底的本事告诉别人。   叶苏望着雁鸣湖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摇头说道:“宁缺的手段如果用来对付别的修行者,真是必杀之利器,但想用符与箭还有这些奇怪的爆炸便杀死夏侯,依然还是不够。”   ……   ……   雁鸣湖上的雪渐歇,皇宫里的风雪还在继续。   夜雪下的大殿灯火通明,鸦雀无声,自然更没有什么寒蝉鸣叫。   谁都知道长安城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大殿内外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异样,侍卫手握寒冷的刀柄,警惕地驻守在殿外,太监宫女们低着头缓步行走,确保脚掌落地时,不会发生任何声音。   大唐皇帝今夜没有穿常服,而是穿着明黄色的龙袍,斜靠在软塌之上,手里握着卷书在看,却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进去。   皇后娘娘坐在榻旁的椅中,往日里温婉华贵的面容,今日却是没有一丝表情,隐隐可以在她的眼眸深处看到担忧和恼怒。   大唐国师李青山和御弟黄杨大师,在御榻前平静相对而坐,今日长安城里强者云集,所以这两位朝廷最强大最可信任的高人,必然要在宫中。   皇帝陛下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望向殿外夜色里飘落的雪化,望向南方雁鸣湖的方向,清眉微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然夏侯是皇后不为人知的兄长,但从感情倾向上来说,陛下更希望宁缺能够获胜,因为陛下一直以夫子学生自居,那么在他看来,宁缺便是自己的小师弟。   “好磅礴的气息。”李青山感受着雁鸣湖那边传来的天地元气波动,说道:“宁缺的符箭果然可怕。”   皇后娘娘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陛下颤声说道:“集书院后山的智慧,集大唐之力才打造出来这么一把符箭,难道这算公平?”   皇帝陛下沉默不语,他不想让自己的妻子更加难过。   一直沉默不语的黄杨大师,忽然开口平静说道:“算公平,只不过宁缺准备的时间更长一些,他准备了十五年。”   说完这句话,他和李青山离开座位,向殿外夜雪里走去,把这座安静而充满了复杂气氛的宫殿,留给陛下和皇后。   大殿侧后方有一方亭榭,亭间悬着一口古钟。   亭檐上积着厚厚的雪,古钟上积着浅浅的雪。   李青山和黄杨走入亭榭,站在古钟之旁。   李青山看着南方,深深皱眉说道:“还是不够。”   黄杨僧人说道:“没想到你也希望宁缺获胜。”   李青山说道:“人的感情倾向是不受控制的,虽说夏侯是我道门长老,但宁缺却是师兄唯一的传人。”   然后他淡淡伤感说道:“他准备了十五年时间,结果却还是不行。”   黄杨僧人伸出手掌轻轻擦去古钟上的积雪,说道:“宁缺入符道时,曾来万雁塔问道于我,我也希望他能获胜,但心有所念,事并不能如愿,如果准备的时间谁长谁就能胜,那修行还有什么意义?”   ……   ……   暴雪骤歇,爆炸产生的气浪渐渐平伏,夜风也变得温柔了很多,深夜的雁鸣湖一片安静,湖上夜云渐分露出一道缝隙,几颗星星从那道缝隙中探头出来,好奇地望向地面,想看看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绝大部分的夜穹还有厚厚的黑云所掩盖,那几颗星辰一现即隐,却洒下了些光线,略可视物,只见雪湖冰面上一片狼籍,凋莲早已碎成粉絮,莲田里出现了数十个幽幽的黑洞,看着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魁梧的男子单膝跪在冰面上,跪在那些黑洞前方,他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不知锲着几十还是几百块铁片,鲜血不停地从他身上淌下,最终流到湖面的积雪上,染得他膝盖周遭的雪地殷红一片。   夜雪冬湖上的殷红,其实更像是黑色。   魁梧男子所跪之地,距离雁鸣湖南岸只有百余丈距离。   宁缺站在湖畔的山崖上,盯着湖面。   为了战斗和射箭,他身上黑色的院服,袖管和裤管被桑桑用布绳系紧,此时他的身体尤其是右臂在剧烈颤抖,于是黑色的院服在湖风中呼呼作响。   使用元十三箭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和念力,当初宁缺只能射数箭,如今修行浩然气有成,能够把箭匣里的十三枝铁箭全部射完,对他依然是极大的负担,再加上湖畔宅院里的数百张符,湖底淤泥里的小铁壶,他动用了自己全部的手段,此时他识海里的念力已经近乎枯竭。   他的眼睛异常明亮,脸色异常苍白憔悴,他的右臂无力到了极点,他的右肩仿佛被撕裂开一般疼痛,他虚弱的随时可能倒下。   但他没有倒下。   他等着湖面上的夏侯先倒下。   夏侯单膝跪倒在雪湖上,他最终没能挡住宁缺最后那枝元十三箭,寒冷黝黑的铁箭,直接从他的小腿骨里穿了过去。   如果被这枝铁箭射中的是普通修行者,腿肯定断了。   夏侯不是普通修行者,他的腿没有断,那枝铁箭甚至没能穿过他的腿,不过这样反而给他带来更重的伤与更大的痛苦。   夏侯伸出右手握住小腿上的铁箭,想要把这枝箭拔出来,然而他的手颤抖的有些厉害,竟是没能成功。   他面无表情加上一只左手。   两只铁手猛地用力,坚硬的铁箭竟被他从中折断!   这个动作必然会带来极大的痛苦。   夏侯铁眉猛挑,如涂着胭脂的血唇张开,迸出一声极凄厉的啸声。   凄厉而可怕的啸声,回荡在安静的雪湖之上,震的冰雪乱飞,甚至就连岸畔的寒柳都飞舞了起来。   夏侯膝头渐直,站了起来。   此时他浑身鲜血,看上去狼狈凄惨不堪,然而一朝站立在雪湖之上,却是霸气十足,如一座不可摧的山。   更像雁鸣湖北岸院门外的那面血旗。   那面血旗在寒风中呼啸而舞,却似乎永远不会倒下。   夏侯望向南崖那方山崖。   他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他颤抖的声音里明显有着痛苦,但他说的话,依然透着股不可一世的强悍意味。   “宁缺,仅此而已吗?” 第二百八十六章 枪   “这就是你所有的手段?”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   “我最强大的手段都还没有拿出来,你不要说你不行了。”   凄厉的啸声在雪湖上回荡,夏侯在夜色中向着雁鸣湖南岸行走,因为腿部的伤势,他行走的速度很缓慢,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的脚步依然是那样的稳定,他的气度依然是那般的强大不可一世。   站在崖畔的宁缺,看着夜湖冰面上缓慢行来的夏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情却是有些异样,感受到了风雪所带来的寒冷。   箭匣里的元十三箭已经射光,两年辛苦积攒下来的数百张符纸在湖北岸的宅院里化为了黄色的瀑布和流光溢彩的风暴,冬湖底淤泥里的小铁壶尽数引爆,他最强大的手段看似已经完全使出,然而却依然没能杀死夏侯,甚至无法阻止此人缓缓向南岸走来的脚步。   这就是武道巅峰强者的实力?   ……   ……   城墙上飘落的雪花要变得稀疏了很多。   大师兄看着雁鸣湖的方向,干净的眉眼间隐藏不住忧虑的神情,身上那件旧棉袄微微颤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飘起。   叶苏神情微凛,他没有想到这场凛冬之湖上的战斗,竟然会呈现出这样的局势,从开始到现在,夏侯居然会全面受制,而且会受这么重的伤。   “我不得不承认,宁缺给了我很多意外,夫子的关门弟子,果然不是普通人物,不过很可惜的是,今夜他终究会死去。”   他看着大师兄说道:“除非你出手。”   大师兄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今夜世间强者云集长安城,书院只有他和君陌出面,为的便是给宁缺营造一个公平的环境,君陌负责看住大唐军方,而他则负责看住这位昊天道门的绝世天才,相对应的,他和君陌也被对方所看住。   如果他出手,那么叶苏必然会出手。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大师兄脸上的神情渐渐温和平静下来。   “老师时常让我向小师弟学习,我一直在思考应该学习一些什么,如今想来,便是学习他遇着困难时的态度。”   他看着雁鸣湖方向,说道:“小师弟最值得敬佩的地方就是他自己,他就是他自己的天空,没有任何极限,当世间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行的时候,他往往还能向前再走一步,在石阶上再登一步,他进书院时如此,登旧书院时如此,登山道入二层楼时如此,那么今夜又怎会有意外?”   ……   ……   羽林军军营外点燃了很多火把,把周遭照的极为明亮,营外的那道雪桥,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玉带,而雪桥上那个戴着高冠的男子,则像是玉带上的仙人。   随着风雪的飘逝,时间在不断地流逝。   从白日到此时的深夜,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雪桥的对峙一直在继续。   书院二师兄君陌,一直坐在雪桥上。   镇国大将军许世和强大的羽林军,一直停留在雪桥下方。   许世将军倚着雪桥下方的栏杆,看着盘膝坐在桥上雪中的二师兄,痛苦地咳了两声,说道:“宁缺对夏侯的挑战,在我看来,便是对我大唐军方尊严的挑衅,所以我想要阻止这场战斗的发生。”   二师兄缓缓抬头,望向这位大唐军方的领袖,覆在发上眉上的薄雪簌簌落下,说道:“战斗既然开始,言语便无必要。”   “是的,已无必要。”   许世雪眉渐飘,看着他怒意难抑说道:“所以你一定要宁缺去死?”   二师兄说道:“战斗既然开始,自然便有生死,尔等身为大唐军人,难道还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稍一停顿后,他神情冷漠说道:“再说那夏侯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谁敢说我家小师弟一定便会输?”   在书院二先生的眼里,大唐王将夏侯或许确实不算什么太过恐怖的对手,但如今与夏侯对战的是宁缺。   许世如此想着,然后神情漠然说道:“世间没有奇迹。”   二师兄看着他,认真说道:“书院就是创造奇迹的地方。”   ……   ……   “如果准备了十五年,还不能杀死此人,那么剩下的便只能凭天命,然而老师说过,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天命。”   宁缺站在山崖上如此想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低头看着雪湖上走来的那人,眉头缓缓挑起,问道:“我们真的……能成功吗?”   箭匣空后,桑桑便睁开了眼睛,她撑着大黑伞,看着宁缺的眼睛,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因为我们必须成功。”   宁缺笑了起来,心想确实如此,不论世间有没有天命,无论自己能不能成功,自己必须成功,那么除了成功,便不应该去想别的任何事情。   他看着雪湖上那个霸道十足的身影,说道:“你只剩下一双无力的拳头,半副残躯,我还有一把新鲜的刀,我凭什么砍不死你?”   雪湖上,夏侯的身躯微微一滞。   便在这一刹那的凝滞时光里,宁缺伸出右手,在寒冷的风中握住了刀柄,手指感觉到熟悉的哈绒草的触觉,骤然一紧。   呛哴一声,他从鞘中抽出了朴刀。   从很多年前开始,为了针对夏侯麾下的三人刺客小组,宁缺便习惯于带三把刀,后来他不再需要针对那些刺客,只需要针对夏侯本人,于是他请书院六师兄把这三把刀合成了如今的一把刀。   这把刀很细长,却极为沉重,线条流畅却谈不上美丽,刀锋并不雪亮,一味朴实,是一把地地道道用来杀人的刀。   宁缺单手握刀,顺着崖壁冲了下去。   崖壁很陡峭,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快要变成一道黑色的影子。   黑色的影子后方那道残影,便是刀的影子。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宁缺一直坚持没有在这把刀上刻符线,而是让它保持着原初的模样,光滑简单到了极点。   大概是因为,他想施展出最简单的刀法。   因为他坚信,最简单的便是最强大的。   便如他此时冲下崖壁,向着雪湖上那个强大男人砍过去的这一刀。   明明他距离夏侯还有百余丈的距离。   但他的刀势已经提前出现。   便是直冲,然后横掠,接着斜举,最后下斩。   宁缺便是准备这么做。   他知道夏侯能看懂自己准备这么做。   他很想知道夏侯会怎么接。   如果夏侯真的接了这一刀,那么他相信便是自己的机会来了。   ……   ……   夏侯没有选择硬接宁缺这蓄势已久的一刀,他也没有像往常那般强悍地以铁拳反击,更没有像在军营里对付燕国刺客那般,一声如雷般的暴喝,便将两名洞玄境的强者震成了白痴。   因为他在唐的手里受过伤,他的盔甲被魔宗的血刀斩破,他的身体里现在还隐藏着唐的很多道拳意,他并不处于自己的巅峰状态,而且先前,他在宁缺的符风暴以及箭与花的攻势中,也受了不轻的伤。   夏侯也没有选择暂避刀锋,身为武道巅峰强者,最擅长的便是近战,又哪里会畏惧这道简单强大的刀势?   先前他说自己还有最强大的手段没有动用。   此时他终于动了。   他站在雪湖上,闭上眼睛,还在淌血的双手伸向寒冷的夜风里,识海中的念力经由气海雪山喷薄而出,顿时融入雁鸣湖四周的天地元气里,摘得丝丝缕缕揉合成绳,瞬息间远渡数里,落在北岸某处。   雁鸣湖北岸庭院门外,立着一面血色的军旗。   那是夏侯的王将之旗。   在夜风里缓缓飘舞的军旗,仿佛听到了军令,骤然紧绷起来,在院门前狂舞不安,似一头想要挣脱铁链去阵前厮杀的怪兽!   先前夏侯入院之前,把军旗深深地插进石地面里,旗杆旁被震出了数道石缝,此时军旗舞动不安,旗杆不停颤抖摇晃,地面上那些石缝骤然变深变宽,向着四周蔓延开来,看上去就像是一道蛛网。   喀喀碎响声里,旗杆下的石地面迸裂,石砾四处溅飞,血色的军旗从地面挣扎而出,呼啸而起,向着雁鸣湖方向飞去。   庭院前一阵飓风。   被风势撕扯成碎片的血旗片片落下。   雁鸣湖上方低沉的夜云里,响起一阵恐怖的嗡鸣,隐隐可见一道黑影。   仿佛有圣人在云中御剑而行。   ……   ……   宁缺根本不知道自家庭院前发生了一幕诡异的画面,更不知道那面血色的军旗已然碎裂,只剩下旗杆在云中轰鸣而至。   他此时正在崖壁上冲刺,眼中只有百丈之外夏侯的身影,然而就在此时,他的心头忽然生出一丝警兆,识海深处一道碎片骤然明亮起来。   电光火石间,他右脚重重踩向崖壁上突起的一道岩石,借力强行在空中扭转身体,面朝着夜云的方向,体内浩然气灌入双臂,把沉重而坚固的朴刀在身前舞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刀花,刀花所掠之处,崖石乱飞!   湖上夜云骤然大乱,一道棍状的黑影破云而出,须臾间落至崖畔,极为霸蛮不讲理的,狠狠戳进他身前的刀花里。   轰的一声巨响。   宁缺感觉到一股无可抑御的巨大力量,顺着朴刀传到自己的身上。   他的身体还在空中,陡遭重击,顿时重重一挫,然后加速堕下,狠狠地撞进崖下的雪湖里,激起冲天高的雪浪。   宁缺从积雪里站了起来,抹掉唇边的鲜血,看着夏侯此时手中握着的那根黝黑的棍状物,心头生出极强烈的警意。   夏侯看着他,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似乎发现了一些很古怪的事情。   宁缺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夏侯说道:“枪。”   血色的军旗只剩下了旗杆。   旗杆便是枪。 第二百八十七章 明枪   铁枪是血旗的旗杆,所以特别长,落在冰面上,比夏侯魁梧的身体还要高出一大截,枪身色泽黝黑,光泽黯淡,笔直的没有任何弯曲,表面上没有任何雕饰,光滑无比,与棍唯一的区别便在于一头锋利无比,泛着雪亮的光芒。   虽说在最关键的时刻,宁缺提前做出了反应,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他的双臂还是被震的剧痛无比,似乎骨头都断了,至于胸腹间更是烦恶难受到了极点,似乎有血水正在那处慢慢汇集。   旗破杆飞,一根铁枪自数里外而来,破云而出,便能把他砸的狼狈不堪,险些骨断命丧,实在是难以想像,这根枪里究竟蕴着多大的威力。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夏侯最强大的手段,并不是他体内霸道的魔宗真气,而是这把随时可以破云而出的铁枪。   没有人知道夏侯擅长使枪,他也没有听说过。   这把黑色的铁枪,竟是被夏侯当作飞剑在使,一名出身魔宗的武道巅峰强者,怎么可能拥有如此精妙雄厚的道门手段?   铁枪立于雪湖,毫不掩饰的散发着强大的味道,堂堂正正地向对手和湖周的自然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和杀戮之意。   宁缺抬起右臂,抹掉唇角淌出的血水,问道:“这把枪叫什么名字?”   “明枪。”夏侯说道:“你有暗箭,我有明枪。”   宁缺咳了一口血,喘息着说道:“枪好,名字也好。”   夏侯看着他右手握着的那把细长朴刀,微微眯眼说道:“你也有把好刀。”   那确实是一把好刀,不然根本无法抵挡住那根杀破夜云、从天而降的铁枪,应该会在刹那间碎成无数碎片。   夏侯面无表情说道:“但世间除了柳白的剑,谁有资格对上我的枪?”   自从叛出魔宗效忠道门后,为了应对极有可能还活着的老师莲生,尤其是为了应对不可能就悄无声息死去的二十三年蝉,夏侯一直在默默作着准备。   他的准备便是此时手中的这柄铁枪。   这道枪是他自己亲手打铸而成。   这道枪的枪意则是承自知守观观主。   在这些年的修行当中,夏侯硬生生逆功法而行,强行修行道门功法,居然成功地把铁枪修成了自己的本命物!   从那一天开始,这道铁枪终于有了崭新的枪意。夏侯以为那是光明,或者说他希望以后会是一片光明,所以他把这道铁枪名为:明枪。   明枪在手,夏侯敢于直视明宗在黑夜里的窥视。   更何况是宁缺手中这把平凡的刀?   ……   ……   当那面血旗撕撕破碎,旗杆化为铁枪飞入夜云之中,城墙之上的大师兄便察觉到了,他下意识里向前走了一步,双手扶着城墙头,浑然不觉墙头积雪的寒冷,面带忧色望向雁鸣湖的方向。   能够让书院大师兄如此凝重担忧,可以想像夏侯这一枪的威势,给今夜观战的人们心理会带来多大的冲击。   大师兄喃喃说道:“想不到夏侯将军到最后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手段。”   “这道枪的速度,力量,气势,堪称完美。”   叶苏说道:“记得老师说过,他领着夏侯入道门之时,曾经试图让他脱离魔宗功法,转修道法……没有想到,夏侯居然真的改修道法,而且还能把这道枪修到如此境界,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大师兄微微动容说道:“原来是观主所授,难怪如此霸道。”   “不是霸道,是光明正大。”叶苏说道:“如果夏侯能够把明枪修练至绝对光明,巅峰期的他大概能与柳白较一高下。”   大师兄摇头说道:“不谈夏侯将军的伤势,只说这道明枪如今的境界,距离柳白先生的剑意还有一段距离。”   叶苏说道:“距离是与柳白的距离,却不是宁缺能够应对的。”   大师兄沉默不语。   ……   ……   接下那记霸道至极的明枪,宁缺受了极恐怖的冲击,内腑伤势渐显,他需要时间回复,所以他愿意多说几句话。   夏侯虽然也已经伤重,但相比较而言,他更应该选择展开雷霆攻势,抢在自己血流干之前,把宁缺砸成肉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给了宁缺说几句话的时间。   因为他此时的心里有些疑惑,于是警惕。   为了今夜雪湖上的战斗,宁缺准备了十五年,夏侯具体准备的时间不长,但在血腥的战场上有数十年的经验。   他是大唐帝国的四大王将之一,世人往往被他暴戾冷血的一面所吸引注意力,忘记了他在军事上的才华,事实上他在战场上的指挥才能并不弱于自己的强大实力,更可怕的是,他很擅长把兵法运用在修行者的战斗中。   从踏入雁鸣湖畔宅院前,插旗入地开始,夏侯一直在按兵法行事,他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了中军帐,不停地示敌以弱,甚至不惜耗损大量的兵力,一直硬抗着宁缺最强大的手段,直到最后他把敌人拖到疲惫不堪,看清楚了敌人的所有手段,才动用自己的最强手段,意图一击而毙敌。   为了最后一击而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消耗了如此多的精神,流了如此多的血,那么最后一击必然如雷霆大动,不能给敌人任何机会。   宅院前的那面血旗,便等若是他在战场周遭,埋伏的数千玄甲重骑,为的便是最后敌人久攻不下之时,陡然出击,如风卷落叶般确定胜势。   大唐精锐的重甲玄骑,是军营里最强大最恐怖的铁流,铁骑蓄势良久而出,必然横扫四野,无可抗敌,那面血旗里的铁枪,是夏侯最强大最恐怖的手段,直到最后才把他放出,自然是胜负手。   这一枪,凝聚着武道巅峰强者的强大信念和气势,按道理来讲,即便是比宁缺更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抵挡得了。   然而铁枪出夜云雷霆一击,宁缺却没有死,虽然说他现在不停咳着血,明显受了很重的伤,但他没有死的事实,依然让夏侯感到极为强烈的疑惑。   在和宁缺短暂对话的时间里,夏侯思考着这个问题,试图找到心头疑惑与莫名警惕的来源与解决方法。   片刻后,他想明白了一半的答案,于是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变得愈发明亮,愈发寒冷,就如同身前雪湖上散落的那些寒冰。   想明白一半就够了,至少他认为已经足够解决自己心头的疑惑和警惕,他挥动右臂,手臂残存着的如丝缕般的衣物瞬间粉化,伤口淌出的血水像箭一般洒向黑夜,手掌里握着的铁枪破空而去,瞬间消失无踪。   夏侯的第二道枪,不是指向山崖下的宁缺,而是直刺山崖上方的桑桑。   他有足够多的情报来源,知道山崖上肯定是宁缺的小侍女,知道小侍女与宁缺的情份非同一般,更知道那个小侍女是卫光明的传人。   桑桑的身份来历,一直令夏侯感到有些诡异和警惕,于是他决定先把她杀死,这个决定依然暗符兵法——兵法并不阴诡复杂,反而因为简单而透着光明正大的意味,就如同铁枪本身的气质——夏侯就是要清楚地告诉宁缺,他要杀死桑桑,他要宁缺回身去救,然后去死。   桑桑是宁缺的命,如果有人敢用桑桑来威胁他,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抢先把对方杀死,就如同在荒原上把隆庆射穿那般。   而且对于一般人来说,珍逾生命、看上去如此瘦弱的小姑娘被死亡所威胁,都会第一时间回身去救,把自己的生命置诸度外。   但宁缺并没有这样做,当感知到那道磅礴霸道的铁枪直刺崖上时,他没有回头,而是紧握着刀柄,右脚重踏冰面,身体在雪湖之上瞬间直掠十余丈,手腕一翻,举起锋利的朴刀,向着夏侯冲了过去。   他的速度非常惊人,雪湖上的寒风吹拂着身上的黑色院服,衣袂呼呼作响,仿佛将要散开的夜穹。   夏侯眉头微挑,有些不解,伸出铁一般的右手在夜风中虚虚一握。   ……   ……   铁枪破空而至,瞬息之间便来到了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之上,朝着桑桑刺了过去,因为与空气摩擦的太过剧烈,黝黑的枪身泛着明亮的光泽,与桑桑瘦弱矮小的身躯相比,显得格外粗长恐怖。   枪风裹着崖间的残雪扑面而至,吹的她脸颊生痛,剪短后的微黄发丝像陡溪中的水草般呼呼向后倒去。   她知道宁缺不会回头来救自己,因为宁缺来不及救自己,因为宁缺相信她能救自己,因为此时此刻她必须自己救自己。   桑桑虽然是光明神座的传人,跟随老人学习过神术,这些日子与道痴叶红鱼相互印证,但她从来没有参与过修行者的战斗。   不知道应该如何战斗,便不知道应该如何能够救自己,她依靠着本能,像多年前在岷山里那些生死关头一般,像受伤的小兽般蹲了下来,紧紧地抱着伞柄,拼命地缩着身子,让大黑伞把自己身体的每一处都遮住。   山崖上响起一道极怪异的声音,就如同鼓槌重重地落在一张破鼓上,又像是夏侯先前迈越河山的脚步,一脚踏破了冰面,落进了水里。   铁枪狠狠地扎进大黑伞,锋利的枪尖刺破了经年的油垢与黑泥。   大黑伞与铁枪接触的地方,急剧下陷,黑布嘶啦作响,似乎变成了一个恐怖的黑洞,然而在黑洞的最下方,枪尖始终……没能穿过伞面!   大黑伞的伞柄抵着崖石,噗哧一声,如刀切豆腐,便刺了进去,石砾乱飞,闭着眼睛,瑟瑟躲在伞下的桑桑身体重重一震,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哇的一声,鲜血从唇里喷出,染红了今晨换的新衣裳。 第二百八十八章 暗剑   叛出魔宗的夏侯,本命物便是那柄恐怖的明枪,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铁枪之前的所有细节,所以他知道桑桑没有死。   以极大毅力隐忍谋求必杀的第一枪,没有能够杀死宁缺,暗合兵法正奇之道,绝不应该失手的第二枪,也没能杀死崖上的小侍女,连续两次不可思议的失手,让夏侯的情绪变得有些异样。   宁缺此时已经横掠数十丈,来到了雪湖之上。   便在这时,夏侯微微蹙眉,在寒风中虚握着的右掌猛的一紧,崖上那柄铁枪猛地向后一缩,仿佛被大黑伞弹回到了空中。   黝黑的铁枪刺破湖上飘着的残雪,刺破最细微的寒风,带着尖锐的鸣啸声,闪电般直刺宁缺的后背。   尖锐的鸣啸是破风声,是锋利枪尖前的湍流声,声音越尖细说明速度越快,单听声音,便知道这柄铁枪,纵使速度不及元十三箭,但也极为恐怖。   按道理,以宁缺目前洞玄上境的修为实力,根本没有办法提前预知夏侯明枪的运行轨迹,更没有办法应对这种恐怖的速度。   但宁缺从来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他的人生遭遇和修行过程,仔细去思考,也着实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就在铁枪距离他的后背还有三丈的时候,在尖啸声还没有传进他耳朵的时候,他再一次提前做了反应,浩然气灌注全身,于夜空里强行拧身,把全部的精神与力量凝于刀身,向着身后狠狠斩落!   一声极其明亮的脆响,伴着强劲的气流喷溅,从刀锋与枪尖之间向四周波散而去,震的冬湖上的积雪不停颤抖。   宁缺手腕一阵剧痛,险些握不住手中的朴刀,但他以极其坚毅的心神,稳定住自己的身形,借着刀锋传回的反震之力,在夜风里转着圈,呼啸着再次向夏侯扑去,速度竟是比先前更快了几分。   那柄铁枪在夜空里画了一道弧线,比宁缺更早来到了夏侯的身前,回到了他虚握在寒风中的右手掌里。   寒风骤疾,宁缺破风而至,双手紧握朴刀,当头砍了下去!   夏侯已然浑身浴血,脸色苍白,然而神情依旧巍然不动,看着如鬼魅般扑向自己的身影,简单至极地一枪递了过去。   铁枪锋尖处光芒大作。   一声清脆巨响之后,宁缺如受伤的大鸟般惨然向后倒掠而去,再次重重地摔倒在雪湖之上。   黝黑的铁枪在夏侯的手中以极高的频率颤抖着,很长时间都无法平静下来,发出令人心寒绝望的低沉嗡鸣声。   铁枪与朴刀的每一次碰撞,都是那般的朴实无华,力道十足,看似简洁而无趣,实际上却隐藏着开山裂湖的意味。   宁缺站起身来,觉得自己的手腕似乎已经断了,脸色苍白如雪,虽然夏侯在他的符箭之下受了极重的伤,但在力量以及真气雄浑程度上,他依然远远不如对方,这种差距是没有办法弥补或者是拉近的。   夏侯简单一枪,便破了宁缺筹谋已久,舍生忘死的一刀,应该没有什么道理不满意,然而他的眉头却深深地蹙了起来。   因为这一枪还是没能刺中宁缺的身体。   就在先前那刻,明枪如炽烈的阳光,将要撕开宁缺身上的黑夜颜色时,宁缺手中的朴刀不知道从何处诡异的翻了出来,不差毫厘地砍中了枪尖,然后他的身体借势倒掠,却并不是被枪尖挑了出去。   夏侯眯起眼睛,看着宁缺说道:“春天你在书院后山崖洞里闭关,果然不是符武双修,而是你……已经入魔。”   宁缺向身前的雪地里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没有接话。   先前夏侯便想明白了一半的答案,那个答案便是宁缺已然入魔,不然如果是普通的修行者,根本无法承受铁枪所携带的巨大力量。   但那只是一半的答案。   夏侯今夜对宁缺出了三枪,每一道枪都是精神饱满之作,他相信就算是当年魔宗的那些高手,也不可能接下来。   宁缺应该已经死了,但他还活着。   每每在最关键的那个时间点,在枪尖的死亡阴影要覆盖他身躯的时候,他总能提前做出反应,并且是最正确的反应。   夏侯警兆骤生,就算宁缺入魔也解释不了他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因为这代表他对周遭的天地元气波动有最深刻的认知。   换句话来说,今夜的宁缺似乎拥有知命境的战斗意识。   ……   ……   城墙上的雪渐渐歇了,却显得比先前更加寒冷,大师兄和叶苏望着雁鸣湖的方向,二人呼出的气息如雾一般弥漫在四周。   叶苏没有想到,宁缺居然接住了夏侯的明枪,虽然狼狈到了极点,但终究是没有死,这一点令他疑惑不解,甚至有些震惊。   夏侯的明枪虽然黝黑,行于夜云之中毫无痕迹,但走的是光明正势,以速度力量气势进行全面压制,迫使对手只有生死搏之。   以宁缺如今的意识层次,根本无法捕捉明枪的运行轨迹,更谈不上料敌于先,便只有硬接,而他的修行境界不过在洞玄境,根本没有招天地元气为手段的本事,那么当夏侯使出第一枪时,他便应该已经死了。   “夏侯的明枪自然刺不中大先生你。”   叶苏看了大师兄一眼,继续说道:“如果是柳白,必然是倒提剑柄,以滔滔黄浪拍面击之,抢而杀之,如果面对铁枪的是我,大概会以剑意横凝如铁索,尝试缚住这把枪,然而我想不明白,宁缺怎么能躲开他的枪。”   大师兄思考半晌后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小师弟是怎样做到的。”   叶苏闭上眼睛,专注地听着远处雪湖上隐隐传来的枪刀撞击之声,某人如鬼魅般踏雪而掠之声,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片刻后,他睁开双眼,蹙眉说道:“即便如此,也无法解释。”   大师兄问道:“如此?”   叶苏面无表情说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大师兄说道:“书院不会承认。”   叶苏寒声说道:“不承认不代表不存在。”   大师兄缓声说道:“没有证据,那么只会徒惹烦恼。”   叶苏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说了句无头无尾的话:“夫子总有一天是会离开的。”   大师兄未假思索,说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和当初宁缺回答叶红鱼的那句话几乎一模一样。   “我不认为老师会在我们之前离开。”   ……   ……   自在魔宗山门里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浩然气一直在不停地改变着宁缺的身体,他现在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强,他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大,相对应的,他的身法与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速。   但夏侯是魔宗前代强者,身体被真气养炼多年,无论力量还是速度都远在宁缺之上,所以他能够挡住夏侯的明枪,并不是因为这些。   宁缺并不知道夏侯最后的手段居然是道门的功法,更没有想到夏侯会有自己的本命物,但他的识海深处有莲生大师度过来的无数意识碎片。   那些意识碎片便是精神烙印。   夏侯一身魔宗功夫,尽数传承自莲生,莲生比谁都了解自己的这名弟子,虽然他不可能知道夏侯修行明枪时的情况,但他知道夏侯的性情喜好习惯甚至是双脚站立的方位,他知道夏侯的所有事情。   如果说莲生大师是一张如海洋般宽广的巨网,那么夏侯便是行走在这张巨网上的石像巨人,看似强大不可摧毁,实际上他跨出的每一步,都还在那张网里,每一道震动,都会让那张网知道他的意图。   宁缺拥有莲生大师所有的精神烙印,便等于拥有这张网,他虽然不能主动控制这些精神烙印,但当夏侯在网上行走时,那些识海深处的意识碎片便会开始发光发亮,提前告诉他夏侯准备做些什么,他应该如何做。   去年寒冬在呼兰海畔,远不如此时强大的宁缺,面对着夏侯比今夜威势更盛的那个拳头,还能保持冷静,便是因为那些意识碎片在起作用。   今夜,这些意识碎片依然在起作用。   有寒风自湖东岸的冬林里袭来,卷起湖面上的积雪,粉粉扬扬地洒着。   夏侯看着这些雪,忽然想到呼兰海畔,自己手中那些如雪的灰。那一匣子老师的骨灰,他的身体忽然变得寒冷起来。   “老师……他教过你什么?”   夏侯看着宁缺问道,双眼里燃烧着幽冷的火焰。   宁缺的眼睛也很明亮,指着自己的头说道:“莲生大师没有教过我什么,但确实给我留下了一些东西。他留下的意识告诉我,他也很想杀死你这个孽徒,替明宗清理门户,所以这里面全部是你老师对你的杀机。”   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神情漠然说道:“书院自称正道,你是书院弟子却师从莲生魔头,用的是魔宗功法,真是大逆不道。”   宁缺说道:“你是魔宗弟子,师从莲生,却叛出魔宗投靠道门,甚至改修道门功法,舍弃自身的天地修本命物,你比我更大逆不道。”   夏侯忽然冷笑起来,说道:“想不到今夜竟然是两个叛徒之间的战斗。”   宁缺摇头说道:“魔宗视你为仇,书院可没有不承认我的身份。”   夏侯说道:“不管老师教了你什么,但你今夜终究还是会死。”   宁缺说道:“我本以为世上只有我动口强过于动手。”   夏侯眯着眼睛说道:“那便动手,请再接我一枪。”   寒冷的声音渐行渐远,夏侯魁梧的身躯仿佛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山,脚下坚实的湖冰骤然间出现一道极深的裂痕,隐隐可以看见湖水。   雪湖终于开始荡漾起来,湖面上两个人的距离急剧缩小,夏侯手握铁枪,端直一刺,宁缺手腕一抖,一刀斩落。   铁枪与朴刀再次相逢。   感受着刀柄上传来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宁缺紧蹙着眉头,没有任何犹豫,念力疾出,身体里那滴晶莹的液体高速旋转起来,在书院后山崖洞养蓄力数月而成的浩然气,以一种近乎放肆的姿态喷将出去!   他手中的朴刀骤然大放光明,无数的金色光线从暗沉的刀身上喷溅而出,如暮色中长安城墙反耀的金光,又像是一轮突兀出现的太阳,瞬间把漆黑一片的雁鸣湖照耀的有若白昼!   金色而圣洁的光辉,离开朴刀后,穿越寒冷的空气,化为一蓬金砂般的事物,狠狠地击打到夏侯的脸上!   千年以降,道魔向来不两立。   西陵神殿的神术,毫无疑问便是魔宗功法的克星之一,是以叶红鱼悟神术之后,便被视为司责追杀魔宗余孽的裁决司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魔宗强者,最恐惧的便是圣洁的昊天神辉,是以书院小师叔囚禁莲生大师这等人物,也是用神辉拟出樊笼阵法。   神术是昊天赐予道门的礼物,便是对魔宗的责罚,那些金色的光线,无视魔宗修行者强悍的身躯和雄浑的真气,直接隔空影响他们体内真气的流转,甚至能够直接融化他们体内经脉的晶壁!   今夜凛冬之湖一战,夏侯把他最强大的手段留到了最后,一柄铁枪横扫四方,而宁缺也把自己的道门神术留到了此时!   ……   ……   炽烈的昊天神辉里,夏侯的脸颊仿佛苍白的快要变得透明,他的眼瞳似乎真的要燃烧起来,眼睫毛在神辉里根根脱落,然后化为焦炭,又成灰烬,最后变为虚无,眼瞳里闪过一抹惊恐,紧接着却是戏谑的笑意。   看着神辉外的宁缺,夏侯放肆大笑,近乎咆哮般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神术!但你的神术是假的!你这还是浩然气!烛光怎么能变成阳光!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你不是轲浩然,能奈我何!”   雄浑至极的真气,从他魁梧如山的身躯上狂喷而出,伴着嗤嗤的响声,周遭的积雪被震离湖面,竟是浮到了夜空之中!   夏侯站在飘浮的雪中,单手执枪下压,如天神于云外倾身相看,无可阻挡。   宁缺膝盖微弯,脸色苍白,脚下的冰面发出咯咯的声音,似要破裂。   夏侯右掌一翻,似一座小山般拍向宁缺的头顶,神情漠然说道:“死吧!”   ……   ……   今夜的夏侯身受重伤,实力不及巅峰时十之二三,但毕竟是武道巅峰强者,只有这些残存实力的他,竟然强大无比。   以宁缺如今的实力能够硬扛夏侯的明枪,已然是极其令人震惊的画面,他的全副心神与所有的浩然气都灌注在朴刀之上,根本没有余力来应对如小山般拍向自己头顶的那一掌,即便有此时也来不及了。   然而就在这时。   夏侯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厉啸,收掌疾退。   他的小腹部喷出一道血花!   他一路裂冰荡雪,须臾间连退两百丈。   喷出的血在雪湖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就在先前那一刻。   宁缺极其不讲道理的收了刀。   当时夏侯的手掌距离他的头顶只有半尺。   当时夏侯手中的铁枪不再有朴刀的隔挡,正欲向下。   他一刀深深地捅进了夏侯的小腹。   当他抽出刀时。   夏侯的手掌距离他的头顶还有半尺。   夏侯手中的铁枪根本没有丝毫移动,仿佛悬停在了空中。   宁缺收刀,重新格挡在铁枪之前。   夏侯才反应了过来。   于是他收掌,他疾退,一退便是半片雪湖。   用闪电都无法形容宁缺这一刀的迅疾。   那是一种超越速度感的气势。   就如同滔滔浊浪自天而降,速度其实并不见得快,但那股气势,却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感觉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   ……   远处雪湖上,夏侯捂着汩汩流血的腹部,惊怒交加,问道:“这是什么刀!”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知道我会神术,那你知不知道我会剑?”   他先前那刀用的不是刀法,而是剑意。   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剑意。   ……   ……   寒冷的城墙上,叶苏望着雁鸣湖的方向,感受着那道并不熟悉、但他绝对不会认错的凌厉剑意,下意识里把身前墙头上的积雪拍散,不可思议说道:“自天而降一道浊河!怎么会是柳白的剑意!”   他霍然转身,看着大师兄震惊说道:“宁缺会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他居然还学会了柳白的剑!谁教他的?难道是书院?”   大师兄诚实回答道:“小师弟虽然学过浩然剑,但大河剑却不是书院教的。”   叶苏皱着眉头,问道:“那是谁教的?”   大师兄犹豫片刻后说道:“……你妹。” 第二百八十九章 将军一战白头   凛冬之湖这场战斗,始于符的风暴,紧接着箭啸爆鸣雪湖尽碎,然后便是明枪与暗剑的对决,明枪易躲,只有宁缺能躲,暗剑难防,夏侯终究是没能防住。   夏侯捂着腹部,鲜血从指间汩汩流出,他感受着腹部的痛楚和那道依然在不停侵伐的恐怖剑意,脸色极为难看。   既然不是刀是剑,那么他很容易猜到,这道如大河自天上垂下,于不可能间重伤自己的剑意,自然来自剑圣柳白。   看着远处雪湖上的宁缺,夏侯的神情很怪异——宁缺的境界确实不高,但他拥有轲浩然一脉的浩然气,学会了颜瑟的符、手握书院的箭,继承了莲生的意识,甚至现在还拥有了柳白的剑意!   一个修行者,居然能够身兼如此多手段,而且这些手段无论正邪,都处于世间最巅峰的那个层次,实在是世所罕见的现象。   “书院……老师……轲浩然……颜瑟……现在又多了一个柳白,你究竟身上还藏着多少秘密,还藏着多少人的杀意?”   夏侯疯癫一般厉声狂笑起来:“难道所有的人都想我死?”   宁缺看着远处的他说道:“所有人都想你死,那就说明你该死。”   “白痴才会这样认为!”   夏侯笑声骤敛,脸上毫无情绪波动,漠然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判断我该不该死,你不能,那些家伙也不能,哪怕所有人都说我该死,只要昊天还肯让我活着,那么我便将永远不死。”   宁缺皱眉,他并不知道两年前的春天,朝小树在春风亭血战前,曾经在红袖招里对某人说过类似的话,他只知道此时的夏侯,变得有些不一样。   夏侯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道极为寒冷的气息,释离他的身体,然后迅速重新敛入肌肤之下,湖上的积雪仿佛感应到了这股气息的恐怖,畏怯地向四周散开。   数道雪线层层叠叠出现湖面上,就如同是冻凝的浪花。   黑色的长发离开了淌血的肩头,在夜风中飘拂,夹在其间的数茎白发,随风一摇,顿时把周边的黑发尽数染上霜色。   紧接着,夏侯的脸颊微微下陷,急速瘦了下去,而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显得愈发强大。   嘶嘶声音里,他身上残破的衣衫震成碎片,如雪花般喷向四周,露出他强悍的赤裸身躯,站在雪湖上便像是一个铁人。   便在这时,很奇异的画面发生了。   赤裸的古铜色的身躯上有超过数百处的伤口,这些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合拢,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强行镇压住所有的伤。   一道极为鲜活的生命气息,瞬间填满夏侯渐涸的真气池塘,将已然千疮百孔的经脉晶壁修复的完好如初,经脉甚至比先前还要更粗,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扩张收缩,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今夜夏侯在一呼一吸之间白头,那些雪还有湖水上的冰块,都开始恐惧不安起来。   ……   ……   黑色的头发代表着健康与生命力,瞬间变白,原先附着其间的生命力不知去了何处,夏侯的脸颊陡然瘦削,那些血肉又去了何处?   宁缺警惕看着远处,因为夜色太黑,他只能隐约看见夏侯白头,却看不到更多的细节,也不知道夏侯的身上发生了些什么。   识海深处的几块意识碎片微微发亮,他不知为何,便知道了这是一种魔宗的燃烧生命的战法,夏侯瞬间失去的那些血肉与健康,都被此人用那种战法转换成了鲜活的生命力和新生磅礴的真气。   明宗之所以被称为魔宗,在世人眼中的形象极为残酷恶劣,除了残忍的选材环节之外,更多的便在于魔宗山门里有无数邪恶阴秽的功法,比如莲生的饕餮大法,需要把修行者生吞活剥,那是何等残忍。   夏侯此时身受重伤,尤其是腹部的剑伤尤其重,在这种生死立见的时刻,他会使用魔宗的邪恶功法,并不会令宁缺意外。   这种燃烧生命的战法,必然对修行者自身会造成极为恐怖的损害,夏侯今夜白头而战,那么即便他能够获胜,只怕也活不了数年时间。   宁缺很清楚这一点,更清楚魔宗强者的搏命一击将会多么恐怖,但他不准备退让,因为他要夏侯今夜死,便不想让他再看到雁鸣湖的晨光。   雪湖上骤然响起迸的一声暴鸣。   空气轰然散开,那数道雪线被气浪吹的碎如粉末,原本站在此地的夏侯,瞬间穿越湖上那些粉末般的雪,掠到了宁缺前方的夜空里,一声暴喝如雷,双手握枪如同握着一根铁棍,蛮不讲理地向着地面砸了过去!   寒风呼啸,湖面上的雪簌簌滚动,破开的洞里的湖水惊骇翻滚。   宁缺重重地一踏颤抖的冰面,身体骤然一震,双手执刀,跃至头顶的夜色里,向着那个天神般的男人砍了过去!   夏侯面无表情,脚踩雪花,铁枪一横便砸了下来。   这道铁枪上蕴着他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无穷力量,宁缺哪里能够抵抗,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跃至夜色里的他,瞬间以更快的速度向雪湖上跌落!   铁枪不再在夜云和山崖间飞舞,而是紧紧握在铁手中,在或许是人生最后一场战斗里,夏侯这位背叛魔宗数十年的强者,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世界,力量源源不绝,展现出了正宗魔宗强者的风范。   此时的夏侯,就如同一座从天而降的山峰。   而宁缺就像山峰下一颗石砾,只能被碾压成粉末。   夏侯暴喝一声,脚踢夜云,举枪再打!   宁缺艰难举刀再挡。   气浪四处溅射。   宁缺下坠的速度变得更快,如果就这样落在冰面上,就算他能躲开夏侯接下来的铁枪,只怕也会被活活震死!   然而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他跃至空中之前便提前做好了计算,他堕地之处恰好在莲田里,莲田里有数十个先前被小铁壶炸开的洞口。   幽黑的洞里,湖水在悸动不安地摇晃,上面飘着薄薄的新凝的冰膜。   噗通一声,宁缺被砸进了寒冷的湖水之中,溅起一蓬浪花。   一道暴风袭过,夏侯毫不犹豫,手握铁枪落进了湖水里。   ……   ……   四处乱飞的雪缓缓落下,夜色下的雁鸣湖回复了安静,再也没有雷鸣般的刀枪撞击声,湖面上也看不到那两个舍生忘死搏命的身影,莲田里那些洞中传来湖水轻荡的声音,仿佛变得比先前还要更加寒冷。   湖南岸山崖上的桑桑,艰难地从大黑伞下爬了出来,看着幽寂可怕的冬湖,苍白的小脸上染着血,还有最深的恐惧与担忧。   木桥畔,陈皮皮、唐小棠和叶红鱼看着幽静的湖面,没有一个人说话,呼吸就如桥畔的冬日芦苇般,偶有摇动,长久沉默。   皇宫中,皇帝陛下面无表情搂着自己的妻子,李青山和黄杨站在亭中,黄杨右手轻轻离开古钟,钟在雪中沉默。   雪桥前,许世银白的眉毛在夜风里飘拂的愈发狂乱,盘膝坐在桥上雪间的二师兄却依旧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上的表情。   冬林里,浑身覆着雪的哑巴僧人自然沉默,然而林间一直幽幽响着的蝉声,仿佛也变得比先前要更小了些。   城墙上,大师兄和叶苏看着雁鸣湖的方向,沉默不语,二人身前墙头上的积雪不知何时已经散落至城墙下的民宅里。   整座长安城都沉默了。   这座城里的人们,知道夏侯和宁缺这时候在雪湖冰面之下,在寒冷的水中进行着追逐或者是厮杀,然而没有一个人能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雪湖上响起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像是一扇陈旧的木门被缓缓打开,又像是沉重的石桌被人在地面上拖动,很轻柔的一声吱呀,却是打破了整座长安城的沉默。   雪湖上出现了一道隆起。   紧接着吱呀之声变成喀喇的巨响。   雁鸣湖的冰面不时拱起,然后落下,似乎有只无形的巨手在不停地从下方的湖水里拼命地敲击,想要把冰面砸穿。   极厚的冰层像伤口般被巨大的力量震至翘起,碾压到旁边的冰面上,湖水不停地翻滚,发出海啸般的声音。   先前幽静的雪湖,骤然间变得极其恐怖,排山倒海,风暴不止!   ……   ……   一道黑影从冰面的裂口里疾掠而出,然而重重地摔到雪间。   那是宁缺,他身上黑色的院服早已湿透,被撕扯的快要不能蔽体,裸露的身体上满是斑驳的无法被湖水冲掉的血色。   他没有片刻停顿,向着山崖的方向疾掠而去。   不过片刻,黑色院服的表面便开始结冰,然而与先前湖底黑暗而寒冷的世界相比,雪湖之上仿佛便是昊天的花园。   逃命般的奔跑中,宁缺想起那位提前回到昊天怀抱的朋友,心想小黑子你的情报果然不能全部相信,夏侯根本不怕水,说来也对,即便他不会游泳,但一位武道巅峰强者,又怎么可能被水淹死?   便在此时,他身后响起一道巨响,湖面厚实的冰层被直接掀起,寒冷的湖水漫上湖面,巨浪如雪似要淹没整个世界。   恐怖的雪浪里,出现了夏侯如海中妖兽的强大身影,他虚踩着寒冷的湖水,一掠便是十余丈,一枪砸向宁缺的后背! 第二百九十章 摇篮曲   宁缺在疾掠中骤然转身,右手紧握着刀柄,左手握着刀背另一头,以浩然剑势横向立于身前,想要挡住夏侯的这一枪。   喀的一声脆响!   宁缺左手腕骨断裂,刀背重得地落到肩上。   他以肩再扛。   夏侯铁枪之势再前。   又是喀的一声脆响!   宁缺左肩剧痛,再也无法抵扛刀上传来的巨力,单膝下跪,膝头把坚硬的冰层砸出了数道裂口,脸色骤然苍白。   他很痛,非常痛,所以他的脸很白,非常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死亡的阴影,反而很亮,非常亮。   一声如同野兽搏命般的痛呼,宁缺把痛楚化作了难以想像的瞬间力量,右手腕强行一翻,已然受伤的左手紧握成拳,重重地击打在刀背之上!   就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动作,让他手中沉重的朴刀,仿佛瞬间获得了某种生命力,像条灵动的蛇一般,顺着夏侯的铁枪翻滚而上,绽出一连串的刀花,反而把夏侯的铁枪压到了下方!   他腹部那滴由浩然气压缩而成的晶莹液体骤然炸开!   那滴液体瞬间蒸发,化为虚无!   那些丝丝缕缕的蒸气,顺着经脉,灌向身体的每一处!   他身体里所有的浩然气,在最短的时间分隔内,尽数暴发了出去!   炽烈的昊天神辉,再次从刀锋上喷薄而出,竟让他此时的身影,显得比刀前的夏侯更加魁梧,更加不可一世!   神辉照耀着夏侯瘦削而诡异的脸颊,照亮了他的眼眸,甚至把他眼瞳里的那丝冷漠的嘲弄之色都照的清清楚楚。   夏侯知道这便是宁缺的搏命一击。   但他并不畏惧,正如他先前说的那样,宁缺不是轲浩然,他的浩然气再如何模拟昊天神辉,也不可能是真的昊天神辉。   他盯着宁缺苍白的脸颊,寒声喝道:“柳白的剑意终究不是柳白的剑!你会的东西再多但那终究都是别的东西!”   喝声回荡在寒冷的雪湖上,震的宁缺刀上的神辉如风中的火把摇晃不安,铁枪骤然上挑数寸,朴刀后退数寸。   “你不可能再刺我一剑,你也不可能再伤到我!”   夏侯盯着宁缺的眼睛,冷漠不屑说道:“身为书院弟子,居然入魔不肯修本命物!你连本心所指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死又有何益?”   此言一出,刀上的神辉摇晃的愈发剧烈,就如风中之烛似乎随时可能熄灭。宁缺脸色苍白,一口鲜血喷到了神辉里,伴着嗤嗤声中化作了微带焦味的蒸汽,然而他的眼眸却依然是那般的平静。   然后他说了两个谁都想不到的字。   “谢谢。”   ……   ……   宁缺很清楚夏侯是怎样强大的一个人,洞玄境的自己要完成世所罕见的越境挑战,是怎样困难的一件事情,所以他做了很多预案。   这些预案跨越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直到白天离开红袖招时,闻着长安街巷里的羊肉汤味道,才最终完全确定下来。   这些预案针对的是夏侯的强悍实力,以及这位强者可能隐藏的手段,然后试图寻找绝杀的机会,在今夜的雪湖一战中,这些预案有的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比如符的风暴,铁箭与铁壶的配合,有的则是毫无作用。   比如先前他从夜空里惨然下坠,看似凄惨,其实是想把夏侯引入黑暗寒冷的湖底伺机杀之——依照卓尔当年提供的情报,夏侯很害怕水——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夏侯在寒湖底变得愈发强大可怕。   有些预案,宁缺在战斗中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拿出来,有些预案则是动用了一半,从最开始的时候,他便一直在寻找与夏侯正面相交,比拼真气的时刻,因为通过叶红鱼他知道昊天神辉对魔宗强者的威胁。   他寻找到了两次机会,他面临着两次选择,在第一次昊天神辉自朴刀喷薄而出时,他选择了用浩然气配合柳白的剑意。   根据他的计算,承自小师叔的浩然气以及新近悟得的柳白剑意,是自己最强大的手段,事实上他也确实成功地重伤了夏侯,只是很可惜没有能够杀死对方。   此时面临第二次机会,他一直不能确定自己应该如何选择,直到他听到夏侯冷厉而居高临下的喝斥,他终于坚定了信心。   ……   ……   动用魔宗秘法后的夏侯消瘦到了极点,眼窝深陷,脸颊上仿佛只蒙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下面的骨骼清淅可见,竟有了些他老师莲生在魔宗山门里的模样,在炽烈的光线照耀下,更是如神如魔。   不惜燃烧生命与血肉,严重损耗自己的寿元,夏侯彻底地改变雪湖之战的局面,在强大的他面前,宁缺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浩然气拟出的昊天神辉,对他能够造成一定伤害,却无法改变整个战局。   宁缺眼看着马上便要死了,然而就在这时,他却说了声谢谢。   这声谢谢是如此的莫名其妙。   夏侯不知道宁缺是不是濒死之前真的疯了,无法理解宁缺为什么要感谢自己,但总觉得这声谢里透着股诡异的味道,有些隐隐不安。   宁缺看着炽烈光线那边夏侯如神魔般狰狞恐怖的瘦削脸颊,情绪复杂说道:“我也有本命物,你要不要看看是什么?”   随着这句话,一道极凝练的念力,从宁缺的身体里释出,念力脱离身上斑驳的血色,向着雪湖上空飘飘渺渺而去。   飘飘渺渺这个形容词,不是说这道念力行走的缓慢,而是它本身给人的感觉,这道念力精纯到了极点,然而却如一个徒有蛮力却无知无识的顽童,弥漫在雪湖上的天地元气里,根本不知该触摸何处。   白日风雪宫门前,夏侯曾经评价过宁缺的念力,说他的念力雄浑精纯,对天地元气的操控却是极为糟糕。   此时的情况正是如此。   然而夏侯的眼神却是骤然寒冷起来。   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宁缺释出的这道念力,在雪湖上捕捉到了极细的一缕天地元气,那缕天地元气瞬间直抵湖南岸的山崖上,甫落崖畔,那道极细的天地元气瞬息便稳定下来,而且开始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扩张,似乎山崖那处有某种事物在源源不停地灌注到这缕天地元气之中。   ……   ……   双手紧握着刀柄,宁缺的脸色苍白,眼睛明亮。   他冒着毁功的危险,念头一动便散了自己腹内的那液晶莹的液体,把所有的浩然气同时输送出去,确保压制夏侯铁枪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他必须珍惜。   他的念力释离识海,穿过凝滞不堪只通十窍的雪山气海,在那些艰难难行的无形气窍里穿行,最终汇成了一首声音很微弱,音律很拙劣的小曲。   他希望这首小曲能够被听到,能够被听懂。   因为他在用这首曲子呼唤自己的本命。   ……   ……   修行者控物,并不是靠天地元气直接去影响世间的物事,而是以天地元气为桥,把自己的念力传递到物体之上,从而引发物体内部的天地元气振动,和修行者念力最和谐最容易发生共振的物体,便是本命物。   这是陈皮皮的说法,他认为修行者要找到与自己气息完全吻合的本命物非常困难。那夜在旧书楼里,他对宁缺侃侃而谈,以音律举例,所谓本命物,便是能够听懂并且非常听自己曲子的对象。   也就是所谓知音。   剑师的本命物是本命剑,比如柳白的大河剑,当然做为世间第一强者的剑圣,他如今已经能够把自己的本命剑画在纸上。   符师的本命物是本命符,比如宁缺师傅颜瑟大师的井字符,这道符与他最为亲密,并且直到逝去前的那一刻,还在并肩战斗。   宁缺是罕见的兼修者,他的本命物不是刀,不是剑,也不是本命符,更不是什么笔墨纸砚,山川溪木,甚至不是最挚爱的银子。   他的本命物,是个小侍女。   是那个头发微黄,面容微黑寻常的小侍女。   ……   ……   雪湖上,宁缺的念力操控着那缕天地元气,来到了雁鸣山上。   那首小曲便在崖畔无声而起。   陈皮皮曾经说过,他的曲子很难听,很难懂,而且今夜距离相对较远,所以曲声异常黯淡飘缈,简直不成曲调。   桑桑感受到了那道念力。   她听到了那首曲子,也听懂了那首曲子。   虽然雁鸣山上并没有奏起真实的音律,但她清楚地听到了一首山歌,那是很多年前,宁缺背着她在岷山深处攀爬时,经常喜欢哼的一首曲子。   宁缺诸窍不通,五音亦不全,他之所以不怕丢脸,还经常哼这首曲子给桑桑听,是因为桑桑睡不着的时候,喜欢听他唱这首歌。   这首歌,便是桑桑的摇篮曲。   ……   ……   桑桑拿着大黑伞,神情微惘站在崖畔。   她看着崖下雪湖里的那片光明,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听懂了宁缺在那道念力里发出的召唤,或者说邀请。   宁缺在邀请她建立一种最紧密的联系,那是绝对的服从,便是死亡的阴影和冥王的恐吓都无法撕裂开的联系。   任何有自主意识的生命,面对这样绝对单方面的联系,都会本能里抵触,就算最终接受,也需要很长时间去挣扎。   但桑桑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挣扎,便同意了这个邀请。   因为她本来就是他的小侍女。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本命,桑桑唱歌给冬湖听   桑桑的右手在寒冷的夜风中。   她食指腹上生起一道光线,光线骤趋圆融,变成一团微弱的火焰,火焰的颜色异常洁白,没有一丝杂质,透着股圣洁的味道。   紧接着,她的拇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的指腹里也同时生出这种圣洁的光焰,把她微黑的小手照耀的异常白皙。   这些圣洁的光焰便是昊天神辉。   她手指间的昊天神辉,被夜风一吹便招摇而起。   更多圣洁的神辉光焰,从她身上崭新的衣服布料空隙里,从她微黑的小脸上,从她微黄的发丝末端渗了出来,罩住她瘦弱的身躯,被她握在左手间的大黑伞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无风而缓缓合拢,沉默依在她的腿畔。   雁鸣湖崖上大放光明。   桑桑大放光明。   仿佛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从她瘦弱的身体里喷薄而出,瞬息之间照亮了她身前覆着雪的山崖,崖下狼籍一片的雪湖,湖对岸的断井颓垣,照亮了西岸的雪桥芦苇,东岸的冬林雪僧,照亮了整座长安城。   圣洁而炽烈的光芒,从雁鸣湖畔射向天穹,传向长安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深沉的夜里仿佛迎来了一场庄严的日出,亮若白昼。   ……   ……   雁鸣湖畔山崖上。   桑桑身体外的昊天神辉仿佛没有任何温度,因为她的发丝未卷,衣物未焦,但那些已成熊熊燃烧之势的光焰又似乎真的在燃烧。   她衣服上染着的血水被灼化的毫无踪影,鞋上沾着的泥土脏雪也尽数化作了青烟飘散一应污浊都被净化一空,变成比干净更加干净的透明。   就如同她的人那般透明。   天启十四年的某一日,那位逃离西陵神殿的老人来到了长安城,他买了碗酸辣面片汤,泼了半碗酸辣面片汤,污了自己的棉袄,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里见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姑娘,从此便不愿再离去。   那位老人看着她,跟着她,对她说机缘道光明,把毕生所学毫不藏私地传授给她,并且感慨万分说道,我从未见过比你更透明的存在。   所以桑桑是透明的。   所以她的身体里所散发出来的昊天神辉,没有任何损耗,没有任何折射,就如最初本原的神辉那般圣洁而纯净。   西陵神殿有苦心向道之辈也掌握了昊天神术,比如道痴叶红鱼便精于此道,然而道门中没有任何人能够施发出比桑桑更纯净的昊天神辉。   因为她本就是光明的传人。   她就是光明的女儿。   ……   ……   西岸桥畔的芦苇在洁白的光线照耀下,仿佛变成白玉石雕成的美物。   叶红鱼紧紧握着栏杆,看着远处湖上那片夺目的光明,震惊的无法言语,她知道桑桑会神术,还曾与那个小侍女彼此参详过,但她从来不知道桑桑真实的神术能力竟然强到了这种境界。   此时本来应该是深夜,无法借取昊天的光辉,她完全无法理解,桑桑怎么能够放出如此多的光明,虽然知道她是光明神座在世间唯一的传人,西陵神殿一心一意想要请回桃山的人,她依然无法理解。   没有人理解此时雁鸣湖畔的光明,包括站在城墙之上的叶苏,不过他此时并没有像自己的妹妹那样试图去理解眼前看到的这幕画面。   看着照亮夜空的神辉,感知着那处的气息,这位知守观传人的脸上写满了虔诚向往又震惊茫然的神情,喃喃说道:“好纯净的光明。”   站在叶苏身畔的大师兄,也望着雁鸣湖的方向,他没有动容,也没有笑,反而神情格外凝重,不知道在担忧什么。   ……   ……   军营外那道雪桥下,羽林军将士以及天枢处的修行者们,茫然震惊地看着雁鸣湖的方向,光线把他们脸上的情绪照耀的清清楚楚。   许世抬头望向夜空里那些黑云反射的美丽光线,动作显得格外沉重,满是皱纹的苍老脸颊上写满了疑问。   盘膝坐在雪桥上的二师兄,从白昼到黑夜绝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这时候他终于抬起头来,望着雁鸣湖处的光明,极罕见露出真挚的微笑。   然后他望向许世,说道:“这就是奇迹。”   虽然这不是书院创造的奇迹,但奇迹就是奇迹,当初颜瑟大师与光明大神官同归于尽后,二师兄登上无名山,看着小侍女手捧骨灰入瓮,心生怜惜之余,不知为何总觉得将来小侍女的身上一定会发生奇迹。   为此,他不惜与最尊重的大师兄辩论争执。   今夜他终于看到桑桑身上发生的奇迹,于是他开始微笑。   ……   ……   雁鸣湖东岸的冬林里,七念身上覆着如蝉翼般的万片雪,看上去就像一座冰雪雕成的佛像,先前无论雪湖上的战斗如何激烈,这位佛宗行走始终保持着沉默,合什守心,对抗着蝉声后的那人,平静等待着结果。   当昊天神辉在山崖上出现后,他忽然睁开了双眼,薄雪从他的眼帘上簌簌落下,他温和却坚毅的眼眸里,出现了很多复杂的情绪。   那些情绪是慈悲,是平和,是挣扎,最终化为赞叹。   冬林里一直幽幽若有若无响着的蝉鸣,在此时也有了变化,蝉声的节奏奇异地显现出冷漠厌憎的情绪,但声调却显得有些满意。   ……   ……   皇宫雪殿外的亭榭里。   大唐国师李青山,看着南方骤然照亮夜空的光明,正在捋须的右手猛然一颤,揪下了数茎长须,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站在雪钟旁的黄杨大师,看着雁鸣湖方向,微微张唇,一声唏嘘化为一声慈悲的佛号,手掌似乎无意识里拍打在钟面上。   古钟上的薄雪寸寸破裂,顺着钟面滑落到地面上。   悠扬而庄严的钟声,在如白昼般的黑夜里传向远方。   ……   ……   此时桑桑眼中的世界是白色的。   纯净无暇的白。   那是光明的颜色。   她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那些纯净的神辉世界里,而是沉默看着雪湖上的那个背影,感受着那道念力所传递的讯息。   那道念力在拼命地召唤,显得那般的贪婪,那样的饥渴,甚至带着几分恐慌的意味,就如同一个想要吞噬掉她血肉的魔鬼。   桑桑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意味,但她并不恐慌,在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之中,她平静地敞开自己的精神世界,开放给念力那头的宁缺。   某些意识早已成为桑桑的本能,她的精神,她的血肉,她的神辉,她的生命,她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也是宁缺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与他分享,或者奉献给他,既然如此,何须恐?哪里会慌?   她是宁缺的本命,宁缺也是她的本命,那么你要多少,我便给你多少,哪怕是所有,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哪怕是生命。   如果修行者与本命的关系是知音,宁缺和桑桑便是世间的第一等知音,不是高山流水,而是锅碗瓢灶,他们的喜怒哀乐相通,他们心意相通,他们生死相通,他们不需要尝试理解彼此,他们天生理解彼此。   如果修行者与本命的关系是亲密,宁缺和桑桑本是世间最亲密的两人,他们自幼同食同宿,酷暑时抵足而眠,寒冬时共裘取暖,一挑眉便知道你拿树枝写字写的得意,一憨笑便知道你洗碗时手被豁沿割了道口子。   如果真的有天道命运,那么十五年前,昊天让他们在千里饿殍的河北郡相遇,然后开始同生共死,曾经同生共死,并将一直同生共死下去,这就是命运。   冥冥之中仿佛早已注定了这一切。   冥冥之中仿佛有相通之道。   此时桑桑以生命燃烧的昊天神辉,便要依循着冥冥中的那条通道传给那个人。   天地间的气息骤然澄静。   光明里,桑桑脸色雪白,眉头紧蹙,似乎非常痛苦,但脸上却带着笑意。   她身上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骤然间凝成一束,向着山崖下射去,搭成了一座光桥,把雁鸣山与雁鸣湖连起来。   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通过这道光桥,穿过雪湖上的寒风,源源不断输进宁缺的身体里,令他握着的那把朴刀上大放光明!   ……   ……   扑面而至的昊天神辉,令夏侯的眼瞳骤然剧缩,然而在极短的瞬间里被灼烧至渐趋黄枯,流露出震惊与恐惧的神情。   他感觉到这不是浩然气拟的昊天神辉,而是真实的昊天神辉,是他最恐惧的那种力量,虽然他早已背叛魔宗,投靠道门,但他依然恐惧。   无数的昊天神辉从刀身吐出,把夏侯的身体笼罩进去,这些本应庄严慈悲的光焰,在此时却显得如此冷酷,无情烧灼着他的肉体与精神。   这些神辉光焰,在此时此刻等若是宁缺自己的神辉,所以他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刀锋骤厉,挟着夺目的炽烈光焰,向前砍了下去!   这一刀是他最熟悉的刀法,也是最简单的刀法,没有任何花俏招式,只是从上劈到下,却也是他最强大的一刀。在梳碧湖畔,他就这样砍掉了无数马贼的头颅,在书院侧门,他一刀便把柳亦青砍成了废物。   夏侯手中那把铁枪,再也无法承受刀身上的浩然气力量,以及昊天神辉的烧灼净化,崩一声脆响,从中断成两截!   刀锋一往无前继续向下。   夏侯一声暴喝,如雷霆炸响在雪湖之上,只见他那双铁手以栏桥之势横击向前,硬生生把宁缺的刀夹在了拳里!   夏侯双拳巨大的冲击力顺着刀身传向刀柄,再传至宁缺的身上,但他仿若毫无察觉,低着头抿着唇,一声不发继续向压!   喷吐着昊天神辉的刀锋,烧灼着夏侯的拳头,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下移动,距离他瘦削苍白的脸越来越近。   面临着即将到来的死亡,夏侯发出一声疯狂般的嚎叫,做出了最后的努力,抬起受伤严重的那只脚,猛地向宁缺的腰腹间踹了过去!   ……   ……   就算夏侯这一脚踹中宁缺,也再无法挡住宁缺的刀锋和刀锋上的那些昊天神辉,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因为他要宁缺跟着自己一起死。   然而就连同归于尽,他都没能做到。   就在他脚尖踢中宁缺腰部的那瞬间,一道气息顺着腿传到了夏侯的身体里,进入他的识海,最后在他的口鼻里,变成了极端浓稠的血腥味。   夏侯很熟悉那道气息,因为他曾经感受到过。   他对那道气息又很陌生,因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过。   那道幻化成浓稠血腥味的气息是如此的冷漠,又是如此的高远辽阔,仿佛站在极遥远的天空上居高临下望着他。   然后夏侯听到了一声蝉鸣。   白天在皇宫里听到的蝉鸣,他以为是幻听。   暮时踏入雁鸣湖时听到的蝉鸣,他觉得似真似幻。   此时在临死之前他再一次听到蝉鸣,这一次他确认是真的。   ……   ……   宁缺被直接踹飞,重重摔落在雪地里,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想要爬起来再给夏侯补一刀,但怎样挣扎终究也是徒劳,只好喘息着坐在了雪中。   夏侯的身上出现了一道刀口,这道刀口很直,起始处在额头,然后向下延伸,切开他的鼻与唇、胸膛与腹部。   鲜血顺着刀口处绽开的肉向外渗出,今夜的战斗太过惨烈,他流的血已经太多,此时体内残余的血,只能渗淌,看着愈发凄惨。   夏侯没有倒下,低头看着自己胸膛上的深刻血口,这道刀伤对于巅峰时期的他来说,或许并不能致命,却不是此时的他能够承受的。   四周的昊天神辉,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没有敛灭,而是在继续燃烧,寒冷的湖水仿佛变成了灯油,雪块似乎变成了煤炭,整片雁鸣湖似乎都在燃烧,散发着耀眼的光线,把湖上的一切照耀的清清楚楚。   在神辉照耀下,夏侯看着胸膛上的刀口,知道死亡马上就要来了,他缓缓松开手,任由两截断枪落下,砸的雪花一溅。   远处皇宫里响起的钟声,终于来到了雁鸣湖上。   夏侯抬头望着钟声起处,不知道是不是在想自己的妹妹。   钟声再起。   他魁梧如山的身躯内响起一声嗡鸣,无数的细砾从身上喷溅而出,向四周散去,仿佛是他藏了数十年的尘埃。   悠扬的钟声不断响起,回荡在安静的长安城中。   扑扑扑扑扑!   夏侯的身体发出一连串闷响,表面陡然下陷,有的地方则是高高隆起,骨折肉破,看痕迹就像是被人用拳头砸出来的。   这些都是唐的拳头。   在荒原上的连番刺杀里,唐冒着死亡的危险,拼着重伤,用血刀破了夏侯的盔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十几道拳意。   过去这些日子里,夏侯用自己雄浑的真气和恐怖的境界,强行把这些拳意之伤压制了下去,此时昊天神辉烧融了他体内的经脉晶壁,于是无法压制这些拳意,便在此时瞬间爆发了出来。   先前他用魔宗秘法,压制住的那些伤势,也再次爆发了出来,无数道伤口重新出现在他的皮肤上,画面看上去极其诡异。   在死亡之前,要重新经历一遍曾经受过的那些伤,重新承受一遍那些痛苦,不得不说,这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夏侯的腑脏全部碎了,甚至可以说是变成了烂絮一般的事物。   肌肉里的血不多,内脏里还有很多血,所以夏侯开始咳血,带着黑色的浓稠鲜血,顺着他的食管气管涌到嘴里,然后溢出嘴唇。   夏侯站在雪地里,一边咳血,一边大笑。   宁缺坐在雪地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也笑了起来。   两个人的笑容,有着截然不同的意思。   雁鸣山崖畔,桑桑坐在雪里,显得极为虚弱,她看着远方湖上的画面,知道宁缺这时候根本不想笑,他肯定想哭。   想到这一点,她心头一酸,便开始流泪。   凉凉的泪水,在她微黑的小脸不停流淌,却洗不去渐渐显现的笑容。   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于是她轻轻哼唱起来。   “我们来自山川呀,要取你的命。”   “我们来自河畔呀,要取你的命。”   “我们来自草原呀,要取你的命。”   “我们来自燕境无人的小村庄呀,要取你的命。”   “我们来自长安城无人居住的将军府呀,要取你的命。”   这首歌的词是她帮宁缺写的那首笨拙的复仇小诗。   调子是宁缺小时候经常唱给她听的摇篮曲。   桑桑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一点点稚气,说不上好听。   但此时山崖上传来的歌声却是这般动人,在凛冬之湖上悠扬不去。 第二百九十二章 你死以后   人将死,晨未至,夜还寒。   雪湖却是无比明亮,昊天神辉在冰面残雪与湖水里持续燃烧,释出团团水汽,隐隐能够听到渐沸的声音,如雾中的清晨温泉。   夏侯浑身是血,披散的白发被血水黏成枯柳般的形状,他看着宁缺,黯淡如萤的眼瞳满是深深的不解,嘶哑低声道:“你那时候只有四岁……仇恨这种……东西对四岁的人来说不容易记住,你真的这么恨我?”   寒风拂面,宁缺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说了几段话。   “小时候在长安城的四年,是我上辈子和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学,我只需要享受父母的宠爱,和玩伴打闹,偷偷看将军的书籍,可惜的是那些时光被你毁了。”   “我这些年在别人眼中活的还算不错,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要天天努力活下去的日子是多么痛苦,是多么的不快乐,所以我当然很恨你”   “不管我这些年再怎么做,当年柴房里被我杀死的管家和少爷不可能再复活,将军府里死的人不可能再复活,我的父母不可能复活,我最美好的那段时光,也不可能再重新回来……那么便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够阻止我来杀你,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挥出那一刀是划算的,我还想要你们知道,我是在为我的父母复仇,我的父亲叫林涛,我的母亲叫李三娘。”   夏侯低着头看着自己胸腹间的刀口,忽然问道:“大仇得报的感觉如何?”   宁缺说道:“感觉不错。”   夏侯抬起头来,微感惘然说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也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反正就是很放松,总觉得你死之后,这个世界变得不一样了,我也不再是过去十五年里的我。”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感到放松了。因为你死以后,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写书帖挣银子,而不用每天夜里都要写很多枯燥乏味的符;你死以后,我可以经常去红袖招听小曲,而不用在书院后山听师兄奏曲。”   “你死以后,我还是会修行,但不再是像过去这些年一样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强大,而只是单纯地兴趣和爱好或者说满足自己的求道之心;你死以后,我可以不用再像过去那样,总是盯着你的背影,在渭城或是长安等着与你的战斗,我可以去南晋大河,去神殿东海,去看看这个世界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   他看着夏侯很认真地说道:“你死以后,我就可以不用再想着要杀死你,这样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夏侯笑了起来,笑声很凄楚,神情很怪异。   “自由啊……”   夏侯看着宁缺的目光里充满着怜悯与嘲弄,说道:“你身为正道弟子,却入魔已深,便等若我当年背叛魔宗……你已经踏了我的老路,便注定只能在光明与黑暗的夹缝里痛苦挣扎求存,你哪里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自然更没有什么快乐。”   宁缺把朴刀当作拐杖,扶着虚弱的身躯,艰难地站起,看着夏侯说道:“书院不是明宗,我也不是你。”   没有深入了解书院的人,根本无法了解书院、尤其是夫子对魔宗的真实态度,宁缺从来不担心自己变成故事里那些男主角。   “书院确实不是明宗,以夫子的胸襟,哪里会在意自己的弟子修行什么,不过你也确实不是我,你根本……就不是人。”   夏侯眼瞳里的光芒,本来已经黯淡的像随时会被寒风冷死的萤火虫,这时候却变得明亮起来,厉声说道:“你是冥王的儿子!”   十五年前,光明神座认为冥王之子降生在宣威将军府,西陵神殿指使夏侯进行清洗,于是才有后来这么多故事以及今夜这场血战。   夏侯在临死之际,回思着今夜这场战斗里的那些疑惑,那些没有到场却通过宁缺到了现场的死去的前人,越来越坚信这个判断。   他看着宁缺诡异地笑了起来,怨毒诅咒说道:“昊天在上,你这个冥王的儿子总有一天会像我一样被昊天神辉烧成灰烬。”   “我是冥王之子,大概让你更能接受死在我手中这个事实……不过很遗憾的是,我和冥王没有任何关系。”   宁缺说道:“而且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死去,都会被昊天神辉烧成灰烬,所以你的诅咒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你真不是冥王之子?”   夏侯喃喃说道:“你不是冥王之子,怎么可能那么小便逃出长安城?如果你不是冥王之子,怎么可能越境击败我,我今天怎么会死?”   他的脸颊就像株被雷电劈开的枯柳树,皱到了极点,满是不解不甘的情绪,如果宁缺不是冥王之子,怎么可能拥有这等大气运,这样不可思议的机缘,能够越境挑战杀死强大的自己?   不可一世,暴戾霸蛮数十年的夏侯大将军,在临死之前看上去就像在村口喷着唾沫寻找昨夜踹开寡妇门被踹开的小贼的老头儿。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宁缺,痛苦地说道:“我不想死。”   宁缺说道:“我想你死。”   没有人想死。   大多数人类非正常死亡,都是因为世间有别的人非常想他去死。   夏侯不想死,他想活着,继续拥有荣光与力量。   宁缺非常想他去死,想的掏心挖肺,殚精竭虑,肝肠寸断,度日如年十五年。   所以夏侯死了。   夏侯依旧魁梧如山的身躯直挺挺向后倒去,把周遭那些如雾般的热汽排开,轰的一声落入湖中,溅起无数水花。   寒冷湖水的最上层,已经被昊天神辉烧至沸腾,不停咕咕翻滚着,看上去像是燕境山谷里的温泉,又像是一大锅清汤。   夏侯的身体飘在沸腾的湖水中,双目圆睁,满是血污的脸上还能看到一丝疑惑以及淡淡不甘,瘦削的脸颊皮肤渐趋诡异的熟红。   很多年前在岷山脚下的军营里,魔宗前代圣女慕容琳霜跳了一曲天魔舞,天下震惊,西陵神殿强者云集,山川里剑光纵横,夏侯没有任何犹豫,亲手烹杀了她,毅然叛出魔宗投身昊天道门。   那是夏侯生命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只是大概他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到,当他死后也会被沸腾的水烹煮,就如同当年那个女人。   如果真有天道,那么这便是所谓循环吧。   ……   ……   看着夏侯的尸体在翻腾不安的湖水里起伏,宁缺忽然说道:“谁说羊杂一定要冬至吃?谁说没有枪头就捅不死人?”   这是秋天的时候,他在羊杂锅边对叶红鱼说的一句话,叶红鱼听懂了前一句,却始终听不懂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冬至,正是吃羊杂汤的时间——雪湖之上此时尽是温热潮湿的水汽,站在湖面上便仿佛站在羊杂锅旁,又像是红袖招院子里的蒸汽搓澡房——宁缺复仇杀死的第一个人:御史张贻琦便是死在那处。   宁缺这时候感觉很温暖,很平静,很放松,就像是在澡房里蒸的毛孔全部舒张,然后伴着香菜腐乳酱吃了一大锅羊杂。   “谁说门房的儿子就不能报仇?谁说洞玄就不能越境杀了知命?”   他转身向着雁鸣湖南岸走去,偶尔抬起手臂擦一擦脸,不知道是要擦掉脸上的灰尘还是泪水,脸尤其是眼角变得很红。   桑桑已经下了山崖,来到了雪湖上,瘦弱的身躯此时本来就极虚弱,还要拿着大黑伞,拖着沉重的箭匣,显得越发吃力。   看着前方疏雪里的人影,两个人同时加快了脚步,待相遇时,看着彼此那张熟悉的脸,心情复杂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宁缺把桑桑搂进怀里,他搂的很有用力,两个人的脸挤的有些变形,带着泪痕,看上去有些滑稽。   宁缺的脸有些发红,有些发烫,桑桑的脸很苍白,很冰凉,两个人的脸贴在一起,彼此都很舒服,然后平静。   ……   ……   湖西岸的桥畔,陈皮皮松开一直紧握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栏杆,栏杆上出现一道血印,先前观战时太替宁缺担心,他竟紧张地把手掐破了。   唐小棠看了一眼桥那头飘飘的青色衣袂,牵起陈皮皮的手,走出栈桥,向着雪湖上拥抱在一起的二人走去。   叶红鱼站在木桥上,看着雪湖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然后她闭上眼睛,漂亮的细眉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么。   皇宫雪殿里,皇后娘娘面无表情站在门槛处。   她温婉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皇帝从身后轻轻揽住她,想要给她一些安慰,她眼中的泪水淌出来的越来越多,想要挣开他的怀抱。   皇帝陛下抱的很紧,很用力,皇后娘娘愤怒地挣扎着,终究是未能挣开,这自然不是因为她悲伤过盛、没有力气的原因——她回身投进丈夫温暖的怀抱,无声的纵情哭泣,不一时龙袍前襟尽湿。   殿外雪亭下,国师李青山神情复杂望着南方的雁鸣湖方向,黄杨大师收回落在古钟上的手掌,钟声渐渐停歇。   整座长安城安静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雁鸣湖东岸的冬林里,蝉鸣骤然间再次响起,声声凄厉,却透着无比的愉悦欢喜。 第二百九十三章 雪墙同门,冬林死敌   雪湖上火光渐熄,寒意渐起。   唐小棠走到宁缺身后,放开陈皮皮的手,忽然啪的一声跪了下来,膝头溅起两蓬小雪,然后重重叩了一个首。   陈皮皮微惊。   唐小棠声音微颤说道:“感谢小师叔替明宗清理门户。”   宁缺没有侧身避让,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大礼,他很清楚如今世间已然凋蔽的魔宗,对小师叔敬且畏之,但真正恨之入骨的却是夏侯这个叛徒,如果不让唐小棠跪,她根本无法释放此时心中的复杂情绪。   更何况莲生的意识碎片在他识海里,他这算是代莲生受后辈一辈,只是他看着雪湖安静的夜色,说道:“湖旁有很多人,你这一跪,只怕有些麻烦。”   唐小棠站起身来,陈皮皮把她额头上的冰雪擦掉,看着上面的红肿,不由有些心疼,听着宁缺的话,应道:“在长安城里怕什么麻烦。”   今日与夏侯一战,从始至终都没有受到任何猜想中的干扰,宁缺当然很清楚,这必然是书院在其中起了作用,听着陈皮皮这话,不由笑了起来,心中陡然生出一片豪情,这里是长安,我们是书院弟子,那便没有麻烦。   只是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   累积了十五年的仇恨与杀意,随着夏侯的尸体堕入湖中,便尽数释放了出去,就如同那些沸腾湖水喷吐的水雾那般,一般的人在极大愉悦与兴奋感伤之后,大概都会感觉有些空虚和惘然,甚至会不知所措。   如果宁缺还是渭城的那个宁缺,想必他也会陷入这种精神状态——杀死夏侯之后,似乎便把这辈子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做,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但现在不一样,他在长安城里有家,临四十七巷的老笔斋不方便回,雁鸣湖畔还有一大片宅子,虽说已然断井颓垣,还是能住人的。再说长安城南有书院,总可以在后山里寻到一间属于自己和桑桑的草屋。   “先回家吧。”   宁缺和桑桑互相搀着,向湖北岸那片火光早熄的宅院走去,然而主仆二人今日虽然没有受重伤,损耗却是极为严重,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此时心神一松,双腿便如灌铅一般,始一迈步便险些跌倒。   陈皮皮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宁缺的胳膊,有些恼火地教训说道:“桑桑今夜如此辛苦,你还指望她能扶得动你?求我一声会死?”   宁缺说道:“你不要表现的太紧张我,夏侯怎么说都是道门客卿,这要传回西陵或是知守观,将来对你总是不好。”   “我又没有想过要做一个胖道士。”   陈皮皮极不耐烦地说道,然后抓着他的胳膊用力一提,把他背到了自己的身上,向湖岸方向走去,唐小棠扶着桑桑跟在后面。   安静的雪湖上,不时响起咯吱咯吱的压雪之声。   ……   ……   晨光渐至。   今夜不知有多少人围湖而观,人们看着雪湖上的那两道脚印,看着脚印前方的人,看着被陈皮皮背着的宁缺和被扶着的不起眼的小侍女,心情异常复杂,总觉得自己看到的并非真实。   洞玄上境的宁缺在小侍女的帮助下,杀死了武道巅峰强者、霸道不可一世的夏侯大将军,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哪怕宁缺是夫子的弟子,这种事情依然不可能发生,因为……这是一场公正的正面战斗。   高境界的修行者死在低境界的对手手中,不常见但也不算稀有,因为战斗向来无常理,暗杀下药陷井之类的手段,有时候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洞玄境的修行者死在普通人刺客手中的事例也不是一件两件,但这种情况极少会发生在正面的战斗中,因为那是绝对的实力的比拼。   尤其是对于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而言,下境的修行者,想要在公平的正面战斗中击败他,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知天命乃是修行的一道大门槛,越过这道门槛,便离红尘骤远。   在修行界的记裁里,除了强大的军队可以用无尽铁骑配合地势及精妙的战术,可以堆死知命境的大强者,从来没有出现过越境挑战知命强者成功的事情,传闻中轲浩然曾经做到过,但是那场战斗没有任何观众,人们只知道那名知命境的强者死了,还是洞玄境的轲先生骑着小黑驴悠悠地继续前行。   这也就意味着,宁缺和夏侯的凛冬之湖一战,是无数年来第一次有观众、能够被证明的知命层级越境杀,这必将被记载入西陵教典。   在这场战斗里,宁缺做了很多准备甚至可以说是陷井,但他本来便是符师,所以没有任何人对他的战斗方式有疑问,观战的人们只是震撼于,这名书院最小的弟子在战斗中所施展出来的那些手段。   无论是那场符的风暴,还是元十三箭与神秘的莲田雷鸣,宁缺所施展出来的手段发挥了外人无法理解的效果,显得那般强大,虽然他的境界还在洞玄境,但这些手段却实实在在有了知命境的威力。   最后桑桑在崖畔大放光明,更是令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今夜长安城里很多观战者要比宁缺强大,但他们依然受到了极强烈地震撼,尤其是站在西岸木桥上的叶红鱼,她所受到的震撼最大。   当今世间,道佛魔三宗以及书院里,她向来是年轻一代里的最强者,无论是隆庆皇子或是观海僧,哪怕是唐小棠,都不可能掠去她一丝风采。然而今夜看到宁缺和桑桑的表现,她忽然有了一些别的想法,于是她闭着眼睛沉默思考,睫毛在夜风里微颤,似乎通过这场战斗悟明了一些道理。   ……   ……   积雪的城墙上,叶苏看着远处雁鸣湖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书院果然很强,这个家伙也很强。”   观战一夜,看着湖上雷霆大动,风雪飘舞,铁箭铁莲铁枪铁刀伴着气息撞击不断,叶苏对宁缺的看法在不停地做着调整改变。   最开始时,宁缺在他眼中就是个普通人,后来变成不错,最后变成非常不错,然而当宁缺最终真的成功杀死夏侯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看法依然不够准确,他甚至不想再隐瞒自己对那个家伙的佩服和欣赏。   如今的宁缺当然不可能是他这个知守观传人的对手,只不过如此年轻,便在这等不可能的情况下强杀夏侯,如果再在书院学习数年,再受夫子几番教诲,谁能断定宁缺将来究竟会攀到怎样的一个高度?   难道世间会真的再出现一位轲先生?   夏侯的死对叶苏的心情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就算书院再出一位轲浩然,对他而言也只是多了位值得敬佩的对手,反而会让他感到欣慰,最重要的是,他不认为宁缺会变成第二个轲先生。   他转身看着大师兄,说道:“到现在,你还不能确定?”   大师兄问道:“西陵神殿当年便说过那是妄断,你为何坚持这等说法。”   “我说过,我相信光明神座可能是错断,但绝对不会妄断。当年老师或许是判断出林光远之子不可能是冥王之子,才会认为光明神座犯了大错,神殿才会向唐国认错,可如果光明的推论是对的,冥王之子觉醒时确实是在将军府里,那么不是林光远之子,会是谁?”   叶苏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很清楚会是谁。”   大师兄说道:“没有证据,便没有道理。”   叶苏说道:“所有的人都死了,宁缺还活着,这便是证据。”   大师兄没有说话。   叶苏的这句话很简单,似乎没有道理,但却无法反驳。   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活下来,在看着必然要死的情况下都能活下来,如果不是有昊天庇佑的神子,那么便只能是故事的男主角。   那道黑线降临人间十五年,这个故事已经开始了十五年,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演变,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便是冥王之子。   叶苏认为,宁缺便是冥王之子。   东方远处隐隐有晨光出现,城墙上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师兄说道:“老师曾经说过,对于天穹之上的存在,如果我们无法确信其是否存在,那么我们应该保持精神上的敬畏或警惕,但在现世的生活里却不做任何理会,这才是相处之道。”   然后他看着叶苏说道:“我不能确定宁缺是不是冥王之子,我相信他不是,但我很确定他是我书院的小师弟。”   叶苏静静思忖着夫子的那段话。   片刻后他望着雁鸣湖畔的冬林,淡然说道:“没有证据,没有天谕,即便道门有所疑虑,也不会对宁缺做什么,这番话,我想那个哑巴更需要听到,不过我很怀疑,已经不能说话的他,能不能听到这些。”   哑巴不是真的哑巴,自然不会真的是个聋子,所谓能不能听到,说的便是想不想听到,愿不愿意相信书院的话。   大师兄看着那片冬林,想着那位以坚毅著称的佛宗行走,眉宇间现出淡淡的忧色,那位佛宗行走明显也是因为冥王之子的传言来到长安,既然敢露了行藏,自然不惮于承受书院的压力也要对宁缺不利。   对那名哑巴僧人,他确实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因为正如他经常重复却没有人相信的那样——大师兄真的不擅长打架。   叶苏看着那片幽静的夜林,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因为在先前的战斗中,那个哑巴僧人始终没有出手,他总觉得那片林子里还有人。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避开他和书院大先生的目光?   便在这时,湖畔那片冬林骤然起了一阵狂风,随风而起的是一大片令人闻之欲泪的凄切蝉声,然而那些蝉声却又显得那般愉悦。   听着蝉声,叶苏脸色骤然间变得极为苍白。   不是恐惧,而是凝重,是遇着此生最强大敌人的动容。   只听得一声极清亮的啸声。   他身后背着的那把木剑也随之尖啸,倏然出鞘!   剑若一道光线,飞离城墙,刺破黎明前的最后那抹夜色,向着那片冬林刺去。   紧接着,叶苏从城墙上跳下,晨风中素衫衣袂微振,随剑而去,身法神妙难以形容,宛若风中一片薄雪,竟似比飞剑的速度也不稍慢。 第二百九十四章 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想法   晨光熹微,冬林乍乱,一道飞剑自雪湖疾飞而至,在残雪凋树间高速飞舞,伴着嗤嗤的啸鸣,寻找着蝉鸣发声之所在。   片刻后,叶苏掠进林中,素衫轻振,右手轻招,飞剑从远处鸣啸而回,落入手中,然后插入背后的剑鞘里。   蝉鸣已经停歇,那个人也不知去了何处,寒冷的冬林里,只剩下被雪覆着的哑巴僧人以及地上清河郡供奉的尸首。   叶苏望向东方朝阳起处,只见林中晨雾漫着光线,仿佛薄至透明的蝉翼,眉头缓缓挑起,面上现出前所未有的沉重。   踏雪声起,大师兄从林外缓缓走来,站在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向那处望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落雪声起,哑巴僧人身上如盔甲般的积雪迸裂而堕,露出身上那件朴素的木棉袈裟,然后他缓缓站起,向大师兄与叶苏合什见礼。   大师兄看着僧人眉宇间的残雪,想着这位佛宗行走的来意,眉头不由微微一蹙,说道:“欢迎七念大师来长安宣佛。”   悬空寺天下行走今次入长安城的目的,是要观察宁缺这个传说中的冥王之子,本来便没有存着任何慈悲之意,书院大师兄自然不可能真的欢迎,至于这句话最后宣佛二字,便表示的清清楚楚。   七念神情宁静,眉宇间的残雪仿佛那里的坚毅情思一般,听着大师兄隐有所指的言语,没有做任何反应。   “昨夜冬湖一战,你始终在冬林里沉默,没有出手,我一直有些奇怪,还以为是书院来了哪位先生,却没有想到是那人来了……你修行闭口禅已有十五年,难道居然还不能把那个暂留数步?”   叶苏看着七念问道,脸上的神情极为沉重,透着几分冷峻。   在书院小师叔天诛之后,道门在世间最大的敌人便是那位二十三年蝉,偏生那位魔宗宗主神秘到了极点,以西陵神殿在世间如此大的威势和影响,居然数十年来没有探听到此人任何行踪。   谁也没有想到,当世间风云汇聚长安城之时,雁鸣湖畔却是响起了蝉鸣,这个世间最神秘的人,再一次降临在人世间。   西陵神殿知道这个消息后,必然会大为震惊,动用所有的力量去搜寻那片蝉声的去向,叶苏身为知守观传人,更是警惕到了极点。   七念修行闭口禅十五年,功力深厚至极,一朝开口必然佛音响彻人间,然而昨夜面对二十三年蝉凄切的寒蝉鸣响,面对那人无声无息却寒冷沏骨的压制,他始终没有开口,因为他不能确信自己开口便能胜过那人。   所以他此时也没有回答叶苏的问题。   叶苏知道哑巴僧人的性情,见他不开口说话,便知道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有关二十三年蝉的消息。   他转身看着大师兄,说道:“这里是长安。”   言语很简单,意思也很清楚:这里不是西陵,也不是悬空寺,而是大唐的长安城,是你们书院的地盘,魔宗宗主随意到来然后离开,这是对书院的挑衅,那么这时候至少书院应该给个说法才是。   大师兄说道:“这些年来,那人一直对夏侯大将军动手,已经给足了书院面子,这次我也没有想到他会出山。”   叶苏看着倒毙在雪地里的清河郡供奉,忽然抬手指向他颈间那片薄如蝉翼的片雪,说道:“他在长安城里杀了你,大先生莫非不想代书院执行唐律。”   大师兄叹了口气,说道:“书院确实讲究唐律第一,但律法一事终究是要看执行者的能力范畴,唐律只能约束那些我们唐人有能力约束的人,无论朝廷还是书院对此人都无办法,这件事情总不能请老师出山。”   叶苏很是不解,按照他的想法,即便夫子不问世事多年,但二十三年蝉重现人间这是何等样的大事,难道这样还不够资格惊动夫子?   没有人再说话,或者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位神秘出现又消失的二十三年蝉,让书院道门佛宗最了不起的三个人下意识里沉默起来。   晨光渐盛,冬林里的雪雾微粒缓慢飞舞在光线里,依旧像一双面积极大的蝉翼,只不过比先前看时要淡了很多。   叶苏看着晨光中的雪雾,看着这双蝉翼,忽然神情微变。   昨夜他与大师兄一直在城墙上注视着雁鸣湖,却始终没有发现冬林里的动静,要知道二十三年蝉在冬林里面对的并不是一般人,而是七念这个佛法无碍的强者,那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魔宗被修行正道所不容,是因为魔道修行妄图代替昊天的规则,吸纳吞噬自然里的天地元气,在体内开筑一个新的世界。   那位魔宗宗主,难道竟然已经超越了这个层次,轻挥薄若透明的蝉翼,便能覆盖住昊天的光辉,在自然里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世界?   如此方能说明,湖畔冬林里的动静,能够瞒过他和书院大先生的双眼,能够让周遭湖崖里的人们完全没有任何察觉。   二十三年蝉,竟然强大若斯!   想到此点,叶苏脸色微显苍白,紧接着他又觉得好生疑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哪里不对,默默感知着雪林里残留的那些气息,陷入了沉默。   就在叶苏沉默的时候,大师兄与七念进行了一番谈话,七念是个哑巴,那么谈话自然便是单方面的,更像是某种温和平静却不容质疑的宣告,这番谈话的具体内容无人知晓,但想来总与宁缺有各种各样的关系。   ……   ……   雪桥下方,羽林军将士们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一夜未眠未休并不会让他们太难过,然而被一个人堵了整整一夜,听着远处湖面上传来的声音却无法参与战斗,这一点让他们感到羞辱,于是容易疲惫。   许世走上雪桥,在二师兄身前转身,扶着积雪的栏杆,望着桥下冰实的河水,说道:“难道我真的老了?”   二师兄缓缓站起身来,轻柔而极细致地掸掉身上每一片残雪,保证自己的院服之上没有任何皱纹,然后说道:“你本来就老了。”   许世没有动怒,淡然道:“书院果然是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地方,宁缺做到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但难道你以为这真是公平的?”   二师兄走到他身旁,望向桥下。   一夜骤风吹拂,冰面上的积雪被堆至两岸,冰面隐约可以照出人影以及别的,他对着冰面上的影子调整头顶高冠的位置,确认没有一丝一毫的偏斜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容质疑说道:“我做事最为公平。”   许世脸上的皱纹极深,被晨风吹着老态毕现,声音微哑说道:“君陌行事有古君子之风,整个世间没有任何人敢怀疑你,然则昨夜冬湖一战,宁缺靠他那位小侍女对夏侯完成了致命一击,以二击一,何谓公平?”   二师兄说道:“我小师弟是符师,在修行界的规矩里,挑战决斗之时,当然可以拥有近侍,这件事情没有任何问题。”   许世想着昨夜雁鸣湖山崖间的大光明,想着湖上雷鸣般的刀器相交之声,蹙眉说道:“宁缺哪里又是单纯的符师,桑桑姑娘乃是光明大神官唯一的传人,又哪里是什么近侍?”   二师兄说道:“符师便是符师。小师弟哪怕符武双修还兼通神术道法,他如果说自己是符师,那便是符师,至于桑桑,就算她将来成了西陵的光明大神官,她想做小师弟的近侍,便可以是近侍。”   许世脸色微沉说道:“原来君陌也会强辞夺理。”   “我在世间最看得的便是道理礼数,既然如此,自然要擅于用各种手段让道理站在我这一边,莫说强辞便是强打也成。”   二师兄漠然说道:“当初月轮国的道石僧便有近侍武僧,是你们军部核发的挑战文书,是你们军部提供的地址消息,那时候你们没说不公平,便永远不要说,不然书院不介意向军方请教一下到底什么才是公平。”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雪桥那头走去,头顶高高的冠帽,被晨光映出极长的影子,仿佛要深深刻进桥面的深雪里。   许世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沉默不语。   那个盘膝坐在雪桥上的人走了,于是雪桥便通了,一日一夜间,他没有在雪桥上看风景,只是把自己变成一幅风景画,无人敢在上面落笔。   一名军官走到许世身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许世声音微哑说道:“夏侯将军于国有功,自然要好好收敛,至于后事,自然有宫里安排,军部做好准备便是。”   ……   ……   此时的皇宫里,气氛异常压抑紧张,雪殿四周没有任何太监宫女,所以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听到皇后娘娘的哭泣声,这极少数人也是除了书院之外,知道皇后与夏侯之间兄妹关系的人。   距离皇宫不远的公主府内,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情形,在那位腋下夹着黄油纸伞的道人报信离开后,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欢庆气氛夹杂着些许震惊惘然的情思,开始在雨廊露台间弥漫开来。   李渔抚着微微起伏的胸口,看着身前那盏清茶,用了极大的意志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宁缺居然真的战胜了夏侯!这件事情所带来的极大好处,便是冷静如她也感觉到有些眩晕,而宁缺还活着也让她骤然放松下来。   李珲圆坐在她的身旁,神情有些惘然,他当然知道夏侯被杀死,对自己是件好事,但却无法理解姐姐和谋士们为何会如此狂喜,皇后在军方少了支援,难道就能确定一切?整整一夜未睡的他,这时候只想去睡觉。   李渔挥手让谋士们退下,却没有让他离开。   房间里一片安静。   她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清亮的眼眸渐显湿润,声音微颤说道:“今天之后,将来我大唐的皇位……是弟弟你的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论剑   听着李渔的这句话,李珲圆大感震惊,身为皇子,又不是不学无术之人,他自然清楚夏侯的死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但他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姐姐此时会如此笃定皇位便是自己的。   李渔看着满脸惘然的弟弟,想着自从母后去世后,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想着这些年自己为了弟弟的皇位所做的努力与牺牲,不由百感交集,说道:“宁缺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夏侯死在他的手中,那个女人难道还能和书院亲近?即便她再如何虚伪能忍,书院也不可能再倾向她,这条无形的沟壑出现在书院和她之间,那么她的儿子还怎么能当皇帝?”   李珲圆终于醒过神来,是啊,如果没有书院的支持,父皇就算再宠爱那个小兔崽子,只怕也不敢轻易把帝国交给皇后一方。   一念及此,年轻的皇子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紧紧握着拳头,眼眸里满是兴奋的神情,甚至还带上了些狰狞的神采。   李珲圆又想起先前何明池通知的另一椿消息,略显苦恼说道:“清河郡三供奉死在长安,不知道那边的人会有什么反应。”   李渔眉头眉蹙,也觉得这件事情有些麻烦,这些年来,清河郡大姓给予了她大量的金钱支持,她在朝堂上能够相对轻松收拢那些朝臣,幕后也有清河郡的帮助,如今对方的老祖宗却暴死在长安城,不知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   ……   雁鸣湖畔的宅院在昨夜的大战中遭受了极严重的破坏,梁断墙摧,满地狼籍,到处破乱不堪,只有偏僻的别院保存的相对完好。   宁缺和桑桑回到了别院里,在陈皮皮和唐小棠的照顾下沐浴敷药,随意吃了些食物便开始休息,然后沉沉睡去。   湖畔坊巷里的警戒已经解除,除了长安府的衙役在宅院外维持秩序,禁止市民前来看热闹之外,没有什么更多的管制。   鱼龙帮众在齐四爷的命令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雁鸣湖畔,开始清理整修宅院,只是宅院破坏的太严重,明显不是两三天便能做完的事情。   战前被宁缺遣散的丫环管事们,也陆续回到了宅院,看着满地狼籍,众人不免有些担惊受怕,甚至有人想要离开,只不过他们十年身契都在学士府里,当曾静大学士夫妇去看女儿之后,众人便老实了下来。   既然有了下人照顾,陈皮皮便和唐小棠回了书院,如今长安城并不太平,尤其是道佛两宗的天下行走都在,需要更谨慎一些。   傍晚时分,别院幽静,院外隐隐传来清理瓦砾和废墟的声音,叶红鱼也回到了湖畔的宅院,她站在门槛外,看着床上正在酣睡的主仆二人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就如以前数月一般。   ……   ……   冬湖一战,宁缺和桑桑都没有受太重的伤,直到最后夏侯使出了铁枪,他们才开始流血,但是这场看似完胜的战斗,对他们的精神与身体依然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宁缺在施放宅院里的符风暴,引发莲田里的爆炸以及射出十三枝符箭之后,识海里的念力,甚至体内所有的浩然气都完全枯竭。   而桑桑最后在山崖上大放光明,更是近乎于燃烧本质生命的手段,小楼之中光明尽逝只余黑暗,她的身体寒冷的像块冰。   宁缺很担心她体内的虚寒之症复发,睡前把她搂进怀里,就如当年一样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的身体,只是右臂因为符箭的反噬受伤严重,他又不习惯用左臂,所以只是轻轻抱着,不紧却依然很暖。   第二天清晨桑桑便醒了,但她不知道是受了风寒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头痛的厉害,浑身泛力,根本无法起身,宁缺也是虚弱到了极点,一把将她拖回被窝里压着,让丫环们端食递水,不允许她起床做家务。   一躺便是三天三夜,宁缺精神渐好,从床上爬起,借着晨光入园,找到朴刀,便开始挥舞劈砍,只闻刀声呼啸,只见寒芒欺雪。   忽然间,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停了下来,站在冬园中央,身体显得有些僵硬,看着手中的朴刀沉默了很长时间。   过去的这些年里,只要没有什么突发事件,他每天清晨起床在桑桑的服侍下洗漱进食后,便会开始练功,无论刀法箭术还是冥想,从来没有半点懈怠,因为他始终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更有复仇的压力。   今天清晨,似乎和过去那些寻常无奇的清晨一样。   但事实上这个清晨与过往有很大的不同——他现在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生命,而且……夏侯已经死了。   夏侯都已经死了,那还练刀做什么?   宁缺握着沉重的朴刀,沉默站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继续开始挥动刀锋,每一刀都是那样的简洁凛厉,每个动作都是那般的一丝不苟。   想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练刀,那么便暂时不要去想,正如他曾经对大师兄说过的那样,这些事情便是他曾经的所有世界,所有的风景,一时半会间,他根本无法摆脱习惯的强大力量,也不想摆脱。   接下来的这些冬日里,雁鸣湖畔的宅院,被鱼龙帮征募的工匠渐渐修复,自然花了一大笔银钱,为了把这笔帐目填平,宁缺不得不提前动用了朝小树在西城赌坊留给自己的分红,并且预支到了后年。   宁缺和桑桑哪里都没有去,一直停留在宅院里,也许是对如今恬静且无目标的生活有些不适应,也许是冬湖一战留下的伤势并没有真正痊愈,总之两个人的精神都不是很好,显得有些恹恹的。   这种恹恹并不是文人在雪湖旁伤春悲秋叹冬的情绪,只是极度放松后的极度疲惫,当然宁缺依然保持了极高的警惕,虽说冬湖之战是场公平的决斗,但夏侯毕竟是帝国大将军,在军队里在朝堂上有无数同僚友朋,如今死在他的手中,谁知道长安城里会不会有什么暗浪正在翻涌。   他在宫门前承认自己不是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儿子,陛下的特赦旨意自然也不算数,朝廷还会继续调查那些谋杀案吗?近十位大唐官员或大将惨死在他手中,奉行唐律第一的帝国会一直保持着沉默?   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宁缺的意料。   夏侯的葬礼隆重却又沉默地举行完毕,镇军大将军封府,将军府里的所有人,包括两位夏侯公子踏上了归乡的旅程。   没有任何人提起那些命案,包括过往最强硬的军方,如今也变得异常平静,除了曾静大学士夫妇来过两次,朝廷竟是没有任何人踏入雁鸣湖畔的宅院,就仿佛前些天皇宫前没有那场对峙,冬湖上没有那场惨烈的战斗,仿佛长安城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在一个飘着微雪的清晨,叶红鱼也离开了雁鸣湖。宁缺和桑桑撑着大黑伞送她来到院门处,他看着修葺一新的院门,回想起那个雨天里的画面,感慨说道:“真没有想过,居然会和你一起同居半年时间。”   叶红鱼说道:“这等浅陋的双关无聊话,以后少说为妙。”   “我以后争取能说出些高雅的无聊话。”   宁缺说道:“你得罪了裁决大神官才被迫逃离神殿,离开长安城之后,世间又哪里能够觅到一块净土?按照你当日的说法,叶苏根本不会理会神殿的事务,也不会理会你的生死,你难道不担心会被神殿杀死?”   叶红鱼说道:“生死是最私人的事情,也是人自身完全无法掌控的事情,不能寄希望于他人,哪怕是兄长,但我想自我掌控一下。”   “你是道门中人,我不与你做这种玄妙之辩。”   宁缺笑着回答道,然后伸手掸掉落在肩头上的一片薄雪,随着这个动作,他脸上那处极浅的小酒窝顿时清晰起来。   叶红鱼看着他脸上的浅窝,看着他的笑容,默然想着,怎样的人生才会让一个无耻冷血的家伙拥有如此美好的笑容?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她忽然说道。   宁缺微微一怔,问道:“什么事?”   叶红鱼说道:“在修道天赋上,我明明远胜于你,然而对那道纸剑的领悟却远不如你,我从西陵看到长安城,耗损了极大心神,才终于悟出十之八九,然而你当时只看了一夜,便能把剑意剑势拟的像模似样。”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你想出什么答案没有?”   叶红鱼说道:“那天在雪湖之上,你把大河剑意凝在刀上,刺进夏侯的身体,我当时看着那个画面,看着那道滔滔浊浪般的剑势,联系着你悲惨的一生,隐约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宁缺说道:“什么可能?”   叶红鱼说道:“纸剑的真义,不在薄至无间而无隙不入无人不杀,也不在于汪洋之水天下来的磅礴气势,而在于最简单的水流的道理……世间所有的水,都必然下流无法自溯,这便是绝然无回,也就是说自己觉得怎么做是正确的,便会怎么去做,在这方面,毫无疑问你是个强者。”   宁缺笑着说道:“原来是这种道理,我本来还以为你要说我这个人比较下流,所以能够悟通这种讲究下流的剑法。” 第二百九十六章 扫墓   宁缺看着叶红鱼,说道:“你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要离开长安。”   叶红鱼说道:“是的。”   宁缺说道:“那你还没有谢我。”   叶红鱼说道:“这是我的剑,应该你谢我。”   宁缺说道:“互不相谢。”   叶红鱼说道:“互不相欠。”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薄雪渐飞,青衣渐飘。   看着渐渐消失在风雪里的道门少女背影,宁缺沉默不语。   他他与道痴在荒原上是生死相见的敌人,在魔宗山门里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又在雁鸣湖畔宅院里相处半年,谈不上有多少情谊,但却熟悉习惯了彼此的存在,想着此一去她若能活下来,再相见时大概便会拔剑相见,或者自己或者她死去,一念及此不免有些唏嘘感慨。   他最后对桑桑说道:“我很佩服这个女人。”   ……   ……   因为宁缺与夏侯的冬湖一战,长安城来了很多强者,虽然知守观观主与悬空寺讲经首座这等不可知之地的大能没有出现,西陵神殿的掌教和大神官以及佛宗某些大德未曾到来,但场面已经足够震撼。   道佛两宗的天下行走,清河郡的供奉,都曾经出现在雁鸣湖畔,南晋剑阁虽然只派出了一个不起眼的使者,但谁都知道那代表着柳白的眼睛,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重现世间。   如此多的强者聚于长安城,最关心的当然是夏侯这名道门客卿长老的结局以及宁缺是冥王之子的那个传说,然而如果仔细琢磨,却能品咂出更多的意味,这似乎是世间修行界对书院一次谨慎的试探。   面对这种试探,书院没有做太多事情,只是二先生在雪桥上坐了一夜,大先生陪着叶苏聊了一夜,又与七念聊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件事情的结局是,宁缺以让整个修行界震惊方式,战胜了夏侯,二十三年蝉再次神秘的消失,悬空寺行走七念在听书院大师兄说了很长一段话后,在万雁塔里默思十日,离开了长安城。   这些事情再次证明了一个近乎真理的道理,书院不可撼动。   夏侯将军府上的人们离开了长安城,叶红鱼离开了长安城,又过了数日,便是叶苏也准备离开,于是书院大师兄前来相送。   叶苏看着修葺一新的小道观,想着那些黑瓦粗梁上可能落着自己的汗水,觉得有些愉悦,片刻后笑容渐敛,说道:“我还是不明白。”   大师兄知道他不解何事,微笑说道:“唐的拳头,柳白的剑,颜瑟的符纸,后山的刀箭,再加上桑桑这个光明神座的继承者,夏侯焉有不败之理……而且,他毕竟是我书院中人,岂能不胜?”   叶苏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大声笑了起来,说道:“书院中人,岂能不胜……好没道理的说法,好不讲理的气魄。”   笑声回荡在飘雪的街道上,这位骄傲的知守观传人在长安城内入世修行,在街坊破檐木梯与小道观废墟之前遇机缘,本已极为高妙的境界再获提升,最后听着这句关于书院的话却始明白一切缘自何处,自飘然而去。   ……   ……   确认长安城真的回复平静,再没有人尝试对书院进行试探,宁缺自然不会继续停留在湖畔的宅院里,他带着桑桑去了红袖招。   简大家叹息说道:“你越来越像他了。”   宁缺摇头说道:“我和小师叔没有想似的地方。”   简大家说道:“你没有见过你小师叔。”   “但我知道不像,因为小师叔是潇洒之人,而我永远无法潇洒地活着。”宁缺笑了起来,说道:“当然,以后我可以学习一下。”   然后二人离开红袖招,坐着黑色的马车出了朱雀门,沿着覆着残雪的笔直官道,来到城南那座大山前,直接驶入书院。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与夏侯决战之时,长安城里发生的那些事情的真相与细节,看似书院的师兄们没有出手相助,但他非常清楚,在那等艰险困难的局面下,师兄们肯定默默做了很多事情。   草庐里,他带着桑桑向大师兄和二师兄深深鞠躬致谢,然后再谢四师兄六师兄以及七师姐,谢的是符箭铁刀与湖畔的阵。   师兄师姐们平静而矜持又或者得意地受了宁缺的大礼,平日里最冷漠的二师兄,此时的神情竟是无比温和,想来宁缺这个小师弟能够战胜杀死夏侯,让他这个做师兄的也是深感与有荣焉。   三师姐余帘不在后山,如往常一样,在旧书楼东窗畔写着簪花小楷,神情宁静而专注,忽然间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窗外飘拂的雪花,微微一笑,抬手至唇边轻轻呵了口热气,觉得暖和了很多。   唐小棠是她的徒儿,今日没有什么功课,便在旧书楼上磨墨,此时小姑娘的手早就已经磨酸,但小脸上却依然满是甜美的笑容。   三师姐有些不解,问道:“什么事情如此开心?”   “哥哥一直想要杀死夏侯这个叛徒,听说在荒原上面为了杀他还受了重伤,知道这个消息,他肯定很高兴。”   唐小棠抬起手臂,擦掉幸福的泪水,看着老师用力点了点头,微笑说道:“如果宗主还活着,他也一定很开心。”   ……   ……   某天长安城的雪骤然变大,纷纷扬扬洒向城廓,暴烈的一塌糊涂,宁缺恰好定着那天去扫墓,只好顶着风雪出了城。   他和桑桑先去书院近处那片深草里的坟墓前,和师傅颜瑟说了些很没趣味的话,在坟前倒了一瓮新酒,又从怀里取出一条脂香犹存的亵衣,遮着风雪点燃烧了。   桑桑不安说道:“水珠儿姑娘会生气吧?”   宁缺说道:“你不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和桑桑坐着马车来到另一处墓地,循着侍卫处帮着查的地址,在如林般的墓碑里拐了很多弯,终于找到了小黑子的墓地。   宁缺轻轻拂去墓碑上的积雪,看着那个名字,带着愧疚之意说道:“当年小时候我们说好了,如果有人先死,谁杀死夏侯后就要把他的脑袋提到先死那人墓前祭拜,很抱歉我没有做到。”   “夏侯的尸体被军方的人从湖里捞起来后就封进了棺材里,我也不好意思破棺砍头,不过听说他样子很惨,看着就像锅里炖烂了的肉。”   说完这句有些恶心的话,宁缺愉快地笑了起来,然后从桑桑手中接过两截黝黑沉重的断枪,深深拍进墓冻土中,就如同是两柱长香。 第二百九十七章 新生、落石以及崖畔的春游   这几年里为了不引人注意,宁缺始终没有来祭过小黑子,如今大仇得报,朝廷就算知道他与小黑子的关系,也不用再担心。   血海深仇得报,应该先祭父母才是,然而当年血案之后,宁缺亲生父母林海和李三娘的遗体,经过道门简略祭奉之后,便烧成骨灰洒进了渭水,哪有墓地。   那么小黑子的墓地,便算作当年那些人的墓地吧。   风雪越来越大,桑桑撑开大黑伞,吃力地用两只手紧紧握着,遮在他的身后,宁缺蹲下,从怀中取出一张油纸烧掉。油纸上写着很多个名字,那些名字后面的人都已经死了,就如同这张油纸一般,化为青烟,瞬间被风雪吹散。   桑桑低声说道:“亲王殿下那里怎么办?”   宁缺看着雪地上滚动的焦黑纸灰,说道:“当年他只是动嘴,现在当不成亲王也算是付出了些代价,再看他两年吧。”   桑桑说道:“少爷你不是经常说要诛首恶?”   宁缺说道:“首恶是你老师,可他已经死了,先前在师傅墓旁看着他的墓地,我也曾想过要不要挖开来,不过还是算了吧。”   ……   ……   长安城笼罩在风雪中时,西陵神国的深山里依旧温暖如春,这与东面宋国堤外的海上暖流有一定关系,更因为这里本来就是昊天眷顾之地。   深山里那间简朴的道观外站着一名年轻男子,那男子容颜俊美无比,虽然颊间有几处醒目的伤痕,反而更添几分魅力。   石阶上的中年道人看着年轻男子说道:“隆庆皇子,你真坚持要进观苦修?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原来那名年轻男子便是隆庆皇子,只见他手掌间隐有茧痕及水锈之色,大概过往这些日子,都是在海上度过。   他恭谨说道:“既然是老师的吩咐,做弟子的不敢有任何违逆,只要能够看到天书,受再多的苦与折磨都无所谓。”   中年道士说道:“既然是观主的意思,自然没有谁会阻拦你,只是我必须提醒你,以你如今的境界,想要看天书,随时可能死去。”   隆庆平静说道:“师叔,我现在本来就是个死人。”   中年道士看着隆庆胸口间那朵黑色的桃花,想起雪崖宁缺一箭穿透此人胸膛的传言,明白了他这句话里所谓死人的意思,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走上石阶,便进入了道门的不可知之地知守观,隆庆虽然已经拜知守观观主为师,此时的心情却依然有些紧张。   道观深处湖畔,错落有致出现了七间金碧辉煌的草房,草房铺的是草,廉价寒酸,本不应该有任何庄严华贵之气,但此间草房上铺着的茅草,却是色如金玉,无视经年尘埃风雨,显得华美至极。   这种茅草天然具有极浓郁的天地元气,可御风雨阴寒气息,可以助人清心静意,在自然界里早已灭绝,可以说极为珍贵。   世间只有两处地方奢侈到用这种茅草盖屋,一处是湖畔负责存放七卷天书的草房,另一处则是书院后山夫子居住的那间四面透风的茅舍。   隆庆走进了第一间草房,看着沉香木案上封破如黑血的那本典籍,再也无法保持冷静,露在袖外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这本典籍便是天书第一卷:日字卷。   这也是以他目前的境界,唯一能够掀开的一卷天书。   隆庆缓缓掀开黑色的封皮,映入眼帘的第一页是雪白的一张纸,然后他翻开第二页,这张纸上写着柳白、君陌、唐……这些世间修行至强者的姓名,因为他心中早有预料,所以并不吃惊,只是默默想着,如果将来自己要攀登上修行道的最高峰,那么这些闪亮的名字都必须成为自己脚下的垫石。   隆庆继续翻看日字卷。   在这张纸的上方,他看到了书痴莫山山的名字,然后他在这张纸的最上端,看到了宁缺和叶红鱼的名字,这两个名字几乎完全平行,各有笔画破纸而出,似乎要刺进前面那页中。   看着这三个名字,隆庆的眼神变得极为怨毒,便是呼吸也变得粗重了很多,然而片刻之后,所有的情绪莫名消失,他的眼眸归于极端的平静,变得越来越明亮,就如同漆上了金泽的夜明珠,无比光明。   冬去春天,时日渐逝。   世间没有任何人知道,都以为已经死了的隆庆皇子,如今正在不可知之地知守观里潜心修行学习,他每日清晨醒来,便开始打扫前观,然后烹煮食物,预备生活用具送入后观,待忙碌完毕之后,才能去那七间草屋阅读天书。   第一天看过日字卷后,隆庆便再也没有翻开这卷天书,而是将自己的精神与意志,尽数投放在阅读第二卷天书上。   某日春意大盛,知守观内外野桃盛开。   脸色苍白的隆庆从第二间草屋里出来,手里紧紧握着染着血的毛巾,正准备去湖畔冥想休养片刻,忽然间心有所感,停下了脚步。   他走进第一间草屋,神情凝重地翻开了日字卷。   那页纸上,宁缺二字的墨色越来越浓,越来越稠,仿佛血一般将要渗进纸里,莫山山的名字则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来到了纸张的最上方,两个山字的中间一竖有若棱角鲜明的石柱,似乎随时会把这张纸给撑破。   隆庆脸色愈发苍白,眼瞳骤缩如同幽幽的黑洞,令他感到无比震惊和愤怒的并不是眼见看到的画面,而是没有看到的画面。   他没有看到叶红鱼的名字。   叶红鱼的名字,已经去了别处。   ……   ……   深春里的桃山,虽然新植的桃花远不如传闻中那般艳夺天色,但树木繁茂,上方的神殿笼罩在森森绿意之中,显得无比肃穆。   青树相夹的石制神道上,一位少女缓缓走来,她梳着简单的道髻,穿着件青色道衣,那抹青色并不如何夺目,然而当道衣随着山风缓缓飘动时,神道旁的千年石树上的幽绿便尽皆失去了颜色。   梳着道髻的少女沿着漫长的神道,平静地向上行走,不多时便来到了广阔平坦的崖坪之上,她看着远处黑色的裁决神殿,微笑了起来。   神殿前方崖坪上,响起无数的惊呼。   “叶红鱼回来了!”   “这个女人怎么还敢回来!”   “道痴!快去通知神座!”   “司座大人,好久不见!”   缓步走来的道门少女,容颜美丽至极,气息则是朴素简单至极,而在众人的眼中,这却是他们所见过最可怕的画面。   神殿周围的神官和执事们,惊呼着四处散去,纷纷走避,那些无法及时退开的人们,惊恐万分地躬身让道,颤声问安不止。   去年春天,道痴叶红鱼离开了西陵神殿,然后她在长安城里住了一段时间,接着又消失无踪,然后在这个春天,她回来了。   ……   ……   前神殿骑兵统领陈八尺,被一道纸剑割瞎了双眼,然后被天谕大神官枯指轻敲便碎了口舌,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废人,但他毕竟是罗克敌统领的亲信,所以在极为现实的裁决司里依然能够活的很幸福。   如果说在石阶上天天哂太阳,也算是一种幸福的话。   叶红鱼走到裁决神殿石阶之下,看着衣着华贵,却像乞丐般躺在阳光里的陈八尺,平静说道:“你想过我还能回来吗?”   远处有很多神官执事都在朝着这边看,却没有任何人胆敢对叶红鱼动手,不是因为道痴积威犹存,而是因为去年天谕大神官回到桃山后,因为道痴离山一事大动雷霆,甚至还与裁决大神官有过一番无人知晓的较量。   陈八尺先前便听到了人们的惊呼,这时候听到叶红鱼的声音,终于确认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脸上满是恐惧。   他想要求饶,又想要警告叶红鱼这里是神殿之前,想用裁决神座以及罗克敌大统领的威名保住自己的性命,然而他现在说不出话来。   就算他能说话,叶红鱼也不准备听,她只是要进入裁决神殿,必然需要登上石阶,而这个人则刚好在石阶上晒太阳,所以她顺口说了一句。   说完这句话后,她从陈八尺身旁走过。   有春风徐来,拂乱神殿四周的古树林梢,吹皱了叶红鱼的道袖,青袖上出现一道极细微的皱褶,其形如剑。   无形道剑出。   陈八尺咽喉尽断,当场死亡。   叶红鱼没有回头,继续拾阶而上。   逾百名神官及执事走到神殿石阶之下,抬起头向上望去,看着那抹青衫在石阶上缓缓而上,脸上的神情异常震惊。   黑色肃杀的裁决神殿,极为高大庄严,与之相比,站在殿前的叶红鱼显得那般渺小,然而她没有任何停顿,就这样平静自然地走了进去。   如同回家一般。   当她走进裁决神殿后。   她不再渺小。   ……   ……   大河国都城某处宅院里,响起婴儿啼哭的声音。   院内丫环仆妇们来回忙碌着,脸上满是喜色。宅院的主人是位唐人,对于大河国人来说,本就是好事,而且这位主人性情温厚,与夫人感情深厚,待下人宽厚,那便是最好的主人了,今日主人有喜,她们也自高兴。   躺在床上的妇人脸色微白,额头上尽是汗珠,显得疲惫至极,然而看着丈夫怀抱里的婴儿,依然难掩激动,喃喃说道:“可惜是个女儿,下回我给老爷生个儿子。”   坐在床旁的中年男子抱着婴儿,看着妻子安慰道:“女儿最好不过,将来让她进墨池苑学书法清心雅性,若生个调皮捣蛋的小子,那可不好安排,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学会翻墙逾院,跟着那些江湖人混去。”   妇人嗔道:“哪有这样说话的道理?”   中年男子看着怀中的女婴,有些紧张说道:“怎么这么小一点?”   “刚生下来的孩子能有多大……”妇人忽然变得有些紧张,声音微颤说道:“老爷,秋天的时候我们真要回长安?”   中年男子微笑说道:“父亲年迈,如今我们有了子息,总要带回去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你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一切有我。”   妇人一向以为自己的男人是世上最能让人放心的人,听着这话便真的放下心来,开始思考别的事情,问道:“给孩子取个什么名?”   “回长安城后等父亲赐名吧。”   中年男人想着回了长安,皇帝陛下知道自己生了女儿,想来一定会抢着赐名,不由苦笑说道:“我们先取个小名便罢。”   “叫什么?”   “我们相识的村子里盛产南瓜,便叫小南瓜好不好?”   “……老爷说了算。”   ……   ……   呱呱坠地是形容新生命的诞生,一颗石头落到地上,有时候是形容事情定后所产生的放松情绪,在大河国都西方的莫干山里,有一方静湖,这方静湖便是大河国最著名的墨池,莫山山坐在墨池畔,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似乎准备扔进湖水里,又似乎准备放到身边,却始终犹豫未决。   在她身旁的地面上,已经零乱摆放着七八块石头,那些石头有圆有方,形状各异,摆放似乎毫无规律可言,然而却给人一种空虚到了极点的感觉,这种空虚就像是饿了五日之后的胃,又像是空空的酒囊。   夜风轻拂,莫山山细眉紧蹙,细而疏的睫毛轻轻眨动,原本微显圆润的双颊已然清减,更添几分美丽,但她此时苍白的脸颊上,没有任何自怜自艾的情思,只是无比专注,甚至因为思考而显得格外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终于把手中那块石头放了下去。   那块石头似乎随意地搁在地面上那七八块石头中间,然而就在这一刻,便发生了很奇妙的事情,就如同饿了数日的人忽然吃了一大桶硬米饭,又像是酒囊里被人扔进了一把小刀,强烈的棱角之意骤然笼罩墨池。   平静的湖面毫无来由出现了很多浪花,仿佛连湖水都感应到了那道横亘于天地间、堵塞在人心里的嶙峋意味。   莫山山看着身旁散乱的石头,知道自己终于成功地摆出了块垒阵的一部分,如湖般的眼眸愈发明亮,因为喜悦红唇紧抿如线。   就在此时,她想起自己在那封信里写的那段话。   “经历诸多事,我眼中河山已有新意,重逢那日,所书所写定然较今日更加壮阔,望你也多加努力,莫要令我失望。”   少女站起身来,望向遥远的北方,想着那个可恶的家伙,甜蜜却又骄傲微嘲说道:我已知命,你可让我失望?   ……   ……   似书院小师叔轲浩然以及莲生大师这等绝顶人物,早已风流散尽,只在世间留下些许痕迹,然而即便只是一些痕迹,便是极珍贵的财富。   当初在荒原深处天弃山脉里,宁缺、莫山山、叶红鱼三人相争相杀,先后进入魔宗山门,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看到了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布下的块垒大阵,他们看到了轲先生破块垒阵时留下的惊天剑痕,他们在魔宗山门里看到了轲浩然的留书,那场大战的痕迹,最关键的是他们看到了活着的莲生。   那是一次血腥的相逢,三名修行界年轻一代里的强者,在这等老妖物之前,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受了极大的摧残,进而也获得了极宝贵的经验。   这些经验在他们三人的精神世界里沉淀下来,然后逐渐开始释放,开始发挥作用,宁缺杀死了夏侯,莫山山落石入知命,叶红鱼勇敢地走进裁决神殿,都要拜魔宗山门之行所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是小师叔还是莲生,都没有真正死去,这两位绝世强者的衣钵,以一种新的方式在宁缺三人身上得到了传承。   站在书院后山绝壁间,看着远方的长安城,宁缺回忆起这两年来的遭逢,登旧书楼,登二层楼,悟符道,入荒原,继承浩然气,还有他以前根本无法想像的修行战斗,都是那般的令人感慨。   然后他想起夏侯死之前说的那番话,微微皱眉,觉得清湛春光笼罩着的长安城上空飘浮着看不见的黑云。   他认为自己不可能是冥王之子。虽然死过一次的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见过冥王,但那个冥王和这个世界传说的冥王明显不是一回事。   可如果自己不是冥王之子,光明大神官当年为什么要掀起这场腥风血雨?为什么佛宗也要派人来看自己甚至杀自己?   前路无法看清,不知道佛宗会不会就此平静,宁缺微微握拳,做了一个决定,秋天时的盂兰节会,他不会去参加。   便在这时,热闹的乐声和吵闹声,硬生生把他从唏嘘感慨以及警惕凝重之类高级情绪里拉了出来,把他拉回了春游的现场。   书院后山今日春游。   在夫子的组织下,没有哪个弟子胆敢不来,反正崖洞的禁制已经被解除,于是爱下棋的师兄便在洞里下棋,爱弹琴吹箫唱曲的师兄便在洞里高歌疾弹,爱绣花的继续绣花,爱看书的继续看书,爱写小楷的继续写小楷,爱聊天的继续聊天,爱扮孤独的继续扮孤独。   都是些很高雅的爱好,然而当这些爱好同时出现在崖洞里时,便顿时变得低俗起来,因为太过嘈杂,太像长安城里街头卖艺的场景。   今天真正辛苦的是桑桑,因为她要负责准备饮食,而且在陈皮皮的强烈要求下,熬了三大瓮鸡汤。   “少爷,赶紧喝了,这翁最鲜。”   桑桑端着碗鸡汤,悄悄走到崖畔,递到他的手里。   宁缺看着她微乱的头发,脸上沾着的草灰,不由有些心疼,恼怒说道:“陈皮皮尽瞎整,你居然也真听他的,鸡汤帖和鸡汤是一回事吗?鸡汤帖是卖了很多两银子,难道这鸡汤也就会变得珍贵很多?”   桑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实际上书院里的人们爱喝她炖的鸡汤,让她很开心。   她叮嘱道:“这鸡很好,很能出油,汤上浮着厚厚的一层,所以看着没热气,实际上极烫,一时半会儿凉不了,少爷你吹凉了再喝。”   桑桑自去草屋里准备凉拌菜,以及大蒸锅馒头。   大师兄从崖洞里走了出来,站到宁缺身旁,望向长安城的方向。   宁缺把碗递了过去,说道:“师兄,这是最鲜的一碗。”   大师兄笑了摇了摇头,犹豫片刻后说道:“师弟,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对,但它总在那里让我心有些发慌。”   宁缺说道:“师兄请讲。”   大师兄看着远处的长安城,微微皱眉问道:“十五年前,你在那间柴房里拿起刀时,有没有想过,将军的儿子其实也是无辜的。”   宁缺微微一怔,想了会儿后说道:“当时场面很混乱,我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不过事后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   然后他诚恳请教道:“师兄,如果当时是你处于这种情况,你会怎么选择?”   大师兄说道:“没有亲身经历,再如何动人的选择都也许只是虚假的煽情……不过如果是现在的我,我大概会选择什么都不做。”   宁缺知道大师兄说的是真心话,牺牲无辜者来换取自己的生存,大概真不是大师兄能够做出来的选择。   他说道:“师兄,你是仁人。”   他接着说道:“二师兄是志士,但我真的很难做一个仁人志士,我只是一个自私的人,只想着自己能够活下来。”   大师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老师曾经说过,自私是推动人类前进的最大动力,虽然我不是很理解这个说法,但想来一定有其道理,师弟你的选择不能说是错的,至少我没有资格说你是错的。”   “不是一定有其道理,而是很有道理。”   夫子走到崖畔,说道:“人生没有目的,只有过程,又哪里有什么是非?”   大师兄说道:“是非便是人之善念。”   夫子指着上方的湛蓝青天和几抹白云,说道:“你若飞的越高,在地上的人眼中的形象便越渺小,直至变为非人,你连人都不是了,哪里又有什么人之善念,若不需要有善念,哪里还有是非?”   大师兄摇头说道:“老师您错了。在游历途中,你时常对我说,离开人世每多寒,所以要停留在世间,那么便是要为人,既然为人,便是世间众生中一员,岂能没有是非善恶之观?”   宁缺大感吃惊。   夫子从来没有想到过最老实的大徒弟居然敢当面说自己错了,而且还搬出自己的言语来打自己的脸,气的胡须乱飘,怒瞪双目厉声斥道:   “李慢慢!你好大的胆子!”   大师兄神情紧张说道:“老师时常提醒我要多向君陌和小师弟学习,于是我才会有先前那番言语,老师若是不喜,我收回便是。”   宁缺在旁边听着,忍笑忍至腹痛,到此时真的再也无法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连连摆手说道:“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馒头好了没。”   夫子瞪了他一眼,说道:“都是你惹出来的事情,还想逃?”   说完这句话,他看见宁缺手里端着的那碗鸡汤,轻噫一声,赞叹说道:“油色晶莹,隐见汤色清而有蕴,真是一碗好汤。”   宁缺神情微僵。   夫子轻拂衣袖,便把这碗鸡汤从宁缺手里抢了过来,一口饮尽,面不改色。   宁缺震惊无语,心想老师果然好深厚的功力。   紧接着,夫子脸色骤变,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鸡汤全部喷了出去,衣襟上、胡须上尽是油水淋漓,看着好不狼狈。   “烫!”   夫子大怒痛呼,音调都有些变了。   桑桑正在雨廊下摘紫藤果,不解问道:“鸡汤要放糖吗?”   崖畔一阵笑声。   ……   ……   (第二卷 凛冬之湖 终) 第二卷 卷末闲唠   最后这章我是比较满意的,把前面的东西都拣了起来,由此往前延伸到入魔那个非常大的情节,现在回头看,大概更鲜明一些,任何世界的前代死去,后代成长,都会有传承这种东西,庆余年的北海卷讲的是权力的传承,这一卷里面有些部分也是讲的传承,但相对要更飘渺些,我想讲的是意志和精神的传承,虽然我没有这种东西,不代表故事里的人们不能有。   这一卷非常长,我仔细思考之后,确信确实有些情节是可以写的更简洁明快一些的,但当时在写的时候,真的很难控制,这些必然是回过头之后,才能得出的正确结论,不过我也一直在做修正,比如情节方面,有很多可以详写的地方,我在简写,比如对话方面,我现在的对话,就比以前要简单清晰很多,曾经说过有些朱雀记时代的感觉,确实是真的,那时候我写对话就是这么写的,我喜欢。   第二卷凛冬之湖之所以长,是因为讲的内容太多,荒人,战争,魔宗山门开启,天书明字卷,继承浩然气,莲生三十二,入魔,桑桑揭身世,继承光明,二人杀夏侯,各种重要人物纷纷登场,还要引出后面的大戏。   入魔和杀夏侯,是写的最长两段情节,当然是因为最重要,入魔时有过单章,讲过那里面除了入魔,更重要的是前代的故事背景,以及最关键的将夜这个故事的冲突的根本是什么。   杀夏侯当然也重要,这是宁缺前半生活着的最大目标,不过我想从书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人会认为夏侯是大BOSS,是的,这个故事里有很多BOSS,也可以说没有什么BOSS,我依然说过,这个故事我希望能够写的开心些,简单些,好看些,那么里面的兜转,我想尽可能地少用一些,简单的就是强大的,我经常说这种废话不是?   这个世界的大幕已经拉开,绝大部分角色已经粉墨登场,接下来便是要在这戏台上唱一出戏,唱不唱得好,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尽力写便是,下一卷的内容不便剧透,但我的想法是要尽量写的简明一些,把情节压缩一下,然后坚定地向前推进。   向大家诚实报告一声,虽然这些天我一直在焦虑地准备第三卷,但到此时,我连卷名都还没有想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起于燕北边寒碧蓝如腰的冬湖,中间是魔宗山门的大明湖,然后便是雁鸣湖,很切题,我很满意,希望明天能想出好的第三卷卷名。   漫长而艰难的第二卷结束,我很高兴,感觉完满,谢谢大家,希望大家都高兴,然后我们一起继续高兴下去。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章 春天的故事(上)   对国家而言,纪年就像是每个人的名字,不见得响亮,但一定要有,所以世间所有国度都有自己的纪年,而真正能够被民众记住,并且在日常生活中能够有效使用的纪年,千年以来便只有两种。   时光流逝,来到了大唐天启十六年,也就是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七年,在这一年的春天里,发生了很多故事。   道痴叶红鱼,在离开西陵神殿整整一年之后,终于回来了,她在无数惊恐目光的注视下,杀死了陈八尺,然后走进了黑色的裁决神殿。   在她踏进神殿的那一刻,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从大殿深处响起,巨大的声浪撞击着黑色巨石砌成的墙壁,粉碎成无数细碎而刺耳、有如锋利钢针般的存在,瞬间来到她的身前,笼罩住了她的身体。   “你是第一个叛离神殿,还敢回来的人,是来领受责罚的吗?”   如万根钢针般的威严声音,刺入耳膜,叶红鱼微微蹙眉,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神情漠然地望向神殿深处。   神殿深处有一道炫丽至极的珠帘,珠帘之后,隐约可以看到那座巨大的血色墨玉神座,可以看到神座上那个威严如海的身影。   如过往那些年一样,墨玉神座上响起的这道声音,激荡着冷酷的神威,俯瞰世间一切的轻蔑,今天甚至还带着一些嘲弄。   叶红鱼的信仰极为虔诚,真正的虔诚,所以她根本不认为自己离开西陵神殿代表着背叛,但她此时并不想对帘后的那道声音做任何辩解,她现在只是想走到那道珠帘之前,把自己准备做的事情做完。   她是这样想的,于是便这样做了。   她静静向裁决神殿里走去,青色的道衣在黑色光滑的地面上缓缓飘动,就如同行走在沉沉黑夜里的一片绿叶,毫不起眼却又非常夺目。   一名裁决司的神官站在石柱旁,看着她厉声喝道:“放肆!”   又有裁决司神官暴怒喝道:“放肆!”   更多的神官涌了出来,红色的教袍在广阔的黑色地面上,像血一般翻涌,然而相聚成一片血湖,暴怒而寒冷的喝斥声不停响起:“放肆!”   如雷般的喝斥声,没有让叶红鱼的神情有丝毫变化,她依然是那般平静,那般冷漠,每一步的距离都完全相同。   叶红鱼对昊天的信仰无可挑剔,但她不是那些看见神殿便泪流满面的愚痴教徒,除了昊天能让她心生敬意,别的任何都不行。所以当初面对着掌教和裁决神座的压力,她没有选择屈服,而是毅然离开西陵神殿,不惜背负道门叛徒的罪名,所以她今天会回到西陵神殿,并且向那道珠帘走去。   她本来就是个极放肆的人,她做的都是极放肆的事,那么黑色神殿里的这些红衣神官喝斥她放肆,又岂能让她有丝毫动容?   她向神殿深处走去。   那些穿着如血神袍的裁决司神官愤怒到了极点,气的浑身颤抖,满脸通红,然而很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敢拦在她的身前,敢对她出手。   叶红鱼走进神官人群中,神官们面露惊恐之色退避,让开一条通道,仿佛一片绿叶落入血腥肃杀的血湖,湖水分开向岸边退去,根本不敢沾到那片绿叶。   终于,她从神殿外走到了珠帘前。   她停下脚步,平静望去,只见帘后裁决大神官墨玉神座上,以手撑颌,似乎正在思考什么复杂的问题。   叶红鱼低头行礼,神态平静从容,就如同去荒原之前,她每次来到神殿,与帘后的裁决神座相见时的画面。   行礼代表着尊重,低头代表服从。   裁决大神官微微抬头,冷酷而强大的目光透过珠帘,落在她的身上,平淡而不容置疑说道:“跪下。”   这道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让那些陷入惘然情绪中的红袍神官们清醒过来,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尊严被轻视被挑衅而生的愤怒不满,顿时压倒了前些年道痴这个名字留给他们的积威。   就算你遇着机缘重复实力,就算你还是当年那个可怕的道痴,但这里是裁决神殿,珠帘后是不可战胜的裁决神座,你除了跪下还能做什么?   他们抬起手臂,指向珠帘前低着头的叶红鱼,齐声喝斥道:“跪下!”   “跪下!”   “跪下!”   这些声音或者愤怒或者兴奋或者冷酷或者残忍,渐渐交汇在一起,变得极为整齐,就像雷霆般回荡在幽静的黑色神殿里。   当年叶红鱼还是道痴时,从来没有在珠帘前跪过,哪怕帘后是裁决神座。后来她不是道痴时,曾经在珠帘前下跪过一次,那次下跪是裁决神殿刻意施予她的压力和无限羞辱。从那天开始,她就发誓,除非能够再次获得不下跪的力量,那么自己绝对不会再次踏进裁决神殿一步。   今天她走进了裁决神殿,那么当然不会再下跪。   “我只跪值得我跪的人。”叶红鱼说道。   帘后,裁决大神官缓缓坐正,漠然说道:“比如?”   叶红鱼说道:“比如昊天,比如观主,比如掌教,比如天谕神座,比如莲生神座,但这些比如里,并没有神座你的名字。”   裁决大神官寒声说道:“你竟然敢把本座与莲生那个魔人相提并论!”   叶红鱼说道:“神座你不及莲生神座一瓣枯莲,把你与他相提并论,确实不该。”   裁决大神官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暴戾与冷酷的意味:“不要以为天谕护着你,不要以为你有一个兄长,本座便真的不敢杀你!你不要忘了这里是裁决神殿,我们拥有昊天赐予的特殊规则!”   叶红鱼抬起头来,神情冷漠说道:“裁决的愤怒应化作昊天的神火,神座的愤怒如今却只能化作笑声,实在可笑。”   帘后响起一声轻噫,因为随着叶红鱼的抬头,裁决大神官发现了一件很意外又很有趣的事情,所以他决定让她活下来。   “想不到你不止恢复了境界,甚至破境成功,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裁决神殿的规则你很清楚,那便回来重新做司座吧。”   ……   ……   裁决神殿代昊天行罚世间,奉行异常现实而冷酷的规则,强大代表着一切,弱者理应被欺凌,无论权势而是品秩,都只与实力的强大与否有关,如果你不再强大,那么你便不再有资格拥有权势地位,甚至不应该再活着,如果你重新变得强大,那么你便可以重新拥有权势地位。   叶红鱼在荒原上强行堕境脱困,实力严重受损,不再有恢复的希望,于是她看到了冷酷,经受了很多羞辱,如今她恢复、甚至拥有了更加强大的实力,那么她便拥有了不再被羞辱的资格,然而曾经的那些事情,难道就这样被裁决大神官一句话抹掉,就如同从来没有发生过?   对于裁决神殿之外的人们来说,这是难以想像的事情,但对裁决神殿的人来说,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些穿着红袍的神官,听着裁决神座的谕令,迅速停止了对叶红鱼的喝斥,平静地退到了一旁。   在这些裁决神殿的神官们看来,叶红鱼所要求的,不过便是神座的这句话罢了。   西陵神殿大神官号称昊天之下,神座之上,地位极为尊崇,即便是掌教大人也不能随意责问,怎么可能对凡人道歉?裁决大神官同意叶红鱼回到神殿,让她继续担任裁决司大司座,已经足够宽容。   裁决神殿向来不是一个宽容的地方。   叶红鱼也不是一个宽容的人。   听到裁决大神官这句话后,她微微一笑。   就在美丽面容展露笑颜的这一瞬间,叶红鱼的眼前出现了很多画面。   风雪中的雁鸣湖上,宁缺在那柄强大的铁枪下,不可思议地抽出朴刀,然而以刀为剑,理所当然于是不可阻挡地刺进了夏侯的腹部。   西陵神殿的石屋里,昏黄的灯光照耀下,她撕开信封取出信纸,纸上那道拙劣的剑,变成一道浊浪滔滔的大河。   尸骨山里,枯瘦如鬼的莲生神座,紧紧抓着自己的双肩,平静而慈悲地低下头来,从自己的肩上撕扯掉一块血肉。   大明湖底,无数棱角分明的石块拦住了去路,她低身擦掉一块石头上的青痕,看到了书院轲先生留下的两道剑痕。   无数画面在叶红鱼的眼前快速闪过。   那两道剑痕,最终汇为一道,落在黄纸上,落在雪湖上,落在她的眼里,落在她的心里,进入她腰畔的剑鞘里。   叶红鱼抽剑出鞘。   便是这把剑。   然后她一剑刺向珠帘。   刺向裁决大神官。   ……   ……   黑色的裁决神殿,笼罩在深春的清丽光线里,格外庄严肃穆,而就在此时,无数灰尘从殿内狂卷而出,顺着石阶向崖坪奔去。   最高处的白色神殿里,响起一道雷霆,仿佛是天神也感到了震惊和疑惑。   另一座神殿里,天谕大神官轻轻叹息了一声。   裁决神殿里,红袍神官们纷纷倒地不起。   那道珠帘已然尽碎。   叶红鱼站在珠帘之后,神座之前。   她握着剑的右手微微颤抖,苍白的面容显得极为漠然。   她把剑从裁决大神官的胸口里拔了出来。   无数的血水,从裁决大神官胸间的恐怖创口里喷溅而出,瞬间湿透血色的神袍,染红了叶红鱼身上青色的道衣。   裁决大神官紧紧蹙着眉头,看着自己胸口的剑创,说道:“没道理。”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你说过,这是昊天赐予我们的规则,那么只要我有能力杀你,我便敢杀你。”   裁决大神官痛苦而暴怒地抬起手来,然后死去。   叶红鱼把他拉下神座,然后自己坐了上去。   登上神座之前,她的脚需要踩过裁决大神官的尸体。   从现在开始,她便是裁决大神官。   墨玉神座很大,仿佛一片血海。   她身上的青色道衣尽被染红,坐在神座上,便像是这片血海里很不起眼的一滴血,但却是最浓郁最冷酷的那一滴。 第二章 春天的故事(中)   知守观在星光下显得愈发静寂,仿佛无数年来都没有人探访过,金丝般的茅草在檐畔垂落,仿佛星光变成了实质。隆庆皇子坐在窗畔书桌前,阅读着身前的书卷,对道观四周非人间般的缥渺美景完全无视,眼眸里只有对新知的渴望,显得那般平静专注,便如窗前那方静湖。   那日他翻开天书日字卷,看到道痴书痴和宁缺这三人的名字,难以抑止地生出嫉妒仇恨不甘怨毒的情绪,因为他本来是西陵神子,至少应该和这三个人站在相同的高度上,然而在荒原雪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被宁缺那支箭摧毁,虽说在南海畔他再遇极大机缘,重新踏上了修行路,然而一切等于重新开始,如今的他刚刚进入洞玄境,离前面似乎越来越远。   不过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便把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化作了虚无,因为他现在在知守观里,只要拥有对应的能力,他可以阅读所有的天书。这是难以想象的大机缘,这是世间最高层次的故事,而像怨毒仇恨之类的负面情绪,则是世俗凡人才会因之沉浸痛苦辗转的低层次事物,无法相配。   这并不代表着隆庆对宁缺不再有恨意,对叶红鱼和莫山山不再嫉妒,而是他明白所有恨的情绪和痛的感受,都是些很无趣的过程,更重要的是结果。只要自己能够重新变得强大,甚至变得更加强大,就像前些天从西陵神殿传来的那个消息一样,他也能像叶红鱼一样夺回自己失去的所有东西,甚至获得更多。   此时隆庆正在看的这卷天书,是七卷天书之三:沙字卷。   之所以这卷天书叫沙字卷,是因为书中记载着无数修行法门,有精妙难言的,有山野宗派入门之法,有昊天道门的神道妙意,有佛宗的华严诸法,甚至还有魔宗最神秘的邪恶功法,繁若河沙,根本无法细数。   这卷天书里记载着世间几乎所有的修行法门,无论是从浩翰的收藏数量还是从修行功法的质量上来说,都只有书院后山可以与之抗衡,至于在世间享有盛名的清河郡藏书楼,根本没有资格和这二者做比较。   星光落在书页上,把那些用浓墨绘成的人形照耀的清清楚楚,有无数道线条,在人形之间来回淌动,而在书面下方,则是密密麻麻记录着功法的修行要旨以及注意事项,这门感觉有些诡异的修行法门名为灰眼。   灰眼不是道门功法,也不是魔宗功法,而是很多年前,知守观某位大能在杀死魔宗某位修行饕餮大法的长老后,思及战斗里的危险,沉思三夜之后,以如海般的学识智慧,以无上道法对饕餮大法进行改造后的产物。   这门功法的根基是饕餮大法,本质上还是夺取别的修行者念力意识而强大自身,只不过经过道法改造后,不再需要吞食血肉,直接进行意识夺取,看上去似乎不像以前那般血腥,显得中正平和很多,实际上邪恶残忍如旧。   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骄傲而有洁癖的隆庆皇子,那么他必然不会修行这等邪恶的功法,哪怕会受到强大力量的诱惑,然而如今的他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曾经无比肮脏,曾经无比虚弱,已经做过很多丑陋邪恶的事情,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隆庆皇子,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开始修行。   星晖如水,照的道观庭院清凉一片,草屋内相对幽暗,隆庆看着天书沙字卷,意识随着这门功法缓缓移动,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   ……   多日前的南海上,一艘小舟在浪间时起时伏,海面上的太阳异常炽烈,鱼早已潜进了深海,海鸥自然也消失无踪。隆庆跪在青衣道人身后,承受着烈日的曝晒,脸色却没有变得黝黑,而是苍白无比。   这是南海的深处,距离陆地不知多少万里,早已看不到海岸线,青衣道人站在舟头,看着浪花翻卷,却仿佛在看着海岸边的潮起潮落。   “执着便是障碍,哪怕是对光与暗的执着。”   滚烫的木板,让隆庆觉得自己的膝盖仿佛快要被烧焦,但他不敢有任何动作,声音微颤说道:“弟子曾经尝试过不再执着,在荒原上向着北面的黑夜进发,然而即便是那样,依然没有看到黑夜里的光明。”   青衣道人负手于后,站在舟头看着大海说道:“你想要寻找到什么,于是你做出了选择,而做选择本身便是一种执着。”   隆庆问道:“那如何才能不执着?”   青衣道人说道:“佛宗讲究禅念静心,追求的是枯寂,不执着便是不动念,你若动念,一念便是光明,一念便是黑暗,你又该如何选?所以你不需要选择,只需要听从昊天的选择。”   隆庆说道:“可……弟子不是天谕神座,感知不到昊天的谕旨,怎么知道什么才是昊天的选择,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判断错误?”   青衣道人说道:“你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隆庆好生困惑,说道:“那岂不是从心所欲?”   青衣道人忽然笑了起来,淡然说道:“世间一切都是昊天注定,所有事物的运行都在昊天的掌握之中,包括人心,既然如此,哪里有真正的从心所欲而无矩?你跟从自己的心行走,其实便是在跟随昊天行走。”   听到这段话,隆庆觉得仿佛荒原上的风雪从头上洒了下来,顿时洗去烈日的酷烈之意,变得清爽无比,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向前拜倒,用额头紧贴着滚烫的甲板,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渴望和勇气,大声说道:“弟子想要变得强大起来。”   青衣道人说道:“前日我把你抛进火泉之中,以昊天赐予的无尽温暖慈悲,在你体内重筑雪山气海,你如今已经可以修行,如果你要尽快便得强大起来,那么稍后你登岸之后,便去西陵进那座破观吧。”   隆庆如今已经知道青衣道人无比尊贵的身份,自然能够想到,他口中所说的破观,便是传说中的知守观,不由狂喜难抑,连连叩首。   青衣道人说道:“观中现在还有六卷天书,什么时候你把这六卷天书看通了,那么你或许可以算得上强大,不过看书终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当年叶苏需自刺一剑,才能把自己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以你的心志断然无法抵抗住天书的诱惑,到时道心破而复生,痛楚难以言喻。”   隆庆神情坚毅说道:“弟子不怕痛,也不怕苦。”   青衣道人又说道:“道门弟子万千,能有机缘入知守观之人寥寥无几,你不是神殿的大神官,又不是为道门做出极大贡献的前代弟子,那么你在观中只能做得一个杂役,这等身份你可会嫌弃?”   如果让世间修行者知道有机会进入知守观阅读七卷书天,莫说做杂役,便是天天去掏粪也会心甘情愿,甚至连粪池都会觉得是香的。   隆庆自然也是这等想法,毫不犹豫说道:“弟子愿为道门做任何事情。”   青衣道人说道:“我能感受到你此时的心意,但观里住着一些脾气很暴燥的老人,便是我也不想理他们,你到时莫要恐惧。”   隆庆吃惊无言,心想知守观观主乃是何等样人物,难道世间除了书院那位夫子,还有别的能令他感到麻烦的人?   ……   ……   夜色中的知守观,偶尔会响起几声虫鸣。   隆庆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黄豆大小的汗珠从额头上不断滚落,眼神变得越来越焕散,显得异常虚弱,可以想像他现在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每次翻开沙字卷,他都会承受无穷无尽的痛楚,而今夜当他开始修行灰眼后,那份痛楚更是变得愈发可怕,看似寻常的书页上,仿佛生出了无数道无形的剑,不停地戳刺着他的道心,想要把他的道心刺成蜂窝。   当他把灰眼功法里最后一个字看完时,他的道心也碎成了无数片,恐惧和千刀万剐般的痛苦,直接让他昏厥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隆庆醒了过来,其间窗外已然晨光初现,他惊恐地查看自己,发现自己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道心依然稳定如昨,似乎昨夜天书上出现的那千万记无形剑意都是假的一般。   他有些浑浑噩噩地走出草屋,在湖畔掬了捧手洗了洗脸,稍微变得清醒了些,便去自己的房屋简单洗漱,开始打水烧火做饭,待服侍完侍奉天书的三位师叔用完早饭,他挑着两担清水和几箱物事向观后走去。   这个春天,隆庆在知守里日复一日洒扫庭院,煮食做工,擦桌磨墨,做的尽是杂务,只到夜深时,才有机会看书修行,日子过的很辛苦,但他的心境很平和,没有一丝怨言,只是沉默地做着,然后争取一切时间能够看书。   说来有趣,他在世间最大的敌人宁缺,在过往十几年里,尤其是在进入书院之后,基本上过的也是如此艰苦而充实的日子,不知道这是不是应了书院小师叔的那段话,如果命运要选择谁,那么便会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   隆庆挑着扁担,背着箱包,走出道观,来到一片山崖前。   在知守观的这些日子,他没有任何怨言,哪怕是难以承受的痛苦,他也甘之若饴,然而看着这片山崖,他的眼睛里却满是恐惧和想要逃避的神情。   这片山崖下是茂密的青林,崖壁上则是爬满了约手指粗细的青藤,在青藤的缝隙里,隐隐可以看到崖壁本体是灰黄色的,还能看到崖壁上有很多洞口,山洞幽深不知深几许,透着股神秘的味道。   这座满是石窟的山崖很高,给人的感觉很雄伟,隆庆站在山脚下,就像是只渺小的蚂蚁,而如果有人从极高远的天空俯瞰大地,大概会觉得这座山崖只不过是不起眼的土丘,是堆覆着青苔的蚁穴。 第三章 春天的故事(下)   山崖下的森林枝叶茂盛,遮住了阳光,显得格外幽静甚至有些恐怖,好在没有用多长时间,隆庆便走出了树林。   他把肩上的扁担挪了挪,避免压住前些日子留下的伤口。看着面前的青色山崖,看着覆盖着整片岩壁的青藤,他深深吸了口气,驱散心头的恐惧,然后低头沿着狭窄而陡峭的山道向上走去。   崖壁很陡,挑着这么重的东西攀行非常困难,隆庆走到一处山洞前时,已经觉得自己的腰酸的快要断掉。好在洞口有约三四步方圆的小石坪可以落脚,他有些笨拙地把水桶放下,记得这个洞里有活泉,便没有取水,从箱包里取出一个匣子,用手拉开那些繁密的青藤,走进了洞中。   山洞非常低矮,普通人在洞里行走根本无法站直身体,隆庆佝偻着身子沉默前行,看着就像一个真的仆役。然而这个山洞虽然低矮,洞口又有青藤遮掩,但却一点都不幽深昏暗,反而明亮有若白昼。   因为山洞的墙壁上每隔数步距离,便镶着一颗湛湛泛光的夜明珠,这些夜明珠浑圆无瑕,晶莹夺目,大若鸡卵,若放在世间必是最珍稀最贵重的宝物,然而知守观后这座青山里有无数山洞,这条山洞里便有无数这种珍贵的夜明珠,而且建造者竟是把这等宝物当作灯烛来使用。   隆庆以前来过此洞,所以还能保持平静,要知道他第一次进入这条山洞里,便眼前的画面震撼的完全说不出话来,要知道,即便他自幼生活的燕国成京皇宫,似这等质量的夜明珠,最多也只能找出数颗而已。   青山崖壁间看似简陋甚至凄惨的山洞,里面则是别有洞天,石壁间雕花嵌玉,粉彩花鸟,金砖铺道,银带束墙,待走到最深处的洞厅内,更是无数珍品异花,旧时书画,富贵到了极点,繁复到了极点,甚至早已超越了人世间帝王们的享受和人类想像的极限,似俗却无人敢评价其为俗。   因为除了统治整个世界、拥有无穷无尽财富和资源的昊天道门,再也没有什么势力,能够在无人知晓的深山老林里,做出这么俗的事情。   洞厅有一张非常大的软榻,榻上铺着数十张雪原巨狼的毛皮,宛若一片真正的雪原,银白色的毛皮海洋中间,坐着一个容颜枯稿的老人,脸上的皱纹极深,身上的道衣极旧,似乎很多年都没有换过。   雪原巨狼非常强大,要猎杀一头都极为困难,这里竟有这么多的雪狼毛皮,真不知道这位老道当年是何等样的强者。   隆庆走到榻前,跪下双手呈上匣子,根本不敢抬头看那老道一眼,神态显得异常恭敬谦卑,沉默等待着对方的吩咐。   醉卧雪狼皮,醒赏世间至贵之物器,想来是世间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享受,然而那位老道枯瘦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显得死气沉沉,甚至可以说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干尸,唯一能够证明他还活着的,便是他偶尔微动的眼眸,那双眼眸里充满了残忍的意味,还有无尽的血色与癫狂。   与世隔绝枯坐数十年,即便是真正的宫殿,也会变成最阴森的囚房,更何况是山洞,老道眼中的恐怖情绪,大概便是来源于此。   这位老道之所以会在山洞里枯坐数十年,自然不是被人囚禁,这个世界上能够囚禁他的人并不多,道门更不会这样对待这样一位前代大人物,除了某些很隐晦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残疾无法行走,又或者说他哪怕残疾可以行走,却不愿意以残疾的模样出现在人世间。   老道的残疾很重,他没有脚,也没有腿,甚至没有屁股,仿佛曾经有一把最锋利的剑,把他从腰间斩断,于是他现在整个人只剩下了半截,“坐”在银白如雪的雪狼毛皮上,仿佛陷在了里面。   腰斩是世间最残酷的死刑之一,既然被称作死刑,那么自然是受腰斩,会失去很多重要脏器,会流光身体里的血液,必然会惨嚎而死。   这位被腰斩的老道却活了下来,而且活了很多年。   当然他活的很痛苦,只是苟活着。   ……   ……   隆庆第一次进入这个山洞,看见这名只剩下半截的老道时,震惊到了极点,怎样想也想不明白此人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后来他知道,这位老道数十年来只饮洞中的泉水,不吃任何食物,用这种方法把失去的下半身全然抛却,当然人类的身体依然会产生某些废弃物,他暗想这位老道定然是以极恐怖的修为,强行把这些废弃物随着体液自皮肤表面蒸发而去。   这个猜测却让他更加的震惊——人类需要食五谷而生存,这是昊天给世间定下的规则,根本无法违背,即便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能够辟谷,却也无法维持数十年的时间,据西陵教典记载,只有传说中逾过五境的圣人,受天启而净化污垢肉身为神体,如此方能撷天地元气为活、饮露而生!   如此说来,难道这个被腰斩的枯稿老道,竟如此恐怖,在数十年前便已经迈过了修行五境那道高若天的门槛!   隆庆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测,但如果猜测是正确的,那么雪海软榻上这个枯稿的老道,将是他在世间遇见的第一位圣人,当然,他现在并不清楚南海舟上的观主,究竟修为境界到了哪一步。   所以他走入山洞后便跪倒在软塌之前,显得无比谦卑,无法掩饰心中对老道的敬畏甚至是没有原因的恐惧,然后这些情绪又尽数化作了某种渴望,对修行道路尽头未知的近神之境的渴望,对强大的渴望。   他以为自己终于明白了观主让自己来知守观做杂役的原因,做杂役才能来青山洞窟,才能遇见像老道这样站在修行界最高处的人物。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完全符合隆庆的美好想像。像具干尸般的老道,面无表情看着跪在榻前的他,嘴唇缓缓翕动,干哑的声音仿佛像沙漠正午阳光晒至滚烫的两块石头在磨擦,难听到了极点。   “你太弱了。”   隆庆有些没有听清楚这句话,下意识里抬起头来,却迎上了榻上那位老道充满了癫狂暴戾情绪的眼眸,触着老道的目光,他只觉自己的意识顿时被拉进了一片恐怖的血海,痛苦地呻吟出来。   “你太弱了!你就是个废物!”   老道摊开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扼着自己枯瘦的咽喉,仿佛要把自己活生生挣死,声音从他的手指间里逼将出来,充满了失望甚至是绝望的意味。   “你这个废物!你有什么资格进知守观!有什么资格来陪我说话!你就是个废话!我也是个废物!这座山里藏着的全他妈的是一群废物!”   老道愤怒地在雪白的毛皮间挪动,只剩下半截身体的他动起来显得特别滑稽,又特别悲惨,就像是只虫子在蠕动。   他凄厉的喊叫声回荡在山洞里,一道难以形容的恐怖气息,瞬间弥漫在所有空间里,压迫着能够接触到的所有事物。   ……   ……   青藤骤乱,隆庆喷着血从山洞里飞了出来,重重地摔落在石坪边缘,险些掉了下去,他看着幽暗的洞口,想着先前感受到的那股恐怖气息,眼眸里满是震惊和恐惧的神情。   他知道那位老道并不是想杀自己,只不过是气息随着愤怒而自然外泄些许,然而只是便是如此,却已经拥有如此强大的威力,如果那老道真的全力施展自己的修为,只怕人世间真的没有谁能够抵挡。   隆庆喘息了片刻,渐渐回复了平静,他擦掉唇边的鲜血,把扁担压到肩上,背起箱包,继续向山崖上方走去。   这座青山里有很多洞窟,洞窟里住着很多道门的前辈,那些道门前辈境界不一,但都是极强大的人物,却都像先前那位老道一样受过极惨重的伤,身有残疾,所以他们的脾气都不好。   当年究竟是谁,能够把如此多道门前辈重伤成这样?要知道这些道门前辈数十年前有些已经逾过了五境,那岂不是说,重伤他们的那人的修行境界还要更高,而且高的不止一层楼两层楼?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隆庆的心中隐约可见,但他不想继续思考下去,因为观里的天书和观后这座青山,是他如今所有的希望。   他沉默行走在青山绝壁之间,在那些神秘的洞窟里进出来回,就如同一只忙碌行走在蚁穴里的工蚁,哪里有时间理会春天是什么模样。   ……   ……   长安城。   宁缺和桑桑的晚饭是在学士府吃的,饭后曾静夫人和桑桑自去说话,曾静大学士则是在书房里和宁缺说了很长时间,于是出府的时候便已经有些晚了,看着街上行人寥寥,宁缺决定和桑桑回老笔斋过一夜。   老笔斋一如从前,后院的卧房里用具齐备,桑桑烧了热水,二人洗漱完毕之后,便上床准备睡觉。   时值春意浓时,夜风不凉甚至已经有了些隐隐的燥意,一只野猫趴在院墙上,看着夜穹里的星星,发着凄厉如婴啼的叫春声。   那声音着实有些难听,宁缺根本无法入睡,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房梁,忽然开口说道:“你知道吗?叶红鱼杀了裁决大神官。”   桑桑在那头轻声说道:“不知道。”   宁缺发现她根本不像自己听到消息时那样震惊,不由自嘲一笑,心想桑桑果然不是自己这种凡人,说道:“听说杀死裁决之后,她紧接着重伤了罗克敌,如果不是掌教发话,她也会把那人给杀了。”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已经追上了她,哪能想到她一下又把我甩的如此遥远……她如今是西陵大神官,以后要动起手来,我打不过她,又没有办法用你光明大神官的身份压她,可怎么办?”   桑桑说道:“那就不打。”   宁缺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你爸说如果让你跟着我去烂柯寺,路途遥远,再用侍女身份不对,要我们先订亲,你说怎么办?”   桑桑低声问道:“……你说怎么办?”   宁缺说道:“那就订吧。”   桑桑的声音从薄被下响起,有些嗡嗡的,像是感冒了:“好。”   宁缺说道:“睡过来,我有些热。”   桑桑从床那头挪了过来,钻进他的怀里。   每年暮春将热时,宁缺总喜欢抱着她睡觉,因为她天生体寒,抱着她便像是抱着寒玉,软的寒玉。   今夜也是如此,桑桑的身子还是那般清凉。   但她自己觉得很热。   宁缺也觉得有些热,听着墙头野猫在凄厉地声声叫春,愈发觉得恼火,低声骂道:“春天都要过了,还叫什么叫!” 第四章 又一个梦   不久之前,在学士府书房里,宁缺和曾静大学士的对话是这样展开的。当时曾静喝了半盏茶,又沉默了半盏茶的时间,忽然开口说道:“听桑桑说,再过些天你们就准备出门了。”   宁缺点点头,说道:“盂兰节在秋天,烂柯寺有些远,如果要去,便是最近这段时间便要动身,不然会误了时间。”   去年春天的时候,烂柯寺便把盂兰节的请柬送到了长安城,观海僧亲手递到了宁缺的手里,不过事后因为某些方面的考虑,宁缺并不打算去,然而他的想法,没有得到书院的同意。   曾静大学士说道:“路途遥远,一道去也应当。不过桑桑毕竟是我曾某人的亲生女儿,又是西陵光明大神官的传人,总不能还像过往那些年里一样,以侍女的身份跟着你……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宁缺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说道:“那您的意思是?”   曾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桑桑今年多大了?”   宁缺算了算日子,说道:“十六。”   曾静不容拒绝说道:“既然已经十六,那还等什么?赶紧把婚事办了,旅途上以夫妻之道相处方便些,学士府也不至于被人笑话。”   宁缺无奈说道:“是不是急了些?没几天日子筹办。”   曾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们二人相处也有十六年,哪里算得上急?不过婚姻大事确实不可怠慢,这样,你们先订亲也好。”   便是这样简单的几句对话,在一个心疼女儿的父亲面前,宁缺完全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糊里糊涂便答应了下来。   ……   ……   借着窗外星光,看着怀里的桑桑,看着她渐渐舒展开来的眉眼,看着微黑的小脸上带着的笑意,宁缺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订亲便订亲吧,总是有成亲的那一天,难道还会害怕订亲?只不过十六年前在尸堆里挖出那个快死的小婴儿时,哪里会想到有一天她会变成大姑娘,还会变成自己的妻子?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宁缺渐渐进入了梦乡。   对于一般人来说,进入梦乡便是入睡的同意词,但这并不适用于宁缺,因为自幼生活在生死边缘,精力和时间都很宝贵,所以他向来入睡极快,睡眠非常深沉香甜,只需要不长时间,便可以精神焕发。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开始修行。那年他带着桑桑去赶集,买到了一本太上感应录,回到渭城小院后,他便开始按照书上写的法子修行,尝试冥想,也就是在那天夜里,他做了了一个很温暖的梦,梦见了一片海洋。   其后他陆陆续续开始做梦,往往是在冥想之后做温暖的梦,不过那些梦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也没有栩栩如生的画面。直到三年前的那个春天,他随公主李渔的车队离开渭城前往长安,在旅途中和吕清臣老人进行了一番对话,半夜搂着桑桑的小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那个梦里,他站在寒冷黑暗的荒原之上,他看到了大唐帝国的骑兵,月轮国的武士,南晋的弩兵,草原上的蛮子,看到把荒原染红的无数具尸体,看到了荒原前方有三道黑色的烟尘,看到黑夜逐渐占据天空,人们恐惧地看着黑夜来临的方向,一个高大男子在他身旁说天要黑了……   杀死茶师颜肃卿后,宁缺在朱雀大道上逃亡,身上的血液和大黑伞,惊动了那道神符,在那个清晨,他诸窍不通的雪山重筑,终于正式地踏上了修行路,也就是在那次,他又做了一个梦。   在那个梦里,他回到寒冷黑暗的荒原之上,黑夜还在侵噬天空,所以他抬头望向天空,而身旁有无数人没有看天,只是冷漠警惕悲伤地看着他,而就在这个时候,天上忽然响起一道雷鸣,有道光门缓缓开启,光明重新降临世间,一条巨大的黄金龙漠然探出龙首,俯视着地面上的人群。   在进入书院二层楼的考试中,在峰顶攀登那块岩石的过程里,宁缺再次进入到那个真实与虚幻无法分清的梦境之中。   黑夜依然在向荒原这边侵袭,光明隐藏在云层之后,却已经变得越来越亮,原野上的人们依然看着他,包括很多年前被他杀死的管家和少爷,那个高大男子问他要如何选择,他说自己不想选择,高大男子说如果必须选择呢?在那个梦的最后,宁缺再次杀死了管家和少爷,然后背着刀向夜色走去。   ……   ……   宁缺看着那三道黑色的烟尘,感受着其间传来的冷漠味道,身体变得十分僵硬,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不知道怎样从梦中醒来。   黑夜越来寒冷,光明越发炽烈,把整个天空分成了两半,那颗巨大的龙首无情无识地俯瞰着大地上的苍生,缓缓张开嘴,荒原上的士兵们还在互相战斗,却看不出来究竟是谁在和谁战斗,无数的鲜血浸泡着无数的尸体。   他望向身旁那名高大的男子,看着此人肩头披散的白发,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仿佛是荒原上那些已经被敲破了的战鼓,随时可能暴开,因为他这次终于确认,梦中荒原上的这名高大男子……便是夫子。   夫子没有转身,静静地看着天空,看着那处光明与黑暗的战争,然而宁缺很清楚,夫子是在等自己做出选择,他不想做出选择,更准确地来说,上次能够做出选择是因为无知所以无畏,如今他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他不再那般无畏,最令他惘然的是,夫子为什么要让自己做选择?   宁缺想要逃离这个梦境,这片染血的荒原,于是他转身向着荒原外围跑去,他跑的越来越快,心脏跳的越来越快,气息越来越急促,脸色越来越苍白,于是他便跑进了一片苍白的海,那片海面上全是白莲花的海。   海水不再温暖,非常寒冷,洁白的莲花瓣被冻成冰雕,然后散成碎玉,沉入海水中,他的身体也随之沉到海底,进入那层像血一般浓稠的海水里,那些血水令他艰于呼吸,不,是不能呼吸,他开始拼命地挣扎,想要游离,却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已经无法动弹,挣扎只能让自己陷的更深。   ……   ……   宁缺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急促地喘息着,身上全是冷汗,眼眸里全是惊恐的神情,如同一个死人。他看着屋顶糊着的那些字纸,过了很长时间,才终于确认自己已经离开梦境,回到了老笔斋。   这些梦境是他最大的秘密,他没有对陈皮皮说过,也没有对夫子和别的师兄师姐们提过,虽然这些梦境里充满了他想要探知的真相,但他不敢对任何人说,因为他总觉得这些梦隐藏着一些很可怕的东西。   十六年前的西陵神殿和现在的佛宗,都在猜测他是不是冥王之子。   宁缺以往觉得这些完全是无稽之谈,然而每每想起想着从荒原回长安时,听到桑桑转述卫光明的那段话,想起这些梦,他又觉得异常恐惧——如果传说中的冥王之子,指的是来自别的世界的穿越者,那么岂不是就是自己?   黑夜来临,冥界入侵,虽然只是传说,却是令世间修行者警惕不安千万年的传说,他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却明白这定然是涉及世界毁灭的大事件,如果自己真是冥王之子,那么自己会面临什么?   夫子再如何海纳百川,连小师叔和他入魔之事也毫不在意,但绝对不会不在意这件事情,不然为何他的梦境里会有那个高大的身影?   书院后山再如何恬静温暖,在这等大是大非问题面前也不会心慈手软,如果他是冥王之子,大师兄不知会如何做,但二师兄肯定会直接摘下古冠一棒槌砸死他,然后跳崖自尽,以全同门情份。   如果他落在西陵神殿手里,肯定会被绑上火刑台,被烧成焦炭,若落在佛宗手里,难道那些僧人会剃光了自己的头,让自己在悬空寺念经一辈子?   如此说来,最美好的结局便是出家?   宁缺靠在床头想着这些事情,被冷汗打湿的衣裳干了又湿,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根本无法想像,如果自己真是冥王之子,会在世界面临怎样的事情,到那时想必整个世界都会抛弃他,只剩下他一人在世间流浪,重新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像老鼠般躲避着昊天的神辉。   便在这时,桑桑在他的怀里动了动,眉头微蹙,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又或者是感受到了宁缺此时的情绪。   宁缺看着她微黑的小脸,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因为他无论变成卖国贼还是说自己真的是冥王之子,总有一个小侍女会不离不弃跟着自己,即便再次流浪,也不会是一个人在世间流浪,是两个人的流浪,这样便好。   他低头轻吻她的眉心,想把那里的蹙起吻散。   然而桑桑似乎觉得并不舒服,眉头蹙的越来越紧。   宁缺忽然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   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从黑里透了出来,如雪一般令人心悸,蹙紧的眉头显得特别痛苦,身体变得越来越凉。   宁缺震惊,急忙把她摇醒。   桑桑艰难地睁开眼睛,显得格外虚弱,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衣衫里透了出来,竟是让宁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桑桑痛苦地颤抖着,紧紧地攥着宁缺的衣服,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   宁缺哪怕还敢耽搁,爬起身来,吹了一声极响亮的口哨,扯过一床厚被褥裹住她的身子,横抱在双臂间,就这样冲了出去。   他一脚踹开老笔斋的木门,跑到临四十七巷上。   其时未至黎明,最是黑暗。   宁缺望着巷口暴怒喝道:“你猪啊!动作这么慢!”   睡梦中的大黑马被那声口哨骤然惊醒,正想要表达不满,便看着宁缺铁青的脸色,顿时知道确实是出了大事,宁缺此时的心情极糟,随时可能真的杀了自己,赶紧蹬动四蹄,拖着沉重的马车来到老笔斋前。   宁缺跳上了马车,喘息着说道:“去书院。” 第五章 桑桑的病   黑色的马车飞一般地行驶,穿过东城,凭着两块腰牌强行打开朱雀城门,顺着笔直的官道,向南方的书院奔去。   车厢内,宁缺紧紧抱着桑桑,右手在车厢壁里摸索,不停地喘息着。他的身体极好,修行浩然气后更是气息悠长,喘息自然不是因为疲惫或辛苦,而是恐惧——因为隔着厚厚的被褥,他也能感到桑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   终于找到以前备好的小酒壶,他没有任何犹豫,用颤抖的手指拧开壶盖,递到桑桑的唇边,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漫在车厢里。   桑桑紧闭着眼睛,疏疏的睫毛微微颤动,脸色苍白,略带灰色的嘴唇也紧紧抿着,牙关紧咬,宁缺从酒壶里倒出的烈酒,根本没有办法进入她的嘴,顺着她的唇角便淌了下来,打湿了被褥。   宁缺看着淌下的酒水,看着她虚弱的脸色,身心都被恐惧所占据,竟是吓得有些发软,痛苦地低下头去,把她抱的更紧一些。   桑桑已经很久没有犯病了,更准确来说,从离开渭城来到长安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犯过病,而今天她却病的如此厉害,竟是比宁缺记忆里的每次病都要来的可怕,所以他很恐惧,第一时间做出决定,没有抱着她去医馆,而是抱着她登上马车,向着城南的书院奔去。   书院没有医生,但书院有老师,有师兄们,宁缺相信,只要到书院的时候,桑桑还有呼吸,那么她便不会有事。   ……   ……   事实证明宁缺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抱着桑桑跑进云雾,来到书院后山崖坪上,对着湖那面发出一声大喊,尚在睡梦中的师兄师姐们骤然惊醒,纷纷出院迎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七师姐,七师姐临睡前正在绣一幅扑蝶猫,到夜深时才和衣胡乱入睡,此时发髻上还插着根绣花针,脸上还带着倦意与被人吵醒的恼怒。   当她看到宁缺惶恐的神情和他怀里的桑桑后,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面上的倦意与恼怒顿时化作了凝重。她没有向宁缺问话,只是看了看桑桑的苍白脸色,便从髻间抽出那根绣花针,闪电般在她颈间刺了四记。   针落入风,桑桑轻嗯一声,依旧紧蹙着眉头没有醒来,但脸上的苍白颜色却淡了几分,重新现出了原本的淡淡黑色。   “师姐……怎么样?”   宁缺看着七师姐颤声问道,他以前根本不知道师姐除了阵法绣花,居然还会用针医人,不过看着桑桑的变化,顿时多了很多企盼。   “寒意攻心,有些危险,我只能拿针先镇压住。”七师姐说道。   宁缺的到来惊醒了书院后山湖畔所有人,大师兄也出现在远处,只是他的动作还是那般缓慢,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觉得焦虑和着急。   七师姐看着大师兄,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放松不少,喊道:“师兄,把老十一从山上揪过来,不过可得快些。”   大师兄怔了怔,转身走回身后的山林。   七师姐看着宁缺焦急的神情,安慰说道:“问题不大,你先抱着桑桑去草庐,老师在那里,便断然不会出事,等老十一过来便妥了。”   宁缺不明白师姐这句话的意思,如果老师肯出手,桑桑自然不会出事,只是为什么要等十一师兄?   ……   ……   晨光渐至,笼罩书院后山,落在草庐檐上那些如金似玉的草丝上,然后反射到更远处的山林,花树包围的草甸上一片光明。   宁缺和陈皮皮等人站在草庐外,等待着里面的消息。从去年春天开始,桑桑便开始经常进出书院后山,凭着自己做的一手好饭菜和安静性情得到所有人的喜爱与怜惜,此时知道她病的极重,书院弟子们不禁都非常担心,唐小棠甚至已经急的红了眼眶,反而宁缺却比先前要平静了很多。   因为老师已经醒了,这时候正在草庐里,他相信哪怕桑桑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冥界,老师也有能力把她拉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王持从草庐里走了出来,宁缺赶紧上前,王持看着他说道:“她先天体虚不足,阴寒入腑多年,这等旧疾每发作一次便严重过一次,隐藏镇伏的时间越长,病发便会越严重……我先前诊她脉象,确认前段时间她受过一次大寒,最近又心神思虑过胜,才到了如今这地步。”   宁缺问道:“不会有事吧?”   王持说道:“七师姐金针压脉很及时,我给她煎了副药,应该能稍退寒意,没有什么大干系,只是以后要注意保暖,可不敢受什么风寒。”   宁缺听着这话,顿时放松下来,忽然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   王持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看着他疑惑问道:“小师弟,桑桑这病乃自娘胎里带来,过去这些年想来也病发过很多次,渭城没有什么好医生,长安城里更都是一群庸医,你靠什么法子竟让她活到了现在?”   桑桑幼时,宁缺经常带她去看病,辛辛苦苦攒的那些银两,基本上都花在了药铺里,然而却没有什么用处,后来偶尔他发现了一个法子,才让桑桑熬到了今天,此时听着师兄的问话,他不敢有任何隐瞒,老老实实回答道:“后来每次桑桑病发时,我总让她喝一大囊烈酒。”   二师兄一直沉默站在草庐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此时听着宁缺这些年竟是拿烈酒在替桑桑治病,顿时蹙起眉头,显得极为不悦。   王持沉吟片刻后点头说道:“这倒确实是个对症的法子,虽说烈酒暖脉只能暂时治标,但总比那些烂药干净的多。”   幸亏有这样一番评价,不然二师兄绝对不会饶了宁缺。   看着王持的身影消失在花树之中,宁缺今天才知道这位爱对花痴言的十一师兄,竟然是位医道圣手,想着当年初入后山时见着的那个满头花瓣的痴人,不禁觉得有些担心,说道:“十一师兄……靠谱吗?”   七师姐说道:“老十一这辈子的精神都在花草之上,哪里是花痴陆晨迦那等只爱其形、不知其魄的蠢物所能比拟,他能识世间一切花草,能辩世间一切花草之用,精通一切草药之术,要他看病那是最靠谱不过。”   听着这话,宁缺总算是放心下来,但却没有完全放心,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最靠谱的当然就是老师,总得听听老师怎么说。   草庐四面透风,唯有数道屏风,横七竖八地搁在台上,里面有一方大榻,那便是夫子的居所,此时桑桑便躺在那处。   桑桑先前醒过来了一会儿,这时候在药力作用下又昏睡了过去,唐小棠把药碗搁到旁边,用滚烫的水把毛巾沁湿,拧至半湿,然后小心翼翼地搭到她依旧冰凉的额头上,然后牵着她的小手轻声说着些什么。   隔着屏风看着这幕画面,宁缺觉得好生感激,然后他回头望向夫子,担心问道:“老师,您看……到底有没有事?”   夫子今天起床比平时要早很多,所以心情有些糟糕,只是想着宁缺这时候心情肯定更糟糕,所以才忍着没有训斥他。   他端着碗莲子粥吹着气,说道:“能有什么事?平日里多晒晒太阳便好。”   看似很不负责任的言语,却让宁缺真的放心下来,因为夫子既然说没事,那么桑桑便肯定没有事,只是……晒太阳有用吗?   他走到夫子身旁,接过那碗莲子粥,用调羹小心翼翼地搅着,用前所未有的尊敬态度问道:“老师,桑桑这身体……您上次不是说没事了吗?”   夫子说道:“她先天虚寒,这些年又没有正经治过,内脏骨髓里不知蕴积了多少阴寒之息,幸亏遇着机缘拜了卫光明为师,能撷昊天神辉,自然便能镇压那些阴寒之息,只要时日长些,她体内的神辉便能把那些阴寒气息丝丝化为虚无,我当日对你说没事,那便就是没事,你是在质疑我?”   宁缺确认莲子粥凉了,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谦卑说道:“老师这话便是在打我脸,弟子只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夫子看着他嘲讽说道:“怎么回事得问你自己,本来就是个病怏怏的小姑娘,结果还被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主子带着去和夏侯打架……夏侯就这么好杀?为了帮你,她那夜在山崖上大放光明,瞬息之意便耗尽所有神辉,她体内的阴寒之息被镇压了多日,忽然重获自由,自然要觅着时机造反,也不知最近你又怎么欺负她,让这小姑娘罕见的心神失守,才有了如今的危险。”   宁缺沉默无言,心想果然全部都是自己的错,只是桑桑性情恬静甚至有些木讷,能让她心神失守的事情……难道是订亲?   “老师,既然是先天虚寒,那怎么去病根?”   夫子喝了一口莲子粥,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先前便说过,治病很简单,多晒晒太阳,勤修神术,待神术大成之时,小姑娘的病自然痊愈。”   宁缺想着马上要远行,试探着问道:“此去烂柯寺路途遥远,她如今身体虚弱,弟子……能不能不去?”   夫子大怒,斥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哥?离了小侍女的服侍就不会走路了?即便她要养病,你自己去也是,再说佛宗也有自己的一套本事,烂柯寺那小和尚的医术便是为师也佩服,你自己看去不去。”   宁缺无奈说道:“去便是了,老师你何必发这么大脾气?”   夫子和宁缺的对话,早已让草庐里的弟子们想要发笑,待听着宁缺最后这句话,人们终究是没有忍住笑出声来。   大师兄没有笑,他看着榻上的桑桑,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怜惜。 第六章 我们都看见了路尽头的夜色(上)   书院后山里有宁缺的宿舍,桑桑病重,他自然便留了下来,没有过多长时间,桑桑便醒了,虽然还是有些虚弱,但至少不像夜里那般吓人,渐趋稳定。宁缺像小时候那样说着笑话,哼着小曲,哄着她休息,唐小棠见他着实有些辛苦,接手开始照顾,让他去外面休息片刻。   其时已经近暮,夕阳红暖一片笼罩着后山,宁缺走出小院,看到陈皮皮双手扶腰站在湖畔模仿着孤独,不由一怔,问道:“怎么了?”   陈皮皮看着镜湖里的水草和水面上无数万枚金币,圆乎乎显得非常可爱的脸上满是落寞,说道:“看着你和桑桑感情这么好,我有些感触。”   宁缺心头微动,暗想莫非是他和唐小棠小两口又在闹什么矛盾,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师兄,这种事情你不用和我比。”   陈皮皮正色解释说道:“我和棠棠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宁缺心想棠棠这么肉麻的称谓都说出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由嘲弄说道:“你不觉得男人不认帐是世间最恶心的事情?”   陈皮皮转头望向他诚恳说道:“我们就是牵牵手。”   宁缺嘲讽说道:“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难道你就想对她做啥?”   陈皮皮微恼说道:“她和桑桑差不多大!”   宁缺有些尴尬,沉默不语。   湖畔的泥土,在夕阳下看着就像是金色的碎坷拉,陈皮皮低下头去,轻轻转动着脚跟,鞋底碾出几道金印。沉默很长时间后,他说道:“我和棠棠不像你和桑桑,我们没有同生共死的经历,也没有时间去相濡以沫,但我们感情也很好,我看着她跳瀑布便心疼,带着她逛长安便高兴……”   宁缺不想当感情专家,直接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陈皮皮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说道:“桑桑今天病重,你很害怕吧?”   宁缺想了想,说道:“是的,我无法想像没有她的日子。”   陈皮皮说道:“我也一样,我也无法想像以后的日子没有棠棠在身旁,所以我决定回知守观一趟。”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年前陈皮皮否认自己是西陵掌教私生子后,他便隐约猜到了这个家伙的身世,只不过今天才得到确认,依前面的语境来看,他要回知守观,想必便是要就唐小棠一事摊牌。   陈皮皮说道:“民间有句俗话,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母亲早就死了,父亲还活着,棠棠自然不丑,但在我父亲眼中,出身魔宗的人们肯定长的不怎么好看,这个问题要解决,我终究需要回去一趟。”   宁缺微微蹙眉,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回知守观,便有可能再也回不来?那到时唐小棠怎么办?”   陈皮皮看着他情真意切说道:“师弟,你是我在长安城最好的朋友,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麻烦你帮我照顾小棠。”   宁缺毫不犹豫拒绝,说道:“师兄,别想着用这种话便能把我套死,你的小媳妇儿终究是要你自己照顾,可别指望我。”   听得此言,陈皮皮大怒,喝斥道:“哪有你这样做师弟的?再说只要老师说句话,难道我会真的一辈子回不来?”   宁缺想了想,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也得等我从烂柯寺回来,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其实依我看来,让老师替你们主婚便结了,还回什么知守观。”   ……   ……   夫子这个人看着非常不靠谱,说的话依然还是那么靠谱,实际上还是十一师兄的汤药果然极好,到了夜里桑桑的体温便恢复了正常,精神也好了很多,倚在床头和唐小棠说着小姑娘之间的悄悄话。   宁缺坐在书桌旁,借着油灯的光线重看浩然气初探,总觉得有些心浮气燥,忍不住用余光瞥向床畔,看着唐小棠清丽中尤带稚气的脸蛋儿,想着陈皮皮先前说的那番话,不由觉得有些不忍。   春夜煦风轻拂,油灯微微摇晃,把他的脸照的有些阴晴不定,想着昨天夜里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想着桑桑的病,想着老师白天在草庐里说的那些话,他忽然心头微动,交待唐小棠照看桑桑,便走出了小院。   离开镜湖,穿过山林,绕过瀑布,走出窄峡,便来到了书院后山的后山、那片云海前的绝壁之间,此时已然夜深,周遭一片静寂,只有绝壁间的瀑布破石而出的轰鸣声不停回荡。伴着瀑布的声音,他走上陡峭的石径,用了不短的时间,才走到曾经囚禁自己整整一个春天的崖洞之前。   师兄们搭建的雨廊承受了一年的风雨,不再像当初那般新,廊间结着的紫藤果在夜风里飘拂,如同铃铛,宁缺走了过去,看见了夫子。   夫子坐在绝壁崖畔,左手是精致的食盒,食盒里摆着几两牛肉,右手边搁着一个黄泥酒壶,里面是清冽的老酒,他看着远处夜色下的长安城,看着那处的万家灯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宁缺走到夫子身后,躬身行礼,想起去年深春那个夜晚,也是在绝壁崖畔,自己曾经和老师有过一番很长的谈话。   夫子知道身后是他,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抬起手来挥了挥,示意他坐到身旁,然后说道:“想说的时候再说。”   宁缺想向夫子请教很多问题,然而看着崖畔这个高大的背影,他很自然地联想起梦里的那个背影,于是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开口。   生活在大唐是件很幸福的事情,生活在大唐都城长安是最幸福的事,在书院里的日子更有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幸福,所以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担心一旦自己说破那些事情,便会失去这些幸福。   夫子夹起一块带着明亮筋丝的牛肉,送入唇中缓缓咀嚼了半晌,面露陶醉神情,待把肉香尽数抿化,赞美说道:“有酒有肉,一生无忧。”   说完这句话,他端起小酒壶美滋滋地嘬了一口。   宁缺坐在夫子身旁,用手拈起片牛肉扔进嘴里,蹙起了眉头,因为他觉得这牛肉太淡。然而紧接着他便知道自己错了,这片看似淡而无味的牛肉,在口中竟是越嚼越香,筋肉被牙齿切断后,释放出无比美妙的弹与茸的混合触感,而牛肉本身特有的滋味,也随之渐润口舌。   “好!”他无比震撼说道:“老师这是好酒好肉。”   夫子从食盒侧拿出一个铁制的小圆酒壶扔给他,笑着说道:“别换着方式来讨酒喝,这酒寻常,牛肉却是极难吃着。崖楼里有锅有灶,刚好可以卤锅白水牛肉,最妙的是,老黄可没办法爬到这里来顶我。”   宁缺知道老师口中的老黄便是那头老黄牛,想着当着黄牛的面吃它的同类,着实是有些尴尬,忽然间,他发现手中的小圆酒壶有些眼熟,仔细望去,只见酒壶表面刻着平直的线条,不正是自己用来炸夏侯的小铁壶?   “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就是觉得这小铁壶用来装酒比较合适,当然,为了防止铁污酒味,我在壶壁上涂了些东西。”   夫子把黄泥小酒壶送至唇边饮了口,说道:“刀能用来杀人,也能用来切菜,就看你怎么选择,人的嘴可以用来吃肉喝酒,也可以用来说话问道,终究还是看你怎么选择,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对错可言。”   宁缺哪里有听不懂这番话的道理,沉默片刻后说道:“老师,这几年里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的故事似乎在一步步地发展。”   夫子问道:“为什么要来问我呢?”   宁缺说道:“因为梦里面有老师的身影。”   夫子笑着说道:“我又不是桑桑那丫头,你何必梦我?”   宁缺恼道:“老师,我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些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开玩笑。”   夫子微笑看着他说道:“那你继续说梦。”   看着夫子那双仿佛能够洞悉世间一切事的眼睛,宁缺觉得有些紧张,声音微哑说道:“其实那些梦,老师您应该知道。去年今夜在这崖畔,我们谈到冥界入侵时,你曾经问过我,在我梦里冥界在哪个方向。”   夫子静静看着自己最小的学生,说道:“这个问题现在依然有效。”   宁缺说道:“我看到的黑夜……是从北面过来的。”   夫子微笑说道:“如此说来,与我这些年游历查看所得倒算相合。”   宁缺问道:“冥界入侵黑夜降临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师去年只是讲传说里有这些故事,却没有说到那些细节。”   “细节?当整个世界都被黑夜笼罩的时候,谁都无法看到细节,当整个文明都断了传承之后,就算有细节也无法流传下来。”   夫子看着绝壁上空的黑夜,看着那些繁星,说道:“相传黑夜与白昼在这个世界间轮转交替,有时数万年光明,有时数万年黑暗,光明与黑暗的战争贯穿整个历史,昊天获胜时,便是如今的光明世界,冥王获胜时,便是冥界到来。”   “冥界入侵,白天没有烈日,夜晚没有繁星,世界变得无比寒冷,大地上的生灵只能靠地热取暖,到那时,火山与温泉还有南海里的热流,将会变成最宝贵的资源,无数的战争将会在那里发生。”   “战争持续不了太长时间,绝大部分人都会死去,因为饥饿因为寒冷因为绝望的厮杀,要知道那必然是难以想像的冷酷而现实的世界。而数十年之后,整个大地都会变得异常静寂,仿佛进入了永远不会醒来的沉睡,无论人类还是禽兽,只有最强壮最坚毅的那些能够熬过来。”   “这些寒冷而黑暗的年代,佛宗称为末法时代,道门称为冥王降世。”   夫子说道:“而我习惯称之为……永夜。” 第七章 我们都看见了路尽头的夜色(下)   宁缺看着脚下的万丈绝壁,看着星光下分外美丽的山瀑,想像着如果没有星光的夜晚,而且是无数个夜晚,不由觉得有些寒冷。   他望向夫子,说道:“如果冥界入侵,永夜与白昼的交替在历史上发生了很多次,人类却没有灭绝,只能说明就像老师您先前说的那样,有些最强壮最坚毅的人熬过了漫长的黑夜。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能够熬过那等长夜的人,等若经历了一次天择,剩下的必然都是最强大的修行者才是,可为什么无论西陵教典还是佛宗故事里都没有这些人的存在?”   夫子说道:“你应该看过万雁塔寺的那些石尊者像。佛宗尊者,等同于道门教典里记载的圣人,在传说中,这些人类拥有近乎无限的寿元,无比坚毅的意志,所以他们都曾经成功地熬过永夜,等到了昊天重新胜利的那天。”   宁缺今夜才知道这些早已经被现世遗忘的强大存在,感到极为震撼,说道:“这些修行者想必便是最强大的人类,只是为什么没有活下来?”   夫子说道:“近乎无限终究不是无限,他们能战胜黑夜,也不可能战胜永恒的时间,另外在我看来,这些修行者远远谈不上最强大。”   宁缺觉得老师的说法有些问题,在那样残酷而现实的永夜之中,物兑天择,能够生存下来的当然就应该是最强大的。   就在这时,夫子看着他忽然问道:“你觉得修行是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吗?”   这个问题很突然,与师徒二人的谈话看似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宁缺一时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待想明白问题之后,顿时联想到自己在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衣钵入魔之事,摇头说道:“至少不是所有的修行者。”   夫子看着宁缺的眼睛,缓声说道:“真正的修行者,修的是自己的心,最终会修向绝对的自我,那便是绝对的骄傲,他们可以像佛宗的尊者,道门的圣人那般隐藏在火山周围,依靠着极少量的苔藓,甚至只需要清水便能活下来,然而骄傲的他们如何能够接受自己变成在夜幕下瑟瑟发抖的老鼠?越强大的修行者越不会甘心,所以当永夜来临的时候,他们没有选择藏匿,而是选择了抵抗,他们抽出自己的剑刺向冥王,然后……死去。”   宁缺知道老师说的话才是对的,像小师叔那等人,怎么可能跪倒在冥王座前或是藏进老鼠洞中,如果日后黑夜真的来临,二师兄肯定会第一个跳出来找冥王大战一场,然后,如夫子所说,死去。   想着那个画面,想着自己梦里的黑夜,想着自己可能便是冥王之子,他觉得绝壁间的夜风变得越来越寒冷,忽然生出跳下去的冲动。只是身旁还有夫子,还有一壶老酒,几两牛肉,生活依然那般光明美好,桑桑还在病榻之上,如何舍得?   他看着绝壁间流淌的夜云,有些惘然问道:“热海渐冻,极北地寒夜渐长,这都预示着冥界将要入侵……老师,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夫子端着黄泥小酒壶,喟叹说道:“我在世间寻找了数十年,结果还是没能找到冥界在哪里,又如何知道该怎么做?修行者终究比拼的是时间,遗憾在于余生也晚,竟是没能看到上一次永夜时的画面。”   说完这句话,他饮了一口酒,白眉微微飘起,平时显得那般随意散淡的神情中,竟是极为少见地出现了几丝忧虑。   “西陵神殿是昊天信徒,对于这场光明与黑暗的战争,他们应该了解的最多,难道他们没有做什么准备?”宁缺问道。   “谁都能看到路尽头的那抹夜色,更何况是昊天的信徒。”   夫子说道:“我虽不知上次冥界入侵时发生过什么,但想来道门信徒为了昊天的光辉,必要与冥王拼命一战,若拼命也战不过,那便藏起来保着小命,等着昊天战胜冥王时再来过。”   宁缺说道:“听着总觉得有些弱。”   夫子说道:“本来就是些很弱的人。”   宁缺忽然想起在魔宗山门的白骨堆间,莲生三十二点评西陵神殿和知守观时,曾经讥说出的一段话:“神殿就是知守观养的一群狗,那座破观又如何?终究还不是昊天养的狗!哈哈……都是狗!”   夫子说道:“魔宗出现在千年之前,创派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未曾经历过永夜,所以魔宗教义里面也没有提到什么应对之法。”   宁缺说道:“听说魔宗也祭冥王?”   夫子说道:“那不是信仰,而是恐惧,魔宗中人需要一个偶像,来抵抗昊天的威严,只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   宁缺又想起莲生死前说过的另一段话,稍一犹豫后,他把这段话复述给夫子听:   “有人说魔宗是藏在黑夜里躲避昊天神辉的长青苔的石头,号称不敬昊天,实际上格外畏惧昊天的存在,所以昊天可以允许魔宗的存在。”   其实这段话还有一部分,只不过被他掐了。   当时莲生说宁缺如果拿起小师叔留下的剑,便会因此而失去所有的敬畏,甚至对昊天的恐惧,那才是真正的魔道,而昊天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人存在。   夫子白眉微飘,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宁缺答道:“莲生三十二。”   夫子说道:“莲生此人虽说性情乖逆,脑子有些问题,不过还算有几分见识,你当初遇着此人虽说危险,但也算是机缘。”   脑子有些问题,还算有几分见识。   ——宁缺不知该如何言语,心想似莲生这等惊才绝艳的人物,也只有老师或小师叔才有资格点评的如此随意。   夫子问道:“莲生对佛宗又有何等样点评?”   宁缺说道:“他说佛宗只会故弄玄虚,和算命先生没有什么区别,而且他很讨厌佛宗讲究苦修己身,面对命轮转移只会卑微等待,根本无法抵达真正的彼岸……这里说的命轮转移难道就是指的冥界入侵?”   “应该便是,如此听来,莲生这厮不止还算,应该确实有几分见识,不过一门一派一宗一道,理念分歧自有渊源,倒不好这般霸道评价。”   夫子说道:“据佛经记载,在很久很久以前,月轮国还不叫月轮国的时候,最早之佛初识生死之事,悲伤困惑难言,不知如何解脱,又预知无数年后冥界入侵,黑夜来临之事,痛苦难言,不知如何解脱,他周游四方,刻行苦修,于某棵桂树下静坐百日,沉默思考解脱之法,试图令众生了生脱死,忘却昼夜之变,最终那佛悟了个法子。”   宁缺好奇问道:“什么法子?”   夫子看着他微笑说道:“那个法子就是闭嘴。”   宁缺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里重复问道:“闭嘴?”   夫子说道:“不错,佛的方法便是教众生沉默忍耐,视周遭一切皆为虚妄,富贵痛苦亲情别离都是假的,如此能够不以生为乐,自然不觉死为苦,不以光明为乐,自然不觉黑暗为苦,所以我把这法子叫做闭嘴。”   宁缺疑惑问道:“相通之处在于?”   夫子说道:“挨打不喊痛,可不是需要闭嘴?”   宁缺听的直乐,赞道:“老师果然擅于归纳总结。”   忽然间他想起死在自己刀下的道石僧,又想起那个雪夜来到长安城的佛宗行走七念,皱眉说道:“如果佛宗真的讲究忍耐不动,为什么月轮国白塔寺的那些和尚那般可恶,悬空寺也有人踏足尘世?”   “这就是佛法逆向造成的结果了,当年那佛悟了这样一门闭嘴的法子,便把这法子传了下去,佛宗弟子还真就信了,如此一来,佛心越是禅定之辈,意志越是坚定,冥界入侵又如何?漫漫长夜又如何?他们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黑?反过来想,他们连黑都不怕,还怕什么死?”   夫子微笑说道:“佛宗讲究避世,但这不代表他们就不能入世,而他们一旦入世,甚至要比西陵神殿的那些狂信徒还要麻烦。”   宁缺想着先前夫子话中提到的一段,好奇问道:“那佛居然能够预知无数年后冥界入侵,那难道他没有能够预言到结局?”   夫子说道:“预言如果有用的话,我们还活着做什么?”   这句话很有深意,然而宁缺此时脑海里全是与冥界入侵相关的这些大秘密,哪里能够让夫子凭这句玄言便绕了过去,说道:“老师,这可不是讲故事的态度。”   夫子微恼说道:“若嫌我讲的不好听,我去学佛法便是。”   宁缺茫然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夫子说道:“闭嘴。”   宁缺无奈说道:“别啊。”   夫子说道:“你求我。”   宁缺毫不犹豫说道:“老师,我求您了,我就想知道佛的预言是什么。”   夫子忽然发现自己门下终于有了一个堪与自己比较无耻程度的家伙,不禁觉得好生无奈,又觉得老怀安慰,缓缓抚须说道:   “那佛游历四方的时候,曾经去过知守观,受当任观主之邀看过七卷天书,感受到了昊天的谕示,便把自己预知到的事情,写在了明字卷上,后来那位光明大神官带着明字卷去荒原上创立魔宗,便与那些留言有极大关系,而月轮国之所以叫月轮国,也是来自明字卷的那个预言。”   宁缺吃惊说道:“明字卷上面居然有佛的留言?”   夫子说道:“七卷天书中,最重要的便是天字卷,真正有些意思的,却是明字卷,至于其余几卷不看也罢。”   宁缺忽然想到某种可能,问道:“老师您看过……七卷……天书?”   夫子的回答那是相当理所当然:“当然。” 第八章 此去拜佛好不好   宁缺问话的重点不是天书——明字卷一直便在书院,夫子要看随时能看——而在于七卷,要知道当年莲生受邀入知守观,也不过看了两卷天书国。他真的很难想像,如今世上有人曾经看过七卷天书。   所以当听到夫子理所当然的回答之后,他很是震惊无语,心想即便老师你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但道门和书院的关系如此糟糕,知守观里的道士们怎么可能把七卷天书借给你看?   夫子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我喜欢看书,当年特别想看天书上的内容,总不能说那些道士们不给看,便不看了。”   宁缺听懂了老师这句话里隐藏着的意思,倒吸一口冷气,说道:“难道你闯进知守观强行看了那七卷天书?这和强盗有什么分别?”   夫子有些尴尬,说道:“书籍乃是知识之传承,本就不应该藏诸深山不予人看,读书的事情,哪有什么强不强的?”   在世上眼中至高无比的七卷天书,在书院,尤其是在自己老师看来,和普通的书籍似乎也没有太大差别,既然极想看,那便一定要看到——想着这个事实,宁缺震惊之余,也不免很是骄傲得意。   身为唐人是值得骄傲的事情,身为书院弟子更是如此。小师叔在世间留下的威名,师兄们偶现红尘便掀起的风雨,尤其是夫子身上那些不为世人所知的佚事,形成了一种很特殊的氛围,无论你再如何腼腆矜持,在书院这种氛围里处的时间长了,最终都会不知不觉骄傲起来。   更何况,宁缺从来就不是一个腼腆矜持的人,他啧啧称奇,然后才想起自己先前想问的那个问题:“佛在明字卷上的留言到底是什么?”   夫子说道:“我说过,你什么时候能把那本书看懂,自然便明白了。”   宁缺这才记起自己看过那卷明字卷,想着那卷天书上含浑不清、近乎呓语、什么日月轮转之类的文字,隐约猜到便是佛的留言,愈发好奇那个预言到底是什么,只是以他如今境界,哪里看得懂?   书院无论后山还是前院,学习气氛向来自由随意,正所谓不耻下问,宁缺自然更不耻上问,直接说道:“老师,我真看不懂。”   夫子叹气说道:“其实,我也看不懂。”   宁缺看着老师微微飘拂的白眉,很是无措,心想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您看不懂的文字,您可不是普通人儿啊。   “法入末时,夜临,月现。”   夫子看着绝壁上空的满天繁星,说道:“前一句自然指的便是佛宗所言末法时代,夜临便是冥界入侵,然而月是何物?月轮国以此得名,月必然是轮转之物,去年今夜你曾经说过几句,然而谁曾见过?”   他转头看着宁缺说道:“之所以不懂,因为那本来就是预言,先前我说过,如果预言有用的话,我们还活着做什么?既然我们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那么预言便有可能不会变成现实,既然有可能不会变成现实,便可能永远不会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出现,既然永远不会出现,如何能懂?”   这段话稍微有些拗口,宁缺却听的很清楚,大概明白了老师对明字卷的态度,思忖片刻后问道:“既然佛宗的预言并不紧要,弟子为什么要去烂柯寺?”   夫子反问道:“烂柯寺最出名的是什么?”   “想来应该是和尚?”   宁缺在心里这般想着,却知道如果说出这个答案,必然会被老师当头一顿痛骂,忽然间忆起隆庆皇子入长安前的那些传闻,想着莲生大师人生里的那几个重要节点,有些不敢确信问道:“是……辩难?”   他已经回答的足够认真且谨慎,却没料到这个答案依然让夫子极为不满。   夫子恼火说道:“你说我来我说你,那是谈情说爱的小儿女,一群修行者正事不做就在那里清谈误世,用来糊弄那些好玄虚之论的书生道士而已,都怪当年莲生和烂柯寺的小和尚引发了这种烂风气。”   宁缺请教道:“那烂柯寺最出名的是什么?”   夫子说道:“请柬上是怎么写的?烂柯寺最出名的当然就是盂兰节。”   宁缺有些不忿说道:“就算盂兰节出名,但和我有什么关系?”   夫子说道:“盂兰节便是鬼节,起始于无数年前,源头便是冥界入侵的传说,祭鬼便是最重要的内容,最开始时,是人间乞求冥界来的晚些仪式,换句话说,就是给冥界那边传话,说你们就在那边好好过吧,别想着人间这边了。”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盂兰节竟与冥界的传说有关,不由吃了一惊。   夫子继续说道:“盂兰本是道门之节,后来不知因何……大概是昊天信徒们觉得自己出面做这种事情有些丢脸,后来便渐渐衍化成了香火佛音的道场,只不过随着年岁渐久,绝大部分人都忘了这节日的本源。”   宁缺说道:“冥界如果真要入侵,哪里是说几句好话便能打发的?再说了,我想如果真有冥界,那里的人们也不会爱吃香烛元宝。”   夫子重重一拍大腿,说道:“对啊!说好话有用还用修行干嘛?所以我一直在想,道佛两宗弄这盂兰节,只怕是想用佛光镇住冥界。”   但凡说得兴起,人们才会拍大腿,夫子此时的心情也比较激动,只是他想着拍大腿的动作看上去有些不雅,与自己高山仰止的形象不合,所以他没有拍自己的大腿,而是重重地拍到了宁缺的大腿上。   感受着腿上传来的辣痛,宁缺脸色骤变,张开了嘴,还没有来得及呼痛,便听着老师后半段话,顿时忘了疼痛。   “镇压……冥界……难道冥界的入口就在烂柯寺?”   夫子完全没有注意他的神情,说道:“世间无数佛寺都有盂兰盛放,并不限于烂柯寺……而且多年前我曾去看过,没有找到什么冥界入口,你这次去不妨再找找,说不定能够解答你心中某些疑惑。”   夫子说的淡然随意,宁缺却是听的惊心动魄,想着镇压冥界四字,他便浑身上下不舒服,皮肤痒的厉害,似乎有些黑色的烟气,要从毛孔里渗出来,要知道佛宗的人现在正在怀疑他是冥王之子,去烂柯寺参加盂兰节,岂不是等着被万丈佛光镇压,难道要被压在山下五百年?   悬崖绝壁间山风轻拂,雨廊间悬着的紫藤果随风摇摆,形似铜铃却无清音,只听得啪啪几声轻响,有熟透了的果子坠落到地上迸出浆来,那股紫藤特有的肥腻与清新交织的异香,顿时弥漫开来。   宁缺思考了很长时间,鼓起勇气问道:“老师,冥王之子是什么?”   夫子看着师徒二人身前的夜云,说道:“根据悬空寺光明经和明字卷上的记载,冥王有七万个子女,每次昼夜交替、冥界入侵之前,便会有位冥王之子降临人间,做为黑夜到来的预示和指引。”   “指引?”宁缺吃惊重复道。   夫子说道:“黑夜到来当然也需要指引,就如同光明需要指引一样,当然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究竟是指引还是投影。”   宁缺再次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深夜愈深,星光愈淡,绝壁间的夜云变得像墨汁一般漆黑,才说道:“老师,如果我真是冥王之子,你会杀死我吗?”   夫子看着他笑了起来,再次理所当然说道:“当然。”   宁缺抬起头来望向他,眼睛里全是无辜和乞怜的神情,就如同刚睁开眼睛的小猫眯,因为饥饿和对陌生世界的恐惧而无比楚楚。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就算世间无数生命加起来,也不过和我的生命一样独一无二,老师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夫子看着他严肃说道:“以一己之性命,换世间亿民之安全,这乃英雄圣人之所为,若真有那日,为师希望你能自我了断。”   宁缺自然不同意,愤愤不平说道:“我说过大师兄是仁人,二师兄是志士,我只不过是个自私的小人,连仁人志士都不想做,哪里想做什么圣人,老师你用这种话来激我,实在是有些过分。”   夫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听着笑声,宁缺有些无措。   夫子看着他赞赏说道:“不错不错,既然是人做人便好,为何一定要做什么圣人,你这家伙想的倒是透彻,在为师看来,你既然能想的正确,将来想必你也不会做什么乱七八糟的错事,我很欣慰啊,哈哈。”   夜色中,过于爽朗甚至显得有些嚣张的笑声,在绝壁间不停回荡,然后渐渐消失,宁缺依然无措至极,不知该说些什么。   夫子看着他微笑说道:“冥王之子需要定义,却不能由人类来定义,只能由你自己定义,正如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相信我们是人,只有我们才能给出人的定义,而不能由昊天或别的存在来定义。”   宁缺苦笑说道:“老师这话很有道理……学生不是在拍马屁,是真心觉得有道理,不过也只有您才有资格说这种话。”   夫子说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小师叔当年说的。” 第九章 日后夜临谁来罩?   原来是小师叔说的话。宁缺看着远处长安城里最后最微弱的那点灯火,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老师,真的一定要去烂柯寺?”   夫子说道:“由你自己决定。只是如果不去这一遭,你心头那个疑惑谁也解答不了,为师也无法解答,而且我总觉得烂柯寺此行是你的机缘。”   宁缺问道:“是什么样的机缘呢?”   “我本是不信机缘之人。”夫子说道:“然而这些年看了很多事情,渐渐觉得自己的看法是不是太顽固了些,有了些新的认识。机缘并不是天道注定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而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人,因为各自心中的理念,哪怕是偶一动念,便开始影响周遭的环境和人群,最终影响到极远处的对方。”   “直至相遇,心里的那些念头便会转换为实际的故事,然后你再往事件最开始时倒溯,往往会发现,你最终得到的正是你想的,这大概便是机缘。”   夫子继续说道:“桑桑那丫头的病,或者能够自愈,但能在烂柯寺小和尚处看看更好,你继承了你小师叔的衣钵,终究也还是需要学一些佛法来冲淡戾气,你要弄明白自己是不是冥王之子,更应该去看看盂兰节是怎么回事,你需要做这些,那便是机缘。”   宁缺出神说道:“很像和尚们说的听不懂的话。”   夫子说道:“以后多听和尚们说说,便能懂。”   “会有危险吗?”   “走路都会被马车撞死。”   “老师,我就当你这句话是默认。”   “我哪里有认?”   宁缺收回眺望夜中长安城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膝头,说道:“如果连老师你都觉得那是危险,那我和桑桑怎么办?”   夫子微笑说道:“不经三日三夜小火煨,世间哪得佛跳墙?不经历……”   宁缺举起手求饶,痛苦说道:“小师叔说的那段话,我已经听得耳朵快要起茧,老师您不用换着方再说。”   夫子说道:“去看看吧,正所谓不看不知道。”   宁缺叹息说道:“世界真奇妙。”   夫子异道:“居然接的如此好。”   “哪里好?”   “有韵脚。”   “我只觉得很无聊。”   今夜还吹着风,山崖间好温柔,宁缺的心情却不轻松,神情黯然问道:“老师您是有大能耐的人,真看不到日后的画面吗?”   夫子说道:“修行修的最终是时间,我虽然活的比普通人要长久一些,但很遗憾没有老到经历过上次冥界入侵,没有看到上次永夜到来之前发生过些什么,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没能完全看懂明字卷,我不知道这个故事会怎样发展下去,而你现在已经是这个故事里的一个人物,所以我也不知道将来你的身上会出现怎样的变化,不过我希望那会是好的。”   宁缺问道:“世间还有经历过上次冥界入侵的人吗?”   以往他并不相信修行者能够活上数千数万年,然而随着进入书院后山、见识增广,他开始思考世间是否真的有永生这种事情。   夫子说道:“我知道有两个人曾经经历过上次的永夜。”   宁缺没有想到居然真有,吃惊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夫子不知想起了些什么,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淡然说道:“一个酒徒,一个屠夫……不过他们不理世事,只怕也算不得人了。”   宁缺再次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些诡异的梦。   在某个梦中曾经出现过一个酒鬼一个屠夫,那两个人站在他的身旁盯着他,而在另一个梦中,夫子从那个酒鬼手中抢过酒囊喝了口,又从那个屠夫背上抢了根猪后腿啃了口,难道夫子说的便是那两个人?   宁缺震惊无语,说道:“老师,你真不想听听我的梦?”   夫子看着他微笑说道:“还没明白吗?那终究是你自己的梦。”   交谈至此,宁缺终于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任何故事都需要推进,才能知道后续的发展,任何画面都需要亲眼去看,才能知道是什么色彩,自己究竟是不是冥王之子,以后会发生些什么,都需要自己在故事里行走,然后选择,换句话来说自己才是作者。   夫子飘然而去。   漆黑的崖畔,只剩下宁缺一个人,看着夜穹以及流云,他想起莲生大师临死前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皱了皱眉。   “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须先修佛。然后请勇敢地向黑夜里走去,虽然你没有什么成功的机会,可能刚刚上路便会横死,但我依然祝福你,并且诅咒你。”   他默默把这段话重复了一遍,然后站起身来,挥手对占据自己全部视野的夜色打了个招呼,说道:“如果你真是冥王,如果我真是你的儿子,那么请记得当老师罩不住我的时候,你可一定要罩着我点。”   ……   ……   西陵,春意葱葱的桃山上,黑色的裁决神殿散发着肃杀冷酷的味道,大殿内空间极为宽阔,数百名身着红袍的神官和穿着黑衣的执事跪在光滑平整的地面上,看上去就像是一朵黑夜里的红花被印在地上。   神官和执事们已经跪了很长时间,膝头早已痛苦不堪,却没有一个人敢起身,甚至没有人敢抬头,他们低头望着神殿光滑地板上自己的倒影,看到了自己脸上的谦卑神情,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何会如此谦卑,一股来自最深处的恐惧令他们身体僵硬,于是地面上的这朵黑夜红花变得有些瑟瑟,感觉不到任何美丽,只能人让觉得幽冷和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无数年来,西陵神殿裁决司就是如此,里面的人们终日与恐怖的刑罚打交道,信奉强者恒强的道理,所以没有人对这种气氛感到陌生。   裁决神殿也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般空旷阴冷,凝血般的墨玉神座还在那里,只是神座前那面珠帘在前些日子的那场战斗中,破碎成了满地珠粉,再也无法修复,最终被杂役扫进了垃圾堆,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那面珠帘在裁决神殿里存在了很多年,替神座上那个强大的男人增添了很多神秘而恐怖的气息,人们已经习惯了那道珠帘的存在,如今他们不得不习惯没有那道珠帘,因为神座上那个强大的男人已经死去。   如今坐在墨玉神座上的,是位年轻而美丽的少女,当然在裁决司所有下属眼中,少女的身体如今已经拥有了某种神性,因为无法直视,便不存在世俗里的美丽概念,她代表的便是强大以及恐怖。   过了很长时间,叶红鱼撑颌坐在墨玉神座上,始终沉默不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到了极点,于是便冷酷到了极点。   她不说话,整座裁决神殿里便不敢有任何声音,所有神官执事跪在地面,不敢抬头去看,甚至不敢猜测什么,有些胆小的人恐惧的牙关微响,却发现这声音是如此的清晰,竟是吓的险些昏了过去。   叶红鱼看着恭谨跪在座前的人们,听着人们紧张恐惧的呼吸声,回忆着这些年来自己曾经看到的、曾经经历过的事情,美丽如画的眉眼间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嘲弄厌憎情绪,甚至还能看到一些疲惫的感觉。   一名神官从神殿侧方走了进来,跪到墨玉神座前恭敬行礼。   叶红鱼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   那名神官翻开厚厚的卷宗,看着恐惧跪在神座前人们,面无表情颂道:“仁慈而威严的昊天已指引着人们走出黑暗的荒原,手握利剑的使徒踏碎古河道里的残冰,站在篝火之前向子民们宣告……”   如同俗世里的改朝换代一样,裁决神座的传承,每每也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随着那名神官淡漠无情的声音响起,有十四名红袍神官和黑衣执事被拖出裁决神殿,殿外不时响起斧斫之声或哭喊之声。   这十四名神官和执事作为前任裁决神座的坚定支持者,有的必须死去,可能必须活着替西陵神殿继续奉献,死去的人反而值得庆幸,因为活着的人将用自己的余生后悔当初为什么当年道痴失势时自己会如此愚蠢。   那名神官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裁决神殿里,随着名字被一一点出,跪在地上的裁决司下属们变得越来越恐惧,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点到自己的名字,只有跪在最中间的数名身着黑金盔甲的神殿骑兵统领显得比较平静。   神殿骑兵统领直属裁决司管辖,但从前年隆庆皇子身死之后,神殿骑兵的人事及处罚权被掌教大人转到了神卫统领大人罗克敌的手中。而且这些统领自认在这场裁决神殿的战争,虽说对现在的神座大人不够恭敬,但他们可不是那些只知道颂读教典、手无缚鸡之力的神官,而是拥有洞玄境界的强者。   裁决司很现实,只要拥有足够的实力,便可以赎去相应的罪过,能够有资格继续生存下去,毕竟西陵神殿统治世界,靠的就是像他们这样的执行者。   然而令神殿里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那名神官的目光最终落到了这些骑兵统领华丽的黑金盔甲上,并且缓缓念出了他们的姓名。   “紫墨。”   “袁俊。”   “刘潇。”   ……   ……   听着自己的名字,神殿骑兵统领们压抑不住心头的恐惧和茫然,纷纷抬起头来,望向那方墨玉神座,然而他们发现,坐在神座上的那名少女撑着下颌、闭着双眼,仿佛已经睡着了。   那名叫紫墨的骑兵统领在场间资格最深,实力最强。他看着面露惊恐之色、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同僚们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来,轻掸膝头,看着神座上的少女缓声问道:“为什么?” 第十章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除了那日破碎的珠帘,裁决神殿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任何灰尘,当然不包括那些夹在石缝深处,只能被墨玉神座上的恐怖气息逼将出来的细沙,但至少在地面上跪半晌,绝对不会沾惹到了什么污物。   所以紫墨统领站起身来,轻掸膝头这个动作,并不能真的掸落什么灰,只是借这个动作表示自己对神座上少女的轻蔑,或者是想用这个动作来重拾信心,好让自己不被墨玉神座的威严重新压垮。   西陵神殿骑兵一共十队,每队都有一位统领,紫墨其人修为境界早入洞玄上境,与陈八尺齐名,他当然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是叶红鱼的对手,然而他此时必须站出来,因为他不想死。   叶红鱼眼睫微眨,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神座前方的这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未及说话,秀眉微蹙,痛苦地咳嗽起来。   一名侍女紧张地走到神座前,递上洁白如雪的丝巾。叶红鱼接过丝巾,轻轻擦拭唇角,雪白丝巾上顿时多出两朵红梅。   西陵神殿所有人都知道叶红鱼受了重伤,包括这些实力强大的统领大人在内,然而虽然裁决司一向奉行的便是弱肉强食的冷酷法则,却没有一个人敢趁着她受伤的时候发难,因为没有人有信心。   当日叶红鱼一剑碎了珠帘,杀死前任裁决大神官,坐在墨玉神座后,神殿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就此接任裁决大神官一职。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她在闭目休息片刻后,竟是走下墨玉神座,向着桃山最高处的那座白色神殿走去,在无数人震骇莫名的眼光注视下,一招重伤神卫统领罗克敌,如果不是掌教大人发话,只怕她会直接杀了那人。   先杀裁决大神官,再杀神卫统领,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即便能够做到的人,大概也不会敢这样做,按道理来说,叶红鱼就算破境入了知命做不到,但她敢做,而且居然真的让她做成了。   当日那道青衫飘行在桃山上的画面,必将永远地停留在神殿所有人的记忆里,而这一役也完全奠定了青衣道门少女在神殿里的地位,从那一天开始,裁决神殿将不会有任何人胆敢挑战她的威严。   紫墨也不敢挑,就算看着她咳血,知道她这时候重伤未愈——连续击败恐怖的裁决大神官和强大的罗克敌统领,神座上的少女居然没有死,只是受了些伤,那么这绝对不能说明她很虚弱,只能说明她强大的难以形容。   叶红鱼撑着下颌,静静看着他,轻声说道:“跪下。”   此时依旧跪在神殿地面上的神官和执事们,听着这两个字,不由面面相觑,很自然地想起那日神座大人走入神殿时的画面,响起当时自己曾经无比狂热地集体呼喊着跪下跪下,脸色顿时变得极为怪异。   神官和执事们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恐惧和想法,纷纷抬起头来,伸手指向唯一站着的紫墨统领,愤怒地大声喝斥道:“跪下!”   “跪下!”   “跪下!”   数百人的声音无比整齐,如雷声一般轰隆响起,回荡在空旷的裁决神殿里,人们的神情是那般的愤怒,唾沫乱飞,声音喊的有些嘶哑,五官扭曲变形,看上去就像一群狂热癫狂的疯子。   叶红鱼平静看着,有些满意又有些厌倦。   听着身旁传来的如雷喝斥声,看着身旁同僚们脸上往日里的温和甚至是谄媚神情变得如此冷酷而愤怒,紫墨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甚至有些无法保持平衡,像虚弱的病人般摇晃起来。   “为什么?”   他再次问出这个问题,只不过再像先前那般平静甚至刻意带着一丝不恭,眼神里充满了乞怜的神色。   那名神官阖上厚厚的卷宗,看着紫墨和那几名跪在地上不停叩首求情的骑兵统领,寒声训斥道:“放肆!尔等身为神殿将领,却堕落如斯,神座大人念在你们为裁决司立下了些微功,特发慈恩,不夺躯壳,只剥夺尔等职司修为贬为庶民,尔等不感神恩,居然还敢在此罗嗦!”   不夺躯壳便是不杀头,然而紫墨等人身为西陵神殿骑兵统领,这些年替裁决司在世间追杀魔宗余孽,搜捕异端,不知做过多少灭门毁户的事情,有无数人都恨不得他们去死,如果真的被强行废掉一身修为境界逐出桃山,失去了西陵神殿的庇护,那将面临怎样凄惨不堪的结局?   听着这话,紫墨身体摇晃的更加厉害,险些跌倒在地,看着远处神座上的少女惊恐喊道:“只有罗大统领才有权限处罚我们……神座大人,你越权处置,难道不担心掌教大人会动怒?”   叶红鱼缓缓坐直身体,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罗克敌统领如今卧病在床,所以掌教大人把你们管辖权重新交回到本座手中。”   西陵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是晋入知命境多年的大修行者,这种人怎么可能生病?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罗大统领卧病在床的真实原因根本不是病,而是被叶红鱼重伤将死,想到这点,裁决司众人更是心生寒意。   裁决神殿里整集如雷的喝斥声渐渐消失,紫墨的脸色却越发苍白,他失魂落魄地站着,嘶声说道:“神座大人,请明示我们这些人的身上到底有什么罪孽?”   那名神官面色一肃,正准备再训斥几句,就在这时,叶红鱼举起手来,这名神官马上闭嘴,谦卑地退到了墨玉神座的侧方。   叶红鱼静静看着紫墨和那些骑兵统领们,看了很长时间。   裁决神殿里鸦雀无声,死寂一片。   叶红鱼忽然微微一笑,平静却不容质疑说道:“你们很清楚,什么罪孽都是假的,本座之所以要把你们逐出神殿,原因很简单,因为当初你们曾经那样看过本座,那么本座便再也不想看见你们。”   紫墨顿时明白了。   去年春天,叶红鱼堕境虚弱,整座神殿都在传闻,罗克敌统领已经获得了掌教大人的认可,准备向她提亲,在这种情况下,以陈八尺为首的神殿骑兵统领们看她的眼光渐渐变得不同,有的人像陈八尺一样流露出贪婪,有的人像欣赏孱弱美女般带着怜惜,有人像看着嫂子般目光有趣。   这些目光里没有什么敌意,更不是全部都带着恶意,然而当那些目光是落在裁决大神官的身上,那么便都很该死。   紫墨绝望了,低头看着神殿光滑的地面,似笑非笑说道:“我们替神殿立下如此多的功勋,就因为多看了两眼便要死吗?”   “多看一眼,便很该死了。”   叶红鱼微笑说道:“如果不是想着你们曾经替裁决司立下些功劳,你们以为本座还会让你们活着离开桃山?”   紫墨看着墨玉神座上的她,带着最后一线希望颤声说道:“神座大人,我们这些人还有些用处,一身修为还能替神殿……不,替大人您办些事,就这般废了着实有些可惜,请您给我们一个带罪立功的机会。”   叶红鱼有些疲惫,重新撑颌半倚,说道:“我说过你们本就无罪,那么何来带罪立功的说法?我只不过是不想看见你们。”   那名神官再次走上前来,看着这些骑兵统领,平静说道:“稍后自去接受惩罚,神座大人悯尔等不易,特赐老马一匹犁田,银百两安家。”   裁决神殿内,数百人跪拜于地,五体颤栗,莫不敢从,紫墨垂在身畔的双拳缓缓握紧,身旁的那些统领也忍不住抬起头来。   叶红鱼根本没有看他们。   那名神官看着他们,却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们此时情绪上的变化,继续面无表情说道:“日后若尔等再踏入西陵神国一步,死。若胆敢在世间提及自己曾效命于神殿,死。若怀恨在心,口出妄言,死。”   紫墨看了看四周,一片静寂,那些统领在听到这番冷酷至极的判决后,也不敢再与他对视。良久后,他脸上的挣扎神情尽数化为浓郁的自嘲,他黯然叹息一声,缓缓双膝跪倒在地,痛苦无言地接受了这个冷酷的惩罚。   ……   ……   裁决神殿侧方亮起圣洁而冷漠的光辉,响起紫墨痛苦愤怒如野兽般的嚎叫,骑兵统领们凄厉的痛呼声,此起彼伏不停。   他们勤奋苦修半生,终于晋入洞玄境,成为了真正的强者,然而在今天,他们修为被废,成了比普通人更不如的普通人。   渐渐的,黑色的裁决神殿恢复了平静,甚至变得更加冰冷恐怖。   空旷的神殿内幽寂有如非人间。   叶红鱼坐在血色的墨玉神座里,面容平静。   墨玉神座很大,坐着似乎应该不舒服。   但她坐着很舒服。   那名亲信神官跪在神座前,低声劝谏道:“神座大人,紫墨等人确实很有实力,而且看他们先前表现,对您的忠诚可以期待,就此把他们打成废人逐出神殿,着实有些可惜,而且罗大统领那处……”   叶红鱼在神座上微低着头,以手撑颌,似乎睡着了一般。   “罗克敌这个手下败将何足道哉,将来某日,我总是要杀了他,既然如此,我何必还要考虑他的感受。”   “而且所有人都没有看到,这个世界正在变化,将要变化成很多人都陌生的模样,在那个世界里,即便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也随时可能被人杀死,任何倚重洞玄境修行者的想法都是那般的可笑。”   大唐天启十六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七年,深春,七名神殿骑兵统领被新任裁决大神官叶红鱼废去一身修为,逐出神殿,严禁再踏入西陵神国一步,这些曾经风光无限的统领大人们,牵着一匹老瘦的耕马,怀揣着一百两银子,带着他们的扈从,像丧家之犬般走下了桃山。   在西陵神殿教典的记载里,这七名骑兵统领的罪名很含混,只有一个词:堕落,于是他们拥有了一个耻辱的代称:堕落骑士。   而西陵神殿里的人们都很清楚,这些骑兵统领之所以会受到如此严酷的惩罚,只是因为在前一年的春天,他们在人群里多看了那名少女一眼。 第十一章 小瓷瓶   “废物!渣子!”   “滚!”   西陵深处,被青藤覆盖的绝壁山崖里,响起充满怨毒和暴烈气息的沙哑骂声,骂声尖细难闻,如同可以刺穿无数层盔甲的利剑,又不知因何缘故,被严密地封锁在山崖四周,没有向外界泄漏一丝。   青藤骤乱,一道身影从幽深的山洞中倒掠而出,重重摔倒在石坪上。那是一个穿着旧道袍的年轻人,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苏醒过来,艰难地爬起身,扶着身旁崖壁上的青藤佝身痛苦咳嗽,血花从唇中喷溅而出,不一会儿便把道袍前襟染红,显得异常悲惨可怜。   道人自然便是隆庆。他抓着青藤休息了片刻,确认伤势没有大碍,走到崖畔,挑起水桶背起匣包,继续向山崖上方那些洞窟行去,平静的眼神里看不到任何恐惧或者是怨毒,甚至根本没有回头看那个幽深的山洞一眼。   这些天每日里爬这座青藤覆体的山崖,与洞窟里那些身受重伤的老道们打交道,他深切地感受到这些畸余之人的暴躁恐怖的脾气。   被羞辱的次数多了,自然麻木,受伤的次数多了,越发清楚与老道士之间的实力差别有若天与地,哪里有什么怨恨报复之心。   洞窟里的残疾老道士们,虽然对隆庆没有任何好脸色,可以说是呼来呵去,打骂随心,但他们清楚自己如果想要及时知道人间的消息,保持与外界的联系,便不能把隆庆直接打死,所以他们下手还是有些分寸,既让隆庆痛苦不堪,却又不会影响到他的行动。   只是山崖里有很多洞窟,有很多残疾的老道人,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有分寸,合在一处分寸便不知去了哪里,隆庆在每个洞窟里受的伤都不重,但这么多天这么多洞窟加起来,伤势依然是一天变得比一天重。   因为有伤,隆庆的动作要慢了很多,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道观里时,天色已近暮时。温暖而火红的夕阳,从西陵群山的那头照耀着简朴的道观,他站在湖畔草屋前,看着美丽的景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中年道人缓步到他身旁,望向暮色中的湖面,没有向他解释那些洞窟里的老道人的身份,而是淡然说道:“风景越美丽的地方,人便越少。”   隆庆对中年道人施礼,请教道:“师叔,观里一直都这么少人吗?”   从南海来到知守观,除了三位师叔,隆庆便没有见到任何别的人,简朴而美丽的道观,始终被安静笼罩着。   “十来年前,皮皮和那个小姑娘都还在的时候,观里要热闹很多,不过后来大家都走了,叶苏也只是偶尔才回来一趟,观里难免变得寂寞了些。”   中年道人说道:“不过听说那小姑娘已经继承了裁决神座之位,光明与天谕神座大概也要换人,那么再过些时间,观里会热闹那么几天。”   西陵神殿掌教及三位大神官,还有大唐国师以及像颜瑟大师这等人物,都需要在知守观里接受昊天洗礼,然后才能被授予大神官一职。隆庆知道这个典故,只是想着叶红鱼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神情不免有些惘然。   “道门弟子心中的圣地,修行界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结果却是这样一座简陋甚至安静到无聊的道观,是不是和你的想像有些不一样?”   隆庆摇头说道:“既然不可知,便不能想像,只能亲眼来看,才能知道……不,就算在此间生活,也不见得能知道。”   中年道人微笑看着他说道:“能想明白这点,算是不错。我知守观乃是世外之地,所以可以简陋,可以安静,甚至可以寂寞,若真以为眼中所见的知守观便是知守观,那便是愚痴。”   “那座山里生活着的道人们,是知守观。西陵神殿是知守观。观主是知守观,你我是知守观,整个道门都是知守观,只要被昊天光辉照的地方,便都是知守观,你来知守观之前,便已经在知守观里。”   中年道人这段句显得有些深奥,但隆庆至少理解了第一句话。   要知道在洞窟中生活的那些残疾老道士们在世间籍籍无名,但修为境界异常恐怖,其中有人更是明显已经逾过五境,成为了教典传说中的圣人——这样的知守观,果然是难以想像其伟大的地方。   “我很清楚,洞里住着的那些老家伙性情有多么糟糕,既然受了伤也不需要强行忍着,虽然这对你的心性磨励确实有好处,但道身有损,对日后修行终究会形成障碍,稍后你自行去药房配些药。”   中年道人看着他说道。   隆庆似乎无意间想起一件事情,问道:“师叔,前些日子整理药库时,看见有药鼎,不知我可不可以用?”   中年道人眼睛里流露出欣赏的神情,说道:“看来你修行沙字卷有所得,心神并未因那些繁若河沙的功法所惑,居然还能注意到角落里记载着炼药之法,大概这便是你的福缘,想用药鼎便用,事后洗干净便是。”   ……   ……   知守观的药库不在湖畔,而是在偏西的山崖上,是座二层道殿建筑,梁柱间雕刻着繁复的符文,漆着华丽的花纹,透着一股清贵的味道,和湖畔供奉七卷天书的那些草屋比较起来,更像是道观的正殿。   药殿前方是大片草甸缓坡,缓坡之下是道绝壁,那片悬崖绝壁深不知多少丈,便是猿猴都无法攀爬,普通人类更无法来到此间,即便世间那些实力惊人的大修行者能够爬上这道绝壁,但也会瞬间被草甸间隐藏的阵法诛杀。   隆庆看着笼罩在暮色中仿佛在燃烧的草甸,感受着那些若隐若现的恐怖的阵力,沉默片刻后转身向药殿走去。他手里提着一个古旧的大铁环,铁环上套着很多把看似普通的钥匙,但如果没有这些钥匙,他根本不可能走进药殿。   药殿的大门缓缓开启,露出与殿宇外貌完全不相符的阔大空间,数排阵列架一直伸到殿堂深处,竟似乎有数里之遥,根本看不到尽头。   阵列架上摆放着无数珍稀的药物和制药的原材料,而且各种药物材料都有相应的阵法为其提供合适的通风条件和温湿环境。   这些药物与材料在世间很难见到,甚至有很多种在西陵教典上已经标注为空缺,如果流入世间,只怕会引来无数修行者抢夺,然而在这里,这些珍稀的药物材料因为数量种类太多,却显得如此普通,被人随意地摆在阵列架上,而且似乎已经摆了很多年,很多年都没有人来理会。   这很难以想像,却又很好明白,无论是南晋的皇帝还是宋国的国君,在西陵神殿面前都要卑躬屈膝,无论是贫贱还是富有,都必须把自己的财富献给西陵神殿,这便等若这个世界的财富与资源都由西陵神殿所拥有。   而用莲生大师的话来说,西陵神殿是知守观养的一群狗,西陵神殿搜刮世间一切财富资源,除了维持道门对世界的统治之外,其中最珍贵的,当然要送到知守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先前中年道人说的没有错,被昊天光辉笼罩的世界都是知守观,除了那个叫唐的国度。   隆庆这些天负责清扫整理整座知守观,而且每天都要来药殿挑选洞窟里那些恐怖老道士需要的药物,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所以并不像第一次进来时那般震惊,他提着钥匙,往殿堂深处走去,对两旁的那些药物根本没有看上一眼。   整日里在金山玉海里生活,任谁也能养成此等心境,不过当隆庆走到药殿最深处,走到那扇镂空的檀木门前,他的神情还是变得凝重起来。   镂空的檀木门后方,是药殿最重要的地方,里面珍藏着一些最宝贵的材料和药品,以前他没有这扇门的钥匙,从来没有进去过。   隆庆需要的药鼎便在门外,他前些日子隔着木门看到过一次,今天试探着问了一句,没有想到却得到了师叔的允许。   他在大铁环上找到那把式样最简单的钥匙,插入锁中,只听得轻微的一声喀响,檀木门缓缓开启。   隆庆走进了进去,开始认真寻找自己需要的药物材料,他准备炼的那种药,大部分材料都在正殿里,只是其中有两味最重要的材料,应该被珍藏在此间,所以他的神情很慎重,甚至有些紧张。   他准备炼的药,在天书沙字卷上被称为坐地丹,除了能够治好这些天那些老道士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势,更重要的是能够让他被观主强行修复的雪山气海重复稳定,换句话说这种药丸能够让他修行的更加顺利。   能够有如此功效的药丸,当然极为宝贵,在西陵教典的记载中,甚至已经快要被形容成医白骨的无上灵丹,隆庆从来没有想像过,自己有天居然有机会亲手炼出这种丹药,所以他此时的紧张可以理解。   忽然间,隆庆脸上的紧张被震惊所代替。   他没有找到炼制坐地丹所需要的那些药材,只是在那些瓶瓶罐罐间,看到了一个晶莹剔透、不知道用什么材料烧成的小瓷瓶。   有极淡的药香从那个小瓷瓶里透了出来。 第十二章 小药丸   隆庆走上前去。   因为紧张,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尤其是双手颤抖的有些厉害,很困难才拿起那个小瓷瓶。距离稍近了些,小瓷瓶渗出的极淡药香,传进他的鼻端,令他难以自主地缓缓闭上眼睛,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闻着药香,隆庆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污秽与浊息瞬间被全部净化,身体变得轻了很多,双脚渐渐离开地面,似乎变成了一根轻若无质的洁白羽毛,只要徐徐清风轻拂,便要乘风而去,融入进高远的苍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睁开了眼睛,怔怔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小瓷瓶,双手再次颤抖起来——只是闻了闻药香,便已经生出羽化的精神幻象,如果自己把小瓷瓶里的药丸吃进腹中,又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他猜到小瓷瓶里的药丸是什么,兴奋到了极点,却又恐惧到了极点,贪婪狂喜和挣扎犹豫的情绪在他的眼眸里不停转换。   多年前,他自天谕院毕业,入裁决司为二司座。大概因为无论是他还是叶红鱼都还青涩,根本无法威胁到墨玉神座上的裁决大神官,所以那时裁决神殿里的气氛并不像这些年般肃杀阴森,偶尔神座还会和他们说说闲话。   在某次神座和叶红鱼的谈话里,静侍在旁的隆庆,曾经听到过一种灵药的名字,那种灵药叫通天丸。   通天丸是昊天道门最宝贵的灵药,即便是西陵神殿都没有——这种灵药虽然不能真的帮助世人打通天人之隔,羽化成仙,但如果普通人服用可以增十年寿元,而最关键的是通天丸可以帮助修行者破境!   修行者如果服用通天丸,从不惑境到洞玄境,可以说药到境破,即便是从洞玄境到知命境,成功率也可能在五成以上!   有此恐怖功效,可以想像通天丸对修行者的无上诱惑力,只不过如今世间的修行者,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有通天丸的存在。   隆庆知道通天丸,而且他确认小瓷瓶里就是通天丸。   他曾经是境界精深的西陵神子,却在即将逾过知命境的那一瞬间,被宁缺一箭射破胸膛,毁了雪山气海,变成了不能修行的废物。他曾经自暴自弃,在成京城里做乞丐,在破庙里抢血馒头,直到在南海畔遇到那名青衣道人,才终于重新踏上了修行路。可惜雪山气海虽然修复,当年的修为却是尽数消失,他不得不从头开始修行,而且比当年更加艰难。   曾经拥有过,然后失去,这种痛苦远胜于从出生时便一贫如洗,曾经看见过,却再也无法看到,这种痛苦远胜于生下来便是个盲人,没有谁比现在的隆庆更想要重新拥有当年的境界。   所以小瓷瓶对他的诱惑远胜过世间别的任何事物。   隆庆握着小瓷瓶,闻着那淡淡的药香,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甚至于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脸上的神情变幻莫停,痛苦地挣扎着犹豫着,汗水像石磨缝隙里的米浆般汩汩而出,瞬间打湿他身上的道袍。   忽然,他用力咬破自己的嘴唇,呻吟着吮吸微醒微甜的血水,让自己获得片刻的清醒,发出一声野兽濒死前般的嚎叫!   随着这声痛苦的嚎叫,他眼眸里的贪婪渴望兴奋恐惧,渐渐化为平静甚至是淡漠,身体也不再颤抖。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晶莹剔透的小瓷瓶,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面无表情把它放回了原处。   不是小瓷瓶里的通天丸对他的诱惑不够。如果可以,他会毫不犹豫打开小瓷瓶,看都不看,便把瓶中的丹药吞进腹中,他也不是书院大师兄那等温良君子,面临修复自己修为境界的天赐良机,却因为所谓道德的约束便平静放弃。   隆庆之所以能够忍住诱惑,把小瓷瓶放了回去,只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这并不是天赐的良机,因为昊天没有说要把通天丸赐给自己。   虽然在南海上观主曾经说过自己的心意便是昊天的意志,然而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那么昊天的意志便有很多种。师叔让他来取药鼎,说这是他的福缘,那么他的福缘便在此,并不是通天丸,至少现在还不是,因为师叔此时肯定会在某处静静地看着他。   隆庆找到药鼎,又找到炼制坐地丹的那两味药材,锁门离开,去往药殿后方的炼丹室,沐浴更衣,开始按照天书上记载的法门炼丹。   火渐起,鼎渐热,药材渐融,奇异而复杂的药香,伴随着鼎旁的缝隙溢出,弥漫在炼丹房里,又向殿外远方飘去。   隆庆盘膝坐在鼎旁丈外,目不转睛专注地看着,控制着温度和投入药材的时间顺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先前根本没有看到那个小瓷瓶,仿佛他唇角上那个深深的血印并不存在。   这种极端的平静,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黯沉的气息,就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只有他自己知道,失魂落魄其实也只是假象,他此时的心境是真的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寒冷如雪。   他坐在药鼎旁静静地等待,不知道是在等待鼎中丹药的成功,还是在等待那颗通天丸变成自己福缘的那一天。   知守观渐被夜色笼罩,星辰现形。   中年道人站在湖畔看着水面上繁星的倒影,想着隆庆先前的表现,感慨说道:“观主眼光果然不凡,此子必将不凡。”   ……   ……   书院后山也有湖,平静如镜的镜湖。   时已入夏,空气闷热,书院后山则依然清凉如春,尤其是镜湖四周,更是气候宜人,于是平日里只爱在山林里下棋奏曲赏花的师兄们,就像贪水的野鸭子般,纷纷出林来到此间。   湖畔林中,不时响起清音雅正的曲声,又响起输棋后的争执对骂声,还有十一师兄王持手拈青叶感伤花落果成的呤哦声,好生嘈杂。   七师姐柚木爱嗑瓜子爱闲唠也爱热闹,但最爱在这片清静的湖上绣花,终究还是抵抗不住这片嘈杂,躲进了瀑布下那个小院子里。   于是湖心那座亭榭,被饱经摧残、早已不在乎这些嘈杂之音的陈皮皮、宁缺二人占据。陈皮皮摇头晃脑说道:“我就不明白,二师兄那院子离瀑布这般近,落水之声大如雷,难道就能比这里更安静?”   “别想把话带走,我又不是吴大婶,对这种流言不感兴趣。”宁缺说道:“你就给我句实话,那年我快死之前,你究竟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那年春天,他在长安城里刀斩念师颜肃卿,身受重伤,浑身是血倒卧朱雀大街,引动朱雀神符侵袭身体,大黑伞护主,最后艰难来到书院,已是奄奄一息。他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却没有料到醒来时所受的重伤竟神奇般的好了,更神奇的是体内的雪山气海完成了一次重筑。   对于这件事情,宁缺一直无法忘怀。当时出现在旧书楼的便是余帘和陈皮皮,那时候还不是三师姐的余帘只给了他一碗清水两个馒头,自然没有办法治好伤,所以最终的怀疑对象便指向了陈皮皮。   陈皮皮不是一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家伙,很快便承认是自己救的,还心疼地表示自己喂宁缺吃了一颗极珍贵的药丸,你就算不以身相许,至少也要拿命来报,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告诉宁缺,那是什么药丸。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个?”   陈皮皮看着他恼火说道:“那等宝贝你已经吃过一颗,难道还想再吃!”   宁缺诚实回答道:“如果还有,为啥不吃?”   这些日子,宁缺和桑桑为了养病一直住在书院后山,整日里听弹琴看下棋闲聊天,过的倒是闲适愉快,不时有消息从长安城里传来,除了知道皇后娘娘的情绪依旧很糟糕之外,也没有什么能够影响情绪的事情。   春去夏来,启程去烂柯寺的日子便到了。自从知晓烂柯寺隐居长老能够治桑桑的病,宁缺便不再思考自己可能是冥王之子、会被万丈佛光镇压的可怕前景,开始准备旅途上的事情,最重要的当然是桑桑的身体。   在书院后山调养多日,桑桑已经好了很多,但他还是不放心,找十一师兄强要了很多好药材,如今又把主意打到了陈皮皮头上。   陈皮皮说道:“一共就三颗,自己吃了一颗,你浪费了一颗,哪里还有?”   宁缺扳着指头数了半天,很认真地说道:“师兄你数科成绩果然不行,明明还有一颗。”   “这是算数的事吗?这是算数的事吗!”   陈皮皮暴跳如雷说道:“三减二等于一这种事情,还需要扳着指数算半天吗?你就是想恶心我不是?我那颗是留着保命的!但你吃了我原先准备给叶师兄的那颗,我只好把自己保命的这颗留给他,那哪里还有!”   “叶苏先生这么了不起,哪里会需要你的保命丸子。”   宁缺可怜兮兮说道:“师兄,师弟知道自己没有那个福份,只是你能不能把那颗赏给我,我担心路上桑桑再犯病。”   听着这话,陈皮皮沉默,然后抬起头来说道:“好吧。”   宁缺此时已经大概猜到那颗药丸的珍贵程度,本已经决定放弃,却没有想到陈皮皮居然答应了下来,不由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陈皮皮要回知守观一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些,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向湖岸走去,说道:“开玩笑的,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第十三章 临别惘然   烂柯寺远在东南,路途遥远,而且没有人愿意把时间弄的太紧张,所以虽然说盂兰节会的时间在秋天,但唐国准备参与盛会的游客和使团,大部分都提前了一定时间,选在初夏这些天前后出发。   书院是最先收到烂柯寺请柬的地方,派出宁缺做代表,已经康复的桑桑当然也跟在他的身旁,他们出发的时间正在今日。   除了大师兄要随夫子游历,书院后山的弟子们都很少会出现在人世间,这些痴人固守在自己的世界里才会觉得幸福,而且对他们来说,后山已经足够大,根本不需要去红尘里沾惹什么是非。   正是基于这种理念,他们对需要入世修行的小师弟非但没有什么羡慕,反而非常同情,所以当宁缺启程之时,就像两年前他去荒原时那样,所有师兄师姐都来替他送行,并且送上聊表安慰的小礼物。   四师兄和六师兄经常替宁缺设计制造好东西,所以这一次也没有送什么特殊的东西,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匣子,九师兄北宫和十师兄西门依然最不讲究,站在湖畔奏了一首离别曲便当了礼物。   听着悲凉的箫声琴声,宁缺从大黑马嘴里硬生生抢回半根黄精,看着正自眉飞色舞的二位师兄,恼火说道:“这是送行还是送葬?能不能不要这么不靠谱?”   大黑马这时候心情也很恼火,只不过没有人理会它,大白鹅正在镜湖里故作深沉地慢慢游着,小白狼半蹲在唐小棠的腿边,听着她和桑桑满是不舍的谈话,微微偏着狼头,似懂非懂的模样。   一曲萧瑟曲罢,北宫未央走上前来,从怀中取出一叠薄薄的纸,依依不舍递了过去,说道:“小师弟,这是世间以为已经佚失的灞陵散曲琴谱,极为珍贵,你可不能再送师兄不靠谱了。”   宁缺心想自己拿个琴谱做什么?魔宗圣女唐小棠现在喊自己小师叔,自己难道还可能在旅途上遇着位圣姑?但他转念想着这琴谱如果真的珍贵,那应该能卖不少银子,便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   “琴谱算不什么谱?靠谱靠谱,你知道靠字何解?靠便是棋之术语,所以靠谱一词说的便是棋谱。”   五师兄傲然走到众人中间,带来了无尽的酸臭味,也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天没有洗澡,七师姐忍不住蹙着眉头唠叨了两句,他却毫不在意。   “烂柯寺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哪里值得吹这般悲凉的曲子,便是悲壮也是可笑,不过那座破寺以棋界典故而名,寺中僧人在棋枰之上的本事着实不差。”   向来不理世事的五师兄,以前所未有的坚毅肯定神情看着宁缺说道:“我与老八在书院里潜心苦修,竟让那些僧人侥幸邀得大名,小师弟你此行烂柯,断不能在棋道弱了书院威名,丢了师兄的老脸。”   话音方落,八师兄抱着厚厚的一堆棋谱走了过来,看着宁缺殷切嘱托说道:“小师弟你看我们下棋也看了几十盘,即便再愚顿,想来境界也要比那些僧人高上不少,只是你平日里太懒,所以基本功不行,这是二位师兄精心编制的棋谱,在路上不妨多多打谱修行……”   宁缺早就已经傻了,心想这哪里是哪里?   便在这时,五师兄把八师兄怀中的棋谱夺了过去,厉声斥责说道:“愚蠢!这些棋谱给小师弟又有什么用?”   宁缺大喜,连连点头说道:“是啊是啊。”   然而他没有想到,五师兄转身便把那厚厚一堆棋谱塞给了桑桑。   “桑桑在棋道上的悟性,远胜小师弟。”   五师兄看着桑桑和言悦色说道:“桑桑,维护书院棋道天下第一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   ……   书院在长安城南郊,不用担心城门关闭的问题,所以为了避暑,直到太阳西斜,夜色将临的时候,宁缺和桑桑才动身。   看着那辆黑色的马车渐渐隐入山腰云雾之中,二师兄的眉头微微蹙起,总觉得今日的气氛有些怪异,隐藏着某些自己无法看清楚的事情。   大师兄看着黑色马车离开,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开,暮色照在他旧棉袄上,隐隐可以看到一些微尘,似乎棉袖在微微地颤抖。   二师兄回头望着山道上大师兄的背影,心头微有所动,追了上去。   大师兄走的很慢,但不知为何,却很难被他追到。   ……   ……   大师兄走到草庐时,夕阳将将熄灭。   夜色笼罩山谷,繁星一颗接一颗地出现在黑色天幕之上。   夫子站在草庐外,半佝着身子,眯着一只眼睛,正对着一个筒状的铁制物事在看,不知道铁筒里究竟有什么。   大师兄走到夫子身后,问道:“老师,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星星……嗯,应该说观星,这样比较雅。”   夫子示意他过来看看,说道:“这是老六和十三作出来孝敬我的,他们给取了个名字叫观星镜,但我先前试了试,星星还是那个星星,不过却能把远处的风景放大,拉到近处,我看倒不如见望远镜为好。”   大师兄把眼睛凑到铁筒前看了看,发现确实如老师所说,铁筒视野里的星星没有变大,但如果看远处星光下的山峦,则会显得清楚放大很多。   “真是有趣的事物,小师弟懂的事情真多。”   他微笑说道,只是笑容显得有些忧虑。   夫子望向头顶夜穹里的繁星说道:“世间或许有生而知之的人,但没有无所不知的人,你小师弟懂的事情再多,总有很多事情是不懂的,我也一样,相传那七卷天书是昊天意志化形而成,当年我还如你一般是个青衫书生时便能看懂其余六卷,如今已然垂垂老矣,却依然还是看不懂和尚在明字卷上留的那些话。”   大师兄诚恳说道:“弟子也看不明白。”   “废话,为师看不明白的,你又如何看的明白。”   夫子看着他微笑说道:“不过既然看不明白,那便不要日夜烦恼。”   大师兄说道:“如此事由,不得不忧。”   夫子看着他严厉说道:“如果这是一个故事,谁也不知道该怎样发展,你不知我不知世人也不知,那你凭什么认为故事的结局就一定是那样?”   书院后山所有人都知道,无论陈皮皮再如何扮可爱,宁缺再如何插科打挥,老师最疼爱的徒弟始终还是大师兄,老师很少会批评大师兄,像此时这般严厉的训斥,更是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大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若无明日忧,便有今日愁。”   夫子说道:“人当为今日愁,不必为明日忧。”   大师兄说道:“老师若不是忧虑人世前景,为何要让小师弟去烂柯寺?”   夫子看着笼罩在银晖里的山林,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瀑布声,说道:“你小师弟杀夏侯那夜,我才发现桑桑那丫头身体里的毛病,竟比想像的还要严重,若真用西陵神术治,只怕最后会治出问题,我让他带着她去烂柯寺,便是想看看佛宗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她的病治好。”   大师兄黯然说道:“如果那病治不好怎么办?”   夫子转身看着他说道:“如果那病治不好,你小师弟会很伤心,所以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便要用百倍努力去做,而且,她本就不应该得病。”   “道门那边呢?”   大师兄说道:“桑桑是西陵神殿的光明神座继任者,如果道门知道她患了重病,肯定也会担心,他们应该有自己的方法治病救人。”   夫子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子,忽然微嘲一笑,说道:“治病救人……若道门会治病救人,我现在还何必如此苦恼?有时候我在想,当我们去治病救人的时候,也许治的只是自己的病,救的是自己。”   大师兄若有所思。   夫子神情严肃说道:“你爱世上所有人,所以无法只爱一人,而你小师弟不同,他不爱世上任何人,只爱一人,所以在杀死夏侯之后,他这一生都必将心意舒畅,谁也不知将来能走到哪一步,而你却不得不承受挣扎抉择的痛苦,如果你不能看破这份痛苦,那么所得必有所限。”   场间一片安静。   很久之后,干净而温和的笑容再次出现在大师兄脸上,他说道:“老师,我愿意一直这样焦虑下去,因为不焦虑的我就不是我了。”   夫子看着他赞叹说道:“我错了,你对世间的仁爱不涉任何教化陈规,纯然发乎本心,如此又怎能限制你的将来?”   “倒是为师,始终还是那根在墙头摇摆不定的野草,总想随着风动,如今却不知风从何处起,我不知你小师弟会遇见什么,但我相信如果不行走,那么便什么都不会遇到,只要行走那么总会遇见未来,等到他遇到也就是我们遇到真实未来的那一天,我们再来想如何做便是。”   夫子感慨说道:“可惜那个为了一碗红烧肉,便要和我对骂三天三夜的家伙……早就已经死了,不然我很想问问他会如何做。”   不知何时,二师兄来到草庐,一直静静站在旁边,听着老师和师兄的对话,始终没有开口,直到此时终于忍不住说道:“老师,虽然我听不懂你和大师兄在说些什么,但我想我能猜到小师叔会怎么做。”   夫子神情微异,抚须问道:“你小师叔会如何做?”   二师兄理所当然说道:“打呀。”   夫子发现这些弟子们越来越像自己,什么事情都说的那般理所当然,只是理在何处?他惘然问道:“打谁?”   二师兄也很惘然,半晌后严肃说道:“不管是谁。” 第十四章 开天窗的黑色马车   夫子闻言大怒,斥道:“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蛮不讲理的家伙?”   二师兄一怔,心想自己拜在老师门下以来,一直谨守礼数规矩,世人皆知是最讲道理的人,怎么老师却说自己蛮不讲理?   问过虽不喜,却先自省,他长揖及地问道:“老师,上次在崖洞前议复仇二字,您曾让我转告大师兄,行事须斩钉截铁,难道弟子悟错了意思?”   夫子怒道:“你大师兄性情温和,仁念太过,所以需要以你为镜,学习如何直接一些,而你这家伙性情太过直接,所以我一向教育你需要谨慎一些,结果现在呢?你都不明白是什么事情,便要喊打喊杀,徒有小师叔之勇,却无小师叔之……好吧,他也确实没有别的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然则你和你小师叔,除了勇敢比我勇敢,还能有什么?”   二师兄最讲究孝悌之道,面对老师严厉的训斥,按道理他不应该做任何辩白,就算要尊重道理,也要待老师气消之后再做计较,只是此时听老师提到自己最尊敬的小师叔,不知如何辩白的话脱口便出。   “老师,记得小时候小师叔曾经对我和师兄说过一句话,如果我们只剩下勇气,那么勇气便是我们所拥有的全部。”   夫子闻言一怔,忽然大笑起来,挥袖说道:“有理有理,其实这意思我对你小师弟也说过,若黑夜真的来了,反抗便是,哪里用思考太多?”   大师兄想起童年时小师叔骑着黑驴离开后山时留下的这句话,没有像老师和师弟那般展颜而笑,而是愈发忧虑,说道:“既然终究是要反抗,为何不在黑夜到来之前便提前做些准备?”   夫子敛了笑容,说道:“因为我们不知道风从何处起,黑夜从何处来,那么我们提前做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错的,当然,我希望我们所有的猜测都是错的,黑夜最好能够不来。”   大师兄抬头望天,叹息说道:“黑夜若要到来,光明应该最为着紧,为何昊天却始终没有什么反应?真不明白这天,究竟在想些什么。”   夫子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穹,说道:“看,又是我曾经说过的话,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人。我不知道这天在想些什么,无数年来,它一直在不断证明这一点,那么我们至少知道它是不可知的。”   ……   ……   世间亿万民众早已忘记了盂兰节的起源和由来,冥界依然存在于他们的传说,童年时的故事里,然而早已变成了真正的传说或故事,没有人相信冥界真的存在,更没有人相信什么冥界入侵的胡话。   在人们眼中,盂兰节是个祭祖饲鬼的重要节日,而那些沿街摆放的兰花盆,穿着古服的少女,各种诱人的吃食,游灯的习惯,更是让这个节日没有沾染半点阴森的鬼气,充满了美好和迷人的意象。   烂柯寺的盂兰节会自然是修行界的盛事,盂兰节本身也是世间的一次盛事,除了修行者,还有无数游客香客和各国的官方使团,依循着距离的远离,从不同城市依次出发,向着烂柯寺而去。   唐国依照旧例也派出了使团,使团的级别很高,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代表陛下巡游世间的使臣,竟是镇西大将军冼植朗。   镇西大将军乃是帝国四王将之一,在夏侯死后,地位愈发显得重要。冼植朗大将军本人也是一位传奇人物,武道修行境界极为普通,却凭着精妙比的战场指挥,而屡立战功,不断提升直至今日。   在崇尚武力的大唐军方,四位大将军当中有三位是武道巅峰强者,冼植朗个人武力如此孱弱,却能与另外三人并肩,仅凭这一点,便能想像此人在智谋或别的方面拥有非常惊人的能力。   如此人物,自然绝对有资格代表大唐天子巡视天下。只是使臣一般都是由文官担任,即便皇帝陛下想对佛宗表达足够的尊重,那么派个有爵位的清贵文臣也足矣,何至于让一位大将军出面?所以这个任命依然引起了长安城极大争议,也引发了南晋诸国的极大疑虑,谁知道这位大将军沿途会看风景还是看城防,谁知道好战的大唐是不是又想掀起新的战争?   直到最后,人们才从某些小道消息里确认,皇帝陛下之所以让冼植朗出使,主要是基于以下原因:夏侯死后,他曾经担任的东北边军元帅一职始终空悬无人,而大唐西面的月轮早已不构成任何威胁,所以冼植朗想要调往土阳城。世人皆知,公主府里那位殿下近些年来一直在试图拉拢这位镇西大将军,所以这个消息直接导致了皇后娘娘的盛怒,为了平抚妻子的怒意,皇帝陛下不得不临时搁置调令,又为了安抚女儿和国之重将,便干脆让冼大将军去烂柯寺游览散心。   皇帝陛下此举,简直近乎于胡闹,完全是在把国家大事当家务事处理,令人哭笑不得,不过却又让世间很多被家务事搞的焦头烂额的男人们生出诸多同情之心,又让那些向往爱情的少女们更添仰慕。   随同使团一同前往烂柯寺的,还有红袖招的舞团。   三十年前,唐国先帝强行把红袖招从南晋召至长安城后,红袖招里的女儿们只是在后一年去过一次烂柯寺参加盂兰节祭,此后便再也没有出过长安城,时隔二十余年,红袖招再次出行,也吸引了很多目光。   所有的目光都在大唐官方使团的车队上,没有人注意到,在使团后方约十几里地外,有辆黑色的马车正在官道上孤单地行驶。   那辆黑色马车的车厢壁上刻着繁复难名、有若重锦的线条,看森寒的反光竟似铁铸一般,应该沉重到了极点,然而奇怪的是,拉车的那头黑色骏马意态闲适,马车行走在官道上幽寂无声,似乎轻若羽毛。   ……   ……   “镇国镇军镇东镇西……怎么咱大唐的王将都是在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一个镇关西,想起来了,你不知道镇关西是谁。”   车厢里,宁缺靠在软榻上,带着满足的神情说道。   这辆黑色马车是师傅颜瑟留给他的华丽遗产,外表看着普通冰冷甚至有些生硬,车厢却很宽敞,用具更是豪奢舒适到了极点。   车厢用精钢打铸而成,份量极为沉重,当初他还没有能力激发车厢板上刻着的那些符线时,大黑马拉的痛苦不堪,车轮碾过,大地迸裂,同样是钢铁打造的车轮起不到任何减震作用,颠的他无比难受,所以他很少会坐这辆马车。   如今随着修行,浩然气愈发深厚,境界逐渐提高,尤其是经过七师姐的指点,他终于明白车壁上那些纹线并不是纯粹的符,而是一种复合型符阵,掌握了车壁上的符阵,淡渺的天地气息盈荡在黑色马车周围,产生了某种浮力。   沉重的黑色马车变成了浮在水里的一根羽毛,车轮再如何硬,坐在车中的人也不会感觉到颠簸,痛苦的旅途顿时变成了享受。   只不过车壁上的符阵虽然是永久性的,能够召唤自然里的天地气息,但要维持符阵运转,本身也需要天地气息来驱动,宁缺如果不想自己的念力枯竭而死,便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在车厢里的阵眼枢里放置一颗宝石。   这种蕴藏着相对浓度较高天地元气的宝石极为珍贵,即便在长安城的珠宝行里也很难找到,如今黑色马车能够在漫漫旅途上如此轻松,全靠他在离开之前去天枢处和南门观坑蒙拐骗偷抢弄了一箱子宝石。   黑色马车很奢华,消耗宝石之多更显奢华,如果他不是书院的十三先生,没有整个大唐帝国替他提供资源,根本不可能做到。   宁缺明白这个道理,当初代表书院入世时,师兄也曾经给他讲过,所以他虽然不想关心朝廷里的这些事情,却不得不关心。   “冼植朗是个很有趣的人。”他说道。   桑桑闭着眼睛,轻轻嗯了声。她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这时候之所以闭着眼睛,嗯的如此轻柔,是因为她舒服地不想睁眼,更不想说话。   马车的厢顶,被宁缺和六师兄开出了一道天窗,夏日炽烈的阳光,从那道天窗里透进来,洒落在她的身上,一路温暖。   黑色马车由精钢打铸而成,无论颜色还是材质,都最能吸附热量,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桑桑身体里的阴寒气息的缘故,马车被烈日曝晒了很长时间,却依然显得那般清凉,没有丝毫闷热的感觉。   宁缺更不会觉得热,桑桑冰凉的小脚一直在他的怀里,就像抱着两只被冰镇了数日的小玉鱼儿,非常舒服。   他把桑桑的小脚挪了挪位置,伸手从身旁矮几上端起精致的小瓷壶,饮了口清香怡人的毫尖,转头向窗外望去。   只见窗外官道两侧农田青青喜人,有农夫正在粉刷自己的家园,有杨柳在风中轻摇,有孩童光着身子在水田里嬉闹。   这些画面总是那么容易便让人觉得愉悦幸福,宁缺看着那些光溜溜、皮肤黝黑的顽童,总觉得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然后他想明白,只要行走在大唐境内,便很容易看到类似的画面,因为幸福总是相似的。   他望向桑桑微黑的小脸,笑着想道这次的漫长旅途就算没有终点,其实也挺好,此时,大黑马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心意,欢快地轻嘶起来。 第十五章 路遇   黑色马车一路尾随着前方的使团车队,快要靠近一座县城时,官道两侧多了些建筑,宁缺却还是喜欢乡间风光,便让大黑马下了官道,驶上略窄却依然平整的县道,反正他有信心自己不会跟丢前面的使团。   县道两旁的田园风光更是美丽,还留着些原始淳朴的味道,又不知行驶了多久,看着前方的村庄,黑色马车停在了村外一株大树下。   那棵大树不知是什么树,树冠面积极大,青叶繁茂,就如同一柄大伞,遮住了炽烈的阳光,落下荫凉阵阵。   宁缺解开大黑马,让它自去玩耍散心。他走到大青树下,摸着那些粗实的树皮,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书院的同门们不喜欢出山,因为他们更在乎各自的精神领域,单纯精神上的快乐便已经足以让他们感到充实,但他不一样。   他自幼生活在岷山里,山林对他来说就像家一样熟悉亲近,而且他自幼流浪成了习惯,所以很不喜欢长时间在一个地方呆着。   他曾经无数次站在山林里眺望远处冒着炊烟的村庄,又无数次因为恐惧而背着桑桑默默离开,大概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他对这些乡村风景极为着迷,那年回到长安城之前,他选择牵着桑桑的手穿过田野乡村,便是基于这种心理,此时他选择偏僻的郡道,停在村庄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桑桑走下马车,看着他有些羞涩说道:“先前睡着了。”   宁缺说道:“这么舒服,我也想好好睡一觉。”   桑桑明显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角色转换,习惯性让认为自己还是个小侍女,想着自己就那般自顾自睡去,着实有些不像话,为了弥补这种过失,她努力记起先前睡着前听到的最后那句话,问道:“怎么有趣?”   宁缺愣了愣,才明白她回答的是一个时辰之前自己的问题,不由想笑,看着她脸上的认真神情,又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回答道:“离开长安城之前,陈七专门来找我说过话,他说这位冼大将军早年间也在鱼龙帮里混过一段时间,而且与朝小树的关系不错,这里说的早年,甚至还要早在齐四他们之前,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冼大将军成了大将军,朝小树却一直还住在春风亭。”   “你是说这个人有问题?”桑桑问道。   只有宁缺才能听懂桑桑的话,她说一个人有问题,不是说这个人需要被怀疑什么,有什么值得警惕的地方,而是说这个人不好。   宁缺摇头说道:“就算有问题,也是皇帝陛下当年的安排,就算他真如长安城里的流言所说,对东北边军志在必得,也只能说明他有一个军人应有的骄傲自信以及野心,皇帝不急太监不能急,我们更不用急。”   桑桑说道:“听说皇后娘娘很不高兴。”   宁缺说道:“不要忘记,陛下也要算是老师的学生,等于说是我的师兄,那是个真正有智慧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把国家大事当家务事办,只不过借着皇后的怒意顺势警告某些人一番。”   桑桑好奇问道:“哪些人?”   因为事实上她并不好奇这些事情,所以她此时睁大眼睛,做出好奇的模样显得很刻意,很幼稚,于是很可爱。   于是宁缺在她小脸上亲了一口。   桑桑有些羞,却没有躲开。   她没有躲开,不是因为慌乱而无措,而是她认为自己被宁缺亲,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么你要亲便亲吧。   看着小姑娘明亮的眼睛,宁缺反而有些心慌意乱,咳了两声后继续说道:“自然是打压冼大将军……不,更准确地说,陛下是在警告自己的女儿,不要把手往军队里伸的太深。”   “为什么?难道陛下准备传位给皇后的儿子?”   桑桑好奇问道。这一次她是真的好奇,因为李渔是她在长安城里不多的朋友之一,更因为她清楚这件事情和宁缺有关系。   宁缺说道:“我不知道,反正这事和我们也没关系。”   说没关系,终究还是有关系,不然他怎么可能去思考这些问题,正如十几里外使团里那些红袖招的姑娘们,也是需要他考虑的问题。   简大家并没有拜托他沿途照顾那些姑娘,但以他和红袖招之间的关系,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情,他也没办法不管,除了彼此之间的交往,更重要的是,书院天然具有照顾红袖招的责任——三十年前那个叫笑笑的女子,是小师叔的未婚妻,差一点便成了他们的小师婶,是简大家的亲姐姐。   二十余年前,红袖招最后一次出国演出,便是受邀参加烂柯寺的盂兰节会,也正是在那次盂兰节会上,他们的小师婶香消玉殒,如今时隔二十余年,红袖招将会再次出现在烂柯寺,宁缺如何能不警惕?   ……   ……   便在这时,宁缺忽然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不由眉头微挑,向着大树那方望去,只见一道黑影闪电般向这边掠来。   以他的眼力当然能看清楚那道黑影便是大黑马,令他感到警惕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大黑马显现的如此慌张。   要知道除了十几年前那场天灾之外,大唐民间的治安向来良好,宁缺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而且就算真出现了罕见的贼匪,他并不介意顺手除了暴安个良,替书院扬扬名,哪怕出现的是修行者也无所谓。   先胜观海再杀道石,砍瞎柳亦青,直至不可思议地战胜了夏侯,某人的实力得到了无数次印证。虽然王景略不可能服气,但如今的修行界已经有了一个共识,书院十三先生宁缺,才是真正的知命以下第一人。   更何况有桑桑这位光明大神官继任者在旁,宁缺本命在手,甚至敢与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正面一战。当然,那些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肯定很清楚他和桑桑的身份背景,谁会闲得没事同时招惹书院和西陵神殿。   ……   ……   大黑马跑回宁缺二人身旁,留下一路烟尘,不停喘息,显得极为恐慌。   宁缺神情凝重看着烟尘处。   烟尘渐散,只见一个赤膊汉子举着草叉,啊呀呀叫着冲了过来。   “贼马休跑!看俺打不死你!”   ……   ……   事情很快得到了说明,原来大黑马四处遛弯散心,闻着前方村落里的香气,控制不住心神,循着味儿跑到人家窗外,把头探进窗内,偷吃了农家的饭菜,然后被农户主人发现,便惹来了这一场追杀。   宁缺狠狠地瞪了大黑马一眼,心想你丫真是没出息的憨货,少爷我天天黄精灵果给你补着,居然还要去偷别人家的饭菜!而且居然被一农夫拿着草叉就追的如此惊恐万分,喘息的欲仙欲死?   大黑马羞愧地低下头去,显得老实无比,心里默默想着,没忍住偷吃是自己的错,如果不表现的狼狈一些,谁知道会被你怎么收拾。   宁缺望向那农夫,苦笑着拱手道歉。   那农夫撑着草叉,扶着腰,真的累到气喘吁吁,说道:“这家伙跑的真他妈的快,果然好马!难怪我熬一盆大碴子粥,竟被一口吞了!”   宁缺听说大黑马偷吃的竟是一盆大碴子粥,更是觉得丢脸丢到了老家,苦笑说道:“能吃惯偷懒,真好不到哪里去。”   农夫听着这话却是极不赞同的摇了摇头,说道:“当年我在骑兵营里,可没见过比它更好的,就算是将军的座骑都没它好。”   大唐实行的是三年募兵制,为开辟疆土的需要,军队规模不小,加上民风尚武,所以很多男人都有从军的经历,听着这话,知道这农夫原来也是从行伍里退下来的,宁缺也不觉得惊奇,从怀中掏出银钱递了过去,说道:“这便当是那锅粥的粥钱,锅想必也脏了,也算在里面。”   那农夫浑不为意地摆摆手,说道:“隔窗看着这马神骏,我猜着应该有主,所以追过来看看,何至于差这点粥钱。”   宁缺笑着说道:“如果不差这点粥钱,为何要追过来看?”   农夫理所当然说道:“那是因为你这后生态度好,若你态度稍有怠慢不妥,那我差的便不止粥钱,还差熬粥的工钱了。”   这种理所当然,书院里面常见,唐人里面也常见,宁缺非常喜欢这种理所当然,笑着说道:“既然如此,我便不与你虚套。”   农夫看着那辆黑色马车,还有穿着侍女服的桑桑,猜到他们是在这里暂时休息,邀请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去我家说。”   宁缺擅长与人打交道,也喜欢这农夫性情,但他骨子里依然还是当年那个冷漠的少年,听着这话便想婉拒。   未曾料到,那农夫竟是再三坚持,说道:“既然是跑长途,总得常备清水,你若在意,走时给我银钱都行。”   宁缺还想拒绝。   农夫看着他皱眉说道:“我看你模样,便知道你也是在军营里呆过的人,怎么做起事来如此婆婆妈妈。”   宁缺看着农夫眉眼间的坚毅,忽然想起了久别的渭城,想起了渭城里那些军汉,还有自己临别前给马将军留下的那三句话。   “那便去。”他笑着说道:“不过我还要喝酒。”   农夫大笑说道:“自家酿的包谷酒,不管好,但管够。” 第十六章 心血   村庄很漂亮,十几座民宅看似散乱地排在一大片草坡之下,草坡上有数十排葡萄架,不远处有条小河,河旁是石块修砌而成的磨房。   农夫的家在村口,屋顶搭着浅灰色的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搭的厚密的原因,竟然看着有些厚重的感觉,房墙色是极淡的土灰,门上却涂着红浆果汁混树汁的漆,再加上屋前绿幽幽的草,蓝色的院栅,整体显得格外鲜艳。   屋内的陈设倒是寻常,宁缺那双被田园风光喂饱的眼睛终于可以暂时休息。农夫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解释说自己的老婆孩子去山后的林子里去摘什么野果,然后端出了妻子给他预备好的、谈不上丰盛的菜肴,又在井旁去洗了盆瓜果和一把时新野蔬,把酱碗和酒壶往桌上一搁。   宁缺也不客气,就着蘸酱菜和一碗猪蹄,便喝起酒来。他本就是个好酒之人,酒量却很糟糕,想着稍后还要赶路,喝了两碗,便把酒碗递给了桑桑。   桑桑越喝眼睛越亮。农家自酿的包谷酒不可能比九江双蒸更烈更美,但只要是酒,便能令她欢喜。农夫看着这个身穿侍女服的小姑娘居然如此擅饮,顿时梦回吹角连营当年,兴奋地与她拼起酒来。   能够在酒道上战胜桑桑的人,以前没有出现过,以后也永远不可能出现。宁缺不行,隆庆不行,农夫自然也不行。没有过多长时间,他黝黑的脸颊便变得通红,言谈间酒气渐重,口齿也变得有些不清。   便在这时,小院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急促的叩门声和催促声。   宁缺早就听着动静,想着从来只有话本小说里的钦差大臣,才会随便吃顿饭,便遇着不长眼的歹人,难道如今的自己也有了这等待遇?   他并不知道朝小树在大河国乡下便遇着过闯门,也没有想明白天枢处客卿加暗侍卫荣誉总管再加夫子亲传弟子的身份其实远远要高于所谓钦差,只是总觉得这事情来的有些太没道理,便没有动。   也轮不着他动,农夫听着院外传来的声音,打着酒嗝站起身来,示意宁缺坐着,自己推门而出便开始与那些叩门的人吵架。   “出工我什么没出?去年冬天修水库,谁不知道我杨二喜出力最多?乡里修公学我也乐意,问题是这漆钱没道理让我垫着啊。”   “杨二喜,谁让你垫了?谁让你垫了!你只不过是找借口,就是想多挣几两银子,我告诉你,这可是县衙定的价钱!”   “我呸!咱乡的公学比别的乡大一倍,那得多多少漆钱?县衙定的价钱不对,难道也要让我赔着本做?”   “真是放肆到了极点!不要仗着你是退伍的老兵,我就不敢收拾你!仔细我告到县衙去,让县老爷来整治你!”   “我去公学解律先生那里问过,唐律里面便没有这条!我是退伍老兵,本来就可以减半工,你们钱给的不够,就别想我动手!”   “我操你奶奶的!”   “我操你祖奶奶的!”   “我操你太祖奶奶的!”   “你居然敢对太祖不敬!我要去长安城里告御状!”   ……   ……   一番争吵混着无数脏话秽语,终究还是无聊地结束,院栅外那名愤怒到了极点的里正,不知骂了杨二喜多少辈祖宗,却始终没有闯门进来。   杨二喜骂骂咧咧回了屋,对着宁缺和桑桑挥手说道:“莫要理这些腌臜事,咱们仨继续喝,错了,我和这丫头继续喝。”   听着这番争吵,宁缺大概猜到冲突的原由为何,又随意多问了两句。杨二喜解释道:“既然是募役,银钱至少得给够,不然我才懒得去,我自家的猪圈还没刷完……你也不用替我担心,公学里的解律老师把那条唐律给我找了出来,我占着理,别说里正,就是县太爷来,也没办法说我什么。”   宁缺说道:“你就不怕里正来阴的?如果真得罪了县衙,官府随便找条罪名,可就能把你整治的不善。”   杨二喜酒饮的有些高了,听着这话大笑起来,转身在厢柜里掏出一把保养极好的黄杨木弓,拍打着厚实的胸膛,骄傲说道:“有啥好怕的?谁没有当过几年兵?真把我逼急了,难道我不会动手?”   宁缺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遇着什么真的不平,自然也没有发生惩治黑心官员,继而牵连他身后背景靠山,最终在京城里掀起一场狂风暴雨,演变成一场政治斗争的可能。   喝酒用饭七半饱后,宁缺便向杨二喜告辞,杨二喜是个直爽人,酒满意足不再刻意留客,帮他把水囊灌满,又给了两个香瓜,便相互道别。   黑色马车继续南下,伴着越来越斜的日头,行走在安静的道路上,行走在如画的田园村镇间,一路可见野花,多见青色的稻田。   宁缺坐在窗畔,看着大唐南方肥沃的原野,想着先前在农夫家里听到见到的画面,又想着此生大概没有机会再与那名农夫相见,不由生出一些感慨,然后明白了为什么书院和大师兄为对唐律如此重视。   “都说西陵是天赐之国,其实我大唐才真是天赐之国,南方田野肥沃,风调雨顺,少有灾害,再往南去又有群山为先天的战略屏障……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书院,有唐律,还有真把唐律当回事情的陛下和官员们,而且那名农夫、甚至那个里正都能生活的如此认真。”   他说道:“大唐肯定有贪官污吏,有像我一样道德败坏的家伙,但只要绝大多数人都在这样认真的生活,那么这片肥沃的原野,便等于一直在被不间断地浇灌心血,必将一直肥沃下去,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桑桑问道:“你想说些什么呢?”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我想说的是……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替这个国家去抛头颅洒热血的冲动,你知道的,我向来很恐惧这种莫名其妙的热血感,因为这种热血感很容易让人死的太快,所以,我很佩服当年建国时的那些前贤。”   ……   ……   西陵深山,知守观侧,也有一大片平缓的草甸,只不过这里的草甸和唐国南方的那些草甸不同,上面没有葡萄架,也没有粉刷成各种鲜艳颜色的民宅,只有连高低都完全一致的青草以及那座威严的道殿。   道殿后方的炼药房里,这些天一直在不停地挥散着淡淡的药香,那个古朴的药鼎始终搁在炉火上,隆庆每天依旧要去洞窟里服侍那些奇怪的老道士,却把剩余的时间全部投放在炼药这件事情上。   隆庆的炼药之法来自天书沙字卷,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然而炼了数日,鼎里泄出来的药香越来越浓,却依然没有成功。   沙字卷上记载的修行功法和炼药之法,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并局限于道门——坐地丹也不是道门的圣药,而是佛宗的心血药。   隆庆清楚坐地丹珍稀罕见的原因是什么。不是因为佛宗的大师们真的心若止水,对修行没有任何企图心,而是因为这味坐地丹所需要的原材料已近枯竭,而且这味所谓的心血药居然真的需要心血。   他炼的这炉坐地丹,一直未能出鼎,等待的也正是那味心血。   佛宗圣药需要的心血,自然不可能是猪心狗心也更不可能是狼心,而是心境真正平静,气息真正精纯,甘愿殉道的苦行僧的心头之血。   如此心血自然世间难寻,尤其对于讲究慈悲戒杀的佛宗而言,哪里肯用门下弟子的生命来炼药,而苦行僧修行到甘愿殉道的境界,却又必然心若止水,怎么可能为了丹药这种身外法门行此血腥手段?   因为这些原因,这种虽然不及通天丸,但亦非常神奇的丹药,竟是从来没有在佛门里真正出现过,便是传说中的悬空寺也没有,反倒是当年魔宗势盛时,曾经生擒过两位月轮国的高僧,炼了两鼎。   随着时间流逝,魔宗凋零,那两鼎坐地丹早已药尽鼎空,如果隆庆炼成这鼎丹药,那真将会给修行界带来极大的震动。   只是……心境平静、气息精纯的苦行僧到哪里去寻找?隆庆如今修为境界如此差劲,就算找到又如何能够杀死那些僧人取其心血?   昏暗的房间内,药鼎缓缓地喷吐带着药香的雾气,有几缕飘到他的脸前。隆庆的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灰暗的眼瞳里现出一抹极淡又极复杂的笑容,似在自嘲又似在嘲讽世间那些不幸的人们。   他伸手摘下胸前那朵黑色的桃花,然后缓缓脱下身上的旧道袍,平静而一丝不苟地折好放在蒲团旁的地面上。   赤裸身躯的肌肤异常苍白,就如同风化前那一刻的玉石,胸口处有道约拳头大小的洞,那个洞贯穿了身体,隐约可以看见被挤压石化的内脏创壁,斑驳污糟色彩恶心,看上去恐怖到了极点。   这是在荒原雪崖上,他被宁缺用元十三箭射出来的洞。   谁也不知道受了这么重的伤,隆庆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箭洞里隐隐可以看到白色的骨头和蠕动的内脏,在偏左方的深处,还能看到一颗血红色的心脏正在缓缓跳动。   隆庆走到药鼎前,用极强的意志力让自己的手不再颤抖,然后他握着一柄小刀,探进胸口那个箭洞里,用刀锋轻轻划破心脏的表面。   一滴鲜血在那处缓缓渗出。   一股难以承受的极致痛楚,从心开始发端,穿越最短的距离,进入心底深处。   隆庆的脸色骤然间变得苍白无比,仿佛流光了所有的血。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发出绝望的嚎叫,五官却是痛苦地扭曲变形起来,如同夜色中的鬼脸一般恐怖。   片刻后,那滴鲜血离开刀锋,坠入蒸腾着白雾的药鼎里。   顿时,药鼎里沸腾如海,翻滚如怒,药香骤敛,只剩下浓浓的血腥味。   ……   ……   (仔细思考后得出一个结论,将夜这书肯定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如果要说好,和我前几本比起来的话,将夜基本上不落闲笔,这算是一个进步,我还是花了一点点心血的。) 第十七章 堕落骑士   “抓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跑了!”   “别让他们进山!这群贼人都是他妈的老鼠!”   “把他们全部杀死!不留俘虏!”   南晋边境的山区,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昏暗的暮色中,不时能够听到箭啸的声音,刀剑相交的声音,以及临死前绝望的嚎叫。   参加战斗的双方人数加起来都没有超过五百,然而在太平已久的大陆南方,能够扔下数十具尸体的战斗,当然可以算得上激烈。   参战一方是南晋的正规骑兵,训练有素,战斗力占优,而且人数要比对方多太多,所以迅速获得了胜利,开始了追击。   被追击的数十人仓惶无比钻进深山,不时有人后背中箭,惨嚎着倒在灌木丛里,幸亏天色已晚,山道艰险,终于还是让他们逃脱了大部分。   夜色深沉,笼罩着落霞山,密林深处偶尔会响起乌鸦的怪叫声。这座山属于西陵神国那些莽莽群山的一部分,但已经深在南晋境内。   篝火堆旁,倒卧着十几名伤员,有的人中了箭,有的人被战斧砍断了胳膊,伤员们不时发出痛苦的低嚎。   数名身着黑金盔甲的男子,坐在距离火堆最近最暖的地方,明显在队伍里的地位高于其余的那些人,他们的盔甲上纹着繁密的金色花纹,看上去便知道昂贵无比,根本不像是一群山贼能够拥有的东西。   听着同伴的痛嚎和林中的乌鸦声,他们脸色变得越来越惨淡,忍不住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首领,似乎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安慰。   首领是个中年男人,也穿着身黑色的盔甲,只不过盔甲上的金色花纹要更加繁密,隐隐透着股极淡的符意。   中年男人叫紫墨,曾经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骑兵统领。篝火堆旁的那些男人如他一样,都曾经是神殿的骑兵统领。   当叶红鱼杀死前任裁决大神官,坐上墨玉神座后,这些曾经替西陵神殿立下不少功勋的强者们,因为莫须有的理由,被残忍地废掉了一身修为,逐出桃山。   过往这些年,他们所统领的护教骑兵,是神殿裁决司明面上最强大的武装力量,至少在追杀魔宗余孽和异端的战斗中,裁决司在世间掀起的血雨腥风、留给世人的阴森印象,大部分都被记在他们的帐上。   换句话来说,这些前统领大人们的双手沾染了太多鲜血,根本没有家国可归,也没有谁敢冒着触怒当今裁决神座的危险收留他们。   叶红鱼对他们的处罚很彻底,剥夺了他们的权力与修为,甚至连他们这些年搜刮的财富都没有放过,最终只给他们留下了一匹老马,百两银钱,本来就属于他们所有的扈从,还有这身本来代表着荣耀与威严,如今却只连回忆都无法带来,只能带来羞辱和恐惧的黑金盔甲。   不敢回西陵神国,又没有地方去,那么便只好在西陵外围的国家里流浪,银两很快便花光了,这些统领大人们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像那些卑贱的蚁民一样,必须要开始思考下顿饭,以及在何处遮身的问题。   这些神殿前统领们,并不是没有谋生的技能。然而都是骄傲到极点的人物,怎么可能要求他们去做挑夫苦力之类的活计?   最麻烦的是,在西陵神殿的岁月,养就了他们颐指气使的习惯,造就了他们高高在上,视凡人如狗的心态,以往这些习惯和心态可以被称作威严,如今离开西陵变成了普通人,这些便成为了生活的障碍。   某日,前统领们的队伍在与宋国某豪强发生了争道事件,一位统领再也无法压抑住心头的怒火,命令扈从砍了那名豪强的脑袋。然后众人一不作二不休闯进那名豪强庄园里,把里面的所有金银都抢夺一光。   住进州城奢华的客栈,享受着金银带来的美酒与女人,忽然间,这些失魂落魄数日的前统领们发现了一个不用卑躬屈膝也能活下来的办法,这个办法简单而直接,而且来钱的速度非常快。   他们的修为虽然被废,甚至不如普通的壮汉,但毕竟曾经是西陵神殿的骑兵统领,拥有极高的谋略和指挥能力,跟随他们的扈从战斗力也很强大,至少不是世俗社会里那些护卫所能比拟。于是很自然的,众人做起了打家劫舍的营生,在很短的时间内,连续抄剿了数个乡间大族。   在这个过程里,包括紫墨在内的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没有说什么话,但他们很清楚,曾经发誓守护光明与正义的自己,正在向没有底的黑色深渊里堕落,内心依然感受到了极强烈的羞辱和痛苦。   幸运的是他们现在有很多金银,所以可以买很多烈酒和女人,以此来麻醉自己,过得一日算一日。不幸的是,这种麻醉愈发加快了他们堕落的速度,抢劫时他们变得越来越暴戾,有人开始强奸甚至是虐杀。   紫墨清醒的认识到这样持续下去肯定会发生问题,极力约束,然而开始堕落的神殿统领们,就像是放出笼的猛虎,从光辉的桃山跌落污糟的尘埃,更是刺激得他们狂性大发,根本约束不住。   盛夏某日,在一次例行的黑夜抢劫过程中,不知道是哪位统领或是扈从发了疯,竟把已经投降的一名贵族砍了头,疯狂的气氛顿时蔓延开来,屠杀在庄园中惨烈地发生,伴着绝望的哭嚎,那个贵族竟是被灭了满门。   抢劫里自然伴随着死亡,甚至强奸也不稀奇,然而让一位南晋贵族灭门,尤其是那个庄园距离南晋都城不远,他们便惹上了大麻烦。   这场灭门惨案没有惊动剑阁里的强者,但已经足以惊动南晋朝廷。在查案的过程中,南晋朝廷查到凶徒穿的是神殿骑兵统领的盔甲后,还是相当谨慎,发函至西陵神殿,确认这些人是被逐出桃山的罪人,已经没有资格享有神殿的庇护,于是南晋朝廷开始时的谨慎尽数变成了怒火。   南晋开始广布海捕文书,向通风报信者颁发极高额的悬赏,在这些海捕文书上,这些凶徒有了一个新名字:堕落骑士。   南晋国力强盛,在世间仅次于大唐帝国,如今这般严肃地对待,这些堕落骑士们拥有再如何敏锐的眼光、再如何优秀的指挥,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们顿时陷入了凄风苦雨之中,惨不堪言的四处逃遁。   在逃亡的过程中,不断有扈从死去或者逃散,即便是这些统领也死了一个,数人重伤,离开西陵时逾百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下了几十个人,今日更是险些在山林外的围剿里全军覆灭。   篝火旁,痛苦的低嚎不停回荡,人们的神情是那样的绝望黯淡。   “我们在这里等死吗?”   一名魁梧有力的扈从站起身来,走到火堆前,看着那些没有盔甲所以大部分都受了箭伤的同伴们,大声说道:“我们为什么不离开?”   扈从等同于骑士的奴仆,最讲究忠诚,一旦叛主根本没有人会收留,此人却说要离开,证明现在的局势确实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一名骑兵统领看着这名扈从,脸色阴沉无比,大怒咆哮说道:“郭怒,我待你不薄,若不是我,你怎么可能有今天?你居然敢背叛?你不要忘记,你们这些扈从也上了海捕文书,你们能走到哪里去?”   那名叫郭怒的扈从看着自己的主人冷笑说道:“替你作牛作马这么多年,结果现在却落入这种境地,你还好意思说对我不薄,至于海捕文书……除了你们几位大人有画像之外,我们这种不起眼的人物有谁认识?这些天也抢了很多银子,大家分了各自走路,随便一藏谁能找到我们?”   那名统领大怒说道:“不要忘记银子在我这里。”   郭怒看着他不屑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把银子给你,像你们这种骑士老爷,就算死也不会让我们好过,不过你不要忘记,你们的修为已经被裁决神座废了,你们现在就是一群废人,难道还以为是从前?”   他望向坐在火堆外围的那些扈从们高声厉喝道:“你们还在犹豫什么?这些天能抢到这么多银子都是我们出的力,这些家伙早就已经废了,他们连刀都拿不起来,哪里还是我们的对手?”   篝火并不旺,离远些的林子里幽暗一片,看不清楚那些扈从脸上的表情,但隐隐可以看到他们都抬起了头来。   统领们曾经高高在上,对自己的扈从可以施恩泽,也可以像对待牲畜般随意处置,今夜居然被自己的扈从造反,真是难以承受的羞辱。然而他们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局面异常危险,如果处理稍有不慎,自己真有可能曝尸荒林。   就在这时,郭怒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根非常细的金属丝,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脖子上,然后猛然收紧!   金属丝深深地陷进他的皮肤,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郭怒惊恐地瞪圆双眼,双手在颈部拼命地抠着,试图把这根金属丝抠出来,但他的动作却只是徒劳,他越挣扎,那根细细的金属丝越陷越深,一层层割了进去,割断了他的气管,然后是食管,以及所有的血管。 第十八章 青山寂寞待人来   嗤嗤!   鲜血从郭怒的颈部不停喷溅而出,落在篝火堆里,发出一阵极淡的焦味,他瘫倒在地上,拼命地蹬腿,靴子踢起一蓬又一蓬的泥土,却依然无法阻止死亡的到来,无法阻止裤裆被尿打湿。   外围有扈从震惊站起,但在多年的积威之下,无人敢动。   紫墨的脸从黑夜里显现出来,他用自己不再强大却依然稳定的手,收回郭怒颈间的金属丝,擦掉上面残留的血水和肉沫。   他望向篝火外围那些神情复杂的扈从们,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是废人,也不是你们能够不敬的对象,永远不要低估我们这些人在裁决司里学到的手段,所以如果你们不想死,那么最好再平静一些。”   扈从们缓缓坐回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平静。   暂时解决了当前的危机,篝火堆前的统领们的脸色依然极为苍白,非常难看,就如他们此时的心情。绝望的前途是原因之一,最关键的是,时至今日他们依然无法接受现实,他们曾经是备受尊敬的神殿骑兵统领,就算是南晋军方的大将,看见他们也要毕恭毕敬,可如今南晋随便一部州军便敢围剿自己,而且把自己围剿的如此之惨,甚至连自己的扈从居然都敢起异心!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一名统领神声音微颤,带着绝望的情绪问道。   紫墨是这些堕落的神殿骑兵统领中资历最深、实力最强的人,被众人推举为首领,此时众人自然只能祈盼他能想出办法。   紫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接下来自己这些残病败卒能往哪里去。其实如果不是裁决神殿的处罚,凭他们的谋略智慧手段,还有在战场上的指挥能力,依然可以成为诸国的座上宾,然而裁决神殿已经提前掐断了这种可能性,——每每想到这点,他对那个少女神座的恨意和恐惧便会愈发浓烈。   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只剩下自己,只有让自己恢复实力,重新变得强大起来,才能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下去。   然而修为被废,如何重新强大起来?   传说中的灵丹妙药终究只是传说。   紫墨自嘲想着,然后低声说道:“洗洗睡吧。”   荒山野林里,哪里有热水,逃亡途中,也顾不得享受,只有直接睡。有人用土熄灭了篝火,山林顿时变得漆黑一片,夜空上厚厚的云,遮住了所有的繁星,预示着明天可能会有一场暴雨。   有人承受不住逃亡带来的疲惫,沉沉睡去。   有人想像着绝望的未来,无法入睡。   紫黑看着头顶深沉的夜色,想着明日的暴雨,心情愈发沉重,缓缓握紧一直在悄悄颤抖的双手,痛苦万分。   他绝望而不甘地想着,如果能够让我重新获得力量,变得像从前那么强大,那么自己就算把生命和一切都献给冥王都心甘情愿。   寂静的夜林里,绝望祈祷的人,还有很多。   ……   ……   天色阴沉,却未落雨,更没有暴雨,不过有云遮日,盛夏的旅途变得凉快了很多。既然没有太阳,桑桑便不需要透过马车天窗晒太阳,宁缺更理所当然地占据了那个位置。他踩着软榻,把上半身探出天窗,迎着官道上吹来的风,看着四周的景致,很没出息地生出大富豪般的愉悦感。   离开长安已经有些日子,黑色马车一直远远缀着前方的使团,虽然中途走了几次郡道县道,但有官府尤其是各地暗侍卫的情报通告,他从来不担心会跟丢,即便是离开原野,进入南方群山也是如此。   一片莽莽群山出现在大唐南部原野的中间地带,把疆域切割成两大区域,大概是那些山对气候产生了一定影响,山南山北同样肥沃的土壤,出产的农作物则是大不相同,不过黑色马车这时正行走在群山中,宁缺和桑桑还没有什么感受。   和熟悉的岷山相比较,大唐南方的这片群山并不如何高崛,但因为岩质特殊易溶于水的缘故,常年累月有垮塌滑坡发生,让这些山峰变得奇形怪状,险陡万分,极难攀爬,幸亏山中有一条青植密被的峡谷,谷底便是一条天然的通道,不然若要南北相通,只怕要绕出千余里地去。   数百年前,大唐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把这条峡谷再行拓宽,并且用符师和阵师,把峡谷两则松动危险的崖壁进行加固,又在上面种上无数根系发达能够固岩的树木,最终把峡谷里的天然道路变成了极平整的官道。   黑色马车行走在平整的官道里,行走在幽静的峡谷中。宁缺探身出天窗,眯着眼睛欣赏着官道两侧的风景,看着那些幽绿平静的山崖,想像着数百年前唐人对大自然的伟大改造,想起那些因为念力枯竭而生出白发的符师阵师,那些坠落山崖的士兵和工匠,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豪迈——这份豪迈,与黑色马车的天窗无关,与大富豪无关,要显得有出息的多。   大唐如此艰难才打通这片山脉,让中部和南方的疆域从此连为一体,自然可以想像,这道青翠美丽的峡谷在战略上具有何等样重要的意义。   宁缺隐隐能够看到,峡谷山坳远处有极险陡的山道,而在那些山道旁边,隔着数里地,便会出现极简陋的卫所,看卫所的建筑规模,驻守在那里的唐军大概不会超过十人,想着那些唐军常年累月驻守着枯燥的卫所,便是冷漠如他也不禁生出些许佩服的感觉。   再青翠的峡谷看多了也会有些腻,再豪迈的情感激荡久了也会平静,再沧桑的历史体味多了也会淡然,宁缺坐回马车里,端起矮几上的凉茶一口饮尽,待心神平静下来后,便提起笔来开始写字。   此去烂柯寺为的是治病救人,同时问道于佛,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不过宁缺依然保持着少年时的习惯,时刻准备着要面对生死立见的战斗,所以他此时写的当然不是什么书帖,而是符——过去两年里他写的符,在凛冬之湖一战里尽数用在了夏侯的身上,他现在必须多准备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抬起头来,搁笔暂歇,他揉了揉眼睛,往车窗外望去,发现还是在峡谷之中,不由有些惊讶这道峡谷的漫长。   他写符的时候,桑桑在旁整理行李,摸到了一个东西,打量了半天才猜到是什么,皱眉问道:“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手里举着一个小铁壶,看壶外面的深刻线条,与曾经在雪湖莲田里爆炸的小铁壶应该是同一类东西,只是体积要小很多,而且形状也有极大的差异,最明显的差别便是这个小铁壶底部多了一个卡口。   “这是四师兄异想天开的想法,谁能想到六师兄真做了出来,离开书院之前,我们曾经试过一次,那天你跟小棠去后山摘紫藤果煮肉去了,所以没看到。”   宁缺接过那个显得有几分秀气的小铁壶——现在应该称它为小铁筒似乎更准确——从铁匣里取出一根符箭,插进小铁筒底部的卡口里。   只听得喀嗒一声,箭簇与小铁铜的卡口锁紧,竟是严密到看不到一丝缝隙,显得异常稳固。   桑桑伸手试了试,说道:“不会掉。”   自稍微长大一些之后,宁缺的随身武器都是由她亲手处理,无论是磨刀还是修弦,非常有经验,她说不会掉那便是不会掉。   宁缺取出铁弓组装完毕,把插着小铁筒的符箭搁到弦上,平静瞄向窗外不停向后移动的青峡崖树,呼吸渐趋平缓。   元十三箭本来就是极恐怖的武器,如今被书院后山的人们再次强行加上这么一个玩意,可以想像一旦射出,肯定会造成极大的动静。此地不是书院后山,宁缺不可能真的射出去,不然万一把前代符师阵师苦苦编织加固的山崖射塌,别说皇帝陛下,就是夫子都断然不会饶他。   片刻后,他放下手中的铁弓,说了几句话,桑桑摇了摇头,接过他手中的铁箭,说道:“虽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箭尾得调了……原来的符箭可以无视风阻,甚至可以把风当成助力,但现在符箭加重,最麻烦的是箭簇迎风面积太大,如果你还要保证准确度,射距肯定会大幅度缩短。”   宁缺把弓箭塞到她怀里,伸出取过一根水萝卜咔嘣嚼起了起来,舒服地半躺着,极不负责任地说道:“你看着办。”   ……   ……   黑色马车终于驶出了青翠的峡谷,来到了大唐最南方的平原上,官道两侧的风景骤然开阔,风却变得温柔了几分,因为多了水。   宁缺的注意依然在身后的莽莽群山里。在出峡的那一刻,他忽然想到峡谷里有无数前贤设下的阵法刻符,若将来有强敌自南方入侵,那么只需要像师傅颜瑟这样的大神符师出手把这些阵法刻符消解,便可以让峡谷堵塞,即便逾万铁骑来犯,想要高速袭入大唐腹心,也无法做到。   很快他便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峡谷里那么多阵法刻符,不可能被一个人毁掉,哪怕是师傅重生也不行,除非当年帝国开拓这道峡谷时,便已经在这些阵法里做过手脚。   而且就算崖塌路封,群山挡住敌人的同时也挡住了大唐对南方的援兵,而战争中只需要简易的道路,有胆量实力攻入大唐的强敌,肯定拥有足够多的阵师符师,完全可以强行开出一条供骑兵驱驰的道路,那么到时候战场的主动权说不定反而会落在了这些敌人的手里。   所以他的战争推演,还需要一位绝世强者守在青峡出口处。   那位强者必须足够强,强到佛来杀佛,魔来杀魔,道士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而且他还不能休息,更不能睡觉,没时间吃饭喝水,甚至说不定要连续和敌方的强者连续打上个三天三夜。   想到此节,宁缺不由大笑,心想世间哪有这样的牛逼人物,就算有,这样牛逼的人物又怎么可能傻逼到自己陷进必死的局面?   ……   ……   (我开始提前期待以后了,青山,青峡,下下卷再见。) 第十九章 清河郡到了   出了青峡,便来到大唐帝国真正的南方。原野上阡陌纵横,花树渐繁,溪河平流,安静向南而去,直至最终汇入著名的大泽。   因为有北面群山和青峡的存在,所以哪怕南晋军力强大,水师更是天下闻名,大唐却没有在南方平原上布置重兵。   于是这片同样富庶的原野,比北方少了些壮阔,多了些明秀雅致的气息,道路两旁的民宅也是如此,大多是白墙黑檐,高低有致,若隐若现在青树水车之间,并不显得单调,反而别样静美。   黑色马车继续向南,沿途风景越来越安静,溪河越来越多,清池石桥常见,农田相对变得少了些,幽静的庄园却多了不少。   原来已经到了清河郡。   清河郡有座大城,号称大唐南原第一城,名为阳关,这座池城地势虽不险要,却在极关键的交通要道中,故而朝廷虽未在此驻有重兵,阳关城的一应城防却是由镇国大将军许世某部直接管辖。   如今的阳关城守姓钟,城中第一大姓也是钟,基本上把持了这座城池的各行各业,而钟姓只不过是清河郡诸大姓里最不起眼的一个门阀。   大唐南方的这些高姓大阀,拥有良田万顷,财富无数,而真正能够令得这些门阀绵延长久的却是对教育的重视。   这些门阀最为注重教化传承,逾千年的底蕴风华,不知出了多少名士。大唐朝廷官员不说,多年前的历任皇后不说,甚至还曾经出过数任西陵大神官,如今还有不少清河子弟在西陵神殿担任神官,或是被天谕院礼聘为教习。   清河郡的各级官员基本上都是由门阀子弟担任,只是严明唐律在上,皇室暗中打压数百年,如今的清河郡诸大姓相对比较低调,而且在本乡本土任职,总想要与长安城争些颜面,所以整个清河郡可以说是政治清明,治理有方,很是繁华热闹,加上特有的文人气息,以及浅淡适意的、能够被唐人所接受的宗教气息,所以在唐人心中向来是排名前三的游览去处。   阳关城里商铺众多,游人如织,有大小湖泊共一百三十二,故又称百湖之城,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城南的瘦湖,湖虽不大,却地近府衙,更关键的是湖畔有南方最好的青楼与客栈,湖上有最华丽的花舫。   前往烂柯寺的使团,在阳关城休整暂歇数日,便是住在瘦湖东面相对清静的一座大宅里,那座大宅属于清河郡七大姓里的宋家,月前听闻使团要来,宋家竟是毫不犹豫地让了出去,可谓是给足了使团面子。   距离瘦湖约四个街区,有一个大唐邮所,邮所外停着辆黑色马车。   宁缺隔着车窗,看着城景,看着街上那些相对行揖的书生,不由笑了笑,想起了书院里那个曾经的同窗:阳关钟大俊。   那个阳关钟姓大力培养的钟大俊,那个曾经无比敌视他的钟大俊,那个被他打了无数次脸的钟大俊,那个曾经被他冒名顶替过的钟大俊,那个曾经被他关押了好长时间的钟大俊,那个好长时间都没有想起的钟大俊。   “俱往矣。”   宁缺回想着当年在书院里的日子,不由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如今他与钟大俊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自然有资格这般感慨。   因为令他厌憎的钟大俊的缘故,他对把持阳关的钟族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顺带着对这座阳关城也没有什么好感,虽然坐着马车一路看来,竟是挑不出这座城丝毫毛病,但他有些执拗地认为,此间与长安城比较起来,总差了些东西,至于究竟差些什么,他才懒得去琢磨。   便在这时,桑桑走了马车。   宁缺问道:“银子寄了?”   桑桑点了点头。   宁缺说道:“确认用的是朝廷文书联寄?”   桑桑说道:“能省五两银子,当然不会忘。”   宁缺满意说道:“那便好。”   自从离开渭城之后,更准确地说,从老笔斋开张,然后开始挣到很多银子后,他二人每月都会按时给渭城寄些银两。数目虽然不多,但总是个意思,而且按照宁缺的话来说,那个破地方要银子也没什么用处,寄再多最终还是会落进赌坊和酒铺这两个地方,何必好死那两个家伙。   雁鸣湖畔宅院购置装修再修,基本上花光了宁缺所有的钱,甚至包括明年的赌坊分红也都花了出去,不过这次去烂柯寺应该要算是公差,所以他毫不客气地假传夫子的话,在前院黄鹤教授那里连蒙带骗取了三千两白银,又从徐崇山那里威逼利诱弄了一千两,囊中饱满如昨。   他与桑桑依然习惯性地节约,不过既然是有钱人,自然开始在乎享受,颜瑟大师留下的马车虽好,但在阳关城里住马车不免有些惊世骇俗,所以他挑了瘦湖旁一家看上去最高级的客栈,然后要了最好的房间。   把大黑马交给客栈伙计,他嘱咐那伙计千万不要喂这憨货豆包之类的干粮,那伙计震惊无语,心想果然是豪客,居然养的马娇贵的连豆包都不能吃。   宁缺倒不是怕大黑马吃坏肚子,而是怕它嫌伙食不好发脾气。要知道这憨货如今吃习惯了新鲜瓜果外加黄精山参之类大补的东西,哪里瞧得上什么豆包,至于草料更是看都不会看一眼。   本来这憨货骨子里就是一吃货,这一年又被那头老黄牛给带进了沟里,开始像夫子一样讲究饮食,奉行以食为天的法则,如果真让这它因为伙食问题发疯,便是他都不一定能镇压得住。   在房间里简单洗漱一番,宁缺带着桑桑去了客栈前庭,在二楼要了个雅间,凭栏看着瘦湖,毫不意外地叫了最贵的席面。   南方的饮食果然别有风味,薰鸭酱肉这些油腻物也能做出清淡的感觉,碟旁搁朵青芽便有了雅意,而豆腐青菜之类的清淡物,却是以浓酱晕染,再配上几壶果酒,着实很是赏目悦口。   宁缺和桑桑吃的正开心,忽听着楼下湖畔隐隐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有人在议论今日发生的某椿事情,语气颇为恼怒不满。   宁缺静静听了会儿,让小厮喊来掌柜,极奢阔地扔了一锭银子过去,便打听清楚了自己想要打听的事情。   “崔老太公他老人家过百岁大寿,是何等样的大事,便是皇帝陛下也亲手写了贺辞,让礼部侍郎大人带来贺寿,西陵神殿也派了人,便是镇西大将军冼植朗,那可是我大唐王将……这等人物,入阳关后也未作歇息,便赶到富春江澄园拜望老太公,你说红袖招算得什么,居然敢如此无礼。”   掌柜说道,明显可以看出他是真的很不高兴。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后日便是清河郡崔阀老太爷的百岁寿辰,大概是崔姓想着红袖招难得出趟长安城,便邀其于寿宴上以歌舞助兴,却似乎中间出现了一些问题。   ……   ……   清河郡诸大姓,绵延数千年,甚至长于大唐国祚,向来极受世人尊敬,除了钟姓,其余诸姓并不居住在阳关城内,而是居住在富春江畔的庄园里,富春江两岸名园处处,默然证明着这些门阀的底蕴与势力。   举世公认,清河郡诸姓以汝阳崔氏为首。   崔氏起于汝阳州。   千年之前,大唐立国之初,便是崔氏不顾别的门阀反对,坚决倒向长安城,同意清河郡并入唐境——虽说更多是迫于大唐太祖皇帝的恐怖压力,但崔氏的坚持在事后被证明极为英明——清河郡诸姓不止生存了下来,并且获得了太祖皇帝的好感,争取到了很多便利,而其余敢于无视太祖皇帝的那些所谓千世之家,最终都落了个家破人亡传承断续的悲惨下场。   在随后的历史当中,崔氏一共为大唐贡献了五位皇后,换句话说,如今长安城皇宫里的皇帝陛下,身上肯定也有崔姓的血脉,除此之外,更令人感到敬畏的是,崔氏还为西陵神殿贡献了两位大神官。   如今的崔氏门阀依然强大而高不可攀,即将度过自己一百个年头的崔老太公,曾经做过一任宰相。在皇室和文武朝臣们的刻意压制下,清河郡诸姓出身的官员,居然能够做到文臣第一人,这可是近三百年来的头一遭,仅凭这一点,便可以想像这位崔老太公是何等要的人物。   很多年前,崔老太公便在宰相位置上归老,其后他的二儿子做过一任吏部侍郎,如今已辞官,在富春江的庄园终日悠游,还留在长安城朝廷里做官的已经是崔氏的第三代长孙,也已经做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如此人物的百岁大寿自然担得起陛下亲笔道贺,担得起礼部侍郎亲自前来,甚至朝堂上很多官员都在猜测,如果不是为了执行继定的国策,或许陛下的恩赏应该还要更重一些才对。   如今红袖招可能触怒的,便是这样的一个超级门阀。 第二十章 不要有想法   传说中的清河郡诸大姓,富贵滔天,权势薰人,在历史的长河里屹立不倒千年,却又是诗书传家,全无那等暴发户的嘴脸和铜臭味,着实令人尊敬。   若是数年前能够听到这些高门大阀的事情,宁缺会对清河郡诸姓的富贵和权势生出无限向往或羡慕,兴奋的厉害,然而现在听着这些,他却是连眉毛都懒得挑一下,因为他确实无法激动起来。   虽说还没有晋入视富贵如浮云的境界,但富贵这种词,对现在的他来说,真的和后山绝壁间浮游的那些流云没有任何区别。   书院后山是世外的不可知之地,虽然号称两世相通,他要代表书院入世,但事实上他离俗世已经越来越远,再如何了不起的世家,终究是在红尘浊世里了不起,哪有资格让世外之人俯首相看的道理?   只是不知道他这个世外之人什么时候能够变成世外高人。   只是可以不用在乎清河郡诸姓,但事涉红袖招,便不得不关心一二,他看着栏外金光鳞鳞的瘦湖,陷入思索之中。   红袖招背景深厚,简大家更是与皇后娘娘交好,但毕竟只是一个歌舞行,还兼做着青楼生意,虽说大唐风气开放,不会觉得卑贱,但也不会觉得多么光彩,那么那些姑娘们凭什么敢和清河郡诸姓斗?   更关键的是,红袖招完全没有道理得罪南方这些实力强大的门阀,按照行程看,就算在崔老太公寿宴上歌舞一场,时间上也没问题。   “这没道理。”宁缺说道:“红袖招就是一歌舞行,哪里来的胆子?”   “客官说的是。”   掌柜感慨说道:“虽说阳关不及长安,清河郡只是大唐一属,但我们这里也不是普通乡野,崔老太公的百岁寿宴更不是谁想去便能去的,让她们跳一曲霓裳,她们竟敢托辞不应,这些女子的无知不敬真是难以忍受。”   宁缺笑了笑,挥手示意掌柜离开。片刻后,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敛没,看着栏外瘦湖,面无表情说道:“原来是故意刁难。”   ……   ……   霓裳曲,便是三十多年前,红袖招在南晋新君继位大典上一舞惊天下时所跳的舞,传说中霓裳舞动时,没有任何观众舍得眨眼睛,没有任何乐师敢看场间的舞者,而当这舞至最妙境时,甚至能够看到天花乱坠的画面。   无论传说中把这曲舞吹的如何天花乱坠,宁缺反正是不信的,他看过红袖招很多舞,偏生就没有看过霓裳,倒不是红袖招的姑娘们对他藏私,而是这舞需要三十六位舞娘同时舞动,楼里根本没有这么大的地方。   这些年里除了在长安城里跳过几次霓裳曲,红袖招便再也没有在别的地方表演过,更是没有人知道,红袖招如今已经无法再演出霓裳曲!   霓裳曲对领舞的那位天女要求极高,五年来唯一有能力领舞的陆雪姑娘,如今嫁了个好人家,而简大家新训练的那位姑娘,和当年的陆雪相比,还差几分火候,能跳出胡旋舞的九分神韵,却根本掌握不了霓裳。   不能跳霓裳曲的红袖招,依然还是红袖招,她们此次受邀前往烂柯寺,表演的便是一曲名为天女散花的舞,据说同样美妙,只是自家最著名的舞曲有可能就此失传,依然是很可怕的事情,所以这便成了一个秘密。   还是那句话,红袖招与书院的关系亲近,与宁缺的关系更是亲密无间,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知道每位姑娘的月事周期。对他而言,红袖招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秘密,他知道现在的红袖招没有办法跳霓裳,所以确认清河郡的门阀坚持要求红袖招跳霓裳,肯定是知晓此事后故意做的刁难。   只是清河郡诸姓这等高门大阀,为何会如此刁难红袖招?   宁缺怎样想也想不明白,匆匆结束了用餐,带着桑桑离开客栈,又回到了邮所前,看着邮所黑色的招牌,找到自己需要的那个印记,便在阳关街头循着那些印记,来到了一间很不起眼的杂货铺前。   杂货铺里,掌柜身子微躬,客气说道:“客人您要些什么。”   宁缺直接说道:“你这儿是暗侍卫设的点吧?”   听着这话,掌柜面色骤变,下意识里便想从腰里摸出刀把面前这个年轻人捅死,但他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不对,试探说道:“疾风。”   “暴雨?我不记得了,谁耐烦记你们那么多的暗号?”   宁缺说道,从腰带里取出一块腰牌扔了过去。   在与夏侯决战之前,他把暗侍卫和天枢处客卿的腰牌送还给了宫中的陛下,所思所想自然单纯,只是不想陛下左右为难,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杀死夏侯数日后,陛下竟是把两块腰牌又还了回来。   而且那块暗侍卫的腰牌,直接变成了暗侍卫总管。   当然,这是荣誉称号。   掌柜接过腰牌,确认是自己人,不由好生恼怒,心想这是哪个同僚训练出来的新手,怎么跟一白痴似的,闯进铺子开口就问是不是暗侍卫设的点,如果都这么干,暗侍卫还暗个屁啊,得亏是自己心思缜……   慢着,这腰牌有些古怪。   掌柜看着腰牌上明显与有些不同的花纹,急忙翻看后面的字,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连忙把宁缺迎进了后宅。   入得后宅,他连忙跪到宁缺身前,双手高举腰牌,颤声说道:“卑职拜见总管大人,先前卑职在心中多有暗诽,还望大人恕罪。”   大唐官场向来没有跪拜的规矩,除非是极正式的仪式,大臣入宫见着皇帝陛下,也不过是胡乱拱拱手便算是见礼,只不过暗侍卫毕竟有所不同,而且最关键的是这名暗侍卫被腰牌所代表的身份吓的太严重。   如今的侍卫总管是徐崇山,地地道道的天子近臣,掌柜虽然很肯定宁缺不是徐崇山,但却知道腰牌做不得假,那便是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起来吧。”   宁缺看着那掌柜神情微异,心想既然是腹诽,何必还要说出来,难道陛下的这些暗侍卫个个都是不欺暗室的君子,这还怎么暗……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闲事,说道:“我来问崔阀与红袖招之间的事情。”   掌柜神态恭谨站了起来,没有回答,却是照足规矩问道:“请教大人名诲。”   “宁缺。”   听着这名字,掌柜顿时有再跪下去的冲动。他用了很大的气力才站直身体,颤声说道:“崔家四管事晨时拜访红袖招,郁怒而去。”   很简约的回答,没有任何自己的猜测,却说明了不少问题,宁缺赞赏地点点头,接着说道:“我不明白崔氏为什么要为难红袖招,这不符合清河郡诸姓营造出来的形象,也不符合他们的行事风格。”   “如果红袖招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歌舞行,这等欺凌没有意义,只会让他们名声有损,如果他们知道红袖招的背景,凭什么还敢如此做?别说什么前任宰相,百岁老太公,在陛下眼前,那都是个屁。”   掌柜说道:“崔家肯定知道红袖招的背景是皇后娘娘……但清河郡这些年一直在为殿下解忧,依卑职看来,此举是不是想打压娘娘一方的势力?”   宁缺微微一怔,说道:“果然不是普通门阀,居然敢在这种事情里面伸手,甚至敢提前选择立场。”   然后他望向掌柜笑着说道:“敢直言宫中之事,你这胆子倒也不小。”   掌柜看懂了宁缺眼里的赞赏神情,提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恭维说道:“十三先生问话,卑职自然不敢有任何隐瞒。”   宁缺微讶问道:“你认得我?”   掌柜正色说道:“如今谁还没听过您的大名?”   “不用试着讨好我,我这个总管是荣誉的,平时也不管事。”宁缺说道:“我只是还不明白,崔氏哪里来的胆子,难道不知道红袖招与我的关系?”   掌柜说道:“您先前问清河郡这些门阀为什么敢用刁难红袖招一事来挑衅皇后娘娘,只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因为猜到您在城里。”   宁缺不解问道:“怎么又和我扯上关系了?”   掌柜的神情像看见神仙一样:“大人……夏侯将军可是死在您手中的。”   宁缺说道:“那又如何?”   老板无奈重复说道:“因为……皇后娘娘最大的助力,夏侯将军是您杀的,您代表着书院,支持公主殿下,清河郡自然想顺势表明自己的立场。”   听着这话,宁缺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摇了摇头,说道:“老师说过,我是在写自己的故事,我很不喜欢这种无聊的情节,所以要尽快解决,最关键的问题是,清河郡诸姓,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了?”   他让老板拿来笔墨纸砚,草草写了一封简信。   “把这封信送到崔老太爷的手里,我很想知道,这些门阀究竟是想借书院的势帮助李渔,还是想借李渔的势来做些别的事情。”   “如果他们真有别的想法,我很难保证自己会对他们生出什么想法。” 第二十一章 崔家的反应很有意思   想法是一个用途很广泛的词,有很多时候也会用在男女之间的小情思上。当年宁缺离开渭城去往长安,一路与扮作婢女的李渔同行,曾在北山道口共过难,也在篝火堆旁讲过故事,如果往最隐晦的心底深处望去,谁也说不清楚,当时究竟有没有情思萌发,不过既便真的有,也在那片晨光里,随着李渔缓缓离开他的肩头,然后站起便断掉。   没有情思,但终究还有些情份,这几年在长安城里,宁缺和李渔之间的情份也没有断掉,既然知道清河郡是李渔的助力,他自然没有道理去打压,只是写了一封信投到富春江畔的崔氏庄园,便带着桑桑回到了客栈,安静地赏景饮酒闲坐,仿佛根本不知道阳关城里正在发生什么。   一封简单的书信只是试探,还隐藏着宁缺一些不怎么纯良的想法。他想看看,清河郡的这些千世之家为难红袖招,究竟是单纯地想讨好李渔和书院,通过对皇后娘娘的不敬来交投名状,还是存着别的什么想法……   正如他对那位掌柜所说,如果是前者便罢了,如果清河郡诸姓真有过于复杂的想法,那么当宁缺想不明白这些想法的时候,他也难免会生出什么不好的想法,他代表书院入世,他的想法对于如今的大唐来说,很重要。   ……   ……   瘦湖畔宋氏的宅院里,秋意渐起,绿意犹存,正是清美时节,然而院里的气氛却显得有些压抑,红袖招的姑娘们或倚于栏畔,或静坐于桌后,美丽的容颜上带着不安与忧虑的神情,根本没有心情赏景。   红袖招里的姑娘们并不全都是青楼女子,但不论是跳舞唱曲还是别的,终究都是在过着迎来送往的日子,见识眼力都很不普通。她们很清楚自己这些人虽然在长安城被达官贵人们捧着,是因为简大家与宫里的关系,而在清河郡便是朝廷官员也要天生低三级,更何况是自己这些弱质女子,遇着这些根本不怎么畏惧皇后娘娘的门阀,那便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她们现在都清楚问题何在,却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虽说红袖招此行是奉朝廷旨意去烂柯寺,但毕竟不是官方使团,根本不可能指望这些大门阀有任何忌惮,至于镇西大将军冼植朗,现在便在崔氏园中,难道还能指望他?   想着晨时那位崔家管事离开时寒若冰霜的脸色,姑娘们愈发惊恐,有两三人看着坐在上首位的那个小姑娘,忍不住流露出怨恚神情,心想若不是你对着崔家的管事那般傲气凶恶,也不至于把这些清河郡大姓得罪到这等地步,虽说你平日里被简大家宠着,可这里不是长安城,你凭什么还这般嚣张?   小姑娘是简大家的贴身侍女小草,此次红袖招前往烂柯寺,便是由她做领班,很明显简大家也是开始培养接班人了。   和三年前相比,小草年岁稍长,却依然清稚,然而就在这片愁云惨雾里,小姑娘清楚的眉眼里却没有任何不安神情,反而显得格外冷漠,看着那些姑娘们微微蹙眉说道:“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在世间青楼行里,简大家的地位等若皇帝,小草是她指定的接班人,这些姑娘们虽然忍不住腹诽或是做些脸色,但却没有人敢当面直指其非,一位性情温和的姑娘看了看同伴们的脸色,勉强一笑,走上前去低声温言劝说道:“即便是崔氏故意刁难,但姑娘晨间态度也太强硬了些。”   小草冷笑说道:“我红袖招只给陛下和娘娘表演,崔家老太爷再如何论难道能论过这二位去?看在尊老敬贤的份上,去崔园应个景倒也无妨,结果居然敢故意刁难,那管事甚至敢语带威胁,真当我红袖招是个普通的青楼了?”   听着这话,姑娘们面面相觑,心想小草如今倒真有几分简大家的气势,只是面对着清河郡诸姓,红袖招和普通青楼又有什么区别,你如今摆出这份气势,到时候被别人欺上门来,岂不是更显屈辱?   小草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却也懒得解释,从袖子里取出一袋木香薰瓜子,自顾自嗑了起来,她清楚就算镇西大将军不说话,自然有人说话,当然小姑娘内心的情绪不像表面这般平静,因为她也不清楚那个人究竟在不在阳关。   风自瘦湖来,缓缓吹拂着庭院,一片安静,只能听到嗑瓜子的声音,忽然有下人来报,崔阀再次派人前来。听着这个消息,先前还勉强能够安坐的姑娘们吃惊站起,心想怎么来的这般快,看来真是引动了崔阀的怒火,这可如何是好?   小草微微一怔,缓缓把手指拈着的瓜子放回袋中。   崔家的四管事再次来到瘦湖,算起来,这应该是他一天一夜里第三次来到这里。阳关城里能够让崔家四管事连续三次出面的事情很少,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人们若不是来头大到极点,那么接下来便会有很麻烦的事情发生。   不过今天红袖招注定不会遇到任何麻烦。   因为崔家四管事是躺在担架上,被人担进了宋园。   红袖招的姑娘们看着担架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看着男人衣衫遮掩不住的斑斑血痕,忍不住震惊地掩住了嘴,她们怎样也无法把此人与昨夜及晨间那个平静温和却透着不容质疑的强势的崔家管事大人联系起来。   小草也有些吃惊,站起身来,望向担架旁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那老人向小草行礼,说道:“小人是崔府大管事,听闻家中下人对姑娘们不敬,特此捆了他来向您请罪,这下人用手指过姑娘您,家主便断了他五根手指,然后落了十二杖,不知姑娘是否满意?”   小草这时候自然明白,那个人果然在阳关城里,先前强行掩饰着的那些紧张不安,瞬间消失不见,看着担架上那个浑身是血的四管事,很困难才让自己的双手没有紧握成拳,而是很自然地垂在裙边。   在得到红袖招没有什么不满意的答案之后,崔府大管事再次恭谨道歉,然后干净利落的带着人离开了宋园。   除了青石坪上还残留着几滴血水之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昨夜清晨那个门阀投下的恐怖阴影都是幻觉。   姑娘们过了很长时间才从震惊愕然的情绪中醒过来,她们再次望向小草时的眼神明显变得不一样,小草清稚眉眼里的平静和冷漠,在她们眼中带上了几抹深不可测的味道,并且有了真正的气势。   小草忽然笑了笑,然后继续低头嗑瓜子。   姑娘们挥手赶走婢女,亲自端茶,笑眯眯地站到一旁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草拍掉手里的碎屑,接过清茶润了润嗓子,看着她们说道:“以往在长安城里,没有人敢来撩拔我们,如今出了长安城,你们也不需要惊慌,还是那句话,红袖招可不是普通的舞行。”   ……   ……   崔府四管事被杖至半死,被抬出宋园,然后被人抬在担架上顺着阳关城遛了一圈,不知惹来多少震惊的议论和猜测,阳关城里的百姓自然看得出来,这是崔府刻意为之,不由震惊无语,心想那宋园里住的红袖招究竟有什么背景,竟能崔家做到这种程度,要知道那可不是普通的权贵之家,而是有底气连皇后娘娘亲族都不放在眼里的清河郡崔家!   紧接着,又有更加令人震惊的事情在阳关城里发生。一辆原木色的马车从城外驶来,车轮上还带着富春江畔特有的微红河泥,这辆马车看似寒酸孤伶,然而所过之处,热闹的阳关城顿时变得安静无比,不知多少衙役和管事站在街口维持秩序,沿街很多掌柜更是直接对着那辆马车跪了下去。   阳关城里的人们都知道,在清河郡有资格坐进这辆马车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崔氏的族长,一位便是崔氏的老太爷。   瘦湖最好的客栈前面那条街已经提前被封,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清静无比。马车缓缓驶至客栈前,客栈掌柜早已等候在街畔,跪到车旁恭恭敬敬叩了几个响头,然后小心翼翼扶着车厢里走下来的那位寻常富家翁走了下来。   掌柜是客栈的掌柜,但他今天没有资格走进自己的客栈。   跟着崔氏族长走进客栈的,只有一个模样寻常、佝偻着身子的老管事。   ……   ……   清河郡诸姓以崔姓为首,崔氏族长那便是清河郡第一人,在很多大唐百姓的心中,清河郡第一人,便是事实上的大唐第二人,除了居住在长安城里的皇帝陛下,再没有任何男人的身份地位能够超过他。   如此身份的大人物亲自到访,便是谁似乎都应该出房相迎,然而宁缺没有这样做,甚至就连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笑容。   因为他确认,能够成为清河郡第一人的对方,至少在智商上不会比自己低,那么既然都是聪明人,何必弄那么多虚伪而无意义的事情?   崔氏族长的模样很普通,甚至比跟在他身后的那位老管事更普通,穿着一身说不上俗但绝对也谈不上雅的绸衫,看上去就是一个寻常的富家翁。   但他说话很不普通。   “我错了。”   崔氏族长感慨叹道:“当年在朝中,我便是想让陛下高兴,结果反而让陛下不高兴,所以被赶回了清河,如今知道你路过阳关,我大概想证明自己除了治学治州治国之外也能治逢迎一道,于是想尝试着让你高兴,为自己挽回一些在此道上的声誉,却没料到还是如此失败,看来我真的错了,我就没有这方面的天份。” 第二十二章 史书的开端   崔湜,曾任中书舍人,于宫中行走,又于礼部及吏部任侍郎,新帝登基后数年,因某事宜被弹劾,便回富春江做了一钓叟。   单从这些简单的介绍上看,这位看着像寻常富家翁的男人,不过是位朝廷退休的高级官员,不值得如何被重视,但宁缺很清楚,崔湜此人在宫中行走时,恰是李渔识字之时,换句话说,这个人便是公主殿下的启萌老师,当然,更重要的是在于此人是崔氏的族长,那么便是必须被重视的大人物。   宁缺很重视崔湜,虽然没有起身相迎,只是故意作态。所以他没有听懂崔湜说的这段话,他想不明白,像这样一个大人物,为什么要逢迎自己,要尝试让自己高兴,一旦出现问题甚至还登门来访。   要知道清河郡门阀的历史比书院还要更加悠长,即便必须表现出对书院的尊重,也没有道理选择这种粗浅直接甚至显得有些愚笨的方法。   崔湜没有解决他的疑惑,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他很平静自然地转了话题,完美地展现了千世门阀的气度和风姿,没有谈及任何与红袖招相关的事宜,只是回忆着长安旧事,偶尔会问及公主殿下李渔和小皇子的近况。   交浅言自不能深,崔湜没有做任何试探,请宁缺代向夫子请安之后,他从袖中取一封薄薄的信,搁在桌上,又温和望了桑桑一眼,便告辞而去,带着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管事离开了客栈。   看着窗外清静无声的街道,宁缺说道:“他不需要拍我马屁,结果他偏来拍了,却又拍的如此轻描淡写、漫不经心,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   桑桑不解,心想这样的大人物屈尊亲自前来拜访,已经表现的足够谦卑,哪里能看出什么骄傲?   “在世人眼中,清河郡第一人,确实没有必要来逢迎我这个书院弟子,但他是聪明人,很清楚书院对大唐意味着什么,只是既然他清楚这一点,再加上你这个准西陵大神官的身份,不来便罢,要来怎会如此简单?”   宁缺收回目光,看着手中那杯根本没有喝一口的茶,说道:“这事情透着些古怪,我总觉得崔湜只是专程过来看看我们两个人,问题在于,他要看我们什么,而且我总觉得他的平静里透着股很强大的底气。”   桑桑说道:“便是在渭城时,也听说过清河郡诸姓的名声,像这样的大人物,自然说话做事都有底气。”   宁缺摇头说道:“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诗书传家,能够传承逾千年,靠的终究还是力量,清河郡的门阀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   “这些门阀以前出过西陵大神官,但这几十年来没有,我还知道清河郡里供奉着三个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但在长安里莫名其妙就死了一个,那么这些门阀便应该清楚,清河郡再如何强大,甚至可以和大河、月轮、宋魏这些国家相提并论,但在朝廷和书院面前没有任何底气。”   桑桑忽然说道:“那个……老管事有问题。”   她这次说的有问题,不代表那个老管事是坏人,而是真的问题。宁缺很清楚地掌握到她的心意,不由微微一怔,旋即眉梢缓缓挑起。   先前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管事,实在是太普通,普通到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人长什么模样,然而桑桑却说那人有问题。   如今宁缺的境界早已到了洞玄巅峰,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知命境的门槛,而一个他根本看不出任何问题的老管事……只能说明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原来要看我的另有其人。”   宁缺震惊说道。如今清河郡只剩下两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居然其中一人便亲自前来查看自己,清河郡为什么会如此警惕自己这个书院传人?   如果不是桑桑拥有世人难以想像的直觉和敏感,那么他或许直到很久以后,也不会知道自己已经被一位大修行者仔细观察过!   如果先前那位老管事忽然出手,宁缺相信自己现在已经是个死人,虽然他清楚这不可能发生,但依然生出了极强烈的警惕。   他先前便想不明白清河郡的底气,此时更想不明白清河郡的用意,然而警惕的情绪却是越来越深,甚至渐要变成瘦湖畔的弱柳,缚住他的身躯,让他呼吸都变得沉重艰难起来。   于是他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书院,一封寄给了国师李青山,讲述了沿途见闻,青峡妩媚时的看法,还有自己在清河郡里遇见的故事。   ……   ……   孤伶寒酸的马车,在阳关城百姓恭敬甚至狂热的目光注视下,向阳关城外驶去,那位老管事即便坐在车辕上,依然佝偻着身体,耷拉着眼睛,仿佛根本感受不到街道两旁投来的目光,仿佛已经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马车驶进富春江一处清幽的庄园,直接驶到庄园最深处,园中有幢小楼,乱石堆砌而成的园墙并不如何高险,却绝对没有人敢在这里窥视,而且这里也没有任何管事和仆役。   崔湜以极快的速度跳下马车,走到车辕前,恭恭敬敬把那位老管事从车辕上扶了下来,说道:“辛苦父亲了。”   原来这个此时依旧佝偻着身子的老管事,才是崔氏门阀真正的主事人,将要满百岁的崔老太爷,是整个清河郡的祖宗!   崔老太爷挥挥手,说道:“只是去看个人,有什么好辛苦的。”   崔湜扶着老太爷走进小楼。楼内有一间装设极简单的书房,四面的窗户都用极厚的布缦遮住,外界的秋光江色都无法渗进来,显得格外幽暗,隐约可以看到沿墙有六个座位,坐着六位皓首老人。   看见崔老太爷进来,六位皓首老人缓缓起身行礼,他们动作迟缓,并不是想以此表示久等的不满,而是因为他们确实已经太过苍老。   崔老太爷坐到正上方那个圈椅里,接过崔湜亲手烫好的毛巾覆在脸上,然后一言不发沉默,待着毛巾里滚烫的热气渗进自己疲惫的毛孔。   那六位老人缓缓坐下,沉默等待着,没有一丝不满的情绪。   崔老太爷烫完脸后开始洗脸,他很仔细、很用力地搓洗着自己苍老的脸,依旧温热的毛巾擦过,他脸上的皱纹便变得更加深刻。   然后他向后靠到椅背上,苍老的脸完全隐藏在了黑暗里。   一位老人说道:“您亲自去,真是给足了书院面子。”   崔老太爷说道:“皇后娘娘我们得罪得起,难道还能得罪得起书院?而且夫子的亲传弟子极少踏足红尘,难得出现了一个入世的,当然要好生看看,我们不便去长安,他既然来了清河,哪有不亲眼去看看的道理?”   有老人疑惑问道:“为何不递拜帖直接去看?”   “递拜帖不见得能看得到人,就算看得到人,也看不到态度。”   “什么态度?”   “书院的态度。”   “书院的态度以往不偏不倚,但宁缺既然杀了夏侯,他们的态度自然要偏向李渔殿下,总不可能还去支持皇后娘娘。”   崔老太爷摇头说道:“态度有很多种,龙椅的归属只是其中一件。”   一位老人疑虑问道:“现在的问题在于,宁缺的态度究竟能不能代表书院的态度。”   崔老太爷很自然地拱手向北方的天空行了一礼,说道:“夫子他老人家既然让他的小弟子入世,那么便表示了认可。”   “您所看到的宁缺的态度是怎样的?”   “那是一个很骄傲很冷漠的年轻人。”   崔老太爷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事情,在说完这句话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当他苍老的声音再次在幽暗的书房里响起时,给人的感觉比先前变得愈发疲惫,而且透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所谓看他的态度,不如说是想看看他这个人,最近这些年,发生了很多奇怪的变化,昊天在上,我根本不相信冥界入侵这种事情,但我坚信现世一定会发生很大的问题,对于清河郡,对于我们这些门阀来说,或许这些奇怪的变化预示着,千年以来最大的机会将要出现。”   一千年前,清河郡并入大唐帝国。   一千年后,清河郡会迎来怎样的机会?   书房里一片死寂,无论是那位六位皓首老人还是静静侍立在椅旁的崔湜,都被崔老太爷话语里隐藏着的意思惊住了。   崔老太爷继续说道:“我们忠诚于朝廷,但必须要思考如果天下大乱,能够做些什么,很遗憾的是,近百年来,长安城的皇宫里不再有我们清河郡的皇后,西陵神殿里,不再有我们清河郡的大神官,所以我们能做的事情很少,我们只能做好准备,沉默地等待,所以我们要看看西陵神殿对我们的态度,我要亲眼看看宁缺,看看书院对我们的态度。”   “书院对我们是什么态度?”   “先前我就说过,宁缺是一个很骄傲很冷漠……不,很冷血的人。冷血或许只是他的性情,但骄傲却是贯穿书院千年历史的无聊脾气,到了今时今日依然没有丝毫变化。书院有整个大唐供奉,便不需要在乎我们这些家族门阀,那么我们便没有任何筹码,更没有骄傲的资格,更没有与书院讨价还价的余地。”   崔老太爷淡然说道:“三供奉入长安,莫名死去,书院根本不在乎,朝廷也没有说法,就因为我们清河不值得被他们尊重。”   “该做的准备当然还是要做。”   崔老太爷看着阴影中一位老人说道:“西陵的回信到了吗?”   那位老人说道:“清晨到了,道痴……裁决神座在信中表示了感谢。”   崔老太爷点头说道:“能帮助叶红鱼坐稳裁决神座的位置,也算是结个善缘。”   那位老人忽然说道:“或许可以打压一下这位十三先生,显示我们的实力,才能得到西陵神殿更多的尊重。”   “没有意义的事情,做再多也没有意义,我不管你家里那几个在西陵神殿的后代私下拜托过你什么,我只想提醒你,宁缺的小侍女将会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而他和裁决神座的关系,比我们想像的更复杂。”   崔老太爷身体微微前倾,露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看着那位老人,以不容质疑的态度说道:“最关键的是,书院没有变化,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任何势力有资格变化,所有的人都只能等待。”   楼内所有人都明白这句话里的书院指的不是书院,而是书院里的那位夫子,于是他们沉默再沉默,然后终于有人在沉默里惘然提出问题。   “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书院里有座大山,如今我也是八十几岁的人了,那座大山却依然矗立在长安城南,我们究竟要等多久?”   崔老太爷再次拱手向北行礼,说道:“夫子没有离开这个世界,那么我们就只有一直等下去,我们等不到,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孙子总能等到那一天,再伟大的人终究抵抗不过时间的法则,总有回归昊天神辉的那一天。”   书房里一片安静,忽然有人颤声问道:“如果……夫子永远不死怎么办?”   崔老太爷的身体微微一僵。   幽暗的阴影里,隐约可以看到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然后他轻声叹息道:“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便只能永远等着,无比恭敬温顺地等着,哪怕是做狗,也要做出被养熟了的模样。”   话题到了此处,便到了尽头。   在这个世界上,无数场谈话,无数场阴谋,无数条道路,到最后都会被迫戛然而止,因为在尽头有座大山,那座大山的名字叫夫子。   六位皓首老人离开了小楼,回到他们各自的庄园里,继续做他们的门阀之主,或者是怀揣千年被压抑之梦的老狗。   崔老太爷和崔湜二人没有离开。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的名字大概会被刻上历史的耻辱柱。”   崔老太爷说道。   “但您的名字,也有可能被记载在史书的最开端处。”   崔湜说道。 第二十三章 断梁之谶   在这场谈话的最后,崔湜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向父亲提出了自己从先前一直盘桓在心头的那个疑问。   “您先前说宁缺是个骄傲冷血之人,我有不同看法。这几年长安城包括公主府里传来的消息,都说此人看似清朗实则无耻至极,极擅逢迎之道,所以无论夫子还是陛下都极喜爱他,这样一个人如何称得上骄傲?”   崔老太爷笑了笑,没有说话。   崔湜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好吧,即便此人在书院二层楼里学会了骄傲,冷血何来?我总以为军部的那些履历资料作不得数,他连与叶红鱼的关系都能保持的不错,在我看来,宁缺实在是长袖善舞,极通实务世事。”   崔老太爷说道:“看履历,听故事自然无法看清楚一个人,所以我才会坚持亲眼去看一看他,虽然只是简单看了两眼,便也已足够。”   崔湜微微一怔。   “所有人都知道宁缺要去烂柯寺,但他却没有跟着使团走,他虽然住进了阳关城里最好的客栈,却没有什么仆役跟在身边。我只看到他和他那个著名的小侍女,我看到他端着茶,却没有喝,我看到他看似潇洒实则警惕地和你说着话,但我没有看出他爱清静,善养气。”   崔老太爷说道:“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生活习惯,那么只能说明他是一个谨慎到了极点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一个不知道信任二字如何写的人,我甚至以为,除了那个小侍女之外,或者他连夫子都不肯完全相信。”   崔湜沉默不语。   崔老太爷看着窗上黑色的厚幔,想着先前客栈里那个年轻人,叹息说道:“连夫子这样的老师都不肯信任,这样的人哪里仅仅是冷酷便能形容,若将来真有大变化,你一定要记住,事前便要让西陵方面承诺,必须首先把这个年轻人抹掉,不然我们或许会付出难以想像的代价。”   ……   ……   两封来自清河郡的密信,来到了长安城。   一封信通过大唐暗侍卫的系统,送进了皇城外的南门观,因为这封信的收信人是大唐国师李青山。   片刻后,何明池从南门观里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清旷高远的天,想着稍后可能会落雨,把腋下的黄油纸伞夹紧,登上了马车。   在管事恭敬的带领下,何明池走进公主府深处,来到那个在长安城社交圈里非常著名的露台上,对着榻上的李渔平静致意。   李渔细眉微蹙,挥手示意嬷嬷把正在写书法的小蛮带走,然后伸手请何明池坐下,问道:“似乎有些问题。”   何明池没有坐下,这个似乎不起眼的动作,代表着李渔的感知没有出错,确实有些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不小。   他从袖中取出那封信递了过去。   李渔接过信,撕开封皮,看着信纸上那些熟悉的字迹,神情微微一怔,待看清楚信上写的那些内容后,眉头不由蹙的更紧。   信是宁缺写给国师李青山的,在信中他提到自己在清河郡的见闻,尤其是提到了崔阀通过红袖招做出来的试探,以及去客栈看自己的那位老管事。   清河郡诸门阀,如今是李渔姐弟在朝野间最大的助力,如果她想扶佐自己的弟弟登上龙椅,最需要书院的认可,却也无法离开清河郡的帮助。   李渔不知道宁缺写这封信的用心,却隐约明白国师把这封信转给自己看的意思,她微微蹙眉,说道:“那些老人们的行事,我有时候也不是很明白,我只能说这些事情和我没有关系。”   何明池点头说道:“我会把殿下的话带回南门观。”   李渔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问道:“国师本不需要把这封信给我看,可以直接带进宫中,无论给父皇还是给皇后娘娘都行。”   何明池微微一笑,说道:“师傅的意思,我这个做徒儿的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既然清河郡的事情和殿下无关,我想师傅也会很高兴。”   这句话的意思很隐晦,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意思,但李渔身为局中之人,却隐约捕捉到了其中的某种倾向,眼眸微微明亮起来。   “本宫感谢国师的信任。”   来自清河郡的第二封书信,送到了书院。   黄鹤教授看着信封上的字,笑了笑,没有拆封,便让人拿进了后山。   看信的人是二师兄。   他看信的时候,就在夫子身旁。   二师兄对着老师恭谨一礼,说道:“小师弟看出了一些问题。”   夫子此时的心神尽数在铁板上煎的那条小黄花鱼上,随意问道:“严重吗?”   二师兄想了想,说道:“清河郡只有两个知命境,不严重。”   夫子说道:“既然如此,你还来烦我做甚?没见我在忙?”   二师兄微微一怔,说道:“如何处理?”   夫子说道:“你小师弟在大明湖畔烹鱼悟道,却依然还没有悟透世间的真理,鱼无论是煎还是烹,最终都是用来吃的。”   二师兄受教,说道:“那便等着他们跳梁。”   夫子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神情微凝,手里拿着的竹铲忘了从锅里拿出,边缘渐渐焦糊,小黄花鱼也开始泛出糊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洒然笑道:“死了渔夫,不见得便捞不到鱼,死了厨子,不见得便煎不出鱼,栋梁也不能永远撑着破房,断了栋梁,有人才好跳梁,虽然此跳梁不是彼跳踉,但小丑却永远还是那些小丑。”   ……   ……   宁缺并不知道清河郡的老祖宗,对自己的评价如此深刻而慎重,在桑桑确认那位老管事有问题之后,他在第一时间写了两封信发回长安,便没有再思考这件事情。   他在书院后山排名最末,上面还有夫子以及诸位极大能的师兄师姐,清河郡的问题有他们处理,哪里还需要他操心,当天便带着桑桑,坐着那辆黑色的马车离开了阳关城,两日后在一个渡口前停了下来。   没有什么不长眼的盗贼前来打劫,也没有什么愚蠢的官府想来收税钱,拦住马车去路的是一片水气蒸腾、秋苇无边的水面。   大唐帝国南方原野前的湖泊,名字听上去很普通,叫做大泽,只有真正到过大泽的人,才能感受到这个简单名字里所蕴藏着的气魄——这湖实在是太大,除了大字,世间根本想不出任何词汇够资格来形容它。   便如更南方的那条黄色大河一般。   大泽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方圆不知多少里地,便是飞鸟也难一气横渡,如果没有渡船,再厉害的修行者也无法过去。   这片世间最大的湖泊,横亘在世间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之间,等若是昊天在大唐和南晋之间做了一个缓冲地,为世间的人们带来了和平,却也带来了很多不便,南北货物人员要流通,自然少不得各式各样的渡船,当水气消散之后,便能看到漫天秋苇后的无数船帆,景致壮阔美丽至极。   但黑色马车还是只能停在大泽旁等待。因为通往南晋的路口已经戒严,大唐水师数艘战船,正在等待着使团的到来。   宁缺有很多方法可以无视戒严,轻身离开,但不管是为了清静,而是如崔老太爷评价的那般冷漠谨慎,等着使团同行,都是比他拿出腰牌亮明身份,让大唐水师替自己开道护航要更加合适。   好在大泽的风景足够怡人,而且使团也没有让他等太长时间,就在他险些要把初秋的芦苇看厌,把生切湖鱼吃腻的时候,使团到了。   在大唐水师的战船上,宁缺第一次看到了使团的正使——那位以武力孱弱、智谋惊人闻名的镇西大将军冼植朗。   战船主厅首位上空空如野,宁缺和冼植朗对面而坐,因为论起身份尊卑,两个人着实不好分出一个强弱主次。   这位镇西大将军不简单。   这是冼植朗给宁缺的第一印象。   他看着对面那位面若妇人,气质如文士般的男子,在心中如此说道。   “我是公主殿下的人,更准确的说,如果陛下离开后,我会效忠于李珲圆皇子,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这件事情终究不可能成为永远的秘密。”   冼植朗看着他微笑说道:“当公主殿下试图让我取代夏侯的位置时,这个秘密就已经不再是秘密,而且我相信,如今宫中的皇后娘娘使尽手段让陛下把我赶进这个使团后,也应该已经调查清楚我和前面那位皇后娘娘的关系。”   很开诚布公的交谈,却让宁缺想起了阳关城里,崔阀那位家主的开场白,所以他笑了笑,同样很直接地问道:“我不知道。”   冼植朗说道:“仁孝皇后没有嫁入宫中时,我是替她牵马的小厮。”   宁缺说道:“这个关系很深远。”   冼植朗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而且我和朝小树的关系不错。”   宁缺说道:“你想说些什么?”   冼植朗说道:“我想得到你的好感。”   宁缺说道:“书院严禁干涉朝政,更何况你已经是军方屈指可数的大人物,我不认为获得我的好感,对你有任何意义。”   冼植朗笑了笑,说道:“书院严禁干涉朝政,但从来不包括入世之人,如果什么都不能做,院长让你入世做什么?而且……”   他忽然向前倾了倾身体,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道:“……许世老了。”   宁缺看着他摇头说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的野心,而你却又高估了我,不要忘记我现在是大唐军方最不欢迎的人。”   冼植朗微笑说道:“我很欢迎你。” 第二十四章 未来的,我们的   宁缺没有接这句话,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接,不过冼植朗提到朝小树和李渔,让他提出下面这个问题时,少了很多心理障碍。   “陛下不可能不知道你曾经替仁孝皇后牵过马,我也不相信朝堂上的那些流言,所以我想知道,陛下要你去烂柯寺究竟所为何事。”   冼植朗神情微凝,看着他说道:“各国齐聚烂柯,当然不是只为了盂兰节……还是要商议明年与荒人的战争。”   宁缺微微蹙眉,想着这两年来在荒原上的连绵战事,不解说道:“左帐王庭被荒人犁了一遍,又被神殿联军和夏侯借机削弱了一番,如今根本没有力量从荒人手中抢回那些草场……我想不出来,大唐和南晋这些国家还有什么理由要替左帐王庭出手,就让荒人在荒原上平静生活岂不是很好?”   如果不牵涉西陵神殿与魔宗之间的那些久远故事,他的这段话其实没有任何问题,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左帐王庭的日子过的再如何凄惨,只要荒人不继续南下,影响中原诸国,谁会愿意面对那个强大的敌人?   “对于西陵神殿来说,他们不愿意看着荒人部落拥有丰美的草场,就此繁衍生息,因为那极有可能意味着魔宗的复生,而对于中原诸国来说,我们畏惧的也是荒人的繁衍,没有极北寒域的天时控制,荒人会大量的生孩子,他们的孩子还会生孩子,于是他们将需要越来越多的草场,他们会把左帐王庭的牧民们赶到南方,接着甚至可能与金帐王庭发生战争,那么最终呢?就像千年之前那般,重新强大起来的荒人,还是要与我大唐帝国一战。”   冼植朗看着他微笑说道:“既然迟早都会有一场战争,为什么不趁着他们还弱小的时候,尽可能地把他们变得更加弱小一些?”   从情感来说,宁缺没有任何道理敌视荒人,因为他唯一的师侄女便是荒人,已经入魔的他更不可能像道门那样警惕魔宗。   他说道:“这可能是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之后的事情。”   冼植朗说道:“哪怕是数千年的时光,也是从现在这一刻开始的。”   宁缺承认这句话很有说服力,不过依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看法。他曾经去过荒原,知道那片看似荒芜实际上颇为富饶的原野,足以养活很多人,先前冼植朗提到了千年之前,大唐与荒人之间的血腥战争,事实上,那场战争也不是因为双方需要争夺生活空间,而是大陆需要重新确立一个霸主,所以在他看来,除非发生什么异变,那么荒人没有道理继续南下。   异变二字刚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便忽然想到了自己做过的那些梦,以及与夫子进行过的那两次交谈,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   冼植朗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船室内一片安静,只隐隐能够听到湖水拍打船舷的声音。   宁缺忽然问道:“你相信冥界入侵吗?”   冼植朗神情微凛,旋即自嘲一笑,说道:“自然是不信的。”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最近两年长安城变得比以前更冷。”   冼植朗说道:“小时候我喂马的那些冬天更冷。”   宁缺说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冼植朗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西边。”   宁缺说道:“那荒人为什么要南迁?”   冼植朗沉默不语,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传说或许永远只是传说,即便变成真实,也应该是你们书院二层楼这些传说中的地方需要苦恼的事情,我们身为帝国军人,相对不需要思考太多,如果真有冥界入侵的那一天,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大唐的铁骑自然会做出应有的反应。”   这是大唐军人的标准答案,宁缺毫不意外,但他是世上寥寥可数的几人,听夫子亲口说过黑夜自北方来,所以想的必然要多一些。   尤其是联想到此次烂柯寺大会涉及到对荒人的用兵,那么今后数年北方的荒原必然血流成河,越来越像他曾经做过的那个梦,那股缭绕着他的身体,始终无法驱散无法消解的寒意便越来越烈。   冼植朗明显想与他进行一番长谈,但宁缺现在的心情有些问题,而且因为莫名的警惕,很直接地表示了拒绝,向船舱外走去。   冼植朗走到窗畔,看着宁缺走下战船,看着他沿着湖岸向另一艘战船走去的身影,眉头微挑,眼睛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   ……   ……   红袖招歌舞行随着大唐官方使团一道旅行,自然有很多便利,尤其是随着宁缺表明态度,姑娘们的待遇更是不错,被单独安排了一艘战船。   有姑娘的地方就有热闹,但今天这艘船上却是安静无比,漂亮的姑娘们老老实实坐在椅中,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际上却是难以抑止心头的好奇,不停用余光瞄着正在说话的那两个小姑娘。   小草拉着桑桑的手,嘴巴撅的极翘,翘的极高,高的就像是大泽芦苇里觅小鱼的小鸭子,委屈说道:“我第一次出长安城,你也不说陪着我,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桑桑在长安城里只有三个朋友,大唐公主李渔,魔宗少女唐小棠,还有一位便是小草,说起来她的这三个朋友身份地位相差极大,但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对每个人都是真诚相待,这时被小草抱怨,她也觉得好生抱歉,无奈解释道:“少爷喜欢清静,我可没有什么法子。”   “你们都已经订亲了,哪里还有什么少爷?”   小草看着她恼火说道:“你得明白你现在的身份,老这般少爷少爷叫着,当心那个家伙还真把你当侍女使唤着。”   桑桑心想虽说订了亲,但和以前的日子也没什么区别啊,这几年里叫少爷也叫熟了,再改回去叫名字,还真有些不习惯。   舱内的姑娘们,此时终于确认了心中的猜想,确认了桑桑的身份,也猜到了小草口中说的那个家伙是谁,震惊之余,也难以自抑的兴奋起来。   正所谓前浪后浪,代有佳人,红袖招的姑娘们收入颇丰,脱籍又容易,所以更新换代的速度很快,陆雪那一拔人早已经嫁人的嫁人,从商的从商,此次前往烂柯寺的姑娘们都很年轻。   她们听说过红袖招的那些传奇故事,却没有亲眼见过,直到此时看到小草和那个微黑的小姑娘如此亲热,才震惊的确认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桑桑早已不是当年老笔斋里那个不起眼的小侍女,长安城里的人们就算不知道她是光明神座的继承人,也知道她与公主殿下关系最亲近,更知道她便是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失散的孤女,当然最让桑桑闻名于世的身份,还是她与宁缺的关系。   宁缺与桑桑订亲,毫无疑问是长安城这半年里最轰动的一件事情,一位是书院二层楼学生,夫子的亲传弟子,还是备受陛下喜爱的大书家,一位是曾静大学士的女儿,公主殿下的好友,还有一个神座继任者的身份,虽然只是简单的订亲,依然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皇帝陛下赐下无数金银珠宝,无数大臣亲自到场,对于某些不知内情的人们来说,当天最震惊的画面,发生在西陵神殿专程派出高级神官道贺、并且如娘家人一般呈上无数妆匣的那一刻。   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自然也有礼物,只不过在宁缺看来,那些穷酸至极的东西不提也罢,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夫子的手笔竟然是最寒酸的那个,连佳儿佳妇之类的词都懒得写一个,只送了盒甜酥点心!   “那个家伙?哪个家伙?”   宁缺走进舱室,看着小草说道:“简姨待你不错,居然让你做领班,但你可别仗着有她撑腰,就想爬到我的头上。”   小草哼了一声,不想理他,只是把桑桑的手紧紧抓着。   舱室里的姑娘们猜到了他的身份,连忙站起身来,款款行礼,一时间花裾微扬,暗香浮动,想着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地位,尤其是大书家的名声,美人眸子里的秋水渐乱,情思渐热,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小草看着有些混乱的场间,微微蹙眉说道:“你们就别想太多了,回去问问楼子里的姐姐们,有谁能和宁缺真个亲近一番?全长安城的姑娘都不准接待他,这可是简大家定的铁律。”   这条铁律早已成为红袖招乃至长安青楼业里的笑谈佚事,姑娘们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只不过想着此时已经出了长安,自己要与宁缺同船共渡多日,在大泽上泛舟同行,哪里舍得错过这等机会,于是目光依旧炽热。   小草看着宁缺,无奈说道:“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能不能低调一点?”   “所以麻烦你不要老拉着我老婆的手。”   宁缺笑着走上前去,把桑桑的手抢过来,牵着她走出了舱室。   湖涛之声渐骤,舱内油灯微黯复明,桌上砚中墨汁轻摇,战船离了码头,缓缓向茫茫一片的大泽里驶去。   宁缺看着桌上那封薄薄的书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桑桑看着他手中的信,认真说道:“这是我们的。”   那封信是前些天在阳关城客栈里,崔湜离开之前留下的。   信很薄,里面只有两张纸。   一张纸上写着简单的几句话,另一张则是张五十万两的银票。 第二十五章 这是病吗?   初次相见,便送上五十万两白银,崔家真是好大的手笔,甚至大的有些难以想像,如此大数目的银两,足以在世间做出太多事情。   桑桑不知道崔家为什么送来这么多银子,但清楚宁缺如果收了这些银子,可能会惹来很大的麻烦,然而她想都没想,便认为这笔银子应该收。   ——这可是五十万两白银,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不收?我们会像轲先生那般被天诛的。   宁缺看过那张信纸,知道崔家的用意,解释说道:“你父亲原配就是崔湜的堂妹,如今她便在清河郡。当年正是这个妇人把刚出生的你送出了曾府意图杀死,崔家送这笔银子,便是想让你原谅那个妇人,至少不因此而牵怒到崔家的身上,所以这笔银子不是我们的,而是你的。”   桑桑微微一怔,说道:“这样便值五十万两白银?”   宁缺说道:“如果你只是曾静大学士寻回的女儿,五十万两白银自然是有些贵,但你如今可是光明神座的继任者,将来某日你若想起这些旧事,即便是清河郡的这些门阀,也不想硬抗西陵大神官的怒火。”   明白了这张薄薄银票的由来,桑桑反而变得有些犹豫,看着宁缺认真问道:“那你说我应该不应该收?”   宁缺说道:“就看你想不想原谅他们。”   桑桑说道:“原谅自然是不会原谅的,不过也没有想去找那个妇人报仇。”   宁缺微感讶异,问道:“为什么?”   桑桑说道:“因为没有那个女人,我也不可能被你拣到啊。”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把银票收起来,也让崔家的人安安心。”   桑桑担心说道:“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   宁缺说道:“能有什么麻烦?”   桑桑说道:“不是说收人银子会手短?”   宁缺抬起右手,说道:“我手可不会变短……这银子只是买你止怒,如果清河郡这些门阀真想用这收买我做什么事,难道我就要乖乖去做?”   桑桑忧虑说道:“收银子不做事不大好吧?”   宁缺看着她问道:“银子重要还是信誉重要?”   桑桑想了想后说道:“得看是多少银子。”   宁缺轻轻挥动手中那张薄薄的银票。   桑桑看着他指间的银票,毫不犹豫说道:“这个更重要。”   然后她醒过神来,有些尴尬说道:“这么爱钱,是不是一种病?”   宁缺说道:“爱钱不是病,因为没钱要人命。”   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无论是他还是桑桑,都不可能把到手的五十万两银票再送回去,哪怕牵涉到比清河郡更麻烦的事情,哪怕需要付出信誉名誉荣誉清誉之类的代价,因为从小到大,他们实在是吃够了没钱的苦,对银钱的爱好或者说贪婪早已成为了不可违逆的本能。   如果这是一种病,那么他们肯定不愿意去治。   自幼的艰难生活,还让宁缺和桑桑拥有别的一些近乎本能的生活习惯,除了爱钱之外,对危险的敏感、提前预知着麻烦便会像兔子一样跳的远远的,绝对不惹任何麻烦,也算是其中很鲜明的几项。   所以在此后数日,战船在大泽水面上缓缓南行,宁缺一直没有出客舱,冼植朗那艘船相邀数次,都被他温和而坚决地拒绝掉。   冼植朗是个不简单的人,所以才会在那天的谈话中,如此简单地向宁缺挑明自己的阵营和想法,而他越不简单,宁缺越不想与此人有更多的交流,因为他不想参合到大唐皇位继承这件大事当中。   代表书院入世,他有资格对大唐皇位继承发表自己看法,只不过他没有什么看法,他唯一的看法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英明的一塌糊涂,那么将来他想让谁继位便让谁继位好了。   至于书院要不要在其间发挥什么作用,需要不需要从中获得某种利益——书院真的不需要——将来无论是谁做大唐皇帝,都必须保持对书院的尊重。   而且宁缺现在真的不关心将来哪位皇子能够坐上那张龙椅。   夫子的亲传弟子们,身在二层楼上,自然要比地面上的人们站的更高,看的更远,完全不用理会那些渐被风拂起的红色灰尘。   宁缺现在关心的事情,已经渐渐超越了红尘的范畴,进入到世外的领域,变成了那些不为世人所知、却会影响整个世界的事情。   比如冥界入侵。   比如自己是冥王之子的那个传闻。   比如桑桑身上的病。   时已入秋,本应清而略燥的秋风,被大泽漫无边际的水域蒸薰,便多了很多润泽的味道,入窗扑而令人顿感清新。   宁缺看着符纸上那根似草字类的线条缓缓凝形,用敏锐的目力确认符墨里掺的乌金粉在这些线条里分布的足够均匀,把手中的笔搁到砚台上,转身向窗外的湖面上望去,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未知的事情思考的越多,他便越发警惕,总觉得冥冥中有些事情正在发生,而且那些事情似乎与自己和书院有关。   因为冥冥中三字太过销魂,他再次想到冥界入侵的传说。   夫子都没有在烂柯寺里找到佛光镇压冥界的通道,他认为自己更不可能找到,但如果自己真是冥王之子怎么办?   关于宁缺身世的流言,已经在世间传播开来,他不知道那些曾经想杀死自己的佛宗大德们现在会怎么做,也不知道烂柯寺里有什么在等着自己,随着湖水轻荡,离烂柯寺越来越近,他越来越沉默。   如果按照本能行事,因为心中渐深的这抹警惕或者说异兆,宁缺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带着桑桑中断旅程,以最快的速度回长安。   但他没有这样做,相反,他让船队加快了速度。   因为桑桑的病情忽然反复。   ……   ……   离开长安城的时候,桑桑身上的寒症似已痊愈,一路南行晒太阳,更好像连病根都去了,然后上船之后,宁缺却吃惊地感觉到,每天夜里抱在怀里的那双小脚变得越来越冷。   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无论晒太阳还是修行神术,似乎对桑桑体内的阴寒之气都已经无法做到有效的压制。   桑桑自己没有感觉到身体的变化,或者感觉到了,但担心宁缺担心,所以她没有说,依旧每天如常。   宁缺担心她担心,所以也没有对她说,他开始注意随身的酒囊是不是满的,每天夜里默默解开衣襟,把桑桑冰冷的小脚放在自己最暖和的地方,然后开始不停思索临行前夫子说的那些话。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夫子要自己带着桑桑一起去烂柯寺,看来真的只有佛宗隐居的那些长老,才能治好桑桑。   因为明白,所以不明白……他怎样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连西陵神殿,甚至是书院都无法治好桑桑的病。   夫子都治不好的病,那还是病吗?   想不明白,宁缺便不再去想,反正无论这件事情的过程是什么,最终的结果已经注定——他必须把桑桑的病治好,那么他便必须去烂柯寺面对佛宗的慈悲或者是雷霆,甚至可能要面对自己冥王之子身份被证实的那一刻。   行于大泽,迎着湖风,水面白星点点,沙鸥偶至。   在对未知的警惕以及对桑桑身体的担忧双重压力下,宁缺默默修行着,他每日不停写符,不停冥想,不停炼养浩然气。   湖光水色间,本来隐隐约约的那道门槛,仿佛变得更近了些,更清晰了些。   人在世间,不得不做的事情,往往意味着某种突破的契机。   对于宁缺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很少事情不得不做,比如桑桑的安危。   当初在荒原大明湖畔,因为隆庆用桑桑来威胁他,他破境入了洞玄,然后一箭把将入知命的隆庆射成了废人。如今在秋日大泽上,他再一次遇到了破境入知命的契机,只不过这一次,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正所谓国乱出忠臣,悲愤出诗人。   桑桑,能让宁缺出离境界。   ……   距离大泽很远的西陵群山深处,隆庆皇子也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契机。他不知道那个契机会不会出现,什么时候出现,但他相信观主在南海畔把自己从活死人的状态中拯救出来,又把自己送到世间所有修行者都视若圣地的知守观修行,这本身便是自己的一次大契机。   来到知守观,让他看到重新成为强者的可能,让他隐约寻找到成功的机会,让他得新燃起熊熊如火的欲望,他认为这就是契机,因为这些便是他心中所想,而他心中的所有思想,都是昊天的意志。   只不过现实与理想之间总有一段距离,就如同他在南海渔港收鱼时,看到的渔船和码头之间的木制船板,只要走上去仿佛便能轻松地登上鱼船,但事实上那块船板上尽是粘滑的鱼鳞和内脏,很容易滑落,摔入海中。   隆庆擦去嘴角的血水,知道自己的肋骨又被打断了一根,看着身前雪榻上那个只剩下半截身体、正在凄厉吼叫不停、似乎随时可能把自己打死的恐怖老道,眼中不由流露出痛苦和惘然的情绪。   自己的杂役生涯究竟还要持续多长时间?那个契机究竟在哪里? 第二十六章 没有屁股的道士   隆庆在知守观里做杂役已经做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他都要爬上这座被青藤覆盖的红山,给洞窟里那些奇形怪状的老道士们送东西,每天都极疲惫,还要承受极大的精神压力,尤其是这个被腰斩的老道士,更是把他当成猪狗一般,不停羞辱他并且折磨他,直到让他受伤吐血才满意。   虽然备受凌辱折磨,但没有威胁到生命,用了这么些天,隆庆猜到这些洞窟里的老道士虽然有些畸形变态,但清楚他的来历,不敢真地把他弄死,所以他继续忍耐,甚至有时还会主动和这些老道士们说几句话。   在那些书中故事所赋予他的经验中,这些像鬼一般被幽禁在洞窟里的老道士,必然极为孤单寂寞,那么只要多说说话,自己说不定真的可以与这些老道士之间培养出某种情感,一旦如此,自然能有极大好处。   这种期望看上去似乎显得有些幼稚可爱,到目前为止,道人们除了询问他最近数十年修行界的那些事情之外,更多的依然是不停嘲弄他低劣的修为境界、愤怒地咆哮着他这么弱小凭什么能够进观。   但他至少通过这些交谈掌握了一些信息,比如先前双眼一瞪,便让自己吐血倒飞,摔断一根肋骨的残疾老道姓何。何姓老道自称半截道人,很明显是当年被腰斩之后的沉痛自嘲,并不是真名,按照辈份排,应该是如今西陵神殿掌教的师叔,难怪拥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境界……   半截道人双手深陷在雪原巨狼毛皮里,身上那件陈旧的道衣无风而飘,脸上的表情如石块般冷漠,而眼眸里却流露出无穷的暴烈痛苦绝望的神情,看着擦着血艰难站起的隆庆,幽幽说道:“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你就是个废物,你有什么资格陪我说话?滚吧。”   隆庆没有像以前那样沉默离开洞窟,因为他从这位道门前辈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与以前不同的地方,对方明显已经绝望,而他知道对方的绝望是什么,所以他走到铺满狼皮的榻前,双膝跪下,说道:“如果我是废物,观主不会让我来这里,更不会让我有机会与前辈见面。”   听着观主的名字,半截道人渐渐平静下来,看着跪在身前的隆庆,有些神经质般笑了笑,说道:“可你就是一个废物。”   “现在是废物,不代表会永远都是废物。”   隆庆平静回答道,微微低头,眼眸里泛过一抹淡灰的光泽。   “说你是废物,确实不公平。”   半截道人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被我这般打骂羞辱,你依然坚持每天进洞,说明你意志够坚定,看你的伤势复原速度,说明你这身体的底子不错,你一直在暗中修行灰眼,就想找个机会吸走我的功力,不管是想用骗的,还是想走感情路子,终究证明你这个人够狠。”   听着这番话,隆庆身体一震,他完全没有想到身前这个看似疯疯癫癫的残疾老道,居然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想法看的清清楚楚,陡然间生出无穷恐惧,想要转身逃出这个富丽堂皇却阴森至极的洞窟。   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僵硬的无法动作,也许是知道自己逃的再快,也无法快过老道的目光,也许只是想赌一把,他没有动。   他依然跪在老道的身前,只是把头压的更低了些。   “灰眼确实是门了不起的功法,经过道门前辈改造以后,和原初的饕餮魔功比较起来,可以不用吞食修行者的血肉,而直接吸取对方的念力,用来偷袭暗算,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半截道人抬头望向洞窟上方,仿佛望向了那片天空,想起了很多往事,缓声说道:“但事实上,经过这等改造,看起来不是那般血腥,自然会有所损耗,与饕餮相比,用灰眼强压的念力乃至精神,很难与你原本的世界相融,将来会造成很多问题,哪里有真正的饕餮强大,只可惜魔宗里的饕餮大法早已失传,如今魔宗凋蔽如斯,想必再也没有人会了。”   这位修为境界已经隐隐破了五境的强大老道士,并不知道当年莲生大师早已在暗中把饕餮大法重新修练成功。   隆庆神情微凛,在天书沙字卷上,他已经看到了相关的记载,只是没有太过注意,此时听半截道人的说法,才知道那是很麻烦的问题,不过现在最令他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半截道人在看穿自己意图后,没有杀死自己,也没有赶走自己,反而开始像一位老师般教导自己。   半截道人收回望向洞窟上方的目光,低头看着隆庆,淡然说道:“你意志够坚定,肉身不错,有野心,有想法,能忍耐,手段也够毒辣,似乎已经具备了成功枭雄的所有条件,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依然说你是废物?”   “弟子不知。”   “前些天我听过你的遭遇,知道你以往也曾经风光过,最终毁在书院弟子的手中,那我来问你,你最不如那位书院弟子的地方是什么?”   听着这个问题,隆庆沉默了很长时间,事实上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自己很多次,他怎样都想不明白,宁缺究竟有哪里比自己更加优秀——他曾是那般接近完美的西陵神子,而宁缺不过是一个渭城的边卒,结果他却连续败在对方手中,而且越败越惨,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你脸皮不够厚。”   半截道人看着他幽幽说道:“或者换句话说,你依然试图保有你最后的骄傲,而你根本不明白,要成为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么便必须懂得,在什么时候舍弃自己的骄傲,把自己沉进污烂的泥沼。”   隆庆抬起头来,蹙眉不解问道:“我不认为自己现在还有骄傲的地方。”   半截道人抬起手来,指着他的膝头,说道:“你虽然双膝跪在我的身前,但在你的心里,你却还是站着的。”   隆庆说道:“难道宁缺就没有他的骄傲?”   半截道人说道:“我没有见过那个叫宁缺的人,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情,但我相信,如果他一定要做到某种事情,他绝对会把自己心里藏着的所有骄傲全部放弃,假如现在在知守观中的是他,那么他绝对不会像你这样,每天沉默登山,试图用感情攻势或者阴险的手段来夺取我的功力。”   隆庆有些惘然,问道:“那他会怎样做?”   半截道人嘶声笑了起来,枯稿的容颜上的皱纹,就像是要被拉断的生面条般不停颤抖,说道:“进入洞窟的第一天,他就会跪在我的身前,恳求请求我把这身功力分给他一半。”   “可是……据我所知,书院里的人都很骄傲。”   “那种骄傲都是表象,都是对天对地对人的骄傲,但他们绝对不会对自己骄傲,而且只是一些廉价的强大之后的骄傲,那群无信的贱人,只要能够让自己强大起来,他们可以背叛昊天,可以投身魔宗,哪里有骄傲可言!”   半截道人愤怒地咆哮着,脸色涨的通红,颤抖的右手在空中乱舞,似乎要抓住某个抓不住的敌人,把他撕成无数碎片。   洞窟里所有事物,仿佛都感受到了这股愤怒,雪白的狼毛瑟瑟不安地变得愈发顺滑,洞壁上的夜明珠悄悄敛了光芒。   隆庆跪在道人身前,更是被这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撕扯的仿佛要燃烧起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颤抖的身躯没有瘫倒在地。   风骤停,洞窟里回复死寂一片。   半截道人看着隆庆,缓声问道:“你知道我是被谁腰斩的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看似毫无情绪,却隐隐透着无尽的痛楚。   隆庆扶着地面上的双手依然在微微颤抖,指尖微屈,快要抓出痕迹,他冒着老道震怒的风险,颤声说道:“不是夫子,就是轲浩然。”   半截道人微微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隆庆说道:“前辈当年的修为应该已逾五境,已然超凡入圣,世间能够击败您,并且把您伤的如此之重……只有那二人。”   听着他的回答,半截道人无尽怨毒的大笑起来,说道:“你说的不错,当年我便是被轲浩然一剑斩去了半截身体,而这座山峰洞窟里藏着的老家伙们,不是被轲浩然所伤,便是被夫子所伤。”   “当年我与轲浩然一战,身受重伤,若不是有秘法保命,当场便会承受无尽痛苦而死,不过即便现在我活了下来,可当年的那些痛苦却无法忘记,我无法忘记亲眼看着自己的肠子流出去的感觉,无法忘记亲眼看着自己的下半身离开的感觉,我无法忘记那些痛!”   “轲浩然虽然已经死了,但这些痛苦我还是忘不了,我不甘心,我想让轲浩然死了也痛苦,所以我时时刻刻都想毁了书院。”   “然而我的后半生,只能依靠畸余的上半身在这个洞里像虫子般爬来爬去,我只是一个没有屁股的废人,我怎么能毁了书院?”   半截道人看着跪在身前的隆庆,像个疯子般吃吃地笑着,绝望说道:“观主把你送到我的身前,我本以为你有机会,结果没有想到,你居然还是个废物,你虽然有屁股,但还不如我这个没屁股的!”   隆庆霍然抬首,问道:“怎样才能不成为废物?”   老道笑声骤敛,盯着他的眼睛,幽幽说道:“所谓强者,便是那些能够不惜一切代价追求强大的人。”   隆庆跪在地面上,带着惘然的情绪,声音微颤说道:“我选择修行灰眼,便是想暗算您,或者是这座山峰洞窟里的任意一位道门前辈,我以为这样已经算是不惜一切代价,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更进一步。”   老道怪笑着说道:“既然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那么除了强大之外,你不应该有任何别的情绪或者是立场,骄傲也罢,信仰也罢,都要抛去,如果说屁股决定一个人的立场,你要像我现在这样,根本没有屁股。”   隆庆低声问道:“那昊天呢?”   老道厉声说道:“书院里那群贱人之所以如此强大,便是因为他们没有信仰,没有任何规则,在他们看来昊天不是屁股,就是一个屁!所以你要战胜书院,就要比他们更加没有信仰,没有任何规则!就要学会也把昊天当成一个屁!放了!” 第二十七章 灰眼的幼兽   在荒原上,隆庆被宁缺一箭废了全身修为之后,曾经百念俱灰,甚至试图放弃自己的信仰,向深沉的夜色里走去,然而他终究没有死,没能真正投入冥王的怀抱,也正是那次绝望的经验,让他明白,单纯的言论或行为都不是真实的背叛,作为一名坚定的昊天信徒,要从内心深处抹去对昊天的敬畏和信仰,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就如同要把光明从天空驱散一般。   隆庆跪在半截道人身前,说道:“昊天的意志太过强大,早已超过了我的意志,我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抹除掉。”   半截道人问道:“什么是昊天的意志?”   隆庆想着观主在南海舟上与自己的对话,说道:“昊天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世间万物运行都在昊天的掌控之中,所以我们的心意便是昊天的意志。”   半截道人没有想到他对昊天意志居然有如此深刻的认识,略带赞赏点了点头,说道:“心意乃是昊天意志在主观上的呈现,然而事物必有两面,昊天意志也有它客观存在的一面,你可曾感知过?”   隆庆微感惘然,心想客观范畴里的昊天意志,那岂不是昊天的神律本体?身为世间凡人怎么可能感知的到?   “昊天没有身量,又有无限身量,大时若无数沧海,微时若沙砾碎成万片。昊天没有形状,又有无数形状。有时为兽,有时为人,有时为树,有时为山,有时为海,有时为日,有时便是世界。”   半截道人眼帘微垂,若枯木般的面容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圣洁的神辉,声音毫无情绪,仿佛这些对昊天的形容,并不是出诸他口,而是本来就存在这个世界上,只是通过他的声音出现在洞窟里。   西陵教典上没有对昊天的任何描述,因为在教义中,任何试图描述昊天的行为,都是极为不敬的亵渎之举,隆庆此时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正面描述昊天,虽然这些描述看似简单,却让他的道心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令他道心颤抖,除了听到了昊天的神律本体形象,还因为他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榻上这个只剩下半截身子的残疾老道,果然曾经破过五境!   因为只有破五境进入天启境界的修行者,才能够幸运地亲眼目睹昊天的神律本体,也只有这些人才被允许正面描述昊天的形象!   而一个天启境界的道门前辈,居然被一剑斩落半截身体,隆庆不由愈发觉得书院夫子和轲浩然恐怖到了极点!   半截道人仿佛知道隆庆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缓缓睁开眼睛说道:“昊天无论以何种形状出现在世界里,都必然是宏大的、庄严的、肃穆的、不言自明的伟大,而我们无法伟大,便只能强大。”   “书院里那些强大而卑贱的无信者,之所以能够完全抹除昊天的意志,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未曾真实地信仰过昊天,而道门弟子很难做到这一点,所以我此时要告诉你昊天的真实形容。”   隆庆声音微颤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既然无法抹除掉昊天的意志,那么只好尝试忘记,而你以往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昊天,又如何忘记?”   半截道人看着他说道:“只有先知道,然后才能忘记。”   隆庆若有所思,低头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洞窟石壁上的那些夜明珠光明复盛,软榻上洁白的狼毛随风轻摇,他终于抬起了头,神情平静。   半截道人略带一丝焦虑问道:“你可曾忘记?”   隆庆问道:“忘记什么?”   “哈哈哈哈!”   半截道人大笑起来,兴奋地伸手想要拍打自己的大腿,以渲泄这么多年的痛楚与绝望与等待的煎熬。   一掌重重拍进狼毛里,老道才想起这个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忘记的事实。他早就已经没有腿了,而且他也没有屁股了。他现在只是一个只剩下半截身体的可怜的畸型的老道士,于是他痛苦地大声哭泣起来。   如鬼一般的凄厉哭声,在幽静的洞窟里不停响起。   隆庆神情平静看着老道像疯子般捶胸扼腕、甚至偶尔会扼自己喉咙把自己扼到满脸通红,直到哭笑相杂的难听声音渐渐停息,才说道:“我的本命物是桃花。”   他身前道袍胸襟有一朵桃花,黑色的桃花。   老道微微眯眼,看着他哑声问道:“为什么是桃花?”   隆庆平静说道:“当年弟子入不惑后,始终没有定下本命物,后来在天谕院学习之时,听闻了当年夫子上西陵斩桃花的故事,从那时开始,我发誓要让桃花开遍昊天普照的人世间,于是桃花便成了我的本命。”   听着这番话,老道看着他的眼神愈发诡异,隆庆的神情却是愈发平静,微笑说道:“修道之初,我的理想便是带领昊天道门彻底战胜书院,这些年随着这么多事情的发生,尤其是因为宁缺的出现,我的想法变得更加直接而坚定,我的生命将全部奉献给毁灭书院和唐国的伟大事业中。”   老道看着他的眼睛,看出了很多事情,说道:“很好。”   话音甫落,老道一掌重重击打在隆庆的左胸上,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掌心喷涌而出,瞬间穿透肌肉与肋骨,直刺他的心脏!   隆庆面色骤然变得苍白,眉尖像剑一般挑起,显得极为痛苦,但他一开始便没有想着躲避,此时也没有试图逃离这枯瘦恐怖的手掌,因为他清楚,自己与老道之间的境界相差仿若天地,无论怎样躲避逃避都是徒然,而且他坚信,老道先前通过描述昊天从而让自己忘记昊天,不是为了一掌拍死自己。   半截道人枯瘦的手掌,仿佛就像是一面竖起来、然而被缩小了很多倍的碧湖,掌面上凝聚着一股极为清幽的气息,就似湖水一般粘稠,却又给人一种清旷之意,令人撕扯不开,也不想撕扯开来。   “你的眼睛太过黑白分明。”   半截道人盯着隆庆的眼睛说道,枯槁面容上的神情看不出来是哭还是笑。   隆庆身躯微颤,从老道的话中确认了自己没有赌错,自己的期盼真的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他看着老道的双眼,被感激震惊的情绪所占据。   瞬息间,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渐渐发生了极为诡异的变化,黑瞳白仁之间的界线渐趋模糊,黑色的瞳子越来越淡,白色的眼仁颜色则是越来越深,越来越向彼此靠近,直至要变成完全均匀的灰色。   随着隆庆的眼眸变成灰色,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从他气海里穿透而出,把半截道人枯瘦的手掌紧紧吸在了他的左胸上。   半截道人早有预料,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片刻之间,枯瘦手掌里蕴着的那片湖泊,便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凶猛地灌进隆庆的身体。   隆庆剧烈的颤抖起来,唇角开始渗血,体内的腑脏出现了肉眼看不到的伤口,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只是在黑白两色的交融混合中,逐渐也被洗成了单调而令人心生悸意的灰色。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位逾五境的天启强者,即便身受重伤,哪怕只是一半的念力,依然不是现在的隆庆能够轻松接受的馈赠。   此时此刻,隆庆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灌了酒的皮囊,下一刻便要爆开,他觉得自己的胸膛已经像山峰一般隆起,下一刻便要崩裂,他觉得自己体内的内脏早已经被强大的气息摧毁成了肉糜。   好在他强行保持住了道心的一丝清明,在幻灭来临前的那刹那醒悟过来,忆起此时所承受的这些感知、意识、经验、知识、念力,都是无形无质的存在,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幻觉,自己的身体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他知道自己必须忍过这段痛苦,才能获得新生。   更强大的新生。   ……   ……   老道脸色的皱纹似乎变得深了些,又似乎变得浅了些,只剩下半截的身体,在榻边微微前倾,脸和隆庆的脸贴的极紧,看着隆庆闭着眼睛、苦苦支撑的模样,带着笑容颤声说道:“多吸点,再多吸点。”   他的笑声很难听,笑容很诡异,充满了慈爱,又充满了贪婪,感觉极为畸型变态,像黑夜山村里的老妖,在哺育自己的大头儿子。   便在此时,有数十道极为强大的气息,穿透了坚硬的石壁,悄无声息来到这个洞窟,每一道强大的气息,便代表着这座山峰一处洞窟里的道门强者,这些道门强者,没有干扰这场诡异的传功,而是默默的关注,可以察觉得这些气息很平静,却又隐藏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隆庆对此一无所觉。   他苍白的脸上涌现出极怪异的兴奋的腥红,不停起伏的喉咙里传来嗬嗒的声音,就像刚刚出生的幼兽,闭着眼睛,蹙着眉头,拼命地吮吸着自己能够吮吸到的一切奶水,满足到了极点也迷醉到了极点。   老道看着隆庆,脸上也流露出满足迷醉的笑容,或许是太过兴奋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当年被剑斩开的腰腔,开始向外渗出血水,打湿了雪白的毛褥。   “再多吸点。”   “不要着急。”   忽然,老道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他盯着隆庆,声若钢铁般冷漠,说道:“我给你的,你才能要,我不给你,你就不能抢。”   隆庆依旧闭着眼睛,像是听不到他的话。   真的很像饿坏了的幼兽。 第二十八章 天谕以幽暗   没有得到反应,半截道人的眼眸里涌现出无穷震惊和不可思议的情绪,厉声喝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隆庆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刚刚出生的幼兽,个人实力自然极为弱小,然而对乳汁的渴望以及由此而蓬勃释放出的生命浓度却正好处于最强烈磅礴的时刻。   隆庆此时就是幼兽,他闭着眼睛,陶醉地、平静地、贪婪地、饥渴地、天真地不停吮吸着自己能够吮吸到的一切。   他衣襟上插着那朵黑桃花愈来愈黑,他的胸膛仿佛变成了深不见底、一片黑暗的深渊,从老道的手掌里不停地抽取着气息。   老道的面容骤然变得更加枯槁,身体愈发瘦小,甚至已经隐隐有了佝偻的模样,他虽然把自己毕生的愿望,都寄托在跪在自己面前的隆庆身上,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半数修为都灌注到对方体内,然而此时他发现情况变得有些不对劲,甚至隐隐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   他是半截道人,哪怕损失半数修为,也依然能够活下去,然而以隆庆此时贪婪恐怖的模样,哪里肯罢手?如果任由这种局面持续下去,哪怕他是曾经逾过五境的天启境强者,也支撑不了太久,便会死去。   被腰斩之后活着,像老鼠一样活在幽暗的洞窟里,是很可怕的精神折磨,但那毕竟是活着,在死亡的阴影前,没有人会真的相信生不如死这句话,半截道人同样如此,当年他被轲浩然一剑斩断后,艰难又坚强地活了下来,那么数十年后,他自然不可能愿意就这样死去。   “你太贪了!”   半截道人感受着念力如海潮般涌出自己的身体,眼眸里充满了难以遏止的暴怒情绪,一道强大的气息释出体外,本来如碧湖汪洋般落在隆庆左胸上的枯瘦手掌,骤然间变成了一座大山,猛然前压!   只听得喀喇数声脆响,隆庆左胸的肋骨连断五根,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打湿了胸前那朵黑色的桃花,然后他醒了过来。   隆庆缓缓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老道,淡然说道:“既然已经开始,何必就此结束,既然已经吸了这么多,为什么不再多吸一点?”   半截道人知道他此时已经那种近乎本能的癫狂状态中醒来,没有料到他居然敢如此说话,不由愈发愤怒。   然而他的愤怒来不及转为暴烈的火焰,便已经被惊惧和惘然所取代。   先前他手掌化作山峰落下,击断了隆庆数根肋骨,却没能离开对方的胸膛,而是沾着血水,深深地陷进了隆庆的胸口里。   隆庆的胸口有一个洞。   半截道人的手掌隔着道袍,伸进了这个洞里,陷至小臂一半的位置。   上方有一朵染着血的黑色桃花。   半截道人想把手拔出来,但他无法做到。   他清晰地感觉着手掌和半截小臂,所接触到的那些滑湿粘软的内脏,那些隐隐蠕动的血肉仿佛要活过来,令人感觉十分恶心又十分寒冷。   隆庆身体上的这个洞,就像是一个泥潭,泥潭里面有无数丈深的淤泥,那些淤泥无比粘稠,泥潭最下方则是幽暗的无尽深渊。   半截道人觉得自己此时正在这片泥潭里挣扎,无数有毒的瘴气不断渗进毛孔,冰冷秽臭的黑泥渐要掩埋他的五官。   片刻后,他的身体便要被这片黑色的泥潭所吞噬,而轻若无质的灵魂,虽然能够穿过这些淤泥,却最终会进入无尽深渊,承受亿万年的孤独。   那便是死亡。   ……   ……   半截道人愈发佝偻、甚至明显肉眼都能看出缩小了一圈的身体,难以控制的剧烈颤抖起来,他看着隆庆,眼睛里满是惊恐愤怒和惘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自己无法阻止身前这个废物攫取自己的一切。   然后他看到了隆庆的眼睛。   那是非常平静的一对眼眸,没有任何贪婪饥渴,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树梢在风中轻摇,湖水在风中轻荡,因为理所当然,所以平静,而正是这种平静,却让人轻易地感觉到恐惧的意味。   这双眼眸不再黑白分明,但也不像先前那般是完全均衡完美的灰色,黑色的瞳子依然颜色较深,愈发幽暗而细小,融合着平静的情绪,看上去就像冥界的恶魔从深渊里探出头来,静静看着这个世界。   半截道人在此刻,忽然想到先前,自己对隆庆描述自己天启时曾经看到过的昊天真容,隐隐明白了一些什么,顿时生出无限恐怖。   被隆庆用灰眼功法吸取太多气息,老道的身体缩小了一圈,面部同样如此,双眼间的距离却开了很多,看上去就像是在树下发呆的智障儿。   他看着隆庆那双无情无识、平静而恐怖的眼睛,颤着声音喃喃说道:“为什么会这样?昊天怎么会允许你超界限?”   隆庆看着他平静说道:“你说要抹除昊天的意志,便需要没有信仰,没有规则,那么又怎么会有界限?但事实上你依然是错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真正地无视规则,因为规则属于昊天的神域范畴,所以当年轲浩然才会被天诛而死,所以要真正的无视规则,不应该是抹除昊天的意志,而是以自己的心意体悟昊天的意志,甚至完全转化成昊天的意志。”   半截道人身体不停颤抖着,血水从腰腔处不停涌出,声音凄厉而惶恐咆哮道:“即便如此,昊天又怎么会选择你这个废物!”   “昊天的意志岂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够猜忖的?”   隆庆看着他毫无情绪说道:“我们只需要接受,并且赞美,就在先前那一瞬间,我想要更多的你,甚至全部的你,而昊天感受到了我的愿望,所以,你就必然要把全部的自己奉献给我。”   半截道人凄厉说道:“我不愿意。”   隆庆说道:“你无法阻止我,因为我领受的是昊天的谕示。”   “可是我会死。”   半截道人嘶吼着,哭泣着,乞求着。   隆庆说道:“数十年来,你生不如死,今日你死在我手中,可得解脱,临死之前将自己奉献给我,亦算死得其所。”   半截道人的身体此时已经缩小了很多,看上去就像是个几岁的孩子,但这并不是返老还童,脸上的皱纹比先前还要深刻。   他知道自己马上便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无法逃离这片泥沼。   他甚至隐隐猜到,这真的是昊天的谕示。   但他依然不甘心。   他痛苦地嗬嗬惨叫着,伸出能够动弹的那只手,想要撕烂隆庆的嘴,挖瞎隆庆的眼,然而很诡异的是,他落在隆庆胸口的那只手依然如常,而能够动的这只手已经缩短了很多,根本够不着隆庆,只能颤抖着、徒劳地在空中挥舞,看上去就像是被抢走糖果的孩童,异常凄惨而绝望。   “这真的是昊天的谕示。”   隆庆看着他安慰说道:“不然你明明知道我是个狠毒冷酷的人,明明知道我就是想暗算你,夺取你的一身功力,你为什么还会如此愚蠢,居然真的愿意传一半功力给我?所以你且安心地去死吧。”   半截道人在空中挥舞的手臂变得僵硬起来,片刻后他疲惫地收回手,痛苦地低着头沉重地喘息着,说道:“是啊……我明明知道……你是个坏透了的家伙……我为什么还要给你暗算的机会……大概……我真的早就不想活了……我只是想找一个继承人,帮助我完成我的心愿。”   他抬起头来,头颅缩小了很多,两只眼睛相对显得大了很多,而且快要移到两侧的脸颊上,看上去显得格外诡异恐怖。但此时,他眼睛里的神情却不再怨毒愤怒恐惧,只剩下一片明亮,那是明悟之后的解脱。   他看着隆庆,兴奋地喘息着说道:“替我杀死书院所有的人,然后让世间亿万昊天信徒都记住我的名字,我姓何,叫……”   “书院里所有人我都会杀,唐国我也一定会灭掉。”   没有等他说完,隆庆平静说道:“但你是谁和我并没有太多关系,这些天你给过我太多羞辱和痛苦,那么这便是对你的惩罚吧。”   半截道人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只是他此时的一身修为已经快要尽数离散,笑声显得格外沙哑无力:“果然是个狠而无情的家伙,罢罢罢,无论将来你能走到哪一步,让你重获新生的还是我何某人的修为,无论名字是否留下,当你纵横世间之时,那都是在传播我的光彩。”   隆庆微笑说道:“正是如此。”   半截道人不再说话,平静地等待死亡,然而下一刻,他忽然眯起那双已经变形的恐怖的眼睛,看着隆庆说道:“死亡马上就要来了,我不知道会堕入冥界,还是会回到昊天的神辉之中,但我最后想告诉你,我此时依然在恐惧死亡,因为终结是每个生命无法抑止的悲伤。”   隆庆静静听着,知道老道临终前的话必然大有深意。   “我会恐惧死亡,他们和我一样。”半截道人说道。   隆庆知道他指的是山峰洞窟里的别的老道士们。   半截道人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幽深洞窟里的一切,看着那数十道强大的气息,微讽说道:“他们正看着你把我吸空,他们正感受着我对死亡的恐惧,所以他们绝对不会像我一样,把一身修为全部传给你,然而就像我无法抵抗你对我的诱惑一样,他们也无法抵抗你对他们的诱惑力,所以如果他们要活下来,便不能允许你再活下去,除非你离开,否则他们一定会杀死你。”   隆庆沉默片刻后说道:“虽然有些遗憾,但我明白。”   半截道人静静看着他,慈爱说道:“那便逃吧。”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了眼睛,倒在了雪白的榻上,就此死去。   洞窟里那数十道强大的气息,骤然间翻涌起来,显得极为恐怖,瞬息之间,碾碎了石壁上的所有夜明珠,袭向隆庆的身体。   隆庆厉啸一声,脸色变得雪白无片,双膝在地面一弹,身体像片叶子般,妙到毫巅,穿掠过那数十道气息里唯一的通道,飘出了洞窟。   逃离洞窟,他想都未想,便直接跳下崖壁,向远处的知守观狂奔。   那数十道强大的气息,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带着狂暴的气息,带着愤怒的火焰,带着难以想像的强大境界,从山崖间的无数洞口里喷涌而出。   山峰表面覆着的青藤骤然碎裂,如利箭般向天空和大地疾射。   大地颤抖不安,整个世界似乎都要毁灭了。 第二十九章 我可以沉沦   崖壁上的那些青藤很结实,在那数十道恐怖气息的撕扯下,却显得那般脆弱,裂成无数段,向着密林山道喷射而去。   青藤很结实,不代表份量很重,事实上很轻,但当这些青藤段落在山道上和林中时,却像是沉重的攻城石。   伴着轰隆巨响,青藤段落在地上,砸出无数坑洞,飞入林中,砸断无数树木,溅起无数的碎屑,碎屑呼啸作响,有的深深锲进坚实的树干,有的在坚硬的石头表面割出深深的白印,显得格外恐怖。   一段看上去很细很软的青藤,从山崖间落下,击中了隆庆的后背。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一块巨石击中,脸色骤然苍白,吐了一大口血,眼瞳里流露出极为恐惧的神情,强行忍着伤势,继续向山下狂奔。   洞窟里的老道士们,对隆庆的感觉很复杂,因为他代表着重临人世间的希望,却又代表着死亡的阴影,二者混合在一起,便成为了最黑暗又最香甜的诱惑。   他们先前沉默旁观了半截道人的传功,隐隐明悟了一些什么,明白即便隆庆不再那般狠毒,在动用灰眼功法的过程中,也无法控制那份难以抑止的野心和贪婪,而那份绝对冷酷的野心和贪婪,最终代表的便是他们的死亡。   被夫子和轲浩然伤成畸余之人的道士们,在这座山峰里苟延残喘了数十年,依然没有死去,便代表他们不想死。他们如果不想死,便要能够抵抗住隆庆带给他们的这份黑暗又香甜的诱惑,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杀死他。   隆庆并不是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但先前半截道人临死前,曾经警告过他,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内反应了过来,试图逃离。   然而即便他清楚洞窟里的这些老道士们拥有多么恐怖的实力境界,却依然没有想到,只是简单的数十道气息,便引发了如此震天动地的威势。   山道上乱石纷飞,轰隆不断,密林里更是树倒枝摧,生出无数烟尘,看上去就像是昊天动怒,降下陨石雨来惩罚不敬的罪人。   脸色苍白的隆庆,便在这些烟尘和危险的爆炸里狂奔,拼命地躲避着那些可以轻易杀死自己的青藤与倒下的树木。   对于他来说,很幸运的是,离开南海来到知守观的这些日子里,他每天都要爬这座山崖,给洞窟里的这些老道士送东西,所以他对这片山崖和山下密林的地形非常熟悉,而这份熟悉能够帮助他做出最迅速准确的反应。   不时有碎屑割破他的肌肤与血肉,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流的血也越来越多,黑色的道袍颜色没有变化,衣襟边缘却已经湿透,开始滴落。   渐渐的,密林里的爆炸越来越疏,落下的青藤碎段越来越少,离开那座山峰渐渐远了,他没有放缓奔跑的速度,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平静,越来越从容在平静神情的最深处,或许有余悸与狂喜,只是谁都无法看到。   哪怕是他自己。   隆庆终于成功地远离了那片山崖,跑进了知守观。   来到湖畔,看着那七间草屋檐上搭着的如金似玉般的草,他眼睛微微眯起,忽然发出一声似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他冲进了第三间草屋,伸手握住天书沙字卷。   天书沙字卷记载着无数秘学,浩若沧海,极厚,然而不知为何,当他染着血的右手,落在沙字卷上时,这卷天书似乎变得薄了很多。   隆庆把沙字卷塞进自己怀里,走出草屋,又望向其余几间草屋,然而就在他准备继续做些什么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股极淡渺的气息,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湖畔而来,他神情骤凛,不敢拖延时间,向着远处那座道殿奔去。   那座道殿是知守观的药殿。   这些天隆庆一直在药殿里炼药静修,对这里非常熟悉,直接跑到药殿最后方的炼丹房,从鼎中取出一直在冷煨的那炉坐地丹。   虽然他强行吸取了半截道人一身的修为,一位逾五境的天启境强者的经验意识和念力,可以想像是多么磅礴,以他此时的境界,根本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吸收,甚至还必须以极强大的意志压制这些修为在体内蠢蠢欲动的趋势。   而逃离洞窟时,他更是受了极重的伤。   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毫不犹豫,把自己耗尽心血炼制的这炉坐地丹吞服下去,然后坐地运化药力,才能保证自己活下来,可奇怪的是,他竟是看都没有看这些丹药一眼,而是直接跑到了前殿。   他推开那扇檀香木门,走到简单的陈列架前。   陈列架上,有一个晶莹剔透、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小药瓶。   为了抵抗住诱惑,这些天他没有开过檀香木门,甚至没有往门后看一眼,但在心里,他不知道幻想过多少次握住这个小药瓶的感觉,不知想像过多少次自己把这个小药瓶揣进怀里的感觉。   所以他把小药瓶的位置记得非常清楚。   他伸手时没有任何犹豫,动作非常准确。   近乎无情无识、心境黑暗恐怖到连洞窟里老道士们都感到隐隐害怕的他,手指触到小药瓶的那瞬间,依然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的手指染着血,带着极浓的血腥味。   小药瓶透着淡淡的药香。   当这极淡的药香缭绕到他手指上后,所有的血腥味仿佛瞬间被净化,再也闻不到丝毫,隆庆甚至觉得自己体内严重的伤势,似乎都瞬间消失无踪。   他再难保持平静,灰暗的眼眸里骤然明亮。   ……   ……   当隆庆走出药殿,准备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离开知守观道路时,有些意外却又并不意外地在那片草甸前,看到了那名中年道人的身影。   初秋的草甸,很奇异地没有变黄,也没有什么霜白之色,依然幽绿一片,中年道人穿着浅青色的道袍,站在草甸前,仿佛要融将进去,看着极不起眼。   这个画面,对隆庆来说意味着别的一些信息。他一直不知道这位师叔的修为境界到了哪一步,此时看着对方若有若无地与草甸融为一体,终于确认,这位师叔早就已经晋入知命境界,甚至有可能已经到了知命巅峰。   隆庆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心想果然如此,知守观再如何孤独寂寥,依然是道门圣地,依然是世间修行者敬若神国的不可知之地,有资格独自打理这座道观的道人,又怎么可能是普通的人物?   中年道人静静看着他,说道:“为什么这样做?”   隆庆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回答道:“因为我想这样做。”   在南海舟中,那位青衣道人与隆庆有过一番很重要的谈话,隆庆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便是昊天的意志。   中年道人常年在知守观里静修悟道,与南海舟上的青衣道人乃是师兄弟,自然明白隆庆这句回答的意思。   他看着隆庆说道:“师兄的看法,我这个做师弟的不见得赞同,但也找不到反对他的理由,不过就算我们的心意都是昊天的意志,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能够在知守观里修行,能够看天书,能够和那些道门前辈朝夕相处,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平静地修行下去,总有一天都能回复当初的实力,甚至会获得更好的境界,你为何要如此行险?”   “因为世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修行。”   隆庆回答道。他这句话没有说完整,他很清楚自己在知守观里静修的时候,那些人也没有停止前进的脚步,道痴已经成为了裁决大神官,书痴已经晋入了知命境,最关键的是那个叫宁缺的人不会等自己。   他需要时间。   他不可能在这座道观里平静修行数十年。   因为他虽然神情平静,心情似乎也平静,但还无法获得真正的平静。   在战胜道痴、杀死宁缺之前。   ……   ……   中年道人忽然闻到了一抹极淡的药香,神情渐肃,说道:“谋害道门前辈已然是极大的罪孽,你居然还想窃取道门至宝?”   隆庆知道师叔已经发现自己偷了小药瓶,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中年道人忽然在他身上感应到了天书的气息,不由勃然变色,厉声训斥道:“你居然敢偷取天书!难道你不怕被打入冥界!”   “我一直在思考,在我已然真正绝望,不再自暴自弃,不再于光明黑暗间摇摆,开始做一个普通商人,试图庸俗地、像个凡人一样度过这乏味的一生时,观主为什么要来拯救自己。”   “直到我来到知守观,开始修行灰眼,看到通天丸,渐渐无法压制洞窟里那些道门前辈身上气息对我的诱惑,尤其是先前半截道人死前对我说起强大与骄傲的关系时……我才逐渐明白,如果说观主在我身上还能找到某些与众不同的地方,那便是我对这个世界已无眷恋,所以我可以对世间一切骄傲,又可以没有任何骄傲,我可以抛弃一切,所以我最有机会成为最强大的那个人。”   隆庆看着中年道人静静说道,苍白的脸上带着很诡异、却又格外坚毅的笑容:“只要能够重新强大起来,便是要在冥界永世沉沦又如何?如果我愿意付出在冥界永世沉沦的代价,我凭什么不重新强大起来?” 第三十章 生命的糖果   中年道人微微蹙眉。   他很清楚师兄把隆庆送回知守观的用意,隆庆说的没有什么错,只是他更清楚,即便是师兄,大概也想不到隆庆此人,竟然胆大妄为狠毒如斯,想不到他竟然敢做出这么多大逆不道的事情。   “如果这是师兄给你画的一条道路,那么你现在已经直过了这条道路的尽头,来到了悬崖之前,如果这是师兄给你安排的人生,那么你现在已经偏离了他的安排,超出了所有人能够忍受的底限。”   中年道人缓声说道。   青幽的草甸在他的身后反射着天光,草甸后方是一片陡峭的绝壁,谁也不知道那片绝壁有多深,云雾之下的深渊究竟有多深。   “在洞窟里,在吸取半截道人意识的过程里,我很陶醉,陶醉里又夹杂着恐惧,因为正如我那时说的,不再有规则或底限能够束缚我。观主安排的,不见得是正确的,因为只要有安排,那便有确定的规则。”   隆庆看着中年道人身上浅青色的道袍,想起南海舟上观主身上的那件青色道袍,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惧色,然而片刻后,惧色变成解脱后的轻松。   “观主大概也想像不到我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除了我们自己,甚至包括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意,那又怎么可能了解昊天的意志是什么?”   中年道人叹息一声,说道:“即便是师兄和天谕大神官,也不敢妄自揣忖昊天的意志,这世间又有谁能够真正了解苍穹在想些什么,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承载着昊天的谕示,把自己的罪孽归于昊天?”   隆庆说道:“凡人眼中的罪孽,或许并不存在于昊天的意念中。”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中年道人看着他,说道:“然而现在我站在你的身前,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你没有因为恐惧而下跪求饶,却与我侃侃而谈,难道你真以为这样的说辞便能让我放任你带着天书和圣药离开?”   隆庆平静说道:“如果我的心意真是昊天的意志,那么昊天的谕示必将由我实现,昊天怎么会让我死,如果我今天死在师叔手中,便证明我的心意并不是昊天的意志,既然如此,我便失去最后的希望,还继续苟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师叔,我真的不害怕死亡,至少暂时不会恐惧面对死亡。”   中年道人说道:“依然说的有理,但言语于我,就如苟活于你一般,没有任何意义,交出天书和圣药,至少我现在不会杀死你。”   “您自然不会杀我,因为观主至少曾经在我身上寄予过某种希望。”   隆庆看了一眼自己的道袍,感受着怀里的天书和那个小药瓶,说道:“没有规则,没有底限,那便没有交易,我曾经失去过很多,所以我现在就像孩子一样贪婪,我拿到手的糖果,怎么舍得交出去?”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中年道人说道:“师叔,您看过那些穷人家的孩子抢糖吃的画面吗?我以前在皇宫里,在西陵神殿里都没有机会看过,但后来当乞丐的时候看过,那要比乞丐抢剩饭更加热闹,也更加令人心酸,哪怕那些孩子已经吃撑了,哪怕那些糖果如此廉价,哪怕那些糖果可能对他们没有任何用处,但他们依然要拼命地吃,因为他们不吃,便可能被别的孩子吃掉。”   中年道人闻言一惊,急道:“不可!”   话音一落,他一拂道袖,一道极宏大精纯的气息,骤然间卷动无数数量的天地元气,化作无形的绳索,便要缚住隆庆的身躯。   然而隆庆心中早有谋划,便在说话的时候,早已悄无声息把怀中的小药瓶捏碎,抢在中年道人气息来袭之前,连药带着掌心里的药瓶碎片,全部塞进了嘴里,带着诡异地笑容,不停用力咀嚼。   看着真的很像一个拼命往嘴里塞糖的穷人家孩子。   小药瓶的碎片很锋利,划破了隆庆的口腔,一些鲜血顺着唇角淌下,更多的鲜血则是混着通天丸和碎片进入他的腹中。   中年道人身形若风柳轻扬,瞬息间来到隆庆身前。   然而此时隆庆已经服完了药,就算把他腹部剖开,通天丸也不可能再复生。   中年道人的神情异常冷峻,眼眸里的怒火仿佛要喷将出来,把隆庆烧成灰烬。   通天丸可以说是世间最珍贵的圣药,即便是知守观也只有寥寥数粒,而随着陈皮皮离开知守观,更是只剩下了最后一粒。   隆庆抬起苍白的脸,看着中年道人微笑说道:“师叔,唯一一颗通天丸被我吃了,如果就这样杀了我,至少这粒通天丸便等于掉进粪坑里的糖果,再也没有了,而您若让我活着,至少可以期望一下这粒通天丸会给我带来怎样的变化,我想对于道门来说,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中年道人微微眯眼,看不出心中在想些什么。   偷取道门圣药,当然是不可饶恕的死罪,但换一个角度去想,药物一旦被人服下,那么它的珍贵性便转移到了服药人的身上,因为无论如何愤怒,药已经不复存在,现在只剩下了那个服下圣药的人,这就比如怀璧者有罪,可若那块玉壁与人合二为一,人便是璧,非但无罪,反而珍贵。   从看到中年道人身影的那一刻起,隆庆便没有奢望过能够凭自己的力量逃离知守观,且不说他现在身上有多重的伤,即便他把吞噬的半截道人的恐怖修为尽数消化,也不可能胜过这位深不可测的师叔。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便定下了这个策略,无论是那些带着激昂不甘怨毒的言语,还是关于昊天意志的说法,其实都是他的掩饰,他想做的事情,始终都是要趁中年道人不注意时,把通天丸服下去。   隆庆成功了,他看着若有所思的中年道人,微微笑了起来,并不如何得意,只是很满意自己对道门利益和人心的计算。   通天丸在腹内渐化,化作春溪般的清新药力,在他的身躯里缓慢流淌,修复着受损严重的腑脏,甚至开始依层滋润在南海重筑后一直有些干枯的雪山气海。   隆庆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一切,甚至隐隐猜到,当通天丸药力尽数化入身躯后,自己的雪山气海完全能够修复如初,到那时,再加上他此时身躯里吞噬的半截道人的毕生修为,他的境界能够重新回到曾经的巅峰状态,甚至有可能直接迈过那道门槛,进入知命境的领域!   曾经失去过所有,才能知道重新得到是多么难得的事情,曾经辉煌,才知道重新攀上巅峰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回想起荒原雪崖上的那一箭,胸口的血洞,向着夜色里的绝望前行,燕国都城破庙里的馒头,隆庆的眼睛微微湿润,然后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轻了几分,似要飘将起来。   紧接着,他发现这并不是幻觉,亦不是错觉,而是体内流转的药力,正在不停地涤洗着所有的浊垢与污秽,把那些原本属于世间的尘埃和凡俗尽数洗离骨胳,他的人变得轻了,轻的真的要飘起来,飘向远方。   那是一种似幻如真的感受,那是通天丸的绝世药力,渐要转换成修行者气息的附带效应,药物所释放出来的味道,仿佛变成了某种真实的气体,从他的毛孔里缓渗而出,慢慢地包融了他整个身体。   ……   ……   飘飘然的陶醉中,隆庆还是没有忘记那些遗憾,虽然以看似简单、实则不可破的推断,解除了丧命的危险,然而他清楚,接下来自己大概会被幽禁在知守观里,等着观主归来再做论断,而怀中的这卷天书自然无法保住。   然而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并不如他的意料。中年道人看着他淡然说道:“我很欣赏你的反应速度和对策,但你似乎忘记了,疯魔如你可以视规则如无物,但道门和我们这座道观,依然有自己的规则。”   隆庆眉头微皱,想要再说些什么。   然而中年道人再无话讲,轻描淡写的一掌向他的头顶拍去,这一掌看着是那般的简单,全无武道巅峰强者所具有的威势与力量,然而却蕴藏着某种玄之又玄的气息,仿佛暗合了天地之间的某种至理,根本无法可避!   隆庆避不开这一掌。   无论他拥有如何神奇的遭逢,依然避不开知命境巅峰强者的一掌,这种实力境界之间的巨大差距,就像是昊天的意志一般,不可阻挡。   看着愈来愈近的手掌,隆庆的脸上流露出绝望和不甘心的神情。   中年道人的手掌,重重地落在隆庆的额头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隆庆的头颅没有像熟透的果子一般坠落,也没有像熟透的西瓜一般迸裂,还是好端端的。   中年道人眉尖骤挑,似乎察觉到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股蕴藏着天地至理的掌力,在触到隆庆头顶之前,恰好先行遇到了他体内通天丸初始迸发的那股气息!   草甸前迸发出一声极沉闷的响声。 第三十一章 青山不得出   在隆庆想来,他的决断,他的应对,没有任何问题,完全掌握了人性的……不能说是弱点,应该说是特质,然而他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人性共通的特质,那么必然在历史上出现过很多次,换句话说,他的决断以及应对,看似智慧,实际上不过是拾前人牙慧,依然走的是老套的路数。   直到如今为止,隆庆依然不知道中年道人的名与姓,但在青衣道人被夫子一根木棒逐至南海后暂管知守观的他,自然拥有足够多的智慧与见识,隆庆的应对在他看来充满了陈腐的令人厌憎的气息,愈发令他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那便是强硬而极端的镇压,他毫不犹豫一掌拍向隆庆的头顶,根本不理会那颗被吞噬掉的珍贵的通天丸,也不理会隆庆这个人对道门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要维护道门的规则与底线。   然而令人遗憾,令世间遗憾,将来也会令宁缺感到无比遗憾的是,中年道人的这一掌并没有能够把隆庆一掌拍死,反而极为诡异地、被隆庆身周笼罩的那层淡而极韧的气息反震了回来。   近乎巅狂的隆庆,心中再无任何道德规则的束缚,所以能够做出如此多大逆不道的事情,然而昊天的世界毕竟是有规则的,而他此时能够活下来,在很大程度上都要感谢这些规则:比如作用力与反作用力。   中年道人轻描淡写却无可抵御的一掌,落在隆庆的头顶,震的他牙关骤松,五官震雪,却没有击破那层薄薄的气息,巨大至恐怖的力量,被那层气息薄膜反震而回,让他的手掌高高弹起。   轰的一声,隆庆的双脚在坚硬的草甸地面上踏出一个深坑,腿上的裤子尽数碎成蝴蝶飞去,腿骨一阵剧痛,似乎断了。   烟尘弥漫间,被一掌击中的隆庆,就像是被一掌狠狠拍向地面的皮球,骤然一滞,然后以极为恐怖的速度向着天空弹去!   呼啸破风声起。   隆庆弹向空中,极高极远,他极惘然,不知所措,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秋风,看着越来越近的云层,想着先前服下通天丸之后轻飘飘的感觉,不由心想,难道自己真的就此羽化成仙,将要离开这个糟糕的人间?   一颗通天丸,不可能真地让凡人成仙。   只要没有变成神仙,飞的再高,也总有落下的那一刻。   隆庆被震离地面,飘飘然飞起,不知飞了数十丈还是数百丈,就在他觉得自己似乎伸手便可以触摸到碧空流云的时刻,他开始下坠。   除了那些能够回到昊天神国的圣贤,绝大多数世人最后的归宿都是大地,大地对人类的吸引力是那般的强,强到带有很多力量。   那些力量让隆庆下坠,并且坠的越来越快。   他离了云端,破了秋风,看着中年道人,越过草甸,掉落草甸后方的绝壁之中,扰乱那引起经年不散的云雾,直入幽深不见底的渊壑。   从如此高的地方落下来,哪怕是知命境的强者,也会被大地震成一滩肉泥,更何况谁也不知道深渊之下有怎样的凶险。   隆庆就这样带着天书,坠入深渊之中。   中年道人走到崖畔,看着崖间的云雾像被石头扰动的湖水般不停流淌,沉默不语,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没有人知道隆庆究竟是生是死。   他或许能活,但应该已死。   然而谁知道呢?   中年道人看着渐渐被流云吞噬的那个人形空洞,默然想着,如果这样你都没有死,那么你或许真的便是传说中的天谕之人。   ……   ……   知守观后的那座青山里,不时响起或沉闷或凄厉的声音,那些散落在山道和密林里的青藤,随着这些声音不停地颤抖,仿佛感到格外恐惧。   这些声音来自洞窟里避世数十年的恐怖道士们,这些道士并没有刻意地展现自己的威能,只是心有所感有所系,随意谈吐,便让青山青藤与红土尽皆颤栗不安,数十个洞窟震动欲塌。   “为什么?”   “为什么让我看到希望,却又是如此冷酷的一个希望。”   “我要杀了那个晚辈。”   “那个废物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我们这些人动恶念!”   “何道人为什么临死前什么都没有做?”   “他看到了什么?”   “昊天的意志还是冥王的阴影?”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天谕?”   被残乱青藤依然紧紧包裹的山崖,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洞窟里的那些老道士们,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幕画面,想着隐隐明悟到的某些真相,片刻间竟同时沉默不语。   很长时间之后,有道极为浑厚的声音在山崖间响了起来,那些正试图在山脚密林碎屑里寻找筑巢材料的鸟儿,听着这道声音,顿时惊恐地四处飞散。   “不管是昊天的意志还是冥王的阴影,也不理会是上天的谕示还是人类的原罪,这个年轻的道门弟子出现在我们身前,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何师兄被那个年轻人夺走一身修为,在临死前却没有杀死对方,表明他不想抵抗这种诱惑。”   一处洞窟里传来一道极沧桑老迈而怨毒的声音。   “如果换作是我,只要隆庆能够继承我一身功业,然后毁灭书院,灭掉唐国,或者我也愿意,这数十年来的幽居生涯,我实在已经熬够了,当年若不是被轲浩然这个疯子砍了一剑,我现在应该坐在墨玉神座之上,哪里会被莲生抢了位置,又哪里会余生不见青天与子民?”   又有一处洞窟里传来一道冷漠至极的声音。   “如果你真甘心把功业传给那个年轻人,那你先前为何要杀死他?说来说去,你终究是舍不得脱困的机会,你也莫要说什么当年,然后再来论舍不得,我们这些被困洞窟的老家伙,谁没有一把血泪?当年夫子上桃山斩桃花,我若不是拦在最前面,被一眼看成重伤,卫光明哪里敢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便把我逐出桃山?”   先前那道沧桑老迈的声音嘲讽说道:“你身为西陵长老,天谕神座的亲师兄,居然与宋国普通信徒的老婆日夜寻欢,若不是念在你在夫子手中落了重伤,你以为卫光明只是把你逐出桃山便罢了?”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完全可以把修为传给那个叫隆庆的废物。”   “你为什么不传?”   “因为我总有出去的那一天。”   “山崩海枯,你也不可能出去。”   “都不要吵了。”   那道极为浑厚、充满了无穷威势的声音,在山崖间炸开,震的青藤碎段簌簌作响,那些正欲飞离的鸟儿哀鸣堕地。   很明显,洞窟里的那些老道士们都很畏惧这道声音。   “何师兄当年被轲浩然腰斩,数十年来生不如死,不像我们还可能有重见天日的那天,能够有这样一个狠毒的传人,并不见得是坏事。”   “但我们不同,我们身上的旧伤虽重,却没有到无法压制境界的那种程度,只要有机会,我们便可以离开这些洞窟,离开知守观,那个狠毒的连我都感到心悸的年轻人无论是死是活,总之是远离了我们,我们现在需要做的事情,便是静心潜修,沉默等待,任何对当年荣光的回忆,都是心头的毒药,就算没有那个年轻弟子,你们也会走火入魔。”   山崖间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敢表示反对,因为那些洞窟里的老道士们很清楚,要论起忆当年,没有任何人比那个人更有资格追忆当年,当年若不是惨败在轲浩然的剑下,这位浑厚声音的主人,如今必然会端坐在西陵神殿的最上方,以掌教的身份统领着整个昊天道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山崖间再次响起声音,青藤不动,那些如染了血般的红土,却因为这声音里的绝望和怨毒,而开始簌簌滚动起来。   “我们真有活着离开这些洞窟的一天吗?”   “我们真的能够重见天日吗?”   “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们已经等了几十年,有的人已经等到老死,难道不宁继续等下去?”   这些带着怨毒绝望不甘情绪问出来的问题,就像是深秋里寒冷的雨水,不停地冲洗着洞窟外的山崖,给洞窟里的人带来无尽的痛苦。   很久之后,那道浑厚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带着怅然,带着坚毅,带着对未来的期望和对某人的怨恨,沉声说道:“等待着,永远等待着,准备着,时刻准备着,等待着,准备着那个老不死的去死,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数十年前,魔宗势盛,相对应的,昊天道门强者辈出,西陵神殿如果尽出战力,看似可以横扫世间。   然后,书院出了一位小师叔。   那位小师叔姓轲名浩然,骑着一头小黑驴,腰间佩着一把不起眼的剑,先灭魔宗,然后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又或者不需要任何原因,只是理念不同,开始与道门的强者们对战厮杀。   腥风血雨间,不知多少道门惊才绝艳的修道天才,或被轲浩然斩于剑下,或被他重伤成疾,或被他逼得破境而遭天遣,就此遁世不敢出。   一日,昊天道门强者云集,陷轲浩然于重围。   轲浩然战而胜之。   然后,遭天诛而死。   其后,夫子入西陵,登桃山,斩尽桃花,杀参与此役之人,重伤其余之人。   知守观观主,青衣道人迎之。   夫子手持一棒击之。   青衣道人惨败而遁,远避南海,自此一生不踏陆地。   数十年后。   知守观后有青山,山崖里洞窟如蚁穴。其间住着无数境界恐怖、却身受重伤的大强者,半数为轲浩然所斩,半数为夫子所斩。   这些道门的强者如果重现世间,不知会掀起多么可怕的风雨,然而他们却无法出来,这个世界甚至早已经遗忘了他们的存在。   因为夫子不允许。   ……   ……   (夫子好屌……我感觉我也蛮屌的,居然真写出来了,其实准确说来,应该说我老爸的威势很屌才对,善哉。) 第三十二章 昊天的影子   隆庆醒了过来,迎接他的是如重纱般的瘴气厚雾,满地厚厚的腐败树叶,以及身上传来的无尽痛楚。   从那般高的山崖摔落,居然还活了下来,他自己都寻找不到什么合理的答案,或许是瘴雾上方那些若隐若现的古树减轻了下坠之势,或者是身下这些厚若软榻的腐叶淤泥起了作用。   隆庆更觉得,自己能够活下来是昊天的意志,就如在知守观里与师叔对话里提到的那般,如果自己真是传说中的天谕之人,承载着昊天最隐晦的意志,那么昊天便不会让自己随随便便死去。   自己果然没有死,这个事实让他生出无穷信心,同时也生出很多惘然和恐惧,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应该怎样走。   淤泥腐叶虽软,隆庆身上依然有很多骨头折断,但真正的痛苦并不是肉身上的伤害,而是体内那两道正在不停冲突的强大气息。   来自半截道人的天启境气息,在他昏迷时,不再有意志束缚,咆哮着从识海、从他身体各处喷涌而出,变成了无数把锋利的钢刀,不停地刮着他的骨头,切削着他的肌肉,更试图把他的雪山气海轰成废墟。   而通天丸里蕴藏着的灵药气息,则是不停地修复着他骨头上的裂口,肌肉上的断络,滋润着他的生机,不停地从那些废墟中,依着最后残存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地修复着雪山气海。   这是不断破坏毁灭又不断修复重生的过程,极为痛苦。   昏迷时倒无所谓,此时醒来之后,这些痛苦便成为了最真切的存在,隆庆的脸瞬间变得雪白一片,一声极为凄惨的嘶吼,从渗着血的牙齿里迸将出来,在幽静的谷底林间传的极远。   因为痛楚太过剧烈,隆庆险些刚醒过来,便再次昏迷过去,但他清楚此时的清醒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如果昏迷在充满毒素和未知危险的谷底密林里,自己根本撑不了太长时间,到那时昊天再如何仁慈也只能抛下自己。   又是一声惨嚎,隆庆向着身旁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重重撞去,硬生生撞断自己的一根肋骨,用新鲜的疼痛压制住其余的痛苦,在昏迷前的那刹那,争取到片刻时间,敛神归意,盘了个散近无形的莲花坐,开始冥想疗伤。   时间缓慢地流逝。   隆庆脸色苍白,道袍上的血水早已凝固,他坐在腐叶烂泥上,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式,胸膛毫无起伏,仿佛已经没有了呼吸,看上去就像是一具死了很长时间的尸体,然而在他的体内,那两道气息依然在不停冲突厮杀。   通天丸的药力和半截道人的天启境气息,把他的身躯和原本的气息尽数清除干净,变成一个仿佛是空着的桶,身周那些极毒的雾瘴,不停地向着他的身体里涌入,以最小的尺度不停改造着他的身体。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谷底的密林里始终天光晦暗,不知是晨还是暮,隆庆的身体微微颤抖,哇的一口喷出血来。   匪夷所思的是,这口血竟是黑色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带毒雾瘴的原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隆庆身体里的血变成了黑色,看上去像是墨汁,又像是泥沼里的腐水!   多日前,在南海舟上舷畔,生出了一朵黑色的桃花,隆庆摘下那朵黑色桃花,佩在自己胸前,此后便再也没有取下来过。   在逃离山窟和知守观的过程中,他胸前这朵黑色桃花,染了很多血,红黑相间,格外艳丽诡魅,此时被黑色的血重新涂染了一遍,顿时泛出幽幽的黑芒,然后光泽迅速敛灭,只余下纯净的黑,寒凉有如黑夜。   坐在腐叶的隆庆,整个人也仿佛变成了一朵黑色的桃花,体表温度渐越寒凉,渐渐融入周遭的环境之中,仿佛变成了雾瘴里的一部分,变成了一堆腐叶。   有色泽斑澜的毒蛇,在腐叶滑游而至,围绕着隆庆的身体转了数圈,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然后游走。   又有面若厉鬼的山猴,怪叫着在林间荡来,蹲在隆庆的身体旁边,骚首弄姿,呼啸唤伴,然后很无聊地离去。   有枯叶飘落。   有风起,枯叶再次飞起。   隆庆依旧坐着,无知无觉,与周遭融为一体。   此时,即便是修行者仔细感知,也无法将他分离出来。   而这,正是晋入知命境最明显的象征。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隆庆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的眼眸里不再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对未知前途的惘然,更没有什么痛楚,有的只是平静和冷漠,对世界和自己的平静,便是绝对的冷漠。   他站起身来。   胸前那朵黑色的桃花愈发幽黑,欲滴。   便在这时,一朵纯粹由气息凝成的桃花,在隆庆的身后绽发。   那是他的本命桃花。   同样也变成了黑色。   就在这朵黑色本命桃花绽放的一瞬,密林雾瘴里,被一道寂灭的气息所笼罩。   正在腐叶底歇息的那条色彩斑澜的毒蛇,身躯一僵,然后死去,而远处林中的鬼面猴,惊恐怪叫着,向着更远的地方开始逃亡。   ……   ……   在南晋军队的追剿下,尤其是随着神殿裁决司的加入,逃亡的人,现在只剩下了十几人,骑兵统领们也只有五人还苟活着。   这些曾经在西陵神殿拥有无上荣光的人们,如今成为了罪人,像狗一样在西陵神国境四周的山林里逃亡。   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几乎每天都有重伤的人被抛弃,他们不知道逃亡要逃亡多久,更令他们心生绝望的是,他们不知道这场逃亡的尽头是什么,哪怕是绝望的末路,至少也知道末路在哪里。   他们现在是西陵神殿的罪人,在昊天的世界中,没有任何国度敢收留他们,唯一有实力收留他们的唐国,绝对更愿意砍掉他们的脑袋。   他们逃亡道路的尽头会在哪里?   他们会以什么方式死去?   紫墨的容颜削瘦,神情疲惫,眼神里充满了麻木。   他看着暮色中山下的原野,看着那片属于宋国的疆土,知道那里的道观们都已经拿到了自己这些人的画像,就算想要潜入民间,也已经无法做到。   想着逃亡之初,对着漆黑夜色默默许下的愿望,紫墨脸上流露出极痛苦地神情,喃喃说道:“只要能够活下来,我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与灵魂都奉献给冥王,不惧万世沉沦,然而……这是何等样的妄自尊大啊,冥王又如何会在意你我这些蝼蚁,你即便想奉献,又哪里能够接近这样伟大的存在?”   “凡俗想要接近伟大,往往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个引路人。”   崖畔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紫墨神情骤变,身后的十余名逃亡者,更是以最快的速度,拿起了手中的武器,警惕地望向崖畔,随时准备攻击。   一名年轻男子站在崖畔,看着落日的方向。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道袍,正好挡在落日之前,所以身影显得极为幽暗,微寒的秋风从原野间来,顺崖壁而上,卷动黑色道袍的袂角,不时漏过几缕暮光。   逃亡者们都曾经在西陵神殿生活过很长时间,看着崖畔的男子,觉得自己的眼前出现了某种幻象,仿佛看到了昊天的影子。   又或者是看到冥王的影子。   连日逃亡,他们的神经已经绷紧到快要断裂,选择的宿营地极为偏僻隐密,然而他们没有想到,居然这样还被人发现,被人悄无声息地靠近。   在他们看来,能够悄无声息出现在崖畔的人,定然拥有极强的实力,如果不是宋国道门的高手,那么只可能是西陵神殿的强者。   修为被废的逃亡者们,根本不奢望能够战胜道门的强者,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瞬间,绝望的情绪,便占据了他们的身心。   绝望之余,他们逼将出极为强烈的战斗意志,反正都是要死,而且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战,那么死也要死的壮烈一些。   然而没有人动手。   因为崖畔穿着黑色道袍的年轻男子,给人一种无法挑战的感觉。   更因为紫墨忽然跪到了那名年轻男子身后,痛哭不已。   紧接着,有更多的人认出了那名年轻男子,尤其是那四名曾经的神殿骑兵统领,颤抖着奔到崖畔,在紫墨身后双膝跪地,对着那名年轻男子的背影放声痛哭,就像是离散在荒原上的牧羊看到了自己的主人。   紫墨统领看着那个背影,泪流满面,颤声说道:“司座大人……所有人都说您已经死了,您还活着……这真好。”   一名断臂统领嚎啕大哭道:“大人……大人……我就知道大人您不会就这么抛弃我们,您终于回来了!”   隆庆转身,望向自己这些曾经的下属,说道:“愿意重新追随我吗?”   崖畔哭声渐止,所有人连连叩首。   紫墨抬头,看着隆庆脸上的那道伤痕,看着他胸前的那朵黑色桃花,想着那些传闻,震惊地发现,司座大人非但没有死,而且修为境界更是远胜当初!   然而紧接着,一股极寒冷的气息渗进了紫墨和所有人的心底深处。   这股寒冷气息来自隆庆的身上。   也来自他说的这句话。   “我确实曾经死过,只是不知道在死之后见到的是昊天还是冥王。在死去的那段时光里,我想了很多事情,然而直到现前听到紫墨你的那句话,我才忽然想明白,或许我根本不是什么天谕之子。”   隆庆望向天边的夜色,若有所思说道:“也许……我是冥王的儿子?” 第三十三章 坐地成魔   对修行者而言,修行五境之中,最重要的两个关口便是初识和知命,初识是普通人踏上修行道路看到的第一眼风景,那时修行者能够看到多少,便基本上可以确定将来他能够在修行道上走多远,而知命境则让超凡脱俗变成了某种可能,是修行者真正远离俗世的开端,所以当修行者跨过这道门槛的瞬间,往往能够看到他们本来看不到的未来,感应到某些玄妙的预兆。   逃离知守观摔落山崖,在谷底毒雾里静坐悟道破境入知命,隆庆如今是大修行者,一身修为境界早超当年,但他没有像西陵教典里记载的那些前辈一样,入知命的瞬间感知将来,生出预兆,直到此时站在崖畔,看着将落的红日,听着紫墨等人的悲泣声,他才隐隐然有若感应。   夕阳将要落山,世界将归黑暗,自己的行为可以称得上是欺师灭祖,而自己现在的心境亦是如此寒冷,那么这些年这些事,自己真的如观主所说是在禀承昊天的意志,还是说这些都是在自欺欺人,自己早已经背离了光明的世界,毅然决然地投身漫长的黑夜,变成了冥王的前驱?   隆庆看着夕阳逐渐被山峦吞噬,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对于所有的猜忖都无法确定,因为那是他现在依然无法触及的领域。   听着隆庆的话,紫墨和人们感到浑身寒冷,然而这些寒冷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在逃亡的路上,他们见过太多死亡,承受过太多羞辱,知道与世间的冷眼和秋风比较起来,真正的黑夜反而更加安全,甚至温暖。   人们再次对着隆庆重重叩首,表示自己的忠诚。   紫墨跪在隆庆身前,语气萧索说道:“司座大人,属下不敢欺瞒……我们下桃山时,被废了一身修为,现如今只不过比世间普通人多了些见识和经验,属下不知道大人此番新重现世的目标是什么,但我想大人必然是要做大事的,我担心非但不能帮助大人,反而会拖累大人。”   隆庆看着他平静说道:“我需要的,只是你们绝对的忠诚,至于修为被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听说你们现在被称作堕落骑士,那么请你们强大起来,然后随我一道堕落,直至深渊的底部。”   说完这句话,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药匣。   紫墨感应到药匣里事物透出来的精纯药力,不由身体微颤,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颤声说道:“大人,这是……”   他以及别的这些堕落的骑士,被西陵神殿裁决司废掉修为,但雪山气海未毁,只是被道门秘法锁死了雪山诸窍,如果想要重新恢复修为,至少需要三位大神官层级的强者强行打通,或者像宁缺当年那样连逢奇遇。   一路逃亡,堕落骑士们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够恢复修为,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三位知命巅峰强者的帮助,而且世界上没有太多的奇遇。   直到他们在崖畔遇到了曾经的直属上司:隆庆皇子。   隆庆皇子手中的药匣里装着坐地丹。   坐地丹不是道门圣药,而是出自佛宗,这种丹药虽不似通天丸一般能够医白骨,治死人,延长寿命,但在清窍洗心方面,却拥有难以想像的功效,重新疏通那些被锁死的窍关,并不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堕落骑士们颤着手从紫墨手里接过丹药服下,然后闭目盘膝坐下。   丹药名为坐地,取的是坐地成佛的意思,他们此时便坐在地上,相信哪怕修为尽复,他们依然不能成佛,但能成魔。   山崖越来越暗,渐趋漆黑。   穿着黑色道袍的隆庆,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看着坐在地上,运功消化药力,试图冲破雪山锁窍的下属们,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没有因为这些自己耗尽心血才炼成的坐地丹就此用掉而可惜,他也没有担心这些下属恢复实力后还会不会对自己保有绝对的忠诚。   过往这些年,他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司座,那座黑色神殿的三号人物,因为叶红鱼痴于修道的关系,司内事务尤其是裁决司直属的神殿骑兵,全部由他亲自负责管理,这些骑兵统领都是他绝对的亲信。   叶红鱼成为裁决大神官后,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这般荒谬的原因,对这些骑兵统领施以残酷的惩罚,除了凭此立威,还有一部分原因,便是要把隆庆的影响力完全地抹除掉。   因为往事,隆庆对这些堕落骑士的信任,自有道理,而且最关键的是,坐地丹里有他的心血,那么当这些堕落骑士服下坐地丹后,他们便会成为隆庆的心血,他们无法隐瞒隆庆任何事情。   ……   ……   做为昊天道门的重要组成,龙虎山天师道一直是西陵神殿最坚定的追随者,在相对偏远的齐国,也拥有不少直属的信徒,当代张天师在齐国更是如同国师一般的崇高存在,龙虎山上的道殿修的金璧辉煌,石坪四周广植青树,入秋亦不变色,山风徐来之时,树梢轻摇,有若仙境。   然而今天的龙虎山不再有丝毫仙境的影子,仿佛变成了传说中的冥界,石坪上倒卧着无数具道人的尸体,青树梢头挂着残缺的断肢,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道殿紧闭着正门,门缝里向外流出的鲜血,将凝未凝,如果浆一般。   道殿里,穿着黄色道袍的张天师,面色苍白地看着眼前这群黑衣道人,颤抖的手指间拈着最后一张符纸。此时,天师道所有的弟子都已经战死,只剩下他还活着,问题在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张天师修符,已至洞玄巅峰境界,距离踏入知命境的门槛只差一步,西陵神殿掌教大人认为他能够在三十年破境成功,成为珍贵的神符师,所以哪怕每次去西陵神殿,他会受到极大的尊重。   但此时他在这些黑衣道人的眼中,看不到丝毫尊重,哪怕是对敌人的尊重都没有,这些黑衣道人眼神平静而冷淡,看着他就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你们这些罪人……不是被神座废了修为……怎么会这样?”   张天师脸色苍白,声音嘶哑恐惧说道。他认得这些黑衣道人里面数人的面容,知道对方便是被逐下西陵神殿的那些堕落骑士,然而前些天还听说,这些堕落骑士被南晋的军队和道门追杀的像狗一样,为什么这些堕落骑士会忽然来到龙虎山,而且恢复了所有的实力,甚至拥有了更强的实力!   这十六名黑衣道人尽数晋入洞玄境,五名曾经的神殿骑兵统领,流露出的强大气息证明他们已经站在洞玄巅峰的境界上,尤其是当中那位紫墨统领,甚至隐隐然已经触到了那张纸,随时有可能破境入知命!   除了唐国和南晋这样的强国,世间还有哪个国度能够集合这么多强者?这些黑衣道人们拥有这样的实力,哪里是龙虎山的弟子们所能抗衡,尤其是这些黑衣道人在先前的战斗中,展现出来了令人心寒的冷酷甚至是嗜血,那种冷酷嗜血,更是让他们的强大变得更加可怕。   张天师恐惧而迷惘,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亵渎昊天的罪人,非但没有死去,反而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没有一名黑衣道人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只是沉默地站在道殿中间,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到来。   隆庆不知何时出现在道殿中,他身上也穿着一件黑色的道袍,道袍的边缘绣着一根金色的带子,就如同太阳在乌云畔涂出的画面。   张天师看着隆庆,不可置信说道:“你……隆庆皇子……你居然没有死!”   隆庆平静说道:“如果你经历了我过去两年的人生,大概就会知道,想死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张天师忽然明白了,看了一眼那些黑衣道人,嘶着声音咆哮着:“这都是你做出来的!你这个疯子!你难道不怕被昊天抛弃!”   隆庆说道:“也许昊天抛弃的是天师你。”   张天师绝望说道:“如果真是那样,那你便动手吧。”   隆庆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   张天师忽然发现,隆庆的眼眸发生了某种变化,黑瞳与眼白的界线骤然模糊,一抹极淡的灰色,正在浮现。   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但他猜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定很可怕。   他厉啸一声,捏碎了最后一张符。   一道火墙无由而生,以他的身体为圆心迅速收拢,眼看着便要把他烧成灰烬。   张天师隔着火墙,盯着隆庆愤怒地咆哮道:“你这个魔鬼!休想得逞!”   隆庆神情不变,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出现在火墙之中。   一朵黑色的桃花,在他的身后绽开。   一道寒冷的气息,在道殿里生成。   火墙骤然熄灭。   隆庆的眼眸尽数变成灰色,幽暗至极。   张天师感觉着身体里的念力被高速抽吸而出,眼中流露出极端的恐惧,看着隆庆那张依旧美丽的面容,怨毒而绝望地诅咒道:“你会死的比我更惨。”   啪的一声,张天师枯萎的身体摔落在地面上。   隆庆闭目片刻,再睁开眼时,一切已经回复了正常。   他抬步向道殿外走去。   十六名黑衣道人以紫墨为首,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无论是步伐还是气息,都暗自追随着隆庆的节奏与韵味。   渐要化作一个整体,然后化在黑夜里。   沉重的道殿大门缓缓开启。   秋日山风渐起,拂动隆庆的衣袂。   他感觉到自己又强大了一分。   这种感觉很好。 第三十四章 秋天里的破庙   秋天,一股极神秘的力量出现在世间。   那股力量血洗了龙虎山,杀死了张天师,然后又摧毁了数个真武道宗的分坛,紧接着又开始在宋国肆虐,连续灭门,手段极其残忍血腥,事后去查看的人都觉得惨不忍睹。   传闻中,这股神秘的力量由十余名洞玄境高手组成,首领戴着银色的面具,这些人骑着黑色的战马,穿着黑色的道衣,来去如风,行踪诡秘,心狠手辣,甚至没有正常的人性,极为冷酷嗜血。   整个南方大陆都被震动了,西陵神殿的骑兵和各国军队连番出击,想要剿杀这些黑骑,然而却连这些人的行踪都捕捉不到。   神殿高层和南晋皇室已经有人把这些黑衣骑士和堕落骑士联系在一起,但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修为被废的堕落骑士能够重新恢复实力,甚至比以往更加强大,更令他们感到惘然和恐惧的是,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究竟是谁?   山野间有一道清澈的小溪,溪水上面飘浮着一片红叶,就如同镜上贴着的妆饰,看上去极为美丽,周遭一片清静。   忽然间,马蹄踏入溪中,踏碎红叶,扰乱平静的溪面,然后是更多的马蹄踏入溪水,溪畔有鸟发出一声惊恐的鸣叫,疾飞而去。   十余黑骑逾溪而过,顺着山道向西南方去,队伍里没有任何人说话,甚至马上黑衣骑士呼吸的频率和马儿的掀蹄频率都完全一致,而这些频率所追随的对象,正是最前那匹马上沉默的年轻男子。   西陵神殿和各国军队正在宋国边境线布防,试图拦截捕杀这些黑衣骑士,谁也想不到,这些黑衣骑士竟是轻描淡写地穿越了数道拦截线,神出鬼没一般来到了南晋西南方的这片青陵山峦之间。   在山腰处一道石泉旁,十余黑骑暂时歇息,堕落骑士们盘膝而坐,进行冥想,重新获得实力与威严的他们,再不想回到过往那些悲痛的逃亡生涯,所以他们不肯浪费任何回复体力和修行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堕落骑士们纷纷睁开眼睛醒来,看着崖畔树下正在闭目静修的隆庆皇子,眼中流露出狂热的崇拜神情。   在雪崖剧变之前,隆庆皇子本来就是他们的直属上司,在裁决司里得到很多人的绝对忠诚,更何况这些堕落骑士,都是因为他才能继续活着,而且是如此嚣张地活着,再加上坐地丸里的心血,那股忠诚更是无可置疑。   逃离知守观,重新踏足凡世,隆庆皇子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在各国里重新收拢了一批忠诚的下属,主要是那些隐藏在道观和市井里的裁决司暗椿,这些暗椿如今等若是他的眼线,所以西陵神殿骑兵和各国军队的围剿,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秘密,他和这些下属依然可以非常轻松。   当然,这也是因为西陵神殿暂时还不清楚他身份,不够重视的原因,在神殿看来,这些堕落骑士只是在昊天光辉里幸运苟活数日的老鼠,终究不可能一直活下去,如果让西陵神殿知道统领这些骑士的是隆庆,如果知道他曾经在知守观里犯下的那些不可饶恕的罪孽,追杀的力度自然要现在可怕的多。   西陵神殿这样恐怖的存在,只要真的认真起来,无论隆庆有再多的奇遇,无论这些堕落骑士多么强大,都会被碾压成齑粉。   想着这种必然的可能性,紫墨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忧色,他向着崖畔走去,对着坐在树下的隆庆行礼,低声说道:“司座大人,如今已经惊动了神殿骑兵,明显裁决司知道了这件事情,如果叶神座亲自出手……”   隆庆睁开眼睛,望向远处那座似山却没有山险峻的青陵,说道:“你想说什么?”   紫墨说道:“大人,我建议最好尽快离开神殿的势力范围。”   昊天光辉笼罩世间,西陵神殿的势力范围便是整个中原世界,虽说唐国是个例外,但这些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堕落骑士,当然不可能愚蠢到进入唐国,所以现在他们只剩下一条道路,那便是离开中原。   隆庆沉默不语,他现在虽然强大,尤其是在吸噬了张天师以及数名真武道宗长老的修为之后,更加强大,然而依然没有战胜那个女人的自信。   因为那个女人已经坐上了墨玉神座,用血一般的事实证明了她,至少在人生的某些时间段,要比上任的裁决大神官更强大。   隆庆更没有想过,能够在西陵神殿的势力范围内,长时间的这样逃亡下去,在自己没有绝对强大,比如人间巅峰的时候,在昊天光辉下停留的时间越长,从里到外越危险。   他看着远处那座青色的山陵,神情漠然说道:“离开中原是必然的选择,只不过在离开之前,我很想做一件事情。”   前些天,他在南晋一座道观里获得了一份情报,那份情报事实上没有任何意义,至少对他率领这群堕落骑士的大事业,没有任何意义,然而那份情报,却像是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间,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那份情报里说道,宁缺带着他那个擅饮酒的小侍女,随唐国使团一道参加烂柯寺盂兰节会,然而就在过了大泽之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宁缺带着小侍女离开了使团,乘着一辆黑色的马车单独上路。   按照情报里的具体数字来推算,此时那辆马车,距离隆庆等人的位置并不遥远,应该正在山峦里行走,将要驶上对面那座青色的山陵。   隆庆微微仰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在山风里闻到了那辆马车的味道,闻到了那个小侍女身上好闻的酒香,还闻到了宁缺身上污糟的臭味。   不管是什么味道,都令他感到沉醉,他英俊的面容上微现潮红之色,颊畔那道不起眼的伤疤仿佛都亮了起来,明明没有任何表情,但在黑白分明与灰暗一片里快速转换的眼眸深处,却似乎有火焰生出。   隆庆胸膛微微起伏,眯着眼睛,双手微微颤抖,说道:“杀死那个人,我的道心才能真正通明,而且我要把他的全身修为……那身带着书院味道的修为全部吸噬掉,书院的味道很罕见,很好闻。”   他的声音很平静,很淡漠。   紫墨却觉得自己在树下看到了一个传说中被称作饕餮的魔物,下意识里感到了恐惧,那是一种生命对绝对贪婪冷酷的恐惧。   做为最忠诚也是最有用的下属,再如何恐惧,哪怕会令大人感到不喜,紫墨依然要给出自己的意见,低声提醒道:“大人您闭关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听说宁缺在正面挑战中杀死了夏侯,而且他的那名小侍女据说将会成为光明神座,也不是普通人。”   隆庆没有说什么,缓缓戴上银色的面具,站起身来,向泉畔的座骑走去。   一路行走,他眸子里的灰色渐分清浊,脚下的灰尘却缓缓飘起,像蜜蜂一样追逐着他的靴底,最终变成心甘情愿的垫脚灰。   看着这幕画面,紫墨心头敬畏更重,再不敢多说什么。   十余黑骑呼啸下山。   站在崖畔树下,可以看到远处山峦间有座大青陵,陵间多生杂草,没有一棵树木,视野极为开阔,山陵顶处有一佛寺。   哪怕相隔极遥远,也能感受到那佛寺的破落凋蔽气息,自然不可能是烂柯寺,寺庙里隐隐能够看到几抹红,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   ……   乘坐大唐战船横渡大泽,在南晋秣陵渡上岸,宁缺提出离开使团,带着桑桑先行一步,顿时引来了一片反对之声。   小草舍不得与桑桑分离,红袖招的姑娘们舍不得就此失去和十三先生亲近的机会,至于冼植朗这位帝国王将,考虑问题要直接很多,他只是认为宁缺带着桑桑离开使团,路上不见得会太平,可能会不安全。   当时面对冼植朗的提醒或者说警告,宁缺的回答也很直接:“不要忘记我是夫子亲传弟子,抢了王景略的头衔,那些能够打得赢我的人,知道我的身份来历,便不敢来惹我,那些被热血冲昏了头脑敢来惹我的人,都打不赢我。”   冼植朗发现宁缺的说法很正确,正确地根本无法反驳,这世间还能战胜宁缺的,必然是那些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而大修行者自有宗派传承,哪里敢冒着书院震怒,直接断了传承的风险来招惹宁缺?   于是在秣陵渡采购了大量烈酒,又安排使团官寻南晋官府,办妥了后面那些州城的入关事宜,宁缺和桑桑便坐着黑色马车离开了使团。   之所以要离开使团单独前行,是因为宁缺担心桑桑的病,桑桑的病虽然看似没有恶化,但明显也没有好转的趋势,夫子既然说烂柯寺能治好桑桑的病,宁缺自然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烂柯寺去。   黑色马车从秣陵渡便离了南晋官道,顺着那些州城之间的道路,直驱东南,在偏僻山野里便驶上简易的山道,一路越山过河跨溪,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也没有与世间打交道,只是专注而沉默地赶路。   时日渐逝,车辘声急,秋意渐浓,山峦上部的秋叶渐红,山道上的秋风渐显肃杀,寒意也渐深,离烂柯寺渐近了。   或许是因为离烂柯寺渐近的原因,世间佛意渐盛,路上偶尔能够看到几间寺庙,虽然比不得道观香火兴旺,但那些佛庙也算不失人气。   某日,忽然落了一场秋雨。   雨中的浓秋天空显得愈发阴沉。   青陵上那座破庙里的枫树,却显得愈发红艳。   宁缺放下窗帘,望向伏在自己膝头的桑桑,看着她脸上疲惫的神情,说道:“山里有座庙,风景不错。” 第三十五章 霜叶红,黑骑至   破落的寺庙,门上挂着一个横匾,上面写着红莲二字。   宁缺没有想到,如此偏僻的山野小庙,居然还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待他扶着桑桑走进寺庙,看见院内那几株殷红似血的秋枫,才明白了其中道理。   雨水滴嗒,寺庙里弥散着微寒的湿意,宁缺寻着庙中僧人,取出银票,表示自己要在这里借宿一夜,而且自己妻子性喜清静,不愿意听着别的动静。   那两名僧人起始不解何意,也不乐意冒雨离庙,不过当他们看清楚银票上的数额后,顿时善解人意起来——红莲寺很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哪怕正殿里那几尊罗汉像,也是泥胎涂漆,加起来也不如银票重要,哪里需要上心。   两名僧人烧了锅开水,又留下些生活所需的事物,告诉宁缺山下有几亩僧田,他们会住在哪里,便挤在一把破伞下离开了寺庙。   此时天时尚早,但在旅途上也没有正经吃些东西,宁缺有些饿了,去寺庙后厨尝了尝僧人备下的几盘素菜,觉得味道普通,便从行李里摸出一大包肉干,又掐了两把参须,扔进锅里熬了一大锅肉汤。   待汤凉后,他小心翼翼喂桑桑喝了一小碗,自己用肉汤泡了饭,然后从锅里捞出那些泛着参香味的肉块,扔到门槛外。   大黑马闻着参香,好奇地凑了过来,低头在肉块上嗅了两口,发现并不是鲜肉,而且用的是参须并不是整参,于是失望地踱步离开,自去枫树下避雨发呆。   宁缺有些恼火地骂道:“十一师兄给的人参地精,都快吃光了,你这憨货如果还学老牛般挑食,当心在路上饿死”   大黑马不理会他,自抬头嗅枫树上的清香,骄傲想着,自己虽是憨货,也是书院的憨货,不说不食人间烟火,也要追求个餐风饮露的境界。   桑桑的病有些重,体内的阴寒气息十分恼人,但不知道是神术修行有成,还是连日烈酒泡的缘故,即便发病,也不像长安城里那次一般可怕,只是病恹恹的看着没有什么精神,而且极容易感到疲惫。   宁缺又捞了块肉,用筷子细细戳至细茸状,然后混进饭里,桑桑接过饮碗很努力地吃完,待喝完今天定量的半囊烈酒后,精神顿时显得好了很多。   “再忍忍,大概还有四天,便能到烂柯寺。”   备着夜里生火取暖,宁缺抱来两大根粗柴,坐在门槛上,低着头劈着,心想黑色马车虽然舒服,终究还是免不了有些颠簸,后几日如果路上遇着好些的客栈,还是应该让桑桑多躺会儿。   桑桑躺在僧床上,棉被盖着下半身,她看着忙碌的宁缺,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家里做饭砍柴的不是她,而是他。   感受到她的目光,宁缺回头望向室内,看着她微黑小脸上的疲惫神情,认真说道:“我不知道夫子为什么治不好你的病,但我相信他老人家的说法,烂柯寺里的长老一定可以,所以你不要担心。”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宁缺沉默片刻后,神情凝重说道:“如果在烂柯寺里有什么事情发生,你不要理会,尤其是神术,不能再用,你只要管着自己身体好。”   桑桑低头沉默,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发出轻轻的一嗯。   宁缺知道这个要求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自己真遇到什么危险,她哪里还会顾得上自己的身体,不由摇头无言。   如过往十六年来那般,他永远无法战胜自己小侍女,无论在任何方面。   歇息片刻后,桑桑的精神稍微好了些,透过门看着寺庙院内那几株美丽的枫树,眼中流露出高兴的神情。   自她生病之后,宁缺一直很注意她最细微的神情变化,看着她的眼神,心情微松,把她从床上扶起来,走到廊下隔雨看树。   红莲寺真的很破落,有几处寺墙都已经倾塌,便是正门处的石阶也不知何年何月平了,宁缺真接把马车停进了院里。   此时秋雨凄清,红枫如火,黑色的马车停在枫树下,宁缺很自然地想起一句诗来,念道:“停车坐爱枫林晚,枫叶红于……”   他生也早,来的也早,很多记忆早已模糊甚至消失不见,唯有一些很基本的东西很难忘记,诗词记不得什么,课文上的内容却无法忘记,只是此时的他包括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把霜叶记成了枫叶。   这句诗没有念完。   因为他觉得自己扶着的桑桑的细细的胳膊变得有些僵硬,担心地望去,没有看到她蹙着眉头难受的模样,反而看到了一张羞的微红的小脸。   桑桑低着头,用极细微的声音喃喃说道:“我们还没成亲。”   宁缺知道小姑娘是误会了诗中那两个字,不由苦笑,接着又想着很多年以前,在教室里似乎有小男孩用这句诗里的坐爱两字去撩拔别的小女孩,不由微微一怔,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却未曾想明白,这是真的隔世相通。   片刻后,他从这种极少有的情绪中醒过来,伸手摸了摸桑桑的脸蛋,说道:“成不成亲又有什么差别,你我这辈子也没法分开。”   桑桑抬起头来,轻声说道:“我担心有差别。”   宁缺微异,问道:“能有什么差别?”   桑桑低声说道:“都说……如果真在一起了,就不会喜欢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么喜欢。”   宁缺微恼说道:“哪里来的都说,还不是小草那丫头,闲着没事尽给你灌输这些乱七八糟的三姑六婆世界观。”   桑桑看着他,倔强问道:“可是,会不喜欢吗?”   宁缺的回答很自然,没有经过思考:“当然不会。”   桑桑说道:“可是小草说……长安城里很多姑娘家,婚前都被她男人宠的厉害,可真进了门后,过不得两三年便会觉得腻了。”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你得想明白,你一出生就进了我宁家的门,算起来如今已经十六年了,我可曾腻过,你可曾腻过?既然相看了这么多年都没腻,那么自然这辈子也没办法腻了,就算腻,也是腻在一起的腻。”   桑桑小脸微红,说道:“宁缺,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好听了。”   宁缺笑问:“为什么不叫少爷?”   桑桑说道:“说情话的时候,你可不能是少爷。”   宁缺说道:“有道理。”   桑桑忽然说道:“可是你还喜欢别的女人。”   宁缺虎躯一震,说道:“哪里有?”   “殿下?”   “那是少年情思萌动,毫无方向感的蠢蠢欲动,如果往深层去看,大概能看到世间所有穷苦子弟对公主的幻想。”   “水珠儿姐姐?”   “这可是师傅的菜,不得如此不敬。”   “可你说过你很想摸她揉她。”   “这是手感问题,欲望问题。”   “……你是说我手感不好?”   “换一个,换一个。”   “书痴呢?”   “啊,这风有些大,我们还是先回房吧。”   原本在枫树下避雨兼训练自我修养的大黑马,在宁缺和桑桑开始谈及某些话题时,便清醒了过来,竖着耳朵听着,睁大眼睛盯着,生怕漏过了一句对话,或是错过了宁缺的窘态。   看着宁缺准备扶着桑桑入房,大黑马大感无趣,在心中痛骂宁缺无耻。忽然间,它隐隐嗅到了一抹极淡的味道,在秋雨中传来,不由疑惑地抬起头。   桑桑看着雨中的寺庙大门,说道:“有人来了。”   宁缺静立片刻,忽然说道:“上车。”   ……   ……   重要的行囊都在车厢里,不需要车夫,很快便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大黑马的鬃毛被秋雨淋湿,却没有松垮粘结,像剑一般四处刺张着。   它这时候的情绪很暴躁。   因为它确认了先前在雨中闻到的极淡的味道是血腥味。   它从来没有闻过这般浓郁却又极为寒冷的血腥味,即便是在战场上都没有。   ……   ……   秋雨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应该还在山陵下方,相隔极为遥远,按道理没有办法听到,只是宁缺桑桑和大黑马能听的非常清楚。   黑色马车驶出了红莲寺。   宁缺掀起窗帘,望向山下。   青色山陵间没有任何树木,只有野生的长草,时值浓秋,草色霜黄,被雨水秋风折磨的纷纷偃倒,本来就极佳的视野,变得愈发清楚。   秋雨凄而不密,也无法遮挡人们的视线。   只见十余黑骑,正顺着三条山道高速前行。   黝黑的骏马上的人们穿着黑色的道袍,通体的黝黑,仿佛是夜色在白昼里提前来到这个世界,充满了肃杀阴沉的味道。   这些黑骑的速度快若闪电。   马蹄踏碎道上的泥块,道袍撞碎细细的雨丝。   宁缺隔窗而看,沉默不语,确认来不及离去。   大黑马嘶鸣不安,烦躁地踢着地面上积着的雨水,似想马上就去冲杀一番。   桑桑低着头,轻轻咳着,黝黑的铁弓在她小手中已然成形。   宁缺忽然开口问道:“什么水准?”   桑桑抬起头来,右手握着大黑伞,隔窗看着那些黑骑,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感知,说道:“全部是洞玄境……”   然后她补充说道:“五个洞玄上境,有一个已至巅峰。”   宁缺面色微沉,眼神依然平静,只是有些疑惑不解。 第三十六章 铁箭黑花终相见   谁会对自己不利?谁敢对自己不利?想到在秣陵渡与冼植朗的对话,宁缺的眉头愈紧,尤其是当桑桑确认这此黑骑的修行境界之后。   在书院后山,或知守观、悬空寺这种不可知之地里,洞玄境自然极普通,宁缺接触的修行者更竟是以知命境居多,但实际上对于普通修行者来说,想要晋入洞玄境是非常艰难的事情,普通宗派里的洞玄境高手,就算不是掌门也必然是极重要的人物,根本不可能拥有太多数量。   如今山道上驰来的十余黑骑,竟然全数是洞玄境的修行者,甚至还有洞玄巅峰的大高手,这令宁缺感到极为吃惊,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在这一带地域里,除了烂柯寺还有谁能够拥有如此多数量的高手。   那些黑骑当然不可能是烂柯寺的僧人,因为他们穿着黑色的道袍,更因为宁缺从他们身上察觉到了有些熟悉的肃杀气息,所以他确认这些黑骑是军人,或者说至少曾经在军营里面生活过,难道是南晋军方的人?   宁缺的目光透过车窗,落在那些高速驰近的黑色骑士身上,忽然间眉头微挑,说道:“不是南晋的人,我闻到了一股很恶心的味道。”   桑桑问道:“什么味道?”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特有的腐败的味道,哪怕这些人现在气息里多了很多寂灭,依然没有办法把这股臭味完全掩盖。”   确认了敌人可能的来历,他不再有任何有任何犹豫,从桑桑手中接过铁弓与符箭,推开车厢顶部的天窗,站起身来。   秋雨还在持续,宁缺推开天窗站起,微寒的雨水伴着寒冷的秋风扑到他的脸上,却无法让他脸上的神情有丝毫变化。   他神情平静,搭箭上弓,然后缓缓拉动弓弦。   铁弓渐弯,弓弦联结处发出吱吱的轻响,弓身和弦线却没有任何颤动。   黝黑的符箭,蕴着强大的力量,平静沉默地搁在弓间,箭簇遥遥对准山道上那些高速奔驰的黑骑,似乎下一刻便会射出。   集合书院智慧和大唐帝国资源打造而成的元十三箭,毫无疑问是近百年来,修行界里出现过的最强悍的远程武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已经超过了知命境大修行者的飞剑。   神兵利器自有魂魄,这把铁弓符箭曾经射杀过隆庆,伤过叶红鱼,还涂留着夏侯的血,此时蓄势待发,便是马车周遭的秋雨似乎都畏惧的缓了几分。   寺庙与山道上的黑骑相隔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宁缺提前用符箭锁住了他们的气息,作为洞玄境的高手,那些黑骑应该已经感到了危机,生出极大的恐惧悸意,然而令宁缺感到有寒冷的是,那些黑骑似乎根本毫无感觉,依然保持着完整的队形和肃杀的气势,马蹄翻飞,山道上的泥泞被踢的如花般溅起,层层雨丝被不断地碎,唯真正冷酷自信的人才能做到这点。   秋雨渐骤,雨帘渐厚化为撒豆之势,一颗颗击打在宁缺的脸上,落在黝黑锋利的箭簇上,却无法撼动他与弓山一般的稳定。   天窗被推开之后,秋雨混着寒意渗进车厢里。   宁缺在站起之前,用脚把一床被褥踢散盖到桑桑的身上,然而桑桑看着他迟迟没有射出符箭,知道事情有些问题,掀开被褥站起身来。   宁缺眼角余光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看着她眉眼间的憔悴,微微皱眉说道:“躺下去,撑不住的时候再说。”   他没有说此战用不着你的话,因为他隐隐察觉到,今天这场战斗会有很大的危险,而在战斗的时候,任何哪怕是善意的谎言,都会给自己二人带来灭顶之灾。   桑桑没有听他的话,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轻声咳着,从他身旁挤了进去,站出天窗,然后哗的一声撑开了大黑伞。   如果真的撑不住,那么便应该撑开大黑伞。   大黑伞把秋雨遮在了外面,桑桑用袖子把宁缺脸上的雨水擦掉,这不是什么大战前的温情,而是她不会让再小的因素影响宁缺的战斗。   豆般的水珠,不停落在黑伞厚实的伞面上,发着噗噗的声音,宁缺的脸被笼罩在伞影中,显得愈发冷峻凝重。   已经过了一段时间,那十余黑骑已经驰过了山腰,再过片刻便会抵达寺庙,但宁缺始终没有射出符箭,因为他隐隐觉得有些问题。   对方似乎在等着自己射箭。   山道上那些黑骑很强大,但在这种距离上,即便是洞玄境的高手,也不可能避开元十三箭。   宁缺对此拥有绝对的信心,所以先前桑桑确认这些敌人的境界之后,他也丝毫不畏惧,而做为书院入世之人,他再如何自甘菲薄,也知道任何敢来杀自己的人,必然对自己的战斗手段和风格要提前做充分地了解。   换句话说,山道上那些黑骑,很清楚只要自己一旦发箭,他们便会死去,然而他们却似乎无所畏惧,那么这只能说明,这些黑骑是在送死。   修练到洞玄境,是多么艰难的事情,除了信仰和挚爱,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值得去送死?宁缺默默思索着,他只知道,这些敌人心甘情愿付出如此可怕的代价,必然是要掩盖更可怕的真正杀着。   桑桑的小手握着大黑伞,忽然眉头微蹙,说道:“又有人来了。”   宁缺看着山道上越来越近的黑骑,说道:“找到他。”   桑桑握着伞柄手微微颤动,痛苦地蹙了蹙眉尖,低声说道:“确定不了。”   宁缺眼睛微眯,颊畔残留的一滴雨水滑落下去。   即便有秋雨遮掩,但再高妙的身法,也无法但能够避开桑桑的感知,桑桑说确定不了,那么只说明了一件事情。   那名潜在暗中的真正敌人,至少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   ……   黑骑已近,如暴雨般的马蹄声,第一次真实地进入宁缺和桑桑的耳中,大黑马不再嘶鸣,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些同类矫健的身姿,乌溜溜的眼眸里暴发出强烈的战意和躁狂的毁灭情绪。   已经能够隐隐看清马上那些人的面容,宁缺却没有像大黑马那般躁动起来,依旧保持着可怕的冷静,铁弓上的符箭依然没有射出去。   那个隐在秋雨中的知命境强者,肯定很希望他能把匣中的铁箭全部射完,即便不是如此,当他把精神投放在射杀那些黑骑时,那名知命境强者,便能找到一击而杀的机会。如果他专心对付那名知命境强者,便无法阻止那些黑骑来到庙前,到那时,元十三箭的强大威力便会大打折扣。   在近身战的情况下,独力对抗十几名洞玄境高手,还有一位知命境强者,宁缺没有什么信心,或者说没有任何信心。   雨水不断击打着大黑伞,发着噗噗的闷声,渐要和不远处那些密集的马蹄声混在一起,为破庙带来诡异而紧张的气氛。   桑桑她握着大黑伞伞柄的手愈发用力,直至颤抖不停,然后痛苦地咳嗽起来,原本微黑的小脸变得愈发苍白,唇角淌落一道血水。   宁缺心头骤紧,却什么都没有说,没有阻止她。   桑桑那如像琉璃般的眼眸深处,忽然耀过一道纯洁的亮光,便如闪电。   然后她紧紧闭着眼睛,说出两个极复杂的数字。   宁缺霍然转身。   黝黑锋利的箭簇,在空中甩出一道雨线。   铁弓弦上的中食二指松开。   转身射箭,整个动作自然至极,流畅至极。   铁箭,对准马车后的红莲寺深处射了过去。   那里有几株树,全部都是枫树。   箭尖所向,便是其中一株。   霜叶红于血。   ……   ……   元十三箭,再次出现在人世间。   这一次的出现,没有雷霆暴鸣,而是随风潜入秋雨,悄无声息。   从黑色马车天窗处,至破庙院内的那株枫树,约有数十丈的距离。   在这数十丈的空中,出现了一道绝对排斥其余天地元气的通道,便是箭道。   有寥寥可数的几滴雨水,幸运或是不幸地没有被符箭所携的天地气息所震飞,而停留在无形箭道的空间里,孤单悬浮有若瑟瑟发抖的孤儿。   这几滴秋雨没有被击碎,甚至像是没有被实质穿过。   因为离开铁弓的符箭,已然不似实质。   但铁箭依然在。   当它击中目标时。   须臾之间,用任何时间量词来形容都觉得太慢的刹那时光后,铁箭射中了那株在秋雨中招展着红叶的枫树。   枫树没有断,飘离梢头的红叶,都不是被箭震落的,而是被雨水打落的。   因为枫树上生出了一朵黑色的桃花。   铁箭,正好射在那朵黑色桃花之上。   那朵桃花通体纯黑,竟似黑的要反光,黑的给人一种艳丽的感觉。   似是极北荒原的深夜,偶尔能够看到极美的、不属人间的光泽。   但看的久了,你才会发现,那朵桃花上的黑色就只是简单的黑色。   纯净到了极点的黑色。   就是黑夜本身。   就是夜色笼罩下的黑色深渊。   黑色是吞噬。   这朵黑色桃花似乎也能吞噬世间一切。   蕴藏着恐怖威力的铁箭,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色的桃花里。   如同陷入无底的黑色泥沼。   再也寻找不到丝毫痕迹。   看着那朵黑色的桃花,看着自己最强大的攻击,被这样轻描淡写地湮灭,宁缺的眼睛里没有露出丝毫惧色,反而愈发明亮。   在他眼睛开始明亮的那一瞬。   第二支铁箭已经离开弓弦。   再次射向枫树上那朵黑色的桃花。 第三十七章 七箭   石片打水漂,是有去无回,但至少能看到水面上美丽的涟漪,肉包子打狗,是一去不回,但至少吃了肉包的狗会汪汪叫两声,然而宁缺射出的第一枝铁箭,进入那朵黑色桃花后,却没有任何反应。   筹谋准备已久,甚至可以说是必杀的最强攻击,敌人轻松化解于无形,如果是一般人,看到这样的画面,或许会生出绝望的情绪。   宁缺没有这种情绪。   那名知命境的强者一直潜于暗处,试图用山道上的十余骑黑骑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或是消耗自己匣中的铁箭,那么说明那个人忌惮甚至畏惧元十三箭,既然如此,这一箭必然不是毫无效果。   除了理性上的分析,让他依旧信心十足的,是他身上鲜明的书院特质,是那份在夫子身旁时间越久便越强不可撼的骄傲与自信。   元十三箭是书院的集体智慧,宁缺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无视它的威力,既便是剑圣柳白或西陵大神官或者二师兄这样的超级强者,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把铁箭化于无形。   两年前的那个春天,符箭始成,宁缺初射了,二师兄轻挥衣袖却之,袖子也要被铁箭撕开了一道破口。   藏在枫树后那个人就算是知命境的强者,和二师兄比起来,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能够如此轻易地化解铁箭?   枫树上生出的黑色桃花,看似像无尽深渊一般吞噬掉了铁箭,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宁缺却肯定,对方肯定也付出了代价,受到了伤害,只不过暂时还看不到,但看不到并不代表不存在。   所以他毫不犹豫,毫不停歇地射出了第二记铁箭。   铁箭破空,射入那朵黑色的桃花,再次消失无踪,被秋雨打湿的枫树干,微微颤抖了一丝,除此之外,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宁缺神情平静,眼中毫无惧色,更无惘然绝望。   他射出了第三枝铁箭。   铁箭再次消失在黑色的桃花里,这一次,湿漉漉的枫树震动的厉害了些,片片红叶自梢头飘落,随着秋风微转,向着地面坠下。   宁缺再射一箭。   那朵黑色的桃花终于发生了变化,无形无质由精纯天地气息凝成的黑色花瓣瑟瑟颤抖,边缘隐见枯萎的征兆,似要随着红叶一道飘落。   宁缺射出了第五枝铁箭。   锋利的箭簇,狠狠地扎在黑色桃花的一片花瓣上。   这一次终于是射中了它的本体。   那朵黑色桃花的一瓣上,出现了一道极为深刻的裂痕。   轰的一声巨响!   黑色桃花敛灭无踪,坚硬的枫树,正面承受这枝铁箭余下的威力,哪里承受得住,瞬间便被轰出一个巨洞,喀喇声中断成两截。   枫树的繁密红叶,更是被箭身所挟的气息,震成无数丝碎絮,向着寺庙院内的空中震散,然后被密集的秋雨一浇,洒向地面。   枫叶碎絮把秋雨染成血,落在地面,落在残破的枫树身躯上,落在枫树后那个人的身上,落在他脸上的银色面具上。   银色面具遮住了那个年轻男子的半张脸,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依然可以想见其俊美,只是此时他浑身染着血一般的雨水,看着有些凄惨。   宁缺和桑桑看着枫树后的那人,脸上不由流露出震惊的神情。   在雁鸣湖畔宅院里,叶红鱼曾经有意无意提起过一次,说这个人可能还活着,但他们并没有注意,因为就算那人还活着,必然也已经废了。   然而这人居然真的还活着,而且比当年更加强大。   “你居然还活着。”   宁缺看着秋雨中那个穿着黑色道衣的年轻男子,想着这些年与此人的连番比拼厮杀和仇怨,不由有些微微失神。   ……   ……   隆庆露在银色面具外的那半脸极为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久不见阳光,一丝极细的血水,从他的唇角缓缓淌落。   宁缺毫不犹豫、坚狠异常的连续五枝元十三箭,最终在他的本命桃花上,留下了难以抹灭的痕迹,他自然也受了不轻的伤。   连逢奇遇,晋入知命境,又连续战胜世间诸多修行宗派的掌门,以灰眼功法令自己的念力愈发雄浑,此时的隆庆,毫无疑问正处于他最好的那个阶段,此番对上宁缺,他有必胜的信心,然而却没有想到,甫一照面便受了伤。   他没有想到,宁缺竟是丝毫不理会那十余黑骑的威胁,赌命一般来对付自己,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晋入知命境后,才是真正的得道,能够明白天地气息流动的真正规律,如果他想避开宁缺的元十三箭,应该有更好的方法,就如同当年在雪崖上破境入知命的叶红鱼,虽然可能同样会很狼狈,但受的伤应该轻一些。   但是隆庆不想躲。   他的前半生,便是毁在一记铁箭之下。   如今他重获新生,看似强大不可一世,然而元十三箭的恐怖威力,依然是他道心里的一抹阴影,如果没有正面战胜元十三箭,他便无法把那抹阴影真正抹去,他便无法真正感受到骄傲强大。   这种情绪是那样的强烈,这种渴望是那样的不可阻挡,他难以遏止自己的冲动,想要尝试一下,自己究竟能不能正面挡住那根铁箭。   他这样做了,而且他也确实挡住了。   隆庆觉得自己的胸腹间回荡着一股极为辛辣的气息,甚至让双眼都酸了起来,他看着马车上的宁缺,准备说些什么,忽然间神情骤变。   在看到隆庆重新出现在眼前的那瞬间,宁缺确实有些失神,如果有时间让他感慨,或者他能生出很多复杂的情绪,但他是职业的军人,标准的战斗者,梳珠湖畔的砍柴人,在确定杀死或彻底战胜强大的敌人之前,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感慨的时间,他认为这种时候的伤春悲秋,都是在自杀。   难道说要彼此行礼,互问别后事宜,嘘寒问暖,回忆旧事,然后才大打一场?宁缺和叶红鱼都很瞧不起这种白痴,在他们眼中,隆庆皇子和很多修行强者,都是这种白痴,既然是白痴,何必活着?   就在隆庆皇子有所感慨,有所感动,有所感伤,有所感怀,正想和宁缺说些什么,展示自己的骄傲强大的时候,就在他的眼睛刚刚发酸,双唇刚刚分离,却没有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的时候,宁缺再次弯弓搭箭。   他拉弓控弦的动作是那样的自然,甚至透着股浑然天成的气息,令人毫无防备、提前警惕之心,让人觉得避无可避。   隆庆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身上那件被秋雨打湿的黑色道衣,忽然飘了起来,他的人竟要融化在寺庙园中的秋景里,明明肉眼可以看到他在哪里,但总给人一种感觉,当铁箭来时,他便不会在那里。   借助对天地气息流转规律的深层了解,把自己与自然融为一体,借助自然的力量战斗,这便是知命境的真正意义之所在。   血色的碎絮在风中飘着,似把隆庆的身体遮掩无踪。   宁缺神情平静,看不出有丝毫不安。   桑桑手握大黑伞,看着寺庙院内隆庆皇子飘忽不停的身影,报了一个方位。   宁缺松弦,箭出。   庙内庙外相距不远,枫树已毁秋雨微,黑色桃花已敛。   这一记铁箭,完美地释放了元十三箭所有的威力。   庙内的空气一阵波动,天地元气骤乱,数朵无形的黑色桃花,从虚无中生出,心念流转间,挡在了隆庆的身前。   这些黑色桃花较小,并不是他的本命桃花,却是他的护身绝学,当初在荒原上,正是这些桃花,让他在唐小棠不讲理的血刀前,不致败的太惨。   如今隆庆已入知命境,这些桃花的防御力更是惊人,上面蕴着极丰沛凝纯的天地元气,而且附着令人恐惧的死寂之意。   然而终究不是本命桃花。   桃花朵朵开。   箭至。   桃花朵朵落。   黑色花瓣碎裂,然后化作青烟消失在秋雨中。   铁箭一往无前,来到隆庆的面前。   隆庆脸上流露出震惊的神情,旋即这些神情尽数化作冷酷和狠辣。   对人对己的冷酷与狠辣。   他用自己的胸膛迎向铁箭。   噗的一声。   铁箭射穿了黑色的道衣。   射穿了隆庆的身体。   射塌了寺庙本就残破的后墙。   然后射入雨中,不知飞向了何处。   ……   ……   隆庆的胸口处被射出了一个洞。   站在他的身前,可以看到他身后的风景。   这并不美妙,十分恐怖。   任何一个身上出现可以看风景的洞的人,都不应该还活着。   隆庆还活着,因为他胸口上的那个洞,不是此时被射穿的,而是很久以前,在雪崖上,被宁缺隔着十几里地射穿的。   从那之后,这个洞一直都在。   今天的铁箭,便是从当年的箭洞里飞了过去。   所以他没有死。   只不过铁箭上附着的强大气息,依然撕裂了洞里的脏腑截面。   隆庆佝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每咳一声,都是血。   宁缺已经取出第七枝铁箭,正在拉弓。   弓弦上的手指不再稳定,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   也有可能是今天自己最后的机会。   隆庆忽然抬起头来。   双眼一片冷漠。   冷漠的深处是怨毒的野火。 第三十八章 奔散的马头,离散的人   秋雨青山上的红莲寺,骤然间变得肃杀起来。   隆庆挥袖拂雨,道袖轻舞,风雨大作。   这一拂里,蕴藏着他绝对的愤怒。   这些愤怒来自于胸口的箭洞,那些沉淀数年的羞辱和伤痛,那些曾经的绝望,也因为他今日这场战斗的开端和他的想像之间的极大落差。   在他的想像中,身赋绝学,承袭半截道人一身惊天修为,又有通天丸之处,晋入知命境、并且远不是普通知命境的自己,今日重临世间,理当潇洒踱步而出,轻描淡写地击败宁缺,让这个带给自己无尽黑暗的仇人,陷入绝望之中。   然而谁能想到,从战斗一开始,他便始终落在下风,准确地说,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卑微境地之中,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一身霸道的知命境修为,还没有得到丝毫展露,自己便受了极重的伤!   险之又险地硬抗闪避六枝元十三箭,还有一枝箭在铁弓弦上,七箭之后,隆庆被压制的苦不堪言,羞辱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   这看似简单的道袖一拂,有着压抑多时的怒火和被压制到极点的战意,一旦施出,威势十分惊人,红莲寺残破石阶上下,雨水骤然一空,无数滴水珠,被尽数卷入袖风之中,然后狂肆地向黑色马车袭去。   磅礴以至狂暴的天地元气,混合着雨水前行,竟似比元十三箭也不稍慢几分,每滴雨水,仿佛都变成了一根羽箭,或是一颗坚硬的石头。   更令宁缺感到莫名畏惧的是,那些迎面扑来的漫天水珠,在雨空清光的照耀下,竟似涂了一抹淡淡的黑色,透着股诡异的危险味道。   宁缺闷哼一声,射出了第七枝铁箭,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桑桑推入车厢里,这时,那漫天黑色的雨水便到了身前,他只来得及横移大黑伞,遮在身前。   漫天雨水,像密集的箭矢般,击打在大黑伞的伞面上。   还有很多雨水,击打在车厢侧壁上。   黑色的马车,剧烈地颤抖,似乎随时可能侧翻,看上去就像汪洋里的一只小船,显得极为单薄可怜。   漫天黑雨太密太多,大黑伞面积再大,也无法完全挡住,宁缺没有注意到,有几滴雨水,从缝隙里飘进了车厢,落在了桑桑的身上。   他紧紧握着伞柄,右手关节微微发白,唇角淌出鲜血。   与漫天黑雨无关,是因为他强行射出了第七枝铁箭。因为太过匆忙,而且隐隐中对隆庆拂过来的黑色雨水感到忌惮,所以这一箭,未能射中隆庆的身体。   元十三箭对念力的消耗极为剧烈,当年刚刚研发成功时,二师兄曾经说过,宁缺只能射出数箭,便会虚弱无力。   如今他的实力境界远胜当年,早已可以射完十三枝箭,然而今日七枝铁箭连射,中间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休息回复的机会,就如同七次闪电连续在雨云中亮起一般,如此高频高密的射击,是非常恐怖的事情,即便去年冬天在雁鸣湖上对阵夏侯,他都未曾这样做过。   幸亏修行浩然气渐成,入魔后身躯得到了很大的强化,不然仅仅是连续射出这七枝铁箭,宁缺便会虚脱倒地,而此时,他手臂上的肌肉依然严重拉伤,右肩关节传来阵阵剧痛,短时间内,再难拉动铁弓。   ……   ……   最令隆庆皇子感到心寒和震惊的,不是宁缺元十三箭的威力,也不是此人在战斗中展现出来的强悍手段与意志,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对手是怎样的人,他只是怎样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宁缺的第六根铁箭能够射中自己。   如果不是屈辱的用胸口原先就有的箭洞避过这一箭,他或许会被射成重伤,甚至有可能死亡,然而当时他已然进入知命境对战的领域,整个人与周遭的自然融为一体,宁缺的修为尚在洞玄境,凭什么能够捕捉到自己?   隆庆发现宁缺的身上还有很多秘密,或许那些秘密不是在他身上,而是在他身旁,比如先前那个撑着大黑伞的小侍女。   隆庆看着宁缺被雨水打湿,却毫无变化的脸,神情微异说道:“你真是个怪物。”   宁缺看着站在石阶后的隆庆,看着他胸口那个洞,说道:“你才是怪物。”   隆庆抬步走下石阶,面无表情说道:“彼此彼此。”   宁缺说道:“客气客气。”   隆庆说道:“这次不客气,轮到你死了。”   宁缺说道:“何以见得?”   隆庆看着他手中铁弓,微笑问道:“尚能射乎?”   宁缺心情渐寒,脸上的笑容却比对方更加真挚,说道:“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   隆庆说道:“我的人已经到了,如果你还能射,那便……请射。”   宁缺的笑容渐渐僵硬。   隆庆的神情愈发优雅。   秋雨之中蹄声疾,山道上那十余黑骑终于来到了红莲寺前。   七箭连射,便是七道闪电,此时距离桑桑喊出隆庆的方位,其实只过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可以想像这些黑骑的速度是多么惊人。   ……   ……   宁缺的修为是洞玄境巅峰,就算他真的是知命以下无敌,就算除了元十三箭,他还有很多强大的手段,甚至有信心战胜普通的知命境修行者,但在桑桑重病的情况下,他没有可能单独战胜已入知命境的隆庆皇子,还有那十余骑洞玄境高手,甚至没有办法从对方的围攻中逃走。   此时敌人并不能确定,他真的无法再次控弦开弓射箭,所以隆庆没有出手,而是警惕地等待着机会,然而即便他寻机恢复,能够勉强再射,却不知道该射哪里,如果还是要尝试杀死隆庆,那如何抵挡马上便要来到的如狼似虎的堕落骑士们?   这场战斗的结局看似已经无法更改,绝望地看不到任何希望,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宁缺脸上微僵的笑容忽然变得生动起来,就像干涸很长时间的土地,忽然受到清凉山泉的滋润。   隆庆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心头微微一凛。   寒冷的秋雨一直不停浇洗着大黑马的头颅,却始终无法浇熄它眼中的暴躁情绪和狂暴的战意,然而就在宁缺脸上笑容发生变化的那一瞬间,大黑马眼中的暴躁情绪忽然消失不见,看着那些冲向马车的黑骑,流露出极端鄙夷的嘲讽轻蔑神情,就像看到了一群白痴。   最前面的那名堕落骑士,开始默默摧动念力,右手离开马缰,开始捏剑诀,背上鞘中的飞剑嗡嗡轻鸣,身上的黑马急促而兴奋地喘息,马颈上的长长鬓毛随着最后加速的冲刺,在雨中不停翻飞,看上去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就在这时,一络鬓毛飘了起来。   这个画面极其细微,不易察觉,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隆庆皇子面色剧变,厉啸警告。   然而黑骑正在高速冲刺,堕落骑士们就算听懂了他的警告,并且有足够的纪律性来执行他的命令,也已经无法退出。   他们已经无法退出这个战场。   这个宁缺安排好的战场。   冲刺在最前面的那匹黑色骏马,重重地一蹄踩进泥泞土地,第一个冲上青陵,然后便再也无法继续,因为它的马蹄断了。   紧接着,粗壮的马颈上出现一道细细的红线。   强健的马身上,出现了更多数细密的红线。   因为不同部位的用力不匀,那些红线渐渐变宽,然后分开。   整个马身,变成了无数块悬浮在空中的肉块,肉块间隐约有血。   最前方那颗马头,悄无声息地脱离身体,依然向前飘行,甚至还能看到马鼻里喷出的热雾,还能听到它喘息的声音。   一匹冲刺中的骏马,就这样变成了冲刺中的无数块血肉。   这个画面诡异到了极点。   马背上的那名堕落骑士,也有几乎完全相同的遭遇。   他的右手离开缰绳,刚刚捏成剑诀,飞剑刚刚出鞘,上面便多出了一道深刻的切痕,悄无声息断成两截。   他捏着剑诀的手指上多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手指像熟透的果实一般,纷纷落下。   紧接着,他的小臂被切断成无数截细片,又被切成更细的肉块。   他的颈被切断。   整个身体被从中切断,又被切的更细。   然后和身下被割成碎块的马身,一道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就像一座崩坍的冰川。   前一刻,还是一名洞玄境的高手,和一匹神骏的战马。   下一刻,便变成了积水青陵上胡乱堆砌的两堆血肉。   ……   ……   听到隆庆皇子示警,做为堕落骑士中最强者的紫墨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感觉到秋雨中那道诡异而恐怖的气息,他近乎本能里重提缰绳,不惜把身上战马勒至近乎窒息,也要强行停下速度。   骏马一声痛苦地长嘶,如人般立起,身体却控制不住的继续向前,紫墨闷哼一声,飞离马背,重重摔在湿漉泥泞的地面上,然后双脚蹬着泥地,拼命向后坐退,看着身前的秋雨,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第三十九章 秋雨杀人,秋风笑人   在这个时刻,这群堕落骑士们展现了洞玄境高手的真实水平,尤其是表现出了冷酷冷静在战斗中的绝对重要程度。   这些堕落骑士,并不知道秋雨里那辆黑色马车隐藏着怎样的凶险,但在隆庆示警声响起的瞬间,除了冲在最前面那名骑士,其余的所有人都像紫墨那样,做出了最快也是最正确的反应——他们抛弃了身下的骏马,顾不得任何事情,在湿漉的泥地上连滚带爬,狼狈地以手抓地,蹬着腿,拼命地向远离黑色马车的方向而去,只要能够拉远一段距离,他们似乎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即便如此,这些堕落骑士依然没有完全避开伤害,数匹冲的太快的骏马冲进秋雨中,被雨中的无形力量割成碎开的肉块,有的骑士靴底被无形的线条切碎,有的人整只小腿被切了下来,断面处光滑一片,看上去就像是红色的圆里有白色的眼睛,反而显得愈发恶心。   惨厉的嚎叫声,在秋雨里不断响起,空中那些肉眼根本看不到的线条,似有灵性般,追逐着切割着一切。   紫墨在雨中向后疾退,抓起两名受了轻伤的同伴,奋力掷向后方,就是耽搁了这么片刻,他身上的盔甲上,便多出了数道如同被锈蚀出来般的刻痕,似乎马上便要崩解。   他闷哼一声,飞剑出鞘,蕴着精纯的天地元气,在身前疾速呼啸而行,光影流转间,不知道与雨中那些无形的切割力量,发生了多少次对撞,本来亮若明片的飞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   本命飞剑黯淡受损,对修行者来说,是很严重的事情,然而此时紫墨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借着本命剑争取到的片刻时间高速后掠,也不知道退了多远,终于成功地离开了黑色马车周遭,离开了这场凶险的秋雨,这才急忙把自己的飞剑召了回来。   一名洞玄上境的堕落统领,在黑骑的最后方,他没有受到秋雨中无形切割力量的影响,只是看着那些冲进秋雨便成碎块的骏马,看着同伴们身上诡异地出现血线和深刻的伤口,听着同伴们的痛嚎闷哼,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阴怒不甘至极。   只闻他一声厉啸,鞘中飞剑嗡鸣而出,化作一道带着黑色边缘的青光,倏乎间穿透层层秋雨,向着秋雨深处那辆黑色马车刺去!   然而一入秋雨,准确说,一旦进入黑色马车周遭的层层秋雨里,飞剑便再也无法维持这等威势,瞬间变得黯淡起来,表面出现一层锈痕,似在片刻间承受了被雨水冲洗数十年的效果。   紧接着,飞剑的锈痕表面之上出现了很多细微的刻痕,龟裂一般。   啪的一声响,飞剑跌落在距离黑色马车三丈远的雨水中,再也动不得分毫,就像是死透了的虫子,只能被雨水浸泡至腐烂。   本命飞剑被毁,那名堕落统领脸色骤然苍白,哇的一声鲜血狂喷。   寒冷的雨水,从紫墨头发里流下,淌过他的眼睛。   他看着身前的秋雨,即便被逐出神殿,被叶红鱼废去修为时,依然坚毅的眼眸,终于出现了恐惧的神色。   一场秋雨一场寒。   只是一场秋雨,层层的雨帘,重重的雨丝,只是那样安静的下着,冲冼着霜黄的野草,冲洗着马车与地面的血水,雨中什么都没有,然而里面却仿佛有无数根最细最锋利的钢线,沉默地等待着切割开任何胆敢进入秋雨中的事物,无论是马是人还是剑。   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秋雨本身,而是雨中那辆安静的黑色马车,看着那辆黑色马车,看着车上的宁缺,紫墨的脸色愈发苍白,觉得这辆黑色马车和车上的人,都并不属于这个真实的人间,而是来自幽冥的世界。   眼看着最强大最忠诚的下属,被一场秋雨重创,隆庆眼眸骤然寒冷,不想再去猜忖宁缺是否还能射出元十三箭,识海里念力骤然喷薄而出,调动寺庙四周的天地元气,转化成自己的气息,直接袭向着黑色马车。   带着寂灭意味,充满了毁灭能量的气息,仿佛拥有自己的颜色,那便是黑色,然而这道看似强大的气息,刚刚进入黑色马车周遭的秋雨中,便瞬间消失不见。   至少是在隆庆的精神世界里消失不见,失去了对那道气息的联系,让他的识海受到了剧烈的震动,不由脸色微白,身形微微摇晃起来。   秋雨里的无形切割力量,竟能把最纯粹的气息切割开来!   隆庆忽然想起传说中的某种符,那种修练至极处,甚至可以把空间切割开的神符,不由面色微变。   “井字符!”   隆庆看着宁缺,冰冷的眼眸里充满了震惊,又隐隐透着令人感到心悸的饥渴,就像是饿了十几日的乞丐,忽然在破庙里看见了一个白面馒头,他哪里会理会馒头上有没有血,有没有灰尘,他只想把这只馒头吃进肚子里。   “你居然学会了颜瑟师叔的井字符,看来这两年里,你的进步也不小。”   井字符是宁缺最强大的一道符,在他的手中施出来,威力甚至已经近乎于神符,然而动用井字符,对他的境界也是极沉重的负担,此时他的脸色竟似比隆庆还要更加苍白几分,勉强笑道:“这两年不知道你躲在哪里,也往是被关在黑狱,也许是遇着什么奇遇,但总之你离开这世界太久,所以有些落伍,不知道我现在的传说,我可以原谅你的孤陋寡闻。”   隆庆淡然说道:“然而战斗才刚刚开始,你便把自己最强大的底牌掀了出来,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做出如此不智的选择,是我给你的压力太大?”   “我本以为我们这些书院弟子已然是世间最自恋的人,却未曾想到今天又看到了你,不过你这个问题问的真的很白痴,以虎搏兔亦当用全力,既然是战斗,当然要从一开始便动用最强大的手段,这可是那些只知写字发呆的少女都懂的道理。”   宁缺这句话里的少女,自然指是的书痴莫山山,当初在荒原旅途中,他曾经教过她以虎搏兔的战斗态度。   被宁缺嘲讽为白痴,隆庆也不动怒,看着他平静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宁缺说道:“如果你不愿意再打下去,你先走便是,我没有意见。”   隆庆微笑说道:“你今天必须死。”   宁缺看着秋雨,说道:“你可以尝试过来杀死我。”   隆庆也望向这场秋雨,感受着雨中若隐若现的凌厉符意,笑容有些淡漠,有些讥诮,井字符确实强大恐怖,即便是他,也无法破解,然而符道最大的特点或者说弱点,便是无法永远地维持符力,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自然里的风雪雨露霜雪,终会逐渐淡化,直至最后归于寂灭。   隆庆右手负在身后,左手指着凄寒秋雨,微笑说道:“待雨停符消,青天重现,便是你的死期。”   宁缺沉默不语。   这令隆庆感到有些不满意,他认真地重复说道:“你今天逃不走了。”   宁缺说道:“从知道来的人是你开始,我便没有想过要逃。”   隆庆微微一怔,问道:“这是为何……你觉得我们之间终有宿命的一战?”   宁缺微嘲说道:“真不知道你在燕国皇宫里是看什么长大的,世间哪里来这么多的宿命?之所以我不逃,当然是因为用不着逃,不要忘记,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从来没有胜过我。”   “原来如此。”   隆庆有些情绪复杂地感慨一笑,笑容显得有些痛苦,有些感伤,说道:“难道现在你还可能是我的对手?”   “我说过我不知道这两年你身上发生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奇遇,但我不可能畏惧你,只要是你,我便相信自己肯定不会失败,更不会死亡。”   宁缺看着隆庆皇子,说道:“因为这是我的故事,在我的故事里,像你这种角色,永远只能用来陪衬我。”   车厢里。   桑桑正在往匣中剩着的铁箭上安装什么,听着宁缺的话,手指微微一僵,问道:“你真这么想的?”   雨水掩盖了宁缺轻微的语声。   “我不是小师叔,也不是二师兄,当然不可能这么想,而且我看这个世界上最像故事男主角的人,最后好像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不喜欢他,所以哪怕打不过他,也要把他恶心死。”   宁缺用余光瞥了桑桑一眼,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他。”   桑桑有些羞怒,解释道:“我现在又不喜欢他,而且那时候只是看着他生的好看,想多看两眼。”   宁缺冷声说道:“至少曾经喜欢过,哪怕喜欢的是脸,也是喜欢。”   秋雨凄寒,符意凌厉,血水渐淡,痛嚎渐低,红莲寺前的气氛依然紧张,甚至将要窒息,然而在这个时候,宁缺和桑桑居然还有心情,藏在黑色马车里窃窃私语,说着当年的旧帐。   隆庆沉默无语。   此时井字符降临在黑色马车旁的秋雨里,他和堕落骑士们无法靠近,然而宁缺却也无法趁机逃离。   再强大的符终有消失的那一刻。   隆庆明白,宁缺试图拖延时间,尽快的恢复,于是他略一思忖后,就在湿淋淋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开始冥想,开始治疗体内的伤。   这是战斗里的片刻安宁。   这是秋雨暂歇。 第四十章 以辩发难   堕落骑士们搀扶着退到不远处,开始包扎治伤休息,他们望向黑色马车的目光中畏怯渐去,警惕和仇恨的意味渐浓。   先前以雷霆之势自山道来,结果连黑色马车的边都没有触到,便被迫退避,还付出了一名同伴死亡,数人重伤的惨重代价,对于身为洞玄境的他们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耻辱。   秋雨仍在持续,红莲寺内霜叶零乱,马车湿漉。   宁缺已经坐回车中,盖好天窗,隔着车窗看着石阶上的隆庆,忽然心头一动,问道:“喂,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隆庆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淡然说道:“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宁缺看了眼秋雨,说道:“故事如果太长,可能没有办法听完。”   只有在井字符意还存在的时候,才能够讲故事,能够听故事,一旦井字符意消失,讲故事听故事的人,便会回到原初的身份——不共戴天的仇敌。秋雨中的井字符,在这种时刻,不再那般恐怖,反而会场间带来了短暂的和平,或者说平衡。   “我戴着面具,你都能一眼认出我,对我的故事还如此感兴趣,那些年修行界里都在传说,你我是宿命的一生之敌,看来果然有道理……”   隆庆皇子面无表情说道:“既然如此,我自然不能允许你这个书院十三先生一个人在修行界里光彩夺目,所以我回来了。”   宁缺微讽说道:“不要以为晋入知命境,便能随便摆个派头,就把我震的五体投体,佩服不已,你知道的,我们那个地方不多,就是知命境多,像白菜一样,漫山遍野都是。”   隆庆平静说道:“我不是普通的知命,相信你应该已经感受到了。”   宁缺确实在隆庆的身上感知到了很诡异甚至有些恐怖的气息,比普通的知命境显得强大很多,但他只是笑了笑,说道:“不普通的大白菜,终究还是大白菜。”   然后他脸上的笑意渐敛,看着隆庆脸上的银色面具,皱眉问道:“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隆庆开始讲述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却被他用最简单的语言勾勒的非常清楚,只需要听其中的几个关键词,便能感受到这个故事的离奇残酷甚至是悲壮。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情绪变化,仿佛是在讲诉别人的故事。   事实上,他并不想对别人讲述这些,只不过宁缺对他来说有别样的意义,所以他想让宁缺在死前,知道自己曾经失去的以及重新获得的。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   堕落骑士们大概知晓司座大人身上发生过什么,却不知道这些细节,听着秋雨里传来的声音,他们沉默而专注地听着,偶有动容。   “很不错的故事,就是有些老套。”   宁缺的点评很冷漠,甚至有些刻薄。   隆庆并不在意。   “我不相信宿命之敌的说法,当然我更不相信,你历经千辛万苦,重现人世,就会像大部分故事的结局那样,把曾经受过的羞辱全部找回来。”   宁缺说道:“因为你所受过最大的两次羞辱都来自于我,如果让你把这些事情全部找回来,我如何自处?”   隆庆说道:“既然是死,死后之人哪里还用在意如何自处?”   宁缺说道:“我不会死。”   隆庆说道:“我是昊天选择的天谕之人,乃天命所归之人,我不会死,那么你就必须死。”   宁缺看着他平静的神情,忽然觉得有些寒冷,又想起二师兄曾经对柳亦青掷地有声问出的那句话,微笑说道:“你怎么证明?”   “昊天的意志无从证明,也不需要证明给凡人看到。”   隆庆的回答很无趣。   宁缺看着他,面露嘲弄。   隆庆说道:“我服过通天丸,这算不算是证明?”   “通天丸很稀奇吗?”宁缺问道。   隆庆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宁缺看着他笑了起来,说道:“几年前我就吃过。”   他的笑容很贱。   他的声音很冷。   “我还可以告诉你,陈皮皮手里有一大把通天丸,如果我们愿意,可以拿来当炒豆吃,那这又证明了什么?证明了我们是昊天的私生子?”   明明知道这句话肯定有不实之处,但隆庆依然忍不住面色微变。   他如今心境宁静时如水,冷酷时如冰,甚至已经快要接近无情无识的太上境界,然而被宁缺连番嘲讽打脸,心头的那抹躁意终是渐渐浓了起来。   宁缺继续说道:“你带着这群堕落骑士,双手沾满血腥,被西陵神殿追杀,居然说自己是天谕之人,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这只是精神自慰罢了。”   隆庆沉默片刻后说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或许我不是什么天谕之人,而是冥王之子,所以此生才会承受如此多的折磨痛苦,却又每每能在最黑暗的时候看到希望,而最终可能会沉沦到无尽的深渊底部。”   听到这句话,宁缺心头微凛,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愈发讥讽起来:“殿下,你真的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了,居然不知道现在流传最广的那个传言。”   隆庆微微皱眉,问道:“什么传言?”   宁缺用手指着自己,说道:“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冥王的儿子。”   “传说中冥王有几万个子女,当然投射到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只有一个,那代表着灾难和毁灭,并不是什么光彩夺目的形象。”   宁缺看着他说道:“结果连这么一个名头,你都想和我争?殿下,你实在是太过好胜,太过骄傲,而且你的骄傲是虚假的骄傲,因为你依然在意世人的眼光,当年你连续败在我的手中,受尽羞辱和世人的冷眼,所以你此番重现人世,除了杀死我,更重要的是想重新获得世人的尊重。”   “如果得不到尊重,你甚至不惜让世人恐惧你,因为这些浓烈的情绪,是支撑你活到现在的精神支柱,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需要足够震撼的身世来历,很遗憾的是,就算你能杀死我,却无法在这方面超过我,因为我的老师是夫子,哪怕你被知守观观主收为弟子,你依然不如我,因为你的老师永远打不过我的老师。”   “为了修复自己的信心和严重受损的荣光,为了重新获得世人的敬畏目光,你近乎饥渴地让自己不断强大,并且不断催眠自己,想让自己相信,你真的是什么天谕之人,可惜道门的不容让你这方面的信心都开始动摇起来,于是你转而望向黑夜,恨不得让冥王与你的母亲上床。”   宁缺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你已经疯了。”   隆庆说道:“将死之人,哪有资格评断我。”   宁缺说道:“我也许没有资格,夫子呢?”   隆庆沉默。   宁缺说道:“当年你我一道登山,参加书院二层楼的考试时,你在柴门勒石上看到的是什么字?”   隆庆微微眯眼,他当然记得石上写着的那四个字,但他不想记得。   宁缺说道:“君子不争,这就是夫子对你的提醒或者说警告,你总想与人争,岂有不输的道理,你总想与天争,天怎能容你?”   隆庆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如果天不能容你,你……争还是不争?”   宁缺说道:“该争的时候自然还是要争一下。”   隆庆说道:“那为何我便不能争?”   宁缺理所当然说道:“你凭什么和我相提并论,你不要总想着和我争,你没有可能争的过我,越争输的越惨。”   隆庆笑了笑,平静而冷漠。   就在他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宁缺忽然推开天窗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自天而降的雨水,感受着雨中渐淡的符意,说道:“不要说这么多废话了。”   隆庆微微皱眉,心想究竟是谁在说废话?   车厢里,桑桑把经过改制的小铁圆筒,套在了匣中剩下的五根铁箭上,默默想着,少爷果然是世界上最会讲废话的人。   隆庆抬手,指向秋雨深处,说道:“你的井字符还在。”   宁缺左手握住铁弓,说道:“白痴,既然是我的井字符,怎么可能对我起作用。”   隆庆微笑说道:“那你为何一直未动?”   宁缺说道:“因为我需要休息,不然真的拉不动弓了。”   隆庆问道:“休息好了?”   宁缺说道:“神清气足意满,浑身都是劲儿。”   隆庆说道:“休息不用说话,有井字符在,拖延时间也不用说话,你先前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而且似乎发自真心。”   “那些话当然是发自真心。”   宁缺伸手接过桑桑递过来的铁箭,看着隆庆说道:“我将要杀死你,而我真心希望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段时光,也过的非常不爽。”   隆庆面色微寒。   宁缺弯弓搭箭,不再有任何废话,一箭向他射了过去。   隆庆对他的无耻冷血的战斗风格极为了解,谈话之时看似平静,实际上一直在默然准备着下一场战斗的到来。   看似毫无预兆的一箭,早已被他料到。   他做了充分的准备,甚至比先前未受伤时接宁缺铁箭时,更加从容,只见他道袖轻拂,破庙之前天地元气大乱,隐有桃花复现。   黑色的桃花,看似轻描淡写地接下了这一箭。   隆庆的身影融入秋雨之中,如魅般便要掠过那一箭。   接下来,便是一位知命境强者的恐怖反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那根刺在黑色桃花上的铁箭,爆了。   ……   ……   (写最后几句时,忽然想起了朱雀记里的一章,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是散乱而自由的。) 第四十一章 火烧红莲寺   铁箭发生了剧烈的爆炸,雨中黑色的桃花被炸开片片绽裂飘落,小铁圆柱上的鳞片,发出凄厉的呼啸声,射向隆庆的身体。   隆庆愤怒地尖啸,一身修为尽数逼出身体,秋雨中,无数天地元气被召来,化作无数透明的盾牌,层层叠叠护在自己身前。   无形的天地元气盾,毕竟不是真的金属盾牌,隆庆也不是修行武道的巅峰强者,嗤嗤啸鸣的金属片,虽然被这些天地元气盾削弱了很多威力,但依然把他身上的黑色道衣割成丝缕,鲜血从那些细微的伤口里溢了出来。   更为恐怖的是爆炸本身所产生的火焰与灼热气浪,在那一瞬间,红莲寺前的雨丝被照耀的明亮无比,然后迅速被烧灼成白雾,发出吱吱的声音。   隆庆在爆炸开始的那瞬间,便改变了如魅身形的方向,足尖轻点湿漉的地面,借着天地气息的自然流淌,以及气浪的推动力,向后方飘去,从寺门飘到了破落的正殿里,身体狠狠地撞上泥塑的罗汉像。   烟尘弥漫,罗汉像断成数截,一口鲜血从他唇间喷了出来,眼神里的情绪异常复杂,因为他无法理解今天发生的很多事情。   先前和宁缺谈论那些天谕和冥王的事情,其实也是他拖延时间的手段,然而他明明看着那些黑色的雨水落在了宁缺的身上,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宁缺依然神色如常,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   最令他无法理解的是,书院二层楼研制出元十三箭这样的武器,可以帮助宁缺越境硬抗知命,已然是难以想像的事情,结果现在书院居然还能在元十三箭上加上那个会爆炸的小东西,书院这是准备逆天吗!   隆庆扶着残破的罗汉像,艰难地站起身来,怨毒地望向寺外那辆若隐若现的黑色马车,发出一声极为寒厉地啸叫。   然而下一刻,他的啸声便戛然而止。   因为第二枝铁箭到了。   于是又有一场爆炸。   紧接着是第三枝箭,第四枝箭。   爆炸不断发生,破庙内墙倾梁毁,罗汉像化作粉末,火苗点燃黄色的脏幔,又点燃倾倒的木梁,顿时火势冲天而起。   整座红莲寺,都燃烧了起来,顿时照亮了秋雨中有些幽暗的世界。   燃烧的寺庙中,忽然响起一声如野兽般的痛苦嘶吼,吼声里充满了愤怒、暴戾、怨毒、杀戮之类的负面情绪,令人直欲捂耳。   火星溅飞,然后被秋雨浇熄。   隆庆走了出来,身上处处焦黑,看上极为狼狈,那些伤口里流出来的血,被灼热的气浪蒸腾而干,泛着腥臭的恶味。   他脸上的银面具不知去了何处,露出原来被遮住的半张脸。   那半张脸红肿溃烂,有若艳桃。   不是旧伤,是新痛。   隆庆有本命黑色桃花护体,在最危险的关头,迸发出霸道的气息,把真实的火焰隔绝在身体外,但却无法隔绝热量与温度的传递。   银是最易导热的金属之一。   所以他银色面具下的那半张脸被烧灼的最为严重。   这不是他现在身上最重的伤。   但却是看着最恐怖的伤。   数年前在荒原雪崖被宁缺一箭射废,其后如行尸,如走肉,做过乞丐,演过二流言情剧,受尽人间白眼与折磨,隆庆英俊的容颜依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多了几道伤疤,未但不损其美,反而更添魅力。   如今他终于重获强大的力量,却没有想到,刚刚重新踏足人世间不久,便遭遇到如此沉重的打击,他的面容终于毁了。   ……   ……   让元十三箭变成能爆炸的元十三箭,这是书院后山的弟子们异想天开的想法,刚由六师兄研制成功不久,宁缺此行带的不多。   所以他决定把这五根箭留到最合适的时机才用,而且最开始的时候,他本以为凭借七根铁箭,就算无法杀死隆庆,至少也能让对方重伤不起,然而他没有想到,此时箭匣已空,弦上只余一根铁箭,隆庆依然没有死。   更令宁缺感到心寒的是——他本以为容颜被毁的隆庆,此时应该痛怒欲狂,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然而当隆庆走出燃烧的红莲寺后,眼眸里的情绪依然是那般冷漠,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脸上艳若桃花的恐怖灼伤。   这个人果然不是普通的知命强者,从实力上看已经快要接近被唐伤后的夏侯,而从心志上来论,甚至显得更为恐怖!   看着在雨中如煤般浑身冒着青烟、神情却像冰一般冷的隆庆,宁缺觉得嘴唇有些苦涩,心想难道你丫真是冥王那丫的儿子?   隐隐约约间,宁缺看到了冥王的影子,不确定是不是在隆庆身上看到的,但他可以很确定,那抹阴影,已经降临在燃烧的寺庙里。   那代表着死亡。   以及绝望。   但宁缺是一个在确定自己死亡之前,永远不会绝望的人。   他看着隆庆说道:“你的故事很悲壮,你现在的形象也很悲壮,不过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因为你注定会败给我,然后不停地败给我,就算你今天能侥幸地活下来,以后依然还是会败给我,因为这是昊天注定的事情,所以你的故事越悲壮,你今天留下的形象越悲壮,将来在修行界的传说中,便越可笑。”   “没有信心,或者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你总是喜欢说这么多废话。”   隆庆的神情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说道:“但正如你所说,悲壮和任何手段,在此时此刻,都没有任何意义,你今天会死。”   秋雨不停冲洗,井字符符意渐淡,最终消失无踪。   堕落骑士们在外围沉默等待了很长时间,待井字符消失,不用任何命令,有人骑着未受伤的骏马,有人沉默前行,向黑色马车攻了过来。   这些堕落骑士,都曾经是西陵神殿骑兵里的强者,即便是那些曾经的扈从,在服用坐地丹之后,也拥有了洞玄境界的修为。   那五位骑兵统领,都达到了洞玄上境,每个人都能与宁缺战上数回合,至于最强大的紫墨统领,更是已经站在洞玄巅峰的领域上,真实境界与宁缺差相仿佛,也是只差一步便要入知命的强者!   这样一群强者,足以横扫那些不起眼的小国,事实上,龙虎山天师道总坛以及真武宗的诸多道坛,也正是被这些堕落骑士血洗。   在黑色马车的另一边,燃烧的红莲寺前,隆庆再次召出了自己的本命黑色桃花,上面有一瓣近乎枯萎,似乎随时可能落下。   但他召的并不是桃花,而是桃花里的剑。   一把通体纯黑的无形道剑,缓缓自黑色桃花里生出。   宁缺忽然摇了摇头。   他转身,不再理会身后的隆庆皇子。   而是用铁箭瞄准了那些堕落骑士。   境界越高的修行者,对危险的感应越敏锐。   紫墨在堕落骑士中最强大,所以他的感应最敏锐,当他发现宁缺瞄准自己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向前倒进积水的草丛里。   他曾经是西陵神殿骑兵统领,是位职业的军人,他清楚在战场上,如果要保住自己的性命,那么便不应该珍视任何风度优雅之类的事情。   宁缺没有准备射他。   因为他知道这个洞玄巅峰的堕落统领,很强大,并不见得能被一箭射死。   他手中最后一根铁箭,射向了骑马而来的另外一位堕落统领。   轰的一声巨响。   那名洞玄上境的堕落统领,根本没有任何闪避的机会,上半身被这记铁箭轰成了碎片,片刻后,混着血的肉块,如雨一般,从空中洒落地面。   啪啪啪啪,尸体的残片落在积着雨水的草丛里,溅起带着血色的水,有的就落在这些堕落骑士的身旁,甚至擦着他们的脸而过。   明明知道那些依旧温热的肉块,前一刻便是自己同生共死的同伴,然而这些堕落骑士们脸上没有流露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们只是沉默而专注地看着黑色马车。   看到这幕画面,宁缺再次确认,这些穿着黑色道衣的高手们,是真正懂得杀人的修行者,是值得尊敬甚至是敬畏的对手。   在战场上,对对手的尊敬,最好的方法便是杀死他。在宁缺极为罕见决定尊敬某些人的时候,往往也就意味着一场最彻底最血腥的战斗即将开始。   像过往那些年里的每一场战斗那样。   桑桑习惯性地握着大黑伞,准备站在宁缺的身旁,然而她忽然觉得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变得有些诡异起来,难过地咳了两声。   宁缺把她推回车厢里的软榻上,跳到马车上,用脚把天窗关上,看着那些不远处的堕落骑士,轻轻一刀挥出。   他的第一刀砍向了车辕处,砍断了系在大黑马身上的缰绳。   虽然大黑马有能力自行挣断缰绳,但宁缺清楚,这头憨货看似惫赖无耻,实际上极重情义,如果自己不砍断缰绳,那么它说不定真的会傻乎乎地留下来,陪着自己和桑桑一道去死。   宁缺砍断缰绳,还大黑马自由,这也意味着,他对今天能够活着离开,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   一道飞剑凄厉破空而至。   宁缺一翻手腕,朴刀迎空而斩。   看似随意的一刀,却精确的难以想像。   厚重坚实的刀锋,直接把那柄飞剑震飞不见,就像是拾荒者,在垃圾堆里看见无用的事物,很随意地一棍挑至下水道里。 第四十二章 借光明一瞬   高速颤动的嗡鸣声,在黑色马车四周不停响起,每一道嗡鸣声,便代表着一道凌厉的飞剑。当宁缺一刀砍飞一柄飞剑后,堕落骑士们便确认,这名书院十三先生对天地气息变化的感知极为敏锐,再如何掩藏飞剑的痕迹,也无法逃过他的眼睛,于是他们极为坚狠地瞬间改变战术,不再试图掩饰飞剑的痕迹,而是拼命输出念力,务求让每一道飞剑都能发出最大的威力。   然而对于宁缺来说,这种战法没有任何意义,修行浩然气后的他,无论是身体的强度还是力量,都不是普通修行者能够比拟,他游走在黑色马车四周,偶一出刀,身周的秋雨里便会亮起一道刀芒,便有一柄飞剑被击飞。   没有任何人,更没有任何剑,能够进入到他身前一尺之地,而这正是当年师傅颜瑟大师,对他提到过的剑圣柳白强大的战法。   宁缺不止明悟身前一尺之地的道理,更是通过叶红鱼的那张薄纸,悟得了剑圣柳白的大河剑意,如今他的刀法在凌厉简朴之外,更多了很多磅礴不可抗御的威势,以及那种理所当然所以格外诡妙的剑意。   没有人能够靠近他的身前,他能靠近别人的身前,他体内那颗浩然气凝成的液体高速旋转,不停释放着浩然气,右脚踏入泥泞草地,溅起一大片泥水,而他的人则是在空中拖出一道残影,瞬间来到一名堕落骑士身前。   噗哧一声,他手中的刀锋刺进那名堕落骑士的大腿深处,然后闪电般拔出,浩然气再转,倒掠十余丈,再次回到黑色马车旁。   便在这时,一名堕落统领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脸色微白,只觉识海一片动荡不安,仿佛要掀起惊涛巨浪,这才知道,原来这名堕落统领,竟是极少见的大念师。   世间没有多少人比宁缺的念力更雄厚,尤其是在魔宗山门里接受了莲生大师死前相度的那些意识碎片之后,更是成为了念师的先天克星,即便是悬空寺的道石大师,也无法在精神世界里战胜他,更何况是此人。   宁缺看了那名堕落统领一眼。   他识海里雄浑的念力,直接抹杀了此人袭来的那道念力。   那名堕落统领脸色骤然苍白,哇的一声捧腹呕吐,胃中的食物混着鲜血,从他的嘴里,鼻子里喷将出来,看上去极为凄惨。   战斗中,宁缺展现出来的诡魅难言的身法,已经令场众人极为震撼,而修行界公认,念师在同境界对战中,要占据绝对的优势,而他只是看了那名堕落统领一眼,便让那人遭受到严重的反噬,更是令众人震惊难言,无法想像。   宁缺确实只有洞玄巅峰的修为境界。   但他的身上拥有太多绝学,小师叔的浩然气,柳白的剑意,魔宗强者的身躯,莲生的意识,再加上承自颜瑟大师的符道本领,如今的他甚至已经超出了知命以下无敌的范畴,已经拥有了近乎知命境的实力。   换句话说,就算正面对上普通的知命境大修者,宁缺也不会有任何惧意,甚至有四成的把握,能够把对方斩于刀下。   然而这些堕落骑士,确实具有相当的实力,尤其是他们战斗时的配合极为默契,无论身法还是脚步,甚至就连呼吸,仿佛都追随着同一个频率。   和这些堕落骑士战斗,就仿佛是在和一个人战斗。   每当宁缺凭着超人身法,似要杀死一人时,总有飞剑自极险陡的角度袭来,甚至有人直接用手臂直接格挡,为了掩护同伴,这些被西陵神殿判为罪人的堕落骑士们,竟是不惜生死,仿佛具有极高尚的品德。   正是基于这种原因,开战至今短短数个瞬间,宁缺已经连伤数人,然而除了用念力反噬成功重伤那名堕落统领外,竟是没能让任何一个敌人的战斗力消失。   即便如此,宁缺相信自己也能把这些人尽数杀光,或者说耗光,包括那名强大的洞玄境巅峰在内,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然而他更清楚,他此时实际上是在和那个人战斗,而那个人始终还没有出手。   ……   ……   隆庆出手。   他的手中生出一朵黑色的桃花。   黑色的桃花里生出一柄纯黑的无形道剑。   黑色道剑如幽冥般悬浮在红莲寺的前方。   一股寂灭的意味从剑身上渐渐弥漫开来。   感应到这道寂灭意味,那些堕落骑士精神一振,仿佛被灌进了鲜活的力量,飞剑如流光般密织,顿时把宁缺封锁进黑色马车前极小的区域里。   宁缺也感知到了这道寂灭的意味,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生出颤栗的阴寒感觉,总觉得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将要发生,而他的身体也随之疲惫起来。   其实很早之前,隆庆就已经出了手。   在宁缺射出第七枝铁箭的同时,他拂动道袍,化无数秋雨为石瀑,轰向黑色马车,那些隐隐透着黑色的雨滴,有几滴避过了大黑伞,落到了车厢里。   落到了桑桑的身上。   此时桑桑苍白憔悴的脸颊,诡异地变得一片通红,似乎极烫,她咳的越来越厉害,衣襟上竟似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血渍。   桑桑知道自己中毒了。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中毒的。   她知道如果自己此时强行施放神术,那么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然而感受着那股寂灭意味的恐怖气息透过车厢板而入,隔着车窗看着宁缺在如疯虎般的堕落骑士们的围攻下苦苦支撑,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选择。   桑桑扶着车厢壁,艰难地站起身来,撑开天窗,然后双手握着大黑伞,对着天穹上不停落下的秋雨撑开。   她撑开了一片光明。   ……   ……   圣洁的昊天神辉,照亮晦暗的雨中天空,把红莲寺前的草地照的清楚无比,仿佛在这一瞬间雨停了,烈日当空重临人世。   桑桑在车顶,双手举着大黑伞,无数乳白色的光辉,从她的身体里雀跃而出,然后通过大黑伞洒向青山处处。   因为潜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抹亲近,堕落骑士们纷纷从寂灭的气息中苏醒过来,看着那抹熟悉而令人敬畏的神辉,有些人才想起这个穿着侍女服的少女的身份,眼瞳里不由流露出恐惧绝望的神情。   他们在西陵神殿侍奉昊天数十年,对昊天的敬畏虔诚早已深植骨中,面对着神殿未来的光明大神官,面对着此生所见最澄静庄严的昊天神辉,怎能不恐惧?   而自堕落始,他们心甘情愿把自己的灵魂奉献给冥王,以寻求生存和力量,没能让他们对昊天神辉生出多少抵抗之力,反而让他们更加恐惧!   堕落骑士们的脸被耀的明亮无比,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极复杂,有些惘然,有些追悔,有些恐惧,甚至有人掩着脸绝望地哭泣起来。   隆庆的处境相对要好一些。   他对昊天的信仰更为深刻,却也更容易在精神层面上暂时抹除,然而他自本命桃花里抽出的那柄黑剑,因为先天带着幽冥黑暗的气息,便成为了桑桑散发出的昊天神辉的首要攻击目标。   纯黑的无形道剑,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伴着嗤嗤轻响,剑身上冒出阵阵青烟,似乎下一刻,便要融化在光明的世界中。   隆庆痛哼一声,被烧灼的面庞惨白一片,焦黑的身躯上也开始冒出青烟,那些被铁箭割伤的伤口,再次开始汩汩冒血。   他收回黑剑,丝毫不顾身上流淌着的鲜血,向着黑色马车里而去,因为他发现,如果要杀死宁缺,首先他必须先杀死那个小侍女。   对隆庆和堕落骑士们来说,幸运的是,今日破庙前的昊天神辉,没有像那一夜雁鸣湖畔的昊天神辉那般丰沛,那般持久。   似乎很长时间,只不过是一瞬间,桑桑身上的昊天神辉便熄灭了,寒冷的秋雨重新统治世界,晦暗如昏也如晨。   她看着车下草地上那道极淡的影子,低下了头。   重病未愈,又中了奇毒的她,今天再也没有办法,把体内的昊天神辉输送到宁缺的体内,她已经做了所有她能做的事情。   她脸色苍白,昏倒,落进马车里。   大黑伞离开她的手,飘到车旁的水洼中,轻轻摇摆。   ……   ……   圣洁的昊天神辉,哪怕只把这个世界照亮了一瞬间,那依然是光明。   就在那瞬间的绝对光明里,宁缺变成了一道极淡的影子,在草地上高速滑行,刀锋悄无声息地抹过那些呆若木塑的堕落骑士。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压榨出最后的念力,激发了怀里所有的符纸,化作无数道火墙、风雪,把隆庆拦在了黑色马车的外面。   桑桑自幼都和大黑伞在一起,哪怕睡觉都不怎么愿意放开,此时大黑伞却离开了她的手,那么只能证明桑桑的情况非常危急。   秋雨重新落下,那些堕落骑士也纷纷摔落在地。   他们的颈上或胸腹间,出现了一道恐怖的伤口。   光明降临然后离开的瞬间间,两名堕落统领和五名堕落骑士被宁缺杀死,其余还活着的人,也都受了重伤,一时无法站起。   场间的局势陡然发生了变化。   现在唯一还能站着的,只剩下宁缺和隆庆两个人。   连番血战,宁缺念力枯竭,浩然气已尽,符已用完,箭匣已空,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低步,他艰难地挪到黑色马车旁,靠着厢壁,沉默地低着头,疲惫地粗重呼吸,每一次呼吸,仿佛都是那般痛苦。   紫墨箕坐在草地里,身上全是血水,他看着倚车而站的宁缺,眼睛里不由流露出敬畏的神情,他无法理解,此人明明只是洞玄巅峰境界,却怎么能和司座大人还有自己这么多高手抗衡至今,他是怎么做到的?   “放弃吧。”   紫墨看着他颤声说道:“让你强大的灵魂跟随大人,替这个世界掀开新的一页篇章,如此亦能让你十三先生之名流传千世。”   宁缺疲惫地靠着马车,没有回答他的话。   隆庆抬头望天,寒冷秋雨入眼,微有湿意。   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知道自己终于获得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场胜利。   “现在你总可以认输了。”   隆庆收回目光,看着宁缺平静说道。   宁缺依然握着朴刀的刀柄,盯着雨水在脚前的水洼里溅起的水花,疲惫说道:“老师说过这是我的故事,只能由我自己来写,既然是我写的故事,你自然不可能成为故事里的男主角,所以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   隆庆说道:“这个世界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你有,我也有,但很遗憾的是,今天这个故事是我的,我才是主角。”   宁缺沉默不语,他知道隆庆说的是对的……自己已经用尽手段,却依然无法改变战局,最关键的是,现在桑桑昏迷不醒。   隆庆问道:“你有什么遗言要交待?”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凄寒的秋雨,忽然大声喊了起来:“老师!大师兄!我和桑桑要死了!你们快来救我啊!”   隆庆脸上的表情很有趣,他忽然觉得宁缺是个很有趣的人。   没有人回应宁缺的呼喊,青山寂寥,正如夫子曾经重复过无数次那样,这个世界上或许有生而知之的人,却没有无所不知的人。   “我只是试一试,你不介意吧?”   宁缺看着隆庆,艰难笑着说道。   隆庆说道:“不介意。”   宁缺扔掉手中的朴刀,看着他忽然很认真地说道:“我有遗言。”   隆庆说道:“你说。”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让我的小侍女活下去。”   隆庆沉默片刻后平静说道:“对不起,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她会替你报仇。”   “你怕她?”   “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一位未来的光明大神官。”   隆庆看着他微笑说道:“而且一位未来的光明大神官,想必味道肯定不错,会给我带来难以想像的好处,甚至有可能不逊于你。”   宁缺微微眯眼,半晌后说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隆庆很有耐心地解释道:“从天书上我学会了一种功法,能够把修行者的念力、神力以及经验意识,所有的修为都吞噬为己用,据说这种功法源自魔宗臭名昭著的饕餮大法,不过没有那么血腥,不需要像野兽一样吃人。”   之所以解释的如此清楚,是因为他想从宁缺脸上看到绝望、愤怒、怨毒、不甘、疯狂之类的情绪,在为这个人曾经带给过他这些情绪,所以他总想着,如果能把这一切还给对方,那将是很美好的事情。 第四十三章 谁能知命   听到这番话后,宁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隆庆不禁觉得有些失望。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谁也没有想到的情况下,宁缺忽然自车壁上弹离,右手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利剑,像毒蛇般直刺隆庆的小腹。   这把剑一直藏在黑色的马车里。   他用这段时间的喘息,积蓄了最后一点力量,才争取到这个机会。   这个机会不容有失。   所以他用的是柳白的剑意。   他刺的是隆庆的小腹,更准确地说,他刺的是隆庆的脾脏。   因为他知道隆庆的胸口有个洞。   ……   ……   一具堕落骑士的尸体,横掠而至,狠狠地砸在宁缺的剑上,然后落到他的身上,紧接着,枫木沉重的躯干,满天风雨,都化为狂暴的攻击,连踵而至。   宁缺本已疲惫不堪,甚至可以说油尽灯枯,哪里承受得住这等狂暴的攻击,剑势顿时瓦解,骨断喷血,重伤倒地。   “我很清楚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就像蟑螂一样,怎么打也不容易打死,就算要死,最后也预备要咬别人一口。”   隆庆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静静看着他,说道:“但我故意给你留下这个机会,因为我想让你尝尝获得希望,却发现这些只是泡影的滋味。”   “希望,失望,绝望,再有希望,再失望,再绝望,这几年,拜你所赐,我就是在这无尽的痛苦轮回中度过,今日还赠于你。”   宁缺浑身是血,箕坐在车轮边。   “刚才我一直在观察你在战斗中的表现,你的力量很惊人,速度很惊人,身体的强度同样很惊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你已入魔。”   隆庆的眼眸里跳跃着兴奋的神情,说道:“宁缺,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你这幸运的一生得到了太多东西,书院的,魔宗的,甚至还有柳白的,还有颜瑟师步的符道气息,我虽然吸过张天师的,但哪里有颜瑟师叔的遗产美味?”   宁缺看着他疲惫说道:“当一个疯子,真的这么快活?”   隆庆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些什么,眼睛明亮,难抑兴奋地颤声说道:“如果我吞噬了你,再把你那个饱含神辉的小侍女吞噬,你说我会强大到什么程度?我有没有可能直接进入知命巅峰,甚至直接跨过那道天人的界线?”   “你现然虽然长的不怎么美,但还是不要想的这么美。”   宁缺连伸出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依然没有忘记嘲弄他。   听着这句话,隆庆很自然地想起长安城那次酒宴,记起那次是自己第一次被这个人羞辱,寒冷的道心竟有些失守,深吸一口才冷静下来,说道:“当你幸运地学会这么多绝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最终都会奉献给我?”   说完这句话,他明亮的眼眸渐趋黯淡。   黑白分明的界线渐渐消失,变成浓稠的灰色,晦暗如雨云。   看着隆庆眼睛诡异的变化,宁缺知道最后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   他心想自己辛苦修行一辈子,结果却好死了这个疯子,不由好生不甘,想着自己与桑桑在床上滚了一辈子,结果却没有真地亲热过,不由好生不甘,想着自己上辈子过的苦,这辈子过的也苦,好不容易发财了却没有得及享受,不由好生不甘。   总之在死亡的面前,谁能真正的甘心。   尤其是这种恐怖的死法。   宁缺看着隆庆灰色的眼瞳,感受着那道寂灭贪婪的气息,从对方的眼中进入自己的识海,说道:“我变成鬼,也要把花痴操了。”   说完这句话,他疲惫地靠向车轮,再也不理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此时桑桑在车厢里。   距离他只有半步之遥。   他希望如果真的还有来生,那么从生下来开始,便能离她只有半步。   ……   ……   寂灭是意味,贪婪是本质,那道源自灰眼的气息,进入宁缺的识海之后,发现此间原本贮藏着的雄厚念力,竟已枯竭一空,不由好生遗憾。   紧接着,这道气息从里到外向宁缺识海深处潜去,试图搜刮他精神世界最深处的残余念力,以及那些更珍贵的战斗经验,意识碎片,还有那些承自前人的智慧感悟,而所有这些便是修为境界的本质。   隆庆从天书沙字卷上习得灰眼功法后,已经尝试过很多次,无论是龙虎山的张天师,还是真武宗的那些高手,都在他的灰眼功法下变成枯槁的干尸,对于如何吸噬对方的修为境界,早已非常熟悉。   然而今天的情况有些诡异。   当那道寂灭而贪婪的气息,沉入宁缺识海最深处后,不知道触到了什么存在,竟是如生灵般生出了恐惧的情绪,无声尖啸着便想逃离!   因为它隐隐察觉到,那里有些事物是自己不能触碰的!   然而已经晚了。   在宁缺黑色精神海洋的最深处,有数块碎片感知到灰眼功法气息,似乎受到了某种激发,开始闪耀黯淡的光芒,然后这些碎片散发的光芒越来越明亮,而海洋深处有越来越多的碎片开始晶莹发亮。   看上去就像是美丽的珍珠。   海底,有如海般的珍珠海。   每颗珍珠,都是一块意识碎片。   有的意识碎片源自魔宗山门石壁上的那些剑痕,属于书院小师叔,自浩然无畏,强大骄傲到了极点,哪里会被邪物所惑所取?   最令那道寂灭气息感到恐惧的,是宁缺精神海洋里数量最多的那些意识碎片,虽然它能贪婪地吸噬一切,但那些碎片上的意识似乎比它还要贪婪,还要饥渴!   这些意识碎片来自莲生大师。   是莲生大师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智慧和所有。   而其中便有饕餮。   真正的饕餮大法!   ……   ……   灰眼功法源自饕餮,经由道门前辈的改造,不再那般血腥,却也远远不如饕餮那般强大,换句话说,饕餮大法是灰眼真正的祖宗。   而当灰眼遇到饕餮时,就如同鲨鱼遇到虎鲸,都是至为贪婪嗜血的存在,绝对无法共存,而饕餮是一种很奇怪的存在,只有捕捉到同类为食物,才能真正的苏醒,所以它更加强大贪婪和嗜血!   宁缺黑色的精神海洋底部,无数意识碎片依次亮起,仿佛暗自契合了某种神秘的节奏,又像是某种呼吸,一呼一吸间,便生出极为恐怖的吸噬力。   那道来自隆庆的寂灭气息,只来得发出一声无声的哀鸣,便被这些莲生大师留下的意识碎片捕捉到,然后直接吞噬。   那些意识碎片里沉睡了数年的气息,就此苏醒了过来。   ……   ……   秋雨延绵,红莲寺里的火早已熄灭,整个世界昏暗一片。   黑色马车四周,一片死寂,还活着的堕落骑士们,艰难地坐起身来,一时却无法行走,他们情绪复杂地看着那边。   便在这个时候,宁缺忽然睁开了眼睛。   但这双眼睛根本不像是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的眼神非常平静,却又非常复杂,似乎慈悲有若大德,又冷酷有若魔头,沧桑至极,不知蕴藏着多少智慧和人生经验。   这双眼睛静静看着隆庆,流露出微谑的神情。   隆庆已经感觉到了异样,自己非但没有吸噬掉宁缺的修为境界,反而自己的灰眼功法,似乎受到了极严重的损害。   而当他看到宁缺沧桑的双眼时,更是惊恐无语。   那是对未知的恐惧,那是对事态脱离控制的害怕。   宁缺眼睛里的笑谑之意愈来愈浓。   隆庆的身体越来越寒冷。   宁缺忽然伸出双手,握紧隆庆的双肩。   然后他低头一口咬向隆庆的脖子!   隆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马车旁的草地上,堕落骑士们惊恐万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宁缺一无所觉,只是低着头狠狠地撕咬着隆庆的脖颈。   他用牙齿艰难地切开隆庆的皮肤与肌肉,在尝到腥甜血液的那瞬间,便开始拼命地吮吸起来,腮帮不停鼓起落下,贪婪地吸噬着。   ……   ……   宁缺此时神思恍惚噩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是觉得无比干渴,想要喝水。   当他接触到液体后,便不停地吮吸着。   隐隐约约间,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时候喝的并不是水,因为这些温热的液体里有很多复杂的味道,有的味道不错,有的味道很糟糕。   按道理他不应该知道那些味道来自何处,但这些信息自动出现在他的识海里。   这里面有真武道长老的味道,有龙虎山张天师的味道,还有一股极其霸道强悍的味道,好像来自一个姓何的道人,至于其中最清新最舒服的那股味道,在他的意识深处留有记载,所以他知道那是通天丸的药味。   宁缺渐渐清醒过来。   那些莲生大师残留在他识海里的意识碎片,开始不停地展现饕餮大法的细节。   宁缺本能里很抵触这个功法里所透露出来的气息,然而生存的本能,饥渴之时想要吸收清水的欲望,却让他自然开始学习。   一道极为阴寒强大,却又极为贪婪的气息,渐渐笼罩住他的身体。   同时也把隆庆的身体笼罩进去。   紫墨强行撑起身体,想要走到黑色马车畔,然而感受着那处传来的阴寒气息,他竟是恐惧地移动不了脚步。   在那座山崖树下,他曾经以为自己看到的司座大人是传说中的饕餮。   今夜在破庙前,看着浑身透着阴寒强大气息的宁缺,他才明白,原来黑暗冥界里行走的怪兽,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   ……   宁缺完全清醒了过来,双眼也恢复了正常。   他缓缓离开隆庆血肉模糊的脖颈,看着脸色苍白、无比惊恐惘然的隆庆,有些艰难地笑了笑,笑容显得有些落寞,但他此时唇角还在淌落隆庆的鲜血,于是落在隆庆的眼中,这笑容竟比魔鬼更加可怕。   “吃人……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其实并不难学。”   宁缺紧紧握着隆庆的双肩,想着先前临死前那刻的绝望,想着这人说要吃掉桑桑,笑容里的落寞尽数化为平静,淡淡说道:“当你幸运地学会这么多绝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最终都会奉献给我?”   这是先前隆庆准备吞噬他修为境界之前说的话。   此时宁缺原话奉还给他。   命运的转折,总是来的这样急陡,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谁能知道自己真实的命运是什么?   隆庆曾经以为自己知道,但现在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的眼眸里尽是惊恐的神情。   他感觉到宁缺身上的气息隐隐克制着自己,第一次感到宁缺是这么的可怕,那份恐惧,甚至战胜了他的理智,让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走。   隆庆痛苦地惨嚎一声,逼出早已受损的本命桃花。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用体内半截道人的磅礴念力,直接把本命桃花暴掉!   黑色桃花碎为最细的粉末。   恐怖的冲击波,直接把宁缺和隆庆震开。   宁缺的身体直接把马车车轮撞裂。   而隆庆更是惨不忍睹,浑身是血躺在地面上。   秋雨还在一直下。   黑色桃花化作了黑雨。   血水化成了血雾。   弥漫在破庙废墟的四周。   隆庆怨毒不甘地看着宁缺,颤着声音咆哮道:“杀了他!”   说完这句话,他就昏了过去。   堕落骑士对隆庆的忠诚无以复加,哪怕都受了极重的伤,听着这句话,哪怕用手爬,也向黑色马车爬了过去。   此时的宁缺,正在消化刚刚吞噬的大量气息,无法移动。   无论是半截道人的部分修为,还是通天丸的药力,都需要时间。   他靠着破裂的车轮,闭着眼睛。   似乎那些堕落骑士真的有机会。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安静的红莲寺外,忽然响起一道暴躁的马嘶!   大黑马如道黑色闪电般,穿掠秋雨而至,奋起前蹄,直接把那名爬的离宁缺最近的堕落骑士踩的胸碎而死!   紫墨脸色苍白,他哪里想得到,书院即便出来一头畜牲,竟也如此可怕!   他痛苦地闷哼一声,胸口骤然下陷,动用了西陵神殿的秘法,开始燃烧生命,用最快的速度,重新获得了充沛的力量。   他暴喝一声,一拳砸向大黑马的头颅,拳出如风。   大黑马狂嘶一声,毫不畏惧地与之相撞。   一声沉重的闷响。   大黑马前蹄微屈,痛苦地喘息不定。   它不是老黄牛,终究不是一名燃烧生命的洞玄巅峰强者的对手。   紫墨便在此时注意到宁缺的眼帘微微颤动,不由浑身寒冷,猜到此人可能是要醒了,暴喝道:“收马,带着大人先撤!”   宁缺睁开眼,看到数骑黑骑在秋雨中向山下而去。   那名最强大的堕落统领,则是在自己的身前。   宁缺起身,问道:“你想拦我。”   紫墨说道:“虽然我只能再活三个月,但我现在还可以拦一拦你。”   宁缺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紫墨说道:“我想试一下。”   宁缺看着远去的那道雨中烟尘,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很随意地挥手向后一击,在黑色马车上击破一个洞口,然后伸手从里面取出铁弓。   紫墨微微皱眉,说道:“你没有箭了。”   宁缺通过洞口,看着昏迷中的桑桑,又看了眼受了伤的大黑马。   他直接拉动了铁弓。   弦上无箭,那便是空弹。   弓弦铮铮作响,声欲裂云。   紫墨的胸口多出一道极深刻的血线。   他有些惘然地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   宁缺再度拉弓,弦声再起。   每一弦动,他心中的燥意似乎便消退一分。   于是他连弹数十弓。   十余丈外,紫墨的身体上出现了数十道血线,如沙山般崩坍,血肉四溅。   宁缺把铁弓收至身后。   他站在乱飞的寒冷秋雨里,若有所思。   从这一刻开始,他晋入知天命境界,可以称得上真正的得道。   而和以往两次破境不同。   这一次他没有什么喜悦的情绪,只是疲惫。 第四十四章 暮光下,拖着车,牵着马   天色晦暗如夜,风雨凄迹如诉,风雨中,黑色马车不停淌着水,宁缺若有所思,然后瞬间醒来,走上了马车,抱起昏迷中的桑桑,伸出手指掐着她细细的手腕,感了感脉,将她缓缓放平在被褥上,看着她紧蹙的眉头,苍白的小脸,他的眉头也忍不住蹙了起来。   确认天窗的挡板遮的严实,他走下马车,来到先前自己一拳打破的车厢壁前,双手拉着有些锋利的铁皮边缘,用力拉回原处,大致恢复原状,至少不用担心会有雨点从洞里飘进去,打湿桑桑的脸。   大黑伞在车旁的水洼里,被寒风吹的不停颤抖,他拾起伞,走到屈着前蹄跪在雨水的黑马前,单膝跪下,用伞替它遮着,然后低下身,抱住它强壮的脖颈。   大黑马的头侧被紫墨重拳击中,骨头没有碎裂,受到的强烈震荡,却让它感到十分难受,不停痛苦地喘息着,此时被宁缺抱在怀里,感受着主人的那丝温暖,似乎稍好了些,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宁缺轻哼一声,单臂用力搂着黑马的脖颈,帮助它从污浊的雨水里站起,然后抚着它,慢慢走到火势早熄,只剩焦黑废墟的火莲寺内,借着残存的雨檐,让它暂时避雨势,至少保证马身的温度不会下降的太过厉害。   然后他消失在风雨中。   片刻后,秋雨终歇,天地在黄昏到来之前,再复清明的模样。   宁缺的身影出现在红莲寺前,右手紧紧握着十余枝黝黑的铁箭,铁箭的前端明显有些变形,此时正在不停向下滴着雨水。   元十三箭是他强大,也是最可靠最珍贵的武器,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都不可能容许失散,先前便是去青陵四周寻找。   看着明显变形的铁箭,他知道如果不经过细心的修复,这些箭应该是没有办法再用了,想着先前把匣中的铁箭全部射光,居然都没有办法当场杀死隆庆皇子,他的眼中流露出浓郁的警惕神情。   虽然今天这场战斗到最后,隆庆皇子依然败的一塌糊涂,但宁缺清楚,这场胜利和自己的关系并不大,那个注定与自己只能有一个人在世间生存的家伙,如今确实强大的难以言喻,如果不是最后莲生大师留下的意识碎片起了作用,那么现在自己只怕早已死去,根本连警惕的机会都没有。   从焦黑的破庙里找到几块打翻在地的肉块,宁缺走到大黑马前,温言细语地劝它勉强嚼了一块,然后替它盖了一件毛毯。   打开车门,他佝身走了进去,把沉重的铁箭扔到车厢一角,忽然觉得自己的牙齿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非常不舒服,皱眉伸手抠了出来,发现原来是一条肉丝,那肉丝看着很新鲜,却带着熟肉不具有的韧劲。   这是生肉。   这是生的人肉。   这是隆庆颈上的肉。   先前宁缺在隆庆脖子上啃了一口,吸吮了很多的鲜血,意识恍惚之下,自然也啃了些肉下来,便塞在了他的齿缝里。   看着手指间微红的肉丝,宁缺皱了皱眉,难以遏止地产生了恶心欲呕的冲动,这毕竟是人肉,而且是他最厌憎的隆庆的肉。   这种恶心欲呕,大部分是因为人类的本能,还有很大一部分,却是宁缺在意识里对自己的摧动,因为他不想自己的胃里有这些东西。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像孩子一样瑟瑟缩在被褥里的桑桑,稍一沉默,用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住呕吐的欲望,只是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宁缺走到桑桑身旁坐下,替她把被褥压实,然后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割开一道血口,放在了桑桑的唇边。   无论是小刀刀锋深深割破手腕,险些割断筋骨的痛楚,还是昏迷中的桑桑无意识里开始吮血所带来的可怕的抽离感,都没有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丝毫变化,他就那样沉默地坐着,平静甚至怜爱地看着桑桑。   桑桑身体极为虚弱,又中了奇毒,昏迷中根本没有太强的吮吸力,不多时,宁缺手腕上的伤口便渐渐凝结,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拿起小刀再次用力地深深割下,然后再次放到她的唇边。   他先前吸了隆庆的血,隆庆血肉里蕴含的通天丸的至强药力,有一部分也进入到他的体内,他计算的很清楚,在拣箭的这段时间里,通天丸的药力,应该刚刚从胃部进入自己的血液,却还没有完全被自己吸收。   换句话说,只有这时候他的血液,才有救人的效果。   确认桑桑已经吸了足够多的血,宁缺移开手腕,走下车厢,向着残庙檐下的大黑马走去,最后的几滴雨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要洗至透明。   走到大黑马前,他掏出十一师兄准备的最珍贵的一根黄精,然后看着极为粗暴地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擦了擦,便放到了大黑马的嘴前。   那根黄精里面本来就蕴含着极饱满的药力,除了书院后山的老黄牛,大白鹅,大黑马这些血力旺盛的畜牲,没有谁能够直接这样吞服,即便是入魔之后的宁缺也不能,此时混着他那带着通天丸药味的鲜血,黄精的味道愈发刺鼻。   大黑马疲惫地抬起头来,看了宁缺一眼,抽了抽鼻子,闻着黄精上的血腥味,心想这么血糊糊的东西谁愿意吃,实在是不符合自己书院憨货的品味。   它极为嫌弃地扭过头去。   宁缺下意识里抬起手来,像从前那样,想要暴揍它一顿,然后看着它委顿可怜却强作精神骄傲的模样,却是心头一软。   “赶紧吃了,对身体好。”   他轻声哄着。   大黑马疑惑看着他,心想这人今天怎么和以前不一样?   ……   ……   大黑马吃了染着血的黄精,桑桑吸了半腹的血水,都在消化里面的药力。   趁着这段时间,宁缺把马车的车轮做了简单的修复,然后看着马车钢铁铸成的车壁,沉默无语,他都不知道,先前自己怎么能一拳便把车壁击穿,即便是魔宗的真正强者,要做到这一点,也极为困难。   最终他只能归结为,这是修行者初入知命境时的一次暴发。   车壁上的破洞可以勉强补好,师傅颜瑟刻在车壁上的神奇符阵,却因为那些线条的断裂,而不可能简单地修复。   桑桑和黑马伤势渐宁,却不可能马上好转,依然需要地方治疗,现在的情况是车要修,人也要修,在这种局面下,自然不可能直驱烂柯寺。   暮时将至,雨后的青陵天光黯淡,然而透着一股清新的生命的鲜味,那是断草茬口的汁液的味道,也许是草中斑驳血渍的味道。   坚硬的车轮碾压着雨后疏软的泥土,竟似要没入小半个车轮,没有车壁符阵的力量,这辆用钢铁铸成的马车,沉重的难以想像。   至少需要八匹最精壮的骏马才能拖动这辆马车,以前大黑马完全健康的时候,可以做到,然而现在它已经受了伤,哪里还有这个力气。   宁缺右手牵着缰绳,左手拉着黑色马车,向着草甸下方行去。   缰绳后是疲惫的大黑马。   黑色马车车厢里躺着桑桑。 第四十五章 找药   齐国偏处西南,是中原诸国里一个不起眼的国家,都城自然无法与长安城比较,谈不上雄伟,但却显得格外干净或者说清静,微黄的银杏树叶下,行人如织,脸上带着平静又或者可以说是麻木的神情,似乎街畔的美景和周遭每天发生的生活故事,对他们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数千年来,齐国一直是西陵神殿的附属国,道门在这里的地位极高,街上偶有带着神殿徽记的马车经过,民众远远看着,便会虔诚跪拜在道旁。   都城正北方有一座白色的道殿,建筑外镶嵌着各式各样的宝石,雨道边缘涂着金粉,看样式明显是仿照桃山之上的西陵神殿,只不过规制要小很多。   这座道殿的高度,竟是超过了都城正中间的齐国皇宫,站在道殿的正上方,远眺皇宫,会自然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这种高低落差自然是刻意的安排,也是数千年来真实情况的写照。   齐国的皇位继承,必须经过神殿批准,而无论是军事还是外交,也都完全无法摆脱神殿的影响力,所以可以想像神殿在此拥有多么薰天的权势,道殿里居住着的那位红衣神官,在齐国的地位,甚至还隐隐然在皇帝之上。   有了权势自然便会有无穷无尽的财富及资源,所有齐国子民都清楚,齐国最夺目的珠宝,最珍稀的物品,并不在皇宫里而是在道殿里。   财帛总是令人心动,哪怕是最胆大最强大的盗贼,也不敢进入这座道殿行窃,更没有什么匪徒会愚蠢到来这里抢劫,因为这座道殿是齐国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没有谁敢在昊天的世界里轻易冒犯。   就在前些天,齐国发生了一件大事,龙虎山天师道被血洗灭门,国师张天师也形状可怖地死去,神殿和齐国皇室,联合派出了大量力量前去调查,然而都城的气氛依然像秋天般,变得越来越晦暗。   道殿的戒备愈发森严,站在石阶两旁的骑士,神情冷漠地盯着路过的行人,眼光寒冷的像冰块一样,似乎无论是谁在他们眼中都是贼人。   静寂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一道令人耳酸的、难听的摩擦声,护教骑士们顿时警惕起来,向那边望去,冷漠的眼神骤然生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一辆黑色的马车正自街头缓缓行车,黑色的车轮在坚硬的石道上碾过,顿时留下一道深深的辙痕,碎裂的石屑不停向四方飞溅。   护教骑士们震惊无语,心想这辆黑色马车得有多沉重,才能造成这样的效果,而这辆马车的车轮又是用什么材质铸成,居然能够不变形?   更令他们感到难以理解的是,虽然那辆黑色马车前方有匹黑色的高头骏马,却不是由马拉动,而是前方系着根极粗的绳索,被一个年轻人拉在手中。   这个年轻人要有多大的力气,才能拉得动这样沉重的一辆马车?   这件事情马上被人通传到道殿里,一位中年神官出来察看,看到这幕画面,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又有些复杂——能够单手把这辆马车拉动的人,肯定不是普通人,他虽然心生警惕,却也不愿多生事端。   黑色马车缓缓驶上坡道,停在道殿前。大黑马低着头颅喘着粗气,显得极为疲惫,有些好马的护教骑士,看着它光滑的皮毛,不由好生惋惜,心想那个年轻人实在是糟糕,竟把如此一匹神驹养成了个病货。   “你是来做什么的?”   中年神官看着那个年轻人微微蹙眉问道。做为西陵神殿的一员,代昊天在世间行使旨意,在齐国都城里过惯了高高在上的生活,自然也养就了嚣张冷酷的性情,他自以为这句话问的很是温和,却不知道在别人耳中是多么的没有礼貌。   年轻人自然是宁缺。如果换作以往,遇着自己最厌憎的西陵神殿神官用自己最厌憎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他肯定无法接受,然而他今天来这间道殿另有要事,而且自红莲寺一战后,他的性情很奇异地变得沉默宁静了很多。   “我的妻子生了重病,听闻道殿可以治病,所以……”   宁缺说道。   中年神官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人竟是来求医问药的,眉头不由皱的更紧,正待训斥,回想起先前黑色马车碾压石道的画面,强行压抑住不耐,挥手说道:“还未到放药的时间,你们三日后再来吧。”   世间亿万子民都是昊天信徒,西陵神殿要维护自己的统治,除了神威之余,自然也要适时施放自己的神恩。   昊天的意志不可能被普通人所感知,修行神术的神官数量极为稀少,也不可能真地在世间替信徒治病,但各国道殿里却存着很多药材,甚至有很多珍稀的药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免费提供给信徒。   当然,没有任何宗教会做亏本生意,西陵神殿也不例外,所以各国道殿都严格控制着放药的时间间隔,既给信徒以希望,却把希望紧紧握在自己的手里。   “我们不需要道殿里的神官看病,只是听说各国的道殿是贮藏药材最多的地方,所以过来看看,当然,该给的药钱还是会给的。”   宁缺说道,然后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中年神官微微一怔,微怒想着,道殿里的药材以及灵丹,都是由西陵神殿的前辈们精心研制而成,哪里是世间的普通的方药能够比拟,这人居然想花钱就买,实在是对神殿的侮辱……   忽然间,他余光里看到了银票上面的数字,不由身体微震,心想如果这是侮辱,不要说是自己,就算是尊贵的红衣神官大人也不会介意被多侮辱几次。   ……   ……   中年神官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当他大开方便之门,极为仁慈地允许宁缺拉着黑色马车和黑马从道殿侧门进去之后,他拿到了宁缺递过来的第二张纸,这张薄薄的纸不是银票,而是一张清单。   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至少有三十几种珍贵的药材和丹药,而其中更是有极大数量的药材,属于道殿秘藏,严禁流传到世间。   中年神官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从何处得知道殿里藏着这些药材,不由大感震惊,即便是这样,他也注意到清单上的字迹娟秀明媚,居然是难得一见的好字。   他看了一眼清单,又看了一眼银票,满怀遗憾又带着警惕之色说道:“虽然我能感受到你对昊天的诚意,但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上面有很多药材是用钱买不到的,哪怕你付出再多的诚意,也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看着不远处的药库,就在这时,黑色马车里传来桑桑咳嗽的声音,他的眉头不由微微皱起,眼眸里开始涌现烦躁的情绪。   昨日傍晚离开青山红莲寺后,他没有继续向烂柯寺前进,因为马车虽然修复,不然以他步行拖动的速度,至少需要十余天,才能抵达烂柯寺,桑桑一直昏迷不醒,毒素和病痛的折磨,让她的小脸异常苍白,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选择最近的大城市,然后寻找自己需要的药材。   离开长安之前,书院十一师兄王持留给他十几张药方,然而那些药方看似寻常普通,里面有些药草,却只在书院后山有,世间难以寻觅,无论是镇压阴寒气息的药方,还是解毒的药方,都是如此,除了书院,拥有最多珍稀药材的,当然就是道殿,所以宁缺决定先去最近的齐国的都城。   从昨天傍晚一直到此时,他一手牵着大黑马,一手拖着沉重无比的马车,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在雨后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竟然真的走到了这座都城,可以想像他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与代价。   唯一能够令他感到有些安慰的是,清晨时分,桑桑终于醒了过来,虽然咳嗽的愈发厉害,没有好转的迹象,但至少让他松了口气。   此时的宁缺看似没有什么异样,实际上他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尤其是神思因为过度紧张和疲劳,而显得有些恍惚,他什么都快忘记了,忘记了自己是要去烂柯寺参加盂兰节,忘了自己才和隆庆皇子与堕落骑士大战一场,忘记了自己已经晋入知命境,只记得自己要给桑桑找到那几种药材。   然而就在眼看着要拿到药材的前一刻,却出现了别的情况。   宁缺依旧沉默不语,眼睛里的情绪却变得越来越冷漠,冷漠的最深处,隐藏着十分恐怖的狂躁情绪,他的手缓缓握住了刀柄。   看见他这个动作,中年神官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他可以接受这个年轻人用银票来侮辱自己,却不能接受对方用暴力来威胁自己——他是侍奉昊天的神官,任何人用暴力威胁自己,那就是在威胁昊天。   胆敢威胁昊天,那便是亵渎。   道殿里,那些一直默默守在旁边的护教骑士缓缓抽出了鞘中的刀剑,有修为境界的道人则开始默默调动念力。在他们看来,就算这个年轻人拥有恐怖的力量,但只要对方敢抽出鞘中的刀,那么一定会被轰杀至死。   黑色马车里再次响起咳嗽声,显得极为痛苦。   宁缺身体微颤,从那种燥狂的情绪中醒来,忧虑地望向车窗。   一只细细的胳膊从车窗里伸出来,那只手用手绢轻轻擦拭掉他额头上的汗珠,车里传出一道虚弱怜惜还有些自责的声音。   “都累糊涂了,上车吧。”   宁缺这时候闭上眼睛便能睡着,确实恍惚疲惫到了极点,却怎么也不可能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说道:“我要找几种药。”   桑桑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说道:“你忘了我的身份?要他们要些药,他们总不好意思不给。” 第四十六章 终于听到了您的声音   听到桑桑疲惫的声音,疲惫的宁缺稍微清醒了一些,松开了握着朴刀刀柄的手,伸入腰间——他是出身书院的唐人,对这些出自西陵神殿的神棍自然没有丝毫好感,而且因为桑桑的身体焦虑至极,情绪显得极不稳定,但既然能够不动用武力,自然也没有必要让神殿和书院之间发生一场战争。   就在他准备把手从腰带里取出来时,道殿深处缓缓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十三先生不用拿了,这里不是荒原,我也不是程立雪。”   随着这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那位中年神官和护教骑士们神情顿时一肃,片刻后,一名身穿深红色神袍的老年神官缓步走了出来。   西陵神殿里,不是所有道人都有资格穿这种深红色的神袍,尤其是派驻各属国的红衣神官,更拥有神殿里同伴们难以企及的地位。   这位苍老的红衣神官,常驻齐国道殿已逾三十年,虽然在西陵神殿里没有什么强大的背景靠山,但即便是齐国皇帝在他面前,也要保持足够的尊敬。   看着那辆黑色的马车和车旁的宁缺,红衣神官浑浊的眼眸里出现警惕的神情,心想都说此人已经离了唐国使团,直去烂柯寺,怎么今天会出现在这里?   听着十三先生四个字,先前那些警惕冷漠的护教骑士,终于知道了黑色马车旁年轻人的身份,不由情绪变得极为复杂。   大唐帝国是世间最强大的国度,也是西陵神殿唯一无法控制的世界,书院和昊天道门向来隐隐敌对,在凡人无法知晓的层级里,更是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惊天动地的战斗,只不过双方一直没有撕破脸。   尊崇的红衣神官,面对书院二层楼弟子这等身份的来客,不可能作出骄傲神态,却也不会流露出怯畏的神情。   而在西陵神殿的庇护下,似宋国齐国这等属国,没有感受过唐国铁骑的恐怖,所以也不怎么畏惧,所以道殿里其余人等也还算平静。   看着那名红衣神官,宁缺说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也不想出现荒原上那些事情,那我想应该可以商量一下,我只是需要你们这里的一些药材,而且我愿意付钱,只是麻烦你们快一些。”   红衣神官从那名中年下属身上接过清单,白眉缓缓皱起,说道:“书院确实值得尊敬,但道殿是供奉昊天的地方。”   宁缺听出了对方的婉拒之意,先前略微消减了些的焦虑和狂燥情绪,再次生起,身体微微前倾,听着此人苍老的眼睛,说道:“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逼着你找叶红鱼来见我,然后才会尽情地在她面前羞辱你,但现在我很着急,所以我请求你,认真地看一看我手中着的腰牌。”   他从腰带里取出一块腰牌,举到红衣神官的面前,距离是如此的近,看上去就像是砸在了对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   红衣神官听着叶红鱼的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没有想明白,因为他一直生活在道门里,除了最开始那些年,便从来没有听谁直呼过这个名字。   片刻后,才醒过神来,怒视宁缺,心想即便你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居然敢直称伟大裁决神座的名讳,如此大不敬亦不可接受。   然而他愤怒的眼光,在触到那块腰牌后,顿时一凝。   看着这块样式普通的腰牌,红衣神官苍老的眼眸里,涌现出极为震惊的情绪,他想起去年回神殿述职时听到的传闻,想起传闻中宁缺身旁那个小侍女,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道皱纹都变得苍白。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连续忘记这么多重要的东西,既然书院十三先生出现在眼前,那个人又不怎么会不在?   老且糊涂,便是昏庸,昏庸如己,哪里还有资格在红衣神官的位置上继续坐下去,今年回西陵述职的时候,如果罗大统领还是不肯放手,那便从了吧。   然而老且昏庸又如何?时隔十六年,自己终于再次见到了这块腰牌,空荡荡十六年的神座上,终于再次出现了光辉,什么都足够了!   苍老的红衣神官,在看到那块腰牌后的极短时间里,想到了很多事情,然后他转身望向那辆黑色的马车,缓缓地跪了下来。   看到这幕画面,幽静的道殿里响起一阵惊呼。   宁缺并不意外,他的腰带里有很多块腰牌,只不过世间的人们总是只能记得其中的一些,却经常性会忘记另外一些。   只不过接下来的事情仍然令他感到有些奇怪。   那位红衣神官跪倒在黑色马车前,双掌落在微显粗糙的石地上,花白的头发微颤,喃喃念着一些什么,目光里再也找不到丝毫震惊或惊恐的情绪,只能看到无尽的感伤追思,还有无比虔诚的兴奋与激动。   场间的人们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那辆黑色马车里坐着的人是谁,即便是西陵神座亲身降临,也不至于令红衣神官行出如此大礼。   只有那名中年神官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身为红衣神官最信任的下属,去年红衣神官自西陵神殿述职归来以后,他曾经在很多个深夜里,看到红衣神官饮醉后狂喜如歌的模样,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什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在红衣神官身后跪了下去。   中年神官对着黑色的马车重重地叩首行礼,然后带着无尽的恐惧或者说敬畏,颤着声音说道:“恭迎光明之女降临人间之国。”   光明之女这四个字在建筑里缓缓飘荡,未来得及撞到墙壁,便消失无踪,然而在人群的耳中依然像雷鸣般在持续。   只听得密密麻麻的布料摩擦声,膝头触地声,重重地叩首声,在幽静的白色道殿里密集响起,人们无论是站在石阶上,还是正在颂读教典,在听到中年神官那句颤抖的话语后,都以最快地速度跪了下去。   人们对着那辆黑色的马车顶礼膜拜,敬畏不敢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   桑桑微显疲惫的声音,从黑色车厢里响起:“都起来吧。”   没有人起来,因为场间地位最尊崇的红衣神官,依然跪在黑色马车之前。   从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刻,浑浊的眼泪便开始在红衣神官苍老的脸上纵横,深刻的皱纹顿时被打湿,就像干涸无数年的龟裂大地,终于迎来了春雨。   他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幸福地忘记了站起来。 第四十七章 光明的药(上)   去年春天,长安城北,无名山顶那株松下,光明大神官与颜瑟大师决战之前,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都留给了桑桑。颜瑟留下的是惊神大阵的阵眼杵,让桑桑转交给宁缺,光明大神官留下的是一块腰牌,而且就是留给桑桑的。   从那天开始,桑桑就不再仅仅是宁缺的小侍女,也不再仅仅是大学士府的落难小姐,而拥有了一个很特殊的身份,因为这个身份,天谕大神官专程从西陵来到长安相见,与宁缺定下三年之约,也因为这个身份,齐国都城这座道殿里的所有人,都跪在了黑色马车之前。   宁缺今天才知道,在如今的西陵神殿里,桑桑有个光明之女的正式称号,虽然他下意识里不怎么喜欢,但也能听出这个称号尊贵到了极点,看着密密麻麻跪在地面上神官和护教骑士们,看着身前老泪纵横的红衣神官,感受着场间的肃穆氛围,他有些惘然地发现,自家的小侍女原来已经是一位大人物了。   ……   ……   傍晚时分,齐国都城那座白色道殿的最高层出现了两个人影,金色的阳光笼罩在这里,与街上的银杏树叶相映成美。   宁缺静静看着这异国的秋天,忽然转身,看着红衣神官苍老而疲惫的面容,说道:“让一位光明大神官死在你的道殿里,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虽然她现在还不是,但全道门都知道,三年后她必然便是。”   看着他,红衣神官浑浊的眼眸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感激又有些恼怒,说道:“我想十三先生您应该要明白一件事情,没有任何人比我们西陵神殿更在意光明之女的安危,至于我更会尽全部力量,不然我宁肯去死。”   宁缺听着这个回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位苍老神官半日来的所作所为,即便是他,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凭恃着西陵神殿在属国里的无上神威,这位红衣神官发动了整座道殿以及齐国朝廷的力量,在极短的时间内,竟是把都城最著名的十七名医生全部绑回了道殿替桑桑看病,至于宁缺手头那张十一师兄留的解毒药方需要的药材,更是早已备好,其中有两味药材,竟是从齐国皇宫里强行征调而来。   服下药物后,桑桑体内的毒素袪了大半,明显有所好转,虽然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昏睡的状态,但至少应该没有什么性命上的危险。   “神座所中的毒素很奇特,十三先生你的那个药方虽然高明至极,但明显不能全部袪尽,还是需要想些别的法子,至于神座体内的阴寒气息,我也无法……”   红衣神官在提到桑桑时,没有使用西陵神殿对桑桑的官方尊称光明之女,而是直接以神座相称,似乎他断定桑桑一定会继承光明神座。   说到此时,老神官看着宁缺的眼睛微微显寒,带着无尽愤怒说道:“神座的身体乃是何等要紧的事情,你们书院究竟是怎么照顾她的?”   昊天道门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桑桑留在长安城,必然是在接受书院无微不至的照拂和教育,然而真实的情况是,桑桑除了要继续照顾宁缺的衣食起居,甚至还经常要做饭给书院里的那些懒货们吃……   宁缺能够想像,如果让西陵神殿里的人们知道,在他们心中无比尊贵的大神官,如今依然过的是这种日子,肯定会愤怒的发疯。   所以面对红衣神官的愤怒,他很理智地保持着沉默,只不过想着先前黑色马车前此人的痛哭,和其后的表现,他不禁觉得有些疑惑。   他看着红衣神官苍老的眼眸,问道:“你是哪个司的?”   红衣神官平静而骄傲说道:“我出身光明神殿。”   宁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忽然又道:“你知道我和她的关系?”   红衣神官神情复杂说道:“神座与十三先生名为主仆,实为伴侣。”   宁缺摇头说道:“错了。”   红衣神官神情微凛,问道:“哪里错了?”   宁缺说道:“离开长安前我们已经订亲,所以现在是夫妻。”   “恭喜恭喜。”   话虽如此说着,红衣神官的脸上却全然看不到什么喜色,显得格外麻木,甚至在眼睛里还能看到失望和痛苦。   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出现过西陵大神官与人结成世俗姻缘的故事,但那种情况极为罕见,尤其是被视为最接近昊天的光明神座,数百年来都是全心全意侍奉昊天,哪里可能成亲?而且还是与教外之人!   西陵未来的光明神座,提前了很多年,就被某个无耻的书院弟子骗去当了老婆,对于西陵尤其是光明神殿里的人们来说,毫无疑问极难接受,只不过天谕神座在长安城里答应了宁缺的条件,所以他们也没有办法反对。   宁缺看出了老人的失落痛苦和对自己的恨意,自然并不畏惧,但想着将来的事情,还是觉得有些麻烦,说道:“桑桑是我妻子,这件事情谁都无法再改变,天谕神座答应了我,那便是得到了昊天的允许,既然如此,你以及你的那些同伴们,应该想清楚,将来的西陵光明神殿,至少有一半是我的,所以你们不要敌视我。”   这不是威胁。他很清楚,无论是西陵神殿里那些老奸巨滑的神棍,还是道门里满腔热血的信徒,都不可能在这种威胁面前低头,他说这段话只是想提醒对方一些事情,并且试图拉近与对方的心理距离。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听到这段话后,红衣神官没有冷笑,没有愤怒,竟是开始了认真的思考,眼眸里的失望与痛苦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红衣神官望向宁缺,平静说道:“我同意您的说法。”红衣神官看着宁缺,“将来的光明神殿上,理所应该有您的座位,如果神座自己愿意,就算把光明神殿分您一半,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轮到宁缺开始皱眉思考,要知道无论自己和桑桑是什么关系,西陵神殿都不可能允许书院如此光明正大地把手伸上桃山,更何况是直接影响光明神殿,那为什么这名红衣神官会做出这样的邀请?   思考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他看着红衣神官直接问道:“为什么?”   “神座现在还是光明之女,年轻且纯净,而西陵神殿是世间最复杂凶险的地方,就算两年后如天谕神座所说,她会出现在桃山,依然不见得能坐上光明神殿深处的神座……幸运或者不幸的是,您是她的夫君,如果书院愿意通过您对神座表达支持,那么我想她的归座之路会走的顺利而且平和很多。”   红衣神官微微低首,谈话中第一次向宁缺表示出恭敬。   宁缺沉默,忽然发现随着桑桑的身份地位变得越来越高,他们两个人所面临的问题或者说挑战,似乎也变得越来越麻烦和复杂了。   不过这些问题都是在将来才可能面对,在桑桑依然时常昏迷、重病难愈的当下,他要考虑是她如今的身体,而不是未来的荣光。   于是他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问道:“叶红鱼究竟什么时候能到?”   对于这位书院的十三先生坚持如此不敬称呼裁决神座名讳,苍老的红衣神官先前已经提出了无数次愤怒的抗议,然而却始终处于抗议无效的尴尬境地之中,再想着此人与光明神座之前的那些关系,只怕更多的不敢思及的不敬之举都做过,于是他只好放弃了道门在这方面的尊严。   “裁决神座如果是从西陵过来,至少需要十天时间。”   桑桑再次昏睡后,宁缺吃了些东西,简单地进行了洗漱,恢复了些精神,不再如刚到都城时那般疲惫恍惚,思绪非常清楚。   “她现在不可能在西陵。因为她应该很清楚这件事情有多麻烦,哪怕整个道门都猜不到隆庆的出现,她不能猜不到,所以她在找他,从龙虎山到真武宗,再到昨天的红莲寺,她应该行走在这条线路上。”   然后他看着虚弱的红衣神官,说道:“既然如此,我能花一天一夜的时间从红莲寺走到这里,她凭什么不能?”   红衣神官轻轻叹息一声,说道:“问题是神座大人为什么会来。”   宁缺说道:“因为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说完这句话,他向白色道殿深处走去,桑桑这时便睡在其中一个卧室里。   他相信叶红鱼在收到自己在齐国都城的消息后,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正如他对红衣神官说的那样,叶红鱼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那些关于隆庆的事情,如果说宁缺是这个世界上最想隆庆去死的人,那么现在的叶红鱼,毫无疑问应该排在第二位,因为那个穿黑色道衣的男子一直都是在挑战她。   但宁缺没有对红衣神官说为什么自己要叶红鱼来看自己。   除了交流关于隆庆皇子复活后的二三事,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桑桑体内的阴寒之气,现在是很棘手的事情,即便是她体内纯净的昊天神辉也无法压制,那么他想尝试一下别的方法。   先前那位苍老的红衣神官,将苦苦修行数十年神术所炼化的昊天神辉,毫不吝丧地尽数用在桑桑的治疗上,所以他才会变得那般虚弱疲惫。   因为这一点,这位红衣神官获得了宁缺的信任。   但是这远远不够治好桑桑的病。   宁缺需要别的修行西陵神术的人。   叶红鱼,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对象。   在这种时候,宁缺的意识里,可没有此人已经成为西陵裁决大神官的认知,在他眼中,叶红鱼就是桑桑最需要的药。 第四十八章 光明的药(中)   齐国都城里,响起苍劲肃杀的乐声,六百名身着黑金灰甲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面色肃然骑马行走在直街之上,在队伍的最中央,是一驾极为华丽的神辇,神辇四周悬着重重幔纱,在秋风里轻拂,却看不清楚坐在里面的人的容颜。   事实就算能看清楚,也没有人敢去看,护教骑兵们神情肃然,目光直视前方,街道两畔的民众虔诚地跪拜,与泥土依偎着的脸颊上写满了兴奋与狂热的神情,其至有些人竟是幸福的昏厥了过去。   神辇来到白色道殿前,缓缓停下,西陵神殿驻守齐国的所有神官和道人,沉默跪在石阶两旁,齐国道殿秩级最高的那位红衣神官,对着神辇恭敬说道:“恭迎裁决之神座降临人间之国土。”   庄严肃穆的乐声再起,秋风渐静,神辇四周的幔纱却无风而动,缓缓掀起,一位美丽至极的少女,缓缓从辇上走了下来,她戴着一顶缀满宝石的神冕,暮时的秋光在那些宝石里折射反复,然后把她那张美丽而无任何情绪的脸庞笼罩起来,淡淡释放着一种非人间的高贵气息。   这是继任裁决大神官后,叶红鱼第一次离开西陵,来到人间的国土,如今她不再是那个修道如痴的少女天才,而拥有了无上的权威与力量,于是她没有穿红色的衣裙,也没有穿那身青色的道衣,而是穿着神袍。   裁决神座的神袍是红色的,不是鲜红而是最深最重的那种红,红的近乎要发黑,似染着无数罪人的旧血,在暮色中似将要燃烧的墨块。   和普通人的想像不同,裁决神袍并不如何厚重,上面没有镶着金丝,只是做了最简洁而凝重的剪裁,非常轻薄。   齐国道殿的前方早已铺好红色的地毯,阶畔是新摘来的花树,叶红鱼神情漠然行走在花树间,向道殿里走去,随着行走带风,她身上那件轻薄的神袍渐有飞舞之感,曼妙的身躯曲线在其间若隐若现。   这真的是一幅很美妙很诱人的画面,然而即便是神辇都没有人敢直视,又哪里有人敢直视裁决神座的身体?   苍老的红衣神官,跟在叶红鱼的身侧,和那些来自裁决司的神官们一样,拼命地低着头,恨不得把眼睛给剜瞎,身着黑甲的护教骑兵纷纷下马,在最短的时间内接手了道殿的防御,同样没有人敢向花树里望上一眼。   美丽的事物与人,都是应该被欣赏的,诱人的曼妙,是值得被狂热崇拜的,然而一旦这些美丽或诱人,与一位西陵大神官联系在一起,那便是危险的。   无论是裁决司的下属,还是齐国道殿的神官,都清楚地记得,曾经有十几位功勋昭著的神殿骑兵统领,就因为在人群中远远望了裁决神座一眼,便被废去了全身修为,逐出西陵,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堕落骑士。   他们不想沉沦到这种生不如死的境地里,所以他们不敢看。   场间只有一个人可以直视叶红鱼美丽的脸和神袍里诱人的身躯,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却没有掩饰眼睛里的赞美和某些更深层的欲望。   叶红鱼看着道殿门后那个穿着黑色书院服的年轻人,那张下属们从来没有看到一丝表情的美丽脸颊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笑容。   她的笑容很复杂,有些嘲弄,有些感慨,有些不屑,有些轻蔑,绝对不是嫣然一笑,但只是笑了笑,她的人便仿佛从无限光明庄严的神国里重新回到了人世间,从高高在上的神座回到了长安城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叶红鱼走进了道殿。   厚重的道殿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阖拢。   所有的下属和齐国的神殿官员们,看着紧闭的大门,神情极为震惊,不知道神座为什么要把自己这些人留在外面。道殿石阶下的神辇旁,有位魁梧如山的男子,直到此时,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大门处,脸上流露出怨毒的神情,然而片刻后,他脸上的怨毒尽数化作了惘然与惊恐。   ……   ……   “虽然整个世界都承认你是道门最美的女子,但如果永远在模仿孤独,扮演绝望,你便会变成一座雕像,再美也会让人觉得死气沉沉。”   宁缺看着叶红鱼认真说道:“还是笑的时候更美一些,我喜欢看你笑。”   叶红鱼伸手把头上那顶镶满宝石的神冕摘了下来,递到他手里,然后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颈子,说道:“我可不可以把你这句话理解为调情?”   宁缺接过神冕,发现果然很沉重,想着自己这时候抱着的居然是裁决神座的神冕,即便是他也觉得有些紧张,说道:“我哪里敢调戏你。”   叶红鱼向道殿里走去,一面走着一面将被梳的极为精致的发髻解开,任由黑色的长发像瀑布般披散在肩头,显得极为放松。   宁缺抱着神冕跟了上去。   叶红鱼从神袍袖中取出一块手绢,把黑发随便地系了起来,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说道:“你本来就是世间胆子最大的那个人,未来的光明神座天天被你抱在怀里把玩调教,又哪里会害怕调戏我?”   宁缺闻言好生感慨,说道:“说起来,我童年时最放肆最大胆的想像里面,大概也没有娶一个西陵大神官当妻子的内容,自然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居然能抱着神冕,和另一位西陵大神官讲这么暖昧的话题内容。”   叶红鱼转身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但我必须警告你,不要在道门信徒面前表现的与桑桑太过亲密,就如先前,你说我笑着更好看,如果是在道殿大门关闭前说出来的,外面那些信徒和下属,绝对认为你是在亵渎昊天,那么就算你是夫子的亲传弟子,他们也会把你给剁成肉酱。”   宁缺说道:“调戏你只是习惯问题,至于桑桑,那是我的妻子,就算是掌教大人也没有道理来管,而且就凭你的下属,也想把我怎么嘀?”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你真这么想的?”   宁缺想着先前看到的那数百名护教骑士,尤其是那数十名明显拥有洞玄境修为的裁决司神官,不由沉默,尤其是神辇旁那个魁梧的男人,即便他现在已经入了知命境,依然感觉到对方的强大,甚至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第四十九章 光明的药(下)   能够让现在的宁缺都觉得危险的男人,必然不是普通的强大,至少那人已经逾过了知命境的门槛——如此强大的大修行者,居然只是叶红鱼的随扈,再联想到沉默行走在裁决神辇四周的数十名洞玄境强者,震惊于昊天道门隐藏着如此强大实力之余,宁缺对于叶红鱼如今的权势也终于有了真切的感知。   白色的道殿建筑里是回转的长廊与阶梯,红色的暮光从石窗里射入,在石阶上来回折射,散发着暖暖的气息。   叶红鱼双手提起似血一般的墨红色神袍,露出洁白似玉的脚踝,她毫不在意这个姿态有些不雅,顺着石阶向上面行去,动作轻盈,被随意系着的黑发在身后轻轻摇摆,就像是大唐南部那些提着长裙在桶里踩葡萄的乡村姑娘。   宁缺跟在她身后,看着这幕画面,没有迷醉于这抹白里所透出的诱惑,却也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好看。   无论是从前的道痴,还是现在的裁决神座,叶红鱼绝对不会在下属和信徒们面前露出自己的小女儿情态,也不会刻意散播诱惑的气息,她只会在自己真正信任的人或者是在她看来有资格做为自己对手的人面前,展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最美丽的道门少女,如今身上隐隐约约镀上了一层神性的光辉,愈发显得不可直视,然而当她脱掉那层神性光辉,露出真实的自己时,也就愈发显得诱惑。   宁缺知道她不是在刻意诱惑自己,但他更清楚,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诱惑,就像神袍随风微拂,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身躯,就最甜美诱人的蜜糖。   这种蜜糖,他可不想去品尝。他把目光从叶红鱼的背影上挪开,望向道殿下那些裁决司的神官们,问道:“神辇旁边那个魁梧汉子是谁?”   “罗克敌。”   叶红鱼站在石梯上转身,墨红色的神袍下摆随着这个动作散开,微微变形成椭圆的红花,随风散开,然后合拢,掩住她赤裸的腿。   听到这个名字,宁缺不由震惊无语,他在书院时便听说过,西陵神殿有名叫罗克敌的神卫统领,实力非常强大,而且是掌教大人最信任的亲信。   叶红鱼看他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神情漠然说道:“他是掌教的一条狗,掌教不让我杀狗,便把这条狗借我用几天。”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宁缺走上石梯,看着她说道:“我听说过你曾经重伤他,却没有想到你敢把他带在自己身边,终究是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你真把他逼狠了,当心他反咬你一口。”   “无论是知命境还是普通人,只要当他开始做狗,那么这一辈子就只能当狗,做掌教的狗或者做我的狗没有什么区别,而狗又哪里敢反抗自己的主人?”   叶红鱼看着宁缺说道:“至于说到胆量,在整个道门都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让桑桑出现在齐国道殿里,你的胆子也不小。”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叶红鱼转身走进那条幽静的石廊,说道:“前代光明神座是百年来,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人物,就算是与莲生神座相比较,光明神座也不稍逊,只不过他向来低调沉默,不怎么肯展露风骚。”   宁缺默然想着,十几年前,那位光明神座在长安城和燕境村庄里掀起两场腥风血雨,这样的人物还能说不够风骚?   叶红鱼知道他的身世,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说道:“数十年来,前代光明神座在西陵神殿培养出很多得力的下属,这些下属或者在桃山担任重要职司,或是被派驻到各属国的道殿道观里,就像你已经见过的那位红衣神官一样,拥有这么多人的绝对忠诚,光明神座甚至隐隐然可以与掌教大人分庭抗礼。”   宁缺说道:“这和桑桑又有什么关系?”   叶红鱼缓缓停下脚步,说道:“光明神座被囚禁的十几年间,忠诚于他的这些神官下属,在神殿里的日子很难熬,有很多被悄无声息地抹杀,有很多被排挤至边缘处,令人敬畏的是,这些人对光明神座的忠诚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光明神座能够逃离幽阁,远赴长安,便是因为这些忠诚的属下,只可惜他最终与颜瑟师叔在长安城外同归于尽,所以这些忠诚的下属,苦苦企盼了十几年,却依然没能迎来自己的春天,直到整个世界都知道光明神座有了传人。”   她转身望向宁缺,说道:“道门里有很多人在狂热地等待着桑桑回到西陵神殿的那一天,也有很多人在警惕畏惧她的回归,本来在掌教大人和我看来,既然天谕神座说了那是三年之后的事情……”   宁缺提醒道:“如今是两年之后。”   叶红鱼继续说道:“……神殿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做准备,让桑桑的归座之路走的更顺利一些,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你居然提前这么长时间,就让桑桑出现在齐国的道殿,那么有很多麻烦或许会随之提前到来。”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归座之路会很麻烦?”   叶红鱼说道:“光明神座的传承向来都是由上一代指定,哪怕是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叛教创立魔宗之后,西陵神殿的下一任光明大神官,依然是由他指定,因为只有光明与光明最为亲近。”   “桑桑拥有前代光明神座的传承,所以西陵神殿所有人都清楚,下一代光明大神官便是她,也只能是她,只不过终究还是会有些人不甘心罢了,那些人就算不敢做出什么大不敬的事情,却可以尝试一些手法。”   宁缺问道:“比如什么样的手法?”   叶红鱼说道:“西陵神殿统治世间所有昊天信徒,是世间最圣洁也是最肮脏的地方,那里出现怎样怪诞的事情都不足为奇。”   听着这句话,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说道:“我不管你们道门内部有什么问题,我也不理会那里究竟有多肮脏,但我必须提醒你,在桑桑上西陵之后,无论是掌教大人还是天谕神座或者你,都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叶红鱼眉尖微蹙,有些不悦于他的语气。   宁缺看着她说道:“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而我是书院弟子,如果她遇着什么事情,或是过的不开心,我就会很不高兴。”   叶红鱼看着他微嘲说道:“你又算是什么?”   宁缺认真说道:“我家二师兄特别喜欢桑桑。”   叶红鱼沉默。   宁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根本不在乎这个动作如果让道殿外的人们看到,会引发怎样的震怖,安慰说道:“当然,我们书院也不会随便就兴师问罪,你知道的,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叶红鱼抬起头来,看着他静静说道:“没想到你现在居然还是这般无耻,然而你真以为凭君陌的名字和书院二字便能震住本座?”   “本座这种自称听上去确实挺……”   宁缺的声音忽然停止,因为他看到了两抹圣洁威严的神辉,在叶红鱼美丽的眼眸深处开始燃烧,那两抹神辉仿佛来自高远的神国,代表着那位伟大存在的意志,顿时让他的意识与身体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闷哼一声,强行移开目光。   只是瞬间,冷汗便打湿了衣裳,他清楚先前这刻,如果真与叶红鱼眼中的两抹神辉相抗,自己的意识极有可能被焚为灰烟。   他余悸未消想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西陵大神官的天赋神威?   ……   ……   叶红鱼重新抬步,向石廊深处那个房间走去。   宁缺揉着眼睛跟在她的身后,恼火埋怨道:“你刚才真想杀我?”   叶红鱼说道:“在雁鸣湖时我便说过,下次相遇时,我会杀了你。”   宁缺嘲弄说道:“在荒原上你也说过,但后来不一样跑到长安城吃我的住我的,也没见你有什么不好意思。”   叶红鱼说道:“总有杀你的时辰。”   宁缺皱了皱眉,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一直坚持要杀我?”   叶红鱼说道:“因为我厌憎你,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无耻的人。”   宁缺说道:“世上比我无耻的人还有很多,这不是理由。”   叶红鱼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说道:“道门和书院最终必有一战,而我以前便对你说过,夫子的亲传弟子里,只有你一个明白什么是战斗,所以将来的战争中,对道门而言,你是最危险的敌人,所以我一心想着要杀你。”   宁缺说道:“被裁决大神官如此警惕,我是不是应该骄傲?”   叶红鱼继续行走,说道:“或者悲伤。”   宁缺嘲笑说道:“你杀得了我?”   墨红色的神袍轻飘,叶红鱼理所当然说道:“当然。”   宁缺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强自坚持说道:“你应该能看出来,我现在很强。”   叶红鱼没有回头,淡然说道:“我现在更强。”   宁缺有些老羞成怒,说道:“那你这时候要不要试着来杀我一次?”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那个安静的房间前。   叶红鱼转身,看着他说道:“在雁鸣湖畔我说过,以后有机会杀你时,我会饶你一次,这种约定,一共有两次,今天就算用了一次。”   宁缺异常坚定地摇头,说道:“这不算。”   叶红鱼说道:“我说算就算。”   宁缺说道:“我说不算就不算。”   叶红鱼说道:“我说算就……”   说到此时,她忽然醒过神来,觉得这番对话真是好生幼稚无趣,不再继续。   宁缺推开紧闭的房门,说道:“请。”   叶红鱼看着榻上昏睡的桑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忽然说道:“我凭什么帮你?”   宁缺说道:“这可是你们西陵神殿未来的光明大神官。”   叶红鱼说道:“这可是你的老婆,又不是我的。”   宁缺微怒。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不要在本座面前假装愤怒,你知道这对我没用。”   宁缺身上的气势顿时松掉,无奈问道:“那你要什么好处?”   叶红鱼伸出一根手指,看着他说道:“算一次。”   宁缺明白她说的一次是说饶自己不死一次的机会。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勾住她的手指,说道:“成交。”   叶红鱼微微偏头,看着二人在空中勾连在一处的手指,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然后她摇了摇头,走进了房间。   时值秋浓之季,夕阳归山渐早,红红的暮光渐被齐国都城的建筑吞噬。   西陵神殿的神官和护教骑士们,沉默守护在白色道殿的四周,他们看着紧闭的殿门,紧张地思考着想象着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就在此时,道殿上方某处房间里,忽然绽放出无数光线,那是纯净圣洁的昊天神辉,瞬间将那个窗口湮没,然后缓缓降临。   夕阳已经下山。   齐国都城又生起一轮新鲜的朝阳。   道殿外的人们感受着神辉里的威严与慈爱气息,纷纷跪倒于地,而在最后暮色里看到这轮朝阳的人们,无论是皇宫里的齐国皇妃,还是贫民窟里的虔诚信徒,都对着那个方向跪了下来,敬畏地祷告不停。 第五十章 昏暗石壁上镶着的两颗明珠   最后一抹暮光消失,齐国都城被夜色掩盖,白色道殿那个房间里的光辉也渐渐敛没,虔诚跪拜的人们从敬畏沉醉的情境中苏醒过来,怔怔看着那个窗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万家灯火渐起。   房门开启,叶红鱼走了出来,美丽的脸上依然是那般的冷漠,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眉眼间的疲惫却是怎样也掩之不住。   宁缺注意到她的疲惫甚至是憔悴,却没有说什么,直接走进房间,坐在榻畔伸手握住桑桑细细的手腕,沉默感知片刻。   确认桑桑身体的情况有所好转,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替她把被角掖好,换了新的湿毛巾搭在她的额上,然后走了出来。   他看着倚靠在石壁上的叶红鱼,诚恳说道:“辛苦了。”   叶红鱼注意到他只说辛苦却没有言谢,眉梢微挑,问道:“不谢谢我?”   宁缺说道:“这是拿我的命换的。”   叶红鱼说道:“你的药方和道殿的药材看来起了作用,她体内的毒素化解了很多,但那道阴寒气息,我只能暂时镇压。”   稍一停顿后,她微微皱眉,继续说道:“那夜在雁鸣湖畔,我便知道,光明之女身躯里的神辉比我的要纯净充沛很多,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把体内的阴寒气息消弥掉,我自然也不行,说起来,那股阴寒气息到底来自何处?”   宁缺把当年自己在道旁尸堆里拣到桑桑的故事说了一遍。   叶红鱼没有释疑,细眉反而皱的愈发厉害,说道:“尸肉腐水确实是世间至阴至秽之物,天降寒雨对小女婴的身体确实也有极大的损害,但这等后天阴寒,哪里能与光明之女体内的昊天神辉抗衡?”   宁缺带着期望神看着她,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叶红鱼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夫子有没有什么法子?”   宁缺摇了摇头。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夫子都对她体内的阴寒气息没办法,你还来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虽说这是情急失言,但你依然显得很白痴。”   宁缺的神情变得有些黯淡,勉强的笑容苦涩至极。   看着他现在的神情,想到先前用神术替桑桑治病前,宁缺毫不犹豫与自己勾手指,叶红鱼第一次觉得这个无耻的书院弟子,似乎并不是完全一无是处。   一念及此,她看着宁缺神情微和说道:“既然夫子说佛宗有办法治桑桑的病,那么你们烂柯寺一行必有收获。”   宁缺笑了笑,问道:“这是在安慰我?”   叶红鱼说道:“可以这样理解。”   宁缺说道:“我无法理解的是,安慰我的人居然会是你。”   因为开怀笑着,他脸颊上那个小窝显得格外阳光。   叶红鱼看着他的脸,说道:“你生的确实有几分可爱,但性情着实可憎。”   齐国道殿和裁决司的神官骑士们,都被那扇紧闭的大门拦在外面,此时的道殿安静无人,石廊里的灯火自然没有点燃,临街的石窗漏进来都城里的星星灯火,并不如何明亮,但也谈不上幽暗。   宁缺看着昏暗光线中道门少女的脸,看着她眉眼间的疲惫与憔悴,看着她清顺的眉,明亮的眼,弹嫩的唇瓣,忽然觉得这是自己看到过的最美丽迷人的叶红鱼,悬在腿侧的右手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微微一颤,指腹触着硬物,他举起手中的茶杯,递到她的面前。   叶红鱼接过茶杯,饮了口依然浓酽的冷茶。   廊间很安静,书院后山弟子和西陵神殿的裁决大神官,就这样沉默地靠在微凉的石壁上,看着窗口处的淡渺光线,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缺忽然说道:“今天先前那时你说过,在雁鸣湖畔你说过,在荒原上你也说过,我们书院和你们道门是天然的敌人,总有一天会迎来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且那天到来的脚步已经变得越来越快,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有一天在战场上相见,我们该怎么办?”   叶红鱼端着茶杯,抬起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嘲弄,说道:“我们都是没有朋友的人,所以何必要冒充朋友一样感慨聊天忆过去想将来?你想要把我们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一些,只是为了将来保命,这等行迳实在有些无耻。”   宁缺没有辩解,说道:“我只是想知道如果真有那天,你会怎么做。”   叶红鱼毫不犹豫说道:“我说过,你对道门而言是最危险的敌人,所以如果真有开战的那天,我当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先杀死你。”   宁缺伸手从她手里取过茶杯,端至唇畔,若有所思说道:“有道理,像你这么危险的人物,我也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先杀死你。”   说完这句话,他把杯中最后几滴酽茶倒进嘴里喝掉,只觉得苦涩无比。   看着他用自己的茶杯喝自己的残茶,叶红鱼有些恼怒,然而看着他饮尽残茶后被苦涩味刺激的蹙起来的眉头,不知为何她忽然间不想生气了。   “我不会手下留情。”   叶红鱼看着石窗外的都城夜景,神情漠然说道,却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宁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或者是说给道殿外那些忠诚的下属听。   宁缺想着长安城里的风景与人物,想着这一路南来所看到的田园风光,那些不停向肥沃原野浇灌心血的农夫与军人,说道:“我也同样如此。”   昏淡的石廊再次陷入安静。   再一次打破安静的依然是宁缺。   他看着叶红鱼微笑说道:“说起来,我还没有恭喜你。”   叶红鱼微微一怔,说道:“恭喜我什么?”   宁缺看她神情不似作伪,也知道她从来不会在人情世故方面扮演成熟,不由默默叹息一声,心想你果然还是那个外物难扰,道心澄静的道痴。   “坐上墨玉神座,成为裁决大神官,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陈皮皮说过,像你这等年纪成为大神官的,千年以来也没有几个。”   叶红鱼这才知道他恭喜的是这件事情,平静说道:“自修道始,我便知道自己一定能成为西陵大神官,从进入裁决司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自己有一天一定会坐上那方墨玉神座,所以这本就是自然这事,有何值得庆贺?”   宁缺感慨说道:“也就是我了解你,不然让世间任何人听着你说的这段话,都会觉得你的自恋已然超过了我家的二师兄,快要自恋到疯狂了。”   叶红鱼听他把自己与君陌相提并论,微微一笑,很是满意。   宁缺转头望向她的脸,看着她明亮眼眸的最深处,回思着白天时在她眼中看到的那两抹神威难言的光辉,感慨说道:“年轻一代的修行者,只要有些才华有些自恋的人,这些年都不在不停追逐你的脚步,然而却始终无法追上你,你始终走在最前面,甚至把后面拉的越来越远,所以我真的很佩服你。”   叶红鱼看着他的眼睛,感受着隐藏在黑瞳里的那抹光泽,说道:“你修道不过短短数年,便从一窍不通的普通人成为知天命的大修行者,要说佩服,年轻一代里面,你是唯一能让我有些佩服以至警惕的对象。”   宁缺笑了笑,说道:“表扬与自我表扬,总是令人身心愉悦的事情,不过这时候没有观众,我们难得互相吹捧未免有些衣锦夜行的遗憾。”   叶红鱼说道:“只不过你恭喜我,我也恭喜你一下。”   宁缺说道:“我晋入知命境,实在不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   他这句话里隐藏着很多内容,那些内容包括了他意识海洋深处的碎片,莲生大师慷慨的遗产,恐怖血腥的魔宗功法,红莲寺的那把火。   即便是隆庆,都不能完全了解当时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叶红鱼自然更不知道,她疑惑地看着他。   宁缺轻描淡写地掩饰说道:“你早就入了知命,山山也入了,陈皮皮师兄多年前便入了,在你们面前,我根本没有什么骄傲的资格。”   叶红鱼说道:“我说过很多次,我们与普通的修道者是不一样的人,知命境对我们来说意义更加重大,因为境界对我们来说,都是战斗的手段。”   宁缺说道:“我总觉得你重复了无数次的这种说法,就是在告诉世界,我们两个就是一样的人,就像海底一模一样的两颗珍珠,天生一对?”   “本来便是如此,我刚入知命境便敢挑战前任裁决神座,虽然那时光明神座在他身上留下的伤还没能痊愈,而你未入知命时便能杀死夏侯,一朝入了知命,便是连番奇遇的隆庆依然不是你的对手。”   她傲然说道:“没有多少修道者像我们两个人一样,隆庆不是,书痴不是,陈皮皮更不是,即便他自幼便被称为道门不世出的天才。”   宁缺完全没有想到,叶红鱼竟是对自己言语间刻意的调笑完全无视,不由有些无言,又听着她提及陈皮皮,顿时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天才本来就分很多种,修道天才的天赋本来就应该体现在修道上,而不应该只是像你我一样体现在战斗或者杀人上,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像十二师兄这样如此天才却全不自知的人,说到道心之纯净无碍,他要比你和隆庆强上太多。”   他看着叶红鱼警告道:“师兄看上去似乎不擅长战斗,但那只是因为他不喜欢战斗,如果将来某天他真被逼着去战斗,你大概便会明白他的可怕。”   听到他关于陈皮皮的点评,叶红鱼微微蹙眉,想着童年时在观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那个无聊无趣就喜欢偷看女道士洗澡的家伙,那个在自己的小拳头下像娘们一样痛声尖叫根本不敢反抗的懦夫,怎样也想像不出他会多么可怕。   宁缺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成为裁决大神官的?我在长安只听说了一些传闻,说你把前任神座给杀了?”   叶红鱼用极为寻常的语气说道:“与光明神座的传承不同,裁决神座从来都不指定传承,没有确定的继任者,所以也就没有归座的过程,千万年来,那方墨玉神座都是在血腥的战斗中不停变换主人,想要成为裁决大神官没有别的任何途径,我把前任神座杀死,那便自然继承了他的位置。”   宁缺神情微凛,问道:“如果西陵桃山上有别的强者,想要成为裁决神座,他们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杀死你?”   叶红鱼淡然说道:“便是如此,只是看起来暂时似乎没有人敢来杀我。”   宁缺看着她说道:“但我知道有一个人很想杀你,也敢杀你。”   叶红鱼知道他说的是谁,说道:“他杀不了我。”   宁缺说道:“但你必须承认,他在裁决神殿这么多年,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下属,肯定不会放弃坐上墨玉神座的机会。”   叶红鱼知道这场谈话进入了正题,静思片刻后说道:“隆庆就是一条狗,虽然他和罗克敌不同,不是掌教的狗,也不是我的狗,虽然他有很多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机缘造化,但他依然只是一条狗。”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说狗不会反抗自己的主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一条疯狗可不认识自己的主人是谁,它会变得疯狂而危险。”   叶红鱼静静回视着他,说道:“看来昨天在红莲寺里,他给你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宁缺想着昨天那场凄寒的秋雨,染血的草叶,破庙里的烈火,空了的箭匣,黑色的桃花,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昨天的隆庆让我感到了恐惧。”   叶红鱼说道:“但你还是赢了他。”   宁缺说道:“但他没有死,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还能不能打赢他。”   叶红鱼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不要告诉我,西陵神殿不知道他现在拥有怎样恐怖,如果让他活下来,他会变得一天比一天强大,一天比一天疯狂,而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杀的两个人便是我和你,所以我们应该趁着他还不够强大的时候,杀死他。”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请求你去杀死他。” 第五十一章 神辇北行   叶红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宁缺看着她继续说道:“隆庆活着,对你们西陵神殿,对我们大唐都没有任何好处,而我现在没有办法去杀他,所以需要你亲自出手。”   叶红鱼忽然说道:“他既然背叛了神殿,那么便无法再在昊天的世界里生存下去,所以他肯定会离开中原,进入荒原。”   宁缺说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荒原漠阔无垠,他带着那些堕落骑士往天弃山里一藏,谁能再把他找出来?”   “但要离开中原进入荒原,如果不从你们唐国走,便必须通过燕国的土地,我不认为隆庆和他的下属能够做到。”   叶红鱼说道:“因为你忘记了燕国有一个人,和我们比起来,那个人才应该是隆庆最想杀的人,相对应那个人也最想隆庆去死?”   “你是说崇明太子?”   宁缺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西陵神殿早已做了安排,但他依然觉得不可靠,皱眉说道:“就算崇明太子能够掌控燕国的骑兵,但终究都是些普通人,我不认为他有能力把隆庆杀死。”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就算不能杀死,至少能够拖住他一段时间。”   宁缺明白了一些什么,说道:“拖延自然是为了等人到。”   叶红鱼说道:“正是如此。”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亲自去。”   叶红鱼平静回视他,说道:“我亲自去。”   宁缺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再见。”   叶红鱼细眉微挑,说道:“似乎你很不想看见我出现在你面前。”   “如果是别的时候,我很愿意泡上一壶好茶,切上几盘牛肉,和神座大人您来一番促膝长谈,直至夜烛渐尽……但我现在真的很着急。”   “再好的茶也不能配牛肉,应该用烈酒来配,身为夫子的弟子,你居然会在食材搭配上犯这种错误,看来你真的很着急。”   宁缺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靴子,想着昨天这双靴子踩过的那些血水,说道:“昨天在红莲寺前,隆庆说过他有可能是冥王之子。”   听着这句话,叶红鱼笑了起来,笑容里隐藏着的意味却很复杂,她看着宁缺说道:“如今世间所有人都在猜测你就是冥王之子,只不过因为没有证据,所以无论是我们道门还是佛宗都没有出手,结果你却说隆庆才是?”   宁缺抬起头来,摊开双手微笑说道:“至少从这些年的故事来看,隆庆比我更像是冥王的儿子,因为他比我黑,也比我惨。”   叶红鱼说道:“这不能说明任何事情,要知道,之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在猜测你是冥王之子,是因为前任光明神座用他的眼睛,在长安城里发现了你。”   宁缺说道:“但是他看到的未必便是真实的,事实上当年西陵神殿最终还是否定了他的看法,观主亲自把他镇压入幽阁便是明证。”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光明神座只是看错,道门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观主为什么会重履人间国度,亲自出手镇压?我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我隐约觉得这件事情不会这般简单。”   “世间绝大多数事情,想的简单便简单,想的复杂便复杂,当年观主之所以亲自出手镇压卫光明,或许只是因为那个老头执念过盛,依然想在长安城里掀起血雨腥风,杀死他臆想中的冥王之子,而观主心系天下及道门,哪里会任由他挑起道门与书院之间的又一场战争?”   宁缺平静说道:“我有想过这些事情,但你大概没有想过,就算卫光明是百年来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光明神座,但光明与黑暗始终是超越人间的领域,他凭什么能够看穿冥王这种层级存在的安排?”   “也许当年卫光明看到的真相,只不过是镜子里的真相,所以错把虚妄当成了真实,我只不过是冥王投在人间的一个假象,是镜子里的假人,而隆庆却并不在这个镜子里,他才是真实的那一面。”   道殿大门缓缓开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殿内涌出的空气拂动,石阶周遭的光线顿时变得有些闪烁不安。   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在夜风里缓缓飘拂,叶红鱼神情漠然地走了出来,看着她的身影,包括红衣神官在内的所有人赶紧躬身行礼。   没有和道殿里的神官们有任何交谈,也没有去皇宫接受齐国皇帝的参拜,叶红鱼坐上神辇,带着五百名神殿护教骑士和数十名裁决司下属,就这样离开。   暮时神辇方至,入夜不久便要离去,她离开西陵神殿,降临这个人间之国的都城,似乎只是专程过来与宁缺见面,替桑桑治病。   一直保持着肃然沉默的裁决司下属们,此时终于再也无法压抑住心中的震惊,疑惑望向道殿上方那个幽暗的窗口,心想居然能够让裁决神座召之则来挥之则走,看来书院和神座的关系竟是出乎意料的亲近啊。   魁梧如山的罗克敌在神辇后方沉默行走,他神情漠然看着神辇幔纱里那个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影,眼眸里的狂热贪婪神色一现即隐。   痴于修道,故名道痴,但你真是信徒们眼中那个一心修道不问世事,甚至不识人间烟火的道痴?他默然想着,居然会借书院的势,来让自己在神殿里的地位愈发稳固,这样的人又岂会真的不识人间烟火?   ……   ……   整个大陆秋风渐肃,地处北陲的燕国都城成京,更是寒若凛冬已临,枯黄的落叶在静寂的长街上被风吹拂着满地乱滚,伴着簌脆的声音碎成粉末。   从晨时起,燕国都城的绝大多数街道都已经戒严,除了手持兵器的军队之外,街上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即便如此,那些军卒依然显得格外警惕,背着街道而站,盯着眼前所有能活动的物体,包括那些落叶也不例外。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在长街中缓慢移动的那座巨大的神辇,那座神辇刚刚由南城门入京,过燕国皇宫而不入,便又向北城门而去。   那座神辇华丽巨大,仿佛就像是移动的道殿,再加上前后数百骑护教骑兵以及数十名裁决司的强者,按道理来说,应该行走的非常缓慢,事实上,它此时行走的也确实缓慢,然而神奇的是,前些天这座神辇还在南方的齐国都城,此时便出现在了最北方的燕国都城,这本身就已经近乎神迹。   神辇四周的幔纱非常轻薄,哪怕像冬日湖畔雾中的寒柳般,垂落了无数层,依然无法完全隔绝光线与寒风的渗入。   神辇内有些寒冷,呵气便成热雾,叶红鱼却还是穿着那件单薄的血红色神袍,轻轻踩在绒毯里的双足赤裸着,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崇明太子紧了紧身上的裘袍,尽量让自己的坐姿更加端正恭敬,拼命不去看美丽少女的赤裸玉足,因为他很清楚这位少女虽然美丽,但在穿上这身血红色神袍之后,她的美丽便已经属于昊天,不是自己这些凡人所能亲近。   叶红鱼看着远远坐在数丈外的文弱男子,寒声说道:“你很令我失望。”   崇明太子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道:“神座大人,虽然我也很想杀死我那个弟弟,但他毕竟也是父皇的儿子,在燕国里有很多忠诚的下属,最关键的是,他现在已经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燕国国力孱弱,实在是没有办法拦住他。”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再弱小的国度,也不是一个修行者所能抵御,我在信中便说过,你拦不住他也要拖住他一段时间。”   “令神座失望,实在是崇明的不是。”   崇明太子看着城门外的北方原野,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喃喃说道:“这一次他去了那边,便再也没有人能拦住他了。”   叶红鱼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隆庆皇子和他的堕落骑士,成功地突破了西陵神殿的数道防线,在进入燕国疆土后,更仿佛融进了这片土地,悄无声息地便穿越了成京,进入了荒原。   在很多人看来,西陵神殿对这名叛教者的追杀,只能到此为止,因为即便是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叛教,道门也没有尝试过进入荒原追杀。   因为那片看似荒芜,实则富饶的土地,并不属于中原人所有。   昊天神辉,还没有完全覆盖那里。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裁决大神官的神辇,并没有在成京城折转南下,而是继续向着荒原里进发。   肃杀秋风在荒原上愈发强劲,某一时刻,竟是把神辇四周的重重幔纱全部吹了起来,此时才有神官震惊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了裁决神座的曼妙身影。   在燕国边塞西北方的原野上,有片不怎么险崛的山峦,山里有温泉,山畔有碧蓝如海的一片细湖,湖形若美人的腰。   秋风在山崖间轻吹,叶红鱼身上的血红神袍猎猎作响,勾勒出极为迷人的腰线,就像是崖下那细细的蓝湖,能让世间无数人心甘情愿溺毙在其间。   看着远处幽蓝湖畔的那几个火堆,她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正如同登上裁决神座一样,这些对她来说都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既然答应宁缺会亲自杀死那条疯狗,那便一定会做到,无论要追到天涯还是海角,无论是在中原还是荒原。 第五十二章 神袍挥展   碧蓝如海,其形似腰,实际上只不过是北方的一片狭长瘦湖,当年宁缺曾经在这里停留过,莫山山和墨池苑的少女们在这里暂歇过,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多有趣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叶红鱼曾经在云雾中的吊篮里听说过。   很遗憾的是,当她来到这片蓝湖时,所以面对的不是温泉帷幕后那个黑发如瀑微湿的少女书痴,也不是那些长安城与大河国的吃食,而是远处湖畔石堆间的几处篝火,以及火畔的数十人。   在红莲寺遭到宁缺反噬,隆庆陷入半昏半疯的精神状态中,幸亏被忠诚的部属带着逃走,而在他醒来或者说清醒之后,根本来不及感慨或是低落,便带着这些部属,毫不动摇地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千里旅途中,隆庆凭借着在神殿多年的积威,再次成功地突破了裁决司设下的重重防线,并且收拢了很多最忠诚的下属,赐予这些人珍贵的坐地丸,从而让死伤惨重的堕落骑士队伍,再次变得强大起来。   自两年前传出隆庆死讯后,燕皇只余一子,朝局再无争端,燕国的朝堂和军方,早已被崇明太子牢牢控制,所以神殿方面本以为,当隆庆带着堕落骑士们进入燕国时,必然会遭到自己兄长最致命的重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不知道隆庆使了什么手段,又或是得到燕国某位大人物的暗中帮助,他和他的下属们竟是轻而易举地横穿整个燕境,直至出塞也没有遇到强力的狙击,让他们终于抵达了荒原。   坐在火堆旁,隆庆皇子脸色苍白,不时拿起手巾捂嘴,掩不住咳嗽,也无法让雪白的手巾不被咳出的鲜血染红。   在红莲寺秋雨中与宁缺一场大战,他身受重伤,到现在都没有完全痊愈,他看着身前碧蓝如海的湖水,看着那些被寒冽秋风堆着在湖面上行走的薄薄冰块,想着两年前从此间进入荒原,从而自己的一生都被改变,不由沉默无语。   便在这时,碧绿胜蓝的秋湖深处,忽然掠过几道清晰的白色涟漪,水波前方的数道黑影明显是鱼儿留下的,只是要激起这样大的水花,那鱼得有多大?   隆庆看着手中染血的雪白手巾,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把手巾收回袖中,然后缓缓起身,望向湖对岸那个穿着墨红神袍的少女。   那件神袍很薄,上面染着的红色却很浓,浓的像血一样,落在那名少女美丽的身躯上,就像红色的天鹅绒一般顺滑,甚至有了肃穆庄严的感觉。   隆庆对这件血般的神袍很熟悉,过往这些年,他无数次在墨玉神座上,看到裁决神座穿着这件血袍,他也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件似乎染着亿万人陈年血迹的神袍如果穿在自己身上,那会是怎样的感觉。   可惜的是,这件血色的神袍新的主人并不是他。   隆庆对裁决神袍的新主人也很熟悉。很多年前,他在天谕院崭露头角,正要灿烂夺目之时,有一个穿着青色道衣的小女孩,带着倔强骄傲冷漠的神情,在神官恭敬的牵引下,来到了天谕院学生们的面前。   从那天开始,叶红鱼和隆庆皇子这两个名字便经常被人拿来做比较,一个是道痴,一个是西陵神子,同时离开天谕院,同时进入裁决司,然而令他感到无尽羞辱的是,他从来没有赢过她,从来没有走在过她的前面。   在天谕院的时候,他的成绩排在第一,那是因为她经常不参加考试。当他进入洞玄境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知命境的门槛,他是神殿裁决司的二司座,她则是裁决司的大司座,两年前在荒原上,他眼看着要先她一步踏入知命境,却惨遭变故,而紧随其后,他才有些落寞苦涩地知道,原来她早就随时可以进入知命境。   隆庆很清楚,自己与叶红鱼此生必有一战,非如此,不能让自己的道心真正通明,正如同宁缺对于他修道旅程的意义一样。   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战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   ……   ……   叶红鱼向秋湖上走来,赤裸双足轻轻踏在湖水上,飘然而行,血色神袍被湖风吹的不时卷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浑身浴血的仙子,魅惑与圣洁相杂,别样美丽。   如果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她每一次落足时,便有一片薄薄的冰块飘到她的脚下,那些薄冰仿佛能够感知到她的心意,又或者说她对这片秋湖上的所有事物的运行规律都掌握的极为彻底,这比踏湖而行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司座大人!”   “神座!”   穿着黑色盔甲的堕落骑士们,看着湖面上的血袍少女,震惊地纷纷站起,伴着战马阵阵惊恐的嘶鸣,很多人竟是恐惧地忘了准备战斗。   隆庆沉默看着叶红鱼轻踩湖冰而来,静思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体内的念力磅礴而出,毫不犹豫地召唤出了自己的本命桃花。   面对着这样恐怖的对手,他清楚任何战斗手段或技巧以至于意志上的较量,都没有任何意义,只能以自己最强大的本领与对方硬拼。   黑色的本命桃花有五瓣,其中一瓣被宁缺的元十三箭射至枯萎,还有两瓣则是在破庙前的自暴中凋落碾碎成粉,如今看上去不免有些怪异,凄惨中透着股令人恶心的丑陋意味,就像是海船上死了半年的腐鱼。   感受到隆庆皇子本命桃花里蕴藏的死寂黑暗意味,堕落骑士们顿时精神一振,摆脱了对叶红鱼的天然惊恐,只听得嗤嗤破空之声大作,数十柄道剑振鞘而出,带着凄厉的嗡鸣,向着湖面上的少女袭去!   在隆庆皇子召出黑色本命桃花的那一瞬,叶红鱼脸上的神情微变,因为她感知到了那道死寂的气息,联想到知守观里的惨案,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至于那数十柄看似威力强大的道剑,则根本不在她的眼中,她甚至没有投予任何的注意力,双手微展神袍,圣洁的昊天神辉顿时在湖上散播开来。   堕落骑士们在坐地丸的帮助下,绝大多数都拥有了洞玄境的修为,尤其是那几名侥幸活下来的骑兵统领,境界更是高深,他们如今的本命道剑,跟随着隆庆皇子的气息,抹着向冥王牺牲后所换来的幽冥黑色,威力十分惊人,可以直接破开铁甲重骑的正面骑,普通的修行者根本无法抵抗。   然后西陵神术正好是这些幽冥道剑的克星。   当这些黑色道剑看似无可抵御地飞到湖面上,飞进叶红鱼身周十余丈的昊天神辉里后,就像是鬼魅遇到了烈日,剑身顿时剧烈地颤抖起来,冒着阵阵青烟,发出类似哀鸣的凄惨叫声,哪里还有先前的威势。   有的黑色道剑见机不对,试图飞离昊天神辉控制的范围,但剑身上冒着的阵阵青烟,就像是无数条无形的绳索,紧紧地缚住它们,无论它们怎样拼命地东突西刺,依然无法飞出这片圣洁的光辉,看上去就像灯罩里的飞蛾。   血红色的神袍在玉臂上如瀑布般垂落,叶红鱼就以这种平静的姿态,轻踏湖水缓慢而不可阻止地向着碧湖对岸行去。   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昊天神辉,就像是一个极大的光罩,随着她一道在湖面上移动,而那些黑色的道剑,也被她带动着一道移动。   这幅画面很诡异,很震撼。   赤裸的玉足,踏上湖岸,在冰冷的沙砾地里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圣洁的昊天神辉,渐渐敛没于叶红鱼的身体。   那数十柄黑色的幽冥道剑,如蒙大赦,便欲飞走。   叶红鱼极为随意地抬起右手,伸向空中,握住其中一柄幽冥道剑。   在她的手握住这把幽冥道剑的瞬间,黑色的剑身似失火般冒出无穷青烟,而伴着这些青烟,道剑竟是渐渐回复了光明的白色。   其余的数十柄幽冥道剑,有的成功地飞回了堕落骑士的身旁,更多的则是凄惨无比地摔落在寒冷的湖水中,溅起无数浪花,惊了无数湖鱼。   叶红鱼随意夺剑,出剑的动作看上去似乎也很随意。   她一剑刺向那朵黑色的本命桃花。   唯因随意,所以根本不知剑意所指何方,那又如何躲避?   面对着融合了轲浩然剑决和柳白剑意的这一剑,隆庆根本闪避不开,他也根本没有想过闪避,脸色苍白却坚定地迎了上去。   剑尖轻点黑色桃花依旧完好的一瓣。   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   以精纯天地元气凝成的黑色桃花,剧烈颤抖起来,竟瞬间便有崩裂之迹。   隆庆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绝望的情绪,只是坚定和冷酷,下一刻,他眼睛里的黑与白再次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惨淡的灰色。一道极为贪婪狂暴的气息,从他身上那件黑色的道衣里喷射而出,顿时扰的秋湖荡漾不宁。   看着他那诡异的眼睛,叶红鱼微微蹙眉,神情显得有些凝重,又有些厌憎,最后尽数作为了不屑的嘲弄。   她轻拂神袍,圣洁的神辉混着极浓的血腥味,击向身前那道贪婪气息形成的漩涡,圣洁和血腥,这两种绝然无法相混的气息,此时从神袍袖中挥出,似乎变成了神殿幽阁里那些被血水浸了千万年里的石块——那些带着血腥味的石块,所守护的正是昊天的光辉。   这样的石块,无论怎样的漩涡都无法吞噬。 第五十三章 风景   看着叶红鱼轻拂神袍,隆庆面色骤寒,眼眸变得更加灰暗,直至灰的失去了所有生机,湖畔石砾地间那道贪婪却又冰冷的寂灭气息越来越浓。   然而在这阴寒一片的天地里,却始终有一抹明亮无法抹去。   那是一抹带着浓郁血腥味道的明亮,正来自于那件血色的神袍。   神袍之袖翩然起舞于碧湖畔,袂角的每一次掀卷,便有一道带着森森血腥意与神圣气息的劲风袭向那片寂灭气息形成的漩涡。   这些劲风真的很像西陵神殿幽阁砌着的那些长满青苔的石块,连续不断地进入那片漩涡中,就像从无尽空虚的天穹里落入地面的湖水,震的周遭的天地元气颤抖不安,四处流散逃逸。   无数声剧烈的轰鸣声,在寂静的碧湖畔连绵响起,受到隆庆那双灰眸的影响,又被叶红鱼以如此神威攻击,湖水翻滚的有如沸腾,潜藏在湖底深处的鱼儿或晕或死,渐渐飘了起来,在水面上堆成一片片的惨白。   稍远处的山林,也没有逃脱这无数次气息对撞的恐怖影响,伸向湖水表面的千年老枝喀喇断裂,林梢摇晃不安,本已凋零所余无几的枯黄树叶,无力地飘向空中,不知稍后会落入湖中还是会被风碾成碎末。   几只耐寒的喜鹊,尾羽惊恐地翘起,拼命地扑扇着向远处飞去,然而为了熬过荒原艰难的冬天,它们已经吃的太多,变得太肥,速度根本无法提起来,所以也没有能够逃脱掉两位强者战斗的余波,哀鸣着堕地而亡。   ……   ……   叶红鱼的身躯上,撕割出了无数道极细微的小血口,无数道极细的血水,便从那些伤口里溢流而出,渗过轻薄的神袍,然后缓缓向地面淌落。   浸透了血的神袍,显得愈发的红艳,就像是被露珠洗过的红花,艳的惊心动魄,湿漉漉地神袍贴在她的身体上,美的惊心动魄,极为诱人。   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却依然清媚动人一场大战过后,细嫩的肌肤上没有沾染一点尘埃,更没有血迹,尤其是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却又是显得那般平静,和身上淌血的神袍,媚惑的身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一身血腥,却依然平静而美丽,这代表着绝对的强大。   湖畔石砾地上,数十名堕落骑士重伤不起,淌出来的鲜血把身下的石头尽数染红。   隆庆单膝跪地,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凄惨地贴在额头上,脸上那块银色的面具,不知遗失在何处,露出被严重烧伤的脸颊。   叶红鱼缓步前行。   她每走一步,身上流出来的鲜血便会多一分,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感受不到那些痛楚,似乎她的身体有无数的鲜血可以挥洒。   她向着隆庆走去,说道:“你现在确实比以前强了很多,我很意外,在红莲寺前,你居然没能杀死宁缺,不过很遗憾的是,你依然没有我强。”   隆庆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越来越近的血红衣袂,看着有些惨不忍睹的脸颊上,流露出奇怪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对叶红鱼讲述红莲寺秋雨一战中,宁缺身上所发生的那些诡异的事情。   “我现在对墨玉神座没有任何兴趣,其实你真不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扔掉司里的下属,单身冒险来杀我。”   他喘息着说道,脸上依然带着奇怪的笑容。   叶红鱼走到他数丈之外,说道:“像我这种人,可不会相信你会心丧若死,要去浪迹荒原,寻找自由和内心真正的平静,我知道你对那些不感兴趣,所以我没有道理让你继续强大起来,以至于能够威胁到我。”   隆庆扶着膝头,疲惫说道:“像你这种人,要杀人之前向来没有什么多余的废话,所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给我交待遗言的机会。”   “听说你对宁缺说,你认为自己是冥王之子?”   叶红鱼说道:“当然我这时候没有杀你,更主要是因为我也需要休息片刻,我可不想与你这种废物同归于尽。”   隆庆看着她嘲弄说道:“道痴现在居然也需要休息?是不是成为裁决大神官之后,你也被那方墨玉神座消磨掉了锐气。”   叶红鱼没有因为他的嘲讽而生气,平静说道:“都说昊天之下,神座之上,即便是半神,依然不是真的神,是人就需要休息。”   “是人就需要休息,是啊……很多人一直想成神,却不知道能当人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只要不变成鬼便好。”   隆庆有些落寞说道:“我现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冥王之子,还是天谕之人,不过大概怎么也不能算是人了。”   血红色的神袍渐渐干凝,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不管你是人还是神,今天都会变成鬼,如果你真是冥王的儿子,那我便送你去见你父亲。”   话音落处,她向前再踏一步。   忽然间,就在此时,碧湖畔的山林里,忽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更有数道极为强大的精神力量凛然而至,瞬间笼罩石砾地。   看着逾千名穿着皮袄,手拿各式兵器的草原蛮子,呼喝着从山林里密密麻麻的涌出来,叶红鱼眼睛里的明亮光芒骤然锋锐起来。   会在燕北边塞出现的草原部落子民,只可能属于如今已然风雨飘摇的左帐王庭,那么此时笼罩石砾地的数道强大精神力量,肯定来自王庭的数位大祭司。   “原来你和这些蛮子之间早有协议,只不过如今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居然还能出动数名大祭司来接你,你究竟付出了什么?”   叶红鱼问道。   隆庆站起身来,黑色道衫中间不停地淌着血水和脓一般的体液,想必是他身上的那个洞在先前的战斗中再受重创。   “左帐王庭现在的日子确实很凄苦,被荒人和我们中原人两面夹攻,就像我现在一样,被光明的神殿和黑暗的宁缺两面夹攻。你问我要付出什么,才赢得这些草原人的信任,其实我什么都没有付出。”   他看着叶红鱼说道:“我们燕人和左帐王庭相邻而居多年,当了无数年的仇敌,也做了无数年的朋友,很凑巧的是,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是他们新任单于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拥有相同的处境,拥有相同的目标。”   叶红鱼问道:“什么目标?”   隆庆说道:“重新变得强大起来,然后……复仇。”   叶红鱼沉默不语。   隆庆说道:“其实我没有想到,会被你在这里追上,不过幸运的是,正如你所说,你再如何强大,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真正的神,所以你需要休息,让我赢来了转机,同时我也很感谢我自己,能在你的面前支撑到现在。”   叶红鱼忽然微微一笑。   她清媚的容颜略显苍白,这一笑顿时丽光大盛。   隆庆没有欣赏她的美丽的心情,虽然这些年在西陵神殿里,他有时候也会为这个女子的美丽而赞叹无语。   因为他看出了这抹笑容里的嘲弄和轻蔑。   “我确实不是神,只是一个人,所以我有时候偶尔还会保留一些人类的好奇心,比如你究竟是不是冥王之子,比如你向北入荒原究竟意图何在,所以我一直在等,想看看究竟是谁会出现帮助你。”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宁缺在雁鸣湖畔曾经说过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好奇心会杀死猫,我不明白,但我清楚好奇心有时候确实很容易耽搁事,然而很遗憾的是,你所能达到的层次,实在没有办法耽搁我杀死你。”   隆庆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寒声说道:“现在我这边有千名草原战士,有七名大祭司,你还怎么杀我?”   叶红鱼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你就在身前三丈,别说已经残败的左帐王庭,就算是金帐单于率领他的狼骑来此,又如何阻止我杀死你?”   隆庆震惊说道:“但你杀死我之后,怎么逃得出去?”   叶红鱼说道:“本座神辇下西陵的目标是杀死你,又不是逃走,只要能够杀死你,我能不能逃走,是很重要的问题吗?”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需要何等样强大的逻辑,何等样无畏的心志,才能如此平静的说出来?听着这话,隆庆的神情骤然一凛。   叶红鱼最后说道:“最重要的是,如果你变成一具没有任何意义的死尸,左帐王庭的人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我?难道这些蛮子会重情重义到不惜灭族断种,也要杀死我这个西陵大神官?隆庆,你真的很愚蠢。”   隆庆脸色变得异常惨白,因为他知道叶红鱼说的是对的,如果自己此时便死了,左帐王庭的人凭什么要替自己复仇,要和当代裁决神座战斗?   他抱着最后的希望,说道:“但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杀死我,因为我是他们能在荒原上活下来甚至壮大的最后希望!”   仿佛是要证明隆庆的判断,湖畔山林梢头骤乱,那数道已然降临在石砾地里的强大气息,瞬间变得更加狂暴,袭向叶红鱼的身体。   那些气息里蕴着自然的狂野力量,甚至隐隐带着某些荒原野兽的味道,那是草原蛮人祭司们独有的精神攻击!   叶红鱼脸色微显苍白,望着那片山林,目光寒冽异常。   一声骄傲而霸道的轻哼,起于她的薄唇之间。   几乎同时,远处山林里响起一声痛苦的闷哼。   那片幽暗的林中,一名穿着名贵裘衣、佩着数样骨质法器的左帐王庭祭司,带着恐惧的神情,惨然坐倒于地,他身上一根极细的骨器瞬间崩散,两道带着黑色的鲜血,从他的鼻孔里流了出来,竟是受了极重的伤。   叶红鱼看着那片山林,感受着那数道精神气息,不屑说道:“居然敢用精神念力来伤本座,真是勇敢无比,也是愚蠢无比。”   未曾相见,一名左帐王庭的祭司,便识海被破,内腑流血,山林里的几位草原祭司互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与恐惧。   道痴叶红鱼,最令修行界震惊的便是她万法皆通,遇着剑师,她便是更强大的剑师,遇着阵师,她便是更优秀的阵师,遇着念师,她便是最恐怖的大念师。如今她已然成为裁决大神官,又怎么会畏惧这些草原祭司的精神力?   叶红鱼望向隆庆。   她先前抢的那柄幽冥道剑,早已被随手扔掉,此时出手的是一直静静隐在血色神袍里的道剑,她的本命道剑。   剑若无锋,出衫而游,灵动若鱼,却在空中带出一条笔直的白线。   隆庆面露绝望,惨惨一笑。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   一道闪电自天而降,没有丝毫偏差,击中了空中的道剑!   片刻后,轰隆沉闷的雷声,才在天空中响起。   一响便绵绵无绝期。   荒原的寒秋少雨,今日更无雨,然而却有了雷。   无数记天雷轰向碧湖与山林,震耳欲聋,湖水摇撼难宁,湖畔石砾地上烟尘大作。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终于停了。   此时的天色变得阴晦了很多,漫天的烟尘,似乎飘摇而上,变成了厚厚的黑云,笼罩了这片湖山。   叶红鱼收回道剑,抬头看天,只见黑云之后,隐有雷光敛而未动。   天意难测,天威难测。   她沉默看着天穹,不知在想些什么。   隆庆被震飞到了更远处,他靠着一块岩石,被烧毁的脸上,写满了兴奋与狂热的情绪,一面咳血,一面放声大笑。   他看着叶红鱼,面容扭曲,疯狂地喊道:“我说过我不是人,那我自然身负天意!我就是天谕之人!你看看!昊天真的没有遗弃我!”   “叶红鱼!只要天不亡我,你能奈我何!”   ……   ……   叶红鱼根本没有理会隆庆的疯狂叫喊,只是抬头看天,看的很认真很专注,似乎那片云后有极美丽的一幅风景。   她看到了那幅风景。   她的神情有些微微惘然,然后渐渐复为漠然。   然后她看到极远处一座山崖上,有一个人,那座山崖极高,所以那个人也站的极高,高的似乎伸手便能摸到天上的云层。   那个人梳着道髻,穿着浅色道衫,负着一把木剑。   从看到山崖上那个人开始,叶红鱼便不再看天,因为她的眼中便只有他,然而无论她怎么看,那个人依然沉默,没有任何动作。   叶红鱼的神情愈发漠然,眉梢仿佛多了层浅浅的霜。   然后她难以抑止的愤怒起来。   这是她这一生,第一次对那个身负木剑的男人产生愤怒的情绪。   她霍然回首,再次望向隆庆,杀意再作。   仿佛有所感应。   远处山崖上那个男人微噫一声。   看似缓慢流动,实则湍流不安的厚厚黑云里,忽然挤出十余团明亮,然后化为十余道雷霆,再次向碧湖处落去。   雷霆再至,湖沸石裂俱不安,天地气息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化作恐怖的飓风,在湖畔的石砾上狂暴穿行。   电闪雷鸣,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在风中飘舞,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倒下。   ……   ……   逾千名的草原蛮子,冲出密林还没有来得及靠近湖边,便被从天而降的这些雷霆震的神魂不宁,那股生命本能里对天穹的敬畏,让他们跪倒俯于地,不停地祈祷着天神能够饶恕自己的罪孽。   密林里那七位左帐王庭的祭司,相比于这些普通人来说,要清醒冷静的多,然而也正是因为他们能够感知这些雷霆里面所蕴藏的威严与力量,所以实际上,他们比那些普通人更加震惊。   而当他们看到血色神袍在狂风中飘舞,那个身影在雷霆间依然倔强地不肯表示服从的画面时,心中的震惊终于抵达了巅峰——果然不愧是传说中的西陵大神官,居然拥有如此恐怖的意志力,敢于天争!   ……   ……   风雷渐息。   叶红鱼站在满地坑洞的湖畔,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她不再看隆庆。   也不再看远处山崖上的那个身影。   她没有看云端风景。   她没有看湖山风景。   她什么都不看。   只是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的影子,默默看了很长时间。   她大喊了一声。   这声喊很清脆,很愤怒,在回复安静的湖山间,传了很远很远。   这声喊里,充满了不甘。   一道鲜血,从她的唇角缓缓淌下。   山林中,那数名来自草原的左帐王庭祭司,被这声喊里蕴含着的恐怖精神冲击,震的连喷鲜血,直接倒下,昏死不知。   ……   ……   站在远处山崖上的叶苏,听到了这声愤怒的喊叫。   他知道她的愤怒指向的是自己。   这是他的妹妹,这一生第一次对他表示愤怒,甚至隐隐有挑战的意味。   叶苏没有不悦,他很喜悦。   他喜悦地想要手舞足蹈,喜悦地想要纵情长啸。   因为他知道,看过今天这幅真正雷霆风景的她,不会再是那个看着自己背影,想要接近、却永远倔强或自卑地不敢开口的妹妹。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叶红鱼。   然而他依然不能让她杀死隆庆。   因为这是观主还不想那个叛教者死去。   叶苏抬头看天,看着仿佛触手可极的厚厚云层,看着云层后那些缓缓积蕴的明亮雷霆,猜测昊天似乎也是这样想的。   ……   ……   以剑引雷,乃是传说中的剑道境界。   叶苏在长安城小道观里有所悟,看来果然在修道路上再进了一大步。   如果是以前,叶红鱼只会替兄长喜悦。   然而今天她的情绪很复杂,不甘而且愤怒。   最关键的问题是,云层是从何处来的?   坐上墨玉神座,成为裁决大神官后,天人感应渐深,在她的目光穿过那些看似恐怖的雷霆黑云,看到天空那幅真正风景的时候,她便隐隐感知到了昊天的意志。   然而几乎同时,不知因为不甘还是愤怒,她竟忽然生出战上一场的冲动!   身为裁决大神官,哪怕是偶尔闪过这等念头,便是极大的不敬,最深重的罪孽。   叶红鱼察觉道心微有不宁,骤然一凛,极为强悍地从那种危险心境里脱离出来。   她缓缓低首,黑色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飘拂。   雷霆渐敛,云层渐散,没过多时,便消失无踪,露出清湛的寒秋天空。   叶红鱼不再去想先前那充满亵渎意味的一闪念。   但心念即生,又如何能真正抹除?   哪怕只是一闪,也必在心境里留下痕迹。   云消雷散。   她依然低着头。   在她心底深处的最深处,在她自己都看不到的某个地方,似乎有个声音正在漠然地说着,这似乎也做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叶红鱼抬起头来。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回中原。”   她看着隆庆,平静说道:“不然就算天能容你,我也不让你活。”   血色衣袂轻飘。   她转身离开碧湖。   ……   ……   叶红鱼离开齐国都城之后,宁缺没有马上便带着桑桑离开。他首先需要把师傅留给自己的马车修好,不然其后的旅途虽然不长,也没有办法继续走下去。   他现在已经知道,那位出身光明神殿的苍老红衣神官叫做陈村,他已经确认,这位红衣神官对桑桑的忠诚,要远远超过自己对书院的热爱,于是他当然不会错过利用对方的机会,让他帮着寻找修复马车以及别的事物所需要的材料。   有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人物帮助,宁缺在齐国也享受到了在大唐时的同等待遇,这个西陵属国几乎所有的珍稀材料,都任他使用。   平日里这座白色道殿幽静无比,现在则是被各种各样恐怖的声响所占据,铁锤不停敲打着钢铁车厢壁,发出如雷般的撞击声,尖硬工具重镌刻符线时所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难听摩擦声,珍稀金属融化浇筑时发出的类似人类腹演的恶心声音,交替着回响,而且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那一刻。   再如何虔诚专注的神官,也无法颂读教典,再如何勤奋的护教骑兵,也没有心情练武修行,就连红衣神官陈村脸上的皱纹,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好在宁缺在这方面的天赋虽然不如六师兄,但也算极为惊人,没有过多长时间,那辆黑色的马车便修复如初,能够轻装上阵。   如果不去注意车厢壁上那些丑陋的疤痕的话。   离开齐国都城时,红衣神官陈村派出了一队骑士护送,相信接下来的安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宁缺终于有了心情看看窗外的风景。   真正让他心情好转的原因,其实是现在有人在窗边陪他一道看风景。   在叶红鱼的帮助下,桑桑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不再终日昏睡,虽然依然有些虚弱,但至少可以看风景,或者看宁缺的脸。 第五十四章 瓦山小镇   桑桑的病情能够暂时稳定,宁缺最感谢的人便是叶红鱼。他知道那位年轻的裁决神座,这时候应该正在捕杀隆庆的道路上,按道理来说,哪怕不是朋友,仅仅出于感激,他也应该表示出一定程度的担心,但他并没有。   宁缺对叶红鱼有绝对的信心——如今的隆庆皇子确实非常恐怖,那场秋雨之战里,如果不是命好,他只怕早便死了——但他始终认为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里,最恐怖的还是叶红鱼这个女人,她既然说会亲自去杀隆庆,那么隆庆必然难逃一死。   看着窗外的秋色,回忆起那场秋雨里的血腥战斗,破庙前的堕落骑士幽冥般的身影和穿着一身黑色道衣的隆庆,忽然与他记忆中的某些画面重叠起来,片刻后他想起,在自己曾经做过的数个梦中,他曾在荒原那头看见了三道黑色的旋风烟尘。   那三道黑色的烟尘透着冷酷与幽暗的味道,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此时细细想来,还真与那日隆庆与堕落骑士身上透出的意味相似。   宁缺越发觉得隆庆当日说的话也许是真的,那个学会吃人并且爱上吃人的家伙,才是冥王之子。   一念及此,他顿时觉得心境安宁了数分,对自己身世传言的隐隐畏惧,对佛宗的忌惮也自然少了几分,对到达烂柯寺的心情急了几分。   再如何焦虑急迫,旅途终究需要一里一里地前行,尤其是桑桑身体虚弱,也禁不住长时间不休息的连续跋涉,所以马车的速度并没有提起来。   南方气候相对湿暖,时值深秋,秋意却是浓而不肃,道路两侧多见青色的树木,与北方苍凉的景致相比,要悦目的很多。   偶有一场秋雨落下,终究还是一天比一天凉了起来,桑桑的身子也变得更凉,尤其是手脚,摸上去竟像是冰做似的。   烈酒能够起到的暖身效果,维持时间越来越短,于是宁缺把前两年剩下的那些有暖宝效果的失败符纸,都贴在了桑桑的身上,又在车厢里弄了一个火盆,在修行者眼中无比珍贵的火符,在铜盆中不停地燃烧,日夜都未曾熄灭过,并不长的旅途不知烧了多少符纸。   以前写好的火符用完了,便写新的,宁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浑霸道,也禁不住这等豪奢夸张的做法,脸色变得越来越憔悴。   桑桑没有劝阻他,因为她知道劝阻没有任何意义,也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如果现在病的是宁缺,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而宁缺也不会劝阻她。   她每天看着窗外秋日风景,或者是窗畔宁缺的脸,小脸上露着平静的微笑,对她来说,现在只要是风景都好看,哪怕秋风秋雨落黄叶一地凋蔽,只要是宁缺的脸就好看,哪怕那张脸憔悴的像是好多天都没有睡过觉。   桑桑看风景的时间越来越长,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甜,但她说的话却越来越少,以往这些年,她的话本来就不多,现在愈发的沉默。   她不知道烂柯寺那位长老能不能治好自己奇怪的病,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将来,如果有会是怎样的将来,这种不知道所产生的惘然恐惧,便是沉默的原因。   宁缺明白她现在的心情,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桑桑的性情。   看似温和实则倔强的桑桑,从来都不喜欢被安慰,因为这些年她和宁缺是拼了命才活下来的,所以她知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软弱,越软弱越容易死,而如果因为被安慰而感动,那便是软弱的开端。   宁缺没有安慰她,只是更多地把她抱在怀里,看着窗风的清秋风景,长时间的发呆,其实这样挺好,他们都觉得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除了把桑桑抱在怀里看风景发呆,其余的所有时间,尤其是桑桑入睡的时候,宁缺一直在做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修复元十三箭。   箭匣里有专门配备的修箭工具,他的手很稳定,而且铁箭杆上刻的本来就是他的符,所以铁箭的修复工作进行的很顺利。   就在他修好最后一根铁箭时,车厢外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桑桑掀起窗帘,向前方望去,只见南方的丘陵间,突兀出现了数座形状方正怪异的山峰,那些山峰顶部平直如削,看上去就像是屋檐上的黑瓦。   瓦山到了。   ……   ……   在昊天的世界里,佛宗千年沉默,闭门修行,偶有入世,也是甘为道门的附庸,更多的是以思辩禅修闻名于世,而在礼佛与祭天的关系上,很多高僧,更是直接认为命轮只不过是昊天意志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这种说法,直接让佛宗低调地栖息在道门的体系之下,显得极为低调,以至于有很多前贤在笔记里直接认为,佛宗更多是一种思维的方式,而不涉及其余。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种原因,佛法在世间并不如何昌盛,除了那些行于乡野的苦行僧外,在南晋等国,想要找到一座佛寺都极为困难。   唯一的例外是月轮国,那因为离荒原深处的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很近,月轮国深受佛宗影响,修佛极为流行,甚至有七十二寺烟雨中的形容。   然而烟雨七十二寺,却始终无法压过东南名胜里的一间古寺,无论是对佛宗的重要性,还是在信徒心中的地位,这间古寺都要远胜月轮国诸寺。   这间古寺便是烂柯寺。   烂柯寺便在瓦山中。   ……   ……   烂柯寺的历史极为悠久,根据典籍记载,就在西陵神殿建成后不久,当时人迹罕至的青幽瓦山深处便有树木倒下,有亭台楼榭新起,有塔殿渐作。   在修行界的传闻里,烂柯寺是不可知之地悬空寺留在世间的山门,就如同于西陵神殿与知守观的关系,故而极得尊重,无人敢轻易触犯山门森严。   历史与传说造就了烂柯寺与众不同的地位,无数年来,不知有多少或悲壮或肃穆或传奇的故事,在这间古寺里上演,也因为这间古寺,盂兰节渐渐成为世间最重要的节日,而数十年来最蔚为风行的辩难,也是发端于此。   此时还没有到盂兰节的正祭日,大唐使团尚未到来,然而瓦山之前已经变得非常热闹,青石街两侧的民宅二楼,挂着各式各样的旗子与幡,那些旗幡的颜色很是素净,大多都是黑白二色,却不知隐喻的是瓦山周边最流行的弈棋,还是指向盂兰节的真实原因,超度冥界的亡魂。   相信烂柯寺里的普通僧人,和在小镇上居住了数十代的居民,都已经不清楚这种习俗的来源是什么,对于活在现世的人们来说,盂兰节只是一个简单纯粹的盛大节日,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享受节日的气氛。   瓦山下的小镇里已经有很多游客,这些游客不知来自何方,脸上都带着相同的幸福笑容,大人们微笑着彼此问好,在那些传说中的千年老屋里游玩欣赏,孩子们在街道上奔跑追逐,有女童气喘吁吁追着自己的兄长,小脸上满是委屈的神情,忽然在道畔的石池里看到了数百尾红鱼,马上蹲了下来,睁大眼睛看着那些平静游动的鱼儿,早就忘了自己要找到哥哥哭上一场。   站在石池旁的中年男人,看着女童笑了笑,递过一根细木棍,细木棍那头绑着个只有茶盅大小的细网兜。女童看了看身后正在摸钱的人们,有些羞涩地摇了摇头,她知道捞鱼需要钱,但妈妈说了,自己还太小身上不能带钱,只能放在哥哥身上,但哥哥却要拿钱去买糖人,这时候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女童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在追哥哥,惊叫一声站了起来,正在她有些害怕的时候,她那约摸七八岁的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人群里挤了回来,看着她嘿嘿得意笑着,然后从腰间掏出两块铜板塞到了她的小手里。   于是石池里的红鱼不再那般安宁,水花微溅,池畔附着的经年青苔,都有了剥落的痕迹,街道上不时响起兄妹二人失望的叹息和惊喜的大叫。   黑色马车停在镇外,没有进去。   齐国道殿的骑兵被宁缺赶走了。   他和桑桑隔着窗帘,看着平静喜乐的小镇,看着蹲在池畔捞鱼的那对兄妹,大概是想起小时候去城寨赶集时的情形,笑了起来。   ……   ……   瓦山不是单独的一座山,而是几座山相连。   这几座在深秋依然散发着幽幽绿意的山峰,形状非常相似,峰顶平齐如刀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数片黑瓦被顽童随意地搭在一起。   小镇很热闹的时候,瓦山深处却还是那般安静,林间隐现古刹一角,仿佛被佛法感染,南方秋蝉最后的鸣叫,也显得并不凄厉绝望,而带着解脱的淡然。   这里是后山,如果要往烂柯寺去,从这条山道上去,永远无法抵达正殿。   但黑色马车此时正缓缓向山道上去。   宁缺带着桑桑来瓦山,本来就不是要去烂柯寺,他是要去后山找人。   烂柯寺后的幽山里,住着避世隐居的数代佛宗大德。   宁缺要找的便是其中一位。   便是他已经听人提起过无数次的那位烂柯寺长老。 第五十五章 歧山大师   烂柯寺有很多长老,有分管戒律的,有主持禅院的,隆庆当年在此辩难大放光彩时,便曾得到其中某位长老的欣赏,然而这间古寺里真正的长老,或者说不加任何前缀形容,便可以让听者知道说的是谁的长老,永远只有一个人。   歧山长老是悬空寺、甚至整个修行世界辈份最高的那个人,比曲妮玛娣高,甚至听闻比西陵掌教还要高半辈,除了书院这个特殊的地方之外,世间绝大多数人在他面前都要执弟子之礼。   谁也不知道这位佛宗大德如今高寿几何,有人从当年那场他与西陵神殿掌教的著名谈话中,推断出他早已过了百岁。而说来有趣,那场著名谈话的破题,却是歧山长老与掌教大人猜测夫子的年龄。   修行界传闻,歧山长老是百年前悬空寺前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当然没有人敢向他求证,甚至无人敢提,所以传闻永远只是传闻。   但真正能够让歧山长老得到整个修行界敬重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辈份,或者是令人敬畏的身世,而是因为他高洁的德行。   数十年前,大陆南方遇着一次极恐怖的洪灾,大河咆哮泛滥,浊浪淹没无数良田,各国江堤接连破毁,倒灌大泽,情形危险至极。   当时还是烂柯寺住持的歧山大师,率寺中僧众,携着数十车多年积蓄的粮食与药物,出瓦山救灾,沿途施粥散药,救得灾民无数,歧山大师操劳成疾,又在处理灾民遗体时染上尸毒,险些重病不起。   承蓄了无数河流的大泽,逐渐快要支撑不住,尤其是南晋康州方向的大堤,更是危在旦夕,于某夜出现了溃堤的前兆。   歧山大师当时正在康州,见此情形,丝毫不恤重病之身,脱去僧衣纵身入湖,以难以想像的修为境界和意志力,拦在那段将要崩溃的长堤前,坚持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清晨,南晋剑阁以及西陵神殿的神符师赶到了康州,情势稍缓,歧山大师终于从浊浪里走了出来,甫一登岸便昏迷不醒。   那一年的洪灾,最重要的便是那个夜晚,那个歧山大师以身代堤的漫漫长夜。长堤后的康州和南晋最重要的万倾良田极为幸运地被保住了,也就等于整个南晋乃至半个大陆都被保住了。   经此一夜,歧山大师声震天下,无论是他当时所展现出来的意志力还是强大的修为境界,都令所有人惊叹拜服。   然而他也为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在烂柯寺里苦修数十年才拥有的一身惊世功力,就此消耗殆尽,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损伤,纵使病愈后重新修行,也再没有可能恢复到最鼎盛时的状态。   在修行界的传说里,歧山大师应该是在剑圣柳白之前,公认最有希望破五境,甚至能够超凡入圣的大修行者,可惜自至此后,他不得不永世停留在那道门槛之外,再也无法触碰到人间之上的领域。   修行界乃至世间亿万黎民,念及歧山大师的大恩,对他的尊敬非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发真挚,即便数十年后,依然如此。   当年宋国莲生公子丧妻,于雨夜作一悼文,便开始周游天下,来到瓦山借宿烂柯寺,于后殿静卧之时,偶然听着一老僧言及佛宗故事,始明佛理。   那老僧便是歧山大师。   又数年后,莲生自极西荒原归来,身赋悬空寺真义,拒绝西陵神殿邀请,在一老僧前轻抚头顶断青丝,正式进入佛门。   那老僧也是歧山大师。   其后莲生在烂柯寺后山里结庐隐居两年,当时他的修为境界,早已远远超过了歧山大师,然而他却极为尊重对方,半师半友视之。   又某年盂兰节大会,魔宗血洗烂柯寺,杀尽与会的正道修行者,对寺中僧人却极少伤害,如今想来,自然也是因为歧山大师。   宁缺带着桑桑来烂柯寺,自然不是为了参加盂兰节会,也不是要代表大唐与诸国商讨荒人南下,甚至与冥界入侵的传说都没有关系,他是来治病,他要找的人,正是那位歧山大师。   ……   ……   黑色马车停在山道前,宁缺看着山林里若隐若现的寺庙,看着瓦山后峰石坪上那尊石佛之像,想着那位歧山大师,心情有些异样。   继承了莲生死后意识碎片的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位隐居数十载的烂柯寺长老,是怎样了不起的人物。   真正了不起的人物,自然都有与众不同的一方面,宁缺不知道这位歧山大师有什么特殊的喜恶,一位德行高洁的佛宗前辈,按道理来说性情应该慈悲温和,但他还是很谨慎地提醒自己要保持足够的尊敬,并且做好准备。   怎样才能保持低调?要做哪些准备?   黑色马车被他做了一些外表上的改装,看着还是那么黑,只是变得脏了很多,风尘仆仆隐现油腻,竟有了些大黑伞的感觉。   大黑马也被他披头盖脸洒了一身土,甚至还被他用土褐色的树漆,在身上乱七八糟涂了好大几片,哪里还有在荒原上的潇洒模样,看着狼狈至极。   这就是宁缺做的准备,反正看着怎么凄凉,他就准备怎么来。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抹着姜汁的手帕和灌了血水的小皮囊,打算在见到歧山大师之前,先用陈锦记里的脂粉把桑桑的小脸涂的更加苍白,见着歧山大师之后,用手帕抹眼令眼圈泛红,挤破血囊佯装咳血,就不信那位佛宗大德能忍心视而不见。   谁敢比我惨?   如果真有人敢比他和桑桑惨,他大概真的让那人惨不忍睹。   就在这时,山道上缓缓行来一位年轻僧人。   那僧人面色黝黑,神情宁静从容。   然而当他看到山道口处那辆看着残破不堪的黑色马车和与传闻全不相像的大黑马,脸上的宁静从容,顿时被打碎成无数片惊愕,然后落了一地。   他走到马车前,隔窗看着宁缺,无奈说道:“这如何瞒得过家师?家师又哪里是这等人,需要十三先生费这样的心思?” 第五十六章 墓上青痕   肤色黝黑的年轻僧人,法号观海,正是烂柯寺长老歧山大师的关门弟子,如今在寺中并没有具体职司,但辈份和地位却是极高,堪比主持。   去年冬天,正是观海亲自前往长安城,把盂兰节的请柬递到了宁缺的手里,并且向他发出了挑战,宁缺在雁鸣湖畔静坐半日,终于想明白了某些事情,才回到南门道殿里与其一战,险险胜之。   宁缺对观海僧的印象很好,因为这位年轻僧人虽然性情坚毅,却极为温和可亲,而观海僧因为老师曾经问学于夫子,并且不断赞美感叹的缘故,对书院极为向往,对书院二层楼的弟子们也极为尊重。   “果然是你们烂柯寺的地盘,我本想低调一些,不要打扰到你们,悄悄见了歧山大师,把事情做完便离开,结果这样还是被你发现了。”   宁缺走出马车,看着观海笑着说道。   观海僧看着满是尘土的马车,苦笑说道:“您这哪里是低调便能形容,前些天收着神殿传书,知道您在途中遇到袭击……噫,师叔你何时又破了境!”   观海僧忽然感觉到宁缺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与去年冬天在长安城相遇时有极为明显的不同,隐约猜到真相,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宁缺说道:“在长安时便说过,喊我师兄便是。”   观海僧犹豫片刻,听从他的要求,说道:“十三师……兄,去年相见时,你还在洞玄境内,怎的如此短时间,竟破境而出,难道你又有何奇遇?”   身为佛门弟子,性情本就平和坚毅,更何况观海僧境界颇深,然而此时,他的声音此时竟有些微微颤抖。   宁缺说道:“哪里有那么多奇遇,如果你时常能离开瓦山,走出烂柯寺到世间找些人多打几架,涨境界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观海僧看着他的眼神羡慕而又有些敬畏,修行界都知道宁缺入书院不过短短数年时间,结果如今便成了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实在是令人震惊无语。   虽然被佛门年轻高手用这种眼神看着,是极美好的享受,但宁缺现在没有什么时间和精神去慢慢体会,说道:“我提前写过一封信,你可看了?”   观海僧看了黑色马车一眼,说道:“看过,不知现在师嫂状况如何。”   宁缺赞道:“这声师嫂喊的极有道理。”   然后他面带忧虑说道:“请叶红鱼出手勉强镇压住了体内的阴寒气息,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恶化,但这种事情越早解决越好,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歧山大师?”   观海僧面露为难之色,说道:“家师常年在寺后山中结庐静修,不见外客。”   宁缺神情微异,问道:“盂兰节大会不是马上就要召开?”   观海僧摇头解释道:“过往年间的盂兰节大会,家师也都闭庐不与,便是这些年我随家师修行佛法,也是隔着庐门静聆教诲。”   听着这话,宁缺眉梢微挑,心想如果不见外客,那我来有什么意义,心中已经拿定主意,若真如此,那说不得只好强行闯山一见了。   便在这时,观海僧说道:“不过家师此次会出关一日。”   宁缺正在向上挑的眉梢,顿时平伏,他看着观海僧无奈说道:“你是瓦山的和尚,并不是长安城瓦坊里的说书艺人,说话能不能不要喘这么大一口气?”   观海僧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建议说道:“家师出关之日在后天,十三师兄不如在寺中暂歇两日,虽说与书院无法相比,但还算有些风景可观。”   宁缺想着最近桑桑的病情算是稳定,而且在马车上便极贪风景,那么千里迢迢来一趟烂柯寺,确实也应该带她四处转转,至少要看清楚这座千年古刹长的什么模样,尤其是他身为书院弟子,又与简大家亲近,更应该去寺中那座墓前拜拜。   “如此也好。”   他想到一个问题,看着观海僧问道:“既然歧山大师隐居闭关多年,为何今年盂兰节大会却能惊动他老人家?我知道中原诸国朝廷来此,是为了商议荒人南下之事,各修行宗派或许是为了冥界入侵的传说。”   观海僧不知想到什么,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说道:“或许正是如此。”   宁缺明白年轻僧人此时在想什么,笑着问道:“现在都在传说,我是冥王之子,那你现在站在我身前,怕还是不怕?”   观海僧的眼神回复宁静平和,看着他微笑说道:“有甚可怕?”   宁缺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不由有些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观海僧向着西方合什躬身一礼,然后直起身来,看着他认真说道:“既然夫子肯收师兄为亲传弟子,那师兄怎么可能是冥王之子呢?”   ……   ……   为图清静,最终宁缺还是没有住进烂柯寺本院,观海僧便带着他们,来到靠近北面山林的一间清幽别院里住下,也没有惊动寺里的僧人。   简单吃了些素斋,又简单说了些闲话,观海僧便起身告辞,宁缺知道,虽说歧山大师常年隐居,但观海身为烂柯寺未来的主持,像盂兰节大会这等时间段,必然要出面去接待别的修行宗派,所以也没有留他。   暮色渐至,不远处有鼓声渐作,然后便是黑夜到来。自有寺中杂役烧了热水,宁缺服侍桑桑烫脚睡下,在她的身上换了几张符纸,这才安心地躺到她的身边。   待他醒来时,天色才蒙蒙亮,烂柯寺的钟声又传了过来,他静静聆听着若有节奏实无节奏,看似枯燥实则颇能清心的钟声,觉得心境安宁了很多。   在杂役服侍下用过早饭后,宁缺让大黑马自去别院林中玩耍,在桑桑身上披了件厚厚的裘衣,便带着她穿过别院南向的一道铁门,走进了烂柯寺的后园。   寺中的僧人应该都在做早课,后园里除了勤奋早起努力生存的鸟儿和勤奋早起努力生存却很遗憾地被吞食的虫儿,没有任何别的动静。   淡淡的雾气弥漫在树林里,远处的烂柯寺正殿和几座偏殿,在雾端若隐若现,看上去极为庄严美丽,仿佛真是佛国降临到了人间。   宁缺对这些古刹风景却没有太多兴趣,他的目光停留在雾中的塔林里,这片塔林由数十座石塔组成,每座石塔里供奉着一位佛宗前辈大能的骨灰,按道理这样的环境本就让人觉得阴森可怕,但远处正殿里传来的颂经声,却把一切转为了平静。   塔林幽寂,小径繁乱,行走在其间,就如同走在迷宫里一般,如果是第一次来的游客,很容易迷路,然而他带着桑桑行走在其间,却是没有任何停顿犹豫,显得格外熟悉,仿佛来过很多次一般。   桑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很是不解。   宁缺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他也会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把临行前大师兄画给自己的那张地图背的太熟的关系,大概不会想到,这是因为在他精神海洋的深处,莲生残留的意识碎片在冥冥中做着指引。   走到塔林西北处,在一座布满青苔的石塔畔,他看到了一座坟墓,这座墓很普通,毫不起眼,然而在烂柯寺供奉佛门前辈遗骨的塔林里,出现了一座很普通的坟墓,本就非常打眼,隐隐透着不普通的味道。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走到那座坟墓前,注意到墓上也有些苔痕,但看着很是干净,应该时常有人过来照拂,比较满意,对寺中僧人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他对着那座墓深深行了一礼。   这座坟墓没有墓碑,但他知道墓里埋的是谁。   墓里埋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至少死的时候,那女子还很年轻,那女子曾经是这个世界上舞跳的最好的人,拥有一个很简单的名字。   这座墓里埋的是简笑笑。   红袖招简大家的姐姐。   书院小师叔的未婚妻。   ……   ……   “如果她当年没有被莲生杀死,那她就是我的小师婶,小师叔说不定现在也还活着,甚至和她生了几个孩子,其中最小的那个,会抢了我小师弟这个光荣的位置,然后和陈皮皮争夺最天才的荣誉。”   看着那座虽然时常有人打扫,但想必已经多年没有人来祭拜的墓,宁缺情绪复杂地笑了笑,低声说道:“书院里会多好几位祖宗,不过书院里祖宗本来就很多,想来老师也不介意再多上几个。”   桑桑蹲下身去,伸手摘掉昨夜飘到墓上的一片落叶,不知道她此时想到了什么,竟觉得有些冷,下意识里紧了紧裘衣的领口。   宁缺把她扶起抱在怀里,看着身前的坟墓,想着墓中那位曾在烂柯寺前一舞动佛心的美丽女子,最后竟是死的那般凄惨,不由心有所触。   “按道理,身为书院弟子,我应该很恨莲生,就算是我天性凉薄,没有被莲生害过,反而继承了他的一些好处,所以无法生恨,那我身为将军府血案的唯一幸存者,为什么现在连你的老师都有些恨不起来?”   桑桑的老师是前任光明大神官卫光明,宁缺充满绝望与畸型复仇渴望的前半生,便要拜此人所赐,此时他却说自己不恨那人。   “即便是夏侯,我现在都不怎么恨了,或者说很难想起这个人来。”他皱着眉头不停思索,喃喃说道:“难道我真的就是这般冷血?”   “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他们都死了。”   桑桑偎在他的怀里,看着那座墓,说道:“所有事情都会随着死亡而消失,恨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哪怕再强烈,都会渐渐忘记。”   宁缺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不想听。 第五十七章 不识真佛在眼前   那是河北道旱灾后的第一场雨,雨水很寒冷,宁缺从尸堆底下找到那个小女婴时,她浑身青紫,已经饿冻的快要死去。也就是从那场雨开始,宁缺的心里一直隐藏着很多心理阴影,随着桑桑童年时数次病重将死,那抹阴影便变得越来越重,也被他藏的越来越深。   随着时间的流逝,桑桑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少,城寨里的随军大夫,虽然没有办法完全治好她体内那股阴寒之气,但还是开了些对症的药物。除了保证有烈酒在身边,让她不停做家务活络筋血,宁缺竟快要忘了这件事情。   尤其是在桑桑开始修行西陵道门神术之后,体内那道阴寒气息便如遇着春日的薄雪,宁缺本以为这便算是完全好了,然而谁能想到,桑桑竟然忽然再次犯病,并且病的如此之重,比小时候那数次显得更加危险。   隐藏在宁缺心底深处的那抹阴影,再次浮了起来,在旅途中他苦苦思索,忧虑不安,夫子都治不好桑桑的病,烂柯寺真的能治好吗?桑桑的病难道真的只是病,还是冥冥之中注定有冰冷的将来在等着自己二人?   因为这些心理阴影,从桑桑很小的时候,宁缺便一直没有和她讨论过那方面的事情,此时桑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也不想听。   但他不想听,桑桑想说。   “少爷,你知道为什么我最近经常盯着你看吗?”   不知为何,桑桑又开始叫他少爷了。   宁缺笑着说道:“因为你家少爷我生的好看。”   桑桑说道:“你又不是以前的隆庆皇子,哪里值得让人盯着看。”   宁缺微怒,说道:“说过不准提这事。”   桑桑知道他是在假装生气,来掩饰一些什么,轻声说道:“你知道原因。”   宁缺知道原因,但不肯说出来,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赌气的小男孩,倔强天真幼稚易怒,或者还很容易哭。   这时候的桑桑,却像一个温婉懂事的大姐姐,静静看着他,声音温和说道:“我担心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   终于从她的口里听到了那个字眼,宁缺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桑桑看着二人身前那座坟墓,有些好奇问道:“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呢?不管是化成灰还是腐烂,都被石砖封着,但那还是我吗?”   宁缺不想她长时间停留在这种情绪里,因为这种情绪或者说思考的事情,对病重的人来说非常不健康,便想转话题,然而却有些转不动。   “有人说死亡便是虚无,有说法是死后便会去冥界。”   “我更愿意去冥界。”   桑桑看着他认真说道:“冥界听着很可怕,但我可以在那里等你。”   宁缺看着她微白的小脸,把外衣解开,披在她的肩上,低声说道:“冥界里的人们会忘记现世的事情,那时候你不会记得我,所以你不要去。”   “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桑桑看着他问道,脸上没有什么哀戚或恐惧的情绪,只是好奇,就像个小孩子。   她的身子很瘦小,披着宁缺的衣裳,也确实像个小孩子偷了大人的衣服在穿,看着有些可笑,又极少有的流露出可爱的感觉。   “看你脸被冻的都有些白了,赶紧回吧。”宁缺说道。   此时秋意虽深,烂柯寺周遭却并不如何寒冷,桑桑的小脸变得有些苍白,自然不是被冻的,而是体内的阴寒气息让她发寒难止。   桑桑很清楚这一点,她伸出双手递到宁缺的面前。   宁缺怔了怔,想起很多年前,还是小女童的桑桑偶尔撒娇时的模样,心脏不知因何觉得一痛,向着她的手掌呵了几口暖气。   桑桑收回微微变暖的小手,抚在自己脸颊的两侧,有些遗憾说道:“从小少爷你就说我是个丑丫头,我知道自己确实生的黑,你又总说什么一白遮百丑的话,所以总想让自己能变得白一些,到长安城后,花了那么多银子去买陈锦记家的脂粉,结果还是徒劳,现在真的白了,却没法让你高兴起来。”   宁缺把她抱的更紧了些,说道:“不管是黑桑桑还是白桑桑,只要能还像从前那样贪财凶悍,那就是能让少爷高兴起来的好桑桑。”   听着这话,桑桑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白乎乎的牙齿,看上去就像岷山林子里的某种小动物,很是可爱。   现在的桑桑特别可爱,经常可爱。   那是因为她以前觉得没有必要在宁缺面前扮可爱,她更不需要在别人面前扮可爱,而现在她想让宁缺觉得自己可爱一些。   “你还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死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又没死过,怎么知道,难道要我把小师婶从墓里挖出来,让她告诉你?”   宁缺说了句没有品的笑话,然后发现确实不怎么好笑,他低头看着脚下踩着的草丛里的一只死后的秋虫,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其实我还是知道的……死,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所以你不要死。”   桑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嗯,我努力不死。”   宁缺摸摸她的脑袋,说道:“一起努力。”   薄雾缭绕的林间,忽然落下了一颗水珠,然后是数颗水珠,水珠很细很小,甚至细的仿佛是粉,落在他的脸上和眼里,有些微湿。   宁缺说道:“回吧。”   桑桑摇头说道:“我还想再逛逛。”   宁缺说道:“你现在的身体可不能淋雨。”   桑桑从背后解下大黑伞,说道:“想淋雨都难。”   宁缺笑了笑,接过大黑伞撑开,牵着她的手向烂柯寺前殿走去。   晨间的烂柯寺开始下雨,薄雾渐渐散去,先前那些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殿檐佛塔,变得清晰起来,佛国变回了人间。   宁缺看着细微秋雨里的古寺,看到寺后山顶的一座佛像。   那座佛像所用的材料应该是某种珍贵的白色硬石,雕工古拙却又圆融,此时雨水落在佛像宁静平和的面庞上,仿佛是泪痕,平添几分悲悯之意。   隔着这么远,佛像的面容依然看的清清楚楚,可以想像这佛像何其巨大,信徒在山下仰望观之,很容易生出膜拜敬仰的感觉。   他指着山顶巨佛说道:“据说这便是开创佛宗的佛祖。”   桑桑看了他一眼,问道:“要不要拜一拜?不上山在这里遥拜也成。”   “佛祖是人,我也是人,佛祖看过明字卷,我也看过明字卷,拜他作甚?”   正殿那方隐隐传来人声和车轮声,此时尚是清晨,烂柯寺不会接待游客,那么便必然是像宁缺一样,借宿在寺中的正式使臣或修行宗派代表。   宁缺自不会留意这些人,说道:“当然,如果佛祖真的能显灵,把你身上的病治好,事后我来拜他三天三夜又何防?”   忽然有道声音从正殿处传来。   “求佛祖治病,需要心怀虔诚,你当佛祖是随处可以找到的大夫?若你心不够诚,即便佛祖能治你妻子的病,也不会治。”   数辆华贵的马车,从烂柯寺正殿那处绕行而至,这道充满指责意味又显得无比冷傲的声音,便是出自其中一辆马车里。   宁缺本以为只有那些信奉佛法的月轮国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目光落在那几辆华贵马车上时,却意外地发现对方应该来自南晋。   即便下着秋雨,但驾着马车行驶在清静古寺里,还是显得有些嚣张,而且既然是借宿在寺里,想来自然不是普通人。   看着那几辆马车,宁缺心想马车里的人如果不是南晋的使团,大概便是剑阁的弟子,而无论是谁,都不是他现在想看到的人。   那辆先前传出声音的马车,停在宁缺二人身前不远处,窗帘被掀起,露出一张微微苍白还算得上英俊的年轻面容。   那年轻公子看着宁缺不悦说道:“在佛寺之中,便当敬佛,连这种道理都不懂得,也不知道寺里的僧人为何会让你留宿在寺内。”   宁缺问道:“你认识我?”   年轻公子微讽说道:“我需要认识你?”   宁缺喔了一声,说道:“我以为你认出了我,所以故意说这句话让我听到,然而再向我诚恳道歉,最终达到结识我的目的。”   听着这话,年轻公子愣了半晌才明白宁缺想要表达的意思,不可思议问道:“你是说我是在故意接近你?”   宁缺笑了笑,说道:“最近这些日子,确实有很多人想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方法,试图结识我,我以为你刻意撩拔我,也是存着这个念头,没想到却不是。”   很平静的言语里隐藏着很刻薄的奚落意味。   自桑桑病后,宁缺便一直心绪不宁,而在红莲寺一战后,因为那些很诡异的事情,心情更是压抑至极,虽说破境入知命的喜悦稍微缓解了一些,但他依然很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或者说出口。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这几辆马车,听到了那辆马车里传出的声音。   那位年轻公子大怒,隔窗指着宁缺寒声斥道:“你算什么东西!”   宁缺闻言大悦,歪着脑袋把大黑伞夹在肩上,然后开始挽衣袖。   便在这时,车窗里出现一只手,把那年轻公子用力地拉了回去。   宁缺大感失落,心想是谁这么无趣,这么不识趣? 第五十八章 殿前私语   车窗里的那只手,在宁缺的视线里只出现了极短的时间,但已经足够他看清楚那只手的某些特征:修长稳定的手指,绵软宽广的手掌,还有那些薄薄的茧。   这是一只很适合握剑的手,那些薄茧也似乎证明了这只手经常握着剑柄。修行界普通的剑师,都使用飞剑,只有一个宗派例外,很巧的是,那个赫赫有名宗派就是座落在南晋,便是剑圣柳白开创的剑阁。   因为这些推论,宁缺隐约猜到了那只手的来历,所以他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似乎极为遗憾,实际上则是暗自警惕起来。   华贵的马车里响起一道声音,想必便是发自那只手的主人,此人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代表那位年轻公子向宁缺表示了歉意。   听着对方道歉,品察着那人声音里的从容意味,宁缺神情不变,心里却是有些震惊,他虽然猜到对方是剑阁的人,却没有想到对方竟是一位知命境的强者,而他更难以理解的是,一位知命境强者居然会如此示弱。   马车里那位剑阁强者道歉的态度很诚恳,语气很温和,宁缺感受到了对方想要传达的善意和诚意,尤其是确认对方知命境强者的身份后,这种善意和诚意更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加重了很多倍。   身在烂柯古寺,病中的桑桑需要佛宗的僧人治疗,宁缺本就没有想着把事情闹的不可收拾,见对方如此诚恳道歉,便挥了挥手示意作罢。   马车里安静片刻,再次响起那名剑阁强者诚恳而善意的声音:“我家公子确实唐突失礼,不过既然朋友你前来礼佛,多分心诚也是美事。”   这句劝告,虽说也是善意,然而却难以自抑地流露出来几分教诲的意思。宁缺心想,那人毕竟是知命境强者,倒也并不意外对方这句话里流露出来的口气,摇头说道:“你们南晋拜的是昊天,却来拜佛,佛祖也不见得有多高兴,我也一样,以前没问题时我从来没有拜过佛,如今出了问题再来拜,再如何虔诚恭谨,佛祖也不见得会信我,既然如此,何必在意态度。”   那位剑阁强者在车中叹息一声,似乎有些遗憾于听到宁缺会这样回答,道了声告辞,数辆马车便缓缓向着东面的偏殿行去。   盂兰节乃是世间盛事,这个秋天不知有多少大人物会齐聚烂柯寺,尤其是数日后,随便行走便可能遇着一位修行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所以宁缺对这场偶遇并没有太过在意,哪怕他此时已经猜到了那名年轻公子的真实身份。   秋雨渐急,落在大黑伞的伞面上,虽然没有渗过伞面打湿二人,但寺中的温度却变得越来越低,宁缺牵起桑桑的手,准备回别院休息。   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远处瓦山顶。   佛祖石像,便在那处静静地注视着山下的世界,被雨水打湿的面容,显得愈发慈悲怜悯,似在同情那些陷落在生老病死罗网里的世人。   “如果真如佛祖您所说,世间有所谓因果循环,那我这辈子做过很多恶事,想必得不到任何好报,但我一直很注意不让桑桑的手染上太多鲜血,我真的尽力了,所以就算有报应,也只能报应到我身上,而与她无关。”   宁缺看着秋雨中的佛像虔诚地默默祈祷。   “如果你坚持因为我的恶行而迁怒她,甚至让她离开,我便毁了你在世间最大的这尊石像,烧了烂柯寺和月轮七十二寺,杀尽天下僧徒,灭你佛宗满门。”   ……   ……   来自南晋的数辆华贵马车,安静停在烂柯寺某座偏殿前,数名眼神犀利的中年男子,冷漠地注视着四周,保护着殿里的主人,还有几名随侍的官员模样的人,在殿前的廊下避雨,却没有入殿。   雨中的佛寺偏殿,愈发幽暗,殿里供奉着的十余座石尊者像,散发着淡淡的冷光,这些尊者像或笑或悲,裸露在空气里的双手,或合什或摊开,动作各异,流露出一种很极妙的美感和庄严感。   一名穿着青衣的中年男子,在这些石尊像前驻足观看,负在身后的双手修长而稳定,正是先前车中发声的那位剑阁强者。   看着这些石尊者像,他感慨说道:“烂柯寺,月轮白塔寺,还有长安城里的万雁塔寺,都供奉着这些石尊者像,据说有宿慧的人,能够从这些石像里看出佛门手印的真义,遗憾的是我只能感觉到那些智慧的存在,却领悟不能。”   偏殿里一片安静,先前那名出言训斥宁缺的南晋贵公子,脸色十分难看,虽然他不好对这位剑阁强者说什么,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十分不满此人先前替自己向宁缺道歉,让自己觉得无比羞辱。   中年男子看着贵公子阴沉的脸色,在心里叹息一声,缓声劝慰道:“修行界里藏龙卧虎,更何况烂柯寺召开盂兰节大会,那些很少踏足人间的奇人异士说不定也会出现,我南晋虽然不惧,但何必招惹这些麻烦?”   随着那位贵公子参观烂柯寺的,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看老者佝偻的体貌,应该只是普通人,腋下很奇怪地夹着张棋盘,脸上的神情十分冷傲。   这位老者乃是南晋国手,更有棋圣的称号,此生在棋枰之上罕有败迹,出入宫禁无碍,所以养成了骄傲的性情,想着公子是何等样身份的人,难道还会怕麻烦,不悦说道:“程先生乃是剑圣大人的师弟,难道还会怕这些小麻烦?而且先前听那打着黑伞的年轻人的口音竟是唐人,那更不应该退避。”   年轻贵公子心想正是这个道理,看着中年男子,想听他怎么解释。   中年男子姓程名子清,乃是剑阁里有数的知命境强者,自然不在意那名老者的态度,即便对年轻公子的眼光也视若不见,淡然解释说道:“歧山大师对我南晋有大恩,如果真在烂柯寺里弄出是非,无论师兄还是陛下,都不会高兴。”   陛下自然是南晋皇帝陛下,他的师兄自然便是剑圣柳白,此时程子清请出这样两座大山,偏殿里马上回复安静,再无人敢有异议。   程子清走出偏殿,在廊下找着一名避雨的南晋年轻官员,用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看着那名年轻官员微微苍白的脸,问道:“是他?”   那名年轻官员姓谢名承运,正是当年在书院颇有才名的南晋谢三公子,后来在书院二层楼考试中,随着宁缺最终成功登顶,这位谢三公子黯然离开书院,回到了南晋,凭借当年少年探花的美誉,没过多长时间,便在南晋朝廷里拥有了自己的位置,今年更是被南晋皇帝任命为太子殿下的亲近属官。   听着程子清的问话,谢承运有些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程子清默然无语。   其实先前看到那柄大黑伞,看见伞下那对年轻的男女时,他便隐隐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当那年轻男子对佛宗也表现出淡然的态度时,他便知道自己的猜测落在了实处,明白先前代替殿下道歉,是正确的选择。   如果让殿下知道大黑伞下年轻人是谁,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今日烂柯寺必然要闹出大事,而即便是已经晋入知命境的他,也不愿意和那个年轻人起纷争,他虽然不惧怕对方,却也不想得罪对方和对方身后那强大无敌的师门。   程子清沉思稍许,看着他说道:“明天歧山大师开庐出关,宁缺必然会出现,所以你要盯着殿下,就算殿下知道了宁缺的身份,你也不能让他动怒。”   谢承运明白程子清担心的是什么,稍一犹豫后便应了下来。   只是做王府属官已经有半年时间,他很清楚自己将要辅佐一生的太子殿下有怎样的性情,自然知道要让殿下不动怒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忽然间他想到某种可能,看着程子清的脸,强行鼓起勇气,轻声说道:“听闻剑圣大人的亲弟弟,便是被那人刺瞎了双眼?”   程子清的眼神渐趋冰冷,看着谢承运寒声说道:“我知道你曾经在书院与那人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我也知道对于自幼便享有盛名的你来说,眼看着曾经的同窗如今攀上了人世间的巅峰,把自己远远甩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是如何痛苦的事情,然而面对这种情况,你或者勤勉增进自己的修为境界,或者干脆放弃与那人比较的心思,别的任何手段,除了让你更加痛苦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不想想着借剑杀人,不更不要想着借剑阁的剑杀人。”   程之清想着剑阁古潭里的那颗头颅,双目已瞎整日在暗室里苦修练剑的同门,寒声说道:“因为我剑阁最恨的事情,便是被别人借剑。”   他这里说的是西陵神殿前任裁决大神官,通过裁决司埋在剑阁里的重要人物,把朝小树的剑借给柳亦青,试图挑起剑阁与书院之间的战争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的结局是,柳亦青被宁缺一刀斩瞎双眼,隔了数月才被送回剑阁,而剑圣柳白画了一把纸剑借给叶红鱼,前任裁决神官被杀于墨玉神座之上。   谢承运只知道剑圣的弟弟与宁缺曾经在书院侧门处有过震惊长安的一战,却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着的修行界的秘辛。   他忽然觉得程先生的目光变成了两把最锋利的剑,双眼一阵剧痛,恐惧痛苦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第五十九章 竹下见故人   在秋雨中,宁缺看似虔诚祈祷,实则极为冷酷地威胁了一番瓦山顶的佛祖石像,但他其实很清楚,佛祖早已经死了,真正能够治病的,是瓦山里的歧山大师,所以第二天他带着桑桑坐着黑色马车,顺着山道往瓦山里去。   寺后的山道依然幽静,道旁的槐树残有湿意,缓平的道面上隐隐可以看到一些马车车轮留下的痕迹。   宁缺坐在窗边,看着山道上的道道痕迹,眉头微微皱起,心想盂兰大会还有数日才会在烂柯寺前举行,即便各国使团或修行界想要提前讨论荒人南下或冥界入侵的传闻,也应该是在烂柯寺中,为什么今日会有这么多辆马车进入瓦山?   他很自然地想起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遇到的那位南晋贵公子,当时他便已经猜到对方身份,能够让一名剑阁知命境强者随侍在旁,除了南晋皇帝便只能是那位太子殿下,只是这些南晋人入瓦山想做什么?   观海僧人,再次出现在大槐树下,对着马车单掌合什行礼,微笑说道:“小僧本以为十三师兄会到的更早些。”   宁缺下车回礼,似随意说道:“难道已经有很多人已经到了?”   观海说道:“正是如此。”   宁缺问道:“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观海微微一怔,这才知道宁缺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老师开庐意味着什么,认真解释道,歧山长老每次开庐时,都会选择一位有缘之人,解答对方心中的困惑,或是帮助那人指明人生的某个方向。   佛宗大师点化信徒,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在月轮国便有很多这样的传说,但在世人眼中,歧山大师却不是普通佛宗大师,而且数十年前,大师数度开庐替有缘人解惑时说的话,事后都被证明变成了现实。   能够如此,似乎证明歧山大师能够预知未来之事,这可比西陵神殿的天谕神座还要神奇,甚至有些近乎传说中佛祖有求必应的能耐,自然令得世间万姓为之狂热。   当年烂柯寺血案之后,歧山大师大概是心伤故友莲生之恶,又恸于寺前那些鲜血,闭庐不出已有多年,今年传闻大师会开庐一日,自然变成了修行界的一椿盛事,那些参加盂兰节盛会的修行者以及各国的达官贵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进瓦山,看看自己有没有运气成为大师眼中的有缘人。   宁缺这才知道烂柯寺长老这五字,对于世间诸人来说还有这样的意义,正准备说些什么时候,忽然听着山前烂柯寺内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晨钟暮鼓,在佛寺里乃是常寺,不过今日清晨召集早课的钟声早已敲响,不知为何此时会再次响起,他不由微感诧异。   观海僧本就是寺中僧人,从钟声里听出了更多的讯息,神情微变。   宁缺问道:“出了什么事?”   观海僧说道:“有远客至,住持师兄用钟声宣我前去一道迎接。”   宁缺说道:“那你赶紧去吧。”   观海僧大为感激,向宁缺诚恳致歉,又隔着车窗对桑桑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看着在山道上飘然而去的年轻僧人背影,宁缺眉头微挑,没有说什么,坐到车前的软垫上,轻踢大黑马的翘臀,说道:“走。”   大黑马昨夜在寺里捉秋蚂蚱玩的晚了,今日有些犯困,被宁缺踢了一脚才醒过神来,打起精神,昂首阔步便往瓦山深处驶去。   辘辘声里,响起桑桑有些忧虑的声音:“来的人肯定是大人物。”   能够让烂柯寺响起隆重钟声,让观海僧亲自去寺前接的人物,自然来历非凡,宁缺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只不过就算他再如何自卑自贱自怜之人,也不得不带着几分自恋、欣喜又无奈地承认一个事实:   如今世上根本找不到比他的师门背景更强大的人,简单来说便是,不管惊起烂柯寺钟声的人们来自何方,都不可能比他的来头更大。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些疑惑寺前那些客人的身份,为什么观海僧会不陪自己这个书院弟子,而去陪对方,而听出桑桑担忧,又让他觉得好笑复又疑惑,桑桑向来是个不理会这些事情的人,她在担忧什么?   桑桑低声说道:“歧山大师出关,每次只会选中一个有缘之人,回答对方的问题,解答对方的困惑,今天瓦山来了这么多人,而且肯定有很多大人物,也不知道大师会不会选我做有缘之人,替我看病。”   宁缺笑着说道:“你和我有缘就够了,和活了一百岁的老和尚要有什么缘份?至于其余那些人,你更不用担心。”   桑桑推开马车前门,看着他的侧脸,说道:“我就是担心又要像小时候,又或是进书院二层楼那样,少爷你要和很多人抢。”   “我们身份在这里,谁敢和我们抢?就算有不怕死的疯子真把我们抢赢了,那老和尚难道还敢不给你治病?莫说他曾经问学于夫子,和书院有些旧谊,就算他不念旧情,如今我俩左书院右神殿,浩然气和昊天神辉在胸中,袖里藏着老师的亲笔信,真可称得上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到时他想治得治,不想治还是得治。”   马车行驶在幽静山道间,碾压微湿道面的声音很小,宁缺对瓦山很不恭敬的声音,飘荡在槐树和别和秋树的枝叶间,久久盘桓不去。   ……   ……   山势平缓,马车行驶在山道上非常轻松,只不过两地之间的距离也变得稍微长了些,晨雾散尽,秋日浮出林梢时,黑色马车才驶抵虎跃涧前。   虎跃涧是当年瓦山很出名的风景,只不过这些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老僧选择在此隐居,烂柯寺里的僧人对瓦山的进出管理的严格了很多,每年只会择机开放一段时间,最近这些天自然是封闭的,所以涧旁没有游客。   没有游客,不代表没有访客。   虎跃涧上有座石桥,石桥对面是重重秋林,桥的这面这片极大的石坪,石坪上有一株叶冠面积极大的青树,青树下有个小石桌。   大青树下已经汇集了数十人,那些人或站或立,或低声交谈,或沉默不语,从人群的缝隙中,隐约能够看到一位身着黄色僧衣的老僧,正在与人对弈。   黑色马车离大青树还有很远便停下,宁缺远远看了一眼,感知到那些人身上或浓或淡的气息,确认都是些修行者,想必来自很多不同的修行宗派。   大青树下围着石桌的人们,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对弈上,有些人则是围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在神态恭谨地说着些什么。   正是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里遇到的那位南晋公子,宁缺既然猜到他的身份,当然不会对这幕画面感到吃惊,只是想着世间那些大道无望的普通修行者,苦修半生,最终还是要把一身本事卖于帝王家,不由有些感慨。   而看到离大青树数十丈远外,一排翠绿青竹下的那个熟悉的少女身影时,他的感慨无法阻止地从这些修行者的身上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很明显看出,有很多修行者试图接近青竹下的那位少女,却又因为敬畏或是别的原因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地隔空行礼问安。   于是那位少女只是一个人静静站在那排翠绿的青竹下。   就像青竹一样孤单而坚强。   但在宁缺的眼里,她更像那些青竹一般不禁风。   一年多没见,她清减了不少。 第六十章 涧畔句句错,不想错过   在符阵的作用下,黑色马车行走在山道上几乎如御风而行,悄无声息,山涧边的草坡上,有很多马儿正在吃草,掩盖了大黑马的蹄声,大青树下的数十名修行者,没有谁注意到宁缺二人的到来。   竹墙下的少女却注意到了。已经晋入知命境的她,对周遭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也能察觉的清晰无比,而且她本来就是世间最天才的符师,如今步入神符师的境界,又怎么会察觉不到黑色马车上散发出的符道气息?又或者,其实只是因为她一直默默看着山道的方向,想要看到谁?   看着那辆渐渐停在远处的黑色马车,少女眼中出现了喜悦的神情,又有淡淡惘然,然后尽数化为平静,然后缓步向那边走了过去。   涧畔石坪上有不少修行者一直在默默注意少女,包括那名被很多修行者围住讨好的贵公子也是如此,随着少女离开翠竹向着远处那辆黑色马车走去,他们的目光下意识里随之移动,显得有些困惑。   有人在猜测那辆黑色马车里是谁,竟能让闻名天下的书痴移步迎之,而有些聪明的人或是对唐国比较熟悉的人,则是已经猜到了真相,不由露出震惊的神情。   宁缺没有注意大青树下那些修行者的神情与反应,他只是默默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少女,看着她越来越近,看着那张很久不见甚至很少想起但真的没有淡忘的脸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晰,心情变得越来越紧张。   少女真的清减了不少,但依然美丽动人,细而浓黑如墨的双收,明若秋湖的眼睛,细长而疏的睫毛,薄而红亮紧紧抿着的双唇,如瀑般披在肩上的黑发,像蒲公英般的白色长裙,随着她的移动,式样简单而干净的布鞋不时移出裙摆,然后像风中的叶子般飘回裙内,似乎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   这一年半时间里,宁缺时常会收到大河国的来信,那些仿佛带着墨池味道的信纸,上面是娟秀笔迹写着的日常闲事,从未涉及情事。   他看过这些信后,便会把信交给桑桑或是自己扔掉,他也会回信,只是很少在信里说什么,更多的时候只是寄些自己比较满意的书帖。   去年确定来烂柯寺参加盂兰节时,宁缺便有想过,书痴肯定会受邀,而且她说不定真的会来,他想过很多次,重逢时会是怎样的画面,她会说些什么,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然而这些事情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越紧张无奈,所以他不再去想直至忘了这件事情,直到此时在山涧旁看到她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看着慢慢走近的少女,宁缺不知该如何办,他希望这时候身后的车厢里能够传来一些声音,希望能够听到桑桑假意轻咳两声,哪怕只是衣袂移动时的细细索索的声音,也能让他这时候平静一些,脸上的神情更加漠然一些。   莫山山走到马车前,大黑马发现是自己最先认可并且很喜欢的漂亮女主人,摆首轻嘶两声,显得极为高兴。   莫山山微微一笑,抬起手掌摸了摸它的脑袋,大黑马拼命地想要把自己硕大的头颅挤进她的手掌里,亲热地蹭着,显得很是滑稽。   宁缺拍了拍它的后背,无声警告它不要太过兴奋紧张以致于失态,同时也是告诉自己不要太过于兴奋紧张以致于失态。   马车里,桑桑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他这时候已经平静了很多,看着莫山山揖手为礼。   莫山山回礼,又对黑色车厢行礼,平静道:“见过光明之女。”   马车里,终于传出了桑桑的声音:“见过山主。”   两位姑娘的第一句话都很平静,都很客气,宁缺听着桑桑的声音如此平静温和,而且居然真的有了些西陵神殿大人物的语气,不由无语。   便在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桑桑的声音再次从马车里响了起来:“少爷,我有些倦了,想在车里歇会儿。”   宁缺明白,她这是在给自己机会去和莫山山单独说会儿话,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走到莫山山身前,说道:“去涧边走走看看?”   看着向山涧边走去的那对青年男女的背影,大黑马轻踢后蹄,打了个响鼻,在心中赞道真是一对璧人啊。当然桑桑也很好,只是宁缺这个憨货为什么不两个都要呢?人类要女人需要娶,那便两个都娶好了,看这家伙现在如此风光,难道还有谁敢阻拦你不成?想当年我在南边军营里便有了相好,但在荒原上看见那匹雪白的母马,依然毫不退缩,想着要去搞上一搞,爱真的需要勇气……   就在大黑马不停腹诽嘲弄宁缺,又觉得他太过可怜而心生怜悯想要鼓励他多些勇气的时候,身后的车厢里忽然响起桑桑的问话。   桑桑问道:“你和山山姑娘很熟吗?”   大黑马身体骤然僵硬,知道先前自己与莫山山亲热的画面,尽数被桑桑看了去,不由心生极大恐惧。   做为从老笔斋到雁鸣湖,宁家大牲畜兼宠物的它,比世间其余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个家庭里面,永远是女主人最强大。这和桑桑如今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没有任何关系,要知道在她还是小侍女的时候,这个世界便开始这样运行了。   在这种情况下,大黑马知道自己的任何解释都是掩饰,都极有可能很难看地去死,所以它咧嘴露牙望着马车,不停摇动尾巴,拼命地装傻讨好卖乖。   ……   ……   山涧旁的草坡上,有很多匹马儿在低头吃草,应该是那些前来拜山的修行者们的座骑,不远处还有些野生的山羊在嬉戏,双方沉默相伴,倒也相安无事。   宁缺和莫山山走到涧边,亦是沉默,只是气氛却不像草坡上那般平静,虽然无事,但真的很难相安,有一种令人尴尬不安的气氛。   沉默终究是需要被打破的,如果这时候还需要由莫山山来走第一步,书院大师兄如果知道这件事情后,哪怕性情再温和,只怕也会嘲讽他好些年,而且那样确实太不男人,所以宁缺看着她问道:“这一年时间,过的如何?”   二人过往一年半间有书信交流,就算说的是闲事,也会提到些近况,哪里需要专门来问?沉默了这么长时间,然后用如此认真的语气,结果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这只能说明他这时候的脑子依然不怎么好使。   “写字修行破境。”   莫山山没有笑也没有恼,平静而认真地回答道。说话时,她面容上认真的神情和专注的眼神,让这样简单的问答都生出了一种仪式感。   然后她笑了笑,问道:“你呢?你在信里倒很少提。”   “我也一样,写字修行破境。”   略一停顿,宁缺微涩笑道:“中间顺便杀了几个人。”   听着这句话,莫山山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确信自己先前的感知没有出错,喜悦说道:“你什么时候破的境?真是值得恭喜。”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你春天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神符师,我比你晚了很多,有什么可喜的?现在想起来,你离开长安时留下的那封信真的很有预见性,当你看见更加壮阔的河山时,我还在山涧里艰难地爬行。”   莫山山微笑说道:“但你现在也已经看到了山顶的风景。”   “嗯,这里的风景还不错。”   宁缺把目光从崖畔深不见底的山涧里移到瓦山的峰峦之中。   莫山山忽然想到分别之后最让自己担心的那件事情,问道:“知道你要与夏侯决斗,我真的很震惊,当时包括老师在内,大河国没有任何人看好你。”   宁缺看着她美丽的眼睛,问道:“你呢?”   莫山山想了想后说道:“虽然真的没有道理看好你会赢,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就算输,也不会出事,至少不会死。”   宁缺微感好奇,问道:“居然对我这么有信心?”   莫山山闻言一笑,说道:“那年离开魔宗山门的时候,在吊篮里叶红鱼曾经对我说过,像你这么无耻的人,一般寿命都很长。”   难道这就是祸害活千年的说法?宁缺有些恼火说道:“这等诽谤我可不爱听,别看她现在已经是裁决大神官,真把我逼急了,我也敢去找她麻烦。”   莫山山不再提这事,问道:“战胜夏侯的感觉怎么样?”   “战胜敌人的感觉不重要,就算打不过对方,但只要能杀死敌人便好,所以你应该问我,杀死夏侯的感觉怎么样……”就像在荒原的旅途上那样,宁缺开始习惯性地向她灌输那些冷血现实的战斗手段和理念,说道:“有那么一瞬间的狂喜,然后便是疲惫和惘然,最后尽数归为得偿所愿后的平静。”   莫山山默默听着他说着,看着他脸上那道极淡的伤痕,看着那个极浅的酒窝,有些失神,想着传闻中那场冬湖上惨烈的战斗,总觉得他的平静神情之下隐藏着很多令人心悸的东西,甚至觉得他的酒窝里盛着鲜艳的血,不由心头微恸。   “这件事情真相传到大河后,我才知道,原来你有这样凄苦的童年。”   她声音微颤说道,没有办法掩饰对他的疼惜。   宁缺不想说这个话题,看着她比当初略微清瘦了些的脸颊,打趣说道:“脸上的肉肉都不见了,看来这两年你过的也挺苦。”   本来是想说句玩笑话来冲淡先前的低落气氛,但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对。   身为天下书痴,上有书圣疼爱下有同门尊敬,春天时破境入知命,成为极为罕见的如此年轻的神符师,人生可说顺利美满之极,能够让她忧心以至清减憔悴的事情,除了情之一字还能有别的什么?   如果是普通的女子,听着这句话,不说马上泫然欲泣,想必也会微露戚容,至少也会让笑容里带出几分勉强的意味,来让男子心生愧疚之感。   莫山山不是普通女子,所以她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宁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有想到烂柯寺肯定会邀请你参加盂兰节,只是各国使臣要商议荒人南下,别的修行者可能担忧冥界入侵的传闻,按你的性情,你应该不会来才是,难道是想请歧山长老替你指点迷津?但你现在已经是知天命的神符师,当知命途由己,哪里需要别人替你解惑?”   话一出口,他马上知道自己又犯了大错,书痴自然不需要歧山长老替自己解答修行或符道方面的疑惑,甚至连人生都不需要询问,那么问的自然是……   莫山山再如何了不起,依然是位姑娘家,连续听着宁缺这样两个问题,终是忍不住微羞而恼,看着他问道:“那你又来做什么?想抢烂柯寺的佛经?”   宁缺知道自己犯错,哪里敢反嘲回去,老实说道:“修行界的盛会,书院总需要来人表示尊重,我代表书院入世,不得不走这一遭。”   然后他神情有些黯然,说道:“更关键的是,我家桑桑的病又犯了,这一次连老师都没有办法,但老师说烂柯寺能治,所以我便带着她来了。”   在荒原的旅途中,尤其是在继续北上的那段时间里,莫山山和宁缺一直相伴而行,自然说了很多彼此身边的人或事,她讲的是墨池苑的同门,宁缺讲的是书院的同门,渭城的同袍,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讲他家里的那名小侍女,自然也提到了小时候相依为命的往事,还有小侍女身上的旧疾。   我家桑桑这四个字,莫山山从宁缺口中听了无数遍,而且她看过鸡汤帖,所以她甚至比宁缺自己都更早知道桑桑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她虽然和桑桑只见过两面,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但她其实对桑桑真的很熟悉,甚至除却某个人和某些事情,她对桑桑竟生出了一种亲近的感觉。   听说桑桑身有重病,她望向不远处的黑色马车,很是担忧,但没有说什么。   宁缺能够看明白她的担忧是真挚的,心头一暖,复又生出愧疚之意,自己有能无德,却能让如此美好善良的女子喜爱,真是件谬事。   ……   ……   “那边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大青树下的人群,指着人群中那方石枰和正在落子的黄衣老僧问道。   莫山山没想到他已经进了瓦山,却不知道修行界流传多年的规矩,解释说道:“能够得到歧山大师解惑的机会,是修行者最盼望的事情,所以每次大师出庐之时,很多修行者尤其是那些野修,都会涌入瓦山。这里毕竟是佛门清静地,总不能变得嘈闹有如菜场,而且大师挑选有缘人,也不可能在千万人中挑选,所以从很多年前开始,烂柯寺便定下规矩,只要通过三道棋局的修行者,才能最终抵达洞庐之前,获得被歧山大师亲自挑选的资格。”   宁缺看着大青树下,皱眉问道:“比如这关,便是要下赢那位老僧才能过桥?”   莫山山点点头,说道:“瓦山坐谈是修行界很出名的雅事,据说三盘棋里有一道残局,有一局对弈,还有一局则是临时设置。”   宁缺问道:“非要连胜三局才能到庐前?”   莫山山说道:“上一次歧山大师开庐择有缘之人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太过具体的事情,不过大师乃是佛宗高僧,想来也不会纯以胜负之事定夺,若拜山者能在对弈的过程里展现出自己的智慧或是别的有意味的素质,想来也会被大师选中,不过三盘棋是必须要下的。”   宁缺问道:“为什么?”   莫山山不解说道:“因为这是规矩啊。”   宁缺摇头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说的严肃,莫山山却笑了起来,说道:“你下棋不行?”   宁缺有些尴尬,说道:“我愿意在刀剑上觅胜负,不喜欢在棋枰上熬精神。”   莫山山微微担忧说道:“那你怎么办?”   宁缺笑着说道:“还能怎么办?驾长车踏破虎跃山缺,谁还敢拦我,不过……如果这些和尚真的愚痴到敢和书院作对,你可得帮我。”   莫山山看着他嬉笑的模样,这一次终于看出了隐藏在里面的坚毅与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狠劲儿,不由心头微酸,然后微软。   她知道,这件事情既然关系到桑桑的生命,那么不管前面有什么艰难险阻,哪怕是昊天在前,宁缺都会一刀劈将过去。   这真的令她很嫉妒。   这真的令她很喜欢。 第六十一章 两次强硬的发言   大青树下的修行者们一直在注意涧旁的那对年轻男女,他们很清楚书痴虽然性情温婉,但极少对男子予于丝毫颜色,此时看着她竟与那年轻男子相谈甚欢,不由窃窃私语起来,猜测那名年轻男子的身份与来历。   先前便隐约猜到宁缺身份的某些人,通过眼前这幕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心中的震惊化为敬惧,不知此时自己该过去向传说中的书院高人行礼问安,而是应该保持沉默,以免让对方不喜。   那名南晋贵公子察觉到场间气氛的变化,围在身旁讨好自己的几名散修显得有些神思不宁,余光一瞥见到涧边那两个身影,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他身份尊贵,此次却亲自前来烂柯寺参加盂兰节大会,除了代表南晋皇室向对南晋有大恩的歧山大师表示尊重之外,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知道书痴会来,他想通过此举向对方表示自己的诚意,甚至还隐隐盼望着,如果能够得到歧山大师的承诺解惑,说不定会在瓦山里与那女子成就美事。   南晋皇室曾经私下试探过书痴的心意,却遭到了婉拒,这位贵公子几番书信石沉大海,始知莫山山这姑娘并不是普通的女子,今日进入瓦山后,为了不让她觉得自己是在纠缠而心生不喜,始终在压抑自己亲近她的渴望,扮演出风轻云淡的模样,就是想让她能够对自己留下一个好印象。   正在这位贵公子轻摇折肩,矜持而温和地与那些修行者闲谈,有些紧张地猜测莫山山会不会在一旁静静看着自己,眼中流露出欣赏神色,自以为得计之时,却忽然发现,自己倾慕的女子竟是根本没有在意自己,而是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去了涧边窃窃私语,而且还笑的那么开心!   ……   ……   青树下那些修行者的惊疑目光和轻声的猜测,引起了宁缺的注意,便再难瞒过他敏锐的感知,尤其是那名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里遇见过的南晋贵公子阴沉的脸色,更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不由微微皱眉。   想到某些事情,他也必须承认,如果不去理会性格品德之类的东西,单从身份家世上来论,那名南晋贵公子大概是世上最适合书痴的对象,如果要说性格品德,他自己也没有那些东西,一念及此,竟生出些莫名的不悦。   宁缺看着青树下那名南晋贵公子,问道:“你是和那人一道来的?”   莫山山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确认她不是随那名南晋贵公子一道来的烂柯寺,宁缺心中的不悦情绪顿时烟消云散,笑着说道:“但他肯定是跟着你来的。”   莫山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有微寒的秋风自涧底生起,顺着石坪吹拂,大青树里发出哗哗的响起,然而树冠里的枝叶,因为太过浓密,没有被风拂开任何缝隙,树下那名南晋贵公子的衣襟也被风掀起了瞬间,明黄色的腰带骤现骤隐。   “我知道他是南晋太子。”宁缺说道。   莫山山微感诧异。   宁缺笑着说道:“昨天在烂柯寺里遇见过,有些小争执,不过你知道的,我现在性情比较温和,所以就算他问我算什么东西,我也没有告诉他,在我眼里,他连东西都不算,因为更早的时候我和他就打过交道,他曾经想买我的鸡汤帖来讨好你,那一次我真把他的脸抽的红肿不堪,现在真没有什么再抽他的兴趣。”   莫山山看着崖下的山涧,低头微笑不语。   宁缺以为她不知道那次老笔斋被窃文物拍卖大会上发生的故事,便讲了一遍,眉飞色舞说道:“十三先生不赏你家南晋太子脸,要赏便是这记响亮的耳光。”   莫山山抬起头来,微笑问道:“很得意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当时的感觉确实很得意,这时候想起来也还有些得意。”   “那便是真得意了。”   莫山山点点头,然后说道:“其实我知道这件事情。”   宁缺心想既然你知道,自己还眉飞色舞说了一遍,真的是很尴尬。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说道:“帮我赶走一个我的追求者,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还是说你只是得意于让我苦苦念着你一人而孤老终生?”   宁缺身体微显僵硬,更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最麻烦的事情是,世间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么你说,世人会怎么看待我,又会怎么看待你看待我的方式?”   莫山山有些羞恚地说道:“既然事不可行,你这样便不合适。”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当时就不该那样……”   宁缺侧身对她长揖,道歉道:“从以前到今天我一直在犯错,希望你能原谅。”   他的道歉很有诚意,有难得的真诚。   莫山山却喜悦不起来,明湖般的眼眸微微荡漾,有些失望微酸,勉强笑道:“道痴说的没有错,你就是世间第一等无耻之人,认错认的比谁都快,诚恳地总让人觉得好像错的都是别人,你才是无辜的那个。”   宁缺沉默无言,这才发现再如何清雅脱俗的女子,一旦被某事所困,和世间所有女子都没有任何差异,总会找到无数嗔怒的理由。   当然他知道自己只能老实受着,因为他确实错了,稍一思忖后,他认真说道:“为了让你觉得我的道歉更有诚意,我决定做一件事情。”   莫山山问道:“什么事?”   宁缺笑着说道:“待桑桑病好后,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长安城,然后去王大学士府上把那幅鸡汤帖抢回来,到时候寄给你。”   莫山山微笑说道:“墨池旁的书房里已经有你很多书帖。”   宁缺有些无奈,问道:“那怎么才能让你高兴起来?”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墨池旁的书房里还没有你写给我的便笺。”   这是已经重复过很多次的要求,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自轻自贱,羞愧难当脸颊渐渐生出红晕,却依然勇敢而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宁缺不敢直视她的眼神,望向身前的山涧,沉默不语。   莫山山在心中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望向山涧,平静不语。   秋日山色极美,山涧清幽隐有水声,涧畔没有语声。   ……   ……   大青树下的修行者的猜测,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个对象。   这道谜题确实很简单,书痴出道数年时间,在世间留下的故事里,能够与她并肩而站观山景默契无语的男子,从来就只有那个人。   随着已经猜到宁缺身份的那个人的发声,猜测便成为了现实,人们确定站在书痴身旁的那个男人,便是传说中的书院十三先生宁缺!震惊的轻呼声在人群中响起,即便人们再如何强自压抑,依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反应。   看着涧旁二人的身影,南晋太子脸色铁青,露在袖外的双手因为愤怒和嫉妒而颤抖起来,即便他再如何想保持风度,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片刻沉默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向着涧畔走了过去,有人领头,自然便有更多的人跟随,极短的时间内,大青树便变得空无一人。   先前还显得拥挤的那方石枰,顿时变得清静无比,坐在棋盘一面的那位南晋国手正在冥思苦想,没有注意到,而负责主持残局判定的那位烂柯寺黄衣老僧,却罕觉到了,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向涧旁望了一眼。   当青树下那名修行者踏出第一步时,宁缺便感觉到了,他转过身来,看着那数十名修行者朝着自己而来,不由怔住,以最快的速度计算出,待这些人冲过来时,自己和莫山山应该用什么手段应对,才能不被挤下山涧,然后他看了黑色马车一眼,确认大黑马正在警惕,才放下心来。   那些修行者没有真的把宁缺挤下山涧,而是极有分寸,甚至可以说带着某种天然敬畏地,在距离涧边还有数丈距离的时候,便极有默契地同时停下。   “宋国李道人拜见十三先生。”   “晚生林若羽见过书院前辈。”   “在下华隐代家师向宁大家请安。”   众人恭谨地向宁缺行礼请安,或神态拘谨,或兴奋难抑,有的人声音微颤,有的人声音甚至兴奋的都有些变调,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很激动。   ……   ……   这是昊天的世间,道门自然在修行界里拥有绝对至高无上的地位,今日来到烂柯寺后瓦山的修行者,大多数也是修道之人。   只不过道门与书院的隐隐对抗,都是发生的黑暗的历史阴影之中,发生在那些呼风唤雨的真正强者之间,与这些普通修行者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只知道书院后山是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   书院后山那些夫子亲传弟子,便是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对世间的修行者而言,所谓世外高人总是在云端行走,偶现红尘却难觅踪影,绝大多数修行者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与这些真正的世外高人相遇。   即便在所有的不可知之地里,书院是唯一与俗世相通的地方,但唐国之外的修行者,也基本上无法有机会见到书院后山的弟子。   今天他们终于见到了,而且并不是远远看着那些世外高人御剑自天空飞过,而是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甚至能够与对方说几句话,他们怎么能不激动兴奋?   且不论这等机缘会不会给他们的漫漫修道路带来什么好处,但至少将来年老体衰将要回归昊天光辉之前,他们可以对自己的后辈弟子们回忆某一年在瓦山烂柯寺的故事,骄傲而满足地说道当时的书院十三先生是如何的平易近人。   ……   ……   宁缺从来都没有世外高人的自觉,在他终于成功登顶进入书院二层楼后,他依然会去红袖招喝酒,和临四十七巷的邻居寒喧聊天,带着前院学生北出边塞,不知与世间多少人接触过,虽然这些年他清晰地察觉到,世人对待自己的态度渐有不同,但依然没有怎么在意,因为他依然生存在世间并没有去世外隐居。   这与他是书院入世之人有关,更是因为他本人的经历性情。真要出世便要世间断离关系,然而在复仇成功之前,他根本无法撕扯开自己与俗世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杀死夏侯,似乎这种局面也没有大的改变。   所以看着这些异国修行者恭谨甚至敬畏的神情,看着人们眼中的激动与兴奋,宁缺怔了怔才醒过神来,露出温和的笑容,与这些修行者们平静回礼。   他的神情虽然平静从容,心情却并不平静。   他一直都很清楚书院在修行界里的地位,只是过往入世之时,他打交道的对象不是疯子便是强的恐怖的前辈变态,所以直至此时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师门的强大,感受到修行者对书院的尊重或者说敬畏。   无论是尊重还是敬畏,都是很美好的感觉。   ……   ……   虽然是昊天的世界,修道者居多,但毕竟大唐乃是世间第一强国,自然也有深受唐国影响,自认与书院亲近的修行宗派,一名来自大河国的剑师,便是毫不犹豫地以同门晚辈弟子自居,跪在宁缺身前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站起身来很自觉地站在了莫山山身侧最近的位置,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这等作派自然有些可笑,大多数修行者却没有笑,觉得理所当然,如果他们也是大河国的修行者,只怕要比那人跪的更快,书痴虽然风姿绰约,但能抱她的大腿谁不愿意?更何况还能以娘家人的身份和书院高人亲近。   然而终究还是有人看不下去,发出一声嗤笑,顿时打破了山涧旁的气氛,依然在乱糟糟行礼的修行者们愕然回首,心想是谁如此大胆?   此时敢于发出嘲笑声的人,自然并不怎么畏惧书院,今日西陵神殿没有派人前来,烂柯寺诸僧不知何故还在山下,场间唯一能够有资格与书院对峙,或者说自认为有资格与书院对峙的便是南晋剑阁弟子。   自剑圣柳白横空出世,被修行界公认为世间第一强者以后,自认天下第二强国的南晋便变得愈发骄傲,甚至有时候连唐国都不怎么放在眼里,而师承柳白的剑阁弟子们,行走在修行界时也常常以骄横著称。   然而人们猜错了,即便是剑阁弟子,也不敢对书院中人有丝毫不敬,哪怕因为柳亦青惨盲之硌,他们对书院心存恨意,但那恨也必然是尊敬的恨。   发出嘲笑声的确实是个南晋人。   但他不是剑阁弟子,而是南晋太子。   ……   ……   从确认宁缺身份后,南晋太子便开始愤怒,因为嫉妒而眼露怨毒,虽然他知道书院对唐国意味着什么,即便是他也不应该轻启纷衅,然而看着那些修行者在宁缺身前奴颜媚骨的模样,他再也忍不住了。   人群渐分,南晋太子走了出来。   看着莫山山的身影,他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沉声说道:“似这等薄幸之人,哪里有资格站在山主你的身边?我带来的那位棋道大师乃是宫廷国手,马上便要解开那道残局,稍后你与我们一同上山便是。”   山涧旁鸦雀无声,修行者们脸上的神情很复杂,很多人都想笑,然而却不敢笑,以至于面容特别古怪,很是精彩。   数年来,世间最出名的男女情事,早已不再是月轮国花痴和隆庆皇子那段小清新的青梅竹马故事,而是书院宁缺和大河国书痴还有那位小侍女桑桑之间的狗血三角恋故事,这段故事早已传遍诸国,深入人心。   最开始的时候,这个故事中桑桑的形象非常淡,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个小侍女是谁,更无法理解,宁缺为什么会坚持选择她,而不故书痴伤心失望,于是所有人都开始替书痴不值,替她愤愤不平。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秘密不再成为秘密,修行界终于知道,原来那个小侍女桑桑竟是前任光明大神官在世间唯一的传人,尤其是当西陵神殿数月前正式传出光明之女的封号后,情况顿时得到了改变。   至少在人们的眼中,小侍女桑桑终于拥有了在这个故事里与书痴平等的地位,于是这个故事也就变得愈发精彩了。   随着南晋太子的沉声指责,场间的修行者们想起了这段著名的情事,自然也就想起了传闻中光明之女永远在宁缺身边的说法。   人们这才想起在石坪旁,有一辆黑色的马车。   众人转身望向那辆黑色马车,眼神变得不一样,甚至比先前看宁缺时更加拘谨,敬畏之中畏惧的成分明显要浓郁很多。   有人最先醒过神来,匆匆走到黑色马车前跪下。   正如先前所说,修道之人都以西陵神殿为尊,山涧旁同样如此,修行者们匆匆走到黑色马车前,竟是黑压压跪了一地。   众人虔诚拜道:“恭迎光明之女降临人间之国。”   桑桑平静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都起来吧。”   宁缺微微一笑,没有想到这丫头的声音竟能有这般矜持威严的感觉。   修行者们如释重负,纷纷起身,依然保持着恭谨的姿式,即便是膝上沾着草屑和灰尘,也没有人敢去拍打。   看着这幕画面,南晋皇子的脸色愈发难看,他这才发现,宁缺哪怕是身边人的身份都不比自己低,若让马车里那个小侍女将来继任了光明大神官,那岂不是更是比父皇的身份更加尊贵?   他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一件更令他恼怒却又无奈的事情。   马车里再次传出桑桑的声音:“书痴姑娘,可愿陪我一道上山?”   南晋皇子神情骤变。   修行者们神情骤然变得精彩至极。   宁缺的心情骤然一紧。   他很了解桑桑,他很清楚,桑桑先前称莫山山为山主,此时称她为书痴姑娘,这中间的分别有何含意,虽然没有恶意,却不知会不会令另一位姑娘不悦。   莫山山没有什么不悦,只是笑容有些微涩。   她隐约猜到桑桑为什么喊自己上马车一道走。   大概便是南晋太子先前那番话。   南晋太子说宁缺是薄幸之人。   桑桑便要证明,这与宁缺无关。   这是她们的事情。   南晋太子邀请书痴一道上山。   桑桑便也邀请书痴上山。   同时也是邀请书痴一道打那名南晋太子的脸。   为了替自家少爷出气,让他在世间修行者面前保持气势与风光,桑桑愿意做很多事情,包括并不见得合她心意的这次邀请。   莫山山轻叹一声,心想像桑桑这样无时无刻都想着宁缺,哪怕浑然无我也要让宁缺开心,真是难以想像的事情,如果换成自己自己能做到吗?   思考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桑桑为了给宁缺面子,已经做到了这一步。   莫山山心想,自己主动往黑色马车动一步又算得了什么?   ……   ……   人们看着书痴进入黑色马车,再望向宁缺的目光便又有不同,敬畏之余,多了很多羡慕。宁缺知道事情的真相并不如此,二女同乘马车什么都不代表,但他自然不会辩解什么,走到车前轻拍大黑马示意出发。   黑色马车缓缓启动。   宁缺坐在车前的软垫上,看着不远处南晋太子那张阴沉而难看的脸,忽然生出一丝快意,只不过那份快意依然不足够。   因为此行的目的是要替桑桑治病,他不想多生事端,所以无论是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里相遇时的言语冲突,还是先前这位太子殿下的嘲笑与指责,他都无动于衷,完全不符往日性情的低调沉默。   然而终究还是会不爽的。   黑色马车驶过南晋太子身边时,忽然停了下来。   宁缺看着脸色难看的南晋太子,感叹说道:“吹皱一池春水。”   话音甫落,便有人笑出声来。   即便那些畏于南晋国势的修行者忍着没笑,但也在挤眉弄眼。   终究是别人家的情事,光明之女都让书痴进了马车,你即便是身份尊贵的南晋太子,又凭什么干涉指责?你喜欢书痴,可书痴不喜欢你啊,你想挑弄书痴和书院十三先生的关系,但光明之女都没有说什么,轮得着你吗?   这真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关卿底事。   南晋太子的随从和剑阁弟子们自然不会笑,却也没有动怒,反而羞愧地低下头,在他们看来,今日的羞辱都是太子殿下自找的。   黑色马车再次启动,从南晋太子身边缓缓驶过,然后才响起宁缺先前还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话:“干你娘屁事。”   南晋太子本就气的浑身颤抖,此时听着这句粗话,竟是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   ……   宁缺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发现桑桑的气色确实不错,便不怎么担心,只是看着她和山山相对而坐沉默无言,却又是担心到了极底。   还是先上山找着歧山大师再说,他这样安慰自己,轻踢大黑马的翘臀,示意它快一些,然而黑色马车还没有上桥,便被拦在了虎跃涧前。   拦住马车的不是那位南晋太子,而是一句很冷淡的话语。   “即便是书院弟子,也不能不讲规矩,难道夫子就是这么教学生的?”   大青树下石枰旁,那位黄衣老僧缓缓抬起头来,缓声说道。   黑色马车停在了桥前。   宁缺沉默片刻。   他最不喜欢听到这种老气横秋的话语,尤其是这种用老师来压自己的语气,然而因为桑桑的病有求于烂柯寺,所以他没有流露出自己的反感。   他望着那名老僧问道:“什么规矩?”   黄衣老僧缓缓站起身来,说道:“破了残局,才能过桥。”   宁缺摇头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先前他便对书痴说过这句话。   黄衣老僧却道:“只有死守规矩,人才是活的。”   这句话隐含某种哲理,宁缺却不知道这名老僧是不是知道自己带着桑桑进山的真实目的是治病,所以用这句话来威胁自己。   他微微皱眉说道:“难道家师来此,你也要他破此残局才能见歧山大师?”   黄衣老僧神情不变说道:“若夫子亲自来此,歧山师兄只怕早已倒履相迎而至,只是夫子可以无视世间一切规矩,你是他的弟子却没有这种资格。”   宁缺看着老僧的眼睛,忽然说道:“佛宗讲求众生平等,人与猪狗皆是一般,即便我与老师的差距就像是愚笨的猪狗和人一样,但我与老师依然是平等的,那么老师能够不守规矩,我凭什么就一定要守?”   黄衣老僧漠然说道:“书院弟子果然妙辩无碍,只是我不想听时便不听。”   宁缺说道:“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谁的拳头更强的道理,贵寺的规矩终究只能拦住那些没有能力破坏规矩的人。”   黄衣老僧微微皱眉,说道:“莫非十三先生以为自己有能力超越世间规矩?”   宁缺说道:“我想试一下。”   说完这句话,他把手伸进马车里。   桑桑早已打开箭匣,把铁弓组装完毕。   宁缺接过铁弓,搭箭弯弓,直指石枰旁的黄衣老僧。   然后他说道:“你想不想试一下?” 第六十二章 雀跃   宁缺接过铁弓的动作很自然,搭箭的动作也很自然,神情很平静,看上去就像拿筷子吃饭一样,只是当他拉弯铁弓,用黝黑寒冷的箭簇瞄准青树下石桌旁的黄衣老僧时,幽静的山涧顿时被一道极凛冽的杀意笼罩。   看着这幕画面,黄衣老僧满是皱纹的脸,变得苍白起来,不是恐惧,而是极端强烈的愤怒与不解,以至于他身上的僧衣都颤抖了起来。   老僧自然知道书院宁缺声震修行界的元十三箭,曾经那般强大完美的隆庆皇子,便是被此子一箭射的人不似人鬼不似鬼。   身为烂柯寺隐居高僧,老僧哪里想过,自己维护瓦山的规矩,只不过试图拦下宁缺,对方便会生出如此强大的杀意,准备动用最强大的手段。   更令老僧感到愤怒和惘然的是,看着马车上宁缺弯弓搭箭时的平静神情,若自己真的要阻拦对方,只怕他真会一箭射过来!他凭什么敢这样做!   修行者们正在恭敬目送黑色马车离开,自然看到了这幕画面,他们如黄衣老僧一般,震惊无语,完全不明白宁缺为什么会这样做。   拜山参见歧山大师便必须遵守烂柯寺的规矩,数十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例外的情况发生,哪怕是当年莲生神座也是如此。即便你是夫子亲传弟子,觉得接受这种考验有损书院威名,想要硬闯那也可以,但何至于出手便要杀人!   有年长的修行者,忽然想起修行界里的一些陈年往事,想到当年在世间掀起无数血雨腥风的轲先生,又想起宁缺和当年轲先生一样,都是书院入世之人,不由心生极大恐惧,竟是不敢再往黑色马车望上一眼。   锋利的铁箭簇泛着幽幽的寒光,却没有一丝晃闪,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蕴在箭簇的区域里,这只能说明这枝铁箭没有哪怕最细微的一丝颤动,说明握着箭尾的那只手稳定的令人恐惧,说明准备射箭的那人漠然到了极点。   黄衣老僧看着那只铁箭,知道下一刻自己便会血溅当场,因为自己已经老了,而且这枝箭太近,根本无法避开,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微惧,然后化为微怒,又变作微痛,那是经年之痛,然后尽数归为平静和决然。   “不愧是当代书院入世之人。”   黄衣老僧看着宁缺,淡然说道:“行事作派果然有轲浩然的霸道冷血的遗风,然而老衲却依然要守着规矩,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需要规矩的,像你和轲浩然这种不想守规矩的人,可以杀死我却无法震慑住我。”   “我不知道当年小师叔给大师你留下了什么痛苦的回忆,但身为书院弟子,我必须要说,小师叔从来都不是什么霸道冷血的人。”   宁缺看着黄衣老僧说道:“只不过当不守规矩和你们这些维护规矩的人相遇时,总需要有人退让,就比如此时此刻,我只需要大师你退让一步。”   黄衣老僧声音微冷说道:“为何退让的总是我们这些守规矩的人?”   宁缺说道:“在这个问题之前,我觉得首先要弄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定下这些规矩让别人遵守,而别人为什么一定要遵守你们定下的规矩,其实你也很清楚,规矩只是强者制订用来约束或剥削弱者的律条,我最崇拜小师叔的一点,便是他成为了可以无视任何规矩的强者,但他却没有给别人定规矩的想法。”   黄衣老僧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宁缺厉声说道:“世间哪有能够无视任何规矩的人?轲浩然最终遭天诛而死,就是对你现在的警告!”   听着这话,宁缺神情不变,眉梢却缓缓挑起。   书院后山弟子们最尊敬的自然是夫子,然而他们最崇拜的偶像,却永远都是那位骑着小黑驴持剑走四方,却最终英年早逝的小师叔。   如果听到有人对夫子不敬,后山里的弟子们甚至可能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因为夫子实在是一个很有趣很可以被打趣的长辈,而且夫子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如果他真的动怒,可以自己去把那个宗派或小国给灭了。   可如果听到谁敢对小师叔不敬,后山弟子们则真的有可能去和对方拼命,因为那头黑驴已经死了,小师叔也不在了,他已经没有办法去用剑替自己说话。   宁缺是世上最敢杀人的人,只不过因为桑桑的病,来到瓦山之后,他一直沉默隐忍,不想随意杀人,影响给桑桑治病。   此时此刻,他不想再忍,铁弓的弓弦在手指间渐渐绷紧,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代表着如果这一箭射出去,那么必然会要死人。   “我没有感受到冥冥中有谁在警告我。”   他看着那名黄衣老僧,说道:“而我这时候是在清晰地警告你,我的马车稍后便会上桥过涧,如果你试图阻止我,我会杀死你。”   说杀人便杀人,说杀死便杀死。   涧畔林坪上,所有人看着宁缺平静的神情,都不会置疑他的决心和能力。   先前始终沉默的南晋剑阁强者程子清,看着场间气氛如此紧张,不由在心中叹息一声,向前走了两步,想要阻止宁缺。   但他只走了一步,便停了下来,因为他有些震惊地发现,便是自己,居然也无法打破宁缺此时那股一往无前的箭势。   黑色马车缓缓向桥上驶去。   黄衣老僧缓缓站起,神情宁静绝决,准备慷慨赴死。   谁能阻止这一切?   ……   ……   便在此时,山道上忽然响起清脆的铜铃声。   铃声脆而不冽,其间自然隐着某种柔和而悲悯的气息。   几只翠鸟听着铃声,从翠竹里飞了出来,落在山道上,跃动着向铃声处走去,看上去就像虔诚的信徒在拜山。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极为尖刻,饱含怨毒之意,应该出自一位老妇之口,极不协调的打破了山间的佛境,那些在山道上跃动的翠鸟,惘然地停了下来。   “宁缺你果然还是这般冷血霸道,难道这就是你们唐人的作派,但你不要忘了,这里是烂柯寺,真以为修行界就无人敢反抗你书院的淫威吗?”   片刻后,又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山道下方传来,那声音有若古寺之钟,又有若佛音轻唱,山道上正自惘然的翠鸟们再次开始雀跃欢喜。   “佛门清静地,即便你是书院中人,又岂能妄言杀人?” 第六十三章 鸦雀无声   铜铃声声,清脆悦耳,可以清心,翠鸟雀跃于道,迎接自瓦山下行来的人群,那群人里有十余名来自月轮国、戴着笠帽手持铁杖的苦行僧,满脸皱纹里尽是刻薄神情的老妇自然便是佛宗里辈份极高的曲妮玛娣姑姑,依然娇颜如花,但明显看着憔悴了不少的花痴陆晨迦默默走在她的身旁。   而最引人瞩目的却是人群中间的一方轻辇,辇上帷盖如团,绣着佛家真言,又漆着华美的佛经故事图案,看上去庄严华美至极。也不知那佛辇中坐着何人,烂柯寺住持以及歧山长老关门弟子观海僧,竟是面带恭谨地随侍在旁。   看着虎跃涧旁的黑色马车,和车上手握铁弓的宁缺,曲妮玛娣握着拐杖的右手青筋隐露,不知被他引发何种痛楚,老态毕现,眼神里的怨毒神情愈发浓郁,而陆晨迦则是神情漠然,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宁缺一般。   看着自山道上行来的人们,宁缺心想如果来的人只是曲妮玛娣和花痴,也不需要观海僧抛下自己的桑桑亲自前去迎接,于是他的目光落在那方佛辇上,猜测辇中僧人的身份应该非同寻常,甚至有可能来自悬空寺。   修行者们,见着来人是曲妮玛娣姑姑和花痴,纷纷行礼请安,同时也如宁缺一样猜测着佛辇中的人身份,居然敢用教训的语气和书院弟子说话。   曲妮玛娣漠然点头,便算是与众人回礼,她本就是修行界辈份极高的数人之一,生生凭着年龄熬出了德高望重四字,自不需要与这些修行晚辈寒喧,而且她的注意力始终停留在宁缺的身上,如果说眼神怨毒便能化作飞刀,这时候的宁缺早已经被她的眼神戳的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花痴陆晨迦则依然冷漠无言,无论那些前来行礼请安的修行者如何恭敬,她都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对于她来说身周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大概是看到宁缺依然执弓瞄准着黄衣老僧,那道浑厚而威严的声音再次从佛辇里传出,显得极为严厉:“兵者不祥,你还不速速放下!”   宁缺沉默片刻,依言松开紧绷的弓弦,箭簇微移。   不再被铁箭瞄准,黄衣老僧骤然觉得那道一直笼罩着自己的凛冽杀意消失无踪,这才发现僧衣早已汗湿,才明白先前自己的恐惧,不由微涩一笑。   看到这一幕,一直还处于紧张中的修行者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曲妮玛娣看着宁缺,用沙哑难听的声音嘲笑说道:“书院原来也只会欺软……”   忽然,她带着怨恨嘲弄意味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宁缺手中的铁箭,竟是瞄准了那方佛辇!   在曲妮玛娣看来,佛辇里的高僧必然能够震慑住书院,她本想借此好好羞辱一番宁缺,哪里想到宁缺竟是如此强硬!   她厉声喝斥道:“宁缺,你好大的胆子!”   从听到山道上传来清脆的铜铃声,再听到那声浑厚的佛音,宁缺便知道来了位真正的佛宗高人,他甚至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来历。   然而那又如何?   “欺软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我书院当然很喜欢做,但其实我们更喜欢把看似最坚硬的那些东西砸碎,不管是规矩,还是那些喜欢装腔作势的家伙”   宁缺用铁箭瞄准佛辇中的僧影,说道:“今日涧旁如此多人,似乎便是大师的境界最高,手段最硬,却不知你敢不敢接我一箭。”   弓弦再紧,铁箭再凝而待发,然而宁缺这一次开弓,却与先前针对黄衣老僧时截然不同,一道极为强大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缓缓释出。   那些在佛辇下雀跃欢喜,迷醉于辇中高僧慈悲气息的翠鸟,感应到这道强大而寒冷的气息,发出几声惊恐的鸣叫,振翅飞入翠竹之中消失不见。   秋风渐作,大青树摇晃不安,那些繁密的枝叶簌簌响着,被宁缺手中铁箭气息波及,数百片青叶纷纷坠落,落在黑色马车四周。   随着这道强大气息出现在宁缺身上,山枰上那些境界高的修行者顿时神情骤变,剑阁强者程子清这位知命境强者的反应最为强烈,修长的双手竟是无意识里随机而动,被这道气息激的虚握半圆,生出强烈地拔剑出鞘的冲动!   曲妮玛娣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然而却始终无法相信自己最痛恨的宁缺,居然有这样的机缘。   观海僧知道宁缺的性情,大惊说道:“十三师兄,快快把箭放下,大师乃是悬空寺的戒律院首座,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随着这句话,满场哗然,众人震惊无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要知道不可知之地本就是修行界的传说,普通修行者极难见到,而今日在瓦山里,竟是先见到书院后山弟子,又见到悬空寺来人,这真是令人难以想像!   如果说书院因为是两世相通之地,而且世人皆知在长安城南,所以还偶尔有机会能够看到后山里的那些世外高人,那么道门的知守观和佛宗的悬空寺,便真的只是在典籍和传闻里出现过,基本上无人能够见到。   众人望向那方佛辇,难抑震惊地想着,难道帷布后真是悬空寺的高僧?这次烂柯寺的盂兰会居然会惊动这么多世外高人?   人们的激动和兴奋是很自然的事情,只不过这时候没有人像先前拜见宁缺那样,走到佛辇前行礼请安,因为佛辇这时正被一枝铁箭瞄准着。   听到观海僧的话,宁缺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握着铁弓的左手稳定的就像是这道千年不变的山涧一般,平静而专注地等待着佛辇中人的回话。   ……   ……   书院对悬空寺。   十三先生对戒律院首座。   仅仅是这些名字,便足以震惊修行界,山涧旁的修行者们下意识里压抑住惊呼的冲动,紧张地注视着场间,连呼吸声都放缓了很多。   不可知之地间的对抗,竟然会发生的尘世间,能够亲眼目睹这样的战斗,足以令世间普通修行者为之癫狂,怎能不兴奋紧张?   山涧旁异常安静,只能听到翠鸟在竹里带着余悸的哀切低鸣,还有那些散落在草地上吃草的马儿踱步的轻微蹄声。   他们在等待那道浑厚的声音再次从佛辇里响起。   他们在期待佛辇里的悬空寺来人会怎样面对书院的这一箭。   很长时间过去,佛辇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秋风微拂青叶,那位悬空寺高僧始终沉默。   宁缺问他敢不敢接自己一箭。   悬空寺僧人没有回答。   那便是不敢。   ……   ……   对于佛辇的沉默,宁缺并不意外。   对于世间普通修行者来说,悬空寺是传说中的地位,有种先天的敬畏。   但他来自书院,他见过悬空寺的僧人,所以他以平常心待之。   从听到铜铃声起,他便在判断对方的修为境界。   他不知道戒律院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戒律院首座在寺中是什么地位,但他可以肯定,对方绝对不是传说中悬空寺讲经首座那样的至强者。   佛宗没有修行五境的说法,却有悟的妙义。   连续听了两句话后,他确认这位悬空寺来人,必然是大悟之辈,如果与修道的境界来形容,至少等同于知命中境。   如果是红莲寺前的宁缺,面对一位知命中境的强者,绝对会转身便逃。   然而在那场秋雨里,他已然知命。   这名悬空寺僧人的修行境界应该比如今的隆庆皇子高出一线,但论及功法之邪恶恐怖,手段之诡魅实用,只怕还不如隆庆。   在宁缺晋入知命境后,普通的知命境修行者,便很难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接下他的元十三箭,而且他来瓦山后沉默了太久,今日两度开弓却始终未射,这一箭正是精神状态饱满将溢,最为渴望所以强大的一箭。   如果隆庆重新出现在此地,也无法再接住他的这一箭。   所以他确信佛辇里那名悬空寺僧人也接不住,那么对方自然不敢接。   看着沉默了很长时间的佛辇,宁缺微笑着说了一句话。   “既然不敢接,那就请大师继续保持沉默吧。”   ……   ……   不敢接,那便继续保持沉默吧。   躲进翠竹里的翠鸟仿佛也听懂了宁缺的话,惊惧地不敢鸣叫,在草坡上的那些骏马也警惧地停止了跨步,真正的鸦雀无声。   曲妮玛娣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画面,竟然显得有些绝望,一直仿佛无感无知的花痴,也忍不住望向站在黑色马车上的宁缺,眼神复杂至极。   山涧旁一片死寂,场间众人震惊的难以置信,因为宁缺的强横,更因为书院的强大,铁箭控而不发,居然便逼得悬空寺僧人沉默不语,震慑全场,无人敢应。   “修道三年,便入知命,世间……哪有这等不讲理的事情?”   南晋剑阁强者程子清,看着黑色马车上迎秋风而立的宁缺,声音微涩喃喃道:“师兄你曾经说夫子有好几层楼那么高,如今看来,人世间哪里有夫子那般高的楼,而更令人恐惧的是……眼看着书院又要起好几座高楼了。” 第六十四章 警兆   风拂青树,山涧无声,众人震惊无言,佛辇四周的帷布轻轻飘拂,隐约可以看见里面那位穿着僧衣的人影。   那位悬空寺高僧始终保持着沉默,因为直到今日正面对那枝寒冷的铁箭,他才明白原来这箭比传闻中的更加可怕。   弓弦把宁缺眼前的世界分成了两面,他看着被眼前弦线切割开、被箭簇瞄准的佛辇中的僧影,说道:“在世人眼中,悬空寺是神圣的不可知之地,而且你们远在西荒极少入世所以愈发显得神秘,但你似乎忘了我来自书院,对我来说你们悬空寺并不怎么神秘。”   “从一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来自悬空寺,然而那又如何?我见过两个来自悬空寺的僧人,其中一人被我杀了,还有一个现在是瞎子不知在世间何处流走。听闻佛宗行走曾经去过长安城,他是你的师兄?他应该比你强大很多,但还不是一样被我家大师兄赶走?”   听到宁缺说自己曾经杀死过一名悬空寺僧人,修行者们愈发震惊,了解那一场发生在晨街包子铺前的决斗内幕的佛宗中人,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曲妮玛娣更是脸色惨白,悲痛地仿佛要昏死过去。   宁缺没有留意场间众人的反应,看着佛辇里的僧影继续说道:“所以我不明白,你虽然是悬空寺戒律院首座,但有什么底气当着我这个书院弟子的面大放厥词,又有什么资格来点评我书院的行事。”   一箭不发便震慑全场,铁弓不动便逼得佛辇里那位高僧无奈沉默,书院已然在这场对峙中获得了极大的荣耀,而在局势已定的前提下,宁缺这几句极为骄傲的质问,毫无疑问会让悬空寺甚至整个佛宗都感到赤裸裸的羞辱。   唐人拥有宁折不屈的性情,不害怕品尝失败的苦酒,也不会吝于享受胜利所带来的骄傲,这种特有的性格,让唐人在战场或外交场合上,时常让对手觉得咄咄逼人,甚至辛辣到有些粗野。   至于书院后山,因为小师叔的缘故也因为二先生流传在野的某些威名,所以在修行界里的形象,向来也是骄傲到了点极。   所以山涧旁的修行者听着宁缺的话虽然震惊,甚至有些替佛辇里那位悬空寺高僧感到脸热难堪,却并不意外,反而觉得这才应该是书院应有的作派。   事实上却并非如此,黑色马车里那两名很了解宁缺的姑娘,还有车前眼露困惑神情的大黑马,都觉得今天的宁缺显得非常的不一样。   自幼生活在黑暗与血腥中,宁缺从来都是一个非典型唐人,而且他和书院里的同门也有极大的不同,用叶红鱼的话来说,他就是书院之耻。   在表面的散漫下,宁缺骨子里现实冷血到了极点,为了生存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但他绝对不会追求胜利所带来的虚荣感,在确定胜利之后,他更不会为了展现自己的风采而去做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危险的举动。   如果换作以前,哪怕是荒原上的他,面对一位来自悬空寺的高僧,在已经取得胜利,拿到好处后,他绝对不会说这些话来激怒对方。   这说明随着成长,宁缺终究还是被剽悍的唐风和强大的书院渐渐改变了很多,尤其是受到了二师兄的影响,他不自知的开始骄傲起来。   二师兄禀持的道理很简单:头可断血可流,头顶的高冠不能有丝毫歪斜,因为那代表着丢脸,那是给书院丢脸。   今日在瓦山,宁缺没有真正出手,却已经震慑全场,可谓风光的无以复加,想来没有给书院丢脸,也没有堕了小师叔当年的威名。   但他说这番话,并不是单纯为了表现书院的骄傲。   他是真的很想激怒佛辇里那位悬空寺高僧。   因为当他瞄准佛辇时,震慑全场,逼得那位悬空寺高僧沉默不语时,他的身体里忽然生出一道寒意,警兆大生。   晋入知命境后的修行者对自己将要遇到的事情,会有一种渺茫却真实的预知,那种预知含混不清,甚至无法捉摸,却足够令人警醒。   宁缺不知道那份警兆是什么,但隐隐感知到,今天的瓦山之行必然将遇到很多麻烦,那么他不介意一开始便干掉最强的那个敌人。   更关键的是,此事与桑桑求医治病的事情有关,又隐隐指向对面那方佛辇里,他想都不想,便要把那份警兆抹掉!   现在这枝铁箭,蕴含着他最饱满的精神,最饥渴的杀机,他知道如果这一箭不发,那么今天便很难再射出同样境界的箭来,所以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即便如此,宁缺想要杀死那名悬空寺高僧,他自己肯定也会受到重伤,甚至会付出更惨烈的代价,但他不想稍后再后悔。   ……   ……   佛辇里依然没有任何反应,隐约可以看到帷布后那位悬空寺高僧盘膝而坐,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宁缺的话,也没有什么怒意。   宁缺眉梢微挑,想起佛宗功法的特点,莲生大师在魔宗山门里对佛宗的形容,不由微凛——佛宗高僧果然像乌龟一般能忍。   任何事情做到极致,便意味着强大,自幼见过无数生死,知道忍耐重要性的他,自然非常清楚,那名僧人越能隐忍,便越可怕。   山涧旁幽静无比,有的修行者惊惧不安看着黑色马车上瞄准佛辇的宁缺,有的修行者神情紧张地看着那方佛辇,没有任何人敢发生丝毫声音,就连呼吸都刻意地放缓,生怕因为某些响动而导致那把铁弓的弓弦松开。   场间的局面极为紧张,如果不想稍后书院和悬空寺血溅当场,便需要有人来打破黑色马车与佛辇之间这种非常危险的无形角力。   山涧旁没有任何人能够避开宁缺的铁箭,但有人可以拦住铁箭,不是用飞剑拦,也不是用念珠拦,而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拦。   观海僧用胸膛迎上那枝黝黑的铁箭,脸上的颜色变得比铁箭还要更黑一些,神情黯然说道:“十三师兄……何至于此?”   在长安城时初识这名年轻僧人时,宁缺便很欣赏对方,因为这位僧人拥有真正的佛门澄静气质,却不像别的佛宗大德那般故作高深,又因为观海僧的肤色很是黝黑,看上去就像小时候的桑桑那样。   如果是别的事情,宁缺自然会给观海僧面子,但今天不行。   他用铁箭瞄准着那方佛辇,看都没有看观海一眼,说道:“箭是不长眼睛的。”   观海僧声音微涩说道:“箭无双眼,但场间众人都有眼睛,戒律院首座已然沉默认输,师兄难道还非要射出这一箭?”   宁缺说道:“我的箭可没有射出去。”   观海叹息说道:“那师兄在等什么?”   宁缺说道:“我在等佛辇里那位高僧不再沉默。”   观海问道:“那如果大师一直沉默下去,师兄你又准备怎么办?”   宁缺确实不知道怎么办,于是沉默。   虽然他对那方佛辇产生了极为强烈的警惕,虽然他是夫子的亲传弟子,然而当着这么多修行者的面,也不可能就这样不讲道理地一箭射杀对方。   霸道和骄傲有时候看着很相似,实际上却并不完全相似,用二师兄的话来说,骄傲便是有道理的霸道,而霸道则是没有道理的骄傲。   不管是邪门歪理还是强辞夺理,总之二师兄从来都很有道理,所以他认为自己骄傲却不霸道,他也希望宁缺能成为自己这样的人。   先前佛辇里那位悬空寺高僧,先指责书院行事,又以前辈口吻训斥宁缺,宁缺无论如何羞辱对方,都占着道理,至少可以通过二师兄的事后审核,所以虽然令众人震骇莫名,却不会引发非议。   此时的情况却不同,悬空寺高僧连连受辱,却自隐忍沉默不语,未露嗔怒之象,更没有出手的意思,如果宁缺这时候强横出箭,在世人眼中,书院所展露出来的便不再是骄傲,而是霸道。   观海僧看着宁缺脸色,恳切说道:“师兄若坚持与首座一战,便要先杀了我,师兄莫急着说杀我也是等闲事,就算血洗烂柯对您也是等闲事,然而师兄您今日带着光明之女来瓦山想必自有重要之事,若到了那时可怎么办?”   这不是威胁,是很诚恳的劝说,且不说宁缺根本没能力血洗瓦山,带着黑色马车直驱洞庐,就算他是当年的小师叔有这个能力,难道说在杀死烂柯寺群僧后,还能希望歧山大师替桑桑治病?   宁缺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是始终没有想明白,先前用铁箭瞄准佛辇时,令自己身体忽然寒冷的那道警兆,究竟预示着什么。   佛辇里的悬空寺僧人始终沉默不语,不敢接他这一箭,那么此后即便再战,这位僧人面对宁缺时,禅心也必然会受此影响,这位佛宗高僧确实强大可怕,但按道理而言,今日应该已经不能对宁缺的瓦山一行构成任何障碍。   但警兆依然存在,甚至越来越强烈,所以宁缺非常不安。 第六十五章 夹生熊掌与血肉模糊的首级,桑桑落的棋   涧生秋风微寒,宁缺脸庞微凉,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的精神状态有些问题,因为桑桑的病多日来操劳忧怖,情绪变得有些焦虑甚至有了狂暴的迹象。   在红莲寺秋雨里,他从隆庆颈间撕咬掉那块血肉时,曾经感知过那种狂暴恐怖的心境,知道如果真的被这种情绪所控制,那么必将沉沦深渊难以复起。   一念及此,他深吸一口气,让微凉秋风里的湿润气息滋润微燥的肺叶,浩然气随之蓄养全身,将心境里那道危险的狂暴冲动强行镇压了下去,决定在歧山大师替桑治病之前,暂时还是不要多生事端。   至于那方佛辇在他心中引发的警兆,宁缺心想自己毕竟刚刚晋入知命境界,或许只是连日焦虑引发的错觉,或者说他希望这仅仅只是一次错觉。   他放下手臂,锋利的箭簇不再对着那方佛辇,然后手指控着弓弦缓缓松开,伴着轻微的微结构疏动声,不再像将崩山崖般令人恐惧。   随着这个动作,山涧旁的石坪上同时响起了无数道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和吐气声,先前不知道有多少修行者一直在勉强控制着呼吸,紧张到了极点。   宁缺看着铁箭所向的微湿地面,说道:“只要不拦着我上山拜见歧山大师,其实我对悬空寺或佛宗,都能表现出来足够的尊重,哪怕是假的。”   观海僧闻言苦笑,心想既然好不容易化解了僵局,何必非要说这样一句话,安慰说道:“家师虽说极少见客,但既然出关,哪有不见十三师兄的道理。”   便在此时,石桌棋枰旁的黄衣老僧却厉声说道:“道理便是规矩,观海你虽是歧山师兄的衣钵传人,却也没有资格不守我瓦山的规矩。”   观海僧一时语塞,心想规矩终究是人定的,书院十三先生是何等样身份,马车里的光明之女又是何等样身份,难道还非要他们连破三局?   黄衣老僧看着宁缺声音微寒说道:“书院果然好大的威风,不过一把铁箭,便能令我佛宗大德不战而退,然而我先前便说,轲浩然当年凭腰间一把钢剑便能闯上瓦山,我承认他有能力破除我瓦山规矩的力量,你如果想要破此规矩,便也要展现给我这个老家伙看,我倒要看看,如今的书院入世之人,是不是还和他的前辈那样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   宁缺确认这名烂柯寺隐居老僧与小师叔有旧怨,只是看老僧修为境界,当年小师叔闯瓦山时眼中根本没有这个人,不由摇头苦笑,心想师门长辈们当年太过强势果然不是什么好事情,最终这些旧业都要落在后代子弟身上。   他轻拨弓弦,铮铮清鸣,默然想着自己最终还是要走上小师叔的旧路?   就在宁缺有些为难之时,桑桑有些犹豫,有些不自信的声音,从黑色马车里传了出来:“少爷,要不然让我试试?”   宁缺知道她是担心自己,所以不想自己与佛宗再起冲突,笑了笑,说道:“你又哪里会下什么棋,再说这种事情太耗心神,对你身体不好。”   桑桑的声音穿过车窗,再次响起:“少爷,我会下棋,而且我觉得下棋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没觉得会累坏脑子。”   听着桑桑的这句话,宁缺忽然想起渭城酒铺里赌博时常见的场景,还有离开书院前那两位师兄殷切的嘱托,不由心头微动。   旋即他自嘲一笑,心想自己真是想的太多了。   烂柯寺以棋枰之道闻名于世,这传说中三局棋自然极为困难,先前那名南晋国手冥思苦想半天都没有落子,桑桑即便在棋道上可能有些能耐,又哪里能够破局?   他摇头说道:“秋风透骨,你不要出来。”   如果是往常,桑桑在外人面前定不会与他争执,然而今天不知为何,她显得有些倔强,说道:“我就在车上看,请山山姑娘帮我摆棋子。”   宁缺不知道车厢里先前发生了什么,听着桑桑的称呼,从山主变成书痴再变成山山,不免心生猜忖之意,而桑桑既然这般说,想必已经得到了莫山山的同意,于是他这次真的不知该如何拒绝,说道:“那便试试也好。”   然后他补充说道:“如果觉得累便别下了,我们再来闯过。”   听着这话,观海僧笑容苦涩,烂柯寺住持面露不满之色,却不敢出言指责,石桌棋局旁的黄衣老僧,则是神情漠然地坐回了石凳上。   马蹄微响,钢铁铸成的车轮碾压着石坪,黑色马车幽寂无声离开虎跃涧上那道石桥边,来到大青树下石桌不远处停下。   石桌上刻着横竖数十道直线,便成了天然的棋盘,那些线条深刻入石,却显得格外光滑,应该是时时被弈棋之人摩娑所致。   大青树繁藏的枝叶,遮掩着瓦山上空的秋日阳光,棋盘上落着百余枚棋子,在树风清影中自默然不动,看似散乱,其间却隐着别样意味。   那位白发南晋国手,在石桌一侧已然皱眉苦思很长时间,手里拈着一枚白色棋子,却始终没有落下,看棋盘局势,他竟然还没有走出第一着。   弈棋之道若至深处,自然坐而神游纵横阡陌之间,浑然忘却世间之事,这位南晋棋师苦苦思索如何破解这局残棋,根本不知道先前涧旁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连宁缺和悬空寺高僧的到来都没有怎么注意。   黑色马车既然到了,棋枰旁自然便没有这位南晋棋师的座位,一位南晋官员上前将他请离石凳。这名南晋棋师正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丝曙光,忽然被打扰,顿时勃然大怒,指着那名官员破口大骂,悲痛不甘。   秋风掀帘,身着白裙的莫山山走下马车,来到石桌旁边,对着那位黄衣老僧行了晚辈之礼,然后便坐到了石凳上,说道:“我替桑桑姑娘行棋可不可以?”   黄衣老僧沉默不语,允了此请。   马车窗帘被掀起一角,露出桑桑的小脸,她看着石桌棋枰上那些看似散乱的棋子,眼睛渐渐明亮起来。   黑色马车侧横于大青树下,桑桑所在的车窗面向山涧,所以石坪上的修行者都看不到她,只有黄衣老僧能够看到。   看着桑桑本色微黑,却因虚弱而苍白憔悴的小脸,黄衣老僧大吃一惊,没想到传闻中的光明之女,竟是这样一个寻常普通的小姑娘。   先前黄衣老僧对宁缺几番言语不善,桑桑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好感,目光没有在老僧脸上停留片刻,只是静静看着石桌棋盘。   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桑桑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然后她语带谨慎,小心翼翼低声问道:“这局残棋有什么彩头?”   当桑桑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的时候,宁缺便知道肯定会出问题,因为过往年间,只有看着银子的时候,她的眼睛才会明亮到这种程度。但他依然没有想到桑桑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极为精彩。   书痴也没有想到桑桑会问这局残棋有没有彩头,不由愕然无语。   最愕然的当然还是黄衣老僧,数十年前,他便开始主持瓦山三局棋,见过不少棋力惊人的对弈者,然而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问彩头是什么。   这是凝聚烂柯寺高僧大德智慧的棋局,这是拜见歧山长老所需要接受的庄严考验,结果在这小姑娘眼中,竟和那些破烂赌档里的赌棋没有什么区别!   黄衣老僧惊稍一惊愕,顿时生出无穷愤怒,心想即便这小姑娘是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又岂能如此羞辱烂柯寺,面色如霜根本没有回答桑桑的问题。   桑桑看着宁缺和莫山山脸上的神情,看着黄衣老僧如丧考妣的模样,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的确实有些不妥,不由觉得有些羞愧。   ……   ……   修行者们都回到了大青树下,兴奋地准备旁观这场棋局,他们自然不敢太过靠近石桌棋盘,但都有境界在身,能把棋盘上的画面看的清清楚楚。   虽然从他们的角度,无法看到光明之女的真容,但今天能够亲眼目睹光明之女在人世间的第一次出手,哪怕出手落的是棋子,也依然令他们很是激动。   自然场间不是所有人都对这场棋局感兴趣,至少佛辇里那位悬空寺高僧,不可能在刚被宁缺微辱后,还去看他的小侍女下棋。   佛辇轻动,曲妮玛娣率领着月轮国的苦行僧们,在烂柯寺住持的指引下,经过石桌旁,向着虎跃涧上的石桥而去。   宁缺转身,恰好与花痴陆晨迦的目光相遇。   陆晨迦的眼神很平静,平静的有些异常,就如同荒原草甸间的那些残雪一般,将要死亡却依然寒冷至极。   即便是见惯生死的宁缺,也被她的眼神弄的生出了强烈的寒意。   他不再看她,望向佛辇,说道:“停下。”   佛辇停下。   宁缺问道:“为何我不能过,辇上那位大师却能过?”   他这句话问的自然是棋盘旁那位黄衣老僧。   黄衣老僧皱眉说道:“这些客人都是佛宗同道,为何不能过?”   “佛宗弟子能过,我为什么不能过?晨迦公主幼年信佛,但其后便入了天谕院修道,敬奉昊天,这也算你的佛宗同道?”   宁缺转身望向黄衣老僧,说道:“你先前说规矩是活的,难道就是这个意思?我这一生未曾听过这样无耻的规矩,书院也不接受这个规矩。”   然后他继续说道:“规矩要守那大家一起守,你们烂柯寺里的僧人我不理会,但只要是别寺之人,不管是白塔寺还是悬空寺,在我们没有过桥之前都不能过。”   场间再次死寂一片。   曲妮玛娣怨毒望向宁缺,宁缺就像是没有看到一般,只是看着那方佛辇。   虽然他不再试图冒险杀死那名悬空寺高僧,但依然警惕,与其让对方先行上山,还不如让对方停留在自己的视野里,好作应对。   帷布里那道僧影挥了挥手,佛辇降了下来。   宁缺微微皱眉。   就在这时,石桌棋枰旁忽然响起那位南晋棋师震惊的喊声。   这声喊里蕴藏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吃惊,愤怒,然后是痛惜。   就像是夫子当年在燕北山野里看到某个乡下厨子居然只用了三个时辰便敢把熊掌端出来给客人吃,又像是宁缺当年在梳碧湖畔看到同伴居然用了三刀才把一个马贼的脑袋砍下来,而且砍的血肉模糊根本没办法计军功换银子。   “怎么能落在这里!你这个小姑娘到底会不会下棋!” 第六十六章 棋枰之上有意思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这个传说与石头无关,相传数千年前,西陵神殿年号大治初年,瓦山还不叫瓦山,被叫做馒头山的时候,有个叫王质的樵夫因为砍柴误入深山,看到有几名老僧在下棋,好奇上前观看,发现棋盘之上厮杀极为惨烈,竟是入神忘了离开。   一名老僧看他痴醉模样,递给他一个馒头,说来奇怪,王质吃掉那个馒头之后,便再也没有饥饿的感觉,坐在棋盘边从晨时一直看到暮时。   暮色渐笼深山,树下的那盘棋却还没有下完,那名先前赠他食物的老僧抬起头来,看着王质说道:“如果再不走,你就没有办法离开了。”   王质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准备离开,然而当他拾起自己砍柴用的斧头时,却震惊地发现斧头的木柄竟然已经腐烂成了灰尘,而当他走出群山,回到家乡时,竟然发现当年的同龄人竟然都已经死去。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在树下观棋一日,人间已经百年。   这个传说流传甚广,后来馒头山变成了瓦山,而山中那间古寺,也因为这个传说被世人称为烂柯寺,竟渐渐变成了正式的寺名。   因为这个传说,瓦山附近棋风极盛,无论士绅还是农夫,都自幼习棋,宁缺在山前小镇上看到的那些黑白旗帜,便与这种风气息息相关。   而烂柯寺更是因此而得名,寺中僧人自然精于此道,今日大青树下石桌棋盘上的残局,便是烂柯寺用以挑选有缘之人的手段,不用想便也知道极为艰深。   所以宁缺并没有想过,桑桑能够解开这局残棋,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桑桑似乎落的第一颗棋子便出了大错,惹来那位南晋棋师无比恼火的喊叫。   南晋棋师的喊声很大,态度非常糟糕,正在观棋的修行者们自然怒目相向,心想此人居然敢对光明之女如此不敬,真应该送进幽阁里关上百年。   修行者的目光,根本无法影响到这位南晋棋师,他强行挣脱同伴的手臂,冲到石桌前,带着无尽痛惜和愤怒大声嚷道:“这局残棋虽然可破,但便是我也思考了半个时辰才找到思路,你这个女娃娃竟是想都不想便胡乱落子,真是瞎搞一气,你到底会不会下棋?如果不会下,你这是在干嘛?”   石桌旁的莫山山抬起头来,望向这人,因为她的眼神不怎么好,所以情思显得有些惘然,说道:“我确实不擅长棋道,怎么了?”   南晋棋师这才醒过神来,转身望向那辆黑色马车,左手指着石桌棋盘上新落下的那枚白色棋子,恼火说道:“你们唐人都是些直鲁之辈,哪里懂方寸间辗转腾挪的艺术!你这丫头连棋势都不懂,乱放什么子!这一放不就死了!”   看着此人对着黑色马车呼喝不停,围在青树下观棋的修行者们连愤怒都懒得再愤怒,确认此人就是个不怕死的白痴——既然是光明之子下的棋,那么即便是错的,也必然是错的大有深意,哪里是你这个普通人能够领悟?   南晋棋师这一生痴于棋道,出棋房便入宫廷,即便和南晋皇帝陛下对弈,也不知道让棋是什么个意思,真可谓是爱棋如痴,哪里知道黑色马车里那个小姑娘在修行界里的地位,正所谓无知者无畏,依然愤怒地教训着对方。   宁缺摇头示意剑阁弟子不用紧张,反正他也没有想着桑桑真的能解开这局残棋,只是警告那名南晋棋师说道:“声音小些,不要说脏话。”   南晋棋师怔了怔,认出他是昨天清晨在烂柯寺里见过的那名年轻人,声音不自然地小了些,恼火说道:“行棋乃是雅事,我怎么会说脏话。”   且不说棋盘这面的纷扰。   黄衣老僧坐在棋盘对面,神情平静冷漠。   他此生精研棋道,尤其是树下这盘残局,更是不知道想了多少年,落子复盘不下千次,此时看着那枚新落在棋盘上的白色棋子,如南晋棋师一样,确认白棋因为这一着而陷入了无法挽回的死路。   这盘残局名为乱柯,取的是乱柴堆之意——在没有外力的时候,乱柴堆看似稳定,实际上却时时处于崩塌的边缘,想破此残局,便等若是要在保证不倒的情况下,把柴堆里干柴的顺序重新组合,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先前桑桑在车窗中低声说了方位,书痴依言落子,那枚白色棋子于繁复棋局中直取下方中空,就如同蛮不讲理地伸手在柴堆最下面抽出了最粗的一根干柴,看似强硬,实际上却是彻底破坏了柴堆勉强稳定的平衡状态。   柴堆已经倒塌在地面上。   黄衣老僧说道:“此局已终。”   大青树下观棋的修行者们,既然今日拜山想见歧山大师,自然对棋道颇为自信,或是带着精于此道的同伴,此时听到这话,认真审看棋盘局势,不由愕然发现,那名南晋棋师说的是对的,白棋已然无法重获生机。   想着光明之女的第一次出手,竟然便如此草草结束,人们望向黑色马车的目光便变得有些复杂,却依然不敢流露出丝毫质疑或不敬。   山涧畔一片安静,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然而就在这时,黑色马车里再次传出桑桑的声音。   “这棋……还真有些意思。”   ……   ……   窗帘微拂,桑桑低声说了两个数字。   就像每次宁缺射箭之前,她说出两个数字一般,似乎想都不需要想。   坐在棋盘前的莫山山微微一怔,自棋瓮里取出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某处。   黄衣老僧微微蹙眉,没有想到在白棋已然必败的局面上,黑色马车里那位光明之女,似乎还想坚持,在他看来这实在不符棋枰雅风。   那名南晋棋师却不知发现了什么,凑到棋盘上,距离极近盯那颗看似寻常无奇的白色棋子,似乎看到了什么很奇怪的事情。   他神情微异说道:“噫,好像有些意思。”   黄衣老僧也发现了那枚白色棋子所处位置的古怪,不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冷漠的神情渐渐变得温暖起来,微笑说道:“有些意思。”   ……   ……   桑桑是很聪慧的小姑娘。用宁缺的话来说,她只不过是懒得想事情,习惯于依赖宁缺,所以才会显得有些木讷,便是砍柴的时候也总是呆呆的,既然生就懒得思考的性情,那她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下棋这件事情有意思的呢?   这便要从两年前说起。那时候宁缺远在荒原,陈皮皮受他的嘱咐,时常去临四十七巷老笔斋照看桑桑。陈皮皮曾经听宁缺说过桑桑才是真正的天才,这让他哪里肯服气,于是便开始了无人知晓的数次比拼。   最开始的时候,陈皮皮和桑桑比的是记忆力,惨败,然后与桑桑对弈,却因为老人卫光明回老笔斋而戛然而止,颜瑟大师再至。   其后便是那场令人唏嘘感慨的故事发生。   但桑桑第一次正式下棋便是那次,便是棋盘上的规则,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学的,当她学会之后,陈皮皮便再没有赢过她。   桑桑和陈皮皮下棋是有赌注的。   每赢一盘棋,桑桑便会得些好处。   所以她开始觉得下棋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她会小心翼翼地问黄衣老僧这盘棋有什么彩头。   所谓习惯成自然。   其后桑桑在书院后山替宁缺做饭,给夫子和那群师兄师姐们做饭的那段时光里,偶尔她会遇着痴于棋的五师兄和八师兄,被拖着下了几十盘棋。   这次来烂柯寺的旅途上,病困之时,她也会拿这两位师兄赠送的棋谱消磨时光。   书院五师兄曾经说过,桑桑在棋道上的天赋远胜宁缺,而那个天赋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她如今的真实棋力如何,她自己都不知道。   但她越来越觉得下棋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哪怕没有赌注会显得稍有遗憾,可还是很有意思。   ……   ……   大青树下。   南晋棋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虽然有些意思,但此路依然不通。”   残局名为烂柯。   桑桑落下的第二子,与先前第一子隐隐相应,便不再是从乱柴堆里抽出了最粗的那根硬柴,而是更加强横地用那根硬柴把压在上面的所有柴木挑散。   这不是釜底抽薪,胜似釜底抽薪。   完全把棋势打乱,然后另觅道路,这等全面破坏之后重建的手段,隐合道门盈亏之理,又带着死中求生的勇气,似乎真的是可行的方法。   然而这局棋棋里,黑棋棋势大优,强大到可以直接碾压,白棋棋势此时再乱,如何能够抵挡得住对手的攻击?更关键的是,就算白棋能够在黑棋的攻击下苦苦支撑,但如何能够重筑自己的棋势?   黄衣老僧没有说什么,他虽然也觉得这枚白棋有些意思,但在看明白的第一时间,他便确认,白棋依然没有办法从死路里走出来。   白棋散落满盘,便如乱柴散于地面,绝对地纷乱无序,想要重新组合成有序的模样,需要极为海量的计算。那种计算量,根本不是人类能够完成的事情,就算是西陵神殿以算术之学著称的天谕大神官,也无法做到。   这与聪慧无关,与棋道天赋无关,而是这个世界本身的规则。   那个规则便是人力有时穷。   再如何聪明天才的人,脑海里能够容纳的内容依然有限。   数十年前,黄衣老僧便试过这种方法,他日夜不眠不休,苦苦思索了整整三个月,却依然无法完成计算,甚至连成功的曙光都没有看到一丝。   那时他才明白这种解法,看似有道理,实际上却是根本没有道理。   因为这不是人类能够完成的解法。   除非那个下棋之人可以无视这个世界的规则。   ……   ……   大青树下安静无比,只能听到棋子轻轻落在石桌棋盘上的清脆声音。   黑色马车里,桑桑轻声说一句,便有一枚白色棋子落下。   棋盘上已经多出七八枚白子。   黄衣老僧与当年的记忆印证,有些吃惊地发现,马车里的那位小姑娘的解法与自己苦思数月后算出的最开始数步解法极为相近。   虽然有两枚棋子的位置有些差错,但确实是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不过遗憾的是,这条看似正确的道路依然前路不通。   想到这小姑娘思考的时间极短,便能如此,黄衣老僧不由缓缓点头,脸上的神情愈发温和,心想不愧是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果然聪慧到了极点。   烂柯寺挑选有资格面见歧山大师的待选之人,并不需要对方一定要连破三道棋局,因为山道三局确实极为繁难,即便是世间国手一流人物,也未见得能做到,更何况是那些不精于棋道的修行者。   山道三局,是考验修行者在破残局以及对弈里能展现出来怎样的智慧及勇气,以及别的珍贵的品质,只要出色依然可以通过。   黄衣老僧知道白棋依然走在死路上,但马车里那小姑娘在解局时所展现出来的勇气,尤其是那非凡心算能力代表的智慧,已经足够优秀,甚至可以说是天才。   桑桑既然是西陵神殿身份尊贵的大人物,老僧自然不会让她继续在错路的道路上走到黑暗无望时,让光明之女输的太惨,未免对道门太过轻慢不敬。   黄衣老僧站起身来,望向黑色马车神情温和说道:“果然不愧是光明之女,聪慧无双,虽然这解法依然不通,但山道三局里的这一局,您可以过了。”   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十三先生你刚才错了一点,其实我烂柯寺的规矩也不见得是死的,而有些规矩我想应该得到人们的尊重。”   宁缺虽然不见得同意老僧的说法,但既然对方已经同意自己过涧,还对桑桑赞美有加,所以他比较满意,对老僧微微点头致意。   一直在棋盘畔观战的南晋棋师抚须赞道:“大师所言有理,虽说这小姑娘的解法未曾真的悟透棋道玄妙,但计算之强实在是令我都有些汗颜。”   修行者们见有此结果,都很满意,连连点头赞叹,也不知他们是不是真从棋盘上的局势,看出了光明之女的聪慧之处。   有人满意,自然有人不满意。   曲妮玛娣姑姑便很不满意,有些失望地冷哼了一声。   场间还有一个人不满意。   黑色马车里传出桑桑有些不解的声音。   “我要赢了,为什么就不下了呢?” 第六十七章 天算   观棋的修行者们不由哗然,好生不解。   此时便是他们也已经看出,按照白棋现在的解法,根本没有任何赢的可能。黄衣老僧决定中止棋局,让黑色马车过涧上山,已是极善意的举措,为何桑桑却似乎没有接受的意思,难道说这位光明之女真以为自己能够解开这局残棋?   黄衣老僧更是愕然,看着黑色马车皱起了眉头,他赞赏桑桑的勇气与智慧,并不代表认为她能够破解这局残棋,然而他没有想到,桑桑竟似不想接受他的善意,在他看来即便你是西陵神殿尊贵的光明之女,也是极为无礼的举动。   老僧乃是烂柯寺隐居长老,既然觉得对方无礼,自然难免有些恼怒,面色微冷在石桌棋盘边坐下,自瓮中拈出一枚黑色棋子落在棋盘上。   南晋棋师也没有想到桑桑竟然不接受烂柯寺方面停止破局的提议,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息说道:“莫非你这小姑娘还真以为自己能赢?”   桑桑掀起马车青帘一角,望向棋盘上那枚新落的黑色棋子,发现黑棋在青树漏下的天光里显得很漂亮,微笑着说了个方位。   莫山山依言拈起一枚白色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便贴在了那枚黑色棋子的旁边,白棋反耀的秋光愈亮,竟似要将那枚黑子融化一般。   黄衣老僧此时心情有些微恼。   然而当他看到这枚白棋落下的位置,却是无来由地觉得神情微凛,他忽然发现,白棋的走势,与自己当年苦苦研修的走势已然截然不同,棋盘上那数颗白棋组成的散漫锋矢,竟似要去往另一个世界那般。   这枚白棋令他始料不及,所以他沉默了一段时间,才做了自己的应对。   而就在他的苍老手指刚刚离开黑棋表面时,桑桑轻微的声音便再次响起,似乎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又有一枚白色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黄衣老僧银白色的长眉在秋风里缓缓飘起。   他看着棋盘上东一块西一块、互相纠缠冲突、显得非常斑驳的黑白棋子,忽然间生出一股极为强烈的警惕意味。   南晋棋师再次惊噫一声,站在棋盘边俯首去看,看的非常仔细。   桑桑的声音不断从黑色马车里传出来。   白色棋子不断从棋瓮里被莫山山取出,然而平静地落在石质的棋盘上。   黄衣老僧的眉毛飘起的频率越来越密,苍老的面容上,谨慎深思与惊讶的神情不停变换,似乎看到某种不可能的可能正在出现。   南晋棋师惊噫的频率也越来越密集,身子俯的离桌面越来越低,眼睛瞪的越来越大,似乎看到白色棋子,不可思议地活过来了般。   桑桑的声音继续在青树下响起。   石桌棋盘上又落了四五枚棋子。   黄衣老僧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微微颤抖的僧衣表露了他此时内心真实情绪紧张到了何种程度,更有几颗黄豆般的汗珠出现在额头上。   “乱柯居然真有成堆之像,这……如何可能?难道世间真有人能算出来?”   黄衣老僧看着面前的残局,声音极为干涩地自言自语道,他的身体似乎也变得僵硬起来,伸手进棋瓮摸了好长时间才摸出了一枚黑棋。   “怎么可能有人能算得出来?这白棋每一步都走在独木桥上,稍微算错一步,便是堕落深渊的悲惨结局,而且每落一子便等若在桥上多走一步,凶险便增一分,计算的难度便增一分。我这一生在棋盘上杀伐无数,才明白棋道至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小姑娘算力再如何惊人,难道还真能逆天不成?”   南晋棋师瞪圆双眼盯着棋盘,挥着右手沙哑难听说道,不知道是在帮助黄衣老僧稳定心神,还是想释放自己心头的震惊与焦虑。   他在棋瓮里摸出几颗光滑的棋子,放在微微颤抖的右手里不停摩娑把玩,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微颤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乱柯残局高深莫测,观棋的修行者们,直到此时才看出棋局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那些依然看不懂的人,看着黄衣老僧额上的汗珠和那名南晋棋师痴痴癫癫的模样,也隐约猜到白棋的局面已经大为改观。   桑桑的声音还在不停响起,此时稍微显得有些疲惫,却依然清稚准确,更令人震惊的是中间没有任何停顿,似乎她根本不需要思考一般。   黄衣老僧应子的速度却是越来越慢,每次都要谨慎思考很长时间,才小心翼翼地落下黑棋,身上的黄色僧衣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湿透。   石桌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黑白两色在山色秋光里沉默厮杀吞噬,就如同黑夜与白昼在清晨和黄昏时的交融分离。   场间一片安静。只能听到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轻鸣,秋风拂动青树的簌簌轻响,秋水在山涧深处流过的哗哗轻奏。   时间流逝,晨光已经离开瓦山,秋日将临中天,这局残棋也进行到了尾声。   黄衣老僧的右手在秋风中微微颤抖,手指间拈着一枚黑色棋子,他看着面前棋子密布的石桌,竟是怎样也落不下去,因为他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南晋棋师的眼睛瞪了很长时间,干涩无比,布满了血丝,右手里握着的棋子不知何时被他硬生生磨成了锋利的碎砾,划破了掌心,鲜血顺着他紧握成拳的右手滴下,落在地面一片青色树叶上,他却浑然不知。   他忽然醒过神来,抬头望向那辆已经不再响起行棋声的黑色马车,脸上满是敬畏惊怖的神情,颤声喊道:“这就是天算?这就是天算!”   ……   ……   黄衣老僧极为艰难地缓缓站起身来,然后转身面向黑色马车行了一礼。   观棋的人们在这一刻,终于确认桑桑赢了,不由发出一阵惊呼,真正懂棋的修行者,看着棋盘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棋子,更是震惊无语,生出无限赞美。   人们望向那辆黑色马车,眼中流露出敬畏的神情。   先前向黑色马车跪拜时,人们的神情也显得非常敬畏,但那时人们敬畏的是桑桑光明之女的身份以及西陵神殿号令世间的强大权威,而此时他们敬畏的却是光明之女在这场破局中所展现出来的最纯粹的智慧。   既然修道,众人当然明白这种纯粹的智慧代表着什么。   过去两年间,修行界都隐约知道前任光明神座的继任者在长安,但因为西陵神殿有意无意的遮掩,他们并不清楚那位光明之女是什么样的人。   后来知晓那位光明之女是唐国大臣的女儿,书院十三先生的侍女,修行界不免有些怀疑她究竟有怎样的潜质或能力,能够被西陵神殿如此看重,能够被前任光明大神官挑选为继任者,直到今天他们终于明白一切事情都是有道理的。   ……   ……   桑桑真的破解了这道残局。即便是宁缺,一时半会也难以相信,当然他很喜悦,尤其是回思先前瓦山寂静无声,只有桑桑清稚的声音回荡在石桌畔时的画面,他的心中竟出现了吾家有女始长成的幸福与感伤。   而就在黄衣老僧行礼认输之时,他忽然注意到,桥下佛辇帷布里那名悬空寺高僧的身影微微前倾,似乎极为关注桑桑,心中不由警意再生。   他把目光从佛辇处收回,问道:“我们可以上山了吧?”   观海僧一直在旁,亲眼目睹了桑桑破乱柯残局的全过程,真诚赞美赞道:“果然是传说中的光明之女,人算竟胜似天算,师兄请。”   看着桑桑如此风光,大黑马骄傲心想这个女主人虽然生的寻常,手段倒也不差,不由快活地打了个响鼻,涧旁那些正在低首吃草的骏马们,听到它的声音,却下意识里恐惧起来,蹄步大乱向草坡上方逃散。   黑色马车缓缓驶上石桥,过了虎跃涧而去。   看着渐渐消失在瓦山深处的黑色马车,修行者们神情敬畏。   那名南晋棋师不知想到了什么,提步奔上石桥,向着黑色马车的方向追了过去。   未破残局,却过了石桥,黄衣老僧本应该拦住这名有些痴癫的南晋棋师,然而他似乎忘了这件事情,只是看着石桌上的棋局沉默不语。   这局名为乱柯的残棋,他已经看了几十年,自信已经通晓局中所有变化,然而此时,他却忽然发现,这棋局有些看不懂了。   如果今日主持残局的不是他,而是别人,黑棋在桑桑令人敬畏的天算之前,必然早已溃败,然而也正是因为他比世间任何人都懂这局残棋,在桑桑天算之前苦苦支撑了更长的时间,心神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损害。   秋风微作。   黄衣老僧的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唇角溢出一道鲜血。   “乱柯一局考究的是别出机杼,曲径通幽,然而布下这残局的前贤,哪里会想到,这有人能够单凭计算便能将幽幽曲径生生变成阳关大通?”   他用僧袖擦去血水,看着棋盘上那些黑白棋子,声音微涩说道:“世间竟有天算之人,那这局残棋便没有任何意义,便让它留在这里吧。”   话音落处,黄衣老僧挥动僧袖自棋盘上拂过,拂落一片树叶。   程子清皱眉问道:“大师,如果保留这局残棋,接下来如何处理?”   “残局不残,还谈什么过关?要过涧者请自便。”   黄衣老僧说道,然后飘然而去。   听闻不用破乱柯残局便能过这一关,大青树下的修行者大喜过望,纷纷向石桥上走去,有名嗜棋的宋国道人,落在后面,他走到石桌旁看着棋局,下意识里伸手想要拣起上面的一颗白色棋子,却发现没有拣起来,不由大惊。   原来黄衣老僧临去前那一拂,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把那些黑白棋子尽数压嵌进了石质的棋盘中,自今日起,乱柯残局便永远地留在了瓦山虎跃涧旁的青树下,经风霜雨雪,也不会再乱。而传说中的瓦山三局,永远少了一局。 第六十八章 不起眼的叶子有很多种颜色   一辆黑色马车在瓦山深处缓缓行驶。   青石铺成的山道很平缓,但青石间的道泥被多年风雨冲洗而走,渐渐形成了约数指宽的石缝,马车虽然轻若羽毛,精钢铸成的车轮从这些石缝上碾压而过,难免还是会有些颠簸,车厢里的人自然很难入睡。   桑桑斜倚在车窗旁的棉褥上,睫毛轻轻覆着,明明病中虚弱,微白的脸颊上却有着两抹红晕,鼻尖上有颗小汗珠,似乎残存着些兴奋。   莫山山坐在对面的软塌上,静静地看着她,疏而长的睫毛微微眨动,眼睛明亮,显得有些好奇,而且还隐隐带着佩服的意味。   桑桑被她盯的有些紧张,轻声说道:“能不能不要这么看着我。”   莫山山醒过神来,平静说道:“先前棋局终了,在虎跃涧旁,不知有多少人想要看看你,他们的目光可比我要炽热的多,只不过这辆马车厢壁太厚,不然只怕会被那些目光烧出洞来,而且你以后总要习惯这种眼光。”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她好奇问道:“刚才真有很多人这么……看我?”   莫山山点点头。   “很少有人用这种眼光看我,嗯,是从来没有过。”   桑桑低声说道,然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向车窗外望去,秋风拂起青帘,让瓦山的风景进入车内,带来几分清旷和无措。   “打小我就长的不好看,宁缺说拣到我后头两年,不管是喝肉汤还是米汤,我总是长不大,被他抱在怀里就像个小老鼠一样。”   她看着车窗外的山景,怔怔说道:“后来虽然被他养活了,但还是没办法养得好看起来,瘦瘦小小黑黑的,就连头发都不好,软蔫蔫的又泛黄,看着就像地里没来及地摘的秋白菜,就算是过年穿新衣裳,看着也没什么精神。”   “宁缺曾经嘲笑过我,不管是往菜地里扔还是往煤窑里扔,保管没有人能够发现我,他说的确实没有错,我一直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小侍女。”   桑桑说道:“小时候我一个人拖着十七斤的羊腿,从渭城肉铺走回家里,都没有人想着来帮我一把,不是渭城里的人不热心,而是他们真的没有看到我,到了长安城也一样,在老笔斋住了两年,我几乎每天清晨都要去买,但临四十七巷巷口那个卖酸辣面片汤的大叔,有时候还是会忘了我是谁。”   她转过身来,看着莫山山笑了笑,笑容很真实,两颗白净的门牙仿佛把幽暗的车厢都要照亮一般,说道:“宁缺比我生的好看,嘴也比我甜,所以很容易讨人喜欢,无论渭城的马将军,还是简姨、夫子都是这样。”   然后她继续说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人们都只会看他,不过这样其实也挺好,我习惯了站在他身后,反正我也不喜欢被别人盯着看。”   莫山山看着平静自然述说这些陈年往事的小姑娘,发现自己却无法平静下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不语。   她想起当年离开长安城时,曾经在临四十七巷巷口的马车里,远远望向老笔斋,当时宁缺和桑桑对桌吃饭,很少交谈,然而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是一道眼光里,都藏着这对主仆二人浑然天成般的融洽。   莫山山情绪复杂地想着,哪怕你是世间最不起眼的小侍女,就算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你,但你和宁缺的眼中只有彼此,那么至少有他会一直看着你。   “至少在宁缺眼里,桑桑你是漂亮的。”   她说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够真的漂亮,所以到长安城后,哪怕还没有挣到什么钱,我便开始去陈锦记买脂粉。”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头望向窗外。   此时的瓦山有无数种颜色,在低处因为被温湿海风吹拂的缘故,哪怕已入深秋,树木依然青翠繁茂,而越往上走温度越低,树叶的颜色也随之发生着变化,黄似嫩菊红如胭脂,层层相叠,看上去美不胜收。   “小时候在岷山的时候,我就很喜欢看秋天的树,就像现在窗外的这些树一样,我觉得很漂亮,但宁缺不喜欢,他总说树叶黄的时候,便是秋天到了,山里的野兽不是冬眠便会死去,捕猎便会越来越难,他还说,哪怕这些黄黄红红的树叶再漂亮,也只能漂亮很短一阵,便会被会吹落,变成没用的泥巴。”   说完这句话,桑桑看着车窗外的山景,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小脸被山风吹的有些凉痛,眉儿微蹙变得坚毅起来,才下定决心说道:“你喜欢少爷吧?”   刚才她一直说的是宁缺,这时候变成了少爷。   “嗯?”   莫山山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知道宁缺和桑桑已经订亲,忽然听着桑桑问出这句话,不免心情大乱,下意识里低下头去,看着白色棉裙没有盖住的鞋尖。   鞋是普通的鞋,看的时间再长也不可能看出花来。   发丝在她的眼前微颤,她的眼神有些散漫无神,薄而红的双唇抿的越来越紧,她有些莫名的紧张,然而她是淑静却真诚的书痴,尤其不想在桑桑面前隐瞒什么,隐瞒本身也没有意义,于是她轻轻嗯了一声。   桑桑听到了身后的声音。   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秋山笑了笑,又露出了两颗洁白的门牙。   过去这些年里,桑桑觉得自己生的不好看,牙齿虽说整齐,但两颗门牙实在是有些显眼,所以不愿意像别的唐国女孩儿那般爽朗大笑。   就算笑,她往往只是低头微羞着笑,或是像骗了陈皮皮银票时那般憨憨地笑,又或是小脚被宁缺暖的舒服后傻傻的笑。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她经常展颜而笑,两颗洁白的门牙,让她就像小兔子一般可爱。   她看着道畔一株满是红叶,如同燃烧的树,说道:“但现在不行了。”   莫山山静静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片刻后微笑说道:“嗯。”   黑色马车行驶在瓦山山道间,一片红叶从枝头飘落,落在车顶,然后被震到道畔的草地里,没有被碾压成泥,但最终依然会化成泥。   秋风拂面,桑桑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   想着先前那片红叶,她认真说道:“等我死之后吧。” 第六十九章 桑桑说   车厢里的谈话,莫山山一直在轻轻嗯,听着桑桑最后这句话,想也未想,便又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发现不对,于是再嗯一声,尾音轻轻扬起,表示疑惑以及惊愕,还有些仅仅凭音调起伏很难准确传达的复杂情绪。   如果这场谈话,发生在世间别的女子之间,大概会被认为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刻薄晦涩的讽刺感,但莫山山很了解桑桑,所以她明白桑桑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而是认真地在讲述事实。   她从宁缺那里知道,桑桑重病难愈,来烂柯寺的原因便是为了治病。虽说歧山大师可能有方法,然而连夫子都治不好桑桑的病,即便有希望那又是多么的渺茫,想着桑桑最后说的这两句句话,她竟有些心酸。   时已近午,黑色马车在山腰一间禅院旁停下,暂时休息片刻,观海僧从后方赶了上来,安排僧人准备午饭,把宁缺等人迎进一间幽静的小院。   桑桑在棋局上耗了些心神,加上身体还是虚弱,吃了几口素菜之后,便有些倦乏,宁缺把她抱进内室,摊开床上干净的被褥,盖在她身上,然后仔细掖了掖被角,确认没有一丝秋风能偷偷钻进去,才放心下来。   “我都说要你别去理那盘残棋,你偏不听。”   宁缺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有些不安说道。   桑桑低声说道:“可是真觉得下棋有意思,听说先前我赢了之后,很多人都很佩我,你难道不高兴吗?”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确实很高兴,而且很骄傲。”   桑桑满足地笑了笑。   宁缺伸手遮住她眼睛,让她睡觉。   桑桑不肯闭上眼睛,睫毛眨着,让宁缺的手心有些痒。   “宁缺。”   桑桑的声音从他的手指间透了出来。   宁缺神情微异,说道:“在哩。”   桑桑说道:“你是我的。”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我是你的,你的就是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是好人吧?”   “光明之女都不是好人,谁是好人?”   “我真的是光明之女吗?我那么小就杀过人了。”   “你什么时候杀过人了?”   “爷爷不就是我杀的?”   “你就只浇了一桶开水,那刀是我砍的。”   “那我也算你的帮凶。”   “你这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宁缺有些恼火说道:“从小到大,我拼了命地不让你手上沾血,结果现在倒好,你非要拼命证明自己早就沾着血,很骄傲吗?”   桑桑转身背对他说道:“不骄傲,我只是觉得自己真不是很多人想像的那种好人。”   先前一路上山,桑桑和山山和马车里说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宁缺全部听到了,所以他猜到桑桑这时候想说些什么,他还是不想听。   然而还是如从前一样,他不想做的事情,只要桑桑想做,那便一定会做,就如现在他很不想听,但桑桑还是自顾自地说着。   “买雁鸣湖宅子把家里的银子都用光了,还欠着齐四爷七百多两银子,赌坊那边的分红如果入冬后能提些,那明年可以提前还清,不过我总觉得欠人银子不好,所以在想老笔斋是不是可以租出去。”   “皇帝老爷子和皇后送过来的那些都集了册的,册子我放在西厢房冬衣箱的最下面,公主殿下送了一百六十株大树,我打听过,西山那边富人多,很喜欢这些树,如果要卖的话,一颗怎么也得卖五百两银子往上。”   “吴婶上次借了十四两银子还没还,我还知道吴老板上次找你借了一笔嫖资,具体多少钱,你才知道,另外油盐酱醋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就不管了,免得你又说我抠门,但你要记得,老笔斋天井柴堆后面的墙砖里,我在那儿藏了一块金砖……”   桑桑看着墙壁,不敢转身,微羞说道:“小时候担心大了之后你不肯娶我,新娶的嫂子又不肯留我在家里,所以我一直……在偷偷存私房钱,想着真要出嫁手里有些嫁妆也不用慌,到长安之后还一直在存。”   宁缺闻言一怔,心想我们两人这辈子活的够仔细了,你居然还能存下来私房钱,不由大感佩服,笑着说道:“我看陛下真应该请你去当户部尚书。”   桑桑没有理会他的打趣,认真说道:“我存的私房钱,现在一共有两千一百多两,都放在简姨那里。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卖字,当年进长安城的时候,还是我逼的,如果今后实在差钱,就拿我的私房钱去用。”   这些话听着真像当家主母临去前的遗言,宁缺又好气又好笑,但他真心不在乎吉利这种事情,问道:“那块金砖呢?”   桑桑转过身来,看着他认真说道:“那块金砖是我留给爸妈的。”   宁缺回想了一下她的交待,问道:“除了银子你就没别的东西留给我?”   “鞋袜已经做了好些年的份量,反正我女红不好,你将就着穿。”   桑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低声说道:“老笔斋床下有个小黑匣,不要忘了。”   宁缺去年才知道桑桑有个小黑匣。   那个小黑匣里面放着一些曾经被自己基于某些原因决意扔掉,但其实对自己很珍贵的东西,比如小黑子死后那个雨夜他曾经摹的丧乱帖。   他点点头,说道:“我知道。”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你不知道,书痴姑娘寄给你的信,你看过便扔,然后都被我收了起来,现在已经有十几封。”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信这种东西,看过一遍就行了,谁还会总拿出来看。”   桑桑忽然笑了笑,说道:“我原先想的是,等我们都老了,躺在老笔斋的竹椅上晒太阳等死的时候,我才会把小黑匣拿出来,让你再看一遍那些信,我想那样会让你很高兴,可惜现在看起来,我可能没办法和你一起老了。”   “也不知从哪里学的这些酸话。”   宁缺把手伸进被褥,握着她微凉的小手,笑着说道:“那是痴呆文妇幻想中的场景,你年纪还这么小,可不该酸臭成这样。”   “好些天没洗澡了,可不得又酸又臭?”   桑桑说道:“少爷,我可能真的要死了,没办法等到老的时候再告诉你这些,所以我这时候急着和你说,你可不要嫌我烦。”   宁缺笑了笑,问道:“不烦,我只是关心你的遗言交待完没有?”   桑桑高兴地嗯了一声,说道:“差不多完了。”   宁缺说道:“看你还有精神下棋说废话,哪里像是要死的模样,再说今天便能看见歧山大师,夫子都说他能治,那他一定能治,说哪门子遗言?”   桑桑睁大眼睛,坚持说道:“可万一呢?到时候我来不及说怎么办?”   宁缺说道:“好好好,想说就说,以后每年你都说一遍。”   桑桑被他逗的笑了起来,然后开始咳嗽,瘦弱的身子轻轻颤抖着,眉头紧蹙,脸色苍白,显得很是痛苦。   宁缺左手食指微弹,一片薄薄的符纸飘到禅室空中,悄无声息开始燃烧,化作温暖的火团,悬浮不动,就如一轮小小的太阳。   然后他把桑桑抱进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桑桑痛苦地咳着,隔了好一阵才有所舒缓。   她闭着眼睛,声音虚弱说道:“我不是好人,生的又不好看,除了做家务,什么都不会,结果却嫁给了你,很多人都会觉得你吃了亏。”   宁缺说道:“这么听起来好像确实有些吃亏。”   桑桑展颜一笑,说道:“亏就亏点吧,谁让你当年拣到了我。”   宁缺也笑了起来,说道:“这都怪我当时耳朵太尖。”   桑桑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认真说道:“宁缺,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所以我闭上眼睛的时候,也要看着你去死。”   宁缺确认了一遍:“是看着我,然后去死,还是看着我去死?前面这种说法,还挺伤感,后面这种说法就太狠了,你这硬是要我比你先死啊?”   桑桑笑出声来,说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等我死了,你再娶她,或者再娶别的任何人都随你。”   宁缺摇头说道:“如果你死了,我还真不想活了。”   桑桑说道:“先前还说我酸,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这可是女人才能说的话。”   宁缺说道:“我就是女人。”   桑桑笑着说道:“那我做男人。”   ……   ……   桑桑睡着了。   宁缺走出禅房,站在院中对着墙外那株秋树,发呆了很长时间。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当年的事情和现在的事情,然后他想起了那局残棋。   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桑桑拥有令人难以想你的计算能力,说是天算也不夸张,自幼在岷山打猎,在渭城砍柴,桑桑的这种能力,给予了他很多帮助,只不过除了这种生死间的战斗,他似乎选择性地遗忘桑桑身上所有的天赋。   因为他习惯了站在桑桑的身前,替她遮风挡雨。只是这一次,他还能替她遮挡住冥冥中的暴风雨吗?   ……   ……   (标题走的是苏三说的调调儿,写这种情节真是自找苦吃,就像昨儿第二章一样,这耗的神耗大发了,但我喜欢这样自找苦吃,自虐也是一种快感。) 第七十章 弹疼红叶,掐断黄花   十余年风风雨雨葬落日,宁缺未曾彷徨过,因为早已成了习惯,习惯成自然后,便是最强大的力量,然而他没有想到,此行烂柯寺入瓦山,有些习惯却被打破了。   在虎跃涧旁,桑桑说要自己试着破解残局,这让他很是吃惊。因为他知道她虽然有时候有些小虚荣,但从来不会争强好胜,更重要的是,按照往日习惯,在这种局面下,她应该静静站在自己身边,等着他去解决问题。   他想了很多理由,比如车厢里另外那位姑娘……然而先前在禅室里听桑桑说了这么多话,他才明白,桑桑这样做只不过是想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就是向自己证明,和世人无关。   桑桑只是想证明给自己知道,她不再仅仅是宁缺身边沉默的小侍女,而是可以替他分担压力的妻子,甚至想尝试替他遮一遮风,挡一挡雨。   因为她也有需要——被宁缺需要的需要,让宁缺骄傲的需要。   宁缺看着那株秋树,微微皱眉。   然后他伸手轻轻弹了弹伸进禅院里的红叶,说道:“真是个白痴,你是我养大的,难道我还需要你来替我考虑,需要你来保护吗?”   在禅房里谈话的过程里,他几度鼻酸。终是凭借冷酷的性情和擅于表演的特长遮掩了过去,此时院中只有他一人,便再也忍不住了,擦了擦眼睛。   他觉得很丢脸,看着秋树枝头将落未落的红叶,羞恼训斥道:“就凭这点,你就算死了,我也要去冥界把你抓回来收拾一顿!”   轻微脚步声起。   一身白色棉裙的山山走了过来,站到他的身边,没有看他的脸。   禅院一片幽静,偶尔响起桑桑睡梦中难受的咳嗽声。   二人看着那片红叶沉默不语。   宁缺忽然说道:“哎呀呀呀。”   莫山山说道:“嗯嗯啊啊。”   没有尽在不言中,依然有声音。   ……   ……   就在这个时候,禅外响起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人想要进院,却被寺中僧人拦着,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顿时打破了院内的安静。   宁缺听出是那名南晋宫廷棋师的声音,不由微微皱眉望向院门处。   “见她做什么?当然是要她拜我为师!”   “你们也是烂柯寺的僧人,难道不懂天算是什么意思?”   “千万年来都没有出现过的天算之人,怎么能去修道?当然要下棋!”   “那小姑娘虽然是天算之人,但棋之一道浩若沧海,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如果她肯拜我为师学棋,我必将把一生所学尽数传授给她。”   “那小姑娘拥有如此天赋,今日又遇着我这样的明师,只要专心于棋道,十余年后,必将成为横扫天下的棋界霸主,比你们烂柯寺那位洞明大师更强,甚至有可能超过我南晋史上最伟大的宋谦大师,成为传说中的棋圣!”   “能成棋圣,还做哪门子光明之女?”   “你们赶紧让开,不然让她跑了怎么办!”   南晋棋师愤怒地吼叫声,不停在禅院外响起,很明显无论他怎么说怎么骂怎么跳脚,烂柯寺的僧人也不可能允许他进来打扰宁缺等人休息。   宁缺心想这厮还真是爱棋如痴,竟有几分书院后山同门的气质,本有些恼怒于桑桑可能被吵醒,此时却是生不出气来。   莫山山忽然说道:“其实我很嫉妒她,也嫉妒你。”   宁缺怔了怔。   “我知道你和桑桑以前过的很苦,我很嫉妒你们曾经一起吃过那些苦。”莫山山微笑说道:“我去让那人安静些,你不用担心。”   ……   ……   不知莫山山过去说了些什么,那名南晋棋师居然真的没有再坚持要见桑桑,禅院四周回复了安静,然而她却没有再走回来与宁缺一道看红叶。   宁缺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微有所失,然后平静,一个人静静看着那根伸进禅院的树枝,看着梢头那片红叶,注意着禅室内桑桑的动静。   禅院白墙上有一方扇形的石窗,用以通风,而且可以远观院外山景。   一张少女的脸,出现在扇形石窗里。   那张脸很冷淡,没有任何喜怒哀乐,但因为实在是太过美丽,娇媚有若露珠洗过的花朵,所以出现在石窗里,依然是极美的景致。   因为她是月轮国公主,花痴陆晨迦。   宁缺看着陆晨迦,眉头微挑,没有说什么。   陆晨迦隔窗望向宁缺,手指轻轻搌着一朵不起眼的小黄花,神情漠然说道:“真没想到你的小侍女居然成了光明神座的继任者。”   宁缺说道:“我和她已经订亲。”   陆晨迦的声音很冷淡,没有任何起伏,说道:“你的妻子多大了?”   宁缺说道:“十六。”   陆晨迦摇了摇头,说道:“看着不过才十三四岁。”   宁缺说道:“小时候得过一次极重的伤寒,营养又不好,病根一直没有除,所以看着要稍微瘦弱些,再养两年便好了。”   他和花痴只见过几面,并不熟悉,甚至在荒原上还发生过激烈的冲突,尤其是因为隆庆皇子,两个人更不可能成为朋友。他本来可以不理会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在很认真地解释桑桑身上的病。   陆晨迦轻声问道:“她现在那病又犯了?”   宁缺没有隐瞒,说道:“是的。”   陆晨迦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来烂柯寺,便是想让歧山大师替她治病?”   宁缺说道:“不错。”   陆晨迦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有些惘然问道:“夫子都治不好?”   宁缺说道:“是的。”   陆晨迦轻轻搓着小黄花细弱的花茎,轻声说道:“姑姑正在午休,我呆着无聊所以四处走走,遇着你便说几句话,却没想到你愿意回答我。”   宁缺看着她说道:“都说你爱花如痴,恰好我书院门内有位师兄也是极爱花草之人,他精于医术,所以我想看看你对桑桑的病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一路上桑桑吃的药,都是十一师兄王持开的药方,宁缺心想既然师兄擅长草药,那么花痴说不定也擅长医道,虽然这种推论并不见得有什么道理,然而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他哪里顾得了这么多。   陆晨迦淡淡一笑,说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交情,甚至还有些仇怨。在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肯求我,看来她对你真是很重要的人。”   宁缺说道:“每个人都有对自己很重要的人。”   “是的,比如隆庆对于我。”   陆晨迦看着宁缺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神情漠然说道:“夫子都治不好她的病,你以为歧山大师真的能治好?一想到你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死去,对我来说这真是最美好的事情。”   宁缺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动怒,看着她平静说道:“就因为你这句话,如果桑桑的病真的治不好,我会杀了曲妮玛娣,还有你的父亲月轮国主,以及世间所有对你有一丝意义的人,然后最后杀了你替桑桑殉葬。”   陆晨迦神情微寒,却没有什么惧色,淡然说道:“那你首先要活着离开瓦山。”   宁缺说道:“世上没有什么地方能留下我。”   陆晨迦神情微异,看着他问道:“你真的不怕?”   宁缺说道:“我需要怕什么?”   陆晨迦说道:“你杀死了道石大师,难道不怕悬空寺的高僧把你镇压千年?”   宁缺说道:“如果悬空寺有这个胆子,书院早就不存在了。”   陆晨迦忽然微微一笑,说道:“可如果真如传闻中那样,你就是冥王之子,那么我相信,不管是佛宗还是道门,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你。”   “原来这就是你想恐吓我的事情,可惜我并不是,你们说我是,也没有证据。”   宁缺看着她说道:“而且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隆庆皇子前些日子在红莲寺前又败在了我的手中,他说他才是冥王之子。”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禅院里走去。   听到隆庆的名字,陆晨迦的神情便变得有些奇怪,她看着宁缺逐渐走远的背影,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手指却微微用力,掐断了花茎。   那朵可怜的小黄花,落在了她的脚下。   ……   ……   宁缺把桑桑从床上扶起,喂她喝完药,然后用浩然气感知了一下她身体的情况,确认在红莲寺前中的毒基本上已经无事,那道阴寒气息似乎被叶红鱼的神辉暂时镇压住,处于蛰伏状态,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发作。   他知道这并不是太好的事情,因为那道阴寒气息蛰伏的时间越长,一旦发作时,便越恐怖,而如果强行镇压,一次会比一次困难,上一次已经动用了如今已经是裁决大神官的叶红鱼,下一次难道要上知守观?   所以他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烂柯寺里,寄托在那位被宣称如佛祖般有求必应的歧山大师身上,此时想着在虎跃涧处,因为情绪焦虑而对烂柯寺里的僧人那般强硬,他不禁有些后怕,哪有治病之前便对大夫喊打喊杀的道理?   “这是什么?”桑桑看着手中小小的锦囊,疑惑问道。   宁缺说道:“师傅留给我的东西,在魔宗山门里用了一个,还剩一个始终没用,你带在身上,呆会儿如果出现什么问题,你在心里告诉我。” 第七十一章 欲择何色?   行出禅院,上了黑色马车,向山间行不过片刻,便看到崖林间有座古亭。   这座亭子在秋风中并不肃杀孤清,因为太过高大,足足有普通三层楼高,巨梁飞檐,在红黄树叶间自巍然不动,看着很有几分气势。   瓦山三局棋的第二局,便在这间亭子里。   观海僧带领众人来到秋亭前,便停下了脚步。因为虎跃涧前的乱柯局等于是取消了,所以场间的修行者还是很多,只是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佛辇距离秋亭还有十余丈的地方停下,帷布里那位悬空寺戒律院首座依然沉默不语,但暗中不知有多少目光在偷偷打量他。   宁缺在涧旁说他和桑桑如果没有过,那么别的人便不能过,这位悬空寺高僧竟似乎真的按此行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佛辇下的曲妮玛娣,望向黑色马车的目光愈发怨毒,而花痴陆晨迦的神情却还是那么漠然木讷。   秋亭里有位老僧,想必便是由他主持第二局棋。   这名老僧穿着一身素布制成的僧衣,满脸皱纹极深,密密匝匝如悬着果实的秋枝般耷拉下来,似乎比虎跃涧旁那名黄衣老僧还要老很多。   亭中老僧先是对着远处的佛辇遥遥一礼。   隐隐看到佛辇里的高僧身影微微前倾,似在郑重回礼。   老僧又望向亭下那辆黑色马车,说道:“光明之女与书院十三先生降临瓦山,老寺旧亭备感荣幸。”   宁缺不知这老僧身份与辈份,想着先前的自省,回了一礼。   老僧又道:“月轮国曲姑姑、剑阁程先生,书痴花痴俱至,又有南晋太子殿下大驾光临,瓦山多年未有此等盛景,令人好生感慨。”   这位老僧言语里说着感慨,实际上声音淡漠机械,只是如同点名一般,把来到瓦山的这些大人物报了一遍,哪有什么感慨的感觉,想必所说荣幸也只是客套。   客套完毕,便进入了正题。   那位老僧也不多言,在秋亭一角静静坐下。   他的身前有一方极大的木制棋盘。   棋盘对面搁着一个木叉,又有一道帷布从亭上直悬到地面。   瓦山三局棋的第二局向来都是对弈,那个木叉看形制,应该是用来往大棋盘上落子,那道帷布看着极厚,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老僧已经做好了对弈的准备,用动作发出了邀请。   秋亭外的人们却依然安静无比,没有谁向亭中走去。   人们都很想能够通过对弈的考验,登上瓦山山顶。   要知道山顶的最后一盘棋,极有可能是由歧山大师亲自主持,那么就算不能成为被大师选中的有缘人,能够与大师手谈一局,那也是极大的造化。   之所以这时候没有谁向亭中走去,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进行一番尝试努力,而是因为那辆黑色马车里的人还没有开口说话。   就算他们想要去与那位老僧下棋,也不可能抢在那位的前面。   黑色马车缓缓再动,一直驶到秋亭石阶之前才停下。   那名苍老的僧人看着这辆黑色马车,忽然眼中闪过一道异彩,声音却依然平淡如水,缓声说道:“听闻先前在虎跃涧旁,光明之女以天算之能令我那不成才的师弟惨败而归,想来在棋枰之上妙诣非凡。”   听着这话,宁缺心想烂柯寺果然棋风极盛,哪怕是修行到心如止水的隐居长老,也不肯在这方面认输,想必稍后定是一场苦战,不由微感忧虑。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亭中那位老僧微微一顿后,缓声说道:“能算透天机,何须还来算枰上玄机?十三先生,你可带着光明之女自行上山。”   宁缺微微一怔,回头对马车里说了两句。   不知桑桑在车里说了些什么,他摇了摇头,然后转身说道:“我来瓦山求医问药,自然要遵守拜山的规矩,这局棋总还是要下的。”   听着这话,秋亭旁的修行者们大感震惊,心想在虎跃涧旁,你那般强硬试图闯山,眼里哪有规矩二字,结果这时候却要守规矩?   观海僧也是好生不解,怔怔看着宁缺,烂柯寺住持更是心生不满,暗道如此前倨后恭,真是岂有此理,你把我佛宗清静地当成什么了?   宁缺自然清楚人们的反应,只不过他也没有办法,因为先前桑桑说她很想下这盘棋,甚至她还想着稍后去到山顶,还要与歧山大师下第三盘棋。   如果换作以往,宁缺肯定不会理会她的想法,直接让黑车离开秋亭直上山顶,然而现在不同,他明确知道小姑娘的心意,既然精神还能撑得住,那便下吧,只要她高兴,无论这局棋是输是赢,都无所谓。   山势渐高,秋风渐寒,他从车厢里取出自己的书院冬服,把桑桑罩了进去,半抱着走进秋亭,望着老僧,说道:“她身子有些虚弱,大师不要见怪。”   老僧说道:“病人便应治病,何必非要来弄此一局?”   宁缺说道:“病人总是有多吃两块糖果的权利,我没办法。”   老僧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就像被风拂动的林梢般微微颤动,说道:“我这一生修清净无为,却无法完全摆脱胜负之心,其实我也很想下这一局棋。”   宁缺听着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这老僧比先前那老僧要有趣的多。   老僧看着被黑色罩衣遮住头脸的桑桑,指着棋盘对面厚厚的帷布,说道:“既然是病人,哪里吹得风,进里面坐着便是。”   宁缺闻言,带着桑桑走到帷布后,才发现这些帷布竟是由厚棉布织成,从亭上悬到地面,遮住四周,竟是一丝风都漏不出来,地上又有极厚的草垫,还有一床棉毯,帷布前方有道缝隙,正好可以把亭间的大棋盘尽收眼底。   没有想到烂柯寺竟有如此周密的准备,宁缺再也不用担心桑桑会被风吹着,很是满意,然而忽然他又想到一件事情,心情不由骤然一紧。   修行者最脆弱的便是身体,面对着普通人的数百枝羽箭,哪怕是洞玄境的强者,也只能被活活射死,然而毕竟修行者能够感知天地元气,所以与普通人相比,极难生病,比如风寒,相信此时秋亭外的这些修行者,都不怎么惧风。   那么秋亭里的这道帷幕,是给谁准备的?   自然是桑桑。   宁缺此时才明白,原来烂柯寺方面对今日发生的事情早有准备,甚至确定了破局之人是桑桑而不是自己。如果说前者,是因为书院方面早有书信寄到歧山大师庐中,那么后者怎么解释?难道说那位歧山大师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就在他皱眉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那位南晋棋师的声音在帷幕外响了起来:“我眼神不大好,能不能隔得近些看?也好给你们做个评判。”   老僧看着这名不请自入的南晋人,淡然问道:“你懂棋?”   南晋棋师微微一笑,说道:“略懂。”   老僧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又问道:“师从何方道场?”   南晋棋师神情微凛,应道:“家师许禇。”   老僧说道:“原来是许禇,你现在棋力与他相比如何?”   南晋棋师应道:“家师年老,在下勉力能胜。”   老僧点点头,说道:“那确实还算懂得一些棋了。”   南晋棋师极为骄傲于自己的棋艺,先前说略懂,只不过是矜持之语,却没想到,这老僧竟是真的这般以为,不由好生恼火。   他这一生在棋枰之上只服三人,一个是月轮国某位忽然失踪的宫廷棋师,一名是传闻早已圆寂的烂柯寺洞明大师,而他最佩服敬重的则是自己在南晋的前辈,俨然已成一代传奇的宋谦大师。除此三人,其余的棋者都完全不在他的眼中,是以哪怕发现桑桑有天算之能,他依然想着要收她当学生。   南晋棋师气的不善,便想与那名老僧好生理论一番,然而看着那老僧苍老的面容,却是无来由地心头一凛,浑然忘了理论这件事情。   他确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名老僧。   但他总觉得老僧的脸很熟,似是在哪里见过无数次一般。   南晋棋师苦苦思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便在这时,瓦山三局棋的第二局,正式开始了。   老僧望向帷幕,平静问道:“光明之女,欲择何色?”   帷幕里很快传出桑桑的声音,显得没有任何犹豫,仿佛不需要任何思考。   “黑色。”   听着桑桑的回答,老僧身体微微一震,苍老的面容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看着厚厚的帷幕,叹息了一声,说不出的遗憾。   帷幕里,桑桑也听到这声叹息。   走进秋亭,看着老僧慈祥和蔼,她便心生亲近之感,此时听着对方叹息声里的遗憾,不由有些不安,轻声问道:“不能选黑棋吗?”   老僧缓缓摇头,似还是有些不甘心,望着帷幕问道:“瓦山第一局,棋者只能择白,而能通过第一局者,往往会有某种心理暗示,择白便能一直赢下去,却不知光明之女,为何却是毫不犹豫便选了……黑棋?”   桑桑说道:“因为黑棋先行,极为占优,所以我选了黑棋。”   老僧有些意外会听到这个答案。   就在这时,南晋棋师终于从自己的回忆里找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些画面。他像看见鬼一般看着老僧,颤声说道:“小时候在道场里,我见过你的……画像。”   “你,你……是洞明大师!你不是死了吗!” 第七十二章 书院,胜在有桑桑   南晋棋师的惊呼,在秋亭外也引发了一些骚动。   只要是会下棋的人,哪怕仅仅是简单学过一些,都必然听说过洞明大师的名字。在棋枰强者辈出的烂柯寺周边,百余年来,他是唯一公认瓦山第一高手,即便是在世间,也是最绝顶的人物。   洞明大师还是年轻僧人时,便已经展露自己在棋道方面的无上智慧,负责镇守瓦山三局棋最后一关长达十余年时间,当他中年时不知何故忽然间消失无踪,听说早已圆寂,但在世间棋者心中,依然是最传奇的人物。   南晋棋师看着亭中的老僧,想着这位老僧不知被多少棋手视为祖师爷,身体难以抑止的颤抖起来,颤声说道:“您还活着?”   老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没有想到世间还有人认得我?”   南晋棋师终于稍微镇静了些,急忙跪在蒲团上大礼参拜,恭恭敬敬说道:“学生自幼在道场里观看祖师爷画像,所以识得。”   老僧叹息说道:“当年云游南晋,与小禇下过一盘棋,没想到他居然一直记得。”   听大师提到自己的老师,南晋棋师不敢插话,只是终究还是无法压抑住心头的疑问,问道:“大师,您为何消失了这么多年?”   老僧沉默片刻后说道:“很多年前,一个少年来到烂柯寺,棋力惊人,横扫寺间诸僧,于是我下瓦山与他对了三棋,前两局胜负各一,到了第三盘残局,我与他因为对某个连环劫的算法不同产生了争执。”   “那少年骄傲到了极点,大概是急了眼,所以说话也越来越难听,那时我不知何故动了嗔念,竟鬼使神差打了他一掌,少年吐了口血,骂我无耻,恨恨而去,我事后静思当日之事,发现他的算法才是正确的,不由大生悔恨之心,经歧山长老点化,就此远离棋枰,隐居不问世事,以修行来化解当年之悔。”   南晋棋师闻言大惊。   他自负棋艺惊人,虎跃涧旁那道乱柯局,也难不住自己,但他绝对不会认为自己能够在棋枰之上胜过洞明大师,就算对方多年不摸棋盘,他依然没有任何可能获胜,可洞明大师中年棋力最盛之时,竟有人能与他平分秋色!   当年的少年究竟是谁?   南晋棋师默默算了一下时间,一个他最崇拜的传奇名字渐渐浮上心头。   只是当着洞明大师的面,他自然不便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又问道:“那大师今次为何会再次出山,主持瓦山棋局?”   老僧静静看着帷布,没有说话,但已经做出了回答。   能够让这位一位棋界祖师重临人世的,自然便是桑桑。   ……   ……   棋盘很大,棋子也很大,需要用专门制造的木叉,把棋子运到自己想要落下的地方,宁缺想要帮忙,却被桑桑拒绝。   看着她全神贯注的模样,竟是忘了咳嗽,精神更是不错,宁缺放下心来,便专心透过帷布的缝隙去看棋盘上的局面,虽然他看太懂。   南晋棋师能够看懂,只不过现在他要比在虎跃涧旁安静很多,不再那般上蹿下跳,而是规规矩矩坐在蒲团上,看着落子安静无声,显得非常老实。   他不认为桑桑能够胜洞明大师,甚至哪怕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他认为今天这局棋更像是自己在宫廷里和皇后娘娘下的指导棋。   因为棋道绝对不是单纯的计算,至高深处需要的是智慧、经验甚至是难以捉摸的感觉,残局再精妙终究是活的,对弈之时,棋盘对面的人却是活的,就算桑桑是天算之人,能够以不可思议的计算能力,强行破解乱柯残局,又如何能够算出对手心里的想法,尤其是洞明大师这样深不可测的棋者。   然而棋局的发展,和南晋棋师的想像完全不一样。   秋亭里大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渐渐增多,却依然维持着均势。   南晋棋师确认,不是因为洞明大师年老体衰,从而棋力下降的缘故,因为白棋比他在道场里曾经看过的那张棋谱走的更加精妙,构形起势宛若羚羊挂角,根本无迹可寻,真真是妙夺造化,哪里是能够算得出来的棋路?   在这样的情况下,棋局维持着均势,那么只说明了一件事情,执黑棋的桑桑,在棋道上的水平,竟丝毫不逊于洞明大师!   在南晋棋师的眼中,此时黑棋的行法,与洞明大师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一条道路,纯粹靠的是不可思议的缜密计算,缜密到了极致,便不再有任何漏洞,竟渐渐散发出了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   黑棋落下第一子时,便似乎已经想到了一百步之后,其间的线索隐藏在飘渺的棋道中间,普通人根本无法想像,而更令人震惊的是,黑棋在中盘的实地争夺之上,又是那般的冷酷无情强硬,如同天意降临世间!   南晋棋师看洞明大师的白棋时,便觉得自己仿佛融进三春景里,温暖美好地不愿醒来,看桑桑的黑棋时,却觉得自己仿佛来到冬瀑之前,看积雪山崖溅起寒冷的水花,清醒无比地感受着那份美丽与疼痛,想离开却又舍不得。   一时春暖一时冬寒,一时湖上一时瀑前,这名南晋棋师看着这样的棋局,真是愉悦畅快到了极点,仿佛修行者吃了通天丸一般,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随时可能要飘到亭上,美好的仿似不在人间!   在黑白棋子间移动目光的过程里,他偶尔会清醒过来,看着黑棋不禁生出些许疑惑,总觉得这股肃杀的棋风有些熟悉,似在哪里见过。   他心想大概是被洞明大师重现人世震惊,所以弄得有些恍惚,看见什么好东西便总觉得眼熟,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随后便忘了这件事情。   ……   ……   秋亭里,大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越来越密。   黑白两色在棋盘上竟生出了一种相融相生的感觉,显得完美而衡定,南晋棋师怔怔看着棋盘,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虽然不是修行者,却隐隐看明白了些什么。   秋亭外懂棋的人们也莫不例外,亭间棋盘很大,足够他们看的清清楚楚,然而此时安静的人群里,没有任何人再去注意这局棋的细节。   人们看到了黑夜与白昼的交替,看到了清晨与黄昏,在这个世界上不停地轮转,然后他们听到了晨时的钟声和暮时的鼓声。   晨钟暮鼓里,一片安宁祥和之意渐生,哪里还有什么胜负之心。   秋风微作,亭后山林里的鸟儿轻鸣,寒虫无声。   南晋棋师不知何时湿了眼睛。   ……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我生平唯一所恨,便是不曾得见洞明大师与宋谦大师对弈,今日亲眼见到这局棋,便是此时当场死去也再无所遗憾,余生满足。”   南晋棋师向着老僧行了个大礼,说道:“感谢大师。”   然后他转身对着帷布拜倒,真诚说道:“感谢姑娘,让我知晓原来世间真有宿慧之人,我哪里做得你的老师,只愿拜在姑娘门下。”   桑桑有些惭愧说道:“在山里我很少能赢,哪里有资格收徒弟。”   听着这话,南晋棋师身体微震,想到先前便觉得她的棋风有些眼熟,不由想到了一种不可能的可能,颤声问道:“敢问姑娘……可是随宋谦大师学棋?”   桑桑有些惘然地摇了摇头。   宁缺眉头微皱,觉得这名字虽然陌生,但确实好像在哪里听过。   老僧看着帷布,关切问道:“宋先生在书院可好?”   听着这句话宁缺终于想起来了,书院后山去年发冬服的时候,二师兄家的小书童曾经报过一个叫宋谦名字,那不就是……   “你们说的是五师兄?”   宁缺的声音传到亭外,人们震惊议论纷纷,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南晋棋圣宋谦大师这些年一直在书院二层楼里修行,不由对书院生出更多敬畏向往。   南晋棋师像傻了一样,呆了半天才醒过神来,尖叫一声,喊道:“我要去书院!我要去书院!我要去看宋谦大师!”   宁缺完全没有想到,书院后山那个痴于棋道以至于经常忘了吃饭、蓬头垢面看上去神经兮兮的五师兄,居然在世间享有如此盛名,不由愣住了。   ……   ……   秋亭里的对弈结束,双方棋势差相仿佛,没有人忍心破坏黑色二色完美的圆融,甚至觉得哪怕去数子,也是一种亵渎,所以没有人数子,自然也就没有胜负。   洞明大师先前的遗憾神情已然不见,仿佛相通了什么事情,目光透过帷布看着桑桑,微笑说道:“黑白分隔,本就是随心意而定,你想选黑便是黑,你想选白便选白,只看自己如何想,人生与棋局也没有什么差别。”   然后他站起身来,看着亭外的观海僧并烂柯寺住持,缓声说道:“既然师弟封了涧旁的乱柯局,那我这一局也封了,若有想上山的客人,你们不要拦阻。”   观海僧很是吃惊,不解问道:“这是何故?”   洞明大师说道:“能和这样的对手下一盘棋,能下这样一盘棋,然后做为人生最后一盘棋,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局吗?”   秋亭外的众人很是震惊,想到涧旁的乱柯局已封,秋亭里的第二局棋也成了最后一局,难道传说中的瓦山三局今日便成了绝响?   ……   ……   黑色马车缓缓向山顶驶去。   宁缺想着先前秋亭里的棋局,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问道:“到底谁赢了?”   桑桑说道:“我应该赢了几个子,不过黑棋本就占便宜。”   宁缺怔了怔,然后大笑起来。   然后他感慨说道:“难怪五师兄当时会说烂柯寺里的和尚下棋有一套,你学的是他的棋谱,今天赢了那老和尚,也算是替师兄把当年吐的那口血争了回来。”   数十日前。   书院后山,诸人替宁缺和桑桑送行。   当时五师兄看着桑桑和言悦色地说:“桑桑在棋道上的悟性,远胜小师弟,维护书院棋道天下第一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书院天下第一,无论是棋道还是琴道或是书道,都是天下第一。   只是要维护这个天下第一,却并不容易。   但正如五师兄殷切期望的那样。   今天,桑桑做到了。 第七十三章 一颗青梨   距离瓦山顶峰越来越近,山顶的佛祖石像在人们眼中变得越来越高大,仿似头顶已经触到了真实的天穹,看到这个画面,修行者们生出极大震撼。   那名南晋棋师的眼中根本没有佛祖石像的存在,他像最老实的学生那样,乖乖跟着那辆黑色马车,眼中满是崇拜向往的神情。   看着自己的下属竟有如此作派,南晋太子殿下的心情自然十分糟糕,当山风偶尔掀起车上的窗帘,露出莫山山清丽的面容时,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佛辇中的僧人,毫无疑问是场间地位最崇高的人,所以虽然一直保持着安静,除了月轮国的苦行僧众人,没有任何人敢靠近。不可知之地里的人们,忽然现身尘世,必然是因为某椿大事,却没有人能够猜到他的来意究竟为何。   瓦山顶峰的地势极为开阔平缓,如同整座山被从中切断一般,天然形成一片巨大的石坪,然而因为石坪中间的佛祖石像实在是太过高大,所以反而显得有些小,就如同被佛祖踩在脚下的一方瓦片。   烂柯寺后的这尊佛祖石像,据说是世间最高大的佛像之一,然而只有真正来到佛像之前,才能真切体会到那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之情。   宁缺抬头,看着自佛像胸前缓缓飘过的几缕秋云,想起几年前带着桑桑回长安,远远望着长安城墙耸立在云中的画面,才发现这佛像竟似乎比长安城的城墙还要高些,不由下意识里生出些渺小的感觉。   歧山大师隐居的洞庐不在峰顶。黑色马车绕过佛像,顺着山道下行片刻,然后在佛像巨大的左脚脚后跟下,看到了一道有些破落的庐门。   此时秋日已斜,瓦山佛像的阴影,几乎要遮住整座后山山麓,洞庐就在佛像脚下,更是被掩映的极为清幽,石壁间的青藤仿佛都变成了黑色的粗线。   青藤之间的崖上天然有洞,洞前有方石坪,邻着山道的地方用柴木和草枝随意搭着一门,便是人们看到的破落庐门,门上的锁闩隐有锈迹,看得出平时很少打开。   不过今天的庐门已经开启。   黑色马车在庐门前停下,宁缺把桑桑从车厢里扶了出来,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虽然有阴影覆山,却也谈不上寒冷,所以他没有给她披罩衣。   这是场间很多修行者第一次看清楚桑桑的模样。   人们看着这个面容普通,头发微黄发蔫,精神委顿的小姑娘,不由大感诧异,心想如此不起眼的小姑娘,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光明之女?   观海僧带着宁缺和桑桑走入庐门。   一位老僧站在洞外,不知已经等了多长时间。   隐居在瓦山里的都是烂柯寺的前辈高僧,自然都很老。   只不过这位老僧有些不一样。   尚在秋时,这位老僧便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棉制僧衣,显得极为惧冷,穿着这般厚的衣裳,却不显得臃肿,可以想像僧衣下的身躯是多么瘦弱,而且看他微黄发蔫的长眉,精神委顿的模样,似乎正在生病,或者一直在生病。   桑桑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名老僧,觉得好生亲近,好生眼熟,片刻后她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忍不住笑了笑。   那名老僧也笑了起来,说道:“莫非世间久病之人看上去都有些相似?我看你这小姑娘便觉得亲近,想来你也有同样的感觉,只可惜我这久病之人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或者稍后你会觉得失望,但可不要与我不亲近。”   老僧自然便是歧山大师。   当年洪灾,大师为了拯救苍生,大耗心血修为,身染重疾后还硬抗滔滔浊浪整整一夜时间,修为近乎全废,这病便随着他缠绵了数十年时间。   宁缺看着歧山大师恭敬说道:“大师久病成良医,自然能医人。”   歧山大师望向宁缺,微笑说道:“十三先生果然是个有趣之人,听闻今日在山下极度强硬,没想到来到庐前,却是如此温和。”   宁缺脸皮极厚,理直气壮说道:“在山下晚辈着急想要见到大师,因为着急所以紧张,因为紧张所以焦虑,因为焦虑所以失态,所谓强硬不过是失态罢了,此时终于见到了大师,深悔前之失态,哪能故态重萌?”   “七十年前,我曾问学于夫子他老人家,你如何能在我面前自称晚辈?”   歧山大师连连摆手说道:“你我师兄弟相称便是。”   此言一出,宁缺和别的修行者倒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一直被宁缺要求师兄弟相称的观海僧的脸变得愈发黝黑,心想这辈份真是乱了。   歧山大师望向桑桑微笑问道:“这第三局棋,还是你来下?”   桑桑身体微微前倾行礼,回答道:“正是。”   如果说先前秋亭里的洞明大师让她觉得亲近,那么眼前这位老僧除了让她觉得亲近,还让她非常信任,就如同看见了老师一般,所以她显得很有礼貌。   桑桑是个很透明的人,别人对她善意或恶意,就像光线或夜色一般,能直接在她的心里呈现出真实的一面,所以她没有看错过人。   看见她细微动作里所流露出来的信任,宁缺心情渐定。   歧山大师又问道:“你是代表西陵神殿还是……”   桑桑是下一任光明大神官,与书院的关系又极为密切,所以大师才会有此一问。   桑桑怔了怔,回答道:“我……我代表我家少爷?”   这几年,她习惯了称呼宁缺为少爷。   而别人并不知道她的这个习惯,今天在瓦山上,那些修行者还是第一次听见,不由震惊无语,心想光明之女居然称别人为少爷?   很多人神情复杂地望向宁缺,说不出来是羡慕还是嫉妒,而那些数千年来一直效忠西陵神殿的修行者,更是隐约流露出了愤怒的情绪。   歧山大师听着这回答,微微点头,说道:“那就是代表书院了。”   桑桑想了想说道:“好像是的。”   歧山大师望向宁缺,笑着问道:“被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当成少爷对待,难道二先生没有说这不合礼法,没有用院规治你?”   宁缺笑着说道:“我妻子习惯这么称呼我,至于二师兄那里……老师和大师兄都回来了,我也不怎么怕他。”   歧山大师大笑起来,却牵动了体内的旧疾,连连咳嗽。   观海僧急忙取出药丸,服侍他吞下。   歧山大师走到石坪旁的藤架之下,坐到一张棋盘旁,说道:“虽说是来治病的,但既然当年定了这么个无趣的规矩,总还是需要下盘棋。”   几番交谈后,宁缺确认大师与书院的关系很亲密,心情愈发放松,胆子也大了起来,试着问道:“如果输了,还能看病吗?”   大师说道:“佛祖慈悲……瓦山三局棋,挑的是有缘之人,这小姑娘既然病了,而我会些粗浅的医术,这便是缘法,哪有不看的道理?”   宁缺很是高兴,随口说道:“这是大师慈悲,可不是佛祖慈悲,如今世间佛道两宗,万家道观,百家佛寺,谁还记得这两个字。”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离光明太近,便看不见别的东西,离佛祖太过,便看不到佛祖本身,便如我瓦山顶上的这尊佛像,修的如此巨大,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然而真走到佛像之前,你哪里能看到佛祖的全貌,顶多只能看到一个小指头。”   此言大有深意,观海僧和烂柯寺僧众神情肃然,安静聆听,来自月轮国的白塔寺僧人们也仔细在听,只有曲妮玛娣微露讽色,觉得老僧在故弄玄虚。   歧山大师何等样人物,自然不会在意这名老妇。   他抬头看向洞庐上方那座仿佛要把天穹顶开的巨大佛像,感慨说道:“佛祖当年涅槃前,曾留下法旨,道不立塑像,不事崇拜,然而千万年过去,还有几个佛门弟子能记得这些话?又有哪家佛寺正殿里没有佛祖的金身塑像?当年烂柯寺里的晚辈非要立,而且还要立这么高一个,我阻止不了他们,只好把洞庐搬到佛祖脚底下,心想若哪天佛祖不高兴了,踩我两脚出出气也好。”   观海僧若有所悟,烂柯寺僧众神情骤凛,住持更是面露惶恐之色。   便在这时,安静了整整一天的佛辇里,再次响起那道浑厚的声音。来自悬空寺的戒律院首座,赞道:“一别五十载,师叔佛法愈发精湛,可喜可贺。”   歧山大师摇头说道:“我幼年便出寺,重履红尘,从未在记事房或讲经堂里签过法号,如何当得起首座称我为师叔?”   佛辇里的僧人不再说什么,却坚持行了一礼。   歧山大师就如没有看见一般,看着桑桑问道:“小姑娘你饿了没有?”   中午在禅院里,桑桑只吃了些青菜,在秋亭里下了那般棋,非但没有疲惫,反而精神渐佳,却开始觉得有些饥饿,于是她点了点头。   歧山大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颗青梨,用棉布僧袖用力擦了擦,然后递到桑桑面前,慈爱说道:“先吃个梨,填填肚子。” 第七十四章 在山上等着你   桑桑接过青梨,低头吃着,发现这梨子很甜,里面的汁水很多,最奇怪的口感很怪,竟有入口即化的感觉,不由愣了愣。   她抬起头来,把剩下的半个梨子递到宁缺面前,说道:“你吃吃,很甜。”   从小到大,他们两个人习惯了有什么好吃的食物,都会分着吃,宁缺也不在乎什么分梨的说法,接过半个青梨囫囵几口便吞了下去。   歧山大师似乎没有想到,连一颗普通的青梨,他们两个人也要分着吃,不由怔了怔,然后摇头说道:“开始吧。”   桑桑还是选了黑棋。   庐前藤廊下,那方棋枰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了,看着似铁,透着股冰冷坚硬的味道,但当棋子落在上面时,却没有任何声音。   就在桑桑指尖离开黑色棋子那瞬间,有很奇怪的事情发生。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惘然,然后眼睛缓缓闭上。   她睫毛一眨不眨,竟似就这般睡着了!   ……   ……   宁缺眼瞳微缩,身体上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微凉的秋风在他头发里穿行,像寒冰一样刺激着他的心神。   他盯着歧山大师的眼睛,右手五指渐拢,虚握成半空之拳,恰好可以塞进去一把刀柄,尾指以极小的幅度高速颤抖着,时刻准备着拔出身后的朴刀。   “不用紧张。”歧山大师说道:“她不过是倦了,所以去梦里歇一会儿。”   宁缺感知着桑桑的情况,发现她的呼吸很平缓,甚至比平时还要更加平缓,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样,竟似乎真的只是睡着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寒声问道。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这样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离奇入睡的桑桑,似乎真的很舒服,时常因为痛苦而微蹙的眉儿,非常舒展,也没有咳嗽。宁缺把手搭在她腕上,发现她体内那道阴寒气息也变得非常平静,不像平日里那般时常蠢蠢欲动,稍微放心了些。   但终究是没有办法完全放心。   他盯着歧山大师的眼睛,再次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歧山大师看着身前的棋盘,说道:“你应该听说过烂柯寺的传说,你现在看到的棋盘,便是当年传说里那些老僧下棋用的棋盘。”   宁缺说道:“这棋盘……是谁留下来的?”   歧山大师说道:“佛祖。”   宁缺想起那个传说,心情骤紧。   “为什么要桑桑用这个棋盘下棋?我先前才知道,以前瓦山三局棋的终局是由那位洞明大师主持,那时候肯定用的不是这个棋盘。”   歧山大师说道:“你就当作是佛祖对她的考验吧。”   宁缺说道:“我们来治病,不是来求佛,为何需要被佛祖考验?”   歧山大师说道:“若她的病只有佛祖能治,那你求还是不求?”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道:“她有没有危险?”   歧山大师说道:“没有任何危险。”   宁缺忽然想到某种可能,声音微哑说道:“但她会很痛苦。”   歧山大师说道:“如果她痛苦,你自然能感受到。”   宁缺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这局棋还下不下?”   歧山大师望向棋枰上那颗孤伶伶的黑棋,自身旁棋瓮里取出一枚白棋,轻轻落在与黑棋遥相对望的位置,说道:“这局棋已经开始了。”   ……   ……   时间渐渐流逝,秋日渐渐西移,瓦山洞庐被一股紧张而又玄奇的氛围所笼罩,谁也不知道那张棋枰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桑桑只落了一子,便进入了梦乡。   宁缺有几次都险些失去耐心,只是想着落子之前,桑桑对这位歧山大师所流露出来的尊敬和信任,他强行压抑着自己的不安,继续沉默等待。   棋枰上依然只有那两枚棋子。   宁缺没有看着棋枰,只是看着桑桑的脸,注意着她有没有流露出来难受的神情,她的呼吸有没有变化,身体有没有呈现异样。   他看的很认真很仔细很专注,眼睛一眨不眨,没有错过桑桑每一根睫毛的微颤,虽然那些微颤,都是山间的秋风拂动的。   莫山山站在庐门外,静静看着宁缺脸上的神情,她看的也很仔细很专注。山道旁的石凳上,南晋太子怔怔看着莫山山美丽的侧脸,神情专注,偶露痴迷与黯然。   如果说世界就是一个大棋盘,每个人都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那么谁都无法逃脱出去,都要自己想要看着的对方,除非你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眷恋。   花痴陆晨迦,沉默看着洞庐内外这些人,木讷漠然的美丽容颜上,忽然闪过一丝嘲讽的笑容,然后她离开洞庐,折返来到山顶的佛像脚像。   佛祖石像非常高大,哪怕只是一根脚趾,都要比她大很多。   陆晨迦站在佛像的尾指上,把飘拂的发丝轻轻理到耳后,抬头向上方望去,被渐西的秋日晃了一下,眼睛眯了起来。   佛祖的面容在云丝里若隐若现,沉默看着山下,没有看着某个具体的单独的人,而是看着在红尘里挣扎沉浮的所有人,所以显得无上慈悲。   陆晨迦看了很长时间才收回目光,她在佛祖石像脚下指甲前端的一道小石缝里,看到了一朵白色的小花,便低身摘了下来。   ……   ……   桑桑站在一座山上发呆。   山下有一座小镇,隐隐能够听到里面传来孩童的玩耍打闹声,能够看到镇外溪边的水车,就在先前正午的时候,还能闻到食物的香味。   她知道这不是真实的世界,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她的身边没有宁缺,但她不能确认这个世界是不是棋盘上的世界,因为她看的是世界本身,而没有棋盘。   她发现自己站在这座山上时,是深夜,在晨间炊烟起时,她下了一次山,在镇上走了一圈,然后再次走回山上,找到一颗树,继续发呆。   她不准备离开,因为离开的远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到回来的路,而如果宁缺要到这个世界里来找自己,自己应该站在原地等他。   这是很小的时候,宁缺每次要出去打猎或是做别的事情之前,总会不断地重复叮嘱她,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离开原地,因为那样会让他找不到她。   那时桑桑每次都会确认一遍:你一定会回来找我吗?宁缺说当然,于是桑桑就放心了,按照他的要求,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   ……   桑桑站了很久,久到她自己最后都忘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太阳落下生起重复了无数次,雨雪霜风轮转了无数次,镇子里庆贺的鞭炮声也响了很多次。   这些人家好像有很多喜事要办,桑桑心想,宁缺这么久还没有找到自己,再听鞭炮自己也高兴不起来。时间还在继续流逝,桑桑依然在等待,她站的脚酸了,她便坐下休息会,困倦了,她便靠着那棵树眯一会儿。   那棵树下有两窝蚂蚁,桑桑等宁缺等的实在有些无聊,便开始看蚂蚁搬家或是蚂蚁打架,看了不知道多少次,那两个蚁窝里的成员大概换了几百代,她终于发现了这些蚂蚁或搬家时,有些很有趣的地方。   两窝蚂蚁爬行的速度绝对相同,离树的距离也完全相同,树上溢出蜜汁的地方却是每次都不同,有时候其中一窝蚂蚁可以走直线,另一窝蚂蚁却必须绕过水洼走曲线,所以走直线的那窝蚂蚁便能先采到蜜。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桑桑默默想着,这就是这个世界想要告诉自己的规则。   这个世界里有镇子,镇子里有人,有山,山里有野兽有树,树上有鸟,这里有水,有风有云,有日也有夜,自然也有规则。   桑桑始终没有下山,但因为有太多时间可以去看去思考,所以她渐渐掌握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规则,比如光是暖的,夜是冷的,这种规则很没有意思。   有的规则更加令人心酸。   镇子里除了喜事放鞭炮,丧事也会放鞭炮,桑桑站在山上,看着小镇里那些小孩渐渐老去,变得多病,然后死亡,伴着鞭炮消失无踪。   鞭炮的灰烬,被风卷起,从小镇外的坟田里飘起,绕着山峦不停向前,直至逐渐淡去,桑桑注意到每次风都从一个地方来,那些灰烟飘行的方向都完全一模一样,好像有个箭头指挥着,永远向着前方。   她明白了这是时间的规则。   时间一路向前,谁都无法停止。   ……   ……   桑桑还在山上。   有樵夫上山砍柴,有孩子上山放羊,无数年来,有很多人从树旁走过,却没有人能够看见她,树下甚至拴过祖孙三代黄牛,却没有任何物体能够接触到她。   她在这个世界里是真实存在的,除了不能与这个世界相互影响之外,她依然受到这个世界规则的束缚,所以她会累会倦会冷会热。   当然也有些规则无法束缚她——她从来没有吃过东西,但从来也没有饿过。   她想起来了宁缺曾经对她讲过的烂柯寺的传说——那个叫王质的樵夫,就是吃了一个馒头,所以在树下棋盘旁度过百年,却没有饥饿过。   桑桑没有吃馒头,但她刚才吃了一颗青梨。   然后她明白了一些什么,走到崖边,跳了下去。 第七十五章 棋枰之间说黑白   这个世界没有南柯一梦,只有烂柯百年。   桑桑记起了那个传说,也就明白自己大概遭遇到那名樵夫相同的事情,只不过那名樵夫是在现实的世界里虚度百年,而她则是离开了现实的世界,来到了这里。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是梦境还是某位大能力者营造的精神幻境,但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片段真相,便足够她推导出来更多的东西。   正如宁缺说过的那样,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只不过习惯了站在宁缺身后,懒得动脑筋,什么事情都让宁缺去想。这一次她懒的时间稍微长了些,直到确认宁缺不会来找自己,或者说找不到自己,才开始思考。   思考的结果是,她还在棋局之中,只不过这一次她的对手不是歧山大师,而是世界本身的规则,她需要做的事情,便是战胜这些规则。   规则是世界构成的基础,世界之所以能够存在,人之所以能够活着,正是因为有些这些规则,在规则之中战胜规则,怎样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桑桑认为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就算不能战胜这个世界的规则,也应该能够找到两个世界相通之处,也就是两个世界规则的矛盾之处,然后利用这种矛盾,找到破解这个世界的规则,或者是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   小镇上的很多人死了,丧事的鞭炮响过很多次,她还活着,甚至没有长大,这个世界与真实世界的时间流逝速度明显不同,应该与烂柯寺的传说刚好相反,同时证明作用在她身上的时间规则,依然是棋盘外的世界。   棋盘世界的物理规则与真实世界的时间规则,同时作用在她身上,那么她便是两个世界规则的联结处,她本人也就是矛盾之所以。   那么如果她在这个世界上死去,便能摆脱这个世界其余规则的束缚,循着真实世界的时间规则,回到棋盘外,然后醒过来。   于是走到崖畔,跳了下去。   然后她重重地摔到了崖下,浑身骨碎,痛楚无比,眼前一黑……   然后她重新出现在崖上,还是站在那棵树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桑桑的神情有些惘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果这局棋,真如她推导的那般在进行,那么她的选择应该是正确的,可为什么自己没有办法死去?没有办法在这个世界里消失?   她在树下呆呆站了会儿,然后解下自己的腰带,系到了树上。   颈子有些痛。   下一刻,她站在树下,怔怔看着重新回到自己腰上的衣带,心想应该选别的方法。   离树不远的地方,有片湖。   湖水也能淹死人。   湖水没能淹死她。   ……   ……   在此后的几天里,桑桑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死法,但都未能如愿,她依然站在这座山里,除了记忆里的那些恐惧和疼痛之外,找不到任何曾经死过的迹象。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死亡是通往永恒的唯一途径,永恒是超出时间之上的最高规则,既然自己连时间规则都无法打破,为什么能够打破最高规则?   沉默思考的时候,她忘记了一件事情。   死亡的最高规则被打破了,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都将随之松动起来,然后步向崩溃的边缘,渐渐的,光线开始变冷,黑夜开始变暖,树下争夺蜜汁的两窝蚂蚁,隐隐约约间,绕着石头走,还能比敌人更早一步抵达蜜汁。   时间开始减缓,小镇人类苍老的速度变慢,好些年都没有听到丧事的鞭炮,但没有人对此表示高兴,反而格外恐惧,喜事的鞭炮也渐渐变得极少,直至完全没有,溪上的水车早就停止了转动,农田变得荒芜。   整个世界都混乱了,然后向着寂灭里去。   这也正是为什么无论真实的世界,还是棋盘内的世界,除了永恒本身,不会允许任何永恒的存在,因为这会让整个世界毁灭。   这个世界的规则,终于注意到了山上的桑桑。   世界震动不安,田野翻滚,大海沸腾,大山倾覆。   桑桑身下的山剧震而散,把她震飞到了空中。   无数规则化成的光团,向着这边的天空飞了过来,光明大作。   这些光团里蕴着乳白色的光辉,没有任何温度,看上去就像冰冷的白色棋子。   桑桑悬浮在空中,惘然看着那些光明的棋子。   她就像一颗孤伶伶的黑色棋子。   下一刻便会被光明吞噬。   ……   ……   瓦山近暮。   红暖的暮光,照耀着佛祖石像的脸庞,显得格外庄严。   佛祖俯视着人世间的一切痛苦,仿佛也痛苦了起来。   他想要皱眉。   然而他的眉是工匠在巨石间镌刻出的线条,坚若钢铁。   于是他的眉心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裂纹。   ……   ……   佛祖阴影中的洞庐内。   棋枰旁的桑桑忽然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痛苦。   宁缺心情骤紧,右手微微一颤。   片刻后,桑桑脸上的痛苦神情消失,回复平静。   宁缺松了一口气。   然后桑桑再次皱眉。   她再次平静。   如是重复数次。   忽然间,桑桑的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眉尖紧紧地皱在一起,瘦弱的身体剧烈颤抖,显得非常痛苦,甚至让人能够感受到她在睡梦里的恐惧。   宁缺的心情一直处于极度紧张中,早已到了忍耐的上限,此时看着桑桑有异状,他想也未想,拔出身后的朴刀,向着棋盘猛地砍了下去!   歧山大师说这是佛祖留下的棋盘,那么必然非常珍贵。   但在这种时刻,莫说是佛祖留下的棋盘,就算是佛祖本人出现在身前,宁缺也会一刀砍将过去,佛挡杀佛,对他来说不是说说而已。   当然,宁缺也很清楚,佛祖留下的棋盘,不可能很简单便被摧毁,先前紧张等待的过程中,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他把体内所有的浩然气,全部通过这一刀轰了出去,混着昊天神辉,走的是柳白的大河剑决。   这是他能砍出的最强的一刀。   烟尘大作,光辉点点。   朴刀被棋盘震回。   棋盘安然无事。   桑桑没有醒来。   宁缺却握着刀……睡着了。   歧山大师的脸色愈发憔悴,叹息说道:“真是一对痴儿。”   ……   ……   毁灭之前的世界一片混乱,幸存下来的人类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驾着自家马车或是抢了别人的马车,开始逃亡。   他们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才能避开从天上落下的洪水,从湖里生出的高峰,度过炽热的夜晚和寒冷的白昼,只是盲目而荒乱地逃着。   在某个路口,逃亡的人群被迫停了下来。   有一辆黑色的马车,横在那个路口里,撞翻了好几辆马车,让本来就极为混乱的路口变得更加混乱,堵的任何人都无法移动。   黑色马车堵在这里,想往南边逃的人无法南去,想要往西边逃的人无法西去,在末世里想要寻求最后疯狂的男人,无法抓到街道对面那个衣衫不整的少女,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少年,看见自己的初恋却无法拥抱。   末世的人们愤怒的呼喊着,痛骂着,有人拾起泥块向那辆黑色马车砸去,然而黑色马车上那名年轻人,似乎根本听不到这些声音,任由那些泥块砸中自己的身体,然后震成碎片,他依然抬头看着天空发呆。   天上有很多白色的光团,他不知道那些光团代表着什么,但能感觉到里面蕴藏着的恐怖能量,甚至猜到那些光团将要做些什么。   黑色马车上的年轻人是宁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了这个世界,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够带着大黑马和马车一道来到这里,不过想到自己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找到桑桑,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在混乱的末世里寻找一个人,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宁缺寻找桑桑已经寻找了很长时间,却一直没有找到,直到今天他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天。   他对大黑马喊了一声。   大黑马长嘶一声,四蹄奋起,带动着钢铁铸成的车厢,碾压过身前的马车和人群,带着一路碎屑和血肉,在逃亡的人潮中破开一条血路。   黑色马车向着那些光团追去。   几天后,黑色马车来到了桑桑的身下。   宁缺抬头望向空中的桑桑。   无数的光线,正从桑桑透明的身体里穿过。   那些光线没有温度,然而太多太密,以至光线之间都不可避够地产生了摩擦。   光线的速度很快,相互之间的摩擦很可怕,能够产生恐怖的高温。   桑桑的身体已经开始燃烧,光明无比。   宁缺喊道:“桑桑!”   桑桑仿佛没有听到,没有低头望向地面。   宁缺又喊道:“桑桑!”   桑桑这一次听到了,望向他,哭着说道:“我不知道怎么了。”   宁缺说道:“不要怕,到我这里来。”   桑桑摇了摇头,看着四周的光明,说道:“你会死的。”   宁缺说道:“我说过你死了,我也会死,那不如一起死。”   桑桑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所以落了下来。   那些洁白的光团,随着她的身形,向着大地落下。   宁缺取出大黑伞,递给桑桑。   桑桑撑开大黑伞,仿佛撑开了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宁缺,还有黑色马车都罩了进去。   这个世界的规则,再也找不到他们。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   ……   宁缺和桑桑同时醒来。   他们发现自己还在瓦山。   洞庐外,棋盘边。   棋盘上只落了两颗棋子。   一黑,一白。 第七十六章 有求必应   棋盘旁安静无比,歧山大师静静看着桑桑,消瘦的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有看到真相后的震惊,甚至还有隐隐的恐惧,最终却尽数变作惘然。   宁缺这时候正在紧张地察看桑桑身体的状况,没有注意到大师异样的神情,不然可能会发现一些什么,然后他听到了大师的一声叹息。   他有些紧张抬起头来,此时歧山大师脸上的神情已经回复正常,露出慈爱的微笑,似乎从某种大恐怖当中解脱出来,满足所以平静。   “瓦山三局有很多年的历史,但像你们先前所经历的这盘终局,其实只出现过五次,而小姑娘你,则是第二个能够连破三局的人。”   歧山大师看着桑桑神情温和说道。   确认桑桑没有事,先前棋盘里的世界不过是场幻觉,宁缺心神稍定,听着大师的赞叹,问道:“前面能连破三局的人是谁?”   歧山大师说出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很多年,但宁缺却很熟悉的名字,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微笑说道:“是莲生师弟。”   大师的目光很平静,没有什么威势,然而宁缺却觉得他的目光看穿了自己所有的掩饰,看到了自己识海深处的那些意识碎片,有些不安。   他下意识里微微低头,不与大师目光相触,为了掩饰心头的不安,继续问道:“还有三个曾经在这张棋盘上下棋的人是谁?”   歧山大师说道:“夫子,轲先生,观主。”   听见这三个名字,宁缺顿时忘了先前的隐隐不安,吃惊抬头。   在他看来,无论老师还是小师叔或是知守观的观主,都是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人物,莲生和桑桑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超过他们去。   “老师怎么可能解不开这局棋?”   歧山大师说道:“这局棋根本就困不住他们,他们哪里需要破局?”   宁缺的问话是为了把话题从莲生的身上移走,避免被大师看破自己隐藏的那些东西,既然奏效,自然不会再继续。   他看着大师问道:“桑桑已经破局,能看病吗?”   歧山大师说道:“即便不能破局,病也是要看的,更何况已经破局,那么便更没有任何不看病的道理。”   宁缺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能治好吗?”   不知道是不是主持最后一局棋,消耗了太多心神,本来身体就极为孱弱的歧山大师,此时显得愈发憔悴,听着宁缺关切的问话,他有些痛苦地咳嗽了几声,然后疲惫地低下头去,沉默了很长时间。   迟迟没有听到答案,宁缺越来越紧张。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歧山大师抬起头来,怜爱地看着桑桑,说道:“世间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是如果要治好,会很难,而且会很痛苦。”   桑桑看了宁缺一眼,平静而坚定说道:“我不怕苦。”   其实她真的不怎么怕死,但她不想死,因为她知道自己死了,宁缺会很难过很伤心,甚至有可能他会跟着自己一起去死,所以她想要活下来,无论需要承受怎样的痛苦过程,她都要活下来,所以她的回答是那般的斩钉截铁。   歧山大师看着她微笑起来,斩钉截铁说道:“那我一定能治好你。”   听到这句话,宁缺忽然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再也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身体就像是山崖忽然变成了流云,跌坐到蒲团上,根本说不出话来。   几乎同时,他身体表面紧张而锁闭的毛孔瞬间打开,流出无数冰冷的汗水,瞬间打湿身上黑色的书院院服,看上去就像刚淋了一场大雨。   这些年这些天,他看似神情平静如常,无论与人交谈还是行事,都没有什么异样,但实际上,因为桑桑的病,他早已焦虑恐惧到了极点。   在听到大师肯定的答复后,那些积攒了很长时间的负面情绪,伴着那些冰冷的汗水,在极短的时间内释放出来,他的身心被极度愉悦的情绪所控制,竟然有了飘然若仙的感觉,但同时这种情绪的急剧变化与渲泄,也让他的身心受到了极为剧烈的冲击,顿时变得虚弱无比,就像是一个重病初愈的病人。   歧山大师看着他的模样,猜到最近这些日子,他肯定经受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煎熬与痛苦,和蔼安慰道:“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桑桑取出手绢轻轻擦试宁缺脸上雨般淌落的汗水。   宁缺艰难笑着说道:“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歧山大师看着洞庐内外前来拜山的修行者们,说道:“既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那么便应该庆祝一下,我会回答诸君每个一个问题。”   听着这话,宁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精神,坐直身体,盯着大师的眼睛,非常认真地提醒道:“我们先到的,大师你得先治我们。”   歧山大师失笑,说道:“治病哪是这般简单的事情,不然你何必要离开书院来找我这个老和尚,你总得让我有些准备。”   宁缺依然不答应,说道:“多拖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歧山大师说道:“还没有到那个时刻,便没有危险……你放心吧。”   这句话的前半句似乎隐有深意,那个时刻是指哪个时刻?然而此时宁缺只能听到放心,一定,这种肯定的词汇,根本没有留意那些。   听到歧山大师说今日会回答场间所有人的问题,洞庐内外的修行者们顿时大喜过望,唯有观海僧露出震惊的情绪,很是担忧老师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住。   花痴不知何时从山顶的佛像处回到了庐外,听到了最后这段对话,知道桑桑的病能够治好,她神情依然漠然,手指却微微用力,再次掐断了那朵小花。   ……   ……   时已深暮,瓦山后山麓幽暗的仿佛已经到了深夜,修行者们在庐外默默排着队,等着稍后进入,烂柯寺僧众在庐外点燃火把,昏黄的火焰被山风吹的飘荡不安,照的人们的脸色也变幻不定,就如他们此时复杂的心情。   在世间的传说里,歧山大师有与西陵神殿天谕神座相近甚至更胜一分的预知能力,而且能够解答世间一切疑惑,就如佛祖一般有求必应。   能够得到歧山大师的解惑指点,是每个修行者都梦寐以求的事情,想到稍后入洞,无论是修道途上的障碍,还是久思不得其解的现世问题,那些困扰他们多年的人或事,都可能因为大师点化而解决,人们自然激动难安。   能够让修行者们用掉一次发问机会的,必然是他们最大的困惑或者最大的痛苦。然而人类最大的困惑,最大的痛苦往往便是他们最大的秘密,这也就意味着,稍后他们将不得不面对歧山大师坦诚地讲述这些秘密,所以人们又有些畏惧。   青藤覆盖的崖洞时,不时响起歧山大师痛苦的咳嗽声。   黑色马车不知何时驶进了庐内,车厢内桑桑穿着裘衣,偎在被褥里,不再寒冷,然而听着大师的咳嗽声,她也忍不住痛苦地咳嗽起来,小脸愈发苍白。   坐在车窗旁边的宁缺,掀起青帘看了崖洞一眼,有些恼火地低声抱怨道:“明明知道咳嗽是会传染的,老人家也不说忍忍。”   这又是一句刻意的笑话,桑桑这一次却没有像以往那般给宁缺面子笑出声来,而是忧虑说道:“大师的病好像变重了。”   宁缺默然无语,歧山大师虽然久病缠身,瘦弱憔悴,但刚相见时,确实不像现在这般虚弱,是什么让大师的病忽然变得重了起来?   自然是那盘棋局。   ……   ……   佛宗讲究众生平等,但事实上根本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平等,比如盂兰节期间,普通的百姓连进入瓦山的机会的都没有,又怎么可能见到歧山大师,又哪里会有与修行者们平等竞争成为有缘人的机会?   便是今日拜山的人们之间也不可能做到平等,歧山大师没有安排进洞的顺序,那么这件事情便由烂柯寺住持决定。   除了西陵神殿和书院,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依然不敢与皇权抗衡,南晋强盛仅次于唐国,所以南晋太子殿下很理所当然地排了第一名。   南晋太子在洞庐里呆的时间很短,便出来了。人们不知道他问的什么问题,与书痴的情缘还是南晋的将来,但看他有些惘然的神情,隐约猜测他得到的答案不怎么好,却也谈不上坏,甚至有可能他现在暂时还无法理解。   曲妮玛娣在修行界里辈份极高,又是月轮国的皇姑,于是她第二个走进洞庐。   崖洞内很干净,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蒲团,一张草席,两床棉被,还有一些生活用的家什,歧山大师便坐在那张蒲团上。   曲妮玛娣看着大师,并不像别的修行者那般虔诚恭谨,反而毫不掩饰自己眼睛里的恨意与嘲弄神情。   他看着她静静说道:“那一年你非要上瓦山见我,我本已闭关多年,无奈破例给你写下一封书信,如今看来还真是错了。”   “你本来就错了。”   曲妮玛娣恨恨说道:“整个佛宗,我只有你一个长辈,当年我来求你指点迷津,问腹中的孩子究竟生还是不生,结果你说生,那我便生了,然后才有了数十年骨肉分离之骨,白发人送黑发人之恸,你当然错了。”   歧山大师叹息一声,说道:“当年那孩子虽然还在你腹中,但已然是个人儿,佛法慈悲,怎能妄动杀心?更何况那孩子大有佛缘。”   曲妮玛娣厉声说道:“你算得出我那孩儿有佛缘,为什么却算不出来,他后来会在长安城里被人杀死?既然算不出来,当年你就不该留那封信给我!”   歧山大师说道:“已然都是过往之事,多说无益,我所不理解的是,你对我一直抱有如此大的怨意,为何今日却要入洞来看我。”   曲妮玛娣痛苦地喘息两声,渐渐平静下来,盯着大师的眼睛,恨恨说道:“你算错了一次,我便要你再给我算一次。”   歧山大师神情微异说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曲妮玛娣怨毒说道:“我想知道宁缺什么时候死!”   歧山大师摇头说道:“即便佛祖都不能断人生死,更何况是我这个普通人。”   曲妮玛娣愤怒说道:“那你总得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替我儿子报仇!”   歧山大师忽然抬头望向洞外,想着那方远自悬空寺而来的佛辇,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你既然已经做了安排,何必还来问我?”   然后他静静看着曲妮玛娣,说道:“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一声,你参佛数十年,却依然脱不得嗔怨之苦,这怨不得别人,怨不得佛辇上那人,怨不得月轮王宫里那人,更怨不得当年你腹中的孩子,你须得问问自己。”   “你如今最恨那事,若不是荒原上你的缘故,宁缺不会在王庭上羞辱你,道石便不会回月轮,更不会回长安,然后被宁缺杀死。你要报仇,那向谁去报?向宁缺还是你自己?”   歧山大师看着她怜悯说道。   曲妮玛娣闻言更恨,身体微微颤抖,握着木杖的右手青筋毕现,厉声说道:“不想答我便不答,何必在我面前又一次故弄玄虚!歧山师叔,你不是真的佛祖,居然敢像佛祖般有求必应,你终有一日会暴毙而死!”   歧山大师说道:“我身在世间却妄窥佛国,只想让世人少些烦恼,早知自身必遭业报,死便是死吧,暴毙或是老死又有甚区别?”   ……   ……   花痴陆晨迦没有走进洞庐,只是静静看着那些修行者,眼神漠然至极,如今她对这个世界已无眷恋,自然便无所疑惑,那么自然不需要进洞寻求大师解惑。   修行者们却各有疑惑,所以他们依次进入洞庐,每个人呆的时间都不长,但出来时脸上的神情都显得很满意,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说自己问了些什么。   按道理,莫山山应该在很前面进洞庐,但她没有与那些修行者争,又或是她在思考自己究竟应该问些什么,所以直到最后她才走入洞中。   她沉默坐在蒲团上,不知该问些什么。过了很长时间,她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好像真想不出来要问什么。”   身为天下书痴,年纪轻轻便入了知命境,成为神符师,上有书圣教诲爱护,又有同门敬爱疼惜,莫山山的人生似乎真没有什么缺憾。   歧山大师看着她怜爱说道:“既然来瓦山,想必最开始的时候,你还是有问题的,而问题总需要一个答案。”   莫山山想着那辆黑色的马车,微笑说道:“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有问题,想请大师解惑,但现在那个问题已经有答案了。”   歧山大师说道:“那便好。”   莫山山起身,向大师恭敬行了一礼,便向洞外走去。   在洞口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大师,佛法里有所谓轮回的说法,难道……真的有来世吗?”   她忽然笑了笑,说道:“我只是随便问问,您不用回答。”   歧山大师没有回答,也笑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 一朵名为大千世界的花   瓦山顶峰,一片安静。   银色的星光,洒落山峦间,仿佛替巨大的石佛镀上了一层淡而慈悲的光泽,几缕夜云在佛像眼前缓缓飘过,隐隐传来几声夜鸟的鸣叫。   佛辇停在洞庐外,上承星光,帷布上面绣着的佛家真言仿似闪闪发光,夜风轻拂间,那些佛经图案如同要活过来一般,显得愈发庄严华美。   曲妮玛娣走到佛辇下,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隐约可见辇中高僧似乎摇了摇头,曲妮玛娣带着白塔寺的苦行僧便向山下行去,花痴也在其中。   从洞庐里出来的修行者们,或惘然或兴奋,用了很长时间才化解掉歧山大师点拔他们时的片言只语,醒了过来,人们对着洞庐深处叩首,然后再向佛辇下拜,再向黑色马车行礼,然后也向山下走去。   修行者们渐渐离开,身影逐一消失在瓦山的夜色里,就如同一盘棋局终了,无论是黑色棋子还是白色棋子,都被一一提起,只留下干净的棋盘。   莫山山走到黑色马车前,说道:“你带着桑桑进去吧,我住在烂柯寺里,需要下山,便不等你们了。”   宁缺说道:“要不要再等会儿,一道下山?”   莫山山说道:“一道上山足矣,何必一道下山,不用了。”   说完这句话,她飘然而去。   宁缺稍一沉默,不再多想,扶着桑桑走出黑色马车,看着庐外显得有些孤伶伶的佛辇,眉头微皱,走进洞中。   ……   ……   歧山大师伸出两根手指,搭在桑桑的腕间。   大师久病,身体虚弱,手指瘦的就像干枯树枝。   桑桑久病,身体虚弱,手腕细的就像芦柴棒子。   偶有夜风漏进洞内,油灯微晃,大师感到寒意,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的颤抖,顺着手指传到桑桑腕间,桑桑也忍不住咳嗽起来。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又想笑,却又觉得心酸。   歧山大师和桑桑倒比他的心态更好,一老一小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好阴寒的气息,仿佛自深渊中来。”   歧山大师的手指缓缓离开桑桑的手腕,叹息说道。   宁缺看着大师,表情看不出来什么异样,只有紧握着的拳头知道他有多紧张。   歧山大师没有理他,看着桑桑怜爱说道:“阴寒气息发作之时,必然极为痛苦,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了这么多年,尤其小时候是怎么撑住的。”   桑桑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想着小时候桑桑犯病时的情形,哪怕时隔十几年,依然感到浑身寒冷,摇了遥头,把那些画面尽数赶出自己的脑海。   “大师,用什么方法才能把这道阴寒气息去掉?”   宁缺没有问这道阴寒气息是什么,因为那没有意义,它已经存在在桑桑的身体里,而且存在了这么多年,他也没有问大师能不能把这道阴寒气息去掉,而是直接问方法,因为如果要治好桑桑的病,便必须把这道阴寒气息去掉,歧山大师先前既然说能够治好桑桑的病,那便必须有方法。   歧山大师缓缓摇头,说道:“这道阴寒气息不知何以起,一往而深,与桑桑相伴一十六年,早已深入骨髓血肉,再难分开,若不是书院的药法极善,她本身又师从光明大神官修行神术,前些日子你又请裁决神座用霸道神辉强行镇压,她根本撑不到现在,哪里是那般好去除的?”   宁缺说道:“就算是世间最毒的东西,也有相应的解药,我不明白,既然是阴寒气息,为何不能用至阳气息中和?”   歧山大师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想来过去这些年里,这道阴寒气息曾经被昊天神辉压制过,但是昊天神辉进入桑桑体内,那些阴寒气息便会再次躲进深渊,藏进她的骨髓血肉深处。如果想要把那些隐藏在骨髓血肉最深处的阴寒气息去掉,便需要把她的骨髓血肉尽数去掉。”   宁缺心想这毕竟不是神话的世界,哪里能够削肉剔骨还给某人,然后再拿莲花和藕节重筑身躯,蹙眉说道:“昊天神辉是世间至纯之火,就算那些阴寒气息能够藏进骨髓深处,应该也没有道理能逃得掉才是。”   歧山大师看着桑桑,叹息说道:“这便又要从桑桑的身体说起。”   宁缺神情微凛,说道:“请大师指点。”   歧山大师抬起手臂,伸出手指指着桑桑,说道:“她是透明的。”   桑桑怔住,想起老师当初进入老笔斋后,似乎也说过相同的话。   宁缺不明白大师这句话的意思。   歧山大师说道:“光明大神官为什么会选择桑桑做传人?便是因为她这种特殊的体质,她是没有一丝杂质的透明,所以昊天神辉在她的体内穿行不会遇到任何滞碍,也不会有任何损耗,所以她能够容纳无限的神辉,并且是最纯净的那种。”   宁缺略显紧张道:“这难道不是好事?”   “是好事也是坏事……如果她体内没有阴寒气息,只有光明。”   歧山大师静静看着桑桑,说道:“我佛宗常言一花一世界,你便是那朵名为大千世界的花,你是透明的,便是无限的,而能容一切光明者,便能容一切黑暗。”   宁缺隐约明白了大师的意思。   修行者都讲究根骨天赋,比如初悟时看到的是湖是溪还是池,有的人比如柳白能够看到一条滔滔大河,而桑桑根本不用看,她本身便是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很大,近乎无限,于是哪怕再多的昊天神辉灌注到她的体内,依然无法完全占据这个空间的所有角落,那道阴寒气息始终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深渊,等待着重见天日的时刻。   “那我们应该怎样做?”   宁缺的声音轻颤。他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就连老师都对桑桑的病束手无策,不禁感到有些绝望,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方法。   歧山大师看着他,平静问道:“你可愿意让桑桑随我参佛?”   宁缺微惊,不明白大师为什么会忽然提到此事。   桑桑也不明白,然后很是担心宁缺的反应。 第七十八章 你想白,就能白   听到歧山大师要桑桑随他参佛,宁缺的脸上除了有些惊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但实际上他的心里已经掀起了很多波澜。   让桑桑去修佛?那将来病好了还得在佛堂里念一辈子经吃一辈子素?我家桑桑虽说头发又黄又蔫,没资格说是什么三千青丝,但全剪了也不合适吧?   宁缺很自然地生出这些想法,然后他想起二师兄曾经对世间宗教做出的评价,愈发觉得歧山大师这个提议里藏着些问题。   ——道佛两家,最喜欢做的就是用恐惧来压制人的理性,然后承诺美好的将来诱惑人的白痴性,从而让人对他们言听计出,不敢有丝毫质疑。   歧山大师先把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说的那般恐怖,就在他快要绝望之时,忽然说道要桑桑去修佛,真的很像道观佛庙里那些劝老太太们捐钱的道士和尚。   大师这是要从书院和神殿挖人啊?宁缺神情微凛,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想的太多了些,大师怎么看都不像是这种人,而且桑桑身体要紧,大师代表着最后的希望,不可不尊重,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问道:“为何要桑桑修佛?”   歧山大师哪里想得到,自己只不过提议了一句,便让宁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了这么多事情,慈祥说道:“都说佛法讲究普渡众生,其实此言大谬,即便佛祖圆寂之前,也无法做到,任何说自己想要普渡众生的佛子,都是假佛子,因为这本来就是妄念,所谓修佛修的不过是自己,寻求自身肉体与精神的解脱。”   宁缺说道:“我在书院后山里也读过两本佛经,修佛的道理大概知道一些,大师不用讲的这般详细,我只想知道,这和桑桑的病有什么关系。”   歧山大师说道:“桑桑是大千世界,光明自然不能驱逐或消灭掉她体内的阴寒气息,而佛法不同,佛法寻求的不是镇压而是解脱,不会引起那道阴寒气息的敌意,甚至可以能让那道阴寒气息于佛前明悟,自行解脱。”   听着这段看似异想天开,但细细琢磨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的话,宁缺怔了很长时间,略带惘然问道:“那要修佛修到什么境界,才能解脱那道阴寒气息?”   歧山大师自手腕上解下一串虎桃木的念珠,搁在蒲团前的地面上,望向桑桑平静说道:“若她能一朝成佛,自然便能得到大解脱。”   宁缺微涩说道:“大师你这是在说笑,无数年来,也就佛祖一人坐地成佛,桑桑就算真与佛有缘,又怎么可能修到那种境界?”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当她是奄奄一息的女婴时,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那么你凭什么确定她成不了佛?”   宁缺说道:“就算我家桑桑真是数万年来最了不起的修行者,但是大师,想要成佛必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事情,时间上来不及。”   歧山大师问道:“你还能想到更好的方法吗?”   宁缺怔了怔,说道:“不能。”   歧山大师说道:“那么,修佛便是替她治病唯一的方法。”   唯一的方法,便是最好的方法。   这是所有书院弟子都非常明白的道理,宁缺自然也明白,想着桑桑的病情随时可能反复,时间很宝贵,他没有思考更长时间,便做了决定。   而在说出自己的决定之前,他当然没有忘记那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看着歧山大师认真问道:“桑桑用不用剃光头当尼姑?当然,为了治病当几年尼姑也没有问题,但如果将来她的病真的治好了,你们佛宗会不会哭着喊着不让她还俗,非要她坐在莲花座上受那些和尚参拜?”   歧山大师怔怔看着他,很意外于他最关心的问题居然是这个,感叹说道:“在家出家都可以修行,自然不用让她剃发为尼。”   只要桑桑不变成曲妮玛娣那种面目可憎的老尼姑,为了治好病,别的任何代价宁缺都愿意承受,听着这话他顿时心安,毫不犹豫说道:“大师请。”   请何事?自然不是请坐请上坐,而是请歧山大师开始传授桑桑佛法。   虽然说书院后山里也有很多佛经,但宁缺明白,既然老师让自己带着桑桑来烂柯寺,那么必然只有歧山大师才能做桑桑的老师。   桑桑和他极有默契,听着这话,便跪在蒲团上,向着歧山大师拜了下去。   歧山大师开怀大笑道:“老病将死之年,居然还有机会收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徒儿……佛家戒嗔痴贪,但想着说不定我的名字还能因为这徒儿而记载在佛经之上,流传千世,我这颗早已不为外物所扰的禅心,竟然都有些激动。”   宁缺心情极好,说道:“观海被抢了关门弟子的位置,或者更激动恼火。”   歧山大师笑着说道:“真不知道夫子怎么收了你这般顽皮的一个学生。”   宁缺笑道:“老师经常被我气的乱吹胡子,也拿我没辄。”   笑声渐敛,洞庐复静。   歧山大师看着桑桑,说道:“无数年前,大禅师优婆崛,上承佛祖智慧,自创不净观,又得系念之法,便是今日佛宗所说禅法里的方便法门。”   大师又道:“那系念之方便法门,行来殊为简单,你若起恶心,便拿一黑色石子放在身前,若生善念,便放白色石子在身前,渐渐修行,直至白色石子与黑色棋子的数量相等,直至心转纯净,黑石渐尽,身前只余白石。”   桑桑说道:“愿得大师传授。”   歧山大师笑着摇头说道:“所谓黑白便是棋枰之事,所谓法门便是弈棋之事,我瓦山多修黑白之道,你却连破三局,足见果如光明神座所言,你心本就致为纯净透明,那又何必再修?你要修的却是怎样把黑石变成白石。”   桑桑有些不解,问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怎么变?”   歧山大师取出一枚黑色的棋子,搁在先前那串虎桃木手链中。   然后他看着桑桑说道:“你想它白,它便能白。”   桑桑看着那枚黑棋子,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棋瓮里的黑棋有很多枚,看上去都极为相似,几乎一模一样。   但她能够看出棋子之间哪怕再细微的差别。   她记起,这枚黑色棋子正是下午自己在棋盘上落下的那颗。 第七十九章 悬空寺的因果   桑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变白。   不是把黑棋变成白棋,而是把自己变白。   看着那枚黑棋,她想着歧山大师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心想如果真能做到想白就白,也不用陈锦记的脂粉,那真是太好了,而且很方便,难怪大师刚才说佛门把这个叫方便法门。   歧山大师微怔,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发笑,难道自己讲的方便法门哪里有错漏,被这个小姑娘发现了?   世上唯一能够猜到桑桑此时发笑真实原因的人,只有宁缺,看着桑桑有些微羞的笑容,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幽暗微寒的洞庐内,洋溢着轻松的笑意,然后渐渐回复平静,歧山大师讲解佛法的声音,不时响起,中间偶尔穿插着桑桑的疑问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今夜的讲解暂告一段落,歧山大师望向宁缺,说道:“治病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洞庐里潮湿阴寒,不适宜养病,你带着她下山去寺里休息,睡前如果有时间,不妨让她想想今天的事情。”   宁缺说道:“上山下山多有不便,我们不如便歇在这里。”   歧山大师说道:“夜时我也会下山,明日清晨便在寺里相见。”   宁缺微惊,心想世人皆知,歧山大师隐居瓦山已有数十年,即便是盂兰节会都不参加,为何今夜却说自己要离开隐居之处下山?   歧山大师说道:“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出庐,总得去寺里看看才能安心。”   说完这句话,大师自蒲团前的地面上拾起那枚黑子,放进桑桑的手心。   听着大师的话,宁缺隐约猜到了一些事情,震惊之余感激之情愈发强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郑重下拜行礼,然后起身扶着桑桑向洞外走去。   走到洞口处,他对歧山大师说道:“您可一定得来啊。”   歧山大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放心吧,我一定会来。”   宁缺依依不舍,又道:“桑桑的病还没好,您可别先死了。”   歧山大师气的笑了起来,笑骂道:“你这哪里养成的泼坏性子?如今我总算相信夫子时常会被你气的乱吹胡子,却没办法收拾你。”   宁缺笑着说道:“老师就是喜欢我诚实,疼我所以不收拾我。”   走出洞庐。   宁缺抱着桑桑进了马车。   桑桑倚在被褥上,紧紧握着小拳头,生怕把那颗黑色棋子弄丢了。她看着宁缺神情黯淡说道:“大师……是不是不好了?”   宁缺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又说道:“不要想太多,这和你没有关系,佛门高僧对命数自有掌握,更何况是大师这种能预知将来的人。”   夜风渐起,掀起青帘一角。   宁缺看着山道旁那座孤伶伶的佛辇,微微皱眉,他不知道那位悬空寺戒律首座,为什么一直等在洞庐外,而且为什么佛辇旁没有任何人?   ……   ……   月轮国白塔寺的苦行僧,都被曲妮玛娣带到了山下,烂柯寺僧也早已离开,观海僧送黑色马车下山,洞庐周遭一个人都没有。   夜风吹拂秋林,发出簌簌的轻响,却没有惊动鸟儿,隐隐约约间,似乎有清脆而细微的铃声响起,然而那铃声仿佛不是真实,瞬间湮灭无闻。   洞庐外的佛辇依旧安静,忽然一只手从黄色的帷布里伸了出来,掀起一道缝隙,一个穿着深褐色僧衣的僧人,从佛辇上走了下来。   这名僧人双眉直若横尺,眼若宝石,眉眼间隐见风霜之色,额上亦已有了皱纹,然而却让看不出来年龄,说六七十可,说三四十亦可。   这位僧人自然便是悬空寺戒律院首座。   僧人走下佛辇,缓步走入洞庐,借着幽暗的灯光,看着地下那串虎桃木手链,单手合什,问道:“师叔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宝树,你为何有此一问?”歧山大师平静应道。   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宝树大师,静静看着歧山,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师叔今日摆出瓦山三局棋,尤其是请出了佛祖留下的棋盘,自然不是为了难为那个可怜的病女,而是想要看究竟是不是那个人。”   歧山大师微微一笑,说道:“天谕神座看不到,当年光明大神官以为自己看到,却发现看错了,那我又怎么看的到?”   “当年卫光明真的看错了吗?”   宝树大师神情漠然说道:“如果他没有看错怎么办?如果冥王之子真的降生在将军府怎么办?如果宁缺真是冥王之子怎么办?”   歧山大师摇头说道:“如果宁缺是冥王之子,夫子怎么可能收他为弟子?”   宝树大师摇头说道:“夫子非常人,能行非常事,就算他收冥王之子为弟子,也不是什么很难想像的事情。”   歧山大师看着他说道:“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想像,那么无论是悬空寺,还是知守观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   宝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如果夫子知道宁缺是冥王之子,还收入门内,那么算整个世界想要杀死宁缺,夫子也会站在宁缺那一边。   但夫子并不见得知道。   因为佛祖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所不知的人。   宝树说道:“我想知道,您究竟在佛祖的棋盘上看到他做了些什么。”   歧山大师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看到一辆黑色马车,拦在阡陌大道之间。”   宝树再问:“光明之女呢?”   “她在山上等待。”   歧山大师说道,不知为何,他并没有把桑桑在棋盘世界里经历的一切告诉对方。   宝树向前在蒲团上坐下,沉默不语很长时间。   崖洞壁上的油灯,被微微夜风拂的有些心绪不宁。   宝树忽然说道:“今日晨间在山下,宁缺弯弓欲射之时,我心生极大警兆,净铃振而不鸣,此子身体里似乎有些古怪。”   歧山大师平静说道:“他身上有莲生师弟的气息。”   听到莲生的名字,宝树禅心骤乱,双眉微挑,如蓄势欲击的铁尺,寒声说道:“他是书院弟子,怎么会有莲生师叔的气息?”   他虽然来自不可知之地,贵为悬空寺戒律院首座,面对着莲生的名字,依然难免震撼,要知道莲生此人学贯佛道魔三宗,一生传奇,当年在悬空寺讲经堂里都拥有极高的声誉和地位,岂可轻慢?   歧山大师摇头说道:“或者与轲先生有关?”   宝树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坚毅说道:“我愈发相信宁缺就是冥王之子。”   歧山大师摇头说道:“他不是,虽然没有办法证明。”   宝树说道:“冥王之子快要苏醒,那么我便是唯一能够证明的人。”   歧山大师看着他的目光骤然间变得极为锋利,虽然他久病多年,真实的修为境界非常低下,这两道目光依然有雷霆之威。   “悬空寺为何从不像书院这般两世相通?因为悬空寺本来就是我佛宗用来在末法年代里保存佛性的地方,要求的便是与世隔绝,不可知之地,便应不可知!”   歧山大师看着宝树,沉声说道:“你是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并不是天下行走,非奉佛谕不得入世,你为何要来瓦山?还不速速离去!”   如果是世间别的僧人,哪怕是月轮国的大师或唐国的黄杨僧人,面对悬空寺戒律院首座这样的大人物,也必然执礼甚恭,更不用说如此训斥。   然而歧山大师的身份来历不同,正如传闻里说的那般,他本是悬空寺前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自幼在寺中出家,真论起辈份来极高,而且他知道悬空寺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所以他不需要在意悬空寺的态度。   宝树果然并未动怒,平静说道:“来自然有来的道理。”   “来的应该是七念,而不是你,你若不是佛缘深厚,与净铃生出感应,成为转世的掌铃者,凭你知命中境的修为,又如何当得了戒律院首座?既然如此,你更应该谨慎,不得妄动净铃,更不应该被曲妮玛娣说动,从荒原来到人世间。”   歧山大师看着他神情严肃说道:“你是修佛之人,当明白因果,不能被仇恨蒙蔽双眼,道石死在宁缺手中,那自是他的因果。”   宝树微微蹙眉,然后渐渐回复平静。   他说道:“我本是道石的因,道石原本就是我的果,那么道石的因果既然遇宁缺而终,那么这便是我与他的因果。”   “我自幼生于净土,长于净土,执净铃而行,能慑世间一切邪祟,宁缺若是冥王之子,那便会听着铃声醒来,这也是我与他的因果。”   “此行来到瓦山,我便是要明白这些因果,然后结了这些因果。”   歧山大师缓缓摇头,说道:“既然你执念如此,那么我只好通知讲经首座,除了你在寺中的职司,然后罚你面壁十年。”   宝树平静说道:“好教师叔知晓,我确实是奉谕而来。”   歧山大师闻言微惊,蹙眉良久后疲惫说道:“既便如此,佛宗行走依然是七念,尘世之事以他心意为准。”   “我会说服师弟的。”   宝树站起身来,单手合什行了一礼,然后离开洞庐。   ……   ……   崖洞幽静无声。   年逾百岁的歧山大师,今天感受到了在自己漫长的一生里最强烈的一次不安。   甚至要超过数十年前,魔宗血洗烂柯寺前坪那一次。   庐门微响,观海僧回来了。   “师傅,十三先生和光明之女,已经在前寺安歇。”   歧山大师看着自己的徒儿,忽然问道:“盂兰节会马上便要开了,依然会商讨冥界入侵之事,你对此事如何看法?”   观海僧看着师傅憔悴的容颜,一心想着让他早些去休息,说道:“谁也不知道冥界在哪里,只不过是传说罢了。”   歧山大师笑了笑,说道:“笨蛋,传说变成现实,那就不再是传说。”   观海僧憨厚地笑了笑,说道:“那等变成现实再说。”   歧山大师又问道:“你对悬空寺有什么认识?”   观海僧微微一怔,发现师傅今天似乎有些异样,说道:“您以前从来不准我问悬空寺,还有别的不可知之地的事情。”   “你在烂柯寺做二十年住持,或者说隐居些年头,总有一天也是要去悬空寺的,所以现在提前知道一些也无妨。”   歧山大师说道:“悬空寺的由来,其实与冥界入侵的传说息息相关。”   “冥界入侵,是为永夜,佛法里称之为末法时代,到那时,世间一切都会被毁灭,佛祖当年便看到了无数年后的惨怖画面,他冥思苦想数百载,思考怎样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却依然没有想到方法。”   “佛祖感知到自己圆寂之期,便于极西荒原深处,觅得一净土,发大愿力修筑一寺庙,并予以永世之屏障。佛祖集佛学禅经于其中,命后辈佛门弟子极优秀者,均可入寺听经修行,这便是悬空寺。”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佛祖经过无数年思考,依然没有想到阻止末法时代到来的方法,因为这本来便是世界的因果,有生必然有死,甚至直至万世痛苦轮回,所以他希望后世佛门弟子,可以借助悬空寺的庇护,在末法时代的毁灭洪流里幸存下来,能够帮助寺中的僧人,熬过漫长近乎永恒的长夜,凭借着坚毅的精神与隐忍沉默,等到崭新的婆娑世界的降临。”   歧山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轻声叹息说道:“然而如今的佛宗,似乎已经忘记了佛祖的教诲,不再那么想了,去年七念入长安城,此次宝树入世来到瓦山,都在证明他们想找到冥王之子,然后杀死他。”   “师父,我觉得……悬空寺的大德们这样做也不错啊。”   观海僧虽然修行佛法多年,但毕竟年轻,想着传说中冥界入侵的恐怖画面,低声说道:“众生多苦,当慈航普渡,岂能独善己身?”   歧山大师笑了起来,说道:“你这孩子……想事情果然简单。”   观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他想到了一些事情,震惊说道:“宝树大师为冥王之子而来……冥王之子难道就在瓦山?”   歧山大师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心想让冥王之子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有多种,并不见得只有杀死他这一种方法。   既然夫子在信中说此法可行,那么必然可行,不管是为了普渡众生,还是为了自己与悬空寺的因果,总要试上一试。 第七十九章 重重秋雾锁未来   天还没亮的时候,宁缺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禅房梁上几只正在织网的蜘蛛,沉默了很长时间。桑桑的病有可能治好,自然是件值得欢喜的事情,然而他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无论是瓦山三局棋,尤其是最后他和桑桑在那张棋盘里所见的幻境。   最令他警惕的,还是那方佛辇,他始终想不明白,极少踏足尘世的不可知之地悬空寺,为什么会忽然派这样一个大人物来瓦山。   修行者们前来参加盂兰节大会,昨夜之后没有离开,曲妮玛娣等人,还有那位悬空寺戒律院首座,都在烂柯寺里休歇。   宁缺决定在桑桑把病治好之前,要与这些人尤其是那位悬空寺高僧保持距离——从小在岷山里的危险狩猎生涯,让他养成了一种本能里的习惯——如果你没有办法确定危险在山林里何处,那么不走进那片山林是最好的选择。   禅房外隐有脚步声传来。   宁缺看了眼熟睡中的桑桑,悄悄起床穿衣,脚步极轻走出禅房。   此时晨光渐作,古寺在秋雾中分外美丽。   禅房外的石栏畔,穿了件厚棉衣的歧山大师,似乎还是有些畏寒,哆嗦着看着那些殿宇塔林,说道:“数十年未见,原来也无甚变化。”   这位佛宗高僧在瓦山隐居半生,尤其是在当年莲生那场血腥阴谋之后,更是数十年未下山一步,此刻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寺庙,难免有所感慨。   宁缺走到大师身边,望向秋雾里若隐若现的前殿,说道:“桑桑昨天在那棋盘里至少也过了数十年,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那很痛苦。”   歧山大师说道:“她不是普通人,所以不会如你想象的那般痛苦。”   宁缺问道:“那张棋盘真是佛祖留下来的?我和桑桑昨天在棋盘上看到的世界,经历的事情,又意味着什么?”   歧山大师说道:“棋盘确实是佛祖的遗物,至于棋盘里的世界,你可以理解为佛祖无上法力所营造的幻境,也可以理解为某种可能的未来。”   听见未来二字,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难道那就是桑桑和我的未来?”   歧山大师看着雾中的远方,说道:“能够看到的未来,也就不再是未来。”   宁缺说道:“难道未来还可能改变?”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的眼睛,慈祥说道:“既然是可能的未来,那便相对应的有不可能,既然从未确定,又凭什么不能改变?”   宁缺若有所悟,又道:“世间传说大师您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能够点化世人逢凶化吉,解惑答疑,这种能力,便是来自那张棋盘?”   歧山大师笑了起来,说道:“佛祖或者能够看到身后多少年之事,但似我这等世间凡人哪有这种能力?而且即便如佛祖般拥有这种能力,但当你看到未来时,你的目光便会落在未来,未来便要受到你的目光影响,那么你没有看到的未来,又怎么可能和你看到之后的未来完全一样呢?”   宁缺说道:“听着有些复杂。”   歧山大师也没有做更多的解释,继续说道:“所以如果有人想妄测天机,看一眼未来,比如像你们大唐国师李青山,比如曾经无知无畏的我,比如天谕神座,依然只能畏怯地、远远地、偷偷地把未来那个混沌的大世界看上一眼。”   “因为只有那样,我们这些凡人的虚渺目光才不会对混沌的大世界造成太大影响,而是会被未来的混沌世界吞噬掉。”   歧山大师感慨说道:“可如果我们这些人试图把未来的世界看的更加仔细,更加清晰分明一些,且不说看到的未来可能会变得更加谬误,我们自身受到的天谴便会更重。听闻天谕神座去年春天去长安城,在老笔斋里去看了桑桑一眼,看到了三年之后,她会回到西陵神殿,为此他险些瞎了双眼。”   宁缺神情微凛,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当日天谕大神官在老笔斋里,居然尝试着看到桑桑的将来,而且居然还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难怪天谕神座会答应我的三年之约。”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皱眉问道:“虽说看到的未来不见得就是真实的未来,但天谕神座耗费了如此多的心血,才确认桑桑三年之后会出现在西陵神殿里,那么总不可能他连这个也看错。”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因为某些原因,我对他看到的未来有些疑问,但正如你所说,我又不得不信他所看到的,所以我很惘然。”   能够让天谕神座和歧山大师都看不透的未来,那会是怎样的未来?桑桑的未来究竟会在哪里,会怎样?   宁缺轻拍身前的栏杆,看着殿前的重重秋雾,说道:“还是有些不明白啊。”   远眺未来是窥探天机,不要说他,即便是天谕神座、歧山大师或是国师李青山这些有预知未来这名的大能,都不敢说自己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   不过明不明白,对于宁缺来说,都已经变得无所谓,既然天谕神座确定三年后,桑桑会出现在西陵,那么说明她的病应该能治好。   只要桑桑还活着,那么怎样的未来都可以接受。   ……   ……   秋寺晨钟起。   用过简单的早饭后,烂柯寺里的僧人开始早课,因为生病而有些恹困的桑桑,也被宁缺从被窝里抱了出来,开始上课。   桑桑的课堂,是烂柯寺深处的那座后殿。   如此恢宏壮观的一座金殿,被用来做一个人的课堂,实在是有些过分。   除了宁缺和桑桑身份特殊,烂柯寺方面给予如此待遇,更是因为给桑桑上佛法课的老师歧山大师,本来就是这座古寺的祖宗。   歧山大师随意说句话,别说一座后殿,就算是要把整座烂柯寺清空,烂柯寺里的僧众,也不敢有任何意见。   烂柯寺后殿里的僧人,早已得了严令,禁止踏足殿内一步,除了殿外候着几名辈份极高的僧人充作杂役,大殿内外空无一人,极为安静。   大殿里,不时响起歧山大师平静而充满智慧的讲述声。   没有桑桑的声音,她只是在认真地听,并且学习。   殿外廊下,宁缺看着渐散的秋雾,听着身后传来的佛法精义,心情平静。   歧山大师没有说他不能跟着一起听,但他毕竟是书院弟子,昨夜在洞庐内,还可以说是事急从权,今日既然是正式开始授课,再去听佛宗的不外传法门,不免便有些太不自觉,而且因为二师兄的原因,他对佛法真没有什么兴趣。   时间缓缓流逝,大殿里的佛法课,暂时告一段落,桑桑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尝试入定,同时回思早间的课堂内容。   歧山大师从大殿里走了出来。   此时已近正午,只是秋云遮空,天地一片清黯,偶尔还会落下几丝寒雨,殿外的温度有些低,大师被寒意一激,咳了几声。   宁缺送上一杯热茶,让大师稍暖胸腹。   歧山大师喝了口热茶,把茶杯搁到身前的台阶上,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你对我的态度比对别人好,今日的态度比昨夜好。”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我这人很现实,甚至有些势利,大师不要见怪。”   大师笑着摇头说道:“坦诚有时候,并不见得会让人改变对你的观感,不过我相信,在成为夫子弟子之前,你虽然同样现实,但肯定比现在更小意。”   宁缺说道:“直到进了荒原,发现书院二层楼学生的腰牌,竟然能够吓住那么多人,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可以活的不那么小意。”   歧山大师点头说道:“有夫子这座大山在身后,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谁有资格,还要让你像以往那般活着。”   宁缺说道:“我有时候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小人得志便猖狂了些。”   大师说道:“猖狂的另一种说法便是快意恩仇,评价永远与手段无关,你昨日在山下虽然强硬,但要比起轲先生当年……老实的就像一只兔子。”   宁缺说道:“我不想成为第二个小师叔,所以我还是觉得欺软怕硬这种事情,还是要比以一人战天下更有意思一些。”   歧山大师看着他,微怜说道:“我知道你幼年过的极苦,甚至遭遇的是世间至苦之事,所以养成了如今的性情,不过既然进了书院,上有夫子教诲,又有同门相伴,你总应该有所改变才是。”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书院已经改变了我很多,我喜欢这种改变,所以我感激书院,但这必然是个很漫长的过程。”   歧山大师慈祥说道:“我可能看不到你最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但我很期待。”   宁缺心头微动,问道:“那大师你最不想看到我变成什么样的人?”   歧山大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悲痛而伤感的目光穿过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在远处烂柯寺前的广场上。   “数十年前,莲生师弟血洗烂柯,便是那里,他第一次吃人。” 第八十章 学佛   “那日一道血腥之气直冲天穹,我在瓦山上恐惧异常,烂柯寺十七殿里的钟生出警兆,同时敲响,钟声回荡三天三夜。”   歧山大师转身,看着宁缺说道:“而就在前些天,烂柯寺里十七座佛钟再次自主鸣响,钟声传到瓦山,我才明白原来那道血腥之气又出现了。”   听着这话,宁缺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黑色院服里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缓缓绷紧,心头微乱,然后警意大作。   烂柯寺里的佛钟,当年曾经因为莲生的饕餮大法而鸣,那么前些天钟声再起时,自然是感应到他在红莲寺秋雨里对隆庆做了些什么。   歧山大师明显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他没有揭穿这个真相,慈祥说道:“我如今年老体衰将死,所谓正魔之分虽不敢说看透,但至少也看的淡了,然而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人无法看淡,比如悬空寺和道门。”   “在昊天道门眼里佛宗都是外道,更何况是魔宗?宁缺,你要明白人是不能胜天的,轲先生再强,最终也未能强过这片天空,夫子再高,也不可能比这片天空还高,所以有些事物能不接触便不要接触,如果已经接触,也把它忘了吧。”   宁缺知道大师是善意,劝说自己不要在入魔的道路上越走越深,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不要使用邪恶血腥的饕餮大法。   那场秋雨过后,他时常觉得嘴里依然残留着极为浓烈的微甜的血腥味道,仿佛隆庆的那丝血肉还挂在自己的齿缝里,恶心到了极点。   因为自幼的心理阴影,他相信自己能够控制住不使用饕餮大法,然而却不可能停止修练小师叔的浩然气,那么他最终还是会走上小师叔的老路吗?   歧山大师说道:“和我说说莲生吧。”   宁缺低头沉默,就算大师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依然不准备承认那些事情,因为他不想承担任何风险。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数十年前,是我带着莲生师弟进的佛门,我又怎能感觉不到,他的衣钵传给了你,我只是想知道他后来的情况。”   或许是大师声音里的怅然遗憾情绪打动了宁缺,或者是他对师兄弟这种关系非常尊重,他犹豫片刻后,开始讲述荒原深处那个离奇的故事。   “那间偏殿里全部是白骨与干尸,莲生大师就坐在骨尸堆的中间……”   ……   ……   秋雨中的烂柯寺一片幽静,不知哪座殿内燃着的香,倔强地穿透重重雨丝,飘到了后殿廊前,把压抑寒冷的气氛变成了庄肃。   听完宁缺的讲述,歧山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闻着这淡淡的香味,抬起瘦削的手臂,手指微颤在空中滑过,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禅香有味而无形,就像是回忆,根本无法抓住。   “便是那等绝境里,依然妙算无碍,想要借着你们脱困,果然是莲生师弟的性情,虽然最终身死,其实也算是脱了身体的樊笼,他应该喜悦才是。”   大师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情绪复杂的笑容。   宁缺想着当年在魔宗山门里的那些遭遇,想着自己识海深处那些莲生的意识碎片,心情也很复杂。   他望向佛殿深处蒲团上的桑桑,说道:“莲生死前,曾经说过,道魔相通便能入神,现在桑桑已然道佛兼修,而且她的身体似乎天生具有某种神性,如此修行下去,有没有可能会重蹈莲生的覆辙,变成一个疯子?”   歧山大师看着殿内平静说道:“想让黑棋变白,便能变白,思想便是我佛门所说的念,本身便有力量,她不想变成莲生,就不会成为莲生。”   然后大师转身看着他问道:“倒是你……会怎么想?”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比较简单。”   “越简单越纯粹便越强大,有时候也就越可怕。”   歧山大师看着他,神情温和说道:“先前你为何不入殿与桑桑一道听我讲经?如果你嫌我讲的不好,烂柯寺中藏着很多佛经,你可以自行去读。佛法能够破除心魔,去除诸障,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是有好处的。”   “莲生大师曾经说过,佛经浩繁如沧海,但如果你仔细往纸面底下看去,你才会发现所有的佛法其实说的不过是一个字:忍。而二师兄也曾经说过,佛法三千,不过是教人学会一个自我欺骗的法门。”   宁缺说道:“忍与自我欺骗,互为表里,说的都是同一回事,我极擅长忍,不需要学,至于……自我欺骗的法门,我担心如果骗自己骗的久了,竟忘了初衷,以为那些都是真实的,无法醒过来。”   “二先生持礼,自然见不得佛门无父无君的作派。”   歧山大师问道:“可如果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何必醒来?”   宁缺说道:“便是做梦也要做的真切,这才快活,所以就算人生真是一场大梦,我们也要假装这不是一场梦。”   歧山大师又问道:“那你又怎知佛经里的世界就是虚假的梦,并非真实?”   先前说出那句话后,宁缺想起以前在书院后山里与陈皮皮吹嘘自己这个不读书之人也偶尔会有惊世之言,正有些得意。   然而大师紧接着再次发问,他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回答,才确认不读书之人的惊世之言,确实只是偶尔之事,自己根本没资格参什么禅机。   他无奈说道:“大师为何非要我也学佛参禅?桑桑有病,不学佛便不能好,这便是她与佛门的缘份,我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佛缘。”   歧山大师笑了起来,说道:“佛门所讲的缘份,哪里能这般简单认知?看来你果然没有读过什么佛经,这课我可得替夫子帮你补上。”   宁缺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劲。   “大师似乎很看重我,但我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转身望向殿内的桑桑,说道:“和她比起来,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蠢的就像头猪,我再如何修佛,也不可能让佛宗多出一位大师。”   “她是最特殊的一个,而你,也是特殊的一个。”   歧山大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已然入定的桑桑,赞叹说道:“光明之女身心皆净,一念动便通神术,再一念动便明佛理,而三年知命……”   没等大师把话说完,宁缺便连连摇头。   “我知道有人比我更快,所以不觉得自己特殊。”   歧山大师说道:“但那种人极为罕见。”   宁缺说道:“再少还是有,所以我不特殊。”   歧山大师看着他的眼睛,不解说道:“似乎你很担心成为特殊的那一个。”   宁缺说道:“秀于林什么,真的很讨厌,我可不愿意当肥猪。”   歧山大师笑了起来,说道:“这只是因为你身在书院的缘故。”   宁缺笑着说道:“不错,比如我家大师兄朝悟洞玄,夕入知命,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说特殊,我就算把黑马的屁股拍烂都追不上。”   “大先生这等朝闻道而夕入道的绝世之人,自然无法拿来对比。”   歧山大师说道:“但你与世间普通修行者有很大的区别,除了颜瑟大师看出了你在符道上的天赋,你其余的修行天赋只是普通……”   宁缺补充道:“何止普通,简直糟糕至极。”   歧山大师说道:“然而凭借糟糕至极的天赋,修行三年便入知命,这证明你的能力已经超越了普通天赋的范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修行的,但听说过你修行道里三次最关键时刻的表现。你入符道时凭借的是一场夏雨,你入洞玄时靠的是书痴煎的一条鱼,而前些天你更是在战斗中知命,全无先兆。”   大师继续说道:“修道者讲究循序渐进,学习对天地元气规律的掌握,而我佛宗弟子则是依靠常年苦修积累之后的一朝洞彻,这便是所谓悟。”   宁缺想起了当年在万雁塔寺上黄杨大师的教诲。   歧山大师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你破境之时的表现,和那些契机无关,更像是我佛宗所说的顿悟,所以你的悟性极佳,不学佛实在可惜了。”   宁缺这时候不得不觉得二师兄的话果然有道理,无论道佛,想要吸收新血时的模样,真的很像老鼠会里那些唾沫横飞的家伙……   “我真的怕读佛经会睡着。”   他求饶说道。   歧山大师从袖中取出一本极薄的经书递了过去,说道:“我专门挑了一本有趣的佛经,而且很短,你应该不会睡着。”   说完这句话,大师向殿内走去,看看桑桑今日究竟悟了多少。   宁缺翻开手中的经书,只见都是一些极简单的佛经故事插画,不由有些羞怒,对着大师背影喊道:“这是给小孩子看的,能不能换一本?”   ……   ……   午时用饭然后歇息了一段时间,桑桑继续自己的学佛课程。宁缺站在殿前廊下,拿着朵雪莲花逗大黑马,逗到自己都觉得无聊,终于想起了那本经书。   经书里的插画线条简洁而流畅,故事也都极为有趣,把教化意味藏的极深而巧妙,他越看越有兴趣,干脆让寺中僧人找来了一张竹椅。   他躺在椅上,随意翻着书,偶尔端起热茶喝两口,不想看书时,便抬头看看佛殿前的细细秋雨,舒缓一下眼睛,觉得好生惬意。   歧山大师从殿内走了出来。   宁缺从椅上站起身来,递上热茶,不解问道:“大师为何出来?”   歧山大师也不与他客气,接过热茶,舒服地躺到竹椅上,说道:“桑桑姑娘又入定了,我在里面也没甚事做,所以出来与你说话。”   宁缺吃惊说道:“这么快就又入定?这死丫头别是在睡觉吧?”   入定是佛宗专用词语,指的是开悟之前的思绪沉淀,浑然忘我情态。如果用道门修行来比喻,大概便是寻觅到契机之前的空明境界。   桑桑午前入定,午后又入定,这等于说是歧山大师授她佛家法门,她根本不需要花会力气便能够明悟其间道理,这任谁也不可能相信。   哪怕宁缺知道她当初跟着卫光明学西陵神术时,一眨眼便能让指尖生出昊天神辉,也依然不敢相信,所以他怀疑那丫头是不是睡着了。   歧山大师说道:“睡着与入定的区别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宁缺看他神情平静,好奇问道:“大师,你似乎不怎么吃惊。”   歧山大师喝了一口茶,微笑说道:“她身上发生再奇怪的事情,我都不会吃惊。”   宁缺说道:“我现在相信你昨夜说的话了。”   “哪句话?”   “你说桑桑可以成佛。”   “人人可以成佛。”   “大师,我真的不擅长说这些,虽然禅意听上去确实很有韵味。”   “那我说的再明确一些。”   歧山大师躺在椅中,紧了紧身上的棉衣,说道:“佛祖本来就是人,那人为什么不能成佛?”   宁缺说道:“我以前以为佛祖像昊天一样,只是某种象征,直到老师说过一次,然后昨天看到那张棋盘,我才知道原来佛祖真的存在。”   歧山大师抬头望天,说道:“佛祖也曾生活在天空之下。”   宁缺看着不停落下雨丝的灰暗天穹,问道:“既然是昊天的世界,为什么会有佛祖,佛祖最后又去了哪里?”   歧山大师说道:“既然有开始便有结束,有生便有死,佛祖既然是人,最后自然圆寂,这是有史可查之事。”   宁缺想着自己的离奇遭遇,默想有生并不见得一定有死。   一念及此,再看秋雨缠绵竟有了春雨的感觉,他不禁有些倦意,心想便是闲聊,也应该聊些有意义的事情,倚着栏杆问道:   “如果说佛祖也是位修行者……那他最后到了什么境界?”   “身为佛门弟子,哪里能妄揣佛祖之能?”   “佛祖慈悲,说说也算不上什么罪过。”   宁缺看着大师,试探着问道:“佛祖肯定超越了五境吧?”   大师微笑说道:“我佛门并没有五境的说法。”   “我是指大概层次。”   “自然。”   宁缺懂了。   他忽然想到一个传闻,看着歧山大师认真问道:“据说当年大师没有患病之前,被修行界公认为最有希望破五境之人?” 第八十一章 诸境之上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有希望与真实是两回事,而且即便破了,也不值得骄傲,正如你先前说,很难认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   宁缺笑着说道:“您这话便有些嚣张了。”   大师微怔说道:“何来嚣张?”   宁缺说道:“五境乃天人之隔,能破五境,那便成了传说中的圣人,修行界已经多年没有圣人,结果您却说这算不得什么,难道不是嚣张?”   歧山大师摇头说道:“破五境虽然困难,但修行界里有机会的人其实不少,而且即便破了五境,又哪里便能称为圣人?”   宁缺不解,说道:“为何我没有听说过谁有可能破五境?”   歧山大师看着他问道:“书院二先生如今是什么境界?”   宁缺想了想,说道:“二师兄现在应该是知命巅峰境界,不过……您也知道他那脾气,谁知道他如果真生气了,会不会怒发冲冠就要破碎虚空。”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歧山大师没有笑,因为没有听懂。   宁缺有些尴尬地自己收了笑声。   歧山大师说道:“既然二先生已然是知命巅峰境界,那么……”   说完这句话,大师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佛殿上方。   宁缺顿时醒悟,二师兄已经是知命巅峰,大师兄自然已经接近破五境,甚至可能已经破境,至于老师……这是正常人类范围里的讨论,和他老人家没有关系。   “好吧,我承认确实有人可能破五境。”   “当年柳白曾经和颜瑟大师战过一场,东海之畔风起云涌,世人都说他最有可能破五境,在我看来,其实他早就已经可以破境而出,只不过没有迈出那一步。”   歧山大师说道:“莲生师弟当年惊才绝艳,道佛兼修,又有魔道为基,只要他愿意,破五境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他不愿意。”   这一段,宁缺在魔宗山门里听莲生自己说过,当时他只信了六分,因为总觉得这话有些大人物临死前的自吹自擂意味。   “为什么?”   宁缺极为不解问道:“为什么这些人都没有选择跨出最后那步?”   “破五境,代表修行者脱离了俗世,不仅能够最彻底地掌握天地气息的规律,了解世界的规则,甚至可以创造出新的规则,然而这毕竟是昊天的世界,大世界的规则不可挑战,那么战斗依然要依靠大世界的规则。”   歧山大师说道:“所以对那些寥寥可数的真正强者来说,停留在知命巅峰和破五境而出,最大的区别在于对世界本原的认识,对实力的提升并不大。”   宁缺无法理解,说道:“能有提升总是好事,谁能抵挡住这种诱惑?”   歧山大师叹息一声,又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说道:“你说的很对,这种诱惑确实太大,但也正因为诱惑太大,所以那些人才不敢迈出那一步。”   “你可知道五境之上有哪些境界?”   “天启,无距……我只听说过这两种。”   宁缺回答道。这还是当年从渭城去长安城的旅途上,他听吕清臣老人说的。当时他还不能修行,如今已经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但对于五境之上那些传说中的领域的了解,依然停留在这个程度。   在书院后山他曾经问过,师兄们却觉得他的问题太过无聊,都没理会,此时似乎能够从大师这里听到解答,他不由有些兴奋。   “典籍之中,超越人间的领域有很多种,你说的天启,便是西陵教典里记载最多的那种,无距亦是大神通,除此之外,曾经出现在典籍之上的还有佛家的无量与寂灭,魔宗的天魔境、道门的清静……这些境界均在五境之上,各有妙像,彼此之间却没有什么强弱优劣之分。”   歧山大师说到此处,停顿了很长时间。   “而传说里,在诸境之上更有妙境,便是最古老的典籍上也没有记载,只在一寺一观一门二层楼里口口相传,那便是……”   “魔宗之不朽。”   “佛门之涅槃。”   “道门之羽化。”   “书院之超凡。”   ……   ……   秋雨淅沥,殿前渐寒。   歧山大师把身上的棉衣裹的更紧了些。   “魔宗开创不过千年,未曾听闻有人修至不朽,佛祖圆寂之时天有异象,应是涅槃,道门羽化相对较多,那便是民间传说里的那些神仙。”   宁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歧山大师感慨说道:“数万年里,或者能有一人走到漫漫修道路的尽头,能有一人抵达彼岸,能有一人永世不朽,到那时,他们便会回归到昊天的怀抱。”   宁缺看着被雨水打湿的石阶,怔怔问道:“死亡还是永生?”   “没有人知道。”   歧山大师微显惘然,说道:“佛祖不可能再来告诉我们,羽化成仙的道门前辈,也不可能告诉我们,所以这是最大的诱惑,也是最大的恐惧。”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大师问道:“所以无论柳白还是莲生,都不敢迈出那一步?”   歧山大师说道:“应该便是如此。”   “破五境距离那些至上境界还有极远一段距离,然而正所谓食髓方能知味,修行者体悟到自己创造规则的感觉后,便再难以控制继续向上追索的渴望,所以除非确信自己的天赋只够刚好跨过那道门槛,否则没有人敢跨那一步。”   大师缓缓摇头说道:“然而能够破五境之人,必然都是柳白或莲生师弟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对自己的天赋何其自信。”   宁缺忽然说道:“夫子……”   歧山大师说道:“不要问我,数十年前,夫子他老人家亲口说过,他不是圣人,如果你要我猜,我猜他老人家修的是清静境。”   宁缺笑了笑,说道:“他这么好热闹,哪里清静了?”   歧山大师说道:“清静在心,那便足矣。”   宁缺伸手到殿外接了些雨水,用手指细细搓着,过了很长时间后,问道:“难道没有人能够不升天吗?”   歧山大师说道:“谁能逃得过天理循环?”   宁缺缓缓收回手,在院服上擦了擦,说道:“老师没有告诉过我这些。”   歧山大师说道:“因为夫子确信你将来肯定会走到知命巅峰,看到那道天人之隔,到时候你自然便会知晓,在人间之上的诱惑和恐惧。”   人间之上便是苍穹。   宁缺抬头看着秋雨里的天穹,发现那里确实很苍凉。   他觉得有些冷。   天道,果然无情。 第八十一章 佛祖的笔记   秋雨凄迷佛殿寒,宁缺站在殿外廊下,看着高远的天空,说道:“在魔宗山门里,莲生大师曾经说过,魔宗修的是自身,自为一世界,所以才会为天道所不容。”   “而您先前说,修行者破五境后,便有机会创造属于自己的新规则,其实也便是拥有自己的世界,和魔宗的理念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自然也不容于天道。”   歧山大师从椅上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望向天空,平静说道:“道门典籍里说修行乃是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然而若往尽头看去,无论是道门长生的痴念,还是佛宗想要抵达彼岸的念想,或是魔宗不朽的狂思,其实都是想要一步步突破昊天对人类的限制。”   宁缺想着小师叔遇天诛而死,又想着人类修行史上不知道有多少了不起的人物,最终悄无声息地融化在天道里,心寒愈盛,微涩道:“昊天不去管冥界入侵,却总盯着人间,真是令人不解且烦恼。”   歧山大师笑道:“便是此言此思,已是对昊天的极大亵渎,若你不是书院弟子,若不是在佛寺里发论,西陵神殿可不会饶过你。”   宁缺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回首望向大师,问道:“听说佛祖看过天书明字卷?”   歧山大师点头说道:“佛祖诸多思想,虽是自创,但却源自对那卷天书的阅读,听闻佛祖曾经还手书一卷佛经以为阐释,可惜却已经失传。”   宁缺从夫子处得知这段秘闻,他自己看不懂明字卷,所以很想知道佛祖从那卷天书里看出了些什么,此时不免有些遗憾。   “但佛祖肯定提到过冥界入侵这件事情。”   “佛法里把冥界入侵称为末法年代,在某些古经上又称作大寂灭,殊为惨怖之将来,世间之所以有悬空寺,有烂柯寺,都与此有关。”   “您是说盂兰节会祭冥界的仪式?还是传说中的万丈佛光?”   “其实烂柯寺最重要的使命,便是寻找冥王之子。”   宁缺说道:“大师,你知道我现在对冥王之子这四个字很敏感,再说了……佛宗讲究忍耐度世,就算找着了,难道还真用佛光把他给镇了?”   大师笑着说道:“就算忍耐,也还是想知道忍的是什么东西吧?佛祖并未经过前次的末法时代,我想他涅槃的时候,也肯定在好奇冥王会怎么做。”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   宁缺说道:“就算传说变成现实,黑夜来临,冥界入侵人间,但冥王为什么要提把他的儿子扔到我们这个世界里来,如果说是先锋,太过可笑,如果说是锻炼,准备让他将来继位,那就更加可笑。”   “传闻冥王生于时间之始,终于时间之终,与昊天光影相照,有无上威能,不动亦不灭,故号不动冥王。又传闻冥王居住在空间之外,握有无限世界,广阔无垠,是以又号广冥真君,然而他最想做的事情,还是要把人间变成冥间。”   歧山大师说道。   宁缺忽然说道:“老师不相信冥界入侵。”   歧山大师神情微异,问道:“夫子对你如此说过?”   宁缺点点头,说道:“因为老师没有找到冥界在哪里。”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那你便当我在讲故事好了。”   宁缺说道:“辛苦大师。”   大师笑了笑,继续先前的讲述:“为应对冥界入侵,昊天于前一劫后,在无垠空间里再造六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假世界,再将真实世界混入其中,冥王即便再有无上威能,也无法在昊天光辉里,分辩出哪个世界真是唯一的真实。”   “于是冥王以沉睡千年为代价,分出七万道气息,洒向那七万个世界,这便是传说中冥王的七万子女。那七万子女在各自世界里成长,终将于某日苏醒,一旦醒来,冥王便能感应到子女所在世界的规则,确认那是真实还是虚假的世界。”   说到此时,歧山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轻声宣了几道佛号,强自压抑住疲惫,继续说道:“这个世界的冥王之子如果醒来,冥王便会知道人间在昊天光辉里的具体位置,然后便将以冥王之子为座标,降临人间。”   宁缺看着那壶不再冒热雾的茶,忽然说道:“但黑夜已然来临,这时候再找到冥王之子,对我们的世界也没有任何意义。”   “黑夜还没有来临,现在能够感到的一切,那是应劫的征兆,而且就算冥界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位置,如果没有冥王之子的身体为通道,也很仅过来。”   “所以……拯救世界的前提,就是杀死冥王之子?”   “除了杀死,其实还有别的方法。”   “什么方法?”   “比如让他修佛清心,然后被光明净化?”   “大师……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是在说我。”   “宁缺,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孩子。”   “有趣在何处?”   “有趣在于,你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心意。”   “不懂。”   “你想便能做到,你不想,便能让自己都想不到,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   “大师,我说过我不擅长打禅机。”   “那你擅长打什么?”   “打架?”   “……”   清静微寒的佛殿前,不断响起宁缺和歧山大师的声音。   殿前殿后没有任何人,所以也不需要担心被谁听去。   佛殿深处,桑桑不知何时从禅定中醒来,捧着一卷佛经在认真地看着。   她身前身后的地板上,全部是佛经。   那些佛经有的比较老旧,书页边缘泛着黄,有的佛经则是新印出来的,还在洒发着油墨的清香。   殿外的雨中清光,从窗口处透进来,洒在她的身上。   黑色的棉袄,裹着她瘦瘦小小的身子。   微黑的长发,垂落在她的肩头。   她认真看着佛经,眉眼间一片宁静之色,根本没有听见殿外的声音。   ……   ……   第二天暮时。   宁缺走进禅房,在窗畔的铜盘里,燃起一柱心香。   桑桑放下佛经,抬头看着他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那两颗洁白的门牙。   宁缺问道:“有意思吗?”   桑桑点了点头,说道:“有意思。”   宁缺说道:“关键是有没有用。”   桑桑想了想,说道:“嗯……好像有用。”   然后她轻声解释道:“好像不用想,病便被自己忘了,就不发作了。”   “单忘了可不想,你还得不停想着怎么把那道阴寒气息给变没了。”   宁缺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静静感知片刻,确认隐藏在她身体深处的那道阴寒气息,确实比前些天变得平静了很多。   他忽然注意到桑桑眉眼间一片宁静,整个人的气质,似乎也发生了某种变化,不由微异,心想难道学佛真的有这么多好处?   桑桑继续去读佛经。大概是急着把病治好,免得让宁缺担心的缘故,她真的很用功,按照佛家普通观念来看,这等精进执念,对学佛并不见得有好处,甚至可能是极大的障碍,但奇妙的是似乎对她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宁缺坐到窗边,借着暮光,也开始读佛经。   古寺读经,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同时也是对坚持谤佛的二师兄默默解释。   他学佛自昨日始,虽然不像桑桑那般有佛缘,但确实悟性较普通人强上不少,看经书的速度很快,遇着有什么疑难处,便去请教歧山大师……   啪的一声。   宁缺忽然把手中那卷佛经用力合上。   声音惊醒了桑桑,她仰起小脸望向他。   宁缺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事情。   桑桑继续看经书。   宁缺则是看着手中那卷佛经发呆。   这卷佛经很旧,但书页的边缘却没有卷起,看来平时很少有人阅读。   佛经封皮上一片空白,没有名字。   宁缺这时候才想起来,先前歧山大师把这卷佛经塞到他手里时,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些欣慰,有些解脱,又显得极为严肃凝重。   不知道过了久,他再一次缓缓翻开手中的佛经。   佛经里面的经文并不如何深奥难解,是某位前代高僧讲述破知见障的方法。   然而在红暖的暮光里,发黄的经书里面,隐隐透出别的字迹。   这卷佛经有夹层。   宁缺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佛经的装订,确认关于知见障的那些经文书页,应该是在原来的某本薄经书的基本上,做的伪装。   他用稳定的双手,谨慎地把佛经夹层破开。   十余张黄旧不堪的书页,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些书页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当时的书者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墨水,看颜色和感觉,只怕已经经历了数千数万年的时间,黄旧不堪,却没有任何损耗,被他拿在手里,也没有崩散成灰的征兆。   书页上的笔迹,在宁缺看来并不如何出色。   但他看着那些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只见那些书页上,开篇第一句便是:   “明者,日月也。”   宁缺看过这句话……在天书明字卷上。   所以他知道了,这些书页,是佛祖当年看明字卷后做的笔记。 第八十二章 夜观石尊者像有感   “既然日月相应,有日便应有月。”   “日月轮回,光明交融,月便应在夜里。”   “然无数劫来,万古长夜不见月。”   “这便违了生生不息自然之理。”   “夜临,月现,此句中的夜,指的当不是每个寻常的夜,而是永夜。”   “永夜之末法时代,方有月现,自然复生。”   “如此方不寂灭,世界另有出道。”   “既然如此,静侯长夜到来便是,何苦强行逆天行事。”   “莫非这天也在等着夜的到来?”   “还是说它在恐惧夜的到来?”   “它恐惧的是夜本身,还是随夜而至的月?”   ……   ……   佛祖的笔迹很普通,和固山郡乡村学舍里的教书先生没什么两样,笔记上的语句也很随意寻常,非常浅显易懂。   宁缺看的很认真,暮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眉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泽,就如同寺中殿内那些尊者的金像。   天书明字卷一直在书院,被大师兄随意插在腰间,他曾经看过两次,却始终有些迷茫,今天看到佛祖当年留下的笔记,终于确信了一些什么。   在佛祖看来,这一次的永夜与人间过往遇到的无数次永夜都不相同,然后他又想起,老师似乎不相信冥界入侵,但却从来没有否定过永夜将会到来,甚至曾经提到过有位屠夫有位酒徒,曾经生活在上次的永夜里。   这一次永夜与以往最大的区别,大概便在于那个明字,在于明字中的月字,在于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看到过、便是夫子也感到惘然的那个事物。   但明字卷上为什么会记载有月亮?这个世界无数年前曾经有过月亮,却离奇消失?然后如佛祖预知的那样,会在这次永夜时重新出现?   ……   ……   暮光渐黯,夜色渐至,宁缺离了禅房,来到烂柯寺后院塔林外的一处草舍前,静静听着草舍后的溪声松涛,然后推门而入。   歧山大师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微笑说道:“可有所得?”   宁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问道:“不是说佛祖的笔记已经遗失?”   歧山大师说道:“没有人看得懂的笔记,便等于遗失。这本笔记我已经看了近百年的时间,始终没有看懂,希望你能看懂。”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大师,为什么你认为我能看懂?”   歧山大师看着他,眼神颇有深意,说道:“因为夫子在信中说,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看懂佛祖的笔记,那个人就应该是你。”   宁缺心情很复杂,有些震撼,有些惘然。   无论是无数年前看过明字卷留下笔记的佛祖,还是千年前把这卷天书带离知守观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或者是令人高山仰止的夫子,都很难看懂明字卷。   因为再有智慧的人,面对从未在他们的世界和经验里出现过的事物,都无法进行分析而只能猜测,而宁缺是唯一的例外。   宁缺知道夫子给歧山大师写过一封信,大师兄也写过一封信,原本以为只是提及桑桑患病之事,请大师多加照拂,却没有想到还有这层意思。   难道说老师猜到了自己的来历?   ……   ……   歧山大师带着宁缺走出草舍,来到山林里。   山溪在松林间缓缓流淌,连绵秋雨之后,夜空放晴,星光清幽,落在松溪之上,分散出无数细碎的银屑,非常美丽。   看着夜景,宁缺下意识里想起两句诗。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他转身望向大师,问道:“大师,你为什么要传我佛法?”   歧山大师看着他叹息说道:“因为你杀人太多,戾气太重,无论对人对己都不是好事,所以我想用佛法化解你心间的戾气。”   宁缺声音微涩说道:“离开渭城回到长安,我嬉笑打趣耍无赖,本以为身上的血腥气淡了不少,应该没有人看能穿真实的自己是多么可怕冷血的人,没有想到依然瞒不过大师的双眼。”   歧山大师看着他微悯说道:“前夜在山上说过,我知道你前半生过的极苦,所以我并不认为这是你的责任,然而如今你既然替书院入世,我便要替世间考虑,为了将来的人世间不被你掀起血雨腥风,莫怪我非要让你学佛。”   宁缺心情渐静,说道:“除了疯子没有人喜欢杀人。我不是疯子,所以我也不喜欢,以往杀人是因为不杀人便要死,如果能够不杀人依然可以活下去,那自然最好,我很喜欢,怎会怪大师。”   ……   ……   不想桑桑从佛经上分心,更不想她担心自己,宁缺没有告诉她佛祖笔记的事情,走进烂柯寺后殿,点燃一盏铜灯,继续认真观看。   十几页纸的佛祖笔记,除了对未来的预言,还记载着一些他对世界的认识,更重要的是他认识世界的方法,比如他对黑暗与光明的见地。   这些字句里蕴藏着极大的智慧,只可惜佛祖写在纸上时,并不是刻意成文,所以显得有些简短随意,很难构成体系,不然宁缺肯定又会获得极大的益处。   除此之外,笔记上还有佛祖兴之所致时,偶尔留下的几句闲笔。通过这些闲笔,宁缺才知道,原来佛宗并不是由佛祖创立。   在佛祖之前,有更多古佛甚至曾经度过漫漫永夜,但因为佛祖在树下悟出如今佛宗最根本的思想,所以佛祖被如今的佛门弟子们尊称为最早之佛。   宁缺想起夫子曾经把佛祖悟到的法子形容为“闭嘴”,不由笑了起来。   无论夫子还是二师兄,对佛宗都有诸多嘲讽,但这只是代表书院本身的性情,并不意味着佛宗是可以被无视的存在。   能够阅读佛祖笔记,不是谁都能遇到的大机缘,宁缺在感慨庆幸之余,还是有些不甘,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在旧书楼看书时的记忆太过深刻,看着笔记上佛祖亲手留下的寻常笔迹,他下意识里用起了永字八法。   当初他尚不能修行,却想要看书院前贤文字,强行弄出了这样一个拆字的法门,一路昏迷吐血,最终证明虽有些用处,但用处真的不大。   在他能够修行之后,尤其是进入洞玄境之后,永字八法对修行来说,更是变成了鸡肋,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此时面对佛祖笔记,他动用永字八法,其实也没有想着能够起什么效果,只是面对宝山,不甘心空手而归时的徒劳尝试。   然而下一刻,宁缺难以理解地发现,自己的尝试似乎奏效了。   随着嗡的一声轻鸣,他的识海骤然开启。   佛祖笔记上的那些墨字,在他的眼间渐渐飘浮起来,然后逐渐散开,变成密密麻麻地单独笔划,有的笔划直垂而下,便似佛杵,有的笔划浓墨一点,便似佛铃,有的笔划似苦行僧手中托着的铜钵,有的笔划像是山亭里的佛钟。   这些笔划飘离笔记书页,飘进他的眼里,然后进入他的识海,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不停飞舞,重构成他难以理解的画面。   ……   ……   宁缺放下佛祖笔记,向殿旁望去。   烂柯寺里供奉着石尊者像,前寺偏座有十几尊,最幽深的后殿里,也供着四座,他此时看的,便是这四座尊者像。   长安万雁塔寺以及月轮国白塔寺里,也有这些石尊者像,传说有大智慧的人,能够从这些尊者像中,领悟到佛门手印的真义。   前些天,那位南晋剑阁强者,已然知命中境的程先生,曾经在前寺偏殿里,面对石尊者像感慨,自己能够感受到其间的智慧,却无法领悟。   后殿最右侧的那座石尊者像,面容狰狞,怒目圆睁,石像的双手裸露在外,似触未触,形成一种很复杂的手式,一股威严肃杀气息从石像指间喷薄而出。   宁缺静静看着这座石尊者像,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双手,对照着石尊者像的双手,开始模仿那种手式。   石尊者像的双手,保持着固定的姿式,宁缺明明是在模仿,但他的双手却没有静止,而是在身前不停缓慢地移动着,比划着。   便在此时,他识海深处有一片意识碎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明亮起来,释出一道极为稀薄的意念,然后敛灭归于平静。   宁缺明白了这座石尊者像双手姿式的真义,双手渐渐停止。   他一掌竖立在前,一掌横放于后,右手食指在空中微屈,左手食指落在右掌背面,看上去很是莫名其妙,没有任何美感。   这个姿式与石尊者像的手式并不相同,甚至没有丝毫相同之处,然而就在他左手食指落在掌背的那一瞬间,一道与石像几乎完全相同的肃杀气息便出现了。   宁缺腹内那滴浩然气凝成的露珠,开始缓缓旋转,释出一道又一道纯厚的浩然气,顺着那些似有若无的通道,向着身体各处输送。   他日夜修行浩然气,勤奋不辍,对于浩然气的运行毫不陌生,然而,他发现此时浩然气的运行似乎和以前有了很大的区别。   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体内的浩然气不再像以前那般强横不羁,而是变得安宁柔顺了很多,哪怕是最细微的气丝,只要他意念一动,都能完全掌握。   浩然气在体内运行三周,宁缺只觉浑身舒畅,诸多感知美不胜收,竟没有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飘荡在安静的夜殿里。   然后他望向下一座石尊者像。 第八十三章 秋雨里的掌印,寺前的舞   殿内的石尊者像上,最初涂着金漆,不知多少年过去,金漆剥落,露出里面的石质,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慈悲却又可怕。   宁缺看完一座石尊者像,再看另一座,全神贯注,浑然忘我,根本不觉饥渴,也没有丝毫困意,双手在身前不停变幻。   直到将四座石尊者像全部看完,他才停止双手的动作,拾起蒲团到殿槛前坐下,对着满寺夜色,闭上双眼开始静思回味。   不知不觉间一夜时间过去,秋雨再次降落在古寺里,冲出稀薄的雾气,让熹微的晨光把佛殿飞檐照耀的清清楚楚。   前寺正殿清亮悠长的钟声,传到遥远的后殿。   宁缺睁开双眼,眼眸里晶莹一片,然后渐渐回复寻常。   看着槛外渐骤的秋雨,他举起右臂,意随念走,极为随意向前伸出。   殿前秋风大作,雨丝飘摇不安,悄无声息间,重重雨幕里,忽然出现了一片极大的空白,那片空间里没有一滴雨珠,看着干燥无比。   如果仔细望去,秋雨里的那片空白,恰好是个手掌的形状。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缭绕在佛殿前的气息才渐渐淡去,那些斜掠横飞不敢落的秋雨,飘进了那个无形的掌印范围中,一切回复正常。   宁缺直到此时才明白一夜时间,自己领悟到了什么,收获到了什么,看着殿外的重重秋雨,心绪也不免有些激荡难平。   “无畏、禅定、降魔、去念……真没想到,你居然能在一夜时间之内,参悟我佛门四大真手印。”   殿外传来歧山大师虚弱却难掩惊喜的声音。   宁缺转身对着大师拜了下去,行了一个大礼。   他要谢的事情有很多,而昨夜他殿内参佛入定整整一夜,大师便在殿外守了他整整一夜,这等慈爱守护,便值得他诚心一拜。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心生感慨。   哪怕是佛缘再深厚、悟性再高的人,也没有可能一夜时间便领悟佛家四大真手印的妙义,因为佛宗手印不是佛法,修佛者无法绕形开知见障。   然而知见障对宁缺似乎没有起到任何影响。   歧山大师感觉到宁缺身体里莲生师弟的气息,比昨日淡渺了很多,便明白了他能够逾越知见障的真实原因。   因为这些知见障,莲生当年早已逾越。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感伤想道,师弟你正在不断地真正离开这个世界,难道这就是你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吗?   ……   ……   各国使团已经纷纷抵达瓦山,在前寺商议荒人南侵一事,成日里都在开会,修行者们在中寺里议论着前些天在瓦山里的见闻,敬畏又兴奋地回思着当日的情景,同时猜测着过些日子的盂兰节会不会再来什么大人物。   宁缺和桑桑自然不会理这些事情,虽然是受邀前来参加盂兰节。他们在烂柯寺后寺里读佛经,看佛像,随歧山大师参观诸殿的佛教壁法,生活过的异常平静,便是他们的心境也变得恬静了很多。   他还是向歧山大师打听了一下盂兰节会的事情,毕竟这个人间最盛大的节日,起源有些奇特,又有万丈佛光镇压冥界的传说,所以他很好奇。   “佛宗哪里能能力镇压冥界,最早的时候不过是祈祷黑夜不要来临,后来渐渐演变成修行界里的强者集会商议如何应对,只不过无数年过去,黑夜始终没有来临,冥界入侵的传说变成了真正的传说,哪里还有修行者会在意?”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盂兰节每年都会有一次,修行者的聚会时间则是并不固定,虽然失了原意,但我佛门也不想失去展现自己的机会。”   “月轮国号称烟雨七十二寺,还说的是著名大寺,如果要把那些普通寺庙算进去,只怕要超过一千之数,而且那里邻着西方荒原,与悬空寺要近很多,为什么佛宗当年没有把盂兰节会放在月轮国举行,比如白塔寺?”   宁缺不解问道。   歧山大师问道:“你可知道当年悬空寺在世间修的第一座大寺在哪里?”   宁缺摇了摇头。   歧山大师指着栏下的重重殿檐,说道:“便是此间。”   宁缺微感吃惊,心想这是什么道理?   歧山大师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解释道:“因为这里离悬空寺最近。”   宁缺心想悬空寺远在极西荒原深处,而烂柯寺则是地处东南,瓦山顶峰上便能看到海岸线,两地之间的距离,明明是世间最远的距离,为什么大师却要说最近?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传闻当年佛祖到东南一游,弟子在山间行棋之时,他忽有感应,在峰上遥指山下,便定了烂柯寺的位置,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现在我们所处的烂柯寺,与悬空寺有某种隐隐相通之处。”   隐隐相通之处,这六个字隐含深意,宁缺却还是不明白。   歧山大师回身指向后殿,说道:“据说无数年前,佛祖悟得空间通行无碍的至高法门,便在那处砌了一座简易的石塔,可以让僧人直抵极西净土。”   宁缺震惊说道:“我只听说过大唐军方和西陵神殿有些特殊强大的符阵,可以传递简单的信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阵法可以把人传到远方,这岂不是传说中无距的境界?”   歧山大师说道:“佛门里没有天启,自然也没有无距的说法,不过以佛祖通天彻地之能,弄出这样一样物事,也不是太过难以想象。”   宁缺想着那日自己和桑桑在佛祖棋盘上的奇遇,又想着这些天没有离身的那本佛祖笔记,心里也多了几分相信,紧张问道:“现在那法阵呢?”   歧山大师微涩一笑,说道:“再如何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佛祖再如何强大,数千数万年过去,他留下的法力也早已消散无踪,传说中的那座简易石塔,只怕早就化成了飞灰,寺中僧人后来在传闻里石塔的位置上,修建了一座佛殿,便是后殿,别说旧年踪迹,便是一丝佛迹都已经寻查不到。”   听着这话,宁缺亦不免有些感慨。   在时间面前,能够永恒的果然只有死亡。   ……   ……   整座瓦山都属烂柯寺所有,佛门虽然没有把寺院扩展到把瓦山括进寺院墙内,但寺院的面积已极为开阔。要从寺门前的广场一路上行至后寺佛殿,至少要花一柱香的时间,便可以想像这座寺庙的规模。   古寺分三重,前寺中寺后寺,前寺除了巍峨庄严的正门以及寺前广场之外,还有两座极为气派的佛殿,中寺面积相对较小,散落了近十座佛殿,后寺面积最小,也是最为幽静,只有一座后殿。   秋雨依然在持续,寺中僧人忙着准备盂兰节大会,各国使团依然在热烈或激烈的讨论,修行者们依然在互相切磋,前寺一片严肃紧张,中寺剑影活泼。   唯有后寺依然安静,学习佛法的闲暇,宁缺偶尔会带着桑桑到中寺诸殿散步,他们撑着大黑伞行走在淅淅沥沥的秋雨里,听着各座殿内的声音微笑不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只要他不想让人注意到。   他们还去了前寺,站在秋树亭间,看住在寺外别院里的红袖招排舞,只见那些青春美丽的姑娘们,香汗淋漓,衣鬓摇动,觉得极为悦目。   远远看着舞台上的小草,用清脆的声音不停指挥着,训斥着,俨然已经有了几分简大家的作派,桑桑忍不住笑了起来。   红袖招此次献祭的舞蹈,虽然不如霓裳那般华美惊世,但却多了几分佛宗天女吉祥之感,想来应该会非常成功。   宁缺和桑桑只是站在亭中远远看着,并没有去与红袖招舞团相会的意思。他也没有去唐国使团——镇西大将军冼植朗通过寺中僧人表达了想要会面的请求,但他现在实在不想被世俗之事扰了难得宁静的心境。   歧山大师讲述佛经时,曾经说过一句话,佛法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法,又是学习的方法,但最重要的是一种生活态度。   那种生活态度被夫子取笑为闭嘴,被莲生嘲笑为装乌龟,被二师兄讥讽为装死,但是佛门特有的平静沉默自持,自有其动人之处。   如今桑桑大病渐愈,宁缺学佛亦有收获,心境自然平和,他日后回忆起来,天启十六年秋天在烂柯寺里的短短数日,竟是他这一生最平静喜乐的一段时光,然而那时候他才明白,这种平静喜乐原来只是令人心酸的安慰。   ……   ……   盂兰节正日。   来自世间诸国的游客,纷沓而至,瓦山前的小镇热闹无比,烂柯寺前的广场上更是人头攒动,不知被踩落踩烂了多少双鞋,如果不是僧人与当地官府派出的军士一道维持秩序,广场上根本没有办法表演,仪式也无法进行。   中原诸国都派出了观礼团和表演的嘉宾,游行的一辆辆彩车,引发了一阵阵地喝彩,来自长安城的红袖招舞团,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最大的喝彩与叫好。   其后是由烂柯寺住持率领众僧为世间祈福的仪式,再然后又有神殿某位神官主持的祭天环节,无数信徒跪拜于地,场面极为严肃庄重。   宁缺和桑桑没有去凑热闹,站在后寺殿栏上,居高临下远远看着山下的热闹。看着这幕画面,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这也能混搭吗?”   一应仪式结束后,红袖招的姑娘们开始起舞。   寺前的掌声与喝彩,顿时冲破天穹。   烂柯寺中几位辈份极高的老僧,看着舞台上翩然起舞,容颜娇美而庄肃的少女们,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故事,竟是湿了眼眶。   宁缺看着寺前,感慨说道:“相隔数十年,古刹旧庙终于再次看到散花天女之舞,好在莲生已死,想来这一次烂柯寺能够平静度过。” 第八十四章 一场盛会   对于普通百姓和游客们来说,盂兰节是盛大的节日,是这个秋天的主题,而对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来说,盂兰节只是他们相会的理由和借口,他们只是需要借助这个名义相聚,然后讨论一些真正的大事。   在盂兰节之前,各国使团的会议便已经得出了最后的方略,只等回国后交由诸国朝堂审核,再由皇帝或国王盖上御玺,便会正式生效。   在这项方略中,中原诸国全体同意明年继续对荒原发兵,并且会大幅度地提升兵员数量和加强后勤供给,大唐帝国更是被要求,不能再像前年那样沉默旁观,而是必须拿出真正的实力。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如今荒原上的局势已经变得愈发混乱,荒人在站稳脚根之后,只经过一年时间的休养生息,便已经有了重新强大起来的势头,而在上次战争里被中原诸国玩弄了一把的蛮人左帐王庭,在付出很多鲜血的代价后,终于幡然醒悟,开始在中原与荒人的夹缝里游走趋避,并且试图报复。   荒人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太久,蛮人才是这一千年来荒原的主人,左帐王庭虽然实力损耗严重,但对于荒原极为熟悉,真要和中原诸国纠缠起来,即便不敌便往茫茫岷山里一躲,中原诸国拿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中原诸国最警惕的,是左帐王庭的骑兵,在损失惨重的情况下,真的有可能放弃王庭的尊严,直接投靠金帐王庭。   金帐王庭数十年来非常安静,以至于很多中原百姓,都忘记了这头凶兽的存在,而各国的达官贵人们则是非常清楚,都说南晋国力世间第二,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第二强大的势力,依然是金帐王庭。   金帐王庭拥有最优秀的骑兵,最多的骏马,也拥有最多的大祭司,如果不是被岷山阻挡,王庭前后数任英武强悍的单于,只怕早就统一了整片荒原。   而如果不是大唐帝国在南方强硬的顶了数百年,寸步不让,金帐王庭的骑兵甚至可能更早就横扫中原,甚至有可能杀到西陵桃山之下。   面对着各国使团的愤怒或者哀求,唐国使团最终同意在这份方略上签字,一方面是因为西陵神殿的压力,更主要的还是从大唐自身的战略考虑出发。   天弃山脉与岷山其实都是同一道山脉,连绵上万里,贯穿大陆北方,把荒原生生切割成两半,只是中间被一道极为狭窄的峡谷分成了南北两麓,中原人依惯称为南岷山北岷山,草原蛮子则习惯称北麓为天弃山。   左帐王庭如果想和金帐王庭联系上,甚至携手作战,那么他们的骑兵便必须穿过那道峡谷,而在那道峡谷的西向,则是大唐帝国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成的城池。   那是距离大唐本土最遥远,也是最重要的一座城。   长安绝对不会允许那座城受到任何威胁。   ……   ……   前寺的使团,已经结束了自己的使命,或者去镇上与民同乐,或者提前离开,急着回到各自都城,汇报此次商议的情况。   各宗派的修行者,还在中寺里停留,如果是平日里,这些修行宗派的掌门,肯定会随着各国大人物们一道离开,因为西陵神殿在上,他们必须听众各国皇室的命令,但今年的情况不一样,他们必须等着后寺里的大人物发话。   后寺里的大人物才是真正的大人物,无论是知命境强者如剑阁程先生,又或是曲妮玛娣姑姑和花痴陆晨迦,都可以不用理会各自国家的事情,更何况今年还有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和书院及西陵神殿的代表。   书院的代表自然是宁缺,西陵神殿的代表,本来桑桑很有资格做,不过她只有神殿封号,暂时还没有具体职司,最关键的是,神殿也很清楚光明之女肯定不会理会这些事务,所以派出了一位神官前来襄助。   那位神官是宁缺的熟人,那位须眉皆银的天谕神殿司座,程立雪。   宁缺看着程立雪,无奈说道:“襄助这种词语,神殿居然也想得出来,如果桑桑真说些什么,难道你就会听她的?这谁能信?”   程立雪微微一笑说道:“如果光明之女真愿意发表意见,我当然会尊重她的意见,而且我相信神殿里,也没有谁会反对她的意见。”   “这种表达亲善的车轱辘话以后还是少说一些,没有意义。”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应该听说过关于我身世的传言。”   程立雪神情平静,说道:“有所闻。”   宁缺问道:“你相信吗?”   程立雪微笑说道:“我不知道。”   宁缺问道:“那天谕大神官知不知道?”   程立雪摇了摇头,说道:“神座大人说他也不知道。”   宁缺说道:“那如果以后道门里还有人说我是冥王之子,不要怪我不客气。”   程立雪无奈说道:“如果你自己不提,谁敢当着你的面说那个传闻?”   宁缺笑着说道:“造谣一时爽,全家死光光,只是提醒你们一下。”   程立雪实在不想与他再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对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宁缺手里,说道:“这是裁决神座传回的一封信,要我亲自交到你的手中。”   宁缺微微一怔,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看,果然是叶红鱼的笔迹。   叶红鱼在信中简单讲述了一下在燕北塞外追杀隆庆皇子的过程,并没有详细叙述碧湖畔的雷霆,只是告诉他隆庆没有死,而且带着数十名强大的堕落骑士与左帐王庭的人会合,已经逃进了荒原深处。   隆庆居然能从叶红鱼的剑下逃出生天,这和宁缺的推算有极大的偏差,他猜到其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叶红鱼既然不肯说,他也没办法。   想着那朵黑色的桃花,寂灭的气息,宁缺心生不安警惕。   他很清楚现在的隆庆有多么强大,多么可怕,尤其是他身上那个诡异的吞噬功法,会让此人强大起来的速度非常惊人。   当日在秋雨红莲寺前,隆庆如果不是被他的饕餮大法震骇的心神涣散,只想着逃走,说不定他已经死在了此人的手中。   荒原上虽然没有道门修行者,却有很多祭司或巫师,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这些祭司和巫师,在隆庆的眼中都是最鲜美肥嫩的羔羊。   一个明明早就应该死了的人,结果却硬生生不肯死,而且还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强大,宁缺甚至觉得有些佩服隆庆,眉梢缓缓挑起,默然想着,数年前便开始流传的一生之敌的说法,难道会变成现实?   叶红鱼的信有两张纸。   第二纸上是她画的一把剑。   宁缺看着纸上的那把纸,感受着其间隐藏着的森然剑意,隐约感知到她画剑时的那股不甘强悍意味,不由心生凛意,喃喃说道:“居然这么快就再有感悟……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强大,这会让我显得很弱好不好。”   话是这般说着,实际上他心里对叶红鱼好生感激,对大河剑再有感悟,便画剑让他知晓,自然是担心他进境太慢,将来不是隆庆的对手。   当然宁缺也明白,以道痴的性格,除了上面这个原因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她担心自己被落的太远,将来杀起来没有什么意思。   程立雪听到了他先前那句自言自语,不由苦涩说道:“荒原见你时,你还未入洞玄,今日再见居然便已知命,如果这还算弱,那我在你和裁决神座面前,是不是应该马上挖一个洞,然后跳进去?”   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知足者常乐。”   程立雪险些一口血喷将出来染红自己白如雪霜的眉毛。   半晌后他无奈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隆庆皇子在长安城输给你之后,回到神殿会愤怒成那副模样,无论是谁失去成为夫子学生的机会,谁都会像他一样愤怒,而且输给你这种人之后,真的很难睡着觉。”   宁缺笑着说道:“我当时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问他要不要吃块糕。”   ……   ……   烂柯寺后殿的会方,普通的修行宗派自然没有资格参与,他们只能在中寺里等待,议论纷纷,不过看他们的神情,并不怎么紧张凝重。   没有办法抬头望天的人,自然不知道天有多高,没有办法接触到那些真正秘密的人,自然看不到前路的危险,容易安乐,这些修行者们依然以为冥界入侵只是传说,所以他们当然不怎么紧张。   四座石尊者像沉默地安坐在殿侧,殿内依然清幽安静,因为有资格坐在殿里的人永远只有很少的那些人。   歧山大师坐在正中,消瘦的脸颊上满是慈祥的神情。   观海僧侍立在旁。   宁缺和桑桑坐在大师的左手方。   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宝树大师,则是坐在大师的右手方。   殿内别的人无论在世间拥有何等样尊贵的地位,在两大不可知之地的代表面前,都必须表示出足够的尊敬。   程立雪代表西陵神殿,坐在桑桑下手,曲妮玛娣,剑阁强者程子清,莫山山还有花痴陆晨迦,依次而坐。   主持瓦山三局棋里第二盘的洞明大师也在殿内,却没有与众人坐在一处,而是坐在侧墙下,他看着桑桑微微一笑,显得很是平静放松。   殿内只有十个人,但这十个人可以代表整个修行世界。 第八十五章 一杯花茶   首先开始说话的是歧山大师。   他看着殿内的人们,疲惫说道:“诸位自然不会也认为传说只是传说,永夜的到来已经有了很多征兆,前年书院大先生远赴极北寒域,发现那里的黑夜时间确实变长了,而且气温急剧下降,便是热海都有了冰封的迹像。”   程立雪身体微微前倾,向众人致意,然后说道:“掌教大人也确实在光幕里,看到了风暴海深处,很诡异地出现了冰层。”   歧山大师叹了口气,说道:“大先生还在信中提到,前年和去年,长安城里结冰的日期,分别向前提前了两日和三日。”   程子清微微皱眉,说道:“但今年长安城入秋却比去年还要晚一些,我总以为气候在年份之间的变化,实属正常。”   便在这时,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宝树大师缓声发话说道:“此事不用再多争执,荒人南下,便证明大先生所见不虚,不可把时间消耗在这等无谓的议论之上,我们首先要考虑的事情,是面对冥界入侵要做出怎样的应对。”   宝树大师进入烂柯寺后,这一直闭门不出,在山上时,也一直沉默坐在佛辇里,今日在殿间,包括宁缺在内的很多人,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   只见这位高僧双眉若尺,眼眸里蕴着精纯的光泽,双眉微霜,额上皱纹几许,法像庄严,却让人猜不出来他的真实年龄。   宝树大师来自不可知之地,又是戒律院首座这样的大人物,论起身份地位毫无疑问是场间最高,所以他一发话,程子清便闭嘴不言,表示认同。   经由悬空寺确认冥界入侵真的不是传说,佛殿内顿时变得更加安静,传说变成现实,不是很容易就能接受的现实,无论是程子清还是曲妮玛娣,都在默默想着,难道以前无数代修行者都没有遇到的末世,会让自己遇到?   宝树大师环视众人,严厉说道:“冥界入侵必然是个极漫长的过程,也许我们这一代人根本无法遇见,但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为了人间世能够存在下去,我们必须现在就开始做准备。”   谁都知道要做准备,但该准备些什么?   殿内再次变得安静无比。   观海僧走到殿外,取过热水,开始为诸位客人奉上清茶。   歧山大师过往,很是疼惜自己这个幼徒,也不愿意与他讲述太多黯淡的前路故事,所以这是他第一次参与这种场合,事实上,如果不是不能让普通僧众听到殿内的商讨,便是这个工作也轮不到他来做。   所以他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端着茶碗的手微颤,哪里能注意到,自己往茶碗里究竟放了多少茶叶,放的是什么茶叶。   ……   ……   宁缺对这种讨论没有任何兴趣,在他看来,如果冥界真的入侵,靠殿内这些人哪里便能讨论出真正的对策,这把知守观观主放在了哪里,把悬空寺讲经首座放在了哪里,又把夫子他老人家放在了何处?   只不过书院后山里都是一群不爱理会世俗事的懒货,他被强行分派了入世之人的名头,像这种场合就不得不代表书院来走上一遭。   但他没有想到,这场讨论很快便牵扯到了自己。   “冥界入侵,需要冥王把自己投影到我们的世界,需要以冥王之子的身体为通道,而十六年前,荒原天降异象,各宗天下行走汇于彼处,便是因为无论悬空寺还是知守观,都查觉到冥王之子已经降临到我们的世界上。”   宝树大师缓缓说道,然后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知道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心情微凛,却面色不变。   曲妮玛娣怨毒地盯着他,声音沙哑说道:“那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便是找出冥王之子,然后……杀死他。”   歧山大师从观海僧的手中接过茶碗,低头轻吹,没有说话。   佛殿内的人们,都知道曲妮玛娣是在影射谁,毕竟宁缺与夏侯一战后,当年光明大神官的判断早已流传开来,而且佛宗似乎也持这种观念。   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谁敢说夫子的亲传弟子是冥王的儿子?这一年多时间里,根本没有任何人敢当着宁缺的面说这件事情,就连那个传言都渐渐的淡了,毕竟没有人见过冥王,但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书院不能触怒。   所以当曲妮玛娣说出这句话后,殿内根本没有人接话,没有人佯作无知到发问,那谁是冥王之子呢?依旧是一片安静。   曲妮玛娣似乎没有想到会面临这种情况,老眉渐挑愈发愤怒,眼神也愈发怨毒,盯着宁缺说道:“十三先生,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   宁缺说道:“我想说,你说话能不能不要绕弯子。”   曲妮玛娣闻言大怒,胸膛不停起伏,厉声说道:“老身说的就是你!”   “你就是冥王之子!”   宁缺早就想到今天有人会发难,只是不知率先发难的会是曲妮玛娣,还是那位宝树大师,此时终于确认,老尼姑果然是最令人讨厌的一种生物。   然而这终究是,那个传闻第一次被人摆到了台面上,佛殿里的人们眼神复杂,莫山山静静看着宁缺,微有忧色。   宁缺看着她平静问道:“如果没有证据,就不要随便说话。”   曲妮玛娣冷笑说道:“当年光明大神官判定冥王之子降生在长安宣威将军府中,如今你是那座将军府里唯一活着的人,你不是冥王之子,谁是?”   “原来你说的是我妻子的老师。”   宁缺说道:“但他已经死了,所以他不能当证人,而且就算你所说的这些话算是他的遗言,这份证词也没有任何效力……眼神再好的人,也有看错的时候,你不要忘记,因为这件事情,他被观主打落尘埃,被西陵神殿囚禁了十几年,如果你坚持认为他是对的,难道是说观主是错的,西陵神殿是错的?”   曲妮玛娣一时语塞,就算她在佛宗和俗世里辈份再高,再受尊重,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指责知守观观主这样的世外高人错了。   宁缺看着她摇头说道:“真是不知所谓。”   然后他望向程立雪,问道:“我不是挑事儿的人,也不觉得她有胆量对整个道门不敬,不过刚才我们是怎么说来着?什么全家死光光?”   程立雪苦笑不语,心想你不怕得罪人,自己可不想和那个老虔婆结下深仇。   曲妮玛娣虽然不知道宁缺和程立雪之间那场谈话,但听着全家死光光,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而这五个字又恰好触着她最大的伤痛,不由悲痛愤怒同时涌上心头,脸上的皱纹里满是怨毒的意味。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如果你不想替月轮国招祸,那便说些有意义的事情,你辈份虽然低,但年龄不小,不要再像在荒原上那般乱来。”   他的声音很平静,并不显得刻薄,然而字句之间,那股浓郁的长辈教训晚辈的味道,却是怎样也掩之不住。   曲妮玛娣悲愤愈盛,气的浑身颤抖。   宝树大师微微皱眉,似乎对宁缺的表现有些不满。   殿间争执的热闹,却实在没有什么意义,桑桑知道宁缺无论在刀口上还是在语锋上向来都不是肯吃亏的人,自然不怎么担心,甚至有些走神。   她从观海僧的手中接过一杯茶。   茶杯里不是歧山大师惯饮的清茶,而是花茶。   桑桑低下头,闻着交融却不失分明的茶清纯花清香,看着在澄清茶汤里缓缓沉浮的那朵茉莉小花,觉得好生喜欢。   宁缺忽然心绪不宁。   桑桑端起茶杯,放到唇边,正想喝一口,却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安,眉尖微蹙,手腕轻动,便准备把茶杯放下。   花痴陆晨迦,今天在佛殿里显得异常安静,低头不语。   她虽然是月轮国的公主,又是西陵神殿的重点培养对象,但在这样的场合里,无论辈份还是实力,都只能排在末位,沉默是理所应当之事。   而且她来瓦山后,一直都很沉默,便是神情也是那般的漠然木讷,所以殿内众人并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异样。   然而在桑桑端起那杯花茶的时候,她抬起了头。   陆晨迦的眼神依然冷漠,神情依旧木讷,就如在瓦山令宁缺都感到有些寒意的模样,然而如果仔细望去,可以看到她如花般的娇唇正在微微颤抖。   那是紧张,也是兴奋。   看到桑桑眉尖微蹙,似乎准备把茶杯放下。   陆晨迦抿住微颤的双唇,脸上露出一丝凄楚而绝然的笑容,笼在袖中的双手十指微微用力,把一朵枯萎的小花掐断花茎,花瓣四散。   一道极淡的气息,瞬间释出她的衣袖。   桑桑手中的茶杯里,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异变。   那朵在清澄茶水里缓缓起伏的茉莉花,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生命力,竟在茶杯之中盛开绽放,数片花瓣脱离花茎,挣出茶水,带着强大的气息袭向桑桑的脸!   茶杯刚刚离开桑桑的双唇,离她的脸非常近,近到根本难以反应。   无论是西陵神术,还是刚学的佛法,都来不及反动。   她睁大双眼,看着那些残留着茶水的茉莉花瓣,向着自己飞来。   在这个时候,她只来得及想一下。 第八十六章 一个花痴   数日前在瓦山禅院里,宁缺与花痴隔墙交谈数句话,回到房内替桑桑穿衣时,递给她一个锦囊,说如果遇到什么事情,要记得在心里告诉他。   在心里告诉他,便是想一下,所以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袭击,在什么事情都来不及做的时候,桑桑没有忘记想了一下。   她一想,宁缺便知道。   所以宁缺也想了一下。   念动一动,便触发了桑桑藏在袖子里的那只锦囊。   幽暗佛殿内的光线骤然变形,尤其是桑桑面前那片空间,被锦囊里传出的强大符力,扭曲成了无数道重叠在一起的镜面。   从茶水里溅射而出的茉莉花瓣,落在那些镜面之上,两道气息的碰撞,让殿内狂风大作,砖缝里的积尘都被刮了出来,烟尘大作。   花瓣落在镜面上,颤抖着向里面钻去,然而却只能穿透两三层,便变得颓然无力,凄哀扭曲,碾落成泥,挥散开来。   坐在角落里的花痴陆晨迦,眼神极为震惊,如花般娇媚的容颜显得极为痛苦,哇的一声吐出血来,打湿了衣襟。   片刻后,在佛殿内盈绕着的符文气息渐渐散去。   桑桑身前的无数重镜面守护也随之而敛,消失无踪。茉莉花瓣的粉末混着被撕扯成最细微水滴的茶水,轻柔扑打在她的脸上,有些微湿。   宁缺缓缓站起身来,看着陆晨迦,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此行烂柯寺,在遇到那方佛辇之前,他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和桑桑的安全,正如曾经对冼植朗说的那样,如今这个世界上,比他强大的人会因为他的师门背景而不敢来招惹他,那些没有见识敢来惹他的人却惹不起他。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绝对理性的世界,依然有像隆庆这样的疯子,还会有很多人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变得极度疯癫狂热,比如丧子比如丧夫。   宁缺很感谢隆庆在红莲寺前的秋雨里,给了自己近乎致命的沉重打击,这让他重新寻找回来了当年在岷山里的谨慎与冷静,在瓦山禅院里和陆晨迦几句对话,尤其是看到她的眼神,他便一直警惕这个女人会像隆庆一样发疯,所以才会把那个锦囊放在桑桑的身边。   那个锦囊里,藏着颜瑟大师留下的一道神符。   “虽然不能接受,但我勉强可以理解,你因为自己未婚夫的遭遇,一直很想要杀死我,但是这件事情和桑桑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宁缺看着陆晨迦问道。   陆晨迦抬起手臂,擦掉唇角的血水,苍白而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丝有些痴癫的笑容,说道:“我很确认杀死现在的自己,只能让自己解脱,而不能让自己痛苦,那么既然我是想要你痛苦,为什么要杀死你?”   她怨恨盯着宁缺的眼睛,颤声说道:“你曾经杀死过对我最重要的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吗?那是你整个世界毁灭在你眼前,过往的回忆越是美好,你现在便活的越痛苦,你杀了隆庆,便等于是毁灭了我的世界,你让我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每天都生活在痛苦里,在崩溃的边缘挣扎。”   宁缺说道:“这种痛苦,很多人都经历过。”   “不!你不知道!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   陆晨迦流着眼泪,凄楚说道:“没有失去过,怎么可能知道那种痛苦会把你的心撕成一丝丝的血肉,所以知道桑桑病重将死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宁缺看着她说道:“当你发现桑桑的病有可能被歧山大师治好,于是你再也无法继续忍耐下去,决定自己动手杀死她?”   陆晨迦看着他,痴痴说道:“不错,我就是想要你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我要你感受那种痛苦。”   宁缺说道:“很遗憾,我这辈子大概都感受不到你现在所感受到的痛苦,不过我更好奇,隆庆还没有死,你的痛苦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陆晨迦听着这句话,惨淡一笑,极为痛苦说道:“是啊,他还没有死,但他现在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像条狗一样被西陵神殿追的逃进荒原,他甚至背弃了自己坚守半生的信仰,变成了一个魔鬼,这样活着难道不是比死更可怕吗?和现在相比,我倒宁愿当年在荒原上他就被你一箭射死!”   “在我看来,无论以何种方式活着,当然都要比死更好。”   宁缺摇头说道:“我现在有些不明白,你到底喜欢的是隆庆这个人,还是拥有燕国皇子身份,藏在西陵美神子光辉外表下的那个象征。”   “如果他真是你最重要的人,那么不论他身份如何变化,立场如何变化,是光彩夺目还是黯淡丑陋,是神仙还是妖怪,是圣人还是魔鬼,他都依然还是在你心中最重要的那个,除非你喜欢的只是那层壳,然而如果喜欢的是那只壳,居然为了那层壳痛苦成这副模样,依然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嘲讽刻薄,然而……却是字字诛心。   陆晨迦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说道:“没想到你居然有耐心和我说这么多话。”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想揭了你的皮,让你更痛苦一些。”   平实质朴诚恳的言语,落在殿内众人的耳中,却是那般的寒冷。   谁都没有想到,正在讨论冥界入侵之事时,花痴陆晨迦却忽然出手暗杀桑桑,没有人知道这时候应该如何处理,且不说桑桑在西陵神殿里的尊贵身份,便是宁缺肯定也不可能就此罢休,他会怎么办?   佛殿内不是所有人都与宁缺打过交道,像程立雪那般清楚他的性情,但所有人都清楚书院入世之人的行事风格,想起当年的轲先生,有几人脸色都变了。   歧山大师叹息一声,看着陆晨迦怜悯说道:“世间多为痴情苦。”   宝树大树看着宁缺,双唇微动,准备替花痴求情。   毕竟陆晨迦是月轮国的公主殿下,而月轮又是佛宗在世间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世俗国度,佛宗中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宁缺没有给宝树大师开口求情的机会。   呛啷一声,朴刀出鞘。   他站在蒲团之前,隔空而斩。   随着斩落之势,他手中的朴刀骤然间变得明亮起来。   无数道金色的光线,从暗沉的刀身上喷薄而出。   如出云之日般,照亮幽暗的佛殿,罩向对面的花痴陆晨迦。   ……   ……   “神辉!”   剑阁强者程子清,看着宁缺刀上喷出的金色光线,面色骤变。   当初柳亦青在书院侧门惨败于宁缺刀下,事后传来的消息说宁缺学会了西陵神术,但剑阁方面一直不怎么相信,总觉得那件事情有蹊跷。直到今天,亲眼看着宁缺手中的朴刀燃烧着昊天神辉,程子清才知道,原来传闻是真实的。   西陵神殿司座程立雪的神情有些复杂,当初他亲眼看到宁缺在书院侧门刀燃神辉,却没有想到,现在此人刀上的神辉竟然变得更加强大。   佛殿里的强者们,看着这一刀,面色微凛。   他们是在侧面观看,所以不用闭眼。   但花痴陆晨迦被朴刀喷出的神辉正面相罩,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事实上在宁缺挥刀之前,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她早就不想活了,所以她在等死。   但有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曲妮玛娣厉啸一声,自蒲团上弹起,来到陆晨迦身前,手中拐杖一横,一道老辣纯厚的佛家气息,由势而生。   宁缺刀势,横穿佛殿,重重落到那根拐杖上。   昊天神辉与杖上浓厚的佛家气息相冲,向着四处溅散,就似熊熊燃烧的火焰。   曲妮玛娣紧紧闭着眼睛,脸上深刻的皱纹被神辉照耀的非常清楚,仿佛夹着无数道金线,又像是被烧融的岩浆,随时可能崩塌。   只是瞬间,老妇人紧握拐杖两端的双手便剧颤地颤抖起来,脸色显得特别痛苦,伴着一声闷哼,倒掠而后撞到了墙壁之上,喷出一口鲜血。   宁缺刀势已尽,抬起右脚,向着对面走去。   曲妮玛娣倚墙而坐,身上尽是血污,看着行来的宁缺,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惊惧与痛苦,愤怒地尖啸道:“你还不出手!”   殿内诸人并不知道这位老姑姑是在寻求谁的帮助。   宝树大师轻叹一声,双手在身前结了一道手印。   这道手印很奇怪,右手食指微屈,就像顽童弹石头的姿式。   一道慈悲而肃杀的佛宗气息,向宁缺袭去。   ……   ……   宝树大师乃是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如果以修道境界来评判,一身惊人修为至少是知命中境,在殿内除了程子清无人能敌。   宁缺的真实修为境界,与这位高僧依然有差距,在瓦山上能够震慑住对方,那是因为当时他的手中有元十三箭,而且他那一箭蓄势已久,有无上之威。   今日在佛殿内,宁缺手中握的是刀而不是弓,但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惧意,丝毫不理那道佛宗手印的威势,疾掠而前。   曲妮玛娣怒喝一声,勉力再次举起拐杖。   宁缺一刀斩下。   杖断,曲妮玛娣再次吐血。   而那道佛宗手印,已至宁缺后背。   宁缺眉梢微挑,刀尖微挑,自陆晨迦颊畔掠过。   然后他左手在身侧拟了个鸟喙之态。   那道佛宗手印气息微微一滞。   宁缺飘然而回,站在了桑桑的身前。   那道佛宗手印,此时才落在地上。   一声簌然轻响,佛殿坚硬的石砖地面微微下陷。   一络青丝,在陆晨迦的脸畔断裂落下。   一道血口,出现在她的脸上。 第八十七章 一块石头   陆晨迦觉得脸上有些湿湿的,还有些凉。   她伸手摸了摸,摸了一手的血。   看着自己染着血的手,她的神情有些恍惚,苍白的脸上艰难挤出一丝笑容,缓缓举起双手捂着脸,然后忽然大声痛哭起来。   泪水和血水从她的指缝里不停向地面淌落。   她痛声哭泣,不是因为自己的脸上多了道血口,可能被毁容,而是因为她发现面对如今的宁缺,自己很难替隆庆报仇。   佛殿里的人们,看着捂脸痛哭泣血的花痴,看着被宝树大师手印碾至微陷的地面,看着默然持刀而立的宁缺,心生震惊。   书院在修行界里威望极高,但那是因为书院有位令人高山仰止的夫子,和传说中的大先生二先生也有关系,却很少有人认为宁缺很强。   不知道是从道痴还是从书痴那里流传出来的说法,宁缺是不可知之地历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人们都赞同这个说法。   哪怕他去年在凛冬之湖正面挑战杀死夏侯,在修行界里的强者们看来,那主要还是因为夏侯将军事先已经在魔宗行走唐的手中落下了重伤,而且光明之女桑桑在那场战斗里的表现太过惊人。   这和悟性天赋没有任何关系。   在人们看来,宁缺入书院不过短短数年时间,就算连遇机缘晋入知命境,也是不久前的事情,面对佛法精湛的悬空寺高僧,怎么可能非但不落下风。更何况他在退回之前,还重伤了曲妮玛娣,在花痴的脸上割了一刀。   那可是天下三痴里最以美貌闻名的花痴,宁缺居然忍心下此辣手,殿中诸人在震撼于宁缺展露出来的实力的同时,也为此人的冷酷无情而心生悸意。   宁缺不会关心别人的看法。   书院的规矩道理很简单,除了拳头硬度之外,最关键的便是对等原则,你想杀我,那我必然要杀你,你想杀桑桑,我更要杀你,先前如果不是宝树大师佛宗手印强大,他的刀锋会直接把陆晨迦的脑袋砍掉,哪里会只来得及割了一刀。   “悬空寺要插手我书院之事?”   宁缺望向宝树大师。从在瓦山看到那方佛辇时,他便心生警惕,也清楚佛宗与月轮国之间的关系,只是不知道对方会做到哪一步。   宝树大师沉默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的落在腰侧的左手上。   先前他施出佛宗大手印时,宁缺的左手摆了一个鸟喙之式。   正是那个拟鸟喙的手法,让大手印下压之势生出了一丝凝滞。   宝树大师不知道宁缺那个手式的来历,猜想应该是书院的绝学,只是依然不解,为什么宁缺感觉似乎对佛宗大手印了解极深。   宝树大师的沉默,在殿内众人的眼中,自然是因为别的原因。   曲妮玛娣把陆晨迦搂进怀里,看着她脸上的血水,想着自己惨死在长安城里的儿子,脸上的神情变得愈发怨毒。   她狠狠盯着宁缺,声音沙哑难听痛苦喊道:“你这个畜生,杀了悬空寺道石大师,又把晨迦伤成这样,我月轮与你势不两立!佛祖也不能容你!”   殿内诸人沉默,谁都知道悬空寺道石大师与宁缺在长安晨街上的那场战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代表着佛宗对书院入世之人的挑战,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讲,宁缺也没有任何过错可言,只不过人们也很清楚曲妮玛娣为何会如此悲痛。   “你杀我来我杀你。”   宁缺说道:“隆庆背叛昊天,西陵神殿发下诏令,人人得而诛之,晨迦公主居然为了此贼意图谋杀光明之女,我代神殿出手惩戒有何问题?”   殿内诸人望向真正代表西陵神殿的程立雪司座大人。   程立雪神情平静,沉默不语,且不说花痴确实触了西陵神殿的忌讳,即便没有,宁缺做为光明之女未来的丈夫,神殿也不会发表任何意见。   宁缺看着曲妮玛娣,说道:“至于道石死在我手中,你要替自己的私生子报仇,动手便是,何必要把佛宗和月轮牵扯进来,我真想知道佛祖究竟是不能容我,还是不能容你这个不守戒律的老尼姑。”   听着这番话,宝树大师神情微凛。   宁缺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悬空寺确认要管这件事情?”   ……   ……   “我佛慈悲为怀,悬空寺禀持此念,无数年来极少参与俗世之事,你与晨迦公主之间的仇怨,我本不应该管。”   宝树大师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声若钟鸣,说道:“然而十三先生居然入了魔道,我悬空寺又如何能够不理,我亲眼所见,又如何能不管?”   听着这番话,殿内诸人望向宁缺的脚下,脸色变得有些怪异。   宁缺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脚下有几块碎石砾,黑色院服的腰间有个灰色的小点,看颜色,应该是被石头击中后留下的痕迹。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先前宝树大师的佛宗大手印,姿式有些奇特——右手平伸,食指微屈,看着就像顽童在弹石子——原来是真的在弹石子。   修行者的肉身依旧像普通人那样脆弱,哪怕是知命巅峰的强者,依然可以被一个屠夫轻松地开膛剖肚,当然那首先得是那位强者不还手。   只有两种修行者,能够凭自己的身体把一颗坚硬的石子震碎,在先前的战斗中,没有人感觉到宁缺以念力召唤天地元气护体,自然说明当初他符武双修的传闻并不真实,同时也说明他修行的是不容于世的魔宗功法!   佛殿内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   程立雪震惊看着宁缺,正所谓道魔不两立,他身为西陵神殿天谕司大司座,发现一名入魔的修行者,理所当然应该愤怒站起,将对方斩于道剑之下……   然而宁缺不是普通人,他是书院十三先生,是夫子的亲传弟子。   不要说是程立雪,就算是掌教大人在场,也会觉得这件事情非常棘手。   程立雪脑海一片混乱,想要站起,却又不想站起,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桑桑,顿时平静了下来,觉得好生庆幸。   光明之女在上,这件事情哪里轮得着他来代表西陵神殿表明态度。至于光明之女和宁缺关系亲密,肯定不会代表神殿降下雷霆,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确认宁缺入魔,佛殿内安静了很长时间,但终究有人会表明自己的态度,而且那个人的态度非常坚定,非常强烈。   曲妮玛娣姑姑一面咳血一面大笑,笑声里满是快活和癫狂的味道,她看着宁缺厉声怨毒喝道:“我倒要看佛祖到底能不能容你!”   ……   ……   宁缺静静看着宝树大师,心想悬空寺果然是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这位首座手段确实高妙,竟能佛法无声,让那块石头落在自己的院服上。   紧接着,他想明白今天这件事情,肯定是这位悬空寺高僧早已谋划,不然没有谁会在那种紧张战局中,还会想着这样做。   想着老师当年的叮嘱,他摇了摇头——夫子曾经对他说过,小师叔修行浩然气之后,便再没有让任何敌人触碰到自己的身体,所以哪怕全世界的修行者都猜到小师叔已经入魔,却没有任何人敢当面指出来。   宁缺自幼打猎砍柴,养成了近身肉搏的习惯,所以总是容易忘记老师的嘱咐,而且入知命境后有些过于自信,没想到却被悬空寺的僧人抓住了把柄。   然而……那又如何?   小师叔入魔,举世皆知却无人敢提,自己虽然远不如小师叔当年,但却有比小师叔更强大的地方,难道还会怕了这些人不成?   “我不信佛,所以我自然不用关心佛祖能不能容我。”   宁缺看着曲妮玛娣,说道:“而且你说我入魔我就入魔?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曲妮玛娣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此人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的大谈道理,大怒喝斥道:“殿内所有人都看见了!”   “看见的就是真的?”   “当年光明大神官眼神那么好,还不一样看错了。”   “而且就算是真的……没有就算,我反正不会承认。”   他看着曲妮玛娣的眼睛,微讽说道:“你怎么证明?”   然后他转身望向殿内其余的人,问道:“你们怎么证明?”   他摇头说道:“想要证明,那便再来打过,说不定下一刻,我的腿便会被你们一剑刺穿,到时候谁来赔我医药费?”   宝树大师沉默片刻,说道:“这是恐吓?”   宁缺说道:“你可以这样理解。”   曲妮玛娣厉声喝道:“书院怎么会有你这般无赖的小人!”   宁缺说道:“我确实比较擅长耍无赖,在书院里可以排名第一,即便是当年的小师叔,也不可能比过我,所以像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就不要做了。”   “书院行事果然还是如从前那般嚣张。”   宝树大师忽然笑了起来,看着他说道:“却不知在夫子眼里,在你们书院看来,怎样的事情,才算比较有意义。”   一直沉默不语坐在蒲团上的歧山大师,忽然警兆渐生,抬起头来望向宝树,眼神严厉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冥界入侵算吗?”   宝树仿佛根本没有感受到歧山大师的目光,看着宁缺,脸上的笑意渐渐敛没,只剩下威严与肃穆,喝道:“你是冥王之子算吗?” 第八十八章 一道铃声   “世间入魔之人多矣,难道你以为,这便能让我这个戒律院首座离开悬空寺?能够让我离开悬空寺的理由,只有一个。”   宝树大师法像威严,看着宁缺喝道:“我要来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冥王之子!看你血腥冷酷,又自污入魔,若真是冥王之子,便是夫子也不会保你!”   宁缺盯着这位高僧明若宝石的眼眸,沉默了很长时间。   去年冬天在长安皇宫前,他当着全世界的人宣布了自己的身世,甚至从更早一些时间,当大唐军方查出他与将军府的关系时,世间便出现了一个传闻。   那个传闻里说,光明大神官早在十六年前,便已经看出宁缺便是传说中的冥王之子,先前曲妮玛娣也曾经提到过这件事情。   宁缺曾经因为这个传闻而紧张迷茫过,在经过夫子开解后才渐渐释然,而且背靠书院,也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这个传闻。   曲妮玛娣先前提了,宁缺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那是老尼姑羞怒悲愤的发泄攻击,对他没有任何影响,然而此时宝树大师的话,却让他变得有些凛然。   宝树大师来自悬空寺,不是黄口稚儿,不可能凭着传闻,便公开指认他这个书院弟子是冥王之子,要知道这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最严重的指控。   让宁缺心神凛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便是前些天在瓦山上见到佛辇时的警兆,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警兆预指何事,难道便是这个指控?   “这就是名门正派为私仇寻找大义名份的典型过程?”   宁缺看着宝树微讽说道:“我很庆幸书院也是世间的名门大派之一,若我真是个普通修行者,岂不是会被你们陷害到连渣渣都剩不下来?”   宝树大师说道:“我说你是冥王之子,自然有我的证据。”   宁缺说道:“我很好奇,你所说的证据是什么。”   他自然不可能真的好奇,因为直到今天为止,世界对冥王之子的怀疑对象,他依然牢牢占据着第一名的位置,占据第二名的隆庆皇子如今已经消失在荒原中。   只不过在这种时刻,他不可能表现出来任何的紧张。   宝树大师静静看着他,从僧袖中取出一个铜铃挡。   那个铃铛铜色寻常,式样却有些独特,体裁圆阔,看上去更像是一口小钟。   歧山大师看着那铃,神情剧变,厉声喝道:“宝树!放下那铃!”   宝树今天很明显对自己的师叔没有任何尊敬,他神情漠然看着宁缺,右手提着那只铜铃,说道:“此铃名为盂兰,又称净铃。”   看着这只铜铃,程子清记起了师兄曾经提过的某样佛门法器,眼瞳微缩,不可思议说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盂兰铃?”   洞明大师看到这只铜铃后,已然有所猜测,此时听到这铃的名字,不由震惊无语,曲妮玛娣则是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   ……   ……   秋风从殿外进入,拂动他指间那只铜铃,发出清脆的声音,铃声清脆但绝对没有一丝寒冽的意味,显得无比柔和而悲悯。   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宁缺便记了起来,前些天在瓦山山道上,未见佛辇至,铃声已然先至,其时翠鸟蹈而迎之,神妙异常。   他眉头微微皱起,觉得似乎有些麻烦将要发生。   宝树大师指拈铜铃,慈悲说道:“盂兰花生长于极西净土,最能知邪镇祟,此铃所用之铜在漫漫盂兰花田里静养无数万年,最为纯净,后铸身为铃,随佛祖在世间苦修无数年,渐有佛性自生。”   宁缺看着大师指间的铜铃,忽然说道:“看大师的介绍和诸位的反应,我大概能猜到,你接下来肯定要说这只铜铃能够找到冥王之子的下落。”   宝树大师肃容说道:“不错。”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如果这铜铃真这般好用,西陵神殿何至于为了寻找冥王之子害死了那么多人,光明大神官又怎会被囚禁十余年?”   宝树大师说道:“那是因为当年冥王之子刚刚降临,还没有苏醒的缘故。”   宁缺问道:“那你怎么知道冥王之子已经醒来?”   宝树大师说道:“冥王之子苏醒,自有天兆,不然光明神座又怎会越狱出了桃山,要去长安城找你?”   宁缺说道:“都是你在说,谁知道你手里这个铃铛是不是传说中的盂兰铃?也许是你在寺里哪间禅房里拣的,赶紧还回去吧,不然那禅房里的老和尚半夜醒来,忽然发现自己系在裤带上的铜铃不见了,岂不是要吓死。”   这是一段笑话,这是一段对佛宗极不恭敬,对烂柯寺极为亵渎的笑话,然后佛殿里没有人发笑,人们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复杂。   宝树大师看着他说道:“如果只是普通铜铃,你为什么不听一下?”   宁缺说道:“我为什么要听?你不觉得这样看上去很蠢?”   宝树大师平静说道:“若净铃对你没有任何影响,那你自然便不是冥王之子,到时候悬空寺自然会还你一个清白。”   宁缺笑着摇了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看着他认真说道:“此乃我书院镇院之宝天罗帕,能伏世间一切邪魔外道,而我现在很怀疑佛祖是冥王之子,你要不要把他老人家的骨灰挖出来,让我用这帕子扇两下试试。”   凭由他百般恶毒嘲弄讽刺,宝树大师自平静不闻,说道:“我可以让你试试。”   宁缺摇头说道:“我可没有怀疑大师你是冥王之子,我怀疑的是佛祖。”   宝树大师忽然微笑说道:“十三先生,你怕了。”   ……   ……   不是怕而是警惕,是在山道上听到铃声后,便对佛辇生出的警惕不安。   宁缺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然后下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恐惧,因为自己是冥王之子的传言,本来就是他最大的恐惧。   他看了一眼桑桑。   宝树大师沉声说道:“你想走?”   宁缺正准备反言相讥之时,忽然听到一道很疲惫很轻的声音。   “不要让那个铜铃响。”   他听出来是歧山大师的声音,身体不由变得有些僵硬。   歧山大师佝偻着身子,坐在蒲团上,枯干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只有宁缺能够听到:“哪怕杀死宝树,也不要让那个铜铃响。”   宁缺感到一阵寒意,能让歧山大师如此紧张,那净铃定非凡物,最关键的是他想起了那天夜里与大师在松溪畔的那场对话。   ……   ……   “所以……拯救世界的前提,就是杀死冥王之子?”   “除了杀死,其实还有别的方法。”   “什么方法?”   “比如让他修佛清心,然后被光明净化?”   “大师……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是在说我。”   ……   ……   难道自己真的是冥王之子?宁缺仍然在面带笑容在与宝树斗嘴,但他的心里早已没有丝毫笑意,寒冷无比,甚至有些恍惚。   他望向宝树大师,问道:“既然摇铃便能确定谁是冥王之子,那这些天你为什么一直不摇,非要等到这个时候来摇?”   宝树大师说道:“净铃乃佛祖法器,使用自然有严苛的条件,需要闻声者与铃体在一段距离之内,而且需要颂经以清心。”   宁缺说道:“那我只要离这破铜铃远些,你岂不是拿我也没办法。”   宝树大师说道:“如果你不敢听,也是一种证明,而且你今天走得出烂柯寺吗?”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是吗?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说完这句话,他把双手背到身后,感觉很是潇洒随意。   事实上,他是在准备接东西。   被他用身体挡住的桑桑,从身上解下箭匣,准备组弓。   “当然,为了替书院洗去嫌疑,我愿意委屈自己听听。”   宁缺看着宝树微笑说道:“请大师颂经清心,我还真想知道这铃声有什么古怪。”   他已经做好准备。   下一刻桑桑把铁弓递到他手中,便是箭射宝树。或许一箭两箭射不死对方,他会把十三枝铁箭全部射完,然后带着桑桑逃离烂柯寺,再也不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宝树大师似乎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微笑说道:“我虽然没有与七念一道修闭口禅,但我也懂得一些默经的法门。”   听到这话,宁缺心情骤紧。   所谓默经法门,自然指的是不需要颂经以声,便能起到作用,先前他在一心二用之时,宝树大师或许已经在心中默默读完了那篇启铃的经文!   宁缺知道自己必须动了。   铁弓还没有递到他手上,便只能握住刀柄。   他手腕一翻,沉重的朴刀,挟着昊天神辉隔空砍向宝树大师!   同时他伸出左手食指,在身前空中锋利一划!   宝树大师神情不变,左手单手合什,一道浓郁的佛家气息,在他身前幻作若隐若现的大手印,一把握住了恐怖的刀势。   刀势再破,大手印涣散无踪。   然而宝树大师右手上的小铜铃,已经轻轻摇了起来。   ……   ……   佛殿里响起了清脆的铃声。   和曾经在山道上响起的铃声并不一样。   同样的慈悲,却并不柔和,反而充满了威严,似乎将要镇荡世间一切阴秽。   铃声传出佛殿,传遍整座烂柯寺。   烂柯寺里有十七口古钟,或在亭间,或在殿后,或在廊下,或在梅旁。   这十七口古钟,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浑厚宏亮的钟声,回荡在黄寺飞檐之间。   却依然掩不住那道清脆漠然的铃声。   钟声回复助铃声渐飞。   一直飞到瓦山顶峰。   佛祖石像在云中安静,渐渐生出庄严的佛光。 第八十九章 行走在佛光里   参加盂兰节的游客,随着彩车去了小镇,只剩下几家卖糖棍的摊贩还在叫卖,各国使团和红袖招的姑娘们,被寺中僧人带上瓦山赏景,前寺已经渐渐回复佛门清静地的模样。   那些普通修行宗派,还在中寺诸殿里等着后殿的消息,只是本来都不关心,自然也不会真的坐在殿里不动,而是四处行走遇殿则入,遇佛则拜。   在一座稍显偏僻的佛殿外,南晋太子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看着破损的殿门,眼眸里流露出极为恐惧的神情,就连身旁谢承运的搀扶,都被他下意识里躲开。   谢承运并不知道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再次伸手把殿下扶起,看着殿内怒道:“殿下,何人如此大胆,待我派人去把人擒来问罪。”   南晋乃是世间强国,这位太子殿下更是骄横之人,在瓦山上即便面对宁缺这位书院弟子,也不肯落了下风,然而此时听着谢承运的话,他竟是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连连说道:“不要不要!赶紧离开这殿!”   ……   ……   佛寺殿堂里的光线相对都比较黯淡,这座偏殿也不例外,如果不是破损的殿门漏进一些天光,根本都无法看清楚里面的动静。   这座殿里也有两座石尊者像。   有两个人正在看这两座石尊者像。   一人穿着素衫,结了个简单的道髻,身后背着把木剑,正是道门行走叶苏。另一人身材精壮,穿着一身中原少见的兽皮衣裳,正是魔宗行走唐。   想来先前那位南晋太子殿下,便是被他们其中一人扔出了佛殿,面对如此强大的两名天下行走,难怪那名太子殿下恐惧成那副模样。   叶苏说道:“你没有杀死南晋太子,那么今天在寺里,我便不向你出手。”   唐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嗡鸣作响:“我对杀人没有兴趣,不过中原这些皇室,不都是西陵神殿养的狗,你居然会关心一条狗的死活?”   叶苏笑着说道:“道门与世俗是相生相成的关系,你不知道知守观要养很多人,而且那些人都很挑剔,所以我们很需要这些皇室帮我们挣钱。”   唐看着他说道:“能够承认道门的腐朽,你现在说话直接了很多,看着也顺眼了很多,只是你身后的木剑什么时候有了剑鞘?”   叶苏说道:“少年时总觉得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无人不能敌,骄傲到了极点,怎愿意把道剑束在鞘中不得快意,如今年龄渐长,也明白了一些更多的道理,剑在鞘中还是剑,敛了锋芒也不见得就失了凌厉。”   唐说道:“看来你长安一行果然有不少收获。”   叶苏说道:“你也应该去长安城住一段时间。”   唐说道:“有机会我会去的。”   叶苏转身望向他,说道:“连长安城你都不敢去,你为什么敢来烂柯寺?”   唐说道:“以往见着我,你便要杀我,为何今天却不动手?”   叶苏说道:“因为我来到烂柯寺后才想明白,数十年前,莲生神宗血洗古寺之后,魔宗便已经灭了,就算让你活着,也不能改变什么。”   唐说道:“你觉得今天会和数十年前那天一样吗?”   叶苏摇头说道:“当年莲生神座和轲先生已然纵横无敌,而今天寺里这两个人或许潜力无限,尤其是其中某人,但毕竟只是小荷才露头角。”   唐说道:“你真的确定书院不会出手?”   叶苏说道:“此间是佛寺寺,需要忧虑这些的是哑巴,而不是我们。”   唐说道:“所以你不去后寺,而是在这里对着尊者像发呆。”   叶苏说道:“你也一样。”   唐说道:“因为我尊敬书院,所以我的手不想沾血。”   叶苏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是因为还看不明白。”   唐说道:“道门也有看不明白的事情?”   叶苏说道:“当年光明神座都没错了,更何况是我。”   唐说道:“我很想知道宁缺会做到哪一步。”   叶苏说道:“那是一个极端现实自私的人,不会有与整个世界做战的勇气。”   唐摇头说道:“你如今看起来多了几丝人味,但那只不过是被长安城的民宅油烟薰出来的,实际上勘破死关之后,你根本就不懂正常人的思想。”   叶苏想了想后点头说道:“此言有理。”   便在此时,烂柯寺里响起钟声,嗡嗡作响,绵绵不绝,到处都是。   叶苏缓缓闭上眼睛,寻找着钟声里的那道铃音。   “开始了。”   他走出偏殿,向后寺行去。   唐看着身前的石尊者像,沉默片刻后,也离殿而去。   中寺诸殿里的修行者,被钟声惊动,纷纷走出来,扶栏向山间望去。   叶苏和唐在人群里穿行。   没有修行者注意到他们。   更没有人会想到,这两个人便是传说中的天下行走。   一路行来,钟声不绝。   烂柯寺里佛光渐盛,无数天地气息奉诏而来,在寺院上空,形成一道只能感知,却无法看到的隔断,里面蕴着无上法威。   叶苏背后的木剑,仿佛有所感应,发出轻轻嗡鸣。   唐的右脚踩烂了一块青砖。   叶苏抬头望向天空,眉头微蹙,说道:“佛宗沉默万年,没想到原来还隐藏着这样强大的手段,我剑能过去,人却过不去。”   唐低头看着脚下那块碎砖,声音微沉,说道:“我可以试着从地下过。”   二人来到烂柯后寺之前。   看着身前紧闭的黑色寺门,感受到那座佛殿里的变故,叶苏脸上的神情骤然变得极为震撼,情绪复杂说道:“家师于南海有所感应,所以让我自北归来相看,然而只怕他老人家都想不到,原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   ……   烂柯寺后殿。   铃声响起的时候,宁缺的手指,还没有在空中画出那条完整的线条,所以他没有继续,而是意守识海站在原地,准备硬抗佛祖的遗威。   盂兰净铃果然不愧是佛祖随身的法器,伴着清音响声,一道慈悲威严的佛性,传进他的耳中,默然进入他的识海。   瞬间内,无数幻觉在宁缺脑海里出现,那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污秽丑陋魔身,那些同样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妩媚天女,不停地穿梭而行,时近时远,散发着各种各样的诱惑及恐惧,引导着他向着净土或冥界里去。   宁缺识海被强烈地撕扯着,痛苦万分,但他的识海里毕竟还有莲生大师的意识残片,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从幻境中苏醒过来。   确认佛祖的盂兰净铃并不如想像中强大,甚至就算自己未入知命也能撑过去之后,他决定以最快的速度解决这件事情。   盂兰净铃没有影响到他。   他看着身前的宝树大师,准备与对方血战一场。   然而宝树大师的眼神很奇怪。   宝树怔怔看着自己,显得有些惊惧,更多的却是惘然。   殿内其余的人眼神也很奇怪。   他们看着自己,就像是看到鬼一样,震惊恐惧,同时也很惘然。   宁缺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发现并没有生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也没有像隆庆那样胸口忽然多出一个血洞,所以他也觉得奇怪起来。   他抬头再次望向宝树和殿内众人。   忽然间,他感觉到极度的恐慌。   因为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人们并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他身后。   宁缺转身。   ……   ……   桑桑坐在蒲团上。   她的小脸很白,身前地面上是斑驳的血痕,不是咳血,而是吐了血。   钟声在烂柯寺里继续回荡。   噗的一声。   又一口鲜血从她的唇间喷出,打湿了身上的黑色棉袄和青砖地面。   一道佛光,不知何时穿透殿宇,落在她的身上。   那道佛光是那样的慈悲,又是那样的冷酷。   佛光中,桑桑的脸显得愈发苍白,瘦弱的身子显得愈发渺小。   她看着佛光外的宁缺,默默流着眼泪。   ……   ……   宝树大师震惊地看着桑桑,曲妮玛娣震惊地看着桑桑,程子清震惊地看着桑桑,程立雪震惊地看着桑桑。   佛殿内所有人都在看桑桑,神情极度震惊。   就像看到鬼一样。   歧山大师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宝树大师神情复杂喃喃说道:“我佛慈悲,原来如此。”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痛苦说道:“事情的真相,正如你现在所看到的,你不是冥王的儿子,她才是冥王的女儿。”   ……   ……   看着佛光里无比痛苦的桑桑,宁缺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了,就像很多年前,他在柴房里的感觉那样。   如果他要选择自己想选择的,那么他就必然被整个世界所抛弃。   而他之所以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所抛弃,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选择自己想选择的,正如很多年前,他最终还是拿起了那把柴刀。   其实既然是自己做的选择,那么便不是整个世界抛弃他。   是他抛弃了整个世界。   他走进佛光里,撑开大黑伞,遮在桑桑的头上。 第九十章 冥王的女儿(上)   宁缺走进佛光,撑开大黑伞,动作很自然,就像这些年他一直在做的那样,替她遮风,替她挡雨,哪里需要思考什么?   这是他的习惯,而习惯比佛光还要强大。   殿内的人们,此时依然处于绝对的震惊之中,所以对宁缺的举动,没有什么反应,也来不及去想他这个动作代表着什么意思。   看着万丈佛光里脸色苍白的桑桑。宝树大师震惊无语。   即便是摇铃的他也没有想到,盂兰铃揭示出来的事情真相居然是这个,他离开悬空寺踏足红尘来到瓦山,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因为他坚信冥王之子是宁缺,哪里想到桑桑的身上?   曲妮玛娣等人甚至显得有些茫然无措,最震惊的还是程立雪,做为西陵神殿天谕司的司座大人,他的脸色变的比他的眉毛还要雪白,没有一丝血色,怎么也想不明白,西陵神殿认定的光明的女儿,怎么忽然变成了冥王的女儿。   冥王之女,那意味着什么?   与这件事情相比,宁缺入魔再也没有人在意,魔宗虽然凋蔽多年,但走火入魔的修行者依然常见,而桑桑变成了世界毁灭的根源!   ……   ……   来自瓦山顶峰佛祖像的那道佛光,无视人间一切物理屏障,以无比神奇的方式穿透烂柯寺后殿的殿顶落下,看上去就像是黄金粉末和珍珠粉末混在一起,然后被阳光点燃,显得无比庄严华美。   大黑伞在桑桑的头顶展开。   佛光与黑色油腻的伞面相撞,四溅散开,画面异常美丽而令人惊心动魄。   不知为何,佛光没能穿透伞而,溅射有如普通的雨。   只是佛光万丈,恢宏无限,人类肉眼可见的数量,也不是一场秋雨所能比拟,更像是由无数光线凝成的瀑布,不停地向大黑伞落下。   大黑伞就像是瀑布里的一块黑色石头,被不停地冲刷着,撞击着,再如何稳固坚强,也渐渐有了颤抖不安的感觉。   宁缺握着伞柄的右手微微颤抖,没有感受到有磅礴的力量从伞柄处传来,但却清晰感受到伞外的恐怖佛威,他体里的每根骨头都开始咯吱作响。   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大黑伞伞面上那些十几年时间都没能被雨水冲洗掉的油垢灰尘,在佛光的冲洗下正在不停变薄,似乎最终还是会被净蚀成空。   因为震撼,宝树大师手指间的盂兰铃已经停止,烂柯寺里的钟声还在回荡,那道清脆的铃声,渐渐消失无踪。   宁缺把桑桑背到身后。   桑桑低着头靠在他的肩上,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却像多年前被他在寒雨里背起时那般,习惯性地伸手,要替他撑着伞。   宁缺不想让她撑伞,知道她这时候的情况非常不好。   桑桑还是把大黑伞接了过来,很奇妙的是,当大黑伞进入她手中后,顿时变得比先前稳定了很多,似乎能够承受更多佛光的冲洗。   宁缺背着桑桑向佛光外走去。   他横握朴刀于胸前,铁弓箭匣在身后,面无表情看着殿内的众人,没有说话,眼神冷而狠厉,就像是护崽的母虎般危险。   殿内诸人都是强者,然而看着他的眼神,下意识里不想与他的目光接触。   紧接着,人们又发现了很神奇的事情,所以心情稍微平静了些。   宁缺向佛光外走去,却没能走出佛光。   那道远自瓦山顶峰降临的万丈佛光,仿佛能够感应到他的位置,更准确说,是能感应到举着大黑伞的桑桑的位置,随着他的脚步而移动。   宁缺看着大黑伞边缘淌落至空中、然后消失不见的佛光碎絮,沉默不语。   “哈哈哈哈哈……”   陆晨迦从震惊中清醒。看着伞下的宁缺,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的花枝乱颤,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泪流满面,显得极为痴癫。   “你最重要的人,变成了冥王的女儿……宁缺,你现在能怎么办呢?你……现在大概能明白……我这些天是什么感受了吧?”   宁缺面无表情看着她,有些怜悯,极度轻蔑。   笑声渐止,陆晨迦惘然沉默。   她的脸色苍白,那道刀口还在渗着血,然而她懂了宁缺怜悯轻蔑眼神的意思,不由惘然,原来他是那样说的,也是那样做的,只是为什么他都不想一下?   那可是冥王的女儿啊!   ……   ……   “十三先生,请把她放下。”   宝树大师面带悲悯,宣了一声佛号,看着宁缺说道。   程子清低首坐在佛殿门口,剑已出鞘,横于膝上。   宁缺看了一眼宝树大师手指间的小铜铃。   他又看了一眼程子清膝上的那把剑。   然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大黑伞。   宝树大师乃是悬空寺首座,大悟之人,境界相当于知命中境,甚至更高,他手中那枚净铃乃是佛祖遗物,带着最纯正的佛性,正是桑桑的克星。   程子清是剑圣柳白的师弟,知命中境强者,这些天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他膝上那柄薄剑,必然有开湖斩山之威。   大黑伞在桑桑手中得到了最强大的展现,就如过去这十几年里那样,然而在无上佛光的冲洗下,伞面的油腻灰垢还是在不断净化消失,黑伞伞面最细微的那些缝隙里,已经能够感受到佛光带着慈悲意味的冷酷。   面对着悬空寺和剑阁的两大强者,就算没有背着桑桑,宁缺都没有信心能够逃走,更何况他现在背着桑桑,那么佛光便会一直跟着他们,不停地镇压。   “既然已经找到了冥王的女儿,那么世间所有人都不可能让她逃走,而且就算你们逃到荒原最深处,逃进风暴海里,依然不可能逃过万丈佛光。”   宝树大师拈着铜铃的手指微微变紧,看着宁缺说道:“放弃吧。”   这时歧山大师神情黯然说道:“既然他们已经无法离开,就不要摇铃了。”   宁缺沉默看着大师,右手离开刀柄,轻拍从腰间探出的刀鞘。   人们以为他此时的沉默代表着剧烈的心理挣扎,神情各异,程子清叹息一声,心想即便是你的生身父母,但那是冥王之女,你还能有什么选择?   只有歧山大师隐约知道宁缺这时候在想什么。   宁缺看着歧山大师,发现大师虽然神情黯然甚至有些悲伤,但没有任何震惊,确定大师很早便知道了桑桑是冥王之女。   在长安城的时候,想着要去烂柯寺,他便有些隐隐不安,此时回头看去,才明白无论是桑桑的病,还是瓦山里的三局棋,以及这些日子在寺里修行佛法,早就预示出了事情的真相:佛宗讲劫,烂柯寺便是自己和桑桑的劫数。   紧接着,他想到了更远的一些事情,不由浑体彻寒——来烂柯寺替桑桑治病,是夫子的意思,具体则是大师兄写信给岐山大师做的安排。   “不会是这样的。”   宁缺对自己默默说道,想要把这个自己最不能接受的推论驱出脑海,然而他需要得到最真实的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会令他痛苦无比。   所以他沉默看着大师。   歧山大师知道他想听到什么,说道:“你现在相信她是冥王的女儿吗?”   宁缺没有任何情绪说道:“你们以前说她是光明的女儿,现在又说她是冥王的女儿,我怎么知道该信哪个?我只知道她是被我拣到的,她是我一口粥一口粥喂大的,如果说她真是谁的女儿,也只能是我的女儿。”   歧山大师怜悯说道:“可这是事实的真相,前些天在洞庐里,你让我给她治病,我的手落在她的腕间,感受到那道阴寒气息,便知道……那就是冥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你难道一直没有想过,连夫子和西陵神术都没有办法驱散的阴寒气息,又怎么可能是先天虚弱幼时伤寒便能造成的普通病症?”   对桑桑体内那道奇怪的阴寒气息,宁缺早有怀疑,只不过他不说不想,让自己不想便能忘记,此时听大师点破,沉默片刻后说道:“依然只是猜测,这没有办法确定,老师说过,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人。”   “是的,所以夫子让你们来烂柯寺,首先就是要确定她体内的病到底是什么,只要这样我们才能知道真相,才能找到治病的方法。”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今年的瓦山三局棋,事实上就是为桑桑姑娘准备的,在虎跃涧旁,无论你再如何强硬,我依然会想办法让她去破那局残棋。”   “为什么?”宁缺问道。   “为了证明她到底是谁。”   歧山大师说道:“她破乱柯残局的方法,乃是天算之法,绝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层次,所以这第一局首先证明了,她不是人间之人。”   宁缺沉默。   歧山大师又道:“在秋亭内,她与洞明下的第二盘棋,首选的便是黑棋,洞明此生最擅长在棋道上观天象,那局棋最终黑白相守,难言胜负,便如光明黑暗于天穹之上对峙,又是冥王之女身份的显兆。”宁缺说道:“洞明大师当时说过,黑白分隔,本就是随心意而定。”   歧山大师看着他背上的桑桑,疼惜说道:“天意要看的便是她的心意啊。” 第九十一章 冥王的女儿(下)   洞明大师从开始时,便一直坐在佛殿角落里,此时听到提到自己,宣了一声佛号,便自沉默不语,看来便是他也早就知道了桑桑身世的真相。   歧山大师的目光离开桑桑的脸,看着宁缺说道:“你亲自参与了第三局棋,虽然去的晚些,但你也应该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棋盘内外的世界规则虽然有种种差别,实际上都还是在昊天的规则范围里,桑桑却打破了时间之上的永恒规则——死亡。而你要知道,在昊天的世界里,只有昊天本身才能制订或超越永恒的规则。”   “一个能够打破永恒规则的人,既然不是昊天,那么她便必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甚至必然是来自永恒寂灭、无间痛苦的冥界。”   “真正的瓦山三局棋,本来就是佛祖离开这个世界前预下的诸多手段之一,也是最重要的手段,用的便是寻找冥王之子的踪迹,便如盂兰铃一样。”   “莲生师弟当年也破过,但他的情况和桑桑不一样,因为所选择的方法或道路不一样,桑桑在破局中所展露出来的非人间所能有的算力、冥冥中的心意以及对规则的无视,都在一步步揭示这个惊人的真相。”   歧山大师叹息一声,最后说道:“她就是冥王的女儿。”   宁缺说道:“不管是当年的佛祖,还是现在悬空寺、烂柯寺还是月轮的白塔寺,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你们这些僧人在说。”   “但这是昊天的世界,如果桑桑真是冥王的女儿,为什么道门什么都没有发现,还奉她为光明的女儿?我无法想明白这件事情,所以你依然无法说服我。”   大师说道:“既然投影到昊天的世界,冥王自然要为自己的子女准备诸多手段,昊天道门首当其冲,反而不如我佛门或书院那般看的清楚。”   宁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甚至他此时其实早已经明白了桑桑的身份,但他依然不打算承认,因为他清楚言语上的承认,会给行动带来很多不便。   “我需要更多的证据。”他说道。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那日在这座殿前,我曾说过你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你想便能做到,你不想,便能让自己都想不到……这不是什么禅锋,而是真实的感慨,你与桑桑自幼一起生活,若真去想又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宁缺没有说话。   歧山大师指着佛光里那把大黑伞,说道:“这把黑伞能隔绝一切,能传导一切,包括光明,本就不是人间应该有的东西,不知多少年前,你得到这把大黑伞的时候,难道没有觉得奇怪,难道你没有产生过什么怀疑?”   宁缺当年拣到大黑伞的过程太过寻常无奇,如果不是桑桑哭闹,只怕早就被他扔了,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大黑伞渐渐展现出很多不可思议的特质。   这把看似不起眼的大黑伞水火不进,刀枪不破,却又像桑桑一样纯净,能够传导甚至放大持伞者的念力甚至是昊天神辉,在修行界的典籍传说中,从来没有这种全能防御性武器出现过,甚至比宝树手中的盂兰铃还要神奇。   在北山道口,在杀剑师颜肃卿的那个夜晚,在凛冬之湖战夏侯的过程中,以及更早在岷山在梳碧湖的岁月里,没有这把大黑伞,他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此时宁缺当然明白,大黑伞是冥王赐予桑桑的武器,然后黑伞又不知为何确认宁缺便是桑桑的保护者,也开始保护他。   数年前的春天,在他正式成为书院前院的普通学生的第一天,他遇到了一个书生,那个书生腰间系着一个木瓢,手中握着一卷书。   书生要拿腰间的木瓢换宁缺身后的大黑伞。   宁缺不想用身后的大黑伞换他腰间的木瓢。   书生没有说什么,走到书院侧门,登上一辆牛车,离开了书院。   后来宁缺才知道,那名书生便是书院大师兄,当时牛车里坐着的是夫子,那是夫子又一次周游诸国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而直到此时在烂柯寺里,他才真正理解,当年自己拒绝这一次交换,意味着自己错过了什么,只是一切似乎都有些晚了。(注:此处详见第一卷清晨的帝国,第七十九章,第八十章。)   “大黑伞究竟是什么?”   “是一片夜色。”   歧山大师的答案很玄妙,很难懂,但宁缺懂了。   ……   ……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说道:“十六年前,佛道魔三宗天下行齐集聚荒原,听闻大先生也去了,为的便是冥王之子降临的天兆,而也正是在那一天,桑桑在通议大夫府里出生。”   也正是在那一天,宁缺逃进了通议大夫府的柴房,握住了那把柴刀,然而当时的他,并不知道那个刚刚出生的女婴,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宁缺想到今天在烂柯寺里,自己对程立雪和曲妮玛娣说过两次:光明大神官也有看错的时候,这才明白原来所有这一切,真的只是看错了……   如今的大学士夫人,当年的通议大夫府小妾在怀上桑桑的时候,那位令人敬畏的光明大神官,便比世间所有人都更早看到了黑夜的影子。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了长安城,落在一条巷子里。   光明大神官没有看到桑桑,因为那时的桑桑还无法被看到。   他看到了将军府里一个小男孩。   他看到了一个生而知之的人。   于是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冥王的儿子。   ……   ……   桑桑靠着宁缺的肩头,听着场间的对话,脸变得越来越苍白,神情变得越来越黯淡,因为她记起了很多事情,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记得那一天,一个穿着脏棉袄的老人走进了老笔斋。   老人对她说:“你相信机缘吗?”   她还记得老人临死前,回头望向坐在树下的自己,显得很犹豫很挣扎,直到最后才解脱明悟,微笑着说道:“原来你才是我的机缘。”(注)   ……   ……   “她是冥王的女儿,她正在苏醒,冥王的目光即将落在她的身上,所以你会觉得她会死去,因为你和她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瓦山三局棋是让她下的,却也是给你看的,第一局乱柯残局,需要白棋弃势,第二局棋是想让你了解光与影的对立,第三局是想让你看到世界毁灭的景象,所有的这些,都要让你学会放弃。”   “很遗憾的是,前面两局对你没有意义,而第三局里,那个即将毁灭的世界,也不能让你的心意有任何改变,那么真实的世界呢?”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的眼睛,叹息说道:“如果我们身处的人间世界,将要因为你背上的小姑娘而毁灭,你会怎么选择?”   ……   ……   (注:此处详见第二卷第一百零三章,新瓮,旧瓮,灰如雪……好吧,我这种行为确实很欠抽,但我真怕有的读者朋友忘记了,这几章的内容,和前面的情节印证着看真的会很好,嗯,大家干脆把将夜重看一遍?) 第九十二章 我们都在抵抗   宁缺一直都知道桑桑很特殊。   但他知道自己也很特殊,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当然毫无疑问是特殊的,所以他总以为桑桑的特殊,来自于自己的特殊,因为她是自己的本命。   然而他没有想到,原来桑桑才是特殊的那一个。   “大师兄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情的?这些天还是很久以前?”   宁缺看着歧山大师问道,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但想要再次确认,因为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很重要,仅次于桑桑身世所带来的危险。   歧山大师说道:“我并不清楚,但大先生在信中已经说的非常清楚,夫子让你们来烂柯寺治病,想看看佛宗有没有办法,去掉她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便是因为书院知道佛宗有应对冥王烙印的方法。”   “原来老师……也早就知道了。”   宁缺自嘲说道,到了现在,有很多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都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当初从荒原归来,大师兄一违平日温和善意的性情,坚持地反对自己和桑桑在一起,想来便是隐约猜到了桑桑的真实身份。   “但老师同意我和桑桑成婚。”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想明白了某些事情,于是他最珍惜也是他最珍稀的那种情感,重新回到体内,那种情感叫做信任。   于是他抬起头来,眼神变得异常明亮锐利,看着殿内诸人,开始缓缓拍打刀鞘,很有节奏,充满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信心。   ……   ……   朴刀的刀鞘很硬很厚,手掌拍打在上面,发出的声音很沉闷,而且不可能如何响亮,哪怕佛殿里这般安静,也很难引起人的注意。   不过这个世界个总有些听力特别好的人……或马。   一直在烂柯后寺园内嚼草唾碎梅的大黑马,在铃声响起、钟声大作、佛光降临之后,早已警惕起来,一直盯着佛殿方向。   宁缺第一次拍打刀鞘时,它就已经听到。   那是宁缺和它之间的约定,然而它能感觉到那道佛光里蕴藏的威力,也知道殿内有很多强大的人类,所以它踌躇了很长时间。   宁缺第二次拍打刀鞘的低沉声音传来,大黑马咧开嘴,露出那口大白牙,把心一横,低着脑袋,落蹄无声离开佛殿,向禅院跑去。   大黑马跑进禅院,来到那辆黑色马车旁,熟练至极地一低身,便把自己的头钻进辔头里,又咧开嘴把皮绳咬紧,后蹄猛地一蹬,便向前一蹿。   大黑马已经用了比平时拉车大一倍的力量,本以为马车随自己高速奔驰起来,然而却没有想到车厢稳丝不动。这时候它才想明白,没有宁缺,车厢上的符阵根本无法发动,这由精钢打铸的车厢,该得有多沉重。   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在长安城的时候,大黑马已经有过多次在符阵未曾发动情况下拉动车厢的经验,它无奈地喘了口粗气,浑身肌肉暴起,四蹄微颤,拖着沉重的黑色车厢行出禅院,向着佛殿而去。   精钢车轮将烂柯后寺地上的青石碾压的出现道道刻痕,好在没有发生太大的声音,大黑马一面用求欢的气力拖动着车厢,一面微惧想着,这时候去佛殿似乎不大合适啊,原来看着不起眼的女主人居然来头这么大,如果稍后自己陪着宁缺那个白痴被人杀死了,到冥界后能不能有些好处?   ……   ……   宝树大师看着宁缺,说道:“只要你肯把冥王之女留下,交由我悬空寺处理,那么你可以自行离去,而书院会获得佛宗最诚恳的感谢和尊重。”   宁缺没有回答他的要求。   宝树大师沉默片刻后,说道:“道石虽然是我的儿子,但如果你肯以天下苍生为念,那么我可以无视这段仇怨。”   曲妮玛娣听着这话,身体微震,怨恨望向宝树,却不敢说话。   殿门处,程子清看着宁缺说道:“十三先生,没有人敢不尊敬书院,但是既然已经确定她是冥王的女儿,那么无论是我剑阁,还是别的任何修行宗派,都不可能任由你带着她离开,请你理解这一点。”   宁缺除了问歧山大师,其余时间都很沉默,殿内的人们以为他还无法接受桑桑是冥王之女的现实,所以等着他醒来。   此时看他神情,猜到他已经确定,想必心里正在经历痛苦的挣扎,众人同情之余生出和平解决问题的冀望,开始劝说。   在人们看来,无论宁缺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必然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然而事情的发展,和他们的想像完全不一样。   “你看,在旅途上我就说过很多次,你不会死。”   宁缺转头看着桑桑的小脸,说道:“如果你是冥王的女儿,又怎么会死呢?死也不过就是回趟家,哪里还需要说那么多遗言,现在想起当时的画面还真是可笑,确认那道阴寒气息不会让你死,那就好了。”   以前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不想知道,现在他知道自己曾经的小侍女、如今的妻子会让整个世界毁灭,那也不过就是知道而已。   “我说过佛祖不会容你!佛祖更不会容许冥王之女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以为你们能在万丈佛光之下撑多长时间!”   曲妮玛娣看着他厉声喝道:“宁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想等书院来救你?书院再如何嚣张,难道还敢护着冥王之女不成!你就绝了这份心吧,想想书院为什么要你们来烂柯寺治病!”   “这和书院又有什么关系呢?”   宁缺重新握住朴刀刀柄,说道:“小时候那些年,我不是书院学生,不一样背着她翻过那么多山,杀死了那么多想杀我们的人和野兽?现在她已经长大,我变的这么强,难道反而变得还不如当年?”   听着这段话,众人心中顿时警意大作,寒意渐生。   后寺佛殿里,有一个人一直保持着沉默,今日局面一转三折,也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沉默,然而便在这个时候,她抬起头来望向宁缺。   莫山山今天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脸上的神情有过数次变化,最开始当宁缺击倒曲妮玛娣和花痴,与宝树大师平分秋色之时,她微笑喜悦,当桑桑身世被揭露后,她震惊惘然,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宁缺没有看她,但知道她在看着自己,于是坚定而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莫山山肯定懂自己是什么意思,两年前在荒原上并肩战斗那么多次,早已培养出来了足够的默契,但他不想她选择立场,哪怕是对自己有利的选择。   冥界入侵这件事情太大,大到连书院都承担不住,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刚刚晋入知命境的书痴,宁缺希望她能够拥有不选择的自由。   “为了天下苍生,为这个世界能够继续存在下去,我以谦卑的姿态恳求你,把冥王之女交给悬空寺,除了这一点,我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   宝树大师看着宁缺说道。   宁缺看着他神情冷淡说道:“我要你去死,你肯不肯?”   宝树大师平静说道:“能救世界,自然肯。”   对于这个回答,宁缺不知道该说什么。   曲妮玛娣看着宁缺的神情,知道殿内诸人此时肯给出的代价越大,那么他便会越痛苦,用沙哑难听的声音说道:“如果你肯把冥王之女留下,老身也愿意去死。”   宁缺面色平静说道:“你的命不值钱。”   曲妮玛娣暴怒。   然后宁缺看着宝树大师说道:“如果说是为了苍生,苍生与我何干?我又不是修佛的,如果是为了大义,大义与我何干?我又不是道士,我只是书院里的一名普通学生,我想做的事情只是带我妻子离开。”   宝树大师说道:“但没有人能够抵抗昊天的规则。”   “不能抵抗不代表不想抵抗,事实上在这个充满规则的世界里,我,你,所有的人都无时无刻不在抵抗规则。”   宁缺看着众人说道:“我们病了会吃药,抵抗病,我们会吃人参,极力保养,抵抗老,我们会修行,抵抗死,还有人会自杀,抵抗生。”   “你是戒律院首座,却有私生子,讲经大士也有一个叫悟道的私生子,听闻歧山大师是前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我这时候不想说什么一庙的男盗女娼淫僧荡尼,但事实上你们都在抵抗佛祖的戒律或是道德的约束。”   宝树大师和曲妮玛娣的脸色变得特别难看,歧山大师却是摇着头笑了起来,似乎很喜欢听到有人把悬空寺贬到如此地步。   “当然,你们想把桑桑杀死,也是一种抵抗。”宁缺看了桑桑一眼,说道:“但我不想她死,那么你们就要允许我抵抗你们的抵抗。”   “你真的想回护冥王之女?”   宝树大师脸色变得凝重而严肃,说道:“但你要清楚,她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书院让你带她来烂柯,也不可能是真的为了治病。”   宁缺摇头说道:“老师和大师兄就是让我们来治病的。”   宝树大师凛然说道:“如果人死了,病自然也就没有了。”   宁缺说道:“如果是别的人,我或者真的会怀疑他让我带着桑桑来烂柯治病,是要配合你们佛祖的阴谋,但我相信大师兄。”   曲妮玛娣无法理解他此时的信心,厉声恼怒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因为他是大师兄。” 第九十三章 救人杀人皆佛心   这就是信任。   宁缺信任书院,信任自己的师兄,所以面对如此危险严峻的局面,他一直在等大师兄发现烂柯寺出了问题,赶来救自己和桑桑,他知道大师兄如果发现情况有变,一定能赶过来,前面的谈话自然有拖时间的成分。   如果大师兄赶不过来,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只有想尽一切办法杀死手执盂兰铃的宝树大师,然后再想办法逃离烂柯寺。   他看了一眼头顶的大黑伞,确认黑伞还能在佛光下支撑片刻,说道:“佛祖慈悲,治病自然不仅仅只有杀人一个法子。”   歧山大师说道:“不错,我会传授她佛法,要消减的不是戾气,而是希望能够让她体内那道阴寒气息能够变得更加平和沉稳一些,然后根据夫子的想法,大先生和我商量,待桑桑佛法渐深后,我们会想个方法让她藏起来。”   宁缺问道:“藏起来?”   歧山大师说道:“因为只有这样做,当冥王的目光在人间缓缓扫过时,才不会发现到她体内的冥界气息烙印。”   宁缺说道:“那岂不是要把她囚禁一辈子?和杀死她又有什么分别?”   “不用囚禁一生。”   歧山大师说道:“既然昊天有七万世界,冥王再有通天之能,如果它在这些世界里的分身没有主动发出信息,那么要一个一个世界查看过来,也需要很长的时间,当冥王的目光,停留在别的世界时,桑桑自然可以出来。”   程子清神情凝重问道:“天道不可测,似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根本无法触摸到昊天和冥王的意识,那又如何确认何时冥王的目光没有看向人间?”   歧山大师解释道:“天谕神座去年在长安城里,曾经看到三年之后,桑桑会出现在西陵神殿,而桑桑即将苏醒,这就证明,冥王的目光巡视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时间段,就应该是在今后的两年时间内。”   宁缺沉默不语,他原本只是想通过发问来拖延一些时间,也没有期望歧山大师真如前些日子说的那般,真有应对冥王的办法,却没想到,此时听大师的推断,竟是大有道理,不由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宝树大师肃然说道:“然而人间根本没有任何地方能够瞒过冥王的眼睛。”   歧山大师的手掌缓缓落在身前的棋盘的,平静说道:“还是有的。”   宁缺看着那方非棋非石的棋盘,想着那日在棋盘世界里的遭遇,心情再变。   宝树大师沉默片刻后说道:“虽然这也是佛祖留下的法器,但我依然认为,不可能瞒过冥王的眼睛,师叔你太低估人间之上的存在了。”   “低估冥王……那是多么愚蠢的事情。”   歧山大师把身前的棋盘翻了过来,平静说道:“我要桑桑躲的,根本就不是冥王的眼睛,而是……时间。”   “时间?”宁缺问道。   “不错,就是时间。”   歧山大师看着众人说道:“你们应该听说过烂柯寺的传说,只不过没有人会把传说当成真实,哪怕是宁缺你,也会下意识里忘记。”   “这方佛祖留下的棋盘,能够改变时间流逝的速度,正面延缓,反面加速,如果从反面进入棋盘,那么在里面只需刹那,人间便已数年。”   歧山大师说道:“将两年时光变成一瞬,那么在这两年时间里,桑桑这个人便等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冥王又如何找得到他?”   听到这番话,佛殿里的人们震惊无语,他们哪里想像得到,居然有人能够想出这样的法子,更令他们感到震惊的是,那个人面对冥王之女降临,非但不惧,反而想着要与冥王斗智,这是何等样的自信。   大师又道:“这种方法看似颇有道理,但以前从来没有人使用过,所以依然很冒险,不过既然冥王之女降临,那就不得不用。”   “唯一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   宁缺想起书院这句名言,便明白是谁能想出这样异想天开的方法,是谁为了桑桑居然敢与冥王争上一睁,不由眼眶微湿。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说道:“夫子想出这种方法,大先生和我决意一试,然而毕竟干系重大,所以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包括你和桑桑本人,在进入棋盘之前,我也不会告诉你们,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安全。”   宁缺明白了,说道:“因为如果让世间人知晓桑桑是冥王之女,他们根本不会像夫子和您这样思考解决的方法,只会想着杀死她。”   “不错。”歧山大师看着宝树大师,发出一声微怅的叹息:“然而谁能想到,有人会带着净铃离开悬空寺,结果造成当前这种局面。”   宝树知道他的意思,说道:“师叔,我是奉谕下的悬空寺。”   听着他的回答,歧山大师脸上的皱纹变得愈发深刻,下意识里望向殿外,看着顺山势而下的那些白墙黄寺,面露忧虑之色。   曲妮玛娣忽然厉声说道:“从来没有用过的方法,谁能确保一定能奏效?夫子这是要与冥王赌博,他老人家有这般豪迈自信,但赌注却是整个世界的安危,天下凭什么要和他一道来赌?”   歧山大师沉默不语,很明显,在决意要治好桑桑病之前,他早就已经预判到,如果此事要世人知晓,会面对怎样的质问与责难。   宝树大师宣了一声佛号,严厉说道:“众生平等,夫子也不过是众生之一,有何资格让众生陪他一道冒险,冥王之女必须死!”   歧山大师说道:“佛言众生平等,桑桑亦是众生之一,无错无罪,为何要死?”   宝树大师说道:“她是冥王之女,这便是原罪,即便她今后苦修佛法,一生行善,但一朝苏醒,便是对整个世界的犯罪!”   宁缺又抬头看了一眼大黑伞。   大黑伞外的油腻污垢,已经被佛光驱蚀渐净,露出纯黑的布料。有一丝佛光,从黑伞伞面的缝隙里透了进来,飘落在桑桑的肩头。   桑桑似乎被人狠狠刺了一刀,脸色骤白,却咬着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宁缺背着她,感受到她身体骤然僵硬,岂不知道她是多么痛苦?   大黑伞已经变得越来越薄,快要撑不住。   宁缺还需要它再撑一段时间,而大师兄还没有来。   他看着歧山大师说道:“看来我们这辈子没有机会再跟着大师学佛了,这病也没有办法治了,正如您预料的那样,这个世界向来缺少真正的慈悲。”   然后他望向桑桑,问道:“还撑不撑得住?”   还撑不撑得住大黑伞,你还撑不撑得住?   桑桑虚弱地嗯了一声。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然而世界再大,再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处,你要去哪里?”   宁缺说道:“我要回书院。”   大师说道:“书院当然会收留你,但她呢?以前冥王之女身份没有曝光的时候,书院爱护你,可以暗中替她治病,但现在怎么办?”   宁缺沉默,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他总不能给书院带去灾难。   宝树大师说道:“现在的问题是,你们已经走不了了。”   话音落处,只见殿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烂柯后寺寺门洞开,那些察觉到异样的修行者,被寺中僧人拦在门外,却有六十八位黄衣僧人鱼贯而入,分不同方位以四人一组坐在殿前的石坪上。   佛口声经,经声阵阵,一道悲悯庄严的佛家气息,笼罩住了整座烂柯寺,十七殿的钟声再次响起,那道佛光大阵变得愈发强大。   歧山大师看着跪在殿外的烂柯寺住持,隐隐猜到了些什么,想要怒斥这不肖的弟子,然而却终究只是心痛地叹了口气。   宝树大师毕竟是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在人间佛门弟子的心目中地位无比崇高,这几日他看似在禅房里闭门不出,其实早已轻而易举地把烂柯寺接管。   观海僧跪在歧山大师身后,扶着摇摇欲坠的老师,看着殿外石坪上的那些师兄师侄们,脸上的神情悲愤到了极点。   宝树大师神情漠然说道:“师叔,如果你不要背叛佛门,成为灭世的罪人,那么请你今天最好保持沉默与安全。”   说完这句话,这位悬空寺高僧眉头微蹙,似乎显得有些痛苦,然而明若宝石的眼眸里的光泽骤然一淡,似乎少了几丝佛性。   宁缺上一次没有准备,让此人摇动铜铃,这一次怎么可能还让对方有这种机会,而且他已经判断出,摇动佛门圣物盂兰铃,对宝树大师也是极沉重的负担,换句话说,此时宝树的实力相对要下降几分。所以他一直在观察,在等待,等待宝树大师再一次准备摇动铜铃的时候,那也就是他出手的时候。   看见宝树眉头微蹙,宁缺把朴刀向脚前地面上一插,毫无任何征兆地从背后取出铁弓,超乎众人相像速度地一箭向宝树射了过去!   铁箭破空无声,须臾之间便来到宝树的身前。   在强大到可以无视空间的元十三箭面前,除非是隆庆这种有过多次经验的人,又或者是叶红鱼这种有本能战斗天赋的人,才能够避开。   宝树大师自以为自己足够重视书院传说中的元十三箭,然而依然没有想到,这一箭居然可怕到了这种程度!   这位悬空寺高僧的眼瞳来不及缩小,神情来不及变化,甚至就连恐惧都不来及,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场间唯一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是他手中那只铜铃。   那只铜铃以几乎同样超越时间的概念,感应到了那只铁箭的危险,从宝树大师指间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铁箭之前。   佛祖留下的盂兰铃,神妙的程度果然超出了当今修行世界的层次。   铁箭准确而冷酷地射中铜铃。   却没有在铜铃上留下任何痕迹。   元十三箭再如何强大,终究是书院后山诸弟子的智慧结晶,至少在当前,还不能与佛祖留下的圣物相提并论。   铁箭之所以没有能够在铜铃上留下一丝痕迹,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这枝铁箭的箭簇并不锋利,而是一个圆形的小铁筒。   因为强大的冲击力,小铁筒剧烈地压缩,然后爆炸。   轰的一声巨响!   无数片锋利的精铁碎屑激射而出,发出极恐怖的嗤嗤挺利响,射向宝树大师。   铜铃挡下铁箭,宝树禅心随之受到了极大的震荡,正自痛苦,当此危时,此人果然不愧是来自悬空寺的高僧,于极短的时间内,于心中默念九道金刚经文,在身前布下了九层佛家真言气息!   铁屑绝大部分被拦了下来,但还是有些成功地在佛家真言气息布成之前,射到了宝树的身上,瞬息之间,他的身体已然鲜血淋漓。   宁缺在战斗中的反应之快,当世不作第三人想,几乎在出箭的同时,他便确认元十三箭很难在短时间内突破铜铃的防守,他收弓提刀,似乎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用,身形骤然前冲,随着铁箭便杀了过去。   浩然气已经布满他的全身,每一道肌肉都强硬的有如岩石,每一步踏下,便会在殿内青石板上留下一个坑洞,溅起石屑。   这是宁缺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展现入魔后的全部实力,把身体发挥到了极致,顿时拥有了难以想像的恐怖速度。   当他冲到宝树大师身前时,甚至还能感受到铁箭爆炸的余味。   他一刀便向宝树的脸砍了下去,刀势有如疯虎,刀上的神辉有若炽烈的阳光。   宝树大师紧闭双眼,伸手召回铜铃。   嗤嗤声起!   朴刀刀锋落在宝树大师身外的空气里,就像是切纸一样,不断划破撕开,瞬间之内,便斩破了宝树六层佛家真言气息!   宝树喷出一口鲜血,跌坐于地,一掌拍地再次坐正,摇响了铜铃!   清脆铃声响,烂柯寺内十七座古钟再响,瓦山顶峰的佛祖像大放光明,穿透山里的风与树林,落在山下的殿宇里,落在大黑伞上,比先前更粗一分!   大黑伞下的桑桑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噗的一声,又吐了一大口血,整个人无力地靠在宁缺背上,似乎随时可能死去,但她的手却依然紧紧握着伞柄。   宝树大师拥有极高的修为境界,佛门诸法早已大悟,面对宁缺搏命般的攻击,他本可以选择以铜铃为武器,好生缠斗一番,即便失了先机,可能无法挽回劣势,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危险。   但他现在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他不愿意做出任何有可能让宁缺寻找到机会带桑桑离开的举动,他必须要确保桑桑当场死去。   为了这个目的,他不惜以己身相殉。 第九十四章 刀石箭,新一代的强者   局势异常紧张,只看宁缺先破开宝树大师的九层佛家真言气息,还是宝树大师手中的铜铃先杀死桑桑,在这种时刻,场间有资格影响局势走向的,必然只有知命境的强者,曲妮玛娣很想拿起断杖,把宁缺和桑桑砸成肉泥,但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所以她焦虑地望向程子清。   剑阁强者程子清坐在佛殿槛内,剑横于膝前,在很短的时间内,他想了多少事情,然而无论他无奈地发现,不论剑阁与书院的关系,唐国与南晋的纷争,这些利益上的权衡都必须在世界存在的前提下有意义,身为一名修行者,他现在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要让世界不要毁灭。   所以曲妮玛娣焦虑的目光还没有落在他身上时,他就已经出手,左手在身侧捏了个剑诀,一道凌厉的剑意自膝上横剑间厉发而出。   南晋剑阁的剑法,和世间普通的驭剑之术截然不同,绝大多数时间,剑师都会紧紧握着剑柄,讲究的是身随剑动,所以当那柄飞剑,自程子清双膝上激飞而起时,他的身体也随之而起,右手一探,握住剑柄,随剑势而去!   这一道飘掠之势,极其迅疾,又是那般的凌厉不可阻挡,让程子清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把真正的剑,从鞘中弹起,直刺宁缺后背!   程子清乃是知命境中品强者、仅次于剑圣柳白的剑阁二号强者,当此危局,他不动手则矣,一动手必然是最强的手段,剑势凄狠!   面对剑阁强者的搏身一剑,宁缺哪怕入魔后身体再如何强悍,也可能硬挡还能幸存,如果桑桑被刺中,更只可能当场便会死亡。   ……   ……   然而程子清手中的剑,没有刺中桑桑。   他的剑更没有穿透桑桑瘦弱的身体,刺进宁缺的后背。   因为他的剑刺中了一颗坚硬的石头。   程子清面色不变,剑势强硬的继续向前,直接把那块石头击碎。   然而他的剑尖之前,又出现了一块石头。   程子清神情微凛,剑势再振,天地气息自剑身上喷薄而出,在极短的空间里,连振无数次,化出道道幻影,想要避开这颗石头。   但他无法避开。   幽静的佛殿中,在程子清与宁缺后背之间的一丈空间里,出现了无数颗石头,那些石头形状不一,各有棱角,密密麻麻,满山满野,充斥着整个世界。   剑势再如何凌厉,面对着充塞天地的石块,依然崎岖难行。   当年轲先生的浩然剑,能够斩开这些堵塞天地的石块。   程子清虽然剑法惊人,却还达不到这种程度。   转瞬之间,他觉得自己的嘴里也被塞进了很多块石头,然后自己别咽喉里、胸腹中也多了很多块石头,那些石头有着微麻的味道,有着微凉的触感,有着生硬的感觉,更令他痛苦的是,那些石头都有着鲜明的棱角,不停地切割着他的意识。   程子清只觉胸口一阵烦闷心悸,清啸一声,飘掠而回,手中青钢剑在身前连斩一百二十八道剑风,终于将笼罩身周的那些石头斩落,离开了那令人感到荒芜绝望的乱石世界,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程子清转头望向角落里沉默不语的书痴莫山山,面色微白,震惊无语。   他手中的剑已经多了无数道刻痕,受损严重,仿佛就在先前那一瞬间内,与数百数千块硬石,发现了剧烈的碰撞。   先前就在程子清身随剑起,直刺宁缺后背时,莫山山同时出手。   书痴从袖子里扔了一个纸团,扔到了蒲团前的地面上。   那是一张符纸,被她捏成了像小石砾一般的形状。   那张符纸,是她在大明湖底的乱石堆里悟得的符意,正是凭借着这次领悟,她在今年春天的时候,晋入知命境,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神符师之一。   因为这个源由,莫山山把自己的这道符,也命名为:块垒。   ……   ……   在战斗中,最忌讳的便是瞻前顾后,战意不定,这是当年在荒原旅途中,宁缺教过莫山山的话,他自己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所以明明知道,程子清的搏身一剑正刺向自己的后背,他依然没有停止对宝树大师的攻击。   剑阁强者的剑势,他有办法解决,比如大黑伞,至少可以争取一些时间。然而宝树大师手中的铜铃还在鸣响,他身上的桑桑还在不停吐血,他拿铜铃没有办法,他没有时间,所以他必须把宝树击倒。   宝树大师身上的九层佛家真言气息,被他的朴刀割开了六层,然而随着铜铃轻响,佛性回复,那九层佛家真言气息,竟是瞬息间重新凝成。   宁缺神情漠然,显得毫不在意,更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右手朴刀刀锋还未触及地面,沉腰屈膝,他握紧左拳,便向宝树大师的身上砸了下去!   在普通人的战斗中,拳头往往意味着最后的手段,也是最原始的手段,也有可能是最强的手段,但在修行者的战斗中,无论是拳头还是脚,只要是人身体上的部位,都必然是最弱小甚至可笑的手段。   宁缺的拳头不可笑,因为这是他他第一次展露自己的魔宗手段,更得要的是,他的拳头里蕴藏着无比强大的浩然气。   轰的一声巨响。   宝树大师身上的九层护体真言气息,竟被宁缺一拳砸穿!   宝树大师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拳头,面露震惊之色,两根手指夹着铜铃,便迎了上去。   宁缺的拳头,狠狠地轰在铜铃上。   承自小师叔轲浩然的千里浩然气,和佛祖遗留下的佛物圣物,终于相遇。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   宝树大师脸色苍白,唇角溢出两道殷红的鲜血,他手指间的铜铃乱响阵阵,不停摆荡,似暴风骤雨里的檐下小铃,随时可能落下。   但终究没有落下。   宁缺拳势将尽,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他的连续战斗动作,竟是快如闪电,握着朴刀的右手刚刚落在地面,便再度翻起,自下而上斜斜撩了上去。   唰的一声轻响。   宝树大师一声惨呼,颓然跌坐于地。   他的右臂脱离身躯,带着血水飞向佛殿上方!   那只被砍落的手臂上,依然紧紧握着铜铃。   宁缺神情漠然不变,伸手抓住宝树断落的手臂,准备取下铜铃。   既然那只铜铃是桑桑的克星,如果无法毁掉,那当然要拿在自己手里。   然而当他的手指刚刚触到铜铃,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威严的佛性,自指间直冲肘变弯,向着他的心脏袭去!   指间传来难以忍受的痛楚,尤其是那道佛性太过恐怖,宁缺闷哼一声,明白佛祖留下的圣物,果然不是桑桑以及保护桑桑的自己能够接触到的事物。   他松开手指,任由铜铃落到脚下。   然后他抽出第二枝铁箭,转身挽弓,射向已经飘然回掠到殿门处的程子清。   此时程子清刚刚使尽手段,才从莫山山的块垒符意里脱身而出,正震惊无语地看着书痴,根本没有想到,马上便要面临更加恐怖的攻击。   所有人都想不到,宁缺刚刚极为冒险地战胜宝树大师,砍断大师一只手臂,获得极大胜利后,竟是毫不停歇地向剑阁强者发起了攻击!   整座佛殿里,只有他背后桑桑和坐在角落里的山山能够想到这一点。   这就是宁缺的战斗风格,一旦开始战斗,那么他必然要击倒所有能够威胁到自己的对手,确认对方已经死去,或者没有还手之力,才会罢手。   程子清是强大的知命境修行者,他能够对宁缺产生强烈的威胁,此时既然莫山山出手,令他心神有些不宁,宁缺怎么可能错过这种机会?   黝黑的铁箭,脱离弓弦便消失不见,带着一道极淡的白色湍流,须臾之间便来到了程子清的面前!   就如同宝树大师,无法抵抗已经超越时间的限制的元十三箭,程子清也做不到,但他毕竟是剑阁强者,先前已经看到宁缺箭射宝树大师时的威势,早有警惕,此时看着宁缺转身弯弓,他毫不犹豫地提前做出了应对。   一身凌厉至极的清啸,程子清手中已然受损严重的剑,猛然间炸散开来!   在生命受到极大威胁的关键时刻,这位剑阁强者,竟然把自己珍若生命的本命剑强行激散,换来了一道如重重雨幕般的剑光!   铁箭出现在重重剑光雨幕中。   无数声极为细碎的撞击声响起,不知多少片碎裂的剑片,激射而飞,刺进佛殿里的梁柱门窗,发出咄咄咄的声音。   程子清惨然斜掠倒飞,重重地撞在一座石尊者像上。   嗤的一声,铁箭他身前的青石板地里。   铁箭深入地底不知多深,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黑黑的洞口,因为箭身与青石的剧烈摩擦,箭洞的边缘散着丝丝青烟。   看着身前,程子清脸上终于出现了惊惧的神情,喷出一口鲜血。 第九十五章 行走人间的佛子   地面上落着一只断臂,佛祖留下的铜铃,在地面上缓缓滚动,滚进微粘的血水里停下,鲜血与黄铜的颜色混在一起,显得有些妖异。   雷霆般两击,宁缺的修为消耗不少,脸色变得有些白。他弯弓瞄准箕坐在石尊者像下的程子清,确认这名剑阁强者再也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于是没有射出第二箭,因为此时每一枝铁箭,对他来说都极为珍贵。   简单的一箭,便让剑阁二号人物重伤不起,他很满意结果,却不会对剑阁生出轻视,因为他明白,如果不是莫山山的帮助,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本命剑再如何珍贵,终究不是真实的生命,宁缺能够明白这一点,在战斗中毫不犹豫地做出抉择,却没有多少修行者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明白这件事情,所以程子清先前在战斗里的表现,让他很是佩服,甚至有些吃惊,看来那位传说中的剑圣,果然不是那些徒有虚名的人物。   佛殿里一片死寂。   宁缺吃惊于程子清在战斗里的表现,却不知道他和莫山山在战斗里的表现,更是令众人震惊无语——书痴已经晋入知命境,宁缺也已经进入知命境,但他们毕竟是年轻一代修行者,晋入知命不过短短数月甚至十余日,怎么就这般轻松地战胜了享有盛名的剑阁强者,甚至还重伤了悬空寺的高僧?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书痴已经成为神符师,神符师基本上可以碾压同境界的所有知命境强者,而宁缺又拥有可以越境挑战的恐怖元十三箭,而且两个人在荒原上便培养出来了不须言语的战斗默契,所以看似不可能的结局,其实早已注定。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这场战斗里的所有环节,但人们看到了书痴出手,曲妮玛娣看着莫山山,阴沉诅咒说道:“你会让大河随着世界一道毁灭!”   莫山山出手便是自己最强大的本命神符,念力消耗巨大,脸色微白,听着曲妮玛娣的话,想着世界毁灭的前景,身体不由轻轻一颤,脸色变得愈加苍白。   然而看着宁缺背上的桑桑撑着黑伞在佛光里虚弱可怜的模样,她的表情渐渐回复平静,清楚自己终究还是不会后悔。   安静的佛殿外,响起粗重的喘息声,众人望去,只见大黑马浑身湿透,身后拖着沉重的车厢,车轮后方是两道深刻入石的车辙。   宁缺背着桑桑,走进黑色车厢。   那道如金似玉的佛光,随之笼罩住了黑色的车厢。   大黑马惊恐难言,心想自己好些天没有吃过素,莫非这便是报应。   宁缺哪里知道这憨货心里在想些什么,右手按到冰冷的车厢壁上,启动符阵,然后一脚踹到大黑马的屁股上,喝道:“还不快走!”   大黑马强行压抑住对佛光的恐惧,发出一声暴戾的长嘶,拖着车厢,便向殿前石坪上正在颂读佛经的数十名黄衣僧人冲去!   就在离开之时,一个小匣从黑色马车里飞了出来,落在莫山山的怀里,莫山山看着怀中那个小匣子,心想这会是什么?   ……   ……   大黑马连声长嘶,呲着白牙,暴戾无比地冲向殿前的僧人,大有佛挡杀佛,僧挡踏僧,誓要冲出一条血路的感觉。   从佛殿到后寺大门的石坪间,僧人的数量并不多,大部分僧人都是四人一组坐在车道两旁的地上,颂经维持钟声以及笼罩烂柯的佛光大阵。   看到黑色马车挟着风雷之势冲来,车道上的那些僧人面露惊恐之色,纷纷站起,向两侧走避,却依然保持着合什的姿式,颂经之声也没有停止。   僧衣大乱,僧众如潮水一般向两边分开,露出最后方一名僧人。   那名僧人依然盘膝坐在地上,没有避开的意思。   那名僧人穿着一件破烂的木棉袈裟,头上有极薄的一层青黑发茬,其间隐约可见极少的一些白色,发茬并不锋利,却像他的人一般肯定坚毅,给人一种感觉,就算是整片天穹塌下来,也会被他顶住。   僧人神情宁静看着向自己冲来的黑色马车,缓缓站起身来。   他坐着时,就是名普通的僧人。   他站起来,便是一尊佛。   ……   ……   前路见佛。   居然真的有佛挡在路前。   大黑马惊惧不安,然后终究是被它天生的暴戾情绪所压制,它狂嘶一声,半人立而起,屈起两条如铁般的前蹄,便向那僧人胸口踩了下去!   僧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大黑马,动了一念。   一念之间,烂柯寺十七口古钟鸣声愈发悠远,后寺石坪间天地气息随之肃敛。   一道狂风起于僧人那件破烂的木棉袈裟,挟着极西荒原的石砾,喷薄而出。   大黑马凄惨地嘶鸣一声,被狂风卷起,倒掠而回!   黑色马车被它带动着,连退十余丈,重重摔在佛殿前的石阶下。   一声巨响!   黑色马车从哪里来,现在便回到了哪里。   有那名僧人拦在路前,它便无法离开。   都说佛挡杀佛,可佛真的能杀死吗?   僧人法号七念,悬空寺讲经首座的大弟子,佛宗天下行走,被视为世间最接近佛的人,当他出现在世间人前时,便是佛子。   ……   ……   黑色马车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砸的石阶断裂粉碎,一片狼籍,自瓦山顶峰降落的佛光,平静地照在此间,气氛悲悯而冷酷。   佛倒在地上的大黑马倒痛苦低嘶几声,喷掉带着血水的粉色沫子,屈着前蹄,后蹄拼命用力,在乱石里吃力地蹬动好几下,终于在佛光里站了起来!   看着这幕画面,七念神情微异,没有想到这匹黑马的意志力竟是如此强悍,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站起,还敢站起。   黑色马车的车厢由精钢铸成,是颜瑟大师最珍贵的遗产,虽然砸的殿前石阶成了一片废墟,车厢却没有变形,只是车门已经碎裂。   倾覆的车厢里,宁缺也站了起来,他扶起不停吐血的桑桑,把她背到身上,然后用绳子紧紧地捆紧,取下肩上的铁弓,望向车前十余丈外那名僧人。   佛殿前的石坪里,数十名烂柯寺黄衣僧人还在不停地颂读着佛经,从瓦山顶峰落下的佛光,虽然没有盂兰铃的指引,落在黑色马车上的光柱变得稍微黯淡了一些,但笼罩着整个烂柯寺的佛光大阵则是变得越来越强。   烂柯中寺里的修行者们,此时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光明之女桑桑便是冥王女儿的消息,纷纷涌入后寺,神情震惊而又复杂地看着那辆黑色马车,但无论他们此时的真实心情如何,如果黑色马车想要逃离,他们必然会出手。   宁缺猜到了那名僧人的身份。   面对着强大的佛宗天下行走,面对着烂柯寺的佛光大阵,面对着整个世界的修行者,大概很多人都会产生绝望的情绪,甚至就此黯然放弃。   但宁缺不会。   ……   ……   没死,那就不用绝望。   死了,就不用绝望了。   ……   ……   在生存面前,从来都没有放弃这个选项,对宁缺来说,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所以他没有绝望。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像这些年来一直在做的那样——尽一切努力争取活下去,直到死亡真的来临。   于是他弯弓,搭箭,射向七念。   他的动作比以前更稳定,更快,更流畅。   不知道是因为身在古寺的原因,还是因为听到了太多钟声,或是佛光在顶,抑或拦在马车前的是位佛子,他射箭的动作,竟隐隐带有了几分佛法的宁静意味。   寻常事物寻常法,便如佛祖拈花,自然而无一丝戾气。   七念看着宁缺一箭射来,默自赞叹,然后禅念再动。   禅念一动,烂柯寺十七座佛殿十七座古钟,随之而动,悠远的钟声忽然间变得如雷鸣一般庄严而带着无上佛威,在寺内不停回荡。   古寺佛钟,有音无体,道道钟声连绵不绝而至,便如潮水一层拍打着一层,瞬息之间,充盈烂柯后寺的所有空间。   元十三箭强大到可以几乎无视时间,却不能完全无视空间。   铁箭能从空间一处陡然出现在另一处,靠的是无法想像的速度,箭身实际上依然是要从这些空间里穿过。   当钟声如潮水般,把古寺里的空间都拍打的变形起来时,那么铁箭穿过这些空间之后,自然无法像在真实空间里那般命中目标。   蓬的一声微响,铁箭尾端的白色空气湍流渐渐消失。   那枝铁箭也消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僧人七念依旧平静站在黑色马车前。   片刻后,极远处一处山崖坍塌的声音,才袅袅传到寺内。   ……   ……   佛经曾言。   佛在心中,与世人相距极近,哪怕你不守戒律,日夜酒肉穿肠,嬉笑人间,只要你所思循了佛理,那么依然能够成佛。   然而佛又极远,哪怕你日夜谨守戒律,诚心颂经不止,只要你偶行踏错,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不合佛理的事情,那么你依然不能成佛。   佛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便如宁缺的这一箭,已然自然如佛祖拈花。   但他要射的是人间的佛。   所以那箭便只能去了天边。 第九十六章 战斗,胜佛   除了一直隐藏未发的某样物事,元十三箭便是宁缺最强大的手段,超过了体内雄浑的浩然气,正是靠着元十三箭,过往他每每面对境界比自己整整高出一个层次的强大敌人,才能于绝望之中找到希望,甚至让对手绝望。   凭借元十三箭,在荒原深处,刚入洞玄境的他一箭毁了隆庆,和晋入知命境的叶红鱼纠缠良久,今日如果没有元十三箭,面对宝树大师和程子清这两名知命境中品的强者,他除了认输别无它法。   以往敌人对付元十三箭,各有不同方法,叶红鱼凭借的是战斗中的缜密恐怖计算,隆庆靠的是独一无二的经验料敌之先,宝树大师保命靠的是佛祖遗物盂兰铃,程子清更是碎了本命剑,而这种方法只能使用一次。   然而七念用的手段,却是用古寺钟声强行扭曲空间,这是谁都无法想像得到的强大手段,难道这就是修行界最高层次的水平?   意志力再如何强大的人,在此时都应该绝望了,宁缺却依然没有,他再次挽弓如这世界不曾存在的满月,敏锐地捕捉到古寺钟声回荡节奏里难以察觉的片刻间隙,在刹那时光里松开弓弦,再射一箭。   这一次的元十三箭,寻找到了钟声节奏里的间隙,便等于是在殿前扭曲空间里找到了依旧平滑真实的那道空间!   面对这一箭,七念神情宁静而坚毅,身形依然未动,禅念再动。   两道深厚至极的佛门气息,谕引着无穷无尽的天地气息,在他身旁的空中生出,然后如两扇沉重的古寺山门一般,在身前关闭。   铁箭射入黏稠似水的空气里,现出了黑色闪电般的身影。   铁箭的速度急剧下降,与空气高速摩擦,发出令人心悸的尖啸声,箭身燃烧起来,散出刺鼻的焦糊味,然后最终静止。   铁箭静静地悬浮在空中,距离七念的脸还有三尺的距离。   七念双眉微蹙。   铁箭从空中颓然坠落。   没有等这枝铁箭落到地上,宁缺的第三箭再至。   七念再也无法只凭禅念抵挡,那双一直垂在木棉袈裟里的手,牵起两道残影,在胸前合拢,合什以为佛礼。   他身前那道由佛门气息牵引天地元气而成的无形山门,闭的更紧。   铁箭狠狠地射进无形的气息山门里。   一道有形的涟漪,在殿前的空气里出现,然后一圈一圈向着四面八方传递。   铁箭便在那些圈圈涟漪的正中心。   每一圈涟漪,便是一次冲击。   七念坚毅如石的面宠微微变色,苍白之后然后是微红,紧接着再次变成苍白,须臾之间,连变四次,正好与铁箭在他身前空中掀起的涟漪次数相同。   宁缺第四箭至。   这一枝铁箭,精确到难以想像地射中第三枝铁箭的箭尾。   两箭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打铁声。   这支铁箭,就像是六师兄手里握着的极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砧板上,硬生生把第三枝铁箭砸的深深陷进七念身前的空气中!   七念禅心微震。   他提起脚跟,破旧的木棉袈裟在风中轻舞,向后疾掠三丈之地。   他脚上的草鞋与青石地面摩擦,散开,在地上留下三丈的碎草屑。   此时,宁缺射出的第二枝铁箭刚刚落到地面,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声音响起,七念禅心受牵,一道鲜血从唇角溢出。   ……   ……   佛宗天下行走,居然也伤在了元十三箭之下!   后寺里的人们,看着这幕画面,震惊的难以言语。   七念静静看着宁缺,神情有些凝重,眼神却变得复杂起来。   有些怜惜,有些遗憾,有些悲悯。   宁缺不知道这名僧人在想什么。   他只想杀死这名僧人。   所以他毫不停歇,准备继续发出第五箭。   就在他搭箭上弦之时。   七念再次动念。   这一次他动的念不再是防御,而是攻击。   慈悲的攻击,依然是攻击。   这是七念今日第一次真正出手。   ……   ……   一座佛像,出现在宁缺眼前。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精神世界。   七念的禅念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识海中。   宁缺知道自己的念力有多雄浑,所以哪怕明明知道这名佛宗行走既然以七念为法号,自然禅念惊人,但他依然毫不畏惧。   他准备用自己的念力,把对方度过来的这道禅念毫不留情地碾杀,给对方造成沉重打击,甚至准备借着这道禅念发起反击。   然而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战斗的欲望。   不是没有战斗意志,而是没有战斗的欲望。   在那尊金光灿烂、充满了慈悲与祥和气息的佛像面前,不仅仅是战斗欲望,包括争强好生、暴戾气息……所有的负面情绪,似乎都消失了。   看着面前坐在天地间的那尊佛,宁缺的心境一片平和,根本生不出任何争斗之心。   隐隐约约间,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响起。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   宁缺先前在殿内对宝树大师说过,他不信佛。   书院有人读佛经,甚至有师兄修过佛,但如果真要往最深处看去,后山里没有一个人信佛,甚至没有人瞧得起佛宗。   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起始于小师叔,然后在二师兄处发扬光大。   宁缺追随小师叔,崇拜二师兄,又继承了把佛宗看成乌龟的莲生大师的遗泽,所以哪怕他在烂柯寺里学了佛法,修了真言手印,被歧山大师感动,但骨子里依然不可能信佛,依然保持着轻蔑的态度。   便是真有佛敢拦在他面前,也要一箭射了,一刀砍了,更何况,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这尊煌煌佛像,只是个假佛。   世间一切有为法,信便是基础。   不信便是破法的基础。   宁缺回头望向虚弱伏在自己肩上的桑桑。   如果有佛,这才是真佛。   然后他望向自己手中。   他手里握着的不是屠刀,而是一把铁弓。   于是他站直身体,再次挽弓。   在这个世界的最深处。   隐隐传来莲生大师满意的笑声。   铁箭之前,那尊庄严佛像渐渐消失。   ……   ……   烂柯寺内,只过了刹那。   宁缺微微一顿,第五箭终究还是射了出来。   七念神情微异,然后想明白书院弟子都是些疯狂的无信者,不由无声一叹。   宁缺的第五箭,没有锋利的箭簇,而是小铁罐。   在红莲寺前的秋雨里,小铁罐已经用了太多。   先前在殿内,为了对付宝树大师,他又用了一个。   这是最后一个。   ……   ……   气浪喷溅,轰鸣如雷。   后寺石坪上的僧人们,被气浪震的东倒西歪,却依然保持着合什的姿式,不停颂读着经文。   佛殿前梁再受冲击,喀喇声响,渐有坍塌的迹像。   空中那道极厚的无形山门,终于被轰破。   无数片锋利的铁片,在七念的身上呼啸而过,啸鸣而入。   破旧的木棉袈裟,变得愈发破旧。   七念的身上多出无数道血口,鲜血淋漓。   然而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坚毅。   宁缺再次拉弓,他的手已经开始有些颤抖,但声音没有一丝颤抖:“我不信邪,自然不信佛,如果你不肯真正出手,那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射死你。”   而就在这时,马车后方忽然响起铃声!   断了一臂的宝树大师,在血泊里艰难膝行,手指触到了盂兰铃!   烂柯寺内钟声大作。   那道自瓦山顶峰降落的佛光,变得愈发粗壮,落在黑色马车上。   马车里,大黑伞伞面变得越来越薄,伞骨都开始颤抖起来,吱呀作响。   无上佛威之下,便是黑伞都第一次流露出了畏惧的情绪。   桑桑再次吐血。   宁缺脸色苍白,霍然转身,一箭向着殿内射去。   然而这一箭,却射在了七念的身上!   七念不知何时入了佛殿。   他盘膝坐在宝树大师身前,目光微垂,神色慈悲。   那枝黝黑的铁箭,正深深地刺在他的胸口里。   箭尾还在高速的颤抖摆动,发出嗡嗡轻鸣。   七念却是神情不变,仿佛感受不到痛苦。   更令人不解的是,强大的元十三箭,竟然无法射穿这名僧人的身体!   “不动明王法身!”   歧山大师靠在观海僧的怀里,看着七念胸口的那枝铁箭,显得虚弱至极,眼神却极度震惊,喃喃说道:“宁缺,他修成了明王法身……放弃吧。”   七念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宁缺,摇了摇头。   他依然没有说话,宁缺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你比传闻中要强大很多,但你射不死我。”   ……   ……   宝树大师箕坐在血泊里,脸色苍白而坚定,用剩下的手臂,不停地摇动铜铃。   佛光大作,宁缺背上的桑桑,不停地吐着血,她体内的鲜血似乎已经吐完了,现在吐出来的血竟是黑色的,浓稠的像墨汁一样。   宁缺拉弦瞄准宝树,脸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紧贴着嘴唇的弓弦随之轻颤,在他的嘴唇上割出了一道极细的血口。   在他与宝树之间,盘膝坐着一个叫七念的僧人。   刚刚晋入知命境,便能把佛宗天下行走逼到这种境地,逼出对方不惜佛心受损请出法身,是值得任何人骄傲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这场战斗,最终证明书院战胜了佛宗,他没有给书院丢脸。   但如果结局无法改变,那么所有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第九十七章 枝蔓   佛性不断注入盂兰铃内,宝树大师的眼眸变得越来越黯淡,随着一口心血喷出,他再无力摧动,把铜铃搁在血泊里,搁在自己的断臂旁。   清脆的铃声消失,佛威仍然在持续,烂柯寺前后十七座殿旁的古钟,依然在不停回荡,那道佛光稳定地罩着黑色马车。   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眉尖皱的仿佛要碎了般,显得极为痛苦,一道黑色的血迹从她的唇角,一直淌落到胸前。   宁缺很清楚就算桑桑没有生病,与自己和莫山山联手,也不可能真的击败七念,所以他有些不理解,为何这名佛宗行没有继续出手。   “你这时候可以动手杀了我们,给我们一个痛快。”   他看着七念说道。   七念缓缓摇头,沉默看着黑色马车上那道佛光。   宁缺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他要杀桑桑,而是佛祖要灭桑桑。   “难道佛祖不会觉得这很残忍吗?”   宁缺顺着那道佛光,望向遥远的瓦山顶峰,看着秋云里的佛祖石像。   坐在血泊里的宝树大师轻宣一声佛号,脸色苍白说道:“残忍即是慈悲。”   宁缺说道:“他人的慈悲,就是对我们的残忍?”   ……   ……   “虚伪。”   烂柯后寺里,忽然响起两道声音,说的是一模一样的两个字,当这两道声音响起时,悠远回复的钟声,仿佛都被惊的顿了一顿。   身着薄衫、背负木剑的叶苏,和穿着皮袄、神情漠然的唐,从殿前的石坪间走了过来,姿态从容,却没有一名僧人敢去拦阻。   走到殿前石阶下,叶苏看着宝树大师说道:“杀便是杀,佛祖杀人也是杀人,哪里来的慈悲?佛宗果是外道,失了本心。”   七念看着叶苏和唐出现,似乎并不意外,平静如前。   程立雪从廊间闪出身来,对着叶苏下跪。   叶苏看都不看他,只是专注看着黑色马车里,看着宁缺背后的那名小姑娘,神情变得有些奇怪,说道:“居然真的是透明的。”   宝树大师知道来人身份,艰难一笑,说道:“既然我佛虚伪,叶先生可以杀。”   叶苏摇头说道:“你们这些和尚不敢动手,只期望佛光降世,杀死冥王之女,不外乎是想着若要动手,便要杀死宁缺,事后不好对书院交待。”   宝树大师用左手按着右肩断臂处,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佛门向来沉默隐忍度世,确实不想得罪书院,难道道门也害怕书院?”   叶苏说道:“此乃昊天之世界,道门统驭世间,何惧之有?只是……你们佛门可以把慈悲拿出来当不要脸的借口,我自然也有不出手的理由。”   宝树大师问道:“敢请教叶先生,是何理由。”   叶苏看了宁缺一眼,说道:“我妹妹和他关系不错。”   宝树大师没想到这位以骄傲冷漠著称的道门天下行走,如今竟然也学会了这等行事法子,微微一怔,说道:“果然是好理由。”   然后大师望向那名身穿皮袄的强大男子,说道:“魔宗行走又为何来此?”   唐面无表情说道:“来看看。”   宝树大师问道:“看什么?”   唐说道:“看你们中原人怎么杀人。”   宝树大师艰难笑说道:“魔宗虽说受尽排挤,但毕竟是世间的一分子,值此世界毁灭之前夜,行走愿意来此,想来也是愿尽一分心力,你为何不动手?若你杀了冥王之女,想来定然立地成佛。”   唐看了宁缺一眼,说道:“要杀冥王之女,便要先杀宁缺,但我妹妹和他关系也不错,而且听说我妹妹和冥王之女的关系更好。”   宝树大师叹息说道:“那你们何必出现在这里?”   “因为他们也很虚伪。他们虽然很想杀死桑桑,但不想杀死我,从而得罪书院,他们虽然是道魔两宗天下行走,但还是害怕书院。”   宁缺在黑色马车里说道,然后他望向叶苏,问道:“道门怎么看这件事?”   叶苏摇头说道:“不知道。”   宁缺问道:“你相信吗?”   叶苏看着黑色马车上的那道宏大佛光,说道:“不得不信。”   “你不觉得这件事情透着古怪?”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佛宗发现了冥王之女,道门却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就算西陵神殿层次不够,那你们知守观呢?而且你不要忘记,桑桑是道门的光明之女,怎么就忽然变成了冥王之女?”   他说话的语速很快,又很清晰,没有什么太过强烈的情绪起伏,但听到这番话的人都明白他的用意,却不得不按照他的用意思考。   叶苏想了想,然后摇头说道:“我不明白。”   宁缺依然没有死心,望向唐,问道:“书院对你们怎么样?”   唐说道:“如果不算轲先生灭我明宗,还算不差。”   宁缺无奈一笑,继续说道:“你们明宗祭拜的是冥王。”   唐看着他身后的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祭拜不代表信仰,更多的时候,那代表恐惧。”   宁缺说道:“所以你们不会帮我。”   唐说道:“我也不会帮他们。”   叶苏说道:“如果哑巴留不住你们,我还是要出手的。”   ……   ……   听到叶苏和唐的回答,宁缺的身体放松了下来,松开手中的铁弓,解开绳子,把桑桑抱在怀里,撑着大黑伞,沉默坐在佛光里。   一观、一寺、一门、二层楼。   这个世界一共有四处不可知之地,便有四位天下行走,四名天下行走,今日齐聚烂柯寺,而宁缺毫无疑问是最弱小的那一个。   在这种局面下,他就算是小师叔的战意附体,也没有任何可能带着桑桑逃出去,所以他反而放松了很多,抱在桑桑,撑着大黑伞……虽然知道大黑伞撑不了太久,但他只能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变化的发生。   便在这时,歧山长老在观海僧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走到殿前。   长老在修行界的辈份太高,即便与知守观观主也平辈论交,以友相称,所以无论是叶苏还是唐,都微微侧身,表示恭敬。   歧山大师没有理会这两名强大的天下行走,只是怔怔看着七念,情绪变得非常复杂,说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七念沉默不语,神情平静。   歧山大师身体微微摇晃,面容显得愈发苍老,伤感说道:“为冥王之女治病,本就是大先生和你达成的约定,所以才会有后面这些故事的发生,然而谁能想到,堂堂佛子居然会背信毁诺!”   “难怪宝树他能够拿着净铃离开悬空寺,难怪今天烂柯寺里来了这么多人,难怪转眼之间,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小姑娘就是冥王的女儿。”   “我本可以治好她。”歧山大师看着七念,伤感说道:“你也答应了大先生,让我替她治病,结果最终你还是破不了自己的执念,非要她死去。但你想过没有,你在骗之前能骗过所有人,一旦开始骗,你又如何骗得过大先生?”   叶苏听着烂柯寺里的钟声,看着寺院上空那道隐而不见的佛门大阵,若有所思。   他转身望向七念,说道:“哪里是执念便能解释?这一切,都发端于去年冬天长安城湖畔雪林里你与大先生的那场谈话吧?”   七念依旧沉默不语。   “知道大先生看似木讷,实则聪慧至极,稍一推算,便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自去年冬天至今,你一直隐而不发,直至宁缺和那丫头来到烂柯寺才动手,你想要的就是这道佛光和这座大阵,因为你已经算清楚,就算大先生此时发现事有变故,也没有办法入寺阻止你。”   叶苏看着七念缓缓摇头,看不出是赞叹还是惋惜,说道:“没想到,自莲生之后,佛宗又出了你这样一位大阴谋家,真是可惜可敬可叹。”   ……   ……   长安城南,书院后山。   绝壁之前,流云如丝渐碎,寒冽秋风依崖而上,吹得廊间未落尽的紫藤枯果不停晃动,看上去就像是佛寺檐下悬着的铜铃。   一身黑色罩衣的夫子坐在崖畔,看着东南方向,忽然说道:“那处有事。”   大师兄今日随侍老师前来后崖迎风酿酒,正在做准备工作,听着这话,不由心头微凛,算着今日正是盂兰节正日,而小师弟和桑桑姑娘正在烂柯寺里。   秋风轻拂黑色罩衣,夫子欲起。   大师兄以夫子身后跪下,焦虑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道:“一切由来,皆是弟子愚钝嗔痴而不自知,我一定把小师弟带回来。”   说完这句话,崖上秋风再起。   夫子看着远方缓声说道:“我一直都是个很懦弱的人,因为看不明白某些事情,所以始终在两边摇摆,因为冥冥中那丝不安,所以不想与那个小姑娘的命运纠缠在一起,慢慢啊,你当年大违本性也要针对一个弱女,如今更是以命相逼不让我出手,想必你也看到了那抹阴影?”   崖坪之上早已没有大师兄的身影,夫子觉得有些孤单。   他回头望向廊上悬着的紫藤果和那些牵缠在一起的枝蔓,忽然笑了起来,说道:“然而其实不早已经纠缠在一起了吗?”   ……   ……   (章节名大赞。) 第九十八章 风落烂柯寺   今日长安无风。   高耸入云的城墙上,一面旗帜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忽然,这面旗无由振起,猎猎而舞,似告诉这个国度的人们,将要出征。   城墙青石间的鹰巢内,一只雄鹰正在给雏鹰喂食,忽然感应到一道极恐怖的气息,鹰羽乍乱惊恐回头望向空中,但除了秋云,它什么都没有看见。   大唐南方那道青翠峡谷里,一辆马车正在官道上寂寞地行走,忽然道路上有数十颗圆形的石砾滚动起来,险些惊着马匹。   穿过峡谷,掠过清河郡的溪桥,广漠无垠的大泽忽然起了大风,半在水中的白色秋苇纷纷偃倒,似在对着某种力量表示臣服。   齐国都城道殿里的老神官,站在石窗,看着碧蓝秋空上那道显眼的白线,脸上的皱纹里写满了惊恐,在心中不停默默祈祷。   南晋剑阁,幽暗的山腹空洞底部,幽静的小潭边,寻常的草庐前,那名世间最强的男人,缓缓抬起来,望向天空,草庐里的那把剑开始嗡嗡轻颤。   遥远的南海上,翻滚着岩浆的火山岛边缘,海浪不停地拍打着黑色的礁石,青衣道人的身形在浪与石之间若隐若现,看着陆地方向摇了摇头。   世间没有起风,却有风起,那风起自长安城,在天地之间画出一道笔直的线条,直抵东南边陲的瓦山,途中还经过了齐国某处风景名胜。   在那片风景一条偏僻山道里,有两匹马正在缓缓前行,前面一匹马上坐着位高冠男子,后面一匹马上坐着位抱剑的小书僮。   ……   ……   风落烂柯寺。   隐而未现的佛光大阵,感应到了风的来临,瞬息之间做出反应,淡金色的佛光,形成一道半圆形的金刚罩,把整座古寺都罩了进去。   寺中的黄衣僧人们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守禅心,不停颂念着不动明王经文,十七座古钟发出的钟声愈发悠远。   风想入烂柯寺,却被这座佛光大阵拦在了外面。于是发生了一次碰撞。   轰的一声巨响!就如同是昊天的神使,挥舞着夹杂着闪电与黑云的神锤,猛地砸向笼罩着烂柯寺的佛光金刚罩!   恐怖的力量,在烂柯寺里回荡不歇,数十名护持佛光大阵的黄衣僧人,应声喷血而出,庭院之间,满是斑驳血痕!   这次碰撞的声音太过巨大,甚至连悠远的钟声都压了下去,震得寺中的修行者们捂耳惨叫,凄然跪倒在地,根本爬不起来。   这是烂柯寺的佛光大阵,以瓦山佛祖石像降临的佛光为基,以古寺无数年的佛性为持,以数十名境界深厚的黄衣僧人为护,更有佛宗行走七念主持,然而在那道气息的冲撞之下,竟然有了崩溃的征兆!那道气息该是多么的强大?甚至给人一种感觉,那根本不是人世间应该存在的境界!   更令寺内人们感到惊恐不安的是,来者如此强势的攻击被佛光大阵艰难地拦下后,那人竟是没有丝毫停顿,继续不停向寺内冲来!   数十团冲撞引起的气息漩涡,几乎同时出现在光罩上!佛光大阵在极短的时间内,承受了无数次攻击,如同在铁锤下辗转呻吟的铁块不停变形扭曲,岌岌可危!   寺内的修行者们跪在地上,捂着双耳,痛苦万分,有些境界稍弱的人,更是承受不住这种冲击,拼命地呕吐起来。   黄衣僧人们受的冲击更为直接,甚至有人的眼角里也已经开始渗血,他们依然不停念唱着经文,声音变得极度沙哑,甚至更像是哭喊出来一般。   叶苏脸上神情微凛,抬头看着佛光罩上不停流淌着的那些气息乱絮,默然想着,自己已经足够重视那人,却没想到,他原来比想像中更加强大。   唐也望着天空。看着无形光罩上那些撞击产生的白色陷落,回思着当年在荒原上第一次看到那人时的情形,他怎么也无法把牛车旁神情温和恭谨,甚至显得有些木讷的那人与此时看到的一切联系起来。   七念的脸色变得非常凝重,但却是寺内唯一能够保持冷静的人,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一直瞒过对方,那个人迟早会来。   世间只知道天下行走,却不知道他和叶苏唐三人的眼中,只有那个人的存在,只是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看到过那个人出手,也不知道他究竟已经到了何等境界,今天他终于确认了,心生敬畏之余却依然保有极强的信心。   佛宗为了今天准备了很长时间,对于各种情况都有预备,而那个人再强,始终也只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好人。   七念抬起手臂,神情平静一指弹出,一道纯厚佛性隔空遥遥而去,落在中寺某处偏殿梅树旁的一座古钟上,钟声再作。   十七座古钟嗡鸣再响,瓦山顶峰的佛祖石像,洒落更多的佛光。   被佛光照拂,石坪上的黄衣僧人们纷纷醒来,顾不得擦拭自己脸上的血水,把散乱的莲花座重新坐稳,然后闭眼守禅心,无论地面如何震动,五官如何流血,肉体如何痛苦,依然不断地唱念着不动明王经。   “颂曰:如人持油钵,不动无所弃。”   “颂曰:妙慧意如海,专心擎油器。”   “颂曰:有志不放逸,寂灭而自制。”   僧衣飘飘,佛经声声。   黄衣僧人们不停地颂唱着经文,声音渐渐合在一处,显得无比宏大而明亮,一股虔诚的殉道意味在寺院里渐渐弥漫开来。   在外界不断冲击下,眼看要崩溃的佛光大阵,伴着这些清曼声声的颂经声,随着佛光的不断灌注,险之又险地支撑了下来,渐趋稳定。   ……   ……   大黑伞下,宁缺抬头看着笼罩着烂柯寺的光罩,看着光罩上那些密密麻麻有若繁星的撞击气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睛却是骤然明亮。   他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桑桑,抬手用袖子擦去她唇角的黑色血水,说道:“师兄来了,再撑一会儿,我们就能出去。”   桑桑艰难地睁开眼睛,虚弱问道:“是几师兄?”   宁缺说道:“是大师兄。”   从桑桑冥王之女的身份被揭穿,他就一直没有怀疑过书院,他坚信师兄一定会来救自己和桑桑,只是不知道来的会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   既然烂柯寺外那人来的如此之快,自然便是大师兄。   听说来的是大师兄,桑桑艰难地笑了笑,有些开心。如果来的是二师兄,她会感激,因为二师兄一向疼她。但她知道书院大师兄一直不怎么喜欢自己。   宁缺望向车外的殿前石坪,看着那些抱着殉道决心的黄衣僧众,知道这些和尚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终究不可能永远把大师兄拦在外面。   “我师兄来了,你们打算怎么办?”他看着七念问道。   七念静静看着头顶的佛光大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佛祖要超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那么就算是夫子亲自出手,也不可能阻止,而且我佛宗要超渡的是冥王之女,并不是十三先生,稍后大先生就算破阵而入,他除了救你离开,难道还会对我们如何?”   宝树大师艰难一笑说道。   七念忽然看了叶苏一眼。   叶苏说道:“他果然还是我们这一代里最强大的那个人,不过正如首座所言,他的性情温和,这辈子都没杀过人,所以他不危险,也很好骗,就算骗了他,他最终也只会自己痛苦,而不会把对方怎么样。”   他望向七念,说道:“十六年前,你把自己的舌头给嚼食入腹,从那之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包括夫子都不知道。如今看来,你想的事情真的很多,你把他的性情和境界算的太准了。”   “据说他当年未入书院之前,在一个小镇上生活,在自己家前的石池里养了几只鱼,然后那些鱼被邻居偷吃了,他去问邻居,邻居告诉他那些鱼是自己游走的,他居然还真的信以为真,对着只剩清水的石池,惋惜叹道:鱼儿啊鱼儿,你游游啊,怎么就游不见了呢?”   叶苏看着七念说道:“你就是那个偷鱼的邻居,这大概便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然而你曾几何时听说过,书院大师兄会像今天这样愤怒?”   说完这句话,他叹息一声,薄袖自腕间滑落,他伸掌向天,一道至为精湛的道门气息,随之注入寺院上空的佛光大阵。   ……   ……   烂柯寺前,数十名僧人倒在地上,满脸惊恐看着石阶下的一名书生。   那名书生穿着一身破旧的棉袄,腰间插着一卷书,系着一只木瓢,浑身上下都是灰尘,却又显得那般干净,从身到心皆如此。   书生微低着头,隐隐能够看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上有血渍渐渐浮现,破旧棉袄多了很多道裂口,有棉花从口子里绽出来。   从出现在烂柯寺前,书生便一直没有动过,静静站在石阶下,保持着同样的姿式,只有当秋风偶尔拂动他的衣袂,牵起一道道残影的时候,才表明原来他一直在动,只不过他动的太快,快到没有人能够看到。   佛光大阵上,开出无数道白色的漩花,每一朵湤花,便是书生与整个佛宗的一次对撞,随着刹那时光里的无数次撞击,古寺越发震动不安,似要坍塌,而书生身上的灰尘也变得越来越少,显得越来越干净。 第九十九章 破阵!   十六年前,长安城通议大夫府里,受宠的小妾生了位黑黑的、被夫人判定为邪祟的女婴,相隔不远的柴房中,宁缺拿起柴刀开始杀人。   在遥远的北方荒原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的沟壑,道门少年叶苏与魔宗少年唐还有年轻的僧人七念,在黑线外的那棵树下看蚂蚁搬家,看了很长时间,警惧不安,不敢逾越半步,而在黑线的那一头,有位书生在池塘边看书,倦时便少歇,渴时便解下腰间的木瓢盛水饮,满身灰尘,一脸安乐。   十六年后,宁缺已经不再用柴刀杀人,而习惯用铁弓铁箭,桑桑依然是黑黑的,小脸却变得非常苍白,虚弱地靠在宁缺的怀里,看着上方的大黑伞在万丈佛光之下变得越来越薄,默默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曾经的少年们已经长大成人,成为修行界里最强大的存在,叶苏渐渐变得不那么骄傲冷漠,唐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改变最大的是七念,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开口说话,仿佛要变成真正的哑巴。那名书生则是在烂柯寺外的石阶下站着,身上的旧袄微振,腰间系着的木瓢轻荡,灰尘渐离,一脸平静。   相隔十六年,曾经因为冥王之子降世而相聚、或相聚而不知的人们,再次因为冥王之女的苏醒而相聚,时间的流逝和世事的变迁,总是这样令人感慨。   ……   ……   整齐的颂经声,回荡在烂柯后寺的庭院之间,石坪上的黄衣僧人们浑身是血,却慈悲无双,他们的声音早已嘶哑,近似哭喊,却庄严无比。   佛光大阵在书院大师兄近乎神迹般的高速密集冲击下,依然苦苦地支撑了下来,尤其是随着叶苏举起右手,向阵法里度入那缕道门气息之后,愈显稳定。   七念看着山下寺门的方向,目光坚毅而凝重,脸上的神情却变得越来越平静,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即将成功,人间世终于可以摆脱毁灭的恐怖前景。   虽然看不到烂柯寺外的画面,但宁缺知道大师兄肯定已经尽了全力,只是看着越来越多的佛光丝缕从越来越薄的大黑伞上渗下,看着怀里的桑桑奄奄一息的模样,他难免焦虑,甚至真的感到了绝望。   如果在大黑伞毁灭之时,大师兄依然无法破开烂柯寺的佛光大阵,那么桑桑下一刻便会被万丈佛光净化成一道青烟。   宁缺从来不知道绝望怎么写,如果只是他自己面临危险。正如他一直告诉自己的,真的要死绝望又有什么用?然而如果面临死亡危险的是桑桑,他无法不绝望,因为桑桑死了,他还会活着,而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就在这个时候,那道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再次在他耳中响起,先前在殿中,宝树大师摇动盂兰铃之前,这道声音也曾经响起过。   “如果大先生破不了阵,大黑伞撑不住时,你带着桑桑向我冲过来,如果大先生破了阵,七念和叶苏再如何忌惮书院,也必然会抢先杀死你和桑桑,所以在那一刻,你也要往我这边冲过来。”   歧山大师被观海僧扶着,虚弱地靠在狼藉一片的石阶下,低着头,痛苦地喘息着,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嘴唇正在微微翕动。   宁缺猜到这是大师的某种秘法,能够只让自己一个人听到,心头微动,没有转身去看,只用余光望了过去,看到大师枯瘦的手掌落在那方棋盘上。   那是佛祖留下的棋盘。   歧山大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想办法让瓦山顶降落的佛光稍敛,然后我会开启棋盘之境,让你们进去暂避,只要能够成功进入,就算是观主或讲经首座,也没有办法毁掉它张佛祖留下的棋盘,待大先生入寺后,我会让观海把棋盘交给他带回书院,我相信夫子一定能够找到把你们放出来的方法。”   烂柯寺正在面对有史以来境界最高的对手——书院大先生,甚至比当年的莲生境界还要高,留在寺内的宁缺虽然是书院行走,境界提升极快,先前甚至令七念受伤,但他的实力依然远远不及这些真正强大的天下行走,而桑桑还没有苏醒,又被佛光镇压着,正是最孱弱的时候,所以无论寺中的僧人,还有七念等人,都把精力放在寺门处,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些变化。   因为心情过度紧张,宁缺也没有注意到大师这段话里面的某些细节——大师说会让观海把棋盘交给大师兄,而且把解开棋盘的方法也寄托在夫子的身上。   “宁缺,我只希望你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变成第二个莲生,你可以做轲先生,你可以做任何人,不要做莲生师弟,因为那样太痛苦。”   歧山大师虚弱而充满追悔的声音,在宁缺脑海里响起。   宁缺沉默片刻后,微微低头。   忽然就在这时。   烂柯寺前中后三寺震动不安,无数梅树骤然粉碎,无数道寺墙碎成粉砾,十七座古钟哑然失声,佛光大阵破!   有人闯入寺门,所经之处不断有僧人被震飞空中,十余名修行者喷着血水横飞数十丈,更有数座石尊者像被击飞到天上。   后寺殿前的人们,看不到山下的具体画面,只能看到一道滚滚烟尘,正向着这边狂啸而至,烟尘之前,任何事物都被震飞!   七念的眼眸里骤然闪过一抹惊色。   叶苏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一直沉默的唐,忽然抬起头来,眼眸如燃烧一般,战意大作。   这佛光大阵便是书院大先生都破不了,来者是谁?   ……   ……   早前某时,齐国某处。   这里是当地最著名的风景名胜,这段山道却是最偏僻的角落,罕有人至,所以那两匹雄骏异常的白马行走在其间,蹄声清晰。   二师兄君陌坐于白马之上,峨冠博带,姿仪颇盛,只是稍嫌过于古板中正,无论骏马如何摇晃,他的上半身都保持绝对的笔直。   小书童骑在后面那匹白马上,与雄骏高大的马身一衬,显得愈发可爱,他看着前面,稚声不解问道:“少爷,我们为什么忽然下山?”   二师兄说道:“老师前些天告诉我,师兄想骗小师弟和桑桑去烂柯寺治病,但我以为师兄和歧山都太老实,不怎么会骗人,我担心小师弟看出问题,偷偷带着桑桑跑了,所以我要守在山下,随时准备把他抓回来。”   小书童心想大先生和歧山大师如果说因为太老实而不会骗人,但以少爷你这种性情,只怕也没办法骗人,哪里有资格说别人什么。   “那我们要在这里转多长时间?”   二师兄又道:“如果歧山老和尚不像别的秃驴那般爱说大话,爱打诳语,那么三个月时间,应该就差不多能把桑桑的病治好。”   稍一停顿后,他又道:“如果真要进棋盘,小师弟也肯定要跟着进去,那我们就要等两年,或者把那个棋盘带回书院,只是歧山老和尚就算比别的秃驴要稍好些,但想必也一样贪财,只怕不会让我们把棋盘带走。”   小书童苦着脸说道:“难道真要在这里守两年?”   二师兄严肃说道:“家纶啊,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此山与瓦山相邻,虽名声不如瓦山,但风景犹胜之,你且随我在此行走两年,赏景清心以助修行,说不定便能走出万里路去。”   小书童无奈叹息一声,心想行万里路倒也要得,只是如果天天绕着同一座山转,看同样的风景看出万里路来,除了少爷你,还有谁能受得了?   便在这时,忽然有风起。   二师兄抬头望天,眉头微蹙,忽然心头一动,面寒如霜喝道:“找死!”   他伸手向后一招。   小书童捧在怀里的剑匣,顿时飞到他的手中。   二师兄轻踩马背,广袖飘飘,便落到了山道旁的密林里。   小书童着急喊道:“少爷,这不是去烂柯寺的正路!”   “最直的路最近,最近的路就是正路……”   山林里传来二师兄的声音,声音渐渺。   当正路二字传到小书童耳中时,他的人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   ……   大师兄看着身前的烂柯寺。   他身上的棉袄上已经多了无数道口子,绽出的棉花上已经染上了血渍。   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与笼罩烂柯寺的佛光大阵,难以想像地发生数千次撞击,佛阵颤颤欲坠,他的身体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依然没能进入烂柯寺。   他的目光顺着那道佛光,望向瓦山顶峰上的佛祖石像,心头微动。   而就在这时,忽然一道青烟自远处奔来,溅起无数尘砾。   一路风尘仆仆。   君陌来到烂柯寺前。   他满身灰尘,比大师兄破棉袄上的灰尘还要多,但头上那顶高高的古冠,依然笔直,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君陌一声清啸。   烂柯寺外秋树颤抖,青叶飘落。   瓦山之上,满山红叶飘落。   君陌并指为剑,刺进佛光之中。   他狂喝一声。   高冠下的黑发,被劲风吹拂着向后散开,狂舞!   他的手指在佛光罩里艰难而不容阻挡地下移,生生撕开了一道极小的口子!   大师兄棉袄上的一朵棉花,忽然颤了颤,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烂柯寺石阶前,已经没有大师兄的身影。   转瞬之间,大师兄进入寺院,来到十七座佛殿。   他几乎是同时出现在这十七座佛殿里。   在檐下,在室里,在廊前,在梅边……   大师兄连破十七座古钟。   佛光大阵,就此而破! 第一百章 书院之二   君陌踏上石阶,向烂柯寺里走去。   他右脚落在石阶上,石阶碎裂,他颀长的身影落在寺门上,寺门碎裂,当他的目光落在门后的石壁上,石壁碎裂。   正如先前穿山越岭来到这座古寺,他依然选择走最直的路,最正的路,因为那就是最近的路,所以闯寺便真的变成了真闯。   入古寺后,君陌没有走平缓却歪斜的石阶,没有绕过回复曲折的雨廊,他直接向着后寺走去,无论身前是寺门是石壁还是庄严的佛殿,都无法挡住他的去路,一路走来,墙倾殿塌,砖石四溅,硬生生被他走出了一条路。   秋风吹不动巍然不动的古冠,吹的他的黑发向后飘舞如箭,在他身前,即便是佛殿里的那些石尊者像都被震飞,更何况是人。   君陌行走的速度非常快,一路行来,那些试图拦阻他去路的修行者,被震飞到空中,有的挂在秋树梢头惨号,有的重重摔在青石地面上再无声息,砖石木梁石砾混着人影不停溅散,在他的身后形成一道恐怖的烟尘。   ……   ……   看着那道迅速向后寺逼近的烟尘,七念神情微凛,从烟尘里隐隐透出的气息里猜到来者是谁。佛光大阵既破,前寺里便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拦住、甚至稍微延缓一下对方的脚步,而他最警惕的那个人应该比那道烟尘更快来到。   在这种时刻,他不能再有任何犹豫,哪怕杀死冥王之女,必须先要杀死宁缺,意味着佛宗将与书院结下解不开的深仇,他依然要动手了。   通过岐山大师的分析,宁缺知道破阵之后,如果大师兄不能马上来到自己身边,那么自己马上便要面临七念甚至还有叶苏的毁灭性攻击。   他无比希望大师兄此时能够出现在黑色马车前,他非常想要看到那件旧旧的棉袄,想要看到师兄那张温和的面容——佛光大阵既然破了,大师兄在毁掉十七座钟后,应该马上便会来救自己,可为什么他没有来?   看着那道挟着无尽杀意的烟尘,正向着后寺而来,宁缺知道下一刻,便可能与二师兄相见,然而他却知道,这时候不能再犹豫,因为七念和叶苏,绝对不会犹豫,绝对不会让他和二师兄真的相逢。   所以他提前出手。   他手中的铁弓骤然变弯,铁箭搭在弓弦之上,嗖的一声射了出去!   七念很清楚书院学生都是些怎样的怪物,知道宁缺不到最后时刻,肯定不会轻言放弃,所以他早有准备,再次召唤出了不动明王法身!   然而宁缺这一箭射的不是七念,也不是叶苏。   他射的是瓦山顶峰,云雾缭绕里的佛祖石像!   黝黑的铁箭,穿过黑色马车的天窗,顺着那道自天而降的佛光,反溯而上,箭簇溅出点点佛光辉点,直射相隔数里的瓦山顶峰!   佛祖石像站立在瓦山顶峰,云雾在其胸腹之间,无比高大,沉默承受着风雨数十年时间,显得格外庄严慈悲。   佛祖石像很巨大,左手单掌合什在胸前,石指尖端可以容苍鹰降落。   佛祖石像的右手正对着山下的人世间,拇指与食拇似触未触,作拈花之态,若真能拈一朵花,那必然是世间最大的一朵花。   从盂兰铃响起,便一直笼罩着桑桑、镇压着桑桑的万丈佛光,便是从佛祖石像面向人间的右手掌心喷射而出。   元十三箭顺着佛光倒溯而上,不过刹那时间,便来到了瓦山山顶。   佛祖石像的右掌掌心,出现了一道浑圆至极的箭洞,箭洞边缘的石掌上隐现蛛网般的裂痕,溅出的碎石穿过云层,不知要过多久才会落到山顶。   佛光依然在降临,但因为佛祖石像掌心多了一个破洞,佛光的光柱不再像先前那般凝结成束,而是变得有些幻散,威力小了很多。   ……   ……   烂柯后寺。   看着弯弓而射的宁缺,唐铁眉微挑,铁拳微紧,却依然没有出手,叶苏神情微变,右手自薄袖间探出,隔空一指点向宁缺的胸口。   他的手指便是威力无穷的道剑,刺向宁缺的胸口,而不是眉心,是因为他不想杀死一名书院学生,只想让宁缺重伤,不要再护着冥王之女。   宁缺右手自黑色院服袖中探出,把一个小纸团弹向空中。   叶苏以为那是一张符,神情不变。   然而当那个小纸团与他的剑意相触时,瞬间化为一道青烟,然后便是一道极为凛然的剑意,从里面迸发而出!   那个小纸团不是宁缺写的符,是叶红鱼写给宁缺的信,纸上是她画的一柄剑。   叶苏察觉到那股充满不甘的剑意,神情再变。   两道剑意,在空中相抵相生相灭而化为空虚。   ……   ……   便在这时,岐山大师把身前的棋盘翻转过来!   一道清静至极的佛光从棋盘非金非石的表面上喷薄而出,在后殿残破石阶间,破开个约两丈高的洞口,洞里隐隐可见一条幽深的通道!   早有准备的大黑马狂嘶一声,拖着车厢便向那片清静佛光世界里冲去,它知道只要能够进入到里面,便能获得暂时的安全。   黑色马车与棋盘的距离很近,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便能成功地进入。而七念和叶苏这样修行界顶峰的强者,想要杀死宁缺,也只需要很短的时间。   这时候,就看宁缺能不能抵挡住对方必然是最强大的攻击,把这段时间撑过去。   无论怎么看,这似乎都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此时七念的僧衣已然飘起,他的身体四周向空中扩展出了一道光圈,完全依循于他本人的身体形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更大的七念。   这道身外法身,与七念的身体完全相同,只是更大,唯一的区别便是面容,法身的面容不像七念那般平静坚毅,而是满脸怒容眉挑如剑,眼中雷霆,世间任何邪祟,都不敢与其对视,不动明王法身尽显!   佛光法身里的七念,双手合什,默颂真言。   似有整座佛殿般高的不动明王法身,受真言召唤,举起右掌,猛地向黑色马车拍了下去,其势猛如山倾,残殿颤栗不安!   佛法真言与法身手印完美的结合,这才是真正的佛门真言手印!   面对佛宗最浩翰力量的碾压,宁缺根本来不及射出第二箭,他也清楚就算射出元十三箭,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七念这时候根本杀不死。   便在这时,歧山大师大喝道:“无畏!”   大师的断喝令宁缺瞬间醒来,想起在佛殿里参悟真言手印的漫漫长夜,本能里双手在身前合什,屈指结了道无畏真言手印,向着空中迎了过去!   真正的佛门真言手印,应该就是七念现在使出的这般,是佛法真言与法身手印完美的结合,宁缺虽然学了手印,但修佛时日极浅,哪里能够明悟真言妙谛?   按道理来说,他的真言手印根本不可能是七念的对手,应该马上便被碾压粉碎,然后整座黑色马车,都要被击毁。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当宁缺的真言手印,与七念的真言手印相遇之时,竟是没有落任何下风!   轰的一声巨响!   宁缺唇角渗出鲜血,而七念的身体也微微摇晃了一丝。   残破殿廊下,歧山大师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   “降魔!”   宁缺右掌屈指,向身前递出。   一道劲风自黑色马车里喷吐而出,在殿前石坪上,结了一道至为庄严的真言手印,硬生生把七念的第二记真言手印给震了回去!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因为歧山大师虽然患病多年,修为境界极弱,然而当年他才是世间的不二佛子,苦修多年,慈悲度世,佛性较诸七念更为精深!   大师的真言,岂会弱于七念的真言!   而宁缺入魔后,身体在浩然气的炼养之下,变得极为强大,虽仍然不如不动明王法身强悍,但和歧山大师的真言相合起来,同样强大无比!   歧山大师吐血再喝:“去念!”   宁缺再结一手印。   此时,佛法大阵已破,被压抑多时的天空,终于回到了自然的状态中,秋雨自云中缓缓飘落,落在残破的古寺庭院之间。   秋雨中,佛殿正对着的藏书楼,轰然垮塌。   ……   ……   七念的脸上流露出极决然的神情,竟是毫不理会宁缺威力恐怖的佛门真言手印,带着不动明王法身,向着黑色马车而去,竟是要以真身镇压!   一声轻响,叶苏身后的木剑也终于出鞘,化为一道无识无觉、无生死之意的流光,直刺黑色马车,目标依然是车里的桑桑!   此时黑色马车距离歧山大师身前的棋盘,已经很近,大黑马的前蹄,已经踩到了那片清静的佛光世界里。   “天下溪神指!”宁缺伸出右手的食指,刺向秋雨之中,随着这一指出,他的脸色骤然苍白,脸颊似乎瞬间变瘦了很多。   听着天下溪神指五字,七念神情再变。天下溪神指乃是知守观不传之秘,为什么宁缺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他想到这必然是陈皮皮暗中教给宁缺,震惊之余却是坚毅无前地继续向着黑色马车扑了过去!   叶苏却知道,陈皮皮绝对不可能把天下溪神指教给宁缺,所以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剑指桑桑!   宁缺确实不会天下溪神指。   但他的手指依然指向秋雨之中,而且从左至右,看似简单寻常地画了两道直线。   他身上的黑色院服忽然间变成无数碎布落下。   他用的是符,那道符太过强大,强大到他自己都无法控制。   他用的是不定符。   他用的是神符。   在红莲寺前的那场秋雨里晋入知命境,他便已经成为了一名神符师,而他悟出的第一道不定神符,承自师傅颜瑟,依然走的是切割之意。   这道神符才是宁缺现在最强大的手段,压箱底的手段,先前在佛殿里,宝树大师摇动净铃之时,他便想动用这道神符,却没有来得及。   当七念这些真正的强者出现在场间后,他清楚如果把这道神符就这么用出来,没有太大意义,一定要留在最关键的时候——这道神符,虽然不可能击败七念或者叶苏,但绝对可以为自己和桑桑争取一些时间。   他的这道神符,只有颜瑟大师一半的符意,自然无法切割世间万物,甚至是空间本身,但正因为相对简单,所以更加凌厉。   他的手指在秋雨里画过。   一道凄厉强大的符意,横在黑色马车之前的空中。   两道无形的锋芒,在雨中若隐若现。   就如同是大河上横着的铁索。   又像是一把无限长无限锋利的剑。   秋雨飘至黑色马车之前,切碎成两半。   看似坚不可摧的不动明王法身,胸口间多了两道极为深刻的黑线。   七念的胸腹上多出两道笔直的伤口,鲜血横溢。   那道正向黑色马车刺来的木剑上,多了两道深刻的白痕。   在这道神符释出的两道锋芒之前,入者皆断,伤必成双。   颜瑟大师最强大的本命神符是井字符。   宁缺只学到了师傅的一半,所以他的这道本命神符叫二字符。   书院二层楼的二。   ……   ……   看着那辆即将驶进清静佛光里的黑色马车,唐神情微凛,叶苏眼瞳微缩,他们两个人在荒原上见过宁缺,那时候这名书院学生还在苦苦思索怎样破洞玄境,然而谁能想到,短短两年时间不到,他已经变得如此强大。   七念面容微肃,宁缺的神符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战胜他们,但可以把他们拦住片刻时光,廊下的宝树大师伸手去抓净铃,却因为失血过多,没能抓住。   场间局势千变万化,就在所有人都警惕着破寺而入的书院大先生及二先生时,哪里想到,被众人忽视的宁缺却陡然发难,而且如此强悍!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但实际上从佛光大阵被破,到此时最多不过两息时间,最早落下的秋雨,都还没有落到地面上。   黑色马车即将消失在清静佛光里。   就在这时,有剑自天外飞来。 第一百零一章 最快的剑,最慢的人   一剑自天外来,向烂柯寺而去。   瓦山之上有云,那剑破云而出,带着约数里长的云丝,直刺地面。   剑的速度太快,快到根本看不到本体,只能看到一道流光,然而却似乎又不屑于隐藏自己的声势,所以地面的人们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一把剑。   烂柯寺笼罩在秋雨中,那把剑穿雨而过,根本无视庭院里的七念诸人,也没有因为正在高速接近的那道烟尘,而有所停顿,飞向黑色马车。   黑色马车前残留着二字符的恐怖的符意,那把剑却是毫不在意,似乎对颜瑟一脉的符道熟到了极点,轻松至极地渺然而过,直刺车厢里的桑桑。   宁缺的识海一阵刺痛,桑桑睁开双眼,脸色苍白,此时黑色马车已经有一半进入清静佛光里,然而却似乎便要到此为止。   霸道无匹都不足以形容这柄自天外而来的剑的气势,这把剑,或者更准确说这把剑的主人,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因为他想做某件事情,就他便一定能够做到,有因为于是有所以,这就是这把剑的道理。   有道理,所以这自天外飞来的一剑,在云层之上的高空里瞬间横穿大陆南方的江河山川,理所当然地破云而出,理所当然地穿过秋雨,理所当然地无视烂柯寺里人们震惊的目光,理所当然地要杀死桑桑。   宁缺曾经在一张纸上看过一把剑,他见过甚至学习过这种因为理所当然,从而显得异常强大的剑势,他知道这把飞剑的主人是谁。   他知道面对这把飞剑再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所以他只是把桑桑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沉默地看着车厢里愈来愈盛的清静佛光。   ……   ……   烂柯寺里的人们震惊地看着那道天外来剑,七念默宣一声佛号,叶苏双眉微挑,唐面色微沉,他们都猜到了这把飞剑的来历——面对冥王之女降临,即便是世间最强大的那个男人,也没有办法再继续保持沉默了。   在书院和佛道魔三宗战至最紧张的时刻,还能如此强势地插手的人,自然只有那位在南晋剑阁关闭清修的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   剑圣柳白的剑自然是世间最强之剑,他既然起念杀人,冥王之女再无幸理,七念默宣一声佛号,缓缓低下头去。   然而紧接着,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道天外飞剑眼看着便要破黑色马车而入,把桑桑连着宁缺一道刺死之时,忽然间急剧地颤抖起来,剑尖骤抬,然后紧贴着黑色马车的车尾,猛然向上飞掠而去,嗤的一声擦落佛殿几块黄瓦,迎秋雨而上,没入云中不见!   黑色马车进入了清静的佛光世界,在那条幽深的道路上渐行渐远,然后佛光收敛到棋盘上,一切回复如初。   烂柯后寺一片安静,绝对的安静。   众人震惊所以沉默,不明白先前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剑圣柳白蓄势已久的一剑,眼看着便要杀死黑色马车里的冥王之女,为什么又忽而飞走!   剑来剑去,实在太匆匆。   ……   ……   片刻之前,大师兄站在烂柯寺一处偏殿的梅边,手掌落在一口大钟上,钟声已经止歇,这是他破掉的最后一口大钟。   正如宁缺所期望所推算的那样,大师兄在破掉佛光大阵后,应该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出现在后寺殿前,出现在黑色马车之前。   然而他却没有动。   秋雨中的烂柯寺,大师兄的境界最高,所以他比寺中其余人都更早感知到了那道剑,甚至在那把剑刚刚飞离剑庐的时候,他就已经感知到了。   大师兄看着西北方向,看着秋云之外的天边,面色忽然变得极其凝重,身上那件旧棉袄里喷出无数尘埃,身形微晃消失在梅边。   ……   ……   距离烂柯寺千里之遥的西北方向,有座孤山,这座山三面都是光滑的石崖,在秋光下反射着光芒,看上去就像是一把石柱切削而成的剑。   山前有座黑白二色的古阁,这里便是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宗门,修行界里无数剑师向往的圣地:剑阁。   柳白不在剑阁,而是在剑阁后那座山的山腹间。   他坐在幽潭旁,草屋前,静静看着身前那个书生。   大师兄站在柳白的身前,脸色雪白,身上的棉袄染着很多血,那些从裂口里绽出的棉花,都被血水凝在了一起。   大师兄站的位置很有讲究,距离柳白的身体不远不近,就是一步之遥,如果用绳尺去计算,那么绝对是不多不少,整好一尺。   柳白看着身前的书生,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李慢慢,你明明是最快的那个人,为什么要叫慢慢呢?”   大师兄说道:“因为慢,所以才能快。”   “因为所以,我最喜欢这种道理。”   柳白伸手在潭里掬起寒水洒在身前地上,缓声说道:“我身前一尺是我的世界,即便是观主和讲经首座,也不敢站在这里,你就算再快也没有意义。”   “颜瑟大师对小师弟说过这句话,我也听说过。”大师兄看着自己的双脚,说道:“所以我站在一尺之外,没有向前一步。”   柳白的双眉缓缓挑起,眯着眼睛问道:“你想向前走一步?”   大师兄说道:“我想试试。”   柳白说道:“哪怕这一尺之地是我的世界?”   大师兄说道:“如果你有剑在手,身前一尺才是你的世界,但你的剑不在。”   柳白感慨一叹,把手伸到身前空中。   幽暗的山腹,最顶处洞口漏下的天光,忽然暗了暗。   草屋檐下垂着的草丝,无风而动。   幽静小潭里的水,无风而纹。   一剑自天外飞回,从山顶洞口里化作流光而归,落在柳白的手中。   大师兄揖手为谢。   柳白静静看着他,问道:“你们要护冥王之女,有没有想过冥界入侵怎么办?”   大师兄说道:“若书院治不好她,到那时,我书院诸弟子站在人间世的最前方迎战,或者胜了冥界,或者全部死光,那便再也不用担心怎么办。”   “依然很有道理。”   柳白说道:“只是我有件事情依然想不明白,夫子如果出手,想要护住冥王之女,何至于演变成当前这种局面?难道说冥界入侵的事情,依然不能让夫子稍起凡心?天下皆曰可杀,也不能令夫子动容?”   大师兄不会撒谎,所以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说道:“师有其事,弟子服其劳,我们这些学生不行的时候,再来麻烦老师。”   柳白问道:“你还行吗?”   大师兄说道:“如果剑圣大人不出手,或者还能行。”   柳白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计算着他今日耗损的境界修为,并且在这个过程里受了多重的伤,微微蹙眉问道:“我很想知道你断了多少根骨头。”   大师兄诚实回答道:“二百零六根。”   柳白怔了怔,叹息说道:“你这样会死的。”   大师兄摇头说道:“至少我现在还没有死。”   柳白感慨说道:“我以前总以为,自轲先生之后,书院便只有君陌算是个疯子,如今看来,书院里竟他妈全都是一群疯子。”   大师兄说道:“剑圣大人谬赞。”   柳白把手中的剑缓缓收入鞘中,说道:“来日与你战个痛快。”   此时这位世间第一强者,已经感应到,冥王之女的气息已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知道书院想必已经让她逃出生天,自然懒怠再行出剑。   柳白很想和身前这名书生打上一场,只是今日,书生在短短时光里,来回奔波数千里,已然重伤,胜之亦不武。   而且他没有留下身前这名书生的把握。   大师兄诚恳谢道:“多谢剑圣大人,只是我真的不会打架。”   ……   ……   烂柯后寺一片安静。   岐山大师枯瘦的手掌,落在棋盘的背面,谁也想像不出,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棋盘,先前竟能把一辆马车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七念向岐山大师身前走去。   岐山大师看着他虚弱说道:“佛祖的棋盘,谁也毁灭不了。”   七念摇了摇头,面现坚毅之色,微显苍白的嘴唇渐渐分离。   自十六年前,冥王之子降世那日,七念嚼舌入腹修行闭口禅后,除了笑的时候,他的嘴再也没有张开过。   此时此刻,他自然没有心情发笑。   那么,这便意味着他要开口。   歧山大师猜到他要做什么,神情剧变,佛祖棋盘没有办法毁灭,但真正拥有佛性的佛宗大德,却能牺牲自己的佛性,强行改变棋盘世界里时间的流逝速度!   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即便在悬空寺里,也只有讲经首座一人而已。   歧山大师并不认为七念拥有这种能力。   直到这时看着他的嘴唇微启,才震惊想到,十六年闭口禅,一朝破禅而出,那一刻的七念,将拥有多么恐怖的境界。   烂柯后寺寺门在这时轰然炸裂。   一顶高冠自烟尘之中现出形状。 第一百零二章 铁剑,木剑,一念间   君陌走进烂柯后寺,石坪间的黄衣僧人,佛言声声围了上去,手中铁杵铜钵,像雨点般地砸了过去,有些境界深厚、反应更快的修行者也施出了飞剑。   反应快有些时候不是好事,就比如此时此刻。   君陌挥袖,庭院间天地气息大乱,无数铜钵铁杵激射而回,那些僧人被自己的本命物砸的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眼看着有好些人便要没了呼吸。   然后他冷冷望向那些境界深厚,反应更快的修行者,那些修行者顿觉威压入体,十余柄飞剑被秋雨击落,甚至有修行者识海破碎喷血而死。   石坪间惨嚎连连,断肢四飞,血流成河,纵使秋雨渐骤,也无法在一时片刻内冲洗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道,将古寺的佛门清静气息撕揉的不剩些许。   叶苏静静看着木剑,雨水击打在剑面上,将宁缺二字符留下的两道白痕渐渐洗去,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那个戴着高冠的男子。   君陌看到殿前石阶下已经没有黑色马车,看着岐山大师身前那方棋盘,神情微宁,感应到一道目光,侧身望去,恰好迎上叶苏的目光。   二人没有说话,神情各自漠然。   呛啷一声,叶苏木剑出鞘,混着秋雨,刺向君陌。   此时,君陌终于出剑。   从破佛光大阵,走进烂柯寺,一路行来,拦在他身前的任何事物都被震飞,他一直都没有出剑,因为他没有遇到值得自己出剑的人,而叶苏乃是道门行走,十余年前便勘破生死的修道天才,自然有让他出剑的资格。   君陌高冠博带,袍服宽大,看不出剑匣放在何处。   但当他的剑出现时,寺内所有人都能够看到。   因为他的剑与世间所有剑师的剑都不同,剑身极宽,宽的难以想像,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柄剑,而更像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铁片。   这样一块方铁片,极为显眼,想看不见都很困难。   君陌的剑,本来就要让所有人都看见。   ……   ……   书院二先生和道门行走的剑,终于相会在烂柯寺的秋雨里。   叶苏的剑无痕无迹,无声无息,无情无识,行走在秋雨之中,就仿佛变成了真的秋雨,能润物无声,却没有春雨对生命的怜悯。   君陌的剑则是大开大阖,在雨中依循着笔直的线条前行,每至尽处,又会严重违背修行者心中驭剑术的规则,陡然折回,依然走的是直线。   叶苏的道剑是最细的寒风,最微的秋雨,能够入世间一切有间。   君陌的铁剑则是方正到了极点,风雨不能进。   极短的瞬间之内,木剑与铁剑在雨中交会碰撞了不知道多少次,又似乎一次碰撞都没有发生,秋雨被这两道强大的剑势,逼的横斜而飞。   忽然间,君陌神情微凛,竟是毫不犹豫转身向佛殿疾掠而去!   此时叶苏的木剑,正在秋雨中纵横无双,将将来到他身后三丈之地。   君陌看着佛殿里的七念,面色微白,广袖向身后一拂。   那把方正宽大的铁剑,自西面寺墙处鸣啸而回,不再像先前那般画着方正的图案,而是极其简单地开始画直线,显得更直更硬,所以更强大!   叶苏看着向殿里走去的君陌,神情漠然转身,也不再看他,而是望向后寺的院墙,看着坡下的一道寺檐,眼眸里隐有雷电之意!   君陌走向残破佛殿,叶苏看着院墙飞檐,都是年轻一代最强大的人,都是最骄傲的人,那么要看便对视,不看便皆转身。   烂柯寺上空的雨云里,渐有明亮积蕴,闪电落下,雷声大作。那道穿行秋雨里的木剑,仿佛被雷电击中,带上丝丝亮泽,挟着风雷之势,继续向君陌刺去!   铁剑与木剑终于在肉眼可见的层次内,发生了一次真实的碰撞。   秋雨大散,雷电轰鸣!   叶苏的剑道,此时俨然已经悟明世间至理,甚至已经半步踏进了天启的境界!   君陌却依然没有回头,依然在向着佛殿方向疾掠。   他没有属于自己的规则,也没有像修道者可以借用昊天的力量,但他和他的铁剑对某个规则的信奉,却是那样的坚不可摧,以至于那个规则,甚至从某种意义上已经变成了他自己的规则,那个规则便是秩序。   他的铁剑守护的便是绝对的秩序。   ……   ……   七念的双唇有些发白,被秋雨浸染,依然显得有些干枯,当微微翕动时,便像是雨中的枯白落叶,轻轻颤抖。   殿前石阶周遭的人们,震骇到了极点,神情剧变,因为他们知道,马上便会看到,修行界里传说已久的闭口禅被一语道破的画面。   佛宗行走七念修行闭口禅已有十六年,从未破戒,哪怕当初在长安城湖畔的雪林里,他面对着神秘的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他依然没有破戒。   由此可以想见,十六年闭口禅一朝破戒,那会意味着什么。   七念嘴唇微开,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残破的半截舌头,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轻声说出了一个字,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话的缘故,显得有些含浑不清。   “疾。”   他说的太过寻常随意,让人根本感觉不出,这像是一个十六年没有说话的人,说出的第一个字,与人们的想像形成了极大的落差。   烂柯后寺一片安静。   远处瓦山顶峰上的佛祖石像,仿佛真切地听到了这个字,岩石雕凿而成的佛祖面容忽然变得生动起来,显得悲悯到了极点。   佛祖石像直面山下的右手掌间,有宁缺先前用元十三箭射出的一个洞,那个洞并未发生任何变化,反而掌心里射出的佛光尽数敛没。   佛光出现在七念的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棋盘上。   古寺的地面开始剧烈的震动,那些倒在血泊里的僧人和修行者们,被震至半空之中,中寺和前寺的殿宇墙面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痕。   某处佛殿外梅边的一口微微摆荡的哑钟,忽然悬停在了空中,古钟表面出现道道密集的裂纹,然后像朵花般炸开!   钟裂如瓦!   梅丛成雪!   ……   ……   秋雨中,二师兄的黑发向后飘舞,博带乱飘,愤怒到了极点。   然后他做了一件谁都想不到、哪怕是同样骄傲的叶苏,都无法想到的事情。   他伸手召回自己宽方的铁剑,竟是根本不理会身后那柄带着风雷之势的道剑,怒啸声中,把铁剑向着殿前的七念掷了过去!   君陌这样做,便等于是把自己的后背,全部留给了叶苏。   他是骄傲强大的书院二先生,但把自己的后背,留给已经半步踏入天启境的叶苏,这和自杀依然没有任何分别!   叶苏看着眼前被秋雨打湿的寺院院墙,感知着身后发生的变化,神情骤凛,在心中震撼想道:“此人好强的心志!”   君陌收剑,就是邀请叶苏来杀自己,是在赌叶苏敢不敢杀自己!   叶苏叹息收剑。   君陌胜了,或者说他赌胜了。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世间除了书院二师兄,谁还敢这么赌?   又或者,君陌算准了叶苏一定会收剑,那么这还是赌吗?   ……   ……   宽直的铁剑离开君陌的手,与空气高速摩擦,带着一缕明亮的光线,剑锋之前,石阶扭曲变形裂开,根本无人敢挡!   一掷之威,竟隐隐然与先前柳白的天外一剑差相仿佛!   就在七念的目光将要落在棋盘上时,铁剑到了。   铁剑切断目光,落在棋盘上。   相隔十六年,七念说出的那个“疾”字还在秋雨里不起眼的飘荡。   ……   ……   秋雨无声,殿塌有声。   连绵不断的轰隆巨鸣声里,佛殿渐渐垮塌,变成废墟。   漫天的烟尘渐渐被雨水敛灭。   君陌走进佛殿废墟里,脸色微白,袍服微脏,往日里绝对对称、就连左右的根数都完全一致的双眉,变得有些微乱。   他没有看见那张棋盘。   沉默片刻后,他从身前的砖木碎砾里拣起已经有些变形的铁剑,双臂用力把铁剑慢慢扳直——虽然不是太直,但已经足够砍人。   然后他望向七念。   悬空寺戒律院首座,经过片刻喘息后,回复了一些修为,左手颤抖着,在身前的血泊里拿起佛祖留下的盂兰铃,向着阶上掷了过去!   君陌看都没有看一眼,伸出左手在空中握住那只铜铃。   盂兰铃铃里残存的佛性,感受到这只手的不敬,愤怒地颤抖起来。   君陌的左手很稳,指节细长,铜铃的佛光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他指节微白,默一用力。   只听得喀啪一声,盂兰铃,在他的掌心里变成了破铜烂铁!   宁缺不能接触盂兰铃,那是因为佛祖认定他是邪祟。二师兄能够接触盂兰铃,那是因为就连佛祖留下的气息,能够感受到他的不敬,却无法认为他是邪祟。   君陌心正而自信,根本不会被任何外物所惑,更何况他这一生最是厌佛,心道如果自己都是邪祟,你佛祖又算是什么东西?   佛宗圣物被毁,身为执铃者的宝树大师,既是心痛,佛心又受到极大震荡,脸色变得极常苍白,厉声怒喝道:“君陌,你好大的胆子!”   君陌看了这名悬空寺戒律院首座一眼,握着铁剑的右手微微一紧。   只听得唰的一声,宝树大树剩下的左臂脱离身体,落在了秋雨中。 第一百零三章 书院有理,君子持方   一声惨号,瞬间穿透渐骤的秋雨,向着残破古寺四周传去。   宝树大师看着雨水里的断臂,脸色苍白,带着两道血洞的身体摇摇欲坠,身为悬空寺戒律院首座,他的佛法高深,坚毅能忍,先前被宁缺用朴刀砍断一臂,能忍住没有发出惨呼,然而此时他的修为受损严重,更因为君陌铁剑再断他一臂,等于是毁灭了他的所有,他再也无法忍了。   曲妮玛娣怔怔看着眼前这幕,忽然惨呼一声,冲到断阶旁,把浑身是血的宝树大师搂在怀里,试图替他止血。   七念面色沉痛,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君陌,宣了一声佛号,因为太多年没有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而且极不顺畅。   “二先生行事实在……”   他没有办法把这句话说完,因为君陌此时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右手握着那柄宽直奇特的铁剑,便向他的头顶斩了过去。   七念此时脸色苍白,十六年闭口禅破,造就了先前那惊人的幕幕画面,也让他的佛心受到了极大反噬,再加上先前宁缺在他身上留下的箭创符伤,他的实力已经受到极大损耗,和巅峰时相差了不少。   但毕竟是行走世间的佛子,面对着那柄如大山般压顶而至的铁剑,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恐的神情,而是伸出右指,在身前画了一个圆。   七念的手指微微颤抖,在飘着凄寒秋雨里的空中不停地画面,一圆尽时又有一圆生,大圆复套小圆,生生不息,就如佛祖身后永世不灭的光圈。   君陌的铁剑直斩横切,依然走的是方正之道,就如他的人一般,铁剑在秋雨里画出无数个正方形,每一道剑痕的长短浓淡都绝对相等。   手指画出的圆,圆融至极,把铁剑画出的每一个正方形都套在其间,向圆圈里落下的雨水,刚刚触到那道气息,便被弹飞而去。   七念看着君陌,声音微哑说道:“天圆地方,你如何能够破我?”   君陌神情漠然说道:“既然是人,便要清楚自己是站在大地上。”   话音落处,只听得噗噗几声脆响,铁剑横切而出,把雨空里的那些佛息斩的七零八落,方形的剑意强悍至极地破圆而出!   七念神情骤凛,宣一声佛号,在身前布下二十七层佛家气息护罩。   “君子可欺之以方?”   君陌轻喝一声,执铁剑连破二十七层佛家气息。   ……   ……   鲜血溢出七念的唇角,他双手在身前作莲花绽开,结出强大的真言手印。   “君子可欺之以方?”   君陌大喝一声,执铁剑斩破真言手印。   ……   ……   七念噗的一声吐出血来,却依然战意坚毅,唤出不动明王法身,迎向铁剑。   “君子以方欺之!”   君陌怒喝一声,铁剑破雨而斩,将七念的身外法身斩成两截!   ……   ……   看着佛子遭受重创,危在旦夕,烂柯后寺里还能从地上爬起来的僧人们,怒吼着向石阶前走去,试图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救下七念的性命。   君陌铁剑离手,嗤嗤剑啸声中,十余名僧人倒地而死。   铁剑在石坪秋雨中画出四道直线,然后回到原先的地点,斩向七念。   七念的身上陡然出现一道笔直的伤口。   他的脸色苍白至极,盘莲花座,结莲花印,闭目动禅念。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白骨生肉,一念不死不灭。   君陌根本不理会他在做什么,只是让铁剑砍将过去。   瞬息之间,铁剑斩七十七记。   七念动禅念十一循环。   他身上的僧衣被尽数斩成碎片,身上的骨肉皮被切出无数道血口。   那些血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复原,然而还未复原,便会又被铁剑切开。   七念动念的速度再快,佛身的恢复速度,却永远不可能比的上铁剑的速度!   他这时候更多的是在苦苦支撑。   而苦苦支撑的同时,他必然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那种痛苦近乎于凌迟。   即便是佛心坚毅如磐石的他,眉宇间也不禁生出痛苦之色。   铁剑再至。   七念的身体重挫,向后疾飞,撞在殿内垮塌的佛像之上,一口血喷了出来。   君陌继续向他走去。   此时,叶苏终于掠到了佛殿废墟之前,站在了七念的身前。   他看着君陌说道:“哑巴受伤在先,胜之,亦不武。”   君陌说道:“此言若有理,你们如何有脸围攻我小师弟?”   叶苏沉默,又道:“宁缺和冥王之女已死,事已成定局,而今日烂柯寺已毁,僧人死伤无数,书院难道还要灭佛不成?”   君陌面无表情说道:“佛宗欺我书院,这个秃驴骗我师兄,虚情伪善到了极点,似这等破烂法门,自然要从世间抹去才是。”   叶苏说道:“今日没有人想杀宁缺,不然七念也不会等着佛光降世诛灭冥王之女,我想道佛两宗已经表明了对书院足够的尊敬,而佛宗为此付出的代价已经足够。”   君陌说道:“杀死桑桑,难道以为不用付出代价?道门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我暂且不理,你也莫要逼我书院现在就与道门开战。”   七念躺在碎裂的佛像脚下,身上全是伤口,看着惨不忍睹,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静,声音依然坚定:“冥王的女儿……必须死。”   君陌看着他说道:“她不曾犯错,为何要为今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便提前付出代价?冥王的女儿若是原罪,那世间诸多淫僧的后人岂不是都该被杀?”   “唐律不曾有此例,古礼不曾有此议。所以你们今日之行,无理。”   秋雨里一片安静,场间众人都知道书院二先生有怎样的性情,并不意外会听到这样的话,却没有人真的认为此人是在讲理,因为这道理很没有道理,只不过看着那柄握在他手中的宽直铁剑,没有人愿意与他说理。   谁都没有想到,这时候站出来反驳书院二先生的,居然是陆晨迦。   这位月轮国的公主虽然以花痴闻名世间,然而在书院君陌以及各宗天下行走面前,无论身份还是实力都不值一提,然而正所谓无知者无畏,无惧者亦无畏,她早已心丧若死,所以先前她才敢对桑桑出手,这时才敢说话。   陆晨迦缓缓站起身来,擦掉脸上的雨水,看着君陌说道:“敢请教二先生,若一切皆依唐律古礼而行,你的铁剑今日为何会杀死这么多人?”   君陌说道:“唐律有言,杀人者死。”   陆晨迦说道:“然而现在谁都不知道宁缺和冥王之女究竟死了没有,既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死亡,烂柯寺里自然没有杀人者。”   君陌沉默片刻后说道:“此言有理。”   曲妮玛娣抱着宝树大师,看着他惨白的脸颊,老泪纵横,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君陌悲愤骂道:“你们书院永远自以为占着道理,其实从轲浩然那个天杀的疯子开始,你们什么时候讲过理?你看看首座现在是多么痛苦!”   听着这老妇语涉小师叔而极不恭顺,君陌的双眉微微挑起,看着拦在七念身前的叶苏,握着铁剑的右手忽然再紧!   叶苏神情骤凛。   曲妮玛娣怀里的宝树大师,忽然睁开双眼,似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事物,然后他的眼中亮起一道笔直的光线,就此死去。   曲妮玛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怀里的老僧。   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就此毙命。   七念震惊无比,霍然抬头,愤怒地望向君陌。   陆晨迦本以为自己用言语逼住了这位性情方正的书院二先生,哪里想到,紧接着便会发生这样的惨剧,脸色苍白喃喃问道:“这是……为什么?”   君陌说道:“桑桑无罪,秃驴诛心,古礼曾言,诛心者死。”   ……   ……   秋雨里,响起曲妮玛娣绝望的哭声。   烂柯寺,这座人世间最古老的佛寺,今天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破坏,石阶损毁,院墙倾垮,佛殿破裂,而后殿更是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佛殿之间的石坪上,躺着很多具尸体,血水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沉默地流淌着,看着极为凄惨。烂柯寺里的僧人死伤无数,数代蕴积的佛门菁华,便在这一役里,被一把铁剑杀的损失殆尽。   数十年前,还是西陵神殿裁决大神官的莲生,暗中指挥魔宗强者,在烂柯寺前血洗无数修行宗派,对烂柯寺内却没有怎么攻击。   数十年后,又有一幕悲剧发生在烂柯寺,只不过这一次承受惨痛结果的,是烂柯寺本身,自今日起烂柯寺再难保有如今在修行界里的地位。   “今天……已经死了太多人。”   歧山大师看着倒卧在秋雨里的僧人尸体,看着那些血迹,苍老的面容里看不出是悲还是喜,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望向君陌,艰难一笑说道:“虽然棋盘已毁,但我也不能确定宁缺和冥王之女究竟是死是活,君陌啊,你先收手吧。”   君陌沉默不语。   他想杀死七念。无论是叶苏或一直沉默的唐,都不能阻止他出手,因为这是书院的道理。   但说话的是岐山大师,他便必须慎重。   因为他知道大师并不是佛宗里那些虚伪的僧人。 第一百零四章 断井颓垣   佛殿已成废墟,没有人看到那张棋盘,此时听到歧山大师说棋盘已毁,不由震惊无语,心想即便是七念破了十六年闭口禅,再加上书院二先生的铁剑,应该也不至于把佛祖留下的棋盘毁去,而更令有些人感到震惊的是,歧山大师说他也不能确定宁缺和冥王之女究竟是死是活。   烂柯寺住持被铁剑砍断了左腿,浑身是血躺在秋雨里,脸色苍白看着曲妮玛娣怀中的宝树大师遗体,怔了很长时间后忽然伤痛地哭了起来。   想着今日死伤无数的同门,住持的身体不停颤抖,然后他以手扶地向石阶处爬去,对着岐山大师哭喊着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难道想让整个人间世灭亡?烂柯已经毁了,难道还不能阻止世界毁灭?”   歧山大师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弟子,又看了一眼七念,缓声说道:“百年之前我离开悬空寺来到人世间,我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最长,我对这里的爱也越深,只不过对于怎样守护人世间,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七念说道:“师叔你有没有想过,你替人间选择的这条道路,和绝大多数人的选择都不一样,而且极有可能是错误的。”   歧山大师疲惫的面容上现出微笑,说道:“我是歧山,我不是岐山,所以我这一生选择的道路,向来在世人眼中都是歧路。”   说完这句话,大师缓缓闭上眼睛,靠在观海僧的怀里。   观海僧的身体被秋雨淋的一片寒湿,此时便是心也觉得寒湿一片,伸出颤抖的手指搁到大师鼻前,眼泪止不住地溢出眼眶。   大师圆寂了。   数十年前,歧山大师挽狂澜于既倒,拯救无数苍生,自身却染上重疾,修为境界尽毁,与病魔抗争多年,早已精血枯萎,如今已然年老体衰,今日却道真言助宁缺震退七念,又强行开启棋盘世界,寿元终尽。   君陌看着观海僧怀里瘦弱的大师遗体,缓缓躬身。   正在痛斥大师的烂柯寺住持,愕然住嘴,有些神经质般哭笑两声,然后跪倒。   佛殿石阶前,所有还能站立的人,都对着大师的遗体行礼。   这种尊重,不是因为歧山大师是烂柯寺真正的长老,是佛宗辈份最高的大德,而是因为大师用自己的人生百年证明了他的慈悲善良,就算世间绝大多数人都会反对大师在临死前所做的那个选择,但绝对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德行。   秋雨微散。   一名书生出现在佛殿废墟之前,急骤的雨水把他身上的棉袄尽数淋湿,那些凝血着的棉花在棉布外微微颤抖,就像是结了霜的花果。   听着石阶处的哭声,他走了过去,所有人都赶紧让开道路。   大师兄走到岐山大师遗体前,想着这些年二人通的书信,想着大师在信纸上的那些殷殷寄望,面露戚容,蹲下握住大师渐凉的右手,低声说了几句。   君陌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大师说,小师弟和桑桑的生死未知。”   大师兄站起身来,望向雨中的天空,眼睛在急骤的雨线中微微眯起,脸色显得很苍白憔悴,忽然转身向石阶上走去。   佛殿已成废墟,大师兄轻挥棉袖,棉衣上裂开口子里探出的棉花,道道流离飘走,他身体四周的砖石废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快速清空。   君陌知道师兄今日已经强行破境太多次,如果再这样下去,对师兄的修为心境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说道:“师兄,我来做。”   大师兄说道:“我很着急。”   他向来行事走路都毫不急燥,慢条斯理,甚至慢的令人有些发慌,然而今天他却成了世间最着急的那个人,他着急的自然是宁缺的生死。   君陌不再多说什么,握住铁剑往地面一插,开始协助师兄。   在极短的时间内,佛殿废墟被二人清理一空,甚至就连佛殿的地基都被君陌挖开,然而他们依然没有找到那张棋盘。   难道真如岐山大师所说,佛祖留下的棋盘毁了?   可即便毁灭,也应该留下些痕迹才对。   秋雨下的越来越急,佛殿废墟周遭一片死寂,除了雨声,什么都听不到,雨水渐渐向被挖开的地基里灌入,渐渐积起处处水洼。   大师兄看着废墟里的处处水洼,忽然神情微变。   在佛殿地基的最深处,还残留着铁剑宽直痕迹的土墙包围之中,隐隐可以看到一座约丈许方圆的塔基,塔基不知道被埋在佛殿之下埋了多少年,早已残破不堪,塔基中间有一道被封土塞满的枯井,井口早断。   君陌掠至塔基旁边,手握铁剑再刺,然后摇了摇头。   枯井里的封土毫无缝隙,而且其下直抵实地,根本没有通道,宁缺和桑桑就算舍了黑色马车,也不可能从这里逃走。   这般断井颓垣,哪里能把姹紫嫣红开遍?   ……   ……   叶苏等人看着他们在废墟里翻找,挖出佛殿地基,始终沉默不语,因为他们清楚,大先生和二先生此时看着沉默平静,实际上情绪已经到了暴发的边缘,在这种时候,即便是知守观观主和讲经首座,也不愿意同时招惹这样两个人。   大师兄走出废墟,走到七念身前,沉默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带着自责的情绪说道:“在长安城里,我不该与你商议这件事情,我总以为,你既然是佛门行走,一心向往,那么总应该是有些慈悲心的。”   七念浑身是血,却神情宁静,说道:“利用大先生对佛宗的信任,是我行的恶,然而我这么做,正是因为佛宗对人世间有大慈悲。”   大师兄摇了摇头,叹息说道:“对一个孤弱女子的小慈悲都没有,又哪里来的大慈悲,就算有,这种大慈悲又有什么意义?”   听着这句话,后寺废墟前一片安静,众人尤其是观海僧和烂柯寺住持等修佛之人若有所思,七念神情微变。   “老师曾经说过,我就是一条明亮清澈的山溪,不曾遇到真正的岔口与泥沼,比小师弟要幸运很多,直到今日被你所骗所利用,我才明白,老师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我也才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痛苦和愤怒。”   大师兄看着七念继续说道:“我不会打架,不然我这时候一定要与你打上一场,或者等以后我学会打架了,我再去悬空寺找你。”   君陌看着七念神情漠然说道:“因为岐山大师的遗愿,我今日不会杀你,待我书院找回小师弟后,小师弟自会去悬空寺杀你,若书院确定再也无法找回小师弟,那便是我陪师兄去悬空寺找你,烦请回去通传讲经首座一声。”   不同的话,讲述的是同一件事情,秋雨里的人们顿时觉得浑身寒冷,默默想着,难道书院准备向悬空寺宣战?   剑阁程子清靠在石阶上,看着沉默不语的七念,不由心想如果自己是悬空寺的僧人,这时候必然要祈求佛祖保佑宁缺还活着。   如果宁缺死了,悬空寺能顶得住书院的狂暴报复吗?   七念却未动容,看着身前的书院二人平静说道:“这是佛祖的意志,凡人如何能移?宁缺和冥王之女必然死了,书院若要灭佛,且看能否灭掉。”   “佛祖当年也是凡人。”   君陌抬头望向雨空中远处瓦山顶峰的佛祖石像,看着那石佛悲悯庄严的面容,看着石佛残破手掌里依然在轻渺释落的佛光,大厌而怒。   “从今日起,秃驴不准入我唐境。”   说完这句话,他面色微白,身上宽大的袍服逆雨而飘,宽直铁剑离手腾空而去,瞬间刺破层层雨幕,刺向远处山顶的佛祖石像。   瓦山顶峰的佛祖石像无比高大,仿佛真佛俯瞰世间。   与佛祖石像相比,铁剑就像是很不起眼的小铁片。   然而铁剑里灌注着君陌最暴烈的情绪,最轻蔑的态度,最绝对的秩序,哪里是一尊无感无识的石佛所能抗衡?   佛祖石像的右手齐腕而断,从极高的空中坠下,惊起苍鹰,乱了秋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落到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佛祖石像的脸上多出数道横直的线条,远远望去,就像是被顽童用墨线在上面调皮的弹了数道,悲悯的神情顿时变得无比滑稽可笑。   那些线条都是铁剑切削而出,深透佛祖石像脑后,片刻之后,佛祖石像的脸便开始垮塌,不断有岩石崩落。   佛祖石像上,不断有巨岩开始剥落,然后垮塌的速度渐渐加快。   瓦山顶峰连绵响起如雷般的撞击声。无数烟尘冲天而起,即便是骤雨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浇熄,山顶的震动,甚至传到了山脚下的烂柯寺里。   数百块巨石开始向着山下滚落,声势愈万骑骏马,令人心惊胆颤,顺着山势,向着已然残破不堪的烂柯寺而来。   后寺里的人们震惊无比,搀扶着受伤的同伴,或抱着死者的遗体,开始向中寺前寺奔逃而去。   无数撞击声响里,佛祖石像崩塌而成的巨石,轻而易举地砸破古寺院墙,把佛殿残骸碾的更碎,碾过石坪,碾碎残钟,恐怖无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平静,烟尘渐渐退去,避到寺前广场上的人们,惊恐渐定回身望去,只见大半座烂柯寺,都被巨石塞满碾平。 第一百零五章 残寺乱山人不见   看着瞬间被毁的烂柯寺,人们用了很长时间才从震惊中苏醒过来,那些幸存的寺中僧人更是忍不住放声痛哭,有僧人看着那顶在秋风秋雨里依然笔直挺立的高冠,悲愤到了极点却也惊恐到了极点。   曲妮玛娣依然抱着宝树的尸体,已然年老的她,先是失去儿子,然后失去这一生唯一的男人,便等若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看着君陌的背影,悲痛嘶声骂道:“你们这群疯子!你以为书院真的就天下无敌吗?”   君陌没有转身,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洁白无尘的手绢,缓慢而认真地拭去唇角溢出的鲜血,说道:“我书院本就天下无敌。”   曲妮玛娣没有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怔了怔后,疯狂地笑了起来,怨恨地诅咒道:“就算你书院天下无敌,也只能在天下无敌!总有一天,天会睁眼收了你们!就像当年收了浩然然那个疯子一样!”   以君陌平时的性情,听到有人称小师叔为疯子,那必然又是一场风雨,但此时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大师兄身旁,不发一言。   七念看着已然变成巨石堆的烂柯古寺,想着先前那幕画面,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头望向自己胸前那两道神符留下的血口,还是先前被铁剑斩出的那些伤口,想着这些书院弟子的狠厉霸道,声音微涩说道:“书院果然都是一群疯子,然而全无敬畏的你们,难道可以寻觅到真正的平静吗?”   曲妮玛娣先前说出那句话,以为接下来便会死去,却没有料到君陌竟是理都不再愿意理她,不由生出极大难受痛苦。   她忽然看见书痴莫山山沉默站在人群外围,恨声说道:“莫山山!先前所有人都看见你助冥王之女逃脱!我倒要看看大河国和书圣如何护你!”   听着这话,莫山山脸色苍白,先前在殿内出手,纯粹是看着宁缺和桑桑陷入危险时,她下意识里的行为,根本没有思考什么,此时想着如果桑桑真是冥王之女,日后冥界入侵人间世毁灭,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山山,你过来。”   便在此时,大师兄的声音响了起来。   莫山山微微一怔,看着那名其实并不如何熟悉的书生,想着两年前从荒原到长安的旅途,心头微温,依言走了过去。   大师兄看着场间众人,说道:“山山是我的义妹。”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有很丰富的隐藏含义,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师兄说书痴是自己的义妹,那么这便是担保,又或者说是威胁。   今日之后,谁要是敢对莫山山或是墨池苑不利,那便等于是挑衅书院,而在今日烂柯寺毁灭,佛宗遭受沉重打击的背景下,谁敢再对书院有丝毫不敬?   君陌忽然望向唐说道:“你不在荒原,来此地做甚?”   唐说道:“我来看看。”   君陌问道:“你来看什么?”   今日早些时候,叶苏曾经问过唐相同的问题,当时唐也回答的是来看看,当叶苏问他来看什么的时候,唐回答的是来看你们中原人杀人。   此时面对君陌的提问,唐的回答变了,他说道:“我来看你杀人。”   君陌点点头,说道:“我书院不喜杀人,若可杀人时很会杀,所以你不用担心。”   唐知道他说的不用担心是指自己不用担心书院对妹妹的教育,点头致谢。   君陌又道:“若小师弟出现在荒原,麻烦你把他送回长安。”   唐说道:“若冥王之女同行,我不能保证我不出手。”   君陌眉头微挑,不再多言。   “走吧。”   大师兄对他说道,然后带着莫山山向山下小镇方向走去。   君陌随之而去。   ……   ……   看着渐渐消失在秋雨里的三道人影,叶苏忽然问道:“折损五年修为,只为了把佛祖石像毁掉渲泄立威,这种事情你做还是不做?”   唐想着先前君陌拭去唇角鲜血的画面,摇头说道:“这种事情只有疯子才会做。”   叶苏说道:“自轲先生之后,书院二层楼极少踏足世间,有很多愚痴之辈,都已经忘了书院的故事,今日之后想必没有人再敢忘记。”   唐说道:“我明宗被你们道佛两宗视为妖魔,如今看来,书院行事竟是比我们还要疯狂,难怪书院对我明宗不像你们那般视为异类。”   叶苏说道:“佛宗一直在做他们认为应该做的事,我道门是在做正确的事,你们魔宗则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只要道佛两宗想做什么,你们便反其道而行之,唯有书院,他们只做让自己高兴的事,这就是区别。”   ……   ……   行走在瓦山小镇里的青石道上,感觉着身旁传来的温暖可靠气息,莫山山的情绪渐渐安宁下来,不再像先前那般惘然。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手里一直拿着个匣子,正是先前宁缺和桑桑突围时,那辆黑色马车里扔给自己的那个匣子。   她打开匣子,发现匣内的绒棉面上静静躺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两根直架中间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圆框,框中是透明的薄片,不知是用什么做成的。   “这叫近视眼镜。”   大师兄看着她的神情,神情温和解释道:“薄片是用上好水晶研磨而成,据说可以帮助眼神不好的人视物,是小师弟请六师弟做的,费了不少功夫。”   莫山山听着这话,心头更暖,从匣中取出那事物,却不知该如何用。   君陌走在一旁,神情漠然说道:“架在鼻梁上便能用……宁缺就是做给你的,还让后山同门瞒着桑桑,不过我早就告诉桑桑那丫头了。”   莫山山微笑说道:“宁缺闲时能有些闲情,像先前那种危险时刻,他只想着逃,哪里还能记得这些事情,想来是桑桑扔给我的。”   说完这句话,她把眼镜架到鼻梁上。   她转身望去,原本有些模糊的秋山景致,顿时变得清晰起来。   只不过这种清晰,并不真切,有些变形所以透着股虚无的味道。   远处残寺乱山,斯人不见。 第一百零六章 又是一年秋风至   天启十六年深秋,瓦山落下一场秋雨,引发泥石流,继而山崩,世间最大的佛祖石像垮塌,烂柯寺被埋大半,千年古刹就此化作废墟,寺中僧人死伤惨重,参加盂兰节的民众和游客则因为没有入寺而逃过一劫。   就在同一日,深受世间民众敬仰的歧山大师圆寂,烂柯寺住持连遇变故,心灰意冷避居瓦山,歧山大师关门弟子观海僧继任住持,暂在山中视事。   以上是官方说法,如果人间能够继续存在下去,想必史书上也会这样描写,大概只有在西陵教典和佛宗秘传经文里才会有事情的真相。现在的人世间,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这场几乎让烂柯寺覆灭的灾害与自然无关,而是佛宗试图镇压冥王之女,只不过遗憾的是书院站在了佛宗的对立面。   在这一役里,除了歧山大师圆寂,悬空寺戒律院首座死亡,佛宗行走七念重伤,剑阁程子清本命剑废,烂柯寺僧人与各修行宗派代表死伤惨重,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收到了严厉的警告,严禁提起此事——或许是担心引起人间的恐慌,道门和佛宗严密地封锁了冥王之女降世的消息,甚至就连西陵神殿里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光明之女,已经变成了自己最大的敌人。   自轲浩然后,多年没有在修行界露面的书院后山,在这场战役里终于出手,书院大先生和二先生在这一役里所展露出来的强大实力和不可思议的境界,震惊了整个修行界,让很多人回忆起了当年的某些故事,再次确认书院果然天下无敌。   书院在这场战役中,也承受了极严重的损失。境界提升速度奇快、已经渐渐被视作书院将来的入世弟子宁缺,随着冥王之女还有那辆黑色马车消失无踪。   从佛祖棋盘离奇消失的那一刻起,再也没有人在人世间看到那辆黑色马车,也没有人知道宁缺和桑桑死了还是依然生活在哪个角落里。   因为御弟黄杨大师劝谏的缘故,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没有颁下灭佛的旨意,前次因为道石入长安而颁下的禁令,则推展到了整个天下,所有的佛宗僧人都严禁踏入唐境一步,只有烂柯寺观海一脉例外。   转眼间又是一年,秋风黄了树叶,霜了荒原。   宁缺和桑桑失踪已经整整一年,没有任何消息,但正如那句老话所说,即便皇帝陛下死了,该娶媳妇的还是得娶,人间依然依循着重复无数万年的规则,向着未来缓慢地走去,只不过这一年人们的脚步要显得沉重一些。   在这一年最开始的时候,中原的局势其实十分紧张,尤其是在那些知晓烂柯寺之变真相的大人物眼中,更是如此。   烂柯寺之变,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可以认定书院庇护冥王之女,那么书院便应该是整个天下的敌人,而要灭书院必先灭大唐,西陵神殿随时有可能以此为借口,号召世间亿万昊天信徒,向唐国发起一场圣战。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原先中原诸国在烂柯寺里达成的进攻荒人的协议,也成了一张废纸,西陵神殿诏令联军北上之时,原本应该承担先锋主力的大唐东北骑兵,被排斥在了联军之外,甚至成为了联军最警惕的对象。   就在西陵神殿联军与荒人边打边停,眼看着便要把夏天拖过去的时候,荒原上的局势忽然发生了极为剧烈的变化,这两年苦不堪言的左帐王庭,藏进岷山里休养生息半年后,忽然再入荒原,同时向荒人和联军发起了攻击!   左帐王庭的行为,在很多人看来都是送死,然而谁都没有想到,那些往日里只会狂喝着挥舞弯刀冲锋,徒有蛮勇却毫无组织的草原骑兵,忽然间变成了极有组织纪律性的铁血军队,草原骑兵骑术优良,射术惊人,再拥有了极可怕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实力顿时提升了数个挡次。   更令人感到恐惧的是,左帐王庭的草原骑兵,看似同时向双方发起攻击,实际上却是阴险到了极点,不断将本已稳定的战局扰乱,让本来都没有什么战意的荒人和中原人,很多次不得不与对方发生惨烈的厮杀。   中原诸国联军震惊于左帐王庭骑兵的变化,通过不懈努力,终于查到左帐王庭里出现了一名军师,王庭单于对此人竟是言听计从,从骑兵的训练到那些阴险的仿佛渗着污水的战略布置,全部出自那名军师的头脑。   那名军师戴着一张银色的面具。   眼看着荒原上的战局越来越混乱,各方付出的代价越来越大,左帐王庭骑兵哪怕死伤惨重,却依然坚定不移地把荒人和中原联军拖进血腥的战场上,中原诸国终于顶不住了,派出强者试图刺杀那名军师。   然而无论是南晋的剑客还是燕国宋国的修行者,虽然能够靠近左帐王庭,却始终没有办法刺杀成功,直到所有的刺客全部死亡,中原诸国才愕然地发现,那名戴着银色面具的军师身旁,居然有数十名洞玄境的高手!   面对这样的局面,如果西陵神殿不出手,根本没有谁能够奈何得了那人,荒原上的局面变得越来越复杂危险,这时大唐东北边军终于开进了荒原,经过两次惨烈的大战,才终于勉强把荒原局势稳定住。   荒原深处的草已经有了霜白之色,马蹄声声,数十骑登上了杨林畔的一处草甸,看那些骏马便知道这些骑士来自左帐王庭,然而奇怪的是,这些人并没有穿着草原蛮人的衣服,而是穿着黑色的神袍。   数十骑最前面,便是那名戴着银色面具的军师。   那名军师提马上陵,伸手把银色面具摘下,露出那张被火焰毁坏严重,却依然能够看到当初风泽的脸颊,静静看着南方。   这个人,自然便是逃入荒原的隆庆皇子。   隆庆皇子在燕国的亲族与左帐王庭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所以当初左帐王庭才会派人去燕北边塞接应他入荒原。   进入左帐王庭之后,隆庆在极短的时间内,暗杀了王庭的大祭司,收服了其余的祭司,向惶惶然的草原蛮人们展示了自己的强大。   在这一年里,他用灰眼功法吸噬了那名王庭大祭司的深厚功力,还吸噬了两名中原洞玄上境强者以及一名荒人元老的修为,境界已然突破知命中境,甚至隐隐然快要抵达巅峰,只是王庭祭司和荒人元老的精血,毕竟与他修行的道门功法不合,所以气息稍微显得有些杂乱,境界依然不够稳定。   站在草甸上,看着南方远处隐隐若现的山峦,隆庆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想起那些年的那些事,这些年的这些事,不由心生感慨,自言自语说道:“如此大好河人,留待我来取之,可惜宁缺你已死了,不然让我再来杀你一次,该有多好。”   ……   ……   荒原草已霜,西陵依然葱绿一片。   叶红鱼出现在在群山深处、那座简朴寻常道观前。   她穿着墨红色的裁决神袍,头戴神冕,神情平静,也不叩门,极随意地推门而入,就像是回家一般,说道:“师叔,好久不见。”   那名穿着淡青道袍的中年道士,正在湖畔洗笔,听着声音抬头望去,发现是她,不由摇了摇头,说道:“你来晚了很长时间。”   依据昊天道门的规矩,西陵神殿的三位大神官以及大唐南门观观主,以及像颜瑟大师这样凭借实力拥有大神官虚衔的人,在授大神官之位后,都必须来到知守观,只有得到知守观的同意,授位才算正式生效。   叶红鱼去年春天便杀死前任裁决大神官,登上了那方墨玉神座,按道理她应该早就来知守观,但她却偏偏没有来,奇妙的是无论掌教还是天谕神座,都默允了她这种做法,整座西陵神殿也没有谁敢提出异议。   “只是一个过场,随时都可以来。”   叶红鱼走到湖畔,看着孤清甚至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道观,微微蹙眉说道:“这观里变得越来越没有人味了。”   中年道人把手中的湿笔甩干,带着她向屋里走去,说道:“观主一直在南海,师弟去了宋国娶妻生子,不愿意再回来,现在观里就我一个人,自然冷清。”   叶红鱼说道:“小时候观里人也不多,但还算热闹。”   中年道人想着十几年前,道观里不时响起的追逐打闹声,微笑说道:“皮皮离开之后,你就被送去了天谕院,其实从那时候开始,就没有热闹了。”   叶红鱼没有说话。   中年道人看着她说道:“如果是别人做了裁决大神官后不来观里,我必然要严施惩戒,你自然是不怕我责罚你,所以一直懒得过来见我,为何今日却来了?”   叶红鱼说道:“我要问两件事情,然后看一卷经书。”   西陵大神官入观,这是道门的规矩,其实也是极大的好处,因为按照规矩,大神官可以选择七卷天书里的一卷学习。   “你要看哪一卷?”   “日字卷。”   中年道人不解问道:“你幼时在观中生活过一段时间,虽然没有机会接触过七卷天书,但想来也能猜到一些什么,日字卷对你修行并无助益。”   叶红鱼说道:“我想看看日字卷上有没有那个人的名字。”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后问道:“谁的名字?”   叶红鱼说道:“宁缺。” 第一百零六章 永远的生与死   柳白的名字,依然在第二页纸的最上方,然后是君陌、叶苏、唐、七念这些名字,每个名字,都代表着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修行者。   叶红鱼看着身前的日字卷,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她曾经在知守观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却没有可能接触到七卷天书,所以她此时还是有些紧张,尤其是日字卷的呈现方式,让她再一次感知到全知全能的昊天的伟大。   她缓缓向后翻动书页,看到更多熟悉或陌生的修行者名字出现在自己眼前,其中一个名字,让她的眉头微微蹙起,那是隆庆的名字。   书写隆庆二字的墨水,似乎兑了很多清水,所以落在日字卷纸上的笔迹显得非常淡,有些发灰,而且隆庆二字的架构明显有些不稳,似乎随时可能破纸而出,又似乎可能随时湮灭不见。   叶红鱼看着隆庆的名字摇了摇头,继续向后翻去,只是把日字卷从头到尾看完,还是没有找到宁缺的名字,她皱眉说道:“难道真的死了?”   中年道人正在把洗好的笔挂到笔架上,然后调整笔架的方位,确保稍后能够晒到足够却不炽烈的阳光,端详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   “师叔,我看完了。”叶红鱼说道。   中年道人走上前去,把日字卷沉重的封页阖上,看着她摇了摇头,说道:“如此珍贵的一个机会,却用来确认宁缺是生是死,着实有些可惜。”   叶红鱼摇头说道:“在我看来,书院众人当中唯一能够真正威胁到道门的人,就是宁缺,所以他是死是活,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中年道人微微皱眉说道:“何出此言?”   叶红鱼说道:“都说书院是无信者,但里面的人们还是会受某些律条的限制,比如道德,比如唐律,比如礼法,比如风度,大先生和二先生自然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受到这些律条的限制,他们所能产生的破坏性,便可以预估。”   “宁缺则是不受任何律条限制的人,如果他想做某件事情,无论道德唐律还是礼法,对他都会变得没有意义,他更不会知道风度是什么东西,烂柯寺一役,如果是宁缺处于大先生或二先生的位置上,他绝对不会把佛祖石像和烂柯寺毁了便会罢手,他一定会杀死七念,然后想办法平了悬空寺。”   中年道人说道:“为何你敢如此肯定他的行事?”   叶红鱼说道:“因为我和他本就是同一类人。”   中年道人说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好在宁缺已经死了,无论他曾经可能发展成怎样可怕的一个人,可能性已然终止。”   叶红鱼又道:“除了重视宁缺,我愿意挑选日字卷来看,是因为我不在乎能从天书里学到什么,七卷天书如今已经流失两卷,叶苏他当年看了六卷,我现在就算五卷通读都没有意义,更何况是一卷。”   中年道人感慨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你还是一直把自己的兄长当作目标。”   叶红鱼想着去年秋天碧湖畔的雷霆,冷漠说道:“以前他是我唯一的目标,但去年秋天之后,他就只是我修道路上暂时的目标。”   中年道人说道:“叶苏应该会很开心你的变化。”   叶红鱼看着中年道人的眼睛,说道:“但我不开心……因为隆庆偷走了那卷天书,我很想杀死这个小偷,但你们却不肯让我杀,这是为什么?”   中年道人沉默不语。   叶红鱼说道:“以前我曾经真的怀疑隆庆是不是冥王之子,如今既然不是,那为什么神殿不允许我裁决司入荒原杀他?你们是在养老虎吗?”   中年道人微微一笑,依然没有说话。   叶红鱼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其实最令我感到警惕不安的,还是烂柯寺那件事情,为什么佛宗都能知道冥王之女降世,我们道门的反应却是如此迟钝?光明神座当年为何会选择桑桑做传人,难道他临死时还没有看穿?”   中年道人看着她叹息说道:“我知道你带着疑惑而来,只是能够为你答疑解惑的师兄,还在南海游历,我如你一般惘然。”   叶红鱼走出草屋,来到湖畔。   她双手负在身后,神袍微飘,默默看着道观后方远处那座青山。   当年在观中生活的时候,她和陈皮皮被严禁靠近那座青山,不知道那座山里有什么,但年幼的她很清晰地感觉到,那座青山很危险。   如今她已经成为西陵裁决大神官,境界高深神妙,自然不像年幼时那般恐惧害怕,甚至还生出强烈的一探究竟的冲动。   “想知道那座山里有什么?”   中年道人走到她身旁,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座青山。   叶红鱼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点了点头。   中年道人说道:“那座青山,是我们道门曾经的强大,将来的荣光。”   叶红鱼隐约猜到了什么,眉梢微挑问道:“将来什么时候来到?”   中年道人说道:“大概需要等到让我们道门变得不再强大的那个人离去。”   叶红鱼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谁都看不到将来有多远。”   中年道人说道:“人都是会老会死的,再了不起的人,也摆脱不了这个规则的束缚,世间只有永远才是真正的远,所以将来不会太远。”   ……   ……   没有永远不老不死的人,所以死亡对每一个人来说看似遥远,实际上却很近,到来的往往没有任何先兆,显得那般轻描淡写。   天启十六年秋后的整整一年间,长安城发生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事,但真正引发世间所有人瞩目的,则是那一件接着一件的丧事。   冬天时,年迈的王大学士去世了,这位大唐三朝元老,对朝堂平衡极为重要的大人物,据说临死前,拿着那张鸡汤帖,看了整整一夜,最终收回了让鸡汤帖随自己陪葬的遗言,然后平静地永远闭上了双眼。   与王大学士赌气争狠整整一辈子的祭酒老大人,在冬雪未化时也阖眼长逝,双眼哭的红肿无比的金无彩,向府里候着的官员学生们传达了老祭酒的遗言,说既然迁坟庐太麻烦,那就和王大学士毗邻而葬罢了,也算热闹。   大唐十六卫大将军楚雄图在来年春天的时候,也因病去世,紧接着,又有好几位大臣离开了人间,长安城的街道上的白幡,竟是没有机会取下来。   去世的这些老臣旧将,年龄都已经很大,偶犯风寒甚至是自然老去,都属正常,只不过因为他们离开的时间太过密集,天启年间前后两朝的中流砥柱,竟有一半在这一年时间里逝世,不免令人们感到有些不安。   更加令人不安的是,镇国大将军许世的肺疾变得越来越重,就算被陛下强行赶回南方前线,那些湿润的空气,似乎也没有办法像前些年那样,让他的病稍有缓解,而据宫里传出的消息,御书房里的咳嗽声也变得越来越低沉,皇帝陛下的脾气越来越差,骂白痴的次数要远远超过当年的平均数值。   书院前院学生毕业,异国的学生大部分归国,有三分之一的则是留在了长安,唐人学生则是入朝的入朝,从军的从军。   楚雄图的孙子楚中天依照爷爷遗言,从羽林军基层军官开始做起,钟大俊回到阳关城,马上接任一个品秩不高却极为重要的官职,钟家乃清河郡大姓,只要他留在阳关城里好好做事,不要犯什么大错,想来很快就会再次得到提升。   这些书院学生里最令人感到震惊是司徒依兰,这位云麾将军之女,公主殿下之友,竟真的从军部硬生生抢了个名额,北上固山郡到华山岳的麾下当了个女校尉,向成为大唐首位女将军的目标踏出了坚定的第一步。   司徒依兰的决定震撼了整座长安城,从最开始的不理解甚至是冷嘲热讽奚落,到后来的沉默平静暗生敬意,长安城里的人们经历了一番思想转变过程,也从中学习或者说领悟到了一些什么。   如今的华山岳早已不是都尉,而成为三州镇军主管,在大唐东北丘陵地带里,除了大营在土阳城的东北边军,便要以他的实力最为强大。   冼植朗带着使团从烂柯寺回来后,并没有因为烂柯寺一役的变动而受到任何牵连,成功地接替了夏侯空缺出来的位置,成为了镇北大将军。   而舒成将军,因为前些年在荒原上配合书院处理东北边军伪装马贼一事有功,接替了冼植朗的位置,继任镇西大将军,直面月轮国。   生老病死寻常事,新陈代谢总如此。   天启年间,曾经如繁星般的一代老人,渐渐离开这个世界,自然也会有新的俊彦出现,填补那些空缺的位置。大唐帝国最强大的地方,正在于这片土地最适合生长出参天的大树,只是已经有很多人注意到,随着时光流逝,新一代逐渐接班,公主殿下李渔的势力变得越来越强大。   唯一能够令皇后一派有所欣慰的是,杀死夏侯大将军的宁缺失踪了。如果让那个人还活着,那么无论是以他和李渔的亲密关系,还是与皇后之间化不开的仇怨,书院肯定会选择支持李渔。 第一百零七章 不变的人与事   秋风拂着微黄的落叶在庭院间滚动,李青山把目光从落叶处抬起,望向不远处的皇宫城墙,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拿出一块白色方巾掩着嘴唇,轻轻咳了两声,然后仔细把方巾叠好,藏进袖中。   他是大唐国师,地位尊贵,在长安城里却是出了名的好戏谑,只不过随着皱纹的增生,他看着明显老了,也沉默了很多。   想着这一年里去世的那些老人,李青山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忧虑,虽说生老病死是自然之事,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离开了这么多位故人,还是令他感到有些唏嘘,而且身为昊天道南门观观主,不免担忧这会不会代表了某种天意。   宫中皇帝陛下看似健康,但实际上身体已经是一年不如一年,许世这两年更是老的愈发厉害,他们这代人如果没死,那都老了,怎不令人担忧大唐的未来?   如果夫子一直在,那么大唐自然没有问题,就算有些问题,也只不过是些池塘里的涟漪,掀不起什么惊天骇浪,然而夫子总有离开的那一天。   一把黄油纸伞安静地搁在乌黑发亮的木地板上。   何明池跪在李青山身后,没有看到老师脸上担忧的神情,低声道:“惊神阵牵涉大唐安危,阵眼枢一直由我南门观保管,颜瑟师伯传给宁缺,宁缺师兄却已失踪很长时间,按道理应该拿回来才是,即便为了避嫌,也应该交还陛下,如今依然放在书院里,似乎有些不妥。”   李青山摇头说道:“既然师兄给了宁缺,书院暂时代管也好,你要记住,虽然我们是道门,但要明白书院对大唐的真正意义。”   何明池应下。   李青山转身,看着身前那张棋盘,伸手轻轻将放在棋盘正中央的一颗黑子提走,说道:“和烂柯寺比起来,为师的棋艺普通至极,甚至可以说极为糟糕,不过要说从棋盘上窥天道,我倒有信心与烂柯寺里的僧人比较一二,当年某夜我曾在棋盘上看到一辆堵塞阡陌大道的马车,不知何兆,如今知道那夜正是宁缺悟道之始,那便能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他若死了倒也罢,若不死还真是我大唐的麻烦。”   何明池明白老师的意思,若宁缺和冥王之女已死,那么世界便将继续这样平静地向前,若宁缺和冥王之女还活着,那么书院会是怎样的态度?大唐又该如何自处?会不会成为整个世界的敌人?   李青山看着棋盘沉默了很长时间。   庭院里的落叶还在滚动,发出簌簌的响声。   “如果陛下离开的时候,我还没有死,我会站到公主殿下身边,支持李珲圆皇子继位,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也能带着南门观这样做。”   李青山忽然说道。   何明池大吃一惊,猛地抬头望向老师。   大唐皇位由谁继承,在前些年还是没有人敢公开讨论的事情,然而随着御书房里的咳声越来越低沉难受,如今的长安城终于有了这方面的议论。   然而这句话从李青山的口中说出来,那便与茶铺街头的议论意义完全不同。因为这说明,在他看来,陛下的身体就算能撑也撑不了太久了。   更令何明池感到震惊的是老师所做的选择——大唐朝堂甚至是乡野鄙夫都知道,皇后与国师的关系极好,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选择支持李渔姐弟?   何明池马上联想到去年夏天,宁缺从清河郡送回长安城的那封信,当时李青山让他把这封信直接交给了公主殿下,于是愈发不解。   “老师……为什么?”他看着李青山怔怔问道。   李青山看着那颗被自己提到棋盘边角放着的黑色棋子,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庭院里的簌簌声都被秋风揉碎,才声音微沉说道:“因为皇后是魔宗的圣女。”   大唐皇后是魔宗圣女?何明池被这句话直接震的双膝一软,跌坐在了蒲团上,看着李青山,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李青山有些伤感地自嘲一笑,说道:“很多年前,我答应过陛下,这个秘密一直要保留到坟墓里,然而对于不知道这个秘密的唐人来说,这太不公平。”   他望向自己最忠心耿耿的弟子,说道:“不要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假,陛下的旧疾连夫子都治不好,便是因为皇后娘娘当年的手段。”   何明池震惊地轻轻颤抖,根本不敢接话。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都是他们两个人还没有相爱之前的事情,所以我一直很遗憾的就是,为什么总要付出这么多代价,才能明白彼此心意呢?”   李青山缓声说道:“我相信皇后娘娘不会背叛陛下,书院也相信,所以她才能一直是皇后娘娘,然而陛下死后呢?李渔和珲圆姐弟可不是她亲生的,她那儿子年龄还小,难道要一名魔宗圣女带领我大唐前进?”   ……   ……   除了生死还有老病,对于朝廷官员来说,老病便是他们告退的最好理由,虽然那往往并不是真实的理由。   天启十七年初春,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忽然称病辞官,其时距离王侍臣老学士病逝后他接任还没有到一个月的时间,皇后娘娘再断一臂。   从此曾静大学士夫妇便闭府不出,有消息说,大学士退后一身轻松,与妻子整日介在府中后园里养花锄草为乐,日子过的很是闲适。   曾静大学士放下手中的花锄,觉得有些烦热,刚把衣襟敞开一些,被微寒的秋风一激,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曾静夫人赶紧扶着他去亭中坐下,端出热茶。曾静看着妻子憔悴的容颜,忍不住轻声一叹,想要劝解两句,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静园秋亭人迹稀,夫妇二人在亭下饮茶暂歇,对坐无言,曾静夫人忽然流下泪来,颤声说道:“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儿,怎么可能是冥王的女儿。”   听着此言,曾静脸上的皱纹仿佛都深了几分,沉默不语。   他们是桑桑的亲生父母,所以书院没有隐瞒他们烂柯寺毁灭的真相。   事实上,关于桑桑是冥王女儿的传闻,早已在唐境之外的国度里传开,便是如今长安城里,也已经暗中有人在议论,曾静辞去文渊阁大学士一职,自然与此事有关,只不过暂时还没有任何人敢把这件事情挑明。   曾静夫人拭去眼角的泪水,稍微平静了一下心神,看着他说道:“那人还在前厅,你真不要见见?”   曾静沉吟片刻后,面色微肃说道:“既然从清河郡来长安,想必见不到我不会甘心,也罢,那便去见见,倒要看看他们又有什么污糟念头。”   ……   ……   在学士府前厅饮茶待候的中年文士,姓崔名秀,乃是清河郡崔阀里的得力人物,此人与曾静却还有另一层很复杂的关系。   曾静看着这名文士,想着当年的那些事情,忍不住微微蹙眉,说道:“崔阀向来不愿入长安,明美兄千里迢迢而来,究竟所为何事?”   崔秀微微挑眉,有些不悦说道:“多年不见,难道连内兄二字都不愿出口?”   曾静说道:“我与令妹十六年前便已和离,内兄二字真不知从何提起。”   崔秀强敛怒意,神情漠然说道:“既然你问我来意,我便与你明说,家妹回清河之后一直未曾改嫁,一直很是思念你,老太爷想问问你的意思。”   曾静眉头蹙的更深,说道:“什么意思?”   崔秀说道:“我崔氏愿不计前嫌,送家妹回府与你重续前缘。”   曾静微怒说道:“当年我中了皇榜,便被你崔家唆使御史抢去成亲,我承认我当年贪图清河大姓的名声,而且也确实想与令妹白头谐老,然而却不知崔阀小姐的脾气竟是那般骄横狠辣,我纳妾固然有的我错处,但她却意图谋害我那可怜的女儿,这如何能忍?前缘尽是前怨,哪里有重续的可能!”   崔秀乃是清河郡大姓里的重要人物,即便来到长安,也是登相府会公侯的大人物,哪里受过这等羞辱,大怒斥道:“妹妹当年便看出你和那个贱婢生的女儿乃是妖邪,所以才要处死她,你不念她的情义,居然还这般说话!你不要以为什么事情都能隐瞒一辈子,不错,现在你那女儿是冥王之女的消息还封锁着,但西陵已经传来消息,神殿已经准备除去她的封号,你可明白这代表什么?”   曾静面寒如霜,正欲拍案之时,夫人从帘后冲了出来,流泪骂道:“你们崔家才是满门的妖邪!”   崔秀不想与这妇人争执,起身随意一揖,冷冷说道:“看朝中大势,珲圆皇子必然继位,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这是老太爷给你最后的机会,既然你不想珍惜,日后也休道我崔氏无情。”   曾静寒声说道:“本人曾经忝为文渊阁大学士,朝堂之上的座次仅在相爷之下,以老太爷的性情,如果不是我尚有倚重之处,他何至于屈尊降贵让令妹重新回府?清河郡诸姓莫非以为我连这些都看不明白?”   崔秀冷笑说道:“如此便罢,我只想提醒你,待西陵神殿诏告天下,世间亿万昊天信徒都知道你的女儿便是冥王之女,到时候看你这间大学士府可还能有片刻安静,看究竟有多少长安百姓会来烧你家的宅子!”   曾静双眼微眯,说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崔秀说道:“是又如何?”   曾静怒说道:“清河郡诸姓果然是无法无天到了极点,居然敢在长安城威胁朝廷命官,你们真当唐律不存在吗!”   崔秀冷笑说道:“唐律?人世间终究有些事情是唐律也管不了的。”   便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道声音。   “唐律管不了的事情,书院能不能管?” 第一百零八章 三人问案   话音未落,陈皮皮便走了进来,只见他比往日要显得清减了些,不过胖子再如何清减,终究还是个胖子,尤其是和他身旁的唐小棠比起来。   崔秀听着那句话,不禁微凛,正准备说些场面话,便先退走,不料陈皮皮却是不给他这机会,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喝道:“滚!”   崔秀大惊失色。然而紧接着他便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自己颈间传来的力道并不大,而那胖子已经挣的满脸通红,显见已经出了全力。   原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自然不是出自传说中的二层楼,最多也就是个普通书院学生。崔秀身为清河郡崔阀的大人物,哪里会害怕一个普通书院学生,想着先前的凛然与失色,更感羞怒,厉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行凶!来人啊!”   学士府开门迎进陈皮皮和唐小棠,此时大门还没有来得及关上,那些在府外街上候命的崔阀管事家丁,听着老爷喝骂,急忙叫嚷着冲了进来。   陈皮皮发现自己没办法扯动对方,不禁觉得好生羞愧,有些尴尬地松开手,回头望向唐小棠说道:“我不屑与这些人一般见识。”   唐小棠叹了口气,转身向着那些气势汹汹的管事家丁走了过去,一面卷袖子,一面说道:“总不成以后的力气活都由我来做吧?”   庭院间响起一连串清晰至极的声音,冲进学士府的崔阀管事和家丁,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被纷纷击倒在地,痛呼不已。   魔宗少女的目标是成为世间最强的女子,要收拾这些管事家丁,哪里需要费什么气力,那叫一个干脆利落,甚至可以用清爽来形容。   崔秀看着那些腿折流血、痛苦无比的随从,脸色骤变,知道事情不妙,正准备表明自己身份,却没想到唐小棠比陈皮皮更加干脆,而且也更有行动力,拎着他的脖子,就像摔小鸡一样把他扔到了府墙外面。   崔秀的身体从府墙上空逾飞而过,然后落地,只听得喀喇一声脆响,他的不知道哪只脚便断了,痛地险些昏厥过去。   紧接着,唐小棠把冲进学士府的人全部扔了出去,只不过那些管事家丁没有崔秀的待遇,她没有扔,而是用脚像踢石头一样把那些人踢出了院墙,一时间只听得破空声声,惨号连连,砰砰作响。   陈皮皮看着唐小棠踢人如飞石,羡慕的要命,恨不得自己也改修魔宗功法,又对未来的生活难免有些惧怕,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曾静夫妻看着面前这幕画面,不由连连摇头苦笑,他们知道自家女儿以及宁缺这个女婿交往的都不是普通人,却没有想到这个看着清稚可爱的小姑娘,竟有这般大的力气,而且下手竟是这样干脆。   “十二先生,这一年来多亏您的照拂。”   曾静对着陈皮皮感激说道。   此时陈皮皮正在自惭形秽,听着曾静的话,哪里敢像平日里那般大喇喇的应下来,连连摆手说道:“当初宁缺在荒原,我负责照看桑桑,如今他们两个不知道跑哪里去玩,您二位自然也是由我来照顾,只是我马上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所以带着我……师侄女过来,以后府上有什么事情便是她来做,您也看见了,她可比我厉害的多,而且她和桑桑感情极好,不用客气。”   曾静有些诧异,心想书院二层楼里的高人很少出山,为何十二先生却要远行,关心了几句,陈皮皮只是随口而应,并没有详说的兴致。   ……   ……   清河郡崔阀诸人被唐小棠踢出学士府,按道理应该相互搀扶或乘车离开赶紧去治伤才是,只是唐小棠的手段哪里有这般简单,几名平日里以骁勇著称的护卫,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法站起,脸色痛的异常苍白。   学士府在北城清贵地带,街道两旁住的不是高官便是王公贵族,向来清静肃然,忽然间街道上多了十几名惨呼连连的伤者,顿时惊动了很多人,便有人往长安府传话,让府衙派人过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若是普通街头斗殴,长安府衙顶多派个班头过来便足矣,但听说事涉大学士府,上官扬羽的三角眼顿时眯了起来。   身为长安府尹,他当然清楚那座府里住的是哪位大人物,堂堂文渊阁大学士,即便已经辞官大半年,也不是他能轻慢的对象,说不得只好亲自走一遭。   来到学士府门前,知道那些伤者是清河郡崔阀,上官扬羽顿时大生悔意,心想早知如此,无论重病遁母丧遁都可以搬出来用一用,哪里会像现在这般,夹在清河郡大姓和曾静大学士之间左右都不是人?   长安府尹位置极为紧要,又极为难做,上官扬羽能安安稳稳坐了这些年,上下其手存了那么些银子,靠的便是滑不留手四字以及和稀泥三字,眼见无法脱身而出,眼珠儿一转便开始思考怎样把今天的稀泥和好,先派下属把崔秀扶进马车就医,然后准备入府向大学士求些情。   恰在这时,曾静送陈皮皮和唐小棠出府,双方便在府门处相遇。上官扬羽看着那个眉眼清秀的胖子,忽然间心头一寒,想起两年前长安府审理老笔斋侍女窝藏逃犯一案的往事。   当年上官大人先用病遁,后来拿棍子把自己敲昏,才从这件案子里轻身而出,那件事情过了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书院十三先生的那名侍女竟是曾静大学士离散的女儿,而在长安府里当着天枢处诸葛无仁大人和王景略的面把那侍女带走的是个胖子,那胖子来自书院……   上官扬羽浑身寒冷,心想幸亏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和泥。他先对曾静学士行了一礼,然后霍然转身,厉声喝斥众下属:“你们还愣在做什么?还不把这些歹人带回去!”   府衙的衙役捕快们顿时傻了,心想自家大人何时这般正义凛然过?即便大学士不好惹,但这边可是清河郡崔阀,您先前的态度可是极温和的。   腹诽归腹诽,但大人发话哪有不办的道理,自有衙役走上前去,把崔秀从马车上扯了下来,掏出铁索便准备把人往里面套。   崔秀震惊无语,心想先前自己报出身份之后,这位府尹大人神情极是温和,为何却忽然变脸?   陈皮皮看似憨厚,实际上是有颗水晶玲珑心,哪里不明白上官扬羽的意思,满意点点头,说道:“这些人都关着,我不回长安,不准出来。”   唐小棠看了他一眼,心想你此番远行,说不得要去个两三年,难道要长安府把这些人关上两三年?   崔秀这时候哪还不明白真遇着大人物,对方甚至极有可能便是书院二层楼的哪位先生,自不肯当面吃亏,连声说道:“误会误会,想必先生不知我乃……”   他本想着对方即便是书院二层楼中人,自己当着这么多人报出家世,对方自也不会对传承数千年的清河郡大姓太过羞辱。   然而他哪里想到,陈皮皮听都懒得听,挥手说道:“小师弟曾经在信里说过,清河郡里一堆白痴,我有知道你们的兴趣?”   崔秀只觉胸口一闷,脚上的伤痛仿佛骤然加剧了几分,脸色苍白。   上官扬羽站在陈皮皮身旁,轻援三缕杂须,为难说道:“唐律如铁不可触犯,书院又何能例外?我长安府也不能随意关人。”   陈皮皮知道对方是个聪明人,却没时间打这些机锋,说道:“破门闯府,意图谋害朝廷官员,你随便找条律法用便是,别告诉我你不会。”   上官扬羽险些把自己的胡子给揪下来,苦笑说道:“若这般细滤下去,说不得要滤出十几条罪名,却不知该用哪款?”   陈皮皮问道:“轻重如何?”   上官扬羽为官之道无赖卑鄙下流庸俗,但确实真有几分才干本事,随口道来:“意图谋害朝廷官员,即便未遂,亦当处斩,或从轻流三千里,若以歹人强入民宅论,坐刑最重,囚矿山三年,若以诬陷罪论……”   陈皮皮听着囚矿山三年,眼睛一亮,说道:“这个好。”   上官扬羽无奈说道:“然则大学士府不是民宅。”   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曾静大学士,看着坐在马车旁地下脸色苍白的崔秀,心中快意渐生,脸上却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忽然说道:“我已辞官,自然便是民宅。”   上官扬羽神情不变,心里却是狂澜渐生,暗道大学士以生活简朴性情温和闻名,没想到随意一句话便是要往人腰间捅刀子,真真是了不得,看来自己还是不够厚黑,行事太过刻板机械,若想继续往上爬,还是得向这些老大人多加学习……   不提府尹大人修行官场学问,崔秀听着这话,便知道府门前这三人竟是随意几句便给己方定了重罪,不由脸色愈发苍白,他清楚以自己的身份断然不可能真的被送去矿山,只是自己的随从却说不定真的难逃此劫。 第一百零九章 归去来兮   长安城南,秋风肃杀,旅人寥寥,日光透云而下,清冽如水,毫无暖意,道旁离亭里有二人在道别,正是陈皮皮与唐小棠。   “宁缺失踪或者嗝屁,总之书院再无入世之人,如今局面紧张,书院需要立威,清河郡的白痴们既然送上门来,哪有不用上一用的道理。除却你算不,我排最末一位,临别之前也算是做些事。”   “你也知道如今局面紧张,书院虽说不惧,但也不想世间大乱,在这种时刻,你为何坚持要离开?”   陈皮皮看着少女稚美的容颜,说道:“你我之间的事情总还是需要家中长辈发话,我想知道父亲对这件事情是什么态度。”   唐小棠知道陈皮皮的父亲便是传说中那位大人物后,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不过如今早已平静,问道:“如果你父亲不同意呢?”   知守观观主的儿子要娶魔宗的少女,这件事情无论怎么看,似乎最终都要走到某某某与某某某,泣血或毒药的悲情老路上去。   陈皮皮说道:“我问他意见,是以儿子的立场尊敬父亲。既然老师没有反对我们在一起,那么他同不同意并不重要,如果他不同重我便回来,难道他还能囚禁我不成?难道他还想被老师再打一棒子?”   唐小棠笑了笑,说道:“哪有这般嘲笑自己父亲的人?”   陈皮皮眉开眼笑说道:“你面前不就有一个?”   唐小棠又问道:“你直接去南海,还是先去知守观看看?”   陈皮皮脸上的笑容敛去,神情凝重说道:“我会先去知守观,然后寻机会上西陵神殿,想弄明白,去年烂柯寺那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西陵神殿似乎准备把桑桑的身份挑明,如果这件事情真发生了,宁缺和桑桑就算重新出现在世间,也将面临无休止的追杀,我想看看能不能把时间拖上一拖。”   唐小棠点了点头,说道:“何时归来?”   天色忽暗,一阵寒风起,渐有雨点飘落,陈皮皮看着亭外秋雨微微,说道:“明年第一场春雨之前我便回来。”   唐小棠说道:“那路上珍重。”   陈皮皮说道:“如果宁缺回来了,记得通知我。”   “怎么通知你?”唐小棠问道。   陈皮皮说道:“找南门观便行,他们联系道门的速度最快。”   唐小棠点头,说道:“那便珍重。”   陈皮皮转身向亭外走去,将至雨中,忽又折转回来。   唐小棠看着他笑着说道:“难道这点雨也能把你淋病了?”   陈皮皮看着她正色说道:“雨淋不病我,相思却能成疾。”   唐小棠闻言一羞,红晕渐生,然后开始习惯性地卷袖子。   陈皮皮唬了一跳,又道:“你先前连着说了两句珍重,看着似乎很想我离开?”   唐小棠咬着下唇,不肯说话。   陈皮皮本待离开,但总觉着好生不甘心,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把她搂进怀中。   少女在怀,他却没有多少得意与陶醉,心下惴惴,余光时刻注意着她的两只手,发现少女的双手虽然握的极紧,还在微微颤抖,但似乎没有出手的征兆,不由稍安,于是把她搂的更紧了些,然后低下头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离亭里的两个人影渐渐分开。   陈皮皮豪气干云走进雨中,也不回头,挥手而别。   离亭里,唐小棠看着他宽阔的背影,也挥了挥手,双颊红晕未褪。   此时秋风萧萧,却不知她微乱的发丝与心情是被恼人的秋风扰乱,还是被那个人儿扰乱。   ……   ……   有人离开长安,自然也有人回到长安。   陈皮皮和唐小棠在离亭处分手不久之后,一对夫妻撑着青纸伞,在淅淅沥沥的秋雨里走进离亭。   妻子是位清秀少女,神情温婉,眉眼间透着满足,她看着数里外雨丝里的长安雄城,好生震撼,低声说道:“好高啊。”   她的夫君是位中年男子,闻言一笑。   此人一身青衫,神情温和,容颜清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洒脱气度,如果不是身后背着个小女童,不知要迷死长安城里多少姑娘。   那小女童约摸两岁大,小手紧紧地攥着中年男子的衣裳,努力地抬着头看着远方的城墙,眼睛黑白分明,有若点漆,骨碌碌转着,显得格外灵动。   秋雨暂歇,中年男子带着妻子,背着女儿,提着简单的行李出了离亭,向长安城南城门走去,渐行渐近,他的脚步没有任何变化,却显得轻快了很多。   南城门处一片安静,但并不是没有人。   相反今天的城门有很多人,有穿着盔甲的军官,有穿着褚服的官员,有一看便知非善类的数百名青衣青鞋的青皮汉子,甚至还有一名太监。   看着城门处,中年男子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身旁的妻子出身乡野,虽说在大河国都城住了两年时间,增长了些见识,但哪里见过这般大的阵势,不由变得有些惊惧不安,下意识里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看着向城门处走来的一家三口,人群渐渐有些骚动,甚至有些青衣汉子的眼睛都湿润了起来,一名穿着骁骑营统领官服的男子,领头拜了下去,然后便是无数人拜了下去,只不过他们喊的声音却并不相同。   “恭迎帮主!”   “拜见大哥!”   “朝二哥!”   “春风亭先生,快快随我入宫,陛下等你等的心都焦了!”   ……   ……   秋雨中回到长安城的一家三口,自然便是春风亭朝小树和他的妻子与女儿,本来去年秋天,他便准备携家回长安,只不过因为女儿小南瓜忽然生了一场重病,医生嘱咐不能劳顿,所以才把归期延到了今秋。   朝小树没有随林公公一道入宫,与诸位兄弟见面之后,便直接去了东城的春风亭横二巷,正所谓孝道为先,林公公也只能徒呼奈何,好生替陛下不值。   一行人入了春风亭老宅,朝老太爷却是根本懒得与自己这个不孝的儿子多说话,抱着孙女眉开眼笑地去后园摘秋果吃,至于朝小树的妻子霖子,则是还没有多今日的连番震撼中醒过神,便被几位妇人请去了后宅。   看着厅内诸位兄弟,朝小树发现众人这几年里无痛无灾,不由很是安慰,久别重逢,自然是酒盏相交,场面极是热闹,然而他却注意到,席上有一个人显得有些沉默,而那个人正是众人最倚重的智囊陈七。   朝小树知道陈七的沉默,往往代表着某些很棘手的事情,但他今夜不准备讨论那些事情,甚至根本不准备讨论那件事情。   他静静看着手中的酒杯,忽然问道:“老笔斋还在吧?”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变得异常安静,常三等人望向陈七,齐四爷摇了摇头,似乎对某些事情有不同的看法。   陈七知道这个问题是在问自己,轻转酒杯说道:“临四十七巷所有租房的租约都已经到了,全部收回来,也不会显得刺眼。”   朝小树平静说道:“别的铺子我不管,老笔斋是我租给他的,他不回来,那便一直租着,谁也不要想着收回来。”   齐四爷这时候终于有机会插话,说道:“西城赌坊的分红一直还在算,连本带利替十三先生存着,雁鸣湖的宅院也一直有兄弟在帮忙看院。”   朝小树点了点头。   陈七放下手中的酒杯,望向朝小树说道:“如果那个传闻是真的……事实上现在有九成把握那个传闻是真的,趁着现在还没有人注意,该做的切割还是应该做,我们不欠宁缺,没有道理因为他而让所有人都受牵连。”   “老七你一直是我们这些兄弟里面脑子最好的那个人,无论是当年与户部的官司还是和军部的倾轧,全赖你出谋划策,陛下都很欣赏你,如果不是当年有案底,或许你现在早就已经进了军部。你的想法没有错误,老成持重之言,无论何时何地都有道理。”   朝小树端起酒杯,敬陈七,然后缓缓饮尽。   陈七轻叹一声,他很清楚朝二哥的性情,一旦开始这样说话,那便等于说这件事情,再也没有什么回转的余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觉得有些苦涩。   果不其然,朝小树继续说道:“不过临四十七巷不是帮中公产,是我的私人产业,所以我暂时还是想维持原状。”   陈七看着自己最敬重的兄长,仍然有些不甘心,焦虑说道:“这件事情太大,不要说我们鱼龙帮,就算是朝廷和书院都不可能顶得住。”   朝小树放下酒杯,平静说道:“世间有些事情和顶不顶得住没有关系,只看应不应该顶,当年春雨夜,我在老笔斋前邀请宁缺与我一道去春风亭杀人,他没有问我是谁,那么现在我也不想理会他究竟是什么人。”   ……   ……   宁缺和桑桑已经失踪了整整一年,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仿佛就这样平空消失了,按道理来说,他们两个人肯定已经死亡,而长安府尹早就已经核发死亡文书,然而事实上有很多人都相信他们没有死。   有些人不相信宁缺和桑桑会死,是因为烂柯寺里没有找到他们的尸首,有些人不相信则是因为他们不想宁缺和桑桑死,只不过无论是哪种,人们都无法找到甚至猜测不到他们如果没有死,现在身在何处。   就连夫子都不知道宁缺和桑桑如果没死,现在在哪里。   书院后山的绝壁间,夫子正在赏菊吃蟹饮黄酒,虽然菊花远在长安城南的某处山野间,但他依然看的极为清楚。   “如果棋盘里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空间,那么如果棋盘毁灭,宁缺和桑桑自然也就随之毁灭,如果七念当时催动棋盘时间流速成功,那么我们人间一年,这两个可怜的小家伙在棋盘里只怕已经过了三生三世。”   夫子拎起微温的小酒壶,凑到唇边啜了一口,啪嗒了两声,说道:“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结果,不过好消息是,我不认为有谁能够毁得掉那张棋盘,要知道那可是佛祖留给悬空寺里的和尚用来保命的东西,而我也不认为七念这个小和尚有能力把棋盘世界的时间流速催动到让棋盘翻过来的程度,所以他们应该还活着,而且在里面呆的时间不长,只看什么时候能出来。”   君陌跪坐在老师身旁,正在用一套极复杂的工具,替老师解蟹剔肉,闻言说道:“据书痴事后转告歧山的话,那棋盘大概只有老师您能够打开,问题是我们现在连那张棋盘在哪里都不知道。”   夫子说道:“棋盘就在棋盘里。”   君陌马上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微微挑眉说道:“这岂不是循环死劫?”   夫子摇头说道:“既然是循环,自然生生不息,哪里会是死劫,棋盘自身便会将这劫数破掉,只不知岐山定的时间是多少。”   君陌说道:“西陵神殿定于三日后诏告天下,诏书已经送了过来,里面写明了桑桑是冥王之女,诏谕世间昊天信徒追捕缉杀,还出了画像,不过诏书里没有提到书院,也没有提到小师弟。”   稍一停顿后,他继续说道:“大师兄在世间寻找小师弟和桑桑,已经找了整整一年时间,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找到,或者说能不能在佛道两宗之前找到。”   夫子抬头望向飘着细雨的秋空,说道:“如果说那些道士和尚真的能在你师兄之前找到宁缺和桑桑,那只能说这真的就是天意吧。”   君陌此时已经解好一只湖蟹,盛在盘中,恭敬递到老师身前。   夫子看着盘中那只看似完好如初、实际上早已壳肉分离,哪怕最细微的腿肉也都被剔了出来的螃蟹,说道:“吃蟹的乐趣就在于自己动手,无论大嚼还是细剔,现在这局面还有什么乐趣呢?”   ……   ……   去年秋天的时候,一位书生离了烂柯寺,然后他出现在荒原极西深处的原野间,他的身前是数百名佛法精湛、境界深厚的僧人,那些僧人看着这名神情温和,满身灰尘的书生,如临大敌。   原野间响起一道只能用恢宏二字形容的声音,那声音先宣了一声佛号,然后淡然问道:“大先生光临我悬空寺,不知有何贵干?”   大师兄应道:“见过讲经首座,我想知道您有没有见过我家小师弟。”   其后三日,悬空寺内钟声大作,佛光大盛,清影流离,似有风在寺内不停飘拂,那名书生寻无所获,告辞而去。   今年春天的时候,那名书生拜访月轮国烟雨七十二大寺,每至一处寺庙,便会从怀中拿出一张画像,问寺中僧人:“您可见过我家小师弟和这位小姑娘?”   夏天的时候,那书生到访宋国道观,寻访无所得。   秋天的时候,书生回到了烂柯寺,请烂柯寺住持观海僧发动逾千民工,掘起后寺里的几块巨石,然后他站在那片废墟中,看着断井残垣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始终觉得,小师弟生死不知是自己的责任。   片刻后,他来到一座很破旧的道观前,礼貌地敲门而入,从怀中掏出已经发皱的那张画像,看着观中的老道士,难受地咳了两声,然后声音微哑问道:“如果您来自瓦山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过这二人?”   老道士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不解于这名书生怎么知道自己来自瓦山小镇,浑浑噩噩地摇了摇头。书生脸上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平静向那老道士告了声扰,转身出了道观,向着下一个地方而去。   从秋天到秋天,一年三百多日,书院大师兄在世间寻找宁缺和桑桑的踪迹,他去了四百座佛寺,两千一百座道观,四十七座城市,游遍诸山,阅尽四海,他疲惫而憔悴,满身风尘,却从来没有停下过脚步。   ……   ……   秋雨落长安。   一只猫趴在老笔斋的墙头,浑身湿漉,对着天空凄厉地叫了一声,然后跳入小院,熟门熟路地走进卧室,上床后便倒下,用被褥把身上的雨水蹭干。   这家小院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了,那个很可恶地喜欢用石头砸它的年轻男人也不知道死去了哪里,所以猫儿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幸福。   它在蒙着灰尘的被褥上甜蜜地睡觉,趴着睡,仰着睡,夹着尾巴睡,抱着尾巴睡,四脚朝天睡,换了无数种姿式,睡了很多天,终于觉得有些无聊。   猫儿屈着两只前腿,把头垫在软软的爪上,微偏着看着房门,忽然觉得有些孤单,甚至开始期望能够听到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雁鸣湖畔宅院里的仆役都已遣散或回到学士府,整座宅院里没有一盏灯光,显得格外冷清,湖水里的荷叶又残,在秋雨中随波微伏,不知有没有哪片荷叶还记得从前的那些雷,还记得当年的那些事。   ……   ……   荒原上悬着一轮冰冷的太阳。   黄草皆霜,被困在洼里的两只手指粗细的小鱼,即便想相濡以沫,吐出来的沫子也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被冻成冰粒,忽然间,浅洼骤深!   车轮呼啸而过。   一辆黑色的马车,从空气里冲了出来,带着狂暴的气势,重重地落在微硬的荒原地面上,速度奇快向前继续冲刺,仿佛是想要追上远方那轮太阳! 第一百一十章 车落荒原赴土丘   人间四时皆有花,即便寒冬时节也有腊梅可赏,秋天的时候自然也有花。烂柯寺的秋天最著名的便是桂花,宁缺抱着浑身是血的桑桑,不知道为什么,竟在临死前这一刻想起塔林孤坟边的那几树桂花来。   此时那自天外来的一剑,已经距离黑色马车极近,下一刻大概便会刺中桑桑和他的身体。其实他并没有真实地看到那道飞剑,但他感知到了,并且确定这剑来自剑圣柳白,所以他清楚自己和桑桑马上就会死去,于是他没有再做任何事情,只是把怀里的桑桑抱的更紧了些,然后安静等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宁缺的想像和推算,那道自天外而来,理所当然要杀死自己二人的破云一剑,居然擦着黑色马车疾掠而飞!   清静的佛光在马车后敛灭,烂柯后寺佛殿的残破景象和那些秋雨,全部被隔绝在了外面,然后消失无踪,周遭一片安静。   宁缺知道马车已经完全进入了棋盘里的世界,绷紧到了极点的精神骤然放松,汗水像暴雨一般涌了出来,瞬间打湿全身。   大黑马也感觉到了周遭环境的变化,欢快地嘶鸣两声,在安静的道路上放蹄狂奔,然而奔不得数丈,那条看似幽深无尽头的道路忽然从中断开!   道路本就在棋盘世界里的一座高山上,前方忽然崩塌断裂,自然便成悬崖!   甫离绝境,哪里想到只不过是片刻功夫,又会面临这样的危险,大黑马根本来不及停步,暴戾脾气在绝望之时发作,竟狂嘶着干脆冲了下去!   轰的一声沉重撞击声,黑色马车重重地落在地面上,车轮碾破一处将要结冰的水洼,然后碾压着微硬的寒冷地面,向着远处那轮冰冷的太阳继续狂奔!   剧烈的撞击,把车厢里的宁缺震的弹了起来,他的头重重地撞到厢板上,疼痛让他从完全措手不及的变化所造成的惘然情绪中清醒过来,下意识里向车窗外望去,只见视线所及之处一片荒芜,原野黑寂,偶有几株枯树。   这里不是烂柯寺,但也不是棋盘里的世界,那些带着霜色的白草早已死去,那些水洼里的细鱼想必早已冻僵,时间还是肃杀的秋天,这些景致自己看着有些眼熟,但应该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难道这里是荒原?可明明前一刻,黑色马车还在烂柯后寺殿前,为什么下一刻便出现在荒原?要知道烂柯寺在东南边陲领海处,与荒原最近的距离也要超过数千里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们会出现在这里?   宁缺看着车窗外的荒原景致,震惊的无法言语,然后他醒过神来,急切地望向怀中的桑桑,发现小姑娘虽然还是很虚弱,但生命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不由沉重地喘息了两声,用力地挥动了一下拳头。   只要桑桑还活着,只要这里不是烂柯寺,只要没有佛光笼罩马车,别说是莫名其妙横穿数千里来到荒原,就算是到了冥界他也不在乎。   狂奔了一段距离,大黑马从临死前暴发的狂戾情绪里醒了过来,缓缓停下,惊恐警惕转着头颅四处打望,确认这里不是烂柯寺,自己也没有摔死在那个该死的悬崖下,才余悸难消地开始大口喘息。   桑桑醒了过来,艰难地睁着眼睛,看着车窗外的天空,发现自己没有死,宁缺也没有死,不禁有些惘然,问道:“这里是哪里?”   宁缺抱着她靠近车窗,向窗外望去,沉默思考了片刻,想起歧山大师前些天和自己讲过的某个典故,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只不过哪怕亲眼看到了,他依然很难相信自己所遭遇到的这一切。   “如果没有猜错,我们现在应该是在西荒。”他说道。   听着他的回答,桑桑鼻子一酸,伤心说道:“西荒和瓦山之间要横穿整个大陆,隔这么远,怎么可能一眨眼便到?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这里是不是冥界?我们都已经死了,宁缺你怎么还喜欢骗我呢?”   宁缺把她苍白小脸上的泪水擦掉,哄道:“你如果真死了,我骗骗你也无所谓,你没死的时候,我什么事情骗过你?这里真是西荒。”   桑桑精神略好了些,强撑着身体在他怀里坐起来,向窗外望去,发现真的很像她和宁缺都不陌生的荒原,不由好生吃惊。   “前些天,歧山大师对我说过烂柯寺的一个典故。”   宁缺若有所思道:“传闻当年佛祖在瓦山修行时,曾经感应到山下有个地方与悬空寺有某种隐隐相通之处,便命弟子在那里修建了烂柯寺,后来佛祖悟得空间通行无碍的至高法门,便在那处砌了座简易石塔,可以让僧人直抵极西净土。我问过大师那法阵现在还在不在,大师说数千数万年过去,佛祖留下的法力早已消失无踪,那座石塔也化作了飞灰,寺中僧人在传闻里石塔的位置上,修了一座佛殿,便是先前我们在的那坐佛殿。”   桑桑无法相信这个解释,睁大眼睛问道:“你是说大师先前开启棋盘世界的同时,也开启了佛祖留下来的石塔法阵,所以把我们传送到了这里?”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大师既然以为佛祖留下的空间法阵已经失效,那肯定不是他开启的,大概马车进入棋盘之后,烂柯寺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不过现在我们也没有办法知道,想必动静不小。”   烂柯后寺佛殿里地基深处的石塔法阵,被掩埋多年,佛祖留下的法力确实已经几乎完全流失,然而寺中僧人无数年来不停颂经礼佛,在那些佛性的薰染之下,石塔竟还保留了最后一线法力。   宁缺不知道黑色马车进入棋盘之后,烂柯寺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猜测的很正确,能够把佛祖留下的法阵重新开启的动静,自然不小。   在那一刻,佛宗行走七念破了十六年的闭口禅,想要强行逆转棋盘世界的规则,二师兄君陌则是以毕生功力掷出了那道铁剑。   佛宗闭口禅和书院铁剑,已是如今修行界最强大的手段,可如果只有其中一样,依然不足以开启法阵,但当二者叠加在一起时,却发生了非常神奇的变化。   断井里隐藏着的佛祖法力被触动,石塔里法阵重新开启,或者是因为棋盘也是佛祖遗物的关系,法阵自动把棋盘送到了极西荒原。   于是当黑色马车冲出棋盘世界时,自然也就落在了荒原之上。   “还有件事情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能够自行冲出棋盘世界。”   宁缺很是不解。   桑桑此时已经相信了这番神奇的遭遇,又因此而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小脸微白,说道:“如果那个法阵是联通烂柯寺和悬空寺的,那我们现在岂不是……”   宁缺看着远处那棵树皮微灰,叶若蒲团的菩提树,神情凝重说道:“不错,我们现在应该离悬空寺很近。”   大黑马此时正处于劫后余生的惊大狂喜之中,轻踢前蹄拔弄着微黑的土壤,想看看能不能翻出些地精黄果之类的好东西来犒赏一下自己,忽听着车厢里传来的声音,耳朵顿时惊恐地竖了起来,身体变得僵硬无比。   因为先前在烂柯寺里的遭遇,它对那名穿着木棉袈裟的僧人印象很深刻,更应该说是无比恐惧,而那名僧人便是出自悬空寺。在它看来,悬空寺随便来个和尚便这般可怕,如今竟是跑到了悬空寺,这和找死有什么分别!   大黑马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恐惧,亦不敢嘶鸣,鬼鬼祟祟地掉转马头,便准备向来时的方向悄悄逃逸,然而当它转过身来,愕然发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风景几乎完全相同,自己根本不知道悬空寺在哪边,那该往何处逃?   宁缺把桑桑小心放到被褥上,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以手压眉遮眼,抬头向空中望去,极为认真地看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说话。   大黑马此时情绪异常焦虑,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仰望星空?看那轮冷冰冰的太阳,现在明显是清晨,哪里还有星星?   “怎么什么都没有看到?”宁缺有些不解说道:“难道说那个法阵通往的不是悬空寺?可明明那棵菩提树有些问题。”   大黑马眼睛一亮,心想果然不愧是自己的主人,居然能够想到悬空寺肯定是在神话里的悬空岛上,那么只要望天看路,岂不是就不用担心?   宁缺看到远方有座极小的土丘,上面隐约可以看到几抹绿色,轻踢大黑马的马臀,示意它往那边走走,去看看有些什么。   大黑马有些恼怒地扭了扭屁股,不是它不满意被宁缺踢臀,那是早已习惯的事情,而是它觉得宁缺的决定有些草率,在荒原这等地方,只要是有绿色的地方就必然有危险,你丫听说当年也是在荒原里杀过马贼的人物,难道连这都不懂?   宁缺知道这头憨货在想些什么,没好气说道:“难不成你以为悬空寺就在那个土堆上面?那么小个土堆,香炉都放不下,你倒是给我变出一座佛寺来。”   大黑马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自己大概是被恐惧弄得有些糊涂,这家伙果然不愧为自己的主人,刚刚死里逃生,还能这般冷静。   车轮滚动,黑色马车向着远处那座带着几抹绿意的小土丘而去。   最开始的时候,宁缺的神情还很平静,然而渐渐的,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因为他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以大黑马的速度,小土丘看似极远,实际上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应该能抵达,然而已经走了一段时间,那座小土丘却依然似乎远在天边。   宁缺警意渐生,掀起车帘,准备让大黑马停下。   大黑马已经停下,它的眼中满是惊恐的神情,紧紧闭着厚实的唇皮儿,不敢把平时引以为傲的大白牙露出一颗,因为它这时候根本不敢呼吸。   宁缺看到马车前的画面,身体骤然僵硬,震惊的无法呼吸。   ……   ……   荒原在黑色马车十余丈前,陡然下陷,形成一道陡峭的悬崖,因为荒原地势极平,先前根本无法看到,直到走到悬崖前,才能发现。   原野间忽然出现一道向着地底陷落的悬崖,确实是件极诡异的事情,然而让宁缺和大黑马都震惊到不敢呼吸的却不是悬崖本身。   这道悬崖极为宽广,向着荒原前方的四周散开,两方竟似看不到边际,然后在极远处的天边合拢,形成了一个无比阔大幽深,大到人类根本无法想像的天坑!   看着眼前令人震撼无语的画面,宁缺甚至产生一种极为强烈的感觉,就算把整座长安城放进去,只怕也无法填满这个天坑!   他曾经去过魔宗山门,震撼于千年之前荒人在天地间开凿出来的宏伟建筑,可如果和这个天坑比较起来,魔宗山门就像是个不起眼的草屋!   就在天坑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极为雄峻的山峰,这座山峰竟似有岷山最高峰那般高,然而因为天坑太过幽深,山峰竟只有极小的一截探出了地面!   天坑里的那座雄伟山峰,距离坑边的黑色马车至少有数十里的距离,探出地面的峰顶上郁郁葱葱,便是先前宁缺看到的那个带着绿意的小土丘!   如果有人能够从无数万里的高空俯视极西荒原的地面,在他的眼中,天坑和坑里的山峰,大概就像一个设计精致的盆景,然而这样一个恢宏尺度的盆景出现在人间,那绝对可以震倒所有第一次看到它的人。   宁缺和大黑马很震撼,却没有什么赞叹膜拜的心情,因为天坑里那座雄伟的山峰中,有无数座黄色的寺庙隐隐若现。   峰间的那些寺庙大概便是悬空寺。   只能是悬空寺。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云端之上,地面之下   片刻后,一人一马从震惊中苏醒过来,大黑马完全无法抵御本能里的恐惧,转身准备继续逃亡,宁缺却依然看着悬崖下的画面发呆。   悬空寺乃不可知之地,即便是修行者也只隐约知道,这个佛门圣地远在极西荒原深处,人亦罕至之域,因为悬空寺的名字,很多人自然地猜测,悬空寺肯定建筑在传说里那些神境才有的悬空岛上。   谁能想到悬空寺非但没有悬浮在天空之中,反而是在地面之下?宁缺看着远处那座将宠大身躯隐藏在地面之下的山峰,生出很多不解。   便在这时,西南方向极遥远的悬崖峭壁处,忽然垂下无数白色的晨雾,雾气微湿,较诸空气为重,自崖畔缓缓向着天坑底部坠落,看着就像是一道白色瀑布。   天坑里本来湿气就重,自生雾瘴,此时汇入地表无数晨雾,顿时变得白茫茫一片,那座雄伟的山峰上云雾缭绕,山腰之下完全无法看到,仿佛消失一般,从黑色马车处望运看,就像是变成了一座飘浮在云端的悬空岛屿,那座岛屿峰峦间的黄色寺庙在雾中时隐时现,仿似佛国仙境。   宁缺看着眼前令人心生震撼的神奇画面,感慨说道:“原来这才是悬空寺的由来。”   大黑马低首轻踢地面,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心情却是焦虑紧张到了极点,暗想即便佛门圣地神妙难言,但也不值当为此冒这么大的险。   宁缺不认为这很冒险,以他的眼力,望向远处天坑中的山峰,也只能看到那些黄色寺庙的大概模样,那么从峰间往地面看来,黑色马车大概和一粒黑砂的大小差不多,根本不会引起悬空寺中僧人的注意。   他走回车厢,从行李里取出一个铁筒模样的东西,双手微微用力拉长,然后凑到右眼上,向远处地面之下的山峰望去。   铁筒是他设计、然后由四师兄和六师兄精心打造的观星镜,一共做了两个,其中一个孝敬了老师,还有一个他自然带在了身上。   夫子第一次用这镜子观星时,便根据它的效果,改名为望远镜,宁缺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不过他知道这镜子本来就是用来望远的。   天坑里的云雾流淌速度很快,山峰里的黄色寺庙时隐时现,有时候还偶尔能够看到山腰之下的世界,宁缺拿着望远镜,看着圆形视野里被放大了很多倍的景致,看着庙前石坪上正在做晨课的僧人,沉默不语。   大概有风从天坑底部向上呼啸而起,山腰间的厚厚的云层被吹散了很多,宁缺通过望远镜看到了山腰下的画面,赫然发现,这座巨峰山腰之下,竟是层层叠叠、根本数不清有多少层的梯田,看田里的植物颜色,应该是荒原上也很难种活的寒稻,紧接着,他竟然发现天坑底部居然有河流,还有农舍。   宁缺拿着望远镜沉默地观察着悬空寺,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握着铁圆的双手变得越来越僵硬。   根据看到的片刻画面,他简推算出,悬空寺里大概有逾千名僧人,天坑底部极大片的原野上至少生活着十余万人,那些肤色黝黑,衣饿褴褛的农夫,负责为峰间悬空寺提供生活所需物资,想必还要承胆很多沉重的劳役。   悬空寺存在了多少年,想必那些凡人便在天坑底部生活了多少年,不知有多少代就在不见天日的潮湿阴暗地底,辛苦地劳作,任劳任怨地生活,才能维系悬空寺的存在,宁缺相信,哪怕是再虔诚的佛门信徒,也不可能永世承受这样的折磨,悬空寺里的僧人,肯定自有手段像驱使牲畜般驱使这些农夫,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些农夫更像是中原早已废除的农奴。   在极短的时间里,宁缺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画面,被铁索穿透肩胛骨的逃奴,倒毙在寒稻田里的不敬佛者,跪倒在山峰前的十余万名贫苦的凡人,寺中僧人骄奢的生活……他放下望远镜,看着云雾中有若佛国的悬空寺,眉头微皱。   桑桑掀起车帘,也看到了眼前的画面,震惊的无法言语。   宁缺把望远镜递给她,说道:“看看便离开,也不枉我们来悬空寺走一遭。”   ……   ……   如果宁缺是个大智大勇之人,他可能会攀下悬崖峭壁,偷偷去到云层下的悲惨世界,发动那些农奴起义造反,推翻这个畸形的有若蚁窟的悬空寺,或者他会悄悄潜入悬空寺,去寻找佛门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宝藏。   但他不是这种人,在对悬空寺进行了一番观察后,根本没有思考犹豫,便让大黑马带着马车,离开天坑边缘的悬崖,朝着相反的方向悄悄离开。   宝藏虽好,也要看有没有命去拿,好奇心人人都有,他如果还是烂柯寺之前单纯的书院十三先生,说什么也要去悬空寺里逛逛,反正就算寺里的僧人抓住他,想必也不敢随意杀他,但现在他带着桑桑,天下虽大似乎都没有落脚的地方,更何况是在烂柯寺里一心想要杀死桑桑的佛宗圣地?   黑色马车安静潜行,过了段时间,又回到了先前他们出发时的地方,只是稍微偏离了些许,刚好要经过那株菩提树。   宁缺看着车窗外的菩提树,说道:“那应该就是佛祖圆寂时的地方。”   桑桑看着这株树干灰白,叶若蒲团的青树,想着在这样寒冷的秋天,在荒原上居然能有这样一棵孤伶伶的树,着实有些神奇,又想着自己居然看到了佛经上记载着的佛祖圆寂之地不由很是吃惊。   宁缺笑着说道:“你现在的身份可不比佛祖差,不需要对他太过敬畏。”   瓦山顶峰的佛光降临烂柯寺后,一路生死危险,二人根本没有机会去讨论那件事情,或者说不想讨论那件事情,但终究不可能一直沉默。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低声说道:“我真的会毁了这个世界吗?”   宁缺想着先前看到的悬空寺,想着自己猜想的那些残酷的真相,说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不过如果是那样的世界,毁了似乎也无所谓。”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到此一游,拦路者死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世界的生死系于自己一身,那种恐怖的程度,更是难以想像,桑桑听到宁缺的话后,依旧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有些微凉,但不像犯病时那般严重,稍一思忖后,替她穿上裘衣,抱着她走下黑色马车。   二人踩着将要冻硬的荒原土地,走到那株菩提树前。   放眼望去,四周一片荒芜,偶有几株寒柳也早已落叶枯干,不知何时远远传来凄厉的鸟鸣,依旧青翠的菩提树,在荒原里显得极为醒目。   宁缺和桑桑在烂柯寺里学佛读经多日,已入禅门,清晰地感觉到菩提树下的地面上残留着一些佛性,那些佛性很少,给人一种苍凉久远的感觉。   菩提树下的地面上,有几处微凹的痕迹,里面光滑如镜,很奇妙的是,无论落叶还是无数年的灰土,都没有在里面有任何残留。   宁缺看着那些痕迹,在脑中大概比划一下,发现恰是一人躺下时,会在地面上碾压出来的印迹,最前面那个小的凹陷,应该是肘弯承力之所在,然后下面几个相对较大的,便是身躯在地面上留下的印子。   他对桑桑说道:“据说佛祖涅槃的时候,是侧卧闭目,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桑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自己来看这棵菩提树,来看佛祖留下的遗迹。   “世间修佛之人,都想能够到这株菩提树前来拜一拜,我们没有想过,却来到了这里,如果说真有所谓机缘,这便是我们的机缘。”   宁缺说道:“学佛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哪怕只能治标,也应该继续下去。这株菩提树下残留的佛性,应该对你修佛有帮助。”   桑桑虚弱地靠在他的怀里,说道:“我们以后去哪里?”   宁缺说道:“当然是回书院。”   桑桑的身体微缩,显得有些不安,说道:“可是我很担心。”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你担心什么?”   “书院是想替我治病,但如果我的病真是冥王留下的记号,怎么治得好?我能感觉到,这株菩提树下残留的佛性,对我没有什么帮助。”   桑桑有些难过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直到最后书院都治不好我的病,世界马上便要因为我而毁灭,那时候该怎么办?”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说过我不在乎。”   桑桑低声说道:“但夫子和师兄们也会像你一样不在乎吗?”   宁缺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很清楚老师和二位师兄,确实是想治好桑桑的病,但如果真治不好,难道他们真能眼睁睁看着冥界入侵?   桑桑抬起头,看着他认真说道:“宁缺,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自杀算了?”   宁缺轻拍她的后背,说道:“如果是书上那些悲情故事,倒真有可能是这种结局,不过我早就说过了,这不是书上的故事,我不爱读书,不想死,更不想你死。”   桑桑难过说道:“但我们没有未来了。”   冥界入侵代表着永夜的到来,代表着人世间的毁灭,冥王的女儿,自然是整个人世间的敌人,哪怕是书院或大唐帝国,也不可能一直站在整个人世间的对立面,这也就意味着,世界再大,也不再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看过天书明字卷,也看过佛祖留下的笔记。我知道佛祖已经看到了人世间的未来,所以他才会想办法弄这么一个悬空寺,才会留下棋盘,才会留下盂兰铃,为的便是应对冥界入侵。”   桑桑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宁缺看着她说道:“歧山大师说过,如果试图去看到未来,哪怕只是淡淡一眼,将来也会改变,佛祖当年看到了将来,他已经做了这么多的准备,那么他看到的将来自然和真正的将来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桑桑说道:“你是说未来并不注定,所以我们不需要烦恼?”   宁缺说道:“未来和死亡其实很相像,如果已经注定,那烦恼便没有意义,如果可以改变,那我们更没有必要烦恼,只需要努力去改变。”   桑桑说道:“我明白了,这句话很有道理。”   宁缺说道:“虽然我偶尔也能说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话,但这句话确实不是我说的,是老师他老人家说的,所以我坚信不疑。”   然后他看着桑桑的眼睛,说道:“也许整个世界都不会允许我们再活下去,我们还是要回到书院,因为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信任,当然要留给老师。”   桑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宁缺微笑说道:“随时可能会死,明天也许便是最后一天,其实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可以催促我们做很多以前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桑桑静静看着他,鼓起勇气说道:“我要和你生孩子。”   宁缺怔住了,然后苦笑说道:“生孩子需要很长时间,有没有现在想做的?”   桑桑问道:“你现在想做什么?”   宁缺牵着她走到那棵菩提树前,取出一枚锋利的箭簇,在这棵被世间佛门信徒视为绝对象征,神圣不容侵犯的树上,刻下一行小字。   “天启十六年秋,书院宁缺携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游。”   ……   ……   黑色马车在寒冷的荒原上孤独地前行,因为四面荒野无垠的缘故,速度奇快的马车看上去就像是在一张黑灰二色的纸上缓慢挪动。   宁缺和桑桑曾经在荒原上生活过,对于这种单调和荒凉并不陌生,极为熟悉适应,他们知道,就算在中原北方的荒原里,如果运气不好,都有可能十天半个月看不到一个人,更何况这是在更荒凉的极西荒原深处。   但他没有想到,就在马车离开那棵菩提树约十几里地后,前方的原野间便出现了一个人,而且是他现在最不想遇见的那种人。   那是一名面容黝黑苍老,僧衣破旧,浑身灰尘的老僧。   行走世间,最需要警惕的便是和尚道士女人这三类人,而这片荒野距离悬空寺不远,怎么看这名老僧都应该与悬空寺有关系,宁缺神情微凛。   看着在身前数十丈外缓缓停下的黑色马车,老僧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黝黑肤色里夹着的石砾簌簌落下,宁静的眼眸里流露出悲悯的神情。   老僧宣了一声佛号,说道:“谁能想到,冥王之女和书院十三先生居然会来悬空寺,难怪无论人世间怎样苦苦搜寻,也找不到你们的踪迹。”   黑色马车前悬着青色的车帘,荒野间那名老僧的声音透帘而入,宁缺沉默听着,低头做着自己的准备,只是动作略有一丝停顿。   因为他从这名老僧的话中听出,人世间已经搜寻自己和桑桑很长时间,然而自己和桑桑不是刚从烂柯寺逃离,为何便惊动了整个天下?   老僧缓缓举起右掌,在胸前单手合什,想到一种可能,眼中的悲悯神情愈发浓郁,感叹说道:“看来果然是歧山师兄把你们送到了这里,棋盘呢?”   “如果我们把佛祖棋盘交出来,你肯放我们走吗?”   宁缺看着身前的青帘,声音毫无情绪波动,脸色却骤然间变得苍白起来,身体开始剧烈的擅抖,身上已然破裂的黑色院服丝缕更密。   桑桑知道他身上有伤,很是担心,但却紧紧抿着双唇,不发一声,把身体缩到了车厢角落里,然后拿被褥遮住自己的身体。   老僧叹息说道:“书院十三先生果然如传闻中那般,乃世间最擅战斗之人,明知冥人殊途,却依然不忘乱我心神,然而……”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老僧神情骤凝,感受到两道极为凌利强大的符意,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前,然后开始切割寒冷的秋风!   黑色马车车厢里,桑桑盖在身上的被褥出现了很多道极细的口子,仔细望去,可以看到每道口子其实是两条贴的极紧的细口,棉花从口子里绽了出来。   宁缺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手指在身前的空中缓慢而吃力地划过,就像指尖上悬着一座沉重的大山,身上的黑色院服被溢出来的符意切割成了无数条碎布,青色的马车车帘从中断成三截,缓缓飘落。   老僧面色微凝,盘膝而坐,合什于胸前的手掌微微侧翻,一道极为精纯悠远的佛息,顿时油然而生,似光罩一般护住自己的身体。   数十丈外的黑色马车里。   宁缺收回手指,挽弓搭箭,中食二指抠着坚硬紧绷的弓弦微微拧转,然而松开,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铁箭尾端暴出一团白色的空气湍流,然后瞬间消失!   正在飘落的青色帘布上出现了一个黯沉的印迹,印迹中的青色布料,缓缓散开,如花粉般向着空中抛散,露出一个极为浑圆的箭洞。   青色布帘还在飘落,上面的箭洞正在形成,然后瞬间之后,只听得嘶嘶凌厉声响,宁缺的身影撕破青帘,闪电般跃下马车,向着数十丈外的老僧急掠而去!   荒原空中那两道极为凌厉的符意,自然便是宁缺的二字符,这是他最强大的神符,在烂柯寺里,即便是七念和叶苏,都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破解,然而那名面色黝黑苍老的苦行僧,不知是何方神圣,竟能以佛息暂时抵抗。   不过即便如此,在二字符的恐怖切割威力之下,苦行老僧盘膝动念,以佛息相抗,满是灰尘沙砾的身体,却等于是被二字符束缚在了原地。   在这种情况下,苦行老僧如何躲得过强大的元十三箭?   老僧清楚自己避不开宁缺的铁箭,就在他隐隐感知到远处那辆黑色马车里的气息有些诡异之时,他提前做出了应对。   老僧一直安静抚在膝头的左手掌表面,忽然泛起一道金色的光泽,看上去就像是变成了纯金打造而成佛掌!   老僧于极短的时间内,碾碎秋风提起金色的左手掌,看似缓慢实则快速无比地挡在了自己的胸前,就在此时,铁箭已至!   锋利的箭簇携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射中老僧的金玉般的左手掌上!   只听得一道轻微撞击声,苦行老僧的金玉左掌片片崩碎,断口处无血无肉,泛着金色的光华,在荒原上像金沙般四处抛散。   铁箭射碎老僧的金掌,并未就此停止,斜斜向上疾飞,嗤的一声穿透老僧的左肩,带着一蓬血花和整个肩头,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远处。   老僧身受重伤,脸色骤然苍白,却没有流露出什么恐惧神色,反而极为平静,胸腹微陷,将身前的空气尽数吸入胸里,然后枯唇微启。   然而就在此时,宁缺的身影已经如闪电般随箭而至。   他的右脚重重踩在地面上,震起尘砾与冰屑,腰腹发力,手中的朴刀噗的一声刺进老僧小腹,浩然气随刀而入骤然爆发!   哗哗声起,如暴雨骤然出于阴云,在朴刀刀势和浩然气的强大威力之下,老僧的身体变成无数血肉碎块,四处溅飞。   片刻后,那些血肉碎块从空中落下,落在坚硬的荒原地面上,发出密集的啪啪轻响,就像是阴云里落下的暴雨终于抵达了地面。   宁缺收刀入鞘,从袖中取出一张火符,扔到地面上,然后向黑色马车疾掠而回,根本没有转身看一眼,那些血肉还有渐起的符火。   黑色马车再次启动,向着荒原远处而去。   荒原之上火焰渐生,那名苦修老僧的血肉碎块,被烧焦然后烧成灰烬,不知从何处飞来了十几只黑色的乌鸦,闻着火中的味道,凄厉地鸣叫着,很是不甘。   ……   ……   黑色马车里。   桑桑脸色苍白问道:“是谁?”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名苦修僧很强,肯定不是悬空寺里的普通僧人,至少是宝树大师那个层次,不然二字符便会把他给杀了。”   宁缺指挥着大黑马向着东南方向疾行,接过桑桑递过来的毛巾,擦拭着脸上沾着的血水,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让他有准备,我很难杀死他。”   桑桑说道:“不知道是谁,还这么强,你就这么把人给杀了?”   宁缺仔细地擦拭着朴刀上的血水,平静说道:“全世界的人都想杀我们,那么从现在开始,谁拦在我们身前,我就会杀谁。” 第一百一十三章 悬空寺的钟声   带着斑斑血迹的朴刀被擦拭的极为明亮,因为刀色深沉,所以并不如雪只是像光滑的石头,宁缺收刀入鞘,望向窗外那些疾速倒掠的荒原景致。   以黑色马车恐怖的速度,先前他完全可以直接逃走,那名苦修老僧根本没有办法拦住,然而老僧可以向悬空寺示警,所以他选择了出手。   正如他对桑桑说的那样,苦修老僧肯定不是悬空寺里的普通人物,尤其是那记泛着金光的手掌,明显是佛门的强大功法,真实威力肯定比战斗中展现出来的更强。   只不过那名老僧在悬空寺里修佛多年,佛法精深,境界精妙,却似乎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斗,没有想到双方还在对话之时,宁缺忽然暴起出手,而且一出手便是最强大的三种手段雷霆而至,猝不及防自然惨败而死。   回思着先前这场电光火石间便结束的暴烈战斗,宁缺越发觉得叶红鱼当年说的很对,这个世界上的修行者真的只知道修行,而不知道如何战斗。   风从车窗开着的小缝里涌进来,发出呜呜的凄厉鸣啸,大黑马拖着车厢在荒原上沉默而高速的前行,依照宁缺先前指的方向,向着东南处奔去。   看着车窗外的荒凉原野,心中默默计算着距离和先前推算的结果,宁缺击响坚硬的车厢板,示意大黑马停下,然后跳下马车向荒原深处走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走了回来,手里握着一枝黑色的铁箭,箭簇上还残留着已凝的血渍,正是先前射伤苦修老僧的那枝铁箭。   在烂柯寺里,箭匣里的十三枝铁箭,已经用掉了好几枝,如今身在荒原深处,随时可能面临致命的危险,每一枝铁箭对他来说都极为重要。   ……   ……   藏身在地底的巨大天坑中,依然云雾缭绕,巨峰间的黄色寺庙若隐若现,好一片清静安宁,忽然其中一座庙里响起一声极淡然悠远的佛号。   过了一段时间,数十名穿着深红色僧侣服的苦修僧人,顺着悬崖间的陡峭石径,攀到了地面之上,这些僧人的面容上没有什么神情,看上去就像是石头。   为首的那名僧人,身上的僧侣服明显与众不同,正是悬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他微微眯眼,看着眼前荒凉一片的原野,微微皱眉。   先前悬空寺里那声佛号,来自悬空寺地位最高的讲经首座,讲经首座禅心微有不宁,命尊者堂的僧兵去荒原深处搜寻,七枚虽然贵为尊者堂首座,也必须亲自出面,而且他清楚讲经首座为何会禅心不宁。   悬空寺讲经大士,因为触犯佛门戒律,又受到那个不成器的私生子的拖累,于三年前被戒律堂判入荒原苦修,算时间已经到了苦修期满的日子,今天讲经大士便应该回到悬空寺,然而却始终没有人看到大士的身影。   七枚首座带领着苦行僧兵,依循着讲经首座的感应,向着荒原深处行去,一直行到傍晚时分,暮色如血之时,他们终于看到了那堆灰烬。   荒原上的风很大,但那堆灰烬并没有被完全拂灭,因为那堆灰烬里有数粒无论何种火焰都无法完全焚化的骨利子。   看着手中那几颗五彩斑澜的骨利子,七枚沉默不语,那些穿着红色僧袍的苦行僧兵微露戚容,围着那片灰烬盘膝坐下,敬心诚意开始颂读往生经。   七枚把那几颗骨子利,神情凝重交给一名僧侣保管,然后跪倒在灰烬前,伸手入灰,沉默而安静地开始搜寻,像石枝般的手指,在讲经大士的骨灰里缓慢移动,如同筛子般,没有遗漏任何地方。   讲经大士的遗骸被符火烧的很通透,除了那几颗骨粒子,其余尽成细腻的白灰,按道理,七枚应该不可能有什么发现,但随着手指的移动,他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因为他的指尖在灰中感受到了一股磅礴难消的浩然气息。   七枚站起身来,霍然向来时路走去,这时他才想起来,先前经过菩提树的时候,总觉得那株树与数十年来每天看到的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走到菩提树前,看着灰色的树皮上刻着的那行小字,脸上的神情愈发冷漠,眸子里愤怒的明王火焰越来越明亮。   “天启十六年,书院宁缺携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游。”   为什么是十六年?七枚微觉不解,用僧袖往地面一拂,荒原地表上的沙砾乱滚,显现出一道极浅的车辙。   顺着这道车辙走了数十丈,然后车辙的淡淡痕迹便完全消失在荒原的地面上,他举目望向远方,猜测那辆黑色马车正向何处而去。   夜色将至,天坑里的世界已经提前进入了漫长的黑夜,巨峰间最高处的黄色寺庙,还能看到最后的夕阳,一道悠远的钟声,从那座寺庙里响起,然后渐渐向着山峰下面传播,无数座黄色寺庙同时鸣响钟声。   悬空寺的钟声,离开安静的地底世界,来到荒凉的地面,然后向着四面八方传播开来,相信用不了多少天,整个人世间都会知道,冥王的女儿还活着,她正和书院宁缺一起,逃亡在极西荒原之中。   ……   ……   荒原深处,一处不知被废弃了几千年的斜地井旁,停着一辆黑色马车,片刻后,宁缺从废井深处走了出来,手里提着满满的水囊,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够在废弃多年的井里重新找到清水。   夜晚总是寒冷,为了避免暴露自己,宁缺没有生起篝火,而是在车中铜盆里放了几张火符取暖,这种手段太过豪奢,即便是念力无比充沛的他,也必须计算符纸的消耗,保证自己能够和桑桑走出荒原。   就着冷水简单吃了些干粮,宁缺开始给桑桑熬米粥,等着水开的时间,他用来整理装备,既然前路艰难,装备自然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是最能吃苦的人,这些年储备了很多张符,不过最开始的时候,他境界较低,所写的符纸,已经无法用在现在这种境界的战斗当中,能够用来战斗的符纸只剩了二十几张,箭匣里的铁箭剩的也不多。 第一百一十四章 荒原没有新鲜事   在清理的过程中,宁缺看到了那张棋盘,稍一停顿后,把棋盘扔到角落里,然后伸手拿起大黑伞,忍不住摇了摇头。   与过去十几年的外表相比,现在的大黑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伞面那层油腻的灰垢完全消失,露出极薄将透的纯净黑布,边缘几处地方更是出现了几道破口,看着很是凄惨。   过往坚不可摧、可抵挡世间一切攻击的大黑伞,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可以想象烂柯寺里那道佛光的威力多么恐怖。   宁缺继续清理工作,把铁箭,纸符,备用的替代箭簇分门别类整理,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然后掀起车厢底板,把藏在里面的干粮、启动马车符阵所需的异石,还有大黑马吃的地精黄果之类的东西清点了一番。   按照现在的数量,应该可以保证从荒原回到书院,即便干粮不够,他也不会担心在荒原上会寻找不到食物,寻找水源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若真没办法大不了耗费念力多写几张水符罢了。   铜盆里的符纸早已消失,化作黄暖的火焰。   这是很久以前宁缺写的火符,看着厉害,实际上无论是火焰温度还是维持时间长度,都很普通。铜盆上的小锅里,水刚刚沸腾,米粒在水中上下翻滚,一点颜色都吝于给水,要等到熟透,还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   宁缺拿着一根地参走下马车,把在数百丈外警戒的大黑马召了回来,摸着它颈上的鬃毛,想着在烂柯寺里同生共死的画面,有些感动,说道:“从现在开始,我有一口肉吃,你就有口汤喝。”   说完这句话,他把地参塞进大黑马的嘴里,然后拍了拍它的脑袋。   大黑马吭哧吭哧两口便把地参嚼烂咽下,意犹未尽抬起头来,可怜兮兮地望着宁缺,不停吧嗒着嘴。   它的意思很清楚,虽然主人你向来无耻,有肉吃只肯给我汤喝,但现在而今眼目下你就让我吃这么细一根参,这哪里吃的饱?要知道今天我被那个奇怪的天坑和那座可怕的寺庙吓的失魂落魄,载着你们可是跑了三百多里地,不差饿工的道理你不懂?   宁缺有些惭愧,说道:“明天一定给你搞些肉吃,今天就先这样吧。”   大黑马轻摆头颅,有些恼怒,更多无奈。   ……   ……   锅里的米粥熬好了,散发着淡淡的香,宁缺把桑桑扶起坐好,喂她吃粥,说道:“粥里搁了些药,偷的那憨货的,别让它知道。”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车外望了一眼,然后忍着笑低头吃粥,吃了小半碗后,精神稍好了些,想着他有伤在身,说道:“你也吃些。”   宁缺说道:“我已经吃过了。”   桑桑说道:“冷水就干粮,怎么好吃。”   宁缺说道:“也就是到渭城后日子才好过些,想当年我们在岷山的时候,能吃干粮就算是极好的生活,不用担心我吃不惯。”   桑桑心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你吃干粮肯定没小时候那么香,但知道宁缺的性子,不再劝他,只是默默告诉自己得赶紧好起来。   锅中米粥还在沸腾,发出噗噗的声音,热雾蒸腾,车厢里很是温暖,只有角落里的大黑伞和那张棋盘仿佛在散发着寒意。   那张看似寻常无奇的棋盘,自然便是佛祖留下的那张棋盘,宁缺想不明白,明明应该是马车在棋盘里,为什么最后棋盘却出现在马车中。   “我们现在知道自己在极西荒原深处,地点已经确定,却不知道现在距离烂柯寺之变过去了多少天时间。”   他说道:“老僧说世间搜寻我们已经很久,看来棋盘还是发挥了作用,我们在里面那条山道上奔驰不过刹那,说不定外界的真实世界已经过了很长时间,虽然还是深秋,但我想现在至少已经是十几天之后了。”   桑桑觉得他的推算很有道理,想着烂柯寺里那道佛光,心有余悸,又想着进入棋盘之前的那些破寺动静,说道:“你猜当天破寺的便是大先生和二先生,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不知道有没有出事。”   宁缺说道:“不用担心,能把我这两位师兄同时搞定的人,世间顶多只有两个人,但那两个人怕激怒老师,肯定不敢出手。”   他说的两个人自然是知守观观主以及悬空寺讲经首座。   “我反倒比较担心岐山大师。”   宁缺想着那位德行仁厚的佛宗高僧,想着大师开启棋盘送自己二人离开时的画面,皱眉说道:“大师身体本来就不好,用真言助我与七念一战,接着又强行逆转棋盘,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得住。”   桑桑闻言也很担心,从腰间取出一颗黑色的棋子,出神看着。   宁缺知道这是瓦山三局棋最后一局时,桑桑在棋盘上落下的那颗黑色棋子,低声说道:“我有不好的感觉,把这颗棋子留着,作纪念吧。”   桑桑点点头,手掌握拳,把那颗黑色棋子紧紧握住,然后看着棋盘说道:“这棋盘上已经没有佛祖的气息,算是毁了?”   宁缺说道:“毕竟是佛祖的遗物,就算不能再开启棋盘里的世界,留着卖钱也是好的,总不好随便找个地方就埋起来。”   夜色渐深,大黑马已经入睡。   皮糙肉厚的它,根本不在乎荒原黑夜里呼啸而过的寒风。它的睡眠方式和一般马的睡眠方式也极为不同,没有把身体的重量完全用四蹄支撑,也不像那些疲弱老马般躺到地上,而是歪着脑袋靠着车厢,像醉汉般斜斜倚着,鼻孔微翕,嗅着窗缝里飘出的米粥香气,睡的极为香甜。   车厢里弥漫着米粥的热雾,加上铜盆里依然在缓慢释放热力的符纸,有些闷热憋气,宁缺伸手把车厢顶板上的天窗推开一道缝隙。   银色的星光从缝隙里钻了进来,洒在他和桑桑的身上,落在所有事物的表面,变成了他们两个人最喜欢的银子的世界。   桑桑缩在他的怀里,右手抓着他的衣襟,看着那道缝隙里的夜空,发现荒原的星夜还是像以前那般明亮,只是她总觉得繁星之中有谁在看着自己,不由微生惘然恐惧,把宁缺的衣裳抓得更紧了些。   宁缺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些什么,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口,发现她的额头有些微凉,但比犯病的时候要好很多。   他抬头望向夜空里的繁星,忽然心头微动,伸手指向缝隙里的星空,缓慢移动指尖,显得极为凝重。   桑桑看着他指尖移动的痕迹,确认不是二字符,紧张问道:“新符?”   宁缺得意说道:“哪里是符,只是写了几个字,很萧索的一道书帖,至少可以排进我作品的前十位,你说能值多少银子?”   车厢里一片银色,然而那些都是虚妄的,用手指在空中写出的书帖,再如何道尽世间萧索,也同样是虚妄的,无法保存便不值钱。   桑桑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说道:“如果真要回书院,路上不知有多少危险,这字不能卖钱,还不如赶紧再悟几道新符出来。”   “我虽然已经进了知命境,但师傅他老人家已经和你那个鬼扯蛋师傅同赴神国,没人指点,顶多算半个神符师,能写出一道不定符,已经算是符道天才,哪里那么容易又能悟出第二道新符来。”   宁缺想着桑桑先前的话,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看着她说道:“这一路上无论遇着什么危险,你都不准再用神术,更不准撑开大黑伞。”   桑桑明白他的意思,轻轻点头。   如果她动用西陵神术,极有可能再次发病,或者死去或者引来冥王的眼光,如果她撑开大黑伞,则极有可能引发一些别的变故,同样可能引来冥王的眼光,或者佛道两宗大能的注意,无论哪种情况都极为危险。   ……   ……   清晨时分,桑桑还在睡梦中,宁缺已经醒来,他看了看天色风向,确定今天是个赶路的好日子,便把大黑马用拳头揍醒,让它赶紧上路。   然而黑色马车没有走多远,便遇到了敌人。这里是荒原深处,人迹罕至之地,即便是连人都很难遇到一个,更何况是还要遇到敌人。   唯一能够解释这种情况的,大概只能是昊天已经发现了冥王之女的存在,无形无状却无时无刻不在运转的天道,开始试图毁灭她。   这是一片微微起伏的草甸,草甸上的黄草早已被寒风吹的偃倒,也许死去,也许等待着明年春天的时候再次复生。   数十名穿着皮甲的草原骑兵,沉默守侯在一处草甸上方,不时伸手安抚身下疲惫的战马,看来他们也是经历了长途跋涉才来到了这里。   宁缺看了那些草原骑兵一眼,没有去观察兵甲细节,便猜到了这些人的来历——在西荒里,只有右帐王庭的部落,才能拥有这样精锐的骑兵。   此时黑色马车距离那些右帐王庭的草原骑兵,还有两百丈左右的距离,还在弓箭的射程之外,他完全可以让大黑马发挥速度上的优势,直接斜刺里冲过去,相信那些骑兵就算驭术再如何精湛,也不可能追上自己。   只是那些草原骑兵散布在草甸上,冲锋线拉的很长,看似稀疏无力,实际上正是防着黑色马车逃跑,宁缺如果想不战而走,便需要尽可能地绕行一个大弯折行,才能绕过这片草甸,但那样太耽搁时间。   最关键的问题是,宁缺和荒原里的马贼以及草原骑兵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他很肯定,来拦截自己的骑兵绝对会源源不绝到来,如果自己遇着拦截的人便折行而去,以对方的骑术和狩猎手段,只需要数次反复,便能用大数量的骑兵把黑色马车围困在荒原深处,那样非常危险。   所以宁缺没有避走,黑色马车依旧缓缓向着草甸驶去,而且速度变得越来越快,钢铁车轮碾压着覆着薄霜的草茎,溅起无数泥土。   草甸上方一名骑兵首领,发现那辆黑色马车居然朝己方冲了过来,脸上没有流露出喜悦或看白痴的神情,而是变得异常凝重,然后他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   无论左帐右帐还是金帐王庭,草原骑兵和马贼的佩刀都是弯的,几年前宁缺在渭城专业砍柴的时候,也很习惯用这种弯刀。   因为这种刀砍人头很爽利。   数十名草原骑兵同时抽出鞘中的弯刀,锃锃之声不绝于耳。   当黑色马车高速驶到草甸下方,应该再也无法转变方向时,又有十余名骑兵悄无声息出现在那名首领后方,取下弓箭瞄准马车!   ……   ……   对宁缺来说,荒原之上没有任何新鲜事。   他对草原骑兵和马贼的作战套路,甚至比对大唐的军纪三疏十四章还要更熟悉一些,所以当他看到那些先前隐身在草甸下,此时才现出身形的弓骑,没有任何意外和震惊,反而因为太过熟稔而觉得有些无趣。   弓弦嗡鸣作响,箭疾破空声起,十余枝羽箭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线条,从数十丈外的草甸上方,向黑色马车抛射而去。   “十几把黄杨弓居然也玩抛射?马车的目标虽大,也不能这么玩啊。”   宁缺向身后看了一眼,桑桑依然在熟睡,两只小手紧紧攥着被角,眉毛皱的极紧,不知道在梦里见到了什么。   他掠出车厢,落在了大黑马的背上,双腿轻夹马腹。   大黑马欢嘶一声,猛地向前冲了过去!   就在前一刻,车辕与厢体处的联结已经被宁缺解开,大黑马前冲,顿时与车厢分离,失去动力的车厢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前驶,只是变得慢了些。   就在逐渐变慢的过程中,黑色车厢里响起一阵啪啪的轻响,顶棚上的天窗以及两侧的车窗,还有前车门尽数被机簧锁死。   草原骑兵抛射的羽箭,终于落了下来,呼啸凄厉。   有五六枝箭准确地命中了正在缓慢停下的车厢,然而对于纯由精钢打铸的车厢来说,被这些看似恐怖的箭矢射中,连挠痒痒都不如。   箭簇射中车厢,然后从中折断,颓然飘落于地,看上去就像是几根试图戳穿石头的干稻草,非常可笑,又非常可怜。   黑色车厢很厚,一旦完全封闭起来,很难听到外面的声音,那些羽箭射中车厢,响起极轻微的几声轻笃,像是鸟儿在啄食。   车厢里,桑桑还在熟睡,大概听着箭落的声音,有些不高兴地挥了挥手臂,似乎想要把声音从耳边赶走,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觉醒来敌灭,重拾当年皮靴   抛射的箭,有些落在车厢上,变成折断的干稻草,有些则是向着大黑马落下,然而大黑马一旦加起速来,根本不受草甸坡度的影响,瞬间变成一道黑色的烟尘,把那些箭矢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草甸上正准备冲锋的骑兵们看着这幕画面,震惊无语,首领一声厉喝,骑兵们醒过神来,高声狂叫着,挥舞着锋利的弯刀,向着下方冲刺而去,然而刚刚冲出去十余丈便忽然散开,一部分迎向大黑马挟起的那道烟尘,更多的骑兵则是杀向已经停下的黑色车厢!   必须要说,骑兵首领在极短时间内做出的指挥非常正确,车厢停在草甸下方无法移动,完全就是一个待屠的靶子。宁缺如果不管,草原骑兵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车厢里的人杀死。宁缺如果担心车厢里的人生死,停止冲锋折返,便会失去最大的速度优势,必陷入乱战之中,——荒原乱战,游而射之,本就是草原骑兵最擅长的战斗方法。   然而出乎那名骑兵首领的意料,宁缺没有折返救援车厢里的桑桑,甚至没有任何犹豫,继续向着草甸上方冲来,大黑马在霜白色的草甸上,生生拉出了一道黑色的残影,速度恐怖到了极点。   骑兵首领忽然觉得有些心慌,大喊着命令十余名正面迎向大黑马的下属,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拦住敌人。   在他想来,就算不能杀死黑马上那人,只要能够把此人拖住极短一段时间,那些向车厢里杀去的下属,也能完成今天这个艰巨的任务。   宁缺看着越来越近的十几名草原骑兵,感受着寒风带走脸颊上的温度,心境变得越来越平静,伸出右手握住探出肩头的刀柄。   双方都在高速冲刺,遭遇的极快,冲在最前面的一名草原骑兵,挥舞着弯刀,面容狰狞扭曲,狂喝着向他砍了过来。   极清脆的声音响起,那名草原骑兵身首分离!   战马带着身上那具无头的身体,依旧高速向前疾驶,骑兵颈腔里喷出的血水,仿佛要把天空染红!   无头骑兵骑着骏马与大黑马擦身过,继续前奔数丈,尸体才堕落到地面,此时那颗飞到空中的头颅也落了下来,恰好落在死去骑兵的手边!   先前那极清脆的声音,其实是两道声音合在一处,第一道声音是朴刀出鞘的磨擦声,第二道声音是朴刀砍断那名骑兵坚硬颈骨的磨擦声,然而这两道声音最终汇在一处,变成了一道单独的声音,可以想见宁缺拔刀斩首这两个动作是何其迅速,中间似乎没有任何间断!   大黑马如黑色闪电冲进十几名草原骑兵形成的冲锋阵形里,宁缺手中的朴刀则像是无数道黑色的闪电,不停在骑兵中间亮起,然后敛灭!   不过数息时间,大黑马便与十几名草原骑兵交错而过,只听得连绵闷哼声音响起,那些骑兵或捂着喷血的脖颈,或捂着不停涌血的胸口,纷纷从马上坠落,砸落到坚硬的草甸地面上,发出砰砰的撞击声。   宁缺看都没有看那些骑兵一眼,继续向着草甸上方冲去。   大黑马的速度太快,他挥刀的速度太快,片刻间连斩十余骑兵,草甸上染遍鲜血,他和大黑马的身上竟是连一滴血都看不到!   草甸上的骑兵首领脸色骤然苍白。   昨夜他便知道这次的敌人是修行者,他不是没有与月轮国的修行者战斗过,甚至曾经斩过一名洞玄境的高手,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重视,却哪里想到,今天的敌人根本不是那些只会驭使飞剑、徒有声势的修行者,竟是如此可怕!   一声厉喝,十余名骑兵挽弓放箭,然而大黑马的速度实在太快,绝大多数箭矢都落空,偶有凑巧射到马前的箭枝,则被宁缺随意挥刀挡下。   片刻间,宁缺骑着大黑马冲上草甸,朴刀破风声响起,血花喷溅之声随之密集而作,那些箭手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抵抗,便成了刀下的亡魂。   骑兵首领刚刚举起手中的弯刀,便发现自己的胸口被一柄灰黑色的朴刀刺穿,在这一瞬间,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把唐式朴刀上的寒冷。   他落马堕地,他看着那名根本无视自己的敌人,灰暗的眼眸里露出极度的惊恐,旋即那些惊恐又变成快意,心想即便你再如何强大,但那车厢里的人肯定已经被杀死了,你难道还能把死人救活?   骑兵首领的右脚还在马蹬里,战马受惊,拖动着他在地上前行数尺,震得他胸口鲜血狂涌,草甸下骑兵们围攻车厢的画面,进入他的眼眶,他的面容骤然变得极度苍白,在临死前最后一刻,发出一声不甘的呻吟。   宁缺骑着大黑马冲上草甸,在极短的时间内,把那名骑兵首领和十余骑射手尽数杀光,他没有急于折返草甸下方去援救桑桑,而是骑着大黑马穿行于骑兵尸首之间,摘下两张弓和几筒羽箭,然后才调转马头。   ……   ……   草甸下方,至少逾三十名骑兵正在围攻黑色的车厢。   马车车厢孤伶伶地呆在原地,无法移动,看上去就像是待屠的羔羊,然而当骑兵试图破开车厢时,他们才震惊地发现,别说把车厢破开,他们手中的弯刀甚至无法在车厢上留下任何痕迹!   这时候骑兵们才明白,这辆车厢根本不是羔羊,而是唐国那些可怕的重甲玄骑,披着厚厚的盔甲,站在那里不动任由你砍,你也根本砍不穿!   时间不断地流逝,围攻车厢的骑兵越来越焦虑,甚至变得有些绝望,数名骑兵厉声呼喝着下了马,走到车厢旁,对着车轮一通狂砍。   在他们想来,就算这车厢是精钢所铸,车轮最多不过是包着铁皮的木轮,凭自己的勇力和弯刀的锋利,怎么也能把车轮砍断。   如果能把车轮砍断,就算车厢里的那人能够活下来,此后在荒原上也必然寸步难行,最终还是会被王庭勇士和神寺的大师们镇压而死。   然而这些草原骑兵们再一次绝望了,狂砍一通之后,他们发现,这辆马车竟连车轮从里到外都全部是由精钢打铸!   绝望之余,他们不禁产生强烈的不甘与恼怒不解,通体由精钢打铸的马车,那岂不是比王庭供奉的金佛还要重?如此沉重的马车怎么可能在荒原上行走,先前还奔驰的那般迅速!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骑兵注意到了草甸上的战局的结束,看着那道从草甸上方往下疾驶的黑色闪电,忍不住发出惊恐的呼喊声,骚动渐起。   有名年纪稍长的骑兵厉声呼喝,知道凭自己这些人根本没有办法战胜强大的敌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决断,派出两名骑术最精湛的骑兵,脱离草甸下的战团,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通知王庭的主力骑兵,其余的骑兵则被他组织起来,向着敌人冲杀而去。   看着两名离开车厢,高速向远方奔驰的骑兵,宁缺猜到对方的用意,自马畔取下先前拾到的弓,搭箭于弦,沉默瞄准。   弓是黄杨硬木弓,草原精骑和强大马贼的标准配备,也是宁缺以前杀马贼时所用的专业配备,在元十三箭问世之前,他一直用的就是这种弓。   熟悉的弓箭,熟悉的地理环境,熟悉的战场,更加强大的梳碧湖砍柴者,这一场突然到来的战斗,根本不可能有第二种结果。   铮铮两声弓弦振动声响,然后是一声极清脆的啪嗒断弦声!   两名以相反方向离开草甸、狂驰而去的报信骑兵,身体一震然后摔落马下,心窝处插着羽箭的尸首,被战马拖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看着手中那把断了弦的黄杨木弓,宁缺眉头微皱。   修行浩然气后,他的身体强度和力量比以前强大太多,现在这副身体一直使用的是铁弓铁箭,很久没有用普通的兵器,竟然有些不适应。   皱眉只是瞬间事,他手里还有一把黄杨硬木弓,瞄准着草甸下的那些骑兵再次搭箭射出,嗤嗤破空声响起,弓弦每振,便有一名骑兵倒毙。   然后朴刀再起。   ……   ……   草甸下满地的尸首,滚烫的鲜血,浇淋在被冰霜压倒的枯草上,融了薄霜,让草枝微振,旋即凝成更厚更重的血霜,重新把枯草压倒。   宁缺行走在骑兵的尸首间,按照往年的习惯,熟练地拾取着战利品,现在无法用敌人的首级换取军功或银两,他自然不会去费力去砍那些脑袋,只是拾取着完好的弓箭,又从两具骑兵尸体上脱了两双皮靴。   黑色车厢发出一声轻响,桑桑从里面推开门,走了下来,她揉着睡眼惺松的双眼,看着宁缺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先前好吵。”   宁缺向她走了过去,说道:“杀了些人。”   桑桑这才注意到,车厢四周全部是尸首,不由微微一怔。   宁缺举起手中那两双皮靴,说道:“搞了两双鞋,你待会试下大小。”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那些年你带回来那么多双,就没一双是我能穿的,我看这次还是得自己改。”   ……   ……   (上章有笔误,应该是银色的星光,而不是月光,只是写到桑桑最喜欢的银色世界,开心地忘了神,其实写将夜这本书,最麻烦的事情,便是避这些字,除了月轮国这是有意思的之外,其他地方完全不敢出现月,我记得还写过月白色,现在想来,也是无法绕回来的问题。)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雪不能阻,佛指亦能隐   此后数日,黑色马车在荒原上又连续遇到几拨草原骑兵,宁缺极为冷酷地杀死人数较少的两拨,而当他用望远镜观察到敌人的数量超过三百精骑时,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悄无声息绕行逃避开。   在荒原上如果说有谁能够组织三百精骑,那么不是王庭的直属骑兵分队,便肯定是某个大部落的主力骑兵。   宁缺再如何自信,也不愿意和这样的敌人正面对抗,其中一个原因是大黑马没有披甲,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入知命境后再如何强大,身体再如何强悍,念力再如何雄浑,也无法硬扛如潮水般扑打而来的敌人。   念力终究会逐渐消耗,身体终究会逐渐疲惫,如果被连续不断的敌人消耗逼入那种境地,除了等死他什么都无法再做。   千年之前,荒人在与唐人的战争中落败,依照投降协议放弃荒原,迁至极北处的寒域热海,中原人无法适应荒原上的生活,所以并没有大举向北移民,于是荒人离去之后的空白,被由极西处迁来的野蛮人所填补,然后渐渐演变成如今的草原蛮人。   草原部落如繁星般散布在大陆北方广漠的土地上,因为岷山的分割和地域的天然界线,分成了三个王庭,其中金帐王庭实力最强,而右帐王庭因为人口偏少,牧民又多信奉佛宗,所以实力相对最弱。   宁缺在荒原上遇到的数拨骑兵,便是出自右帐王庭,或者是属王庭统辖的部落,他已经猜到这些崇佛的蛮人,必然是收到了悬空寺的佛谕。   右帐王庭的骑兵,没有对黑色马车造成真正的威胁,但前仆后继而来,数千骑兵在荒原上不惜马力搜寻,终究还是拖慢了黑色马车的速度。   某日,黑色马车经过一处褚红色的荒芜岩山时,清冷的荒原天空忽然落下雪来,片片雪花像被撕扯成絮的棉花般,慢悠悠地向地面飘落,看似温柔,但因为地面的温度太低,积雪极速,没用多长时间,红色岩山便被漆成了白色。   桑桑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大片白布,把黑色马车四周的车壁厢板遮上,又用剩下的白布简单剪裁,把大黑马也套了进去。   看着白布包裹的车厢和大黑马,看着它露在白布孔洞外的眼睛,宁缺心情微异,总觉得这种给人天然邪恶感觉的画面,似乎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风雪渐骤迷人眼,荒原道路愈发难行,宁缺驾着马车绕过岩山,找了处地势稍高却很隐蔽的地方暂停,取出望远镜向下方的荒原望去。   荒原此时已经变成了黑白二色的单调世界,雪花在空中飘飘洒洒地落着,一片静寂,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移动的身影。   宁缺拿着冰冷的望远镜,静静地看着荒原,看了很长时间,一点都没有因为镜中世界那般荒凉枯燥而失去耐心,直到终于看到他想看到或者说不想看到的画面。   十名僧人出现在望远镜的视野中。   那些僧人穿着厚实的雪白棉制僧衣,脚下套着密草编织而成的鞋,鞋下踩着前后端微翘的细长木板,手里握着两根细而坚硬的铁杖,在风雪中滑行,速度竟快若奔马。   宁缺猜到这些僧人来自悬空寺,不由眉头微蹙,心想悬空寺远离人间,久经风霜雨雪艰难,寺中僧人看来也很适应荒原的环境,风雪天里竟然也不能阻拦他们的脚步,实在是有些麻烦。   更令他吃惊的是,那些僧人没有戴毡帽,穿皮靴,寒暑对他们来说似乎已经失去了威力,那么换成修道概念,这些僧人都已经晋入洞玄境!   虽然警惕不安,但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继续坐在车窗前观察,一面观察那些行经此地的悬空寺僧人,一面计算着周遭荒原的面积,还有这些僧兵行进的速度,搜寻的时间频率,然后低声告诉桑桑。   桑桑在纸上记下那些数字,默默想了会儿后抬起头来,说道:“至少需要两百人,他们对这片荒原的搜索才有意义。”   佛门圣地自然不可能做没意义的事情,她的这句话揭示了一个事实,黑色马车所在的这片荒原上,现在至少有两百名悬空寺的僧人。   两百名洞玄境,这是什么概念?   大唐都很难凑齐两百名洞玄境修行者,宁缺沉默,他本以为世间只有西陵神殿能够随时随地出动如此多高手,却没想到悬空寺也能。   他没有战胜两百名悬空寺僧人的信心,甚至根本没有战斗的想法,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缓慢游杀,杀个三年两载,他或许真的能把这些苦修僧全部杀光,然而昊天和佛祖不会给他和桑桑留下那么多时间。   他很是不解,为什么前些日子的草原骑兵,还有这些悬空寺的僧人,总能在广漠无垠的荒原上,寻找到黑色马车的行踪?   宁缺的不解与警惕,在下一刻再次得到验证。   马车的伪装已经做的足够好,雪上的痕迹尽数被他抹灭,又有风雪障目,然而荒原上两队会合的苦修僧,似乎隐隐感应到了一些什么,以杖刺雪,竟是毫不犹豫地向着岩山处行了过来。   宁缺知道不能再继续躲藏,以拳重重一击车壁。   听着身后传来的沉重敲击声,大黑马的喘息骤然急促,口鼻处呼出的湿气透过白布,在寒冷的风雪中变成白雾,露在孔洞外的眼睛里流露出暴躁而兴奋的情绪,后蹄猛蹬,便拉着马车狂奔出了岩山。   荒原上那二十名悬空寺苦修僧,在风雪中隐隐看到了那抹白色的身影,神情骤凛,手中的铁杖快地仿佛要变成道道残影,脚下的木板高速磨擦着松软的雪面,向着那道白影追去,试图拦截。   宁缺没有坐进车厢,他站在大黑马身后,看着那些在雪地上高速滑行的苦修僧,任风雪打击在脸上,沉默等待。   辕旁的箭筒里备着五十枝羽箭,还有两张黄杨硬木弓,他肩上还背着一张黄杨硬木弓,如果那些悬空寺僧人靠近,弓弦便会连珠般响起。   在雪地上高速滑行的苦修僧们,神情凛然而坚毅,不时发出几声低沉的喝喊,在他们看来,今日陡然而降的风雪,正是佛祖对冥王之女的怒意,在雪地环境中,那辆马车的速度再快,也无法与己等相提并论。   然而这些苦修僧不知道,宁缺的马车本就与世间所有普通马车不同,车轮与地面的接触极其轻微,雪地再如何松软,也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大黑马兴奋轻嘶,快若闪电的四蹄溅起无数蓬雪花,身上罩着的白布被雪风吹的呼呼作响,带着看似沉重的车厢,在雪地上奋力高速前行。   十余息后,马车渐渐把那些持杖滑雪的僧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车轮在雪面上只留下一道极浅的车辙。   甩掉了这些苦修僧,似乎将会迎来暂时的安全,然而事实与想象总有很大的差距,从那次雪地相遇之后,在极短的时间内,黑色马车在荒原上连续遇到数批悬空寺的苦修僧,虽然都极为顺利地避过甩脱,但前进的方向却不得不做出调整,逃亡也变得艰难起来。   连续遇敌,逃亡的节奏骤然加快,车厢里的气氛渐渐紧张,大黑马露在布外的眼睛里,焦躁的情绪第一次超过了兴奋,甚至变得有些不安。   宁缺明白,前些天遇到的草原骑兵只是前奏,只有当悬空寺僧人加入到荒原追杀的队伍里,才意味着逃亡真正开始。   此时,他再一次想起那件令自己警惕不解的事情。自己和桑桑的行踪已经暴露,晋入无距境界的大师兄却始终没有出现,是因为大师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那悬空寺为什么每次都能准确地找到自己的行踪?   他望向车厢角落,目光落在那张棋盘上。   稍一思忖后,他拿起棋盘放在膝头,又拿出大黑伞,从伞面边缘破损的地方扯下一片碎布,包在了棋盘的上面。   逃亡间歇,黑色马车停在一株早已枯死,被雪冻的若玉枝般的枯树旁。   宁缺拿起被黑伞布片包住的棋盘,跳下马车,抽出朴刀在树下挖出一个深洞,然后毫不犹豫地把棋盘扔了进去,再把洞填平。   黑色马车再次启动。   雪骤风疾,片刻之后,那株枯树下的地面重新积起厚厚的雪,就算有人站在树前,也根本无法看出这里曾经被人挖开过。   桑桑说道:“觉着有些可惜。”   宁缺说道:“佛祖的棋盘如果拿回长安城拍卖,肯定能拍出一大笔银子,说不得要狠狠宰月轮国一刀,就这般扔了,确实有些可惜。”   桑桑低声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宁缺说道:“我想起来了,你喜欢下棋,以后给你做副好的,白玉石的怎么样?”   桑桑说道:“我是可惜大黑伞被撕下来了一块。”   宁缺怔了怔,笑了起来。   ……   ……   半日之后,数十名悬空寺苦修僧,持杖滑雪,来到了黑色马车曾经停留的那片雪谷,僧衣飘飘,若雪片在风中舞动。   悬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沉默上前,望向手中类似罗盘的佛器,看着上面镶嵌的那枚佛指舍利,眉头微微蹙起。   佛祖指骨舍利,能指引信徒寻找到自己遗留在世间的法器遗物,这也正是黑色马车始终无法摆脱追杀的真正原因。然而此时佛指舍利平静异常,根本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再也无法感应到那张棋盘的下落。   七枚神情微凛,知道佛宗错失了杀死冥王之女最好的机会,暗宣一声佛号,默默祈祷这不要是最后的机会。   数里地外,一株玉雕般的雪中枯树,在风中轻颤,似在点头。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云现   极西荒原深处,一名满身灰尘的书生,出现在天坑边缘,他看着天坑中央那座巨峰间的黄色寺庙,说道:“我小师弟在哪里?”   书生自然便是书院大师兄。黑色马车曾经在悬空寺出现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后,他再次踏上寻找宁缺的旅途,纵然容颜已然憔悴,境界渐趋不稳。   他的声音很轻柔,在满是风雪的荒原上,最多能传出去数尺便会消失,然而遥远巨峰间的黄色寺庙里,却有人清楚地听到了。   一道宁静而威严的声音,在大师兄身前的空中缓缓响起,就像是一封书信被人拆开封边,平静展露给想要看到这封信的人。   这是悬空寺讲经首座的声音。   “冥王之女在哪里,宁缺便自然在哪里。”   大师兄看着雪雾里的寺庙,沉默了很长时间,知道讲经首座这句话的意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只有沉默。   讲经首座的声音,再次在他身前悠悠响起,如发人醒神的钟声。   “人间世是人的世界,有很多苦处,却也有很多喜乐,每个身处其间的人,都有责任与义务去维系这个世界的存在,这也正是冥王之女不能存在的原因。”   “杀死冥王之女,不是佛道两宗的事情,是整个人间世的意愿,宁缺既然要与她同生共死,书院如果想要回护宁缺,便是要与整个人间世的意愿相背。”   “书院乃唐国之基,然而如今连唐国里的很多人都开始反对书院的立场,你们又如何战胜整个世界?夫子难道连这也想不明白?”   大师兄捂着嘴痛苦咳嗽两声,脸色有些苍白。   十余日前,西陵神殿正式诏告天下冥王之女的真实身份,这直接导致大唐朝野陷入数百年来最激烈的纷争之中,原因便在于宁缺与冥王之女的关系,而书院一直没有明确表明态度,几乎所有官员和百姓,都对书院提出了质疑。   悬空寺讲经首座的声音在天坑边缘随风雪而起,充满了怜悯感慨与肯定:“你就算知道宁缺在哪里,找到了那辆黑色马车,你又能做些什么?难道你能把全世界的人尽数杀光,把那辆黑色马车带回书院?你没有办法带走他们,也没有办法阻止人们,面对人间世无处不在的目光与繁密如雪的无形恐惧恨意,哪怕你是世间最快的人,哪怕夫子亲自出手,也都没有任何意义。”   ……   ……   撕下黑伞碎片,埋了佛祖棋盘,悬空寺洒在荒原上的苦修僧,再也没办法像前些日子那般轻而易举地确定黑色马车的踪迹,右帐王庭的骑兵失去了指引道路的佛光,也很难组织起有效的拦截防线。   其后的那些天里,黑色马车的逃亡进行的非常顺利,甚至平静快活的不像是在逃亡,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横穿荒原的长途旅行。   对普通人来说,秋冬季节的荒原寒冷凄清荒芜,严重缺少猎物,如果离开大队伍单独行动很容易迷路,或因为给养用尽而陷入绝局。   但对宁缺和桑桑来说,这种反而是他们最熟悉的也最喜欢的环境,就像小时在岷山里那样,他们宁肯与凶猛的野兽、残酷的大自然打交道,也不愿意和猎寨里那些看似粗豪实则狡猾的猎人说一句话。   黄杨硬木弓不时嗡鸣轻振,羽箭穿透风雪或寒风,准确地射中猎物,那便是美美的一锅肉汤,或火架上泛着诱人油泽的烤物。   无论是最优秀猎人都很难发现的雪兔,还是哪怕一个草原小部落都无力捕杀的强壮雪耗牛,都是宁缺能够轻易获取的食物。   行走在荒原上,宁缺和桑桑就像鱼儿游走在溪水里,狩猎隐踪、采雪煮水,一切都是那般的熟悉,仿佛重新在过很久以前的生活。   一声极力压抑却压抑不住喜悦的马嘶,穿透风雪。   马蹄踏雪无声而回,宁缺从马背跃下,手里拎着一只已经剥了皮的雪狼,大黑马拱了拱白布罩,露在外面的眼睛里满是垂涎的神情。   不多时后,一锅雪狼肉汤煮好,香味被车厢紧紧地封闭在里面,车厢外,大黑马正在不停地咀嚼肉块,摇头晃脑,非常高兴。   宁缺盛了碗汤,又往汤里夹了几块狼肉,递给桑桑。   桑桑喝了口汤,吃了块狼肉,说道:“以前就说过狼肉太粗,不好吃。”   宁缺说道:“转了一圈,没看见别的。”   桑桑说道:“如果让棠棠的小狼知道你吃狼肉,不得恨死你?”   宁缺笑着说道:“大黑都不怕小狼,我还在乎什么?再说了,虽然都是雪狼,却不是什么亲戚,棠棠那只小雪狼是雪原巨狼,和咱们吃的是两回事。”   狼肉汤吃了一半,宁缺把剩下的搁到车外冻好,然后回到车厢,准备小歇片刻,看着桑桑正看着那颗黑色棋子发呆,问道:“在想什么?”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在想,在瓦山禅院里对你说的那些话。”   宁缺神情微异,说道:“那些遗言?”   桑桑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现在已经弄明白,你体内的阴寒气息不是病,只是冥王留下的标识,自然不会死。”   桑桑低头看着掌心那颗黑色棋子,说道:“如果阴寒气息是冥王在我身体里留下的标识,那么发病是不是代表着冥王之女苏醒?”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桑桑收起手指,把黑色棋子紧紧握在掌心,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如果我的病再发作,那该怎么办,我会不会死?”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道:“你是冥王的女儿,怎么会死。”   桑桑靠着他的胸口,声音微颤说道:“可我担心……冥王的女儿醒过来的那一刻,我就不在了,桑桑就不在了。”   宁缺听懂了她的话,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老师他一定还有别的方法能够治好你的病。”   桑桑仰起脸,看着他问道:“你真的这么信任书院?”   从在通议大夫府柴房杀人的那一刻开始,十几年的时间里,除了桑桑,宁缺从来没有完全信任过任何人,包括渭城里的人们在内,都是如此,他看似随性实则多疑,表面温和其实冷漠薄情至极,桑桑很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有些无法理解到了现在,他对书院的信任依然没有任何动摇。   “我说过,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信任,当然要留给老师,从理智上来说,现在我们不应该相信任何人,包括老师在内,但这些年在书院里学习生活,让我发现,做一个太过理智的人很累,很辛苦,而且很没有意思。”   宁缺看着窗外的风雪,说道:“尤其是现在,整个世界都已经抛弃了我们,如果连老师和师兄都不再信任,那我们会变得更孤单。”   ……   ……   深秋的荒原风雪渐歇,路上能够看到的休冬牧民越来越多,甚至还看到了一支商队,越往荒原东南边缘去,人烟渐盛,而荒原上的每一个人便是悬空寺的一双眼睛,宁缺想要隐藏自己的行踪,变得越来越困难。   白天的时候,经常能够看到狼烟示警,入夜的时候,偶尔能够看到烟花传讯,从西荒往大唐最近的路程,是东北入金帐王庭的疆域,然后折南入境,然而悬空寺的苦修僧和右帐王庭的骑兵,已经密布在东北方向的荒原上。   宁缺甚至相信,在更远处还有月轮国的军队正在等待着自己,而且东北路线太过危险,他比谁都清楚金帐王庭骑兵的强大,最麻烦的是,在金帐王庭与西荒之间,有一片绵延千里的不冻沼泽,如果要强行通过,非常冒险。   这些对宁缺来说,谈不上艰难的考验,因为根据对大师兄无距境界的推测,他已经改变了逃亡计划,最近数日向东北而行,只是为了迷惑敌人。   他不知道大师兄为了找到自己不惜再赴悬空寺,他和桑桑并不是孤单的,但他清楚,如果想要摆脱眼下的困局,最好的方法便是让大师兄找到自己。   对传说中的无距境界,他没有任何认知,便是放任自己的思想去瞎猜,都无法猜出这等近似神人御风而行的手段究竟如何达成,但既然他坚持信任书院和师兄,便可以在信任的基础上进行推测,然后得出结论。   长安城里的人们肯定已经知道他和桑桑正在极西荒原,大师兄没有出现,应该是他无法确认他和桑桑的具体位置,这也就说明,无距境界并不是纯粹的自由行,需要意识里有相对精确的地图,还需要有定点。   所以他的目标是月轮国的都城。   某日,晴空万里。宁缺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桑桑的小脸变得有些苍白,她开始咳嗽,没有咳痰也没有咳血,咳出来的是寒气,就像车厢外正在融化的冰块,身体微寒。   不知何处飘来一朵乌云,悬在黑色马车上方的天空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影随   荒原的天空里时常生出奇形怪状的云,宁缺没有看到马车上方的那朵云,就算看到也不会投予更多的注意力,因为这种画面太过寻常,也因为他现在的心神全部放在桑桑的身上。   每听她咳嗽一声,他的心情便紧张一分。想着歧山大师在烂柯寺里的说法,他让桑桑继续默颂佛经,修行佛法,希望能够暂时稳住她体内的阴寒气息,心里却隐隐生出不好的预兆。   接下来数日,一直没有王庭骑兵和悬空寺苦修僧出现,旅途平静,宁缺终于注意到马车上空的那朵云——晴空万里,碧空如水洗的青瓷片,没有一丝云彩,却有一朵孤单的云静静悬在头顶,很难不被注意到。   此时日在中天,刚好被那朵云遮住,从荒原地面往上望去,云朵的边缘仿佛被绣上了一道金边,金边之内的云色雪白无比,由无数根极细密的云丝汇聚而成,就像是大大的棉花糖,令人想要伸手去摸上一摸。   孤云遮日,在地面上投下数十丈方圆的阴影,恰好把黑色马车罩在其中,宁缺觉得有趣,没有多想什么,放下车帘,示意大黑马继续前进。   他没有注意到,当马车在荒原地面行走时,空中那朵孤单的云也随着马车移动,阴影也在荒原上移动,始终笼罩着黑色的马车。   大黑马信奉活在当下的哲学,它的目光永远只会停留在眼前的食物和脚下的道路以及雌马双腿之间,而懒怠吝于往更远处投以一瞥,所以它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始终行走在阴影里,只是觉得如此清凉很是舒服。   深秋的荒原很寒冷,除了黑马这等憨货,没有谁会觉得清凉是种享受,车厢里的宁缺和桑桑,现在更是不想听到任何与冷有关系的字眼。   车厢里约漫着寒意,窗旁有处绸面没有包住的地方,露出精钢打铸的厢板,上面已经凝了一层冰霜,可以想见现在车里的温度有多低。   桑桑加了件绒裤,紧紧裹着黑色裘衣,埋在被褥里,即便这样也没有感觉到一丝温暖,脸色微白,嘴唇有些发青,睫毛上挂着浅浅的霜。   宁缺往黄铜火盆里加了两张符纸,取出一个皮囊凑到她的脸前。皮囊里是十日前抢劫一个小部落里收获的烈酒。桑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来,接过酒囊,对着嘴便往腹中灌酒,片刻之后,酒囊渐渐变扁。   可能是喝的太急呛着的缘故,又或者是犯病的原因,桑桑放下酒囊,皱着眉头咳嗽起来,黄铜火盆里的符火骤然一黯,然后渐渐挣扎着重燃。   像这些天一样,她没有咳痰也没有咳血,每声咳咳出来的都是极寒冷的气息,那些气息遇着车厢里的湿热气体,骤然变成白雾。   桑桑身体里的阴寒气息越来越重,每日随着咳嗽被排出身体些许,那种气息仿佛并非人间所有,寒冷刺骨,即便是符火有时候都会顶不住,所以车厢里的温度变得越来越低,这也正是车窗处会结出寒霜的原因。   轻咳声声,车厢里温度渐低,宁缺向黄铜火盆里又扔了一枚符纸,才勉强维持住,这些天火符的用量太大,原先他储备的符纸尤其是火符,早已用光,如今用的是他在途中临时写的,消耗了很多念力,让他的脸色变得有些憔悴。   用外界的热量可以稍微中和一些寒冷,却没有办法消除桑桑体内源源而生的阴寒气息,只能是治标,而歧山大师在烂柯寺里替桑桑治病时的说法,即便是修行佛法,用佛性压制平静那道阴寒气息,也只能治标,无法根除。   宁缺知道如果想要彻底除去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让冥王看不到她,只能是在佛祖棋盘的世界里,把这两年时间藏匿过去。   桑桑的咳声越来越频繁,病情变得越来越麻烦,他的情绪越来越焦虑,用了极大的努力才压抑住转头重回荒原深处、挖出被自己埋掉的棋盘的想法——那张棋盘佛祖气息全敛,已经没有任何用处。   艰难地保持住理智,他愈发坚定了先去月轮国都城的想法,那个佛国里有世间最多的佛寺,就算一时无法遇到大师兄,但让桑桑读更多的佛经,寻更多的佛性,暂时让体内的阴寒气息平静,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危险。   深秋的荒原寒风渐疾,那场雪之后再也没有落雪,偶有雪云在天空里汇聚,瞬间便被劲风吹散,只有一朵云始终静静悬在空中,不受任何影响。   那朵孤单的云向着东南方向移动,向荒原地面投下一片淡淡的云影,黑色马车沉默地行驶在这片阴影里,向远方而去。   ……   ……   黑色马车终于走出了荒原,来到了月轮国北部边陲的一处边关外,此时马车身后的荒原上,已然是寒风呼啸,飞雪渐起的冬天,马车前的世界却还依然还停留在秋天里,边关里的几株秋树红艳艳的仿佛在燃烧。   虽然不知道如今月轮国的具体情况,但大概能猜到一些,宁缺把黑色马车停在边关外的一处山坳里,自己前去打探消息。   片刻后他回到山坳里,走进车厢。桑桑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微笑着说道:“画像上我的是什么样子的?”   宁缺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在她面前展开,说道:“你自己看看。”   先前他进入边关,很快便确认了当前的局势,因为那座边陲小城的街道上贴满了桑桑的通缉画像,而且上面写明了桑桑的身份。   纸张还很新,应该贴上去不超过五天。桑桑看着画像中那个瘦弱的小侍女,发现还真是很像,真诚赞道:“月轮国的画师真厉害。”   画像就连桑桑微枯的发丝都被画的极为传神,宁缺指着画像里小侍女棉裙旁的一行小字说道:“西陵神殿的画师,当然厉害。”   桑桑无奈说道:“原来神殿也要抓我了。”   宁缺笑着说道:“咱俩在西陵神殿都有熟人,如果真要被抓,不如让叶红鱼抓,想来总会看在情份上给个痛快,不至于还要用火刑。”   桑桑轻声说道:“不好笑哩。”   宁缺没有再说什么,驾着大黑马离开山坳,绕过这座边陲小城,向着月轮国东面的那片丘陵地带行去,桑桑心想月轮国的都城不是在南边吗?为什么这时候要往东走,虽然很困惑,但她相信宁缺,而且有些疲惫,所以没有问。   数日后,奔驰如飞的黑色马车,便抵达了月轮国的东面,远远看着丛山峻岭,距离边境还很远的地方,宁缺便让大黑马停了下来。   穿过那片丛山峻岭,便能看到大唐的土地。宁缺在地图上看到过,大唐镇西将军府,应该便在四百多里外的折州城里,以大黑马的速度,只需要一天不到的时间,自己便可以看到久违的大唐军旗——如果没有人拦截的话。   他很清楚,从月轮国到大唐的路线上,此时肯定隐藏着无数修行强者,所以从一开始的时候,这条路线都不在他的计划中,然而知道归知道,眼看着故国如此之近,不来亲自看一眼确认一下如何能够甘心?   “不要勉强,感觉辛苦就松手。”   车厢里,他看着桑桑神情凝重说道。桑桑轻轻点头,从他手里接过残破的大黑伞,伸出右手紧紧握住,然后缓缓闭上眼睛,没有把伞撑开。   片刻后,她的小脸变得愈发苍白,轻颤的睫毛就像雪上被风吹动的叶子,握着伞柄的右手也开始颤抖起来,带着瘦弱的身子也开始颤抖。   桑桑忽然咳嗽起来,宁缺毫不犹豫地伸手,把大黑伞从她的手里夺了回来,然后把她抱进怀里,不停搓揉着她的后背,过了好些时,才让她的咳声平伏。   桑桑把头抵在他的胸前,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身体依然在轻轻颤抖,声音疲惫而虚弱,说道:“有很多人,很强大的人。”   宁缺沉默不语,继续抱着她。   过了会儿,桑桑睁开双眼,低声说道:“大黑伞不敢撑开,我现在身体不好,看的不是很清楚,你应该让我再看一会儿。”   宁缺说道:“知道有人在前面便够了。”   桑桑说道:“但不知道是哪里的人。”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不,应该说是昊天道门的人。”   他坐到车窗边,取出望远镜,向着远方的丛山群岭望去,沉默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天色变黑,终于看到了数道若隐若现的剑光。   看着夜色里莽莽山岭间那些若隐若现的剑光,宁缺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故事,魔宗圣女慕容琳霜在土阳城翩然一舞,岷山间剑光纵横,无数道门高手齐至,不顾唐帝震怒,最终硬生生逼的夏侯活活烹了自己的爱人。   那还只是道门与魔宗之间的战争,如今桑桑是冥王之女,这便是昊天与冥王之间的战争,宁缺知道自己面临的局面肯定比夏侯当年面临的局面更加危险,叶红鱼肯定已经来了,天谕神座来了没有?掌教大人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朝阳城并不朝阳   这是昊天的世界,道门才是最强大的势力,不提云集无数强者的西陵神殿,只说遍布世间的成千上万座道观里,谁知道道门还隐藏着多少力量?   荒原上,悬空寺用两百多名苦修僧及数名等同于知命境的大师追击黑色马车,声势已经显得无比浩荡,而西陵神殿才是一片真正恐怖的海洋。   从神殿诏告天下桑桑是冥王之女的那一刻开始,那片海洋便开始酝酿风暴,狂潮渐生于平静的海面,直至将黑色马车彻底拍成碎片,才会停歇。   夜色下的莽莽山岭,把月轮国与唐国分隔开来,叶红鱼站在最高的那座山峰上,身上的神袍随风而舞,呼啸作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裁决神袍是墨红色的,比鲜血更艳,比夜色更深。   她的目力再如何敏锐,也看不到远处山坳间的那辆黑色马车,但她始终看着那个方向,就像看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东西,不肯移开眼光。   数十名西殿神殿的神官与骑士,跪在她身前的岩峰间,一名身穿黑衣的裁决司执事低声汇报着月轮国方面的情报,她的神情一片漠然,显得很不在乎,似乎追杀冥王之女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会令她紧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叶红鱼收回目光,望向四周那十余座大山,在那些山岭里,隐藏着西陵神殿四百名护教骑士,三名知命境大修行者,还有十余名实力强悍的道门散修也奉诏而至,听从她的指挥隐藏在山岭里。   如此强大的实力组合,一旦西进,甚至可以在佛宗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一夜间占领月轮国都城朝阳,用来对付宁缺和病中的桑桑更是绰绰有余。   那名裁决司黑衣执事汇报完毕后,依旧跪在地上,等待着神座的命令,然而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听到令他无比敬畏的那道声音响起,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峰顶崖石上那道曼妙的身影,神态恭谨问道:“神座大人?”   叶红鱼不知在想什么事情,想的有些出神,听着这话才醒过来,再次望向西方,唇角微翘说道:“那个家伙比贼都要精,哪里猜不到道门会在这里有安排,只怕早已离开,既然如此,本座难道还要在这里傻等?”   黑衣执事们有些吃惊,听裁决神座的话,她竟似准备离开,然而道门在这片葱岭间埋伏,是掌教大人亲自下的谕令,谁敢不遵?   叶红鱼向山下走去。   一名神卫副统领吃惊地站了起来,看着夜色中随风飘舞的神袍背影,说道:“神座大人,这是掌教的谕令,您准备去哪里?”   在这片葱岭间,在这个世界上,有资格要叶红鱼回答问题的人已经很少,所以她没有回答,但在走过那名黑衣执事身边时,说道:“我去泥塘。”   黑衣执事是她的直接下属,告诉此人行踪,是为了裁决神殿的事务安排,这并不代表她需要向别的人报告自己的行踪,哪怕掌教大人。   峰顶的人们闻言神情骤凛,即便是那位黑衣执事,也露出震惊的神情,焦虑劝阻道:“泥塘?月轮与金帐王庭间的千里沼泽?神座大人,那里太过危险,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谁会选择走那条道路……”   “没有人走的道路,就是宁缺会走的道路。”   说完这句话,叶红鱼飘然而去,墨红色的神袍在山道间飞舞不静,卷飞时如血旗,沉敛时如夜色,西陵神殿诸人跪倒在峰间敬畏相送。   ……   ……   月轮国都城名为朝阳城,此名沿袭无数年,早已没有人知道到底该读朝朝暮暮的朝,还是该读朝拜的朝,因为两个意思似乎都是通的。   朝阳城北有座青山,山势颇缓,却极为宽长,山中植被极密,虽然游客常至,却还有很多幽深无人的偏僻隐地。   月轮国东南方隔着一片原始森林与大河、南晋相接,大泽和大河里的水汽,还有南方海洋的水汽,被风不停地吹至国境之内,又被西方的高原,北方的荒原还有东方的葱岭封住,所以很是潮湿温暖。   时值深秋,荒原上早已大雪纷飞,朝阳城附近却寻找不到丝毫寒冷肃杀的气息,山间林叶茂密,绿意幽然,看着与长安城的春日相仿。   正午的时候,太阳高高地悬空在中天之上,向着地面散播着热量,朝阳城和城北的青山里愈发显得潮热闷热,所有人都觉得有些恹恹的。   游客和山民在青山林间休息,躲避着微燥的秋日,有些孩童则是在林中泉边玩耍,相对树荫较少的山道旁,盘膝坐着很多位肤色黝黑的苦修僧。   有的苦修僧穿着白塔寺等寺的僧服,有的苦修僧则是来自别处,衣衫早已褴褛,而无论是本土还是异乡来的苦修僧,身前的铜钵里都放满了水果和食物,这些水果和食物自然是崇信佛法的月轮国国民的供养。   青山深处生着数百棵榕树,树下是长草和密密麻麻的灌木,无论人兽都难以在其间行走,显得十分幽静,看地面堆积的腐叶,只怕已经数十年都没有人来过。   宁缺捧起最后一捧枯叶,仔细地均匀洒在地面上,确认没有露出任何痕迹,就连阵意都被掩藏的非常完美,放下心来,右脚踩上满是荆棘的灌木,身形一掠便掠到数丈之外的平地上,开始对大黑马进行交待。   以大黑马平时的性情,看着宁缺像教小孩子比划教育,早就开始烦了,但它今天听的非常认真,眼神非常专注,没有漏过一个字。   “我不知道要在朝阳城里停留多长时间,如果找到大师兄,我就带着桑桑和他先回去,然后再请大师兄回来接你,如果找不到,大概也会在城里面等待,你在山里熬些时日,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辛苦你了伙计。”   宁缺搂着大黑马的颈子,轻轻拍了拍,感慨说道,然后拿起一个蓝布包袱,系在大黑马的脖子上,里面是车厢里所剩不多的黄果山参之类的食物。   大黑马蹭了蹭他的脸,又对着树下的桑桑轻嘶一声,转身踏着舒缓地步伐,向着密林后方的深山走云,蓝布包袱轻轻摆荡。   看着大黑马的身影消失在青山深处,宁缺走回榕树下背起桑桑,用结实的绳子把彼此系紧,提起沉重的行李,向山下的城市走去。   ……   ……   月轮国从国君到贩夫走卒都信奉佛宗,追求与世无争的境界,以低调平和闻名,虽然与月轮有世仇的大河国肯定不会这样认为,但至少在月轮国内部,确实极少出现权臣谋反或惊天血案之类的事情。   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理念或者说追求,除了与唐国及右帐王庭接壤的边境上筑有雄城要塞,月轮国很多城市都没有城墙,就连都城朝阳也没有城墙,只是在面对大青山的方向修了一圈简易的用来防兽的竹篱笆。   到过朝阳城和长安城的旅人,总喜欢把这两座都城放在一起比较,不是说朝阳城也有长安城那般雄伟壮观,而是因为朝阳城走在另一个极端上。   朝阳城没有城墙,自然也就没有城门,皇室负责收商税的军士,在官道上随便放了几张桌子和几把遮阳伞,便充作了税关。   因为四季温暖的缘故,那些官员看上去总是懒洋洋的,有些军士甚至敞着衣服,躺在道畔树下睡觉,所有一切看上去都是那般的散漫没有规矩,但令月轮国朝廷感到骄傲的提,朝阳城每年收的税甚至比长安城还要多。   这自然不是因为朝阳城比长安城的商贸更发达,也不是因为税务官员更勤勉,更不是因为月轮国的国民都有自动缴税替国分忧的自觉,之所以如此,其实没有什么秘诀,只不过因为月轮国征税十倍于唐国而已。   如此散漫而无争的国家,如此低效又贪腐的朝廷,如此开放而混乱的都城,连偶尔出山觅食的野象都防不住,哪里还能抵抗什么外敌?   如果不是佛宗从中调解,月轮国千年之前便被右帐王庭的骑兵给灭了,如果不是有西陵神殿偏帮,甚至可能会败给弱小很多的大河国。   朝阳城是个不设防的都城,风能进雨能进,好在地理位置优越,多年来都没有什么狂风暴雨灾害,人也能随意进出,只不过子民修佛大多胆怯,没有几个人敢试图溜进城中,避过朝廷征收的种种重税。   深秋某日,一朵白云飘进了朝阳城,地上的事情暂且都管不过来,自然没有人会注意到天上,只有一名税关军卒,正躺在地上晒太阳,看着空中那朵白云两头尖尖,中间极厚,像极了纺锤,傻呵呵地笑了笑。   在那朵白云的正下方,宁缺背着桑桑,撑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纸伞,顺利地走进了朝阳城,身上覆着极淡的清影。   朝阳城的空气里弥漫着香料的味道,佛寺四处可见,寺墙上方那些美丽的白塔和道旁的小佛龛里,镶嵌着很多珍贵的宝石,捧着破碗的乞丐神情淡然地随意游走,却没有谁往那些宝石望上一眼,更没有人试图从上面撬一颗下来。   桑桑的头搁在宁缺肩上,看着眼前的画面,有些吃惊,喃喃说道:“果然是传说中的佛国,连乞丐都有这般品德。”   宁缺看着街角一个双手被利器斫掉的老乞丐,说道:“这只说明两种可能,当乞丐都当得这么懒散认命,那就注定要当一辈子乞丐,或者他们很清楚,就算偷了宝石也卖不出云,而且会受到很可怕的惩罚。” 第一百二十章 两个秋天   满街满巷的画像上只有桑桑,但佛道两宗知道宁缺跟在桑桑身边,也知道那辆显眼的、怎样伪装都无法伪装的黑色马车。   黑色马车是颜瑟留给他的遗产,佛道两宗一定认为他不会舍得放弃,他正是利用这点,把大黑马和车厢留在城外,自己却带着桑桑进了城。   他选择在朝阳城里暂时藏匿,是想要在这里等到大师兄,而且桑桑病情反复,如果要千里逃亡血战到底,担心桑桑会撑不住。   就算等不到大师兄,他也必须来到朝阳城,因为他相信灯下黑的道理,相信自己藏匿行踪的能力,而且希望这里的佛寺能够让桑桑的病情好转。   背着桑桑行走在朝阳城里,宁缺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那是一座距离月轮国皇宫不远的破旧小院,站在院中可以直接看到著名的白塔寺,却位于嘈杂繁乱的下等街区,便于藏匿。   他挑中这间小院最重要也是决性性的原因,是因为这间小院破旧不堪,门上满是灰尘,一看便知很久都没有人住,而且安静的就像阴宅一般。   宁缺没有去侧面打听小院的故事,因为与他人之间发生的任何联系,都有可能导致意想不到的结果,他直接潜进朝阳城府衙偷偷搜检案宗,确认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那间小院去年发生了一宗极为血腥的灭门惨案。   小院主人在惨案中死亡,有资格继承小院的亲戚痴于修佛,不愿意接手这个满是罪孽戾气的小院,于是小院被月轮朝廷收回国有,却依然没有百姓愿意购买和租赁,便是贪财的官员和僧人,也都对小院没有任何兴趣。   宁缺自然不会租下小院,当暮色来临的时候,他背着桑桑从背街的那面破墙,轻松地跃进小院,穿过正堂来到后院的卧房前。   一路行来,暮色黯淡,寂静无比,地面的旧砖和墙上还残留着乌黑的陈年血迹,显得格外阴森,别说普通人,就算是见过血的屠夫,只怕都会觉得头皮发麻,难怪所有人都对这间宅院避之不及,宁肯废弃也不愿意接受。   宁缺和桑桑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死人,比这更加阴森可怕的画面,也见过太多,根本没有任何惧色,甚至连最细微的神情变化都没有。   卧房里没有血迹,只有积满灰尘的床与桌,他沉默思考片刻后再次走出小院,回来时,怀里抱着好几床被褥,手里提着木工活需要的抹灰。   简单打扫一番后,宁缺把厚实棉软的被褥铺在地上,崭新的枕头拍打垫好,然后重新扒开院中废井,取水调灰,把柴房窗缝全部糊的平平整整,严密不留一道缝隙,又在窗上和门上挂了一张厚实的黑布。   天已尽黑,他伸手把两块黑布垂下,然后走出房间,说了声好了,只听得房间传出打火的轻微响声,他仔细观察,发现没有一丝光漏出来,点了点头。   这是多年前他带着桑桑在岷山里狩猎,于夜雪里蹲守伏杀山猪时练就的本事,山猪对光线和人的气味特别敏感,他在雪中临时筑的蹲守点,可以严密的不透出一线光和自己身上的气味,如今用来收拾这些,自然没有任何困难。   夜色深沉,小院阴森依旧,没有人敢靠近这里,即便靠近,也只会看到如以往一般破旧的画面,看不到有人来过的痕迹。   佛宗正在到处搜寻那辆黑色马车,试图找到宁缺和桑桑,道门的无数强者,埋伏在归唐必经的葱岭中,谁能想到冥王之女就在离白塔寺极近的小院里。   一只黑色的乌鸦,落在院中的树上,抬头望星。   ……   ……   朝阳城里到处都是桑桑的画像,每家佛寺前都聚集着人群,僧人在那里讲述着冥界的传说,佛祖的遗言,冥王之女降世的故事,月轮民众们的神情很复杂,有的惊恐不安,有的恐惧悲愤,佛祖教导的不嗔,尽数被抛到了脑后,渐渐群情激奋起来,人们挥舞着拳头,说要找到冥王之女,然后把她烧死。   宁缺在街道上走过,人群的议论与愤怒,还有那些对桑桑最恶毒的诅咒,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没有过多长时间,他便来到了礼宾馆。   大唐驻月轮国的使节,便在礼宾馆里。他没有进礼宾馆,而是站在稍微安静些的后巷,专注地听着院墙里的动静,然后再决定怎么做。   “这不是明哲保身!更不是什么投降!而是正确与否的事情!我大唐帝国乃世间领袖,当然不用在乎月轮国的压力,就算西陵神殿难道就能让我退让?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人间就这样灭亡,这也是我们大唐应该承担的责任!”   宁缺静静站在墙外巷中,听了一段时间,听到的最有用的信息便是这段话,说话的人是大唐驻月轮的正使,他缓缓低头,然后转身离开。   桑桑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便知道局面不是很好,伸手握住他的手。宁缺微涩一笑,说道:“没事儿,只是听着一件事情,有些吃惊。”   桑桑问道:“什么事情?”   宁缺说道:“你猜我们离开烂柯寺多长时间了?”   桑桑想了想,说道:“至少一个多月了。”   “错,是一年。”   宁缺摸着她微凉的小脸蛋,说道:“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年时间,那么再熬半年时间的耐心,我还是有的,明天我就带你去白塔寺看佛经。”   他和桑桑的前半生,是颠沛流离的前半生,日子过的极为艰辛,甚至可以说苦楚不堪,但也正是那段艰难的日子,让他们能够成为现在的他们,让他们拥有普通人难以想像的勇气、毅力、冷漠以及耐心。   十年前在冰雪覆盖的岷山深处,宁缺背着桑桑在雪窖里蹲守伏杀山猪,不料一只被惊醒的冬熊意外出现,那只冬熊杀死山猪饱餐一顿后,似乎察觉到还有食物,竟守在雪窖附近不肯走了,靠着山猪残尸又停留了数日。   当时宁缺还不够强大,桑桑还是个六岁的小女童,根本不可能战胜一头贪婪的冬熊,他们没有别的任何办法,只能藏在雪窖等待然后祈祷。   对昊天的祈祷永远等不到回应,但超出普通人耐受能力的等待,最终总能换来成功,那只冬熊最终还是抵抗不住饥饿,悻悻然离开,宁缺背着奄奄一息的桑桑,从雪窖里爬出来时,他们已经在雪窖里呆了四天四夜。   那种情况下,自己和桑桑都能活下来,凭什么现在活不下来?宁缺看着窗外渐显疏清之意的秋日天空,看着那些越集越厚的秋云,默默想着。   小院中那棵树上,黑色乌鸦叫了一声,非常难听。   ……   ……   宁缺和桑桑,再次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们曾经消失过整整一年,不过那一次佛道两宗猜测他们或者死了,或者便是在佛祖留下的棋盘世界里,找不到他们的踪迹,没有人会觉得震惊,更不会认为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而如今他们已经离开佛祖的棋盘世界,再次回到人间,却再次消失,佛道两宗强者和世间无数人用尽了所有的方法,都无法找到他们的踪迹,不由震撼警惕到了极点,要知道如今甚至有很多人连书院都在监视着。   一名老僧,缓慢走出极西荒原深处的天坑,然后向前走去。   这位老僧头戴笠帽,看不清楚容颜,手持锡杖,行走的非常缓慢,不是那种为了展示平静淡然而刻意的缓慢,而是他的双脚似乎与荒凉无垠的大地紧紧相连,每走一步都是那般的困难,自然缓慢。   老僧手里的锡杖,在地面上不停点动,似乎在荒原上寻找着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只是他行走的如此困难缓慢,又能找到谁呢?   然而就在走出天坑的那一瞬间,他便似乎找到了什么,说道:“王庭。”   天坑中央巨峰间的黄色寺庙响起悠远的钟声。   数千里外的右帐王庭,一名满身灰尘的书生,看着单于和十余名如临大敌的王庭祭司,微微躬身,说道:“请问诸位有没有看到我家小师弟?”   十余里外,悬空寺尊者堂副座,带着三十名苦修僧,疾速向王庭赶去。   老僧继续自己缓慢的行走,走了半日,他又停下脚步,说道:“柳关。”   天坑中央巨峰间的黄色寺庙钟声再起。   那名书生出现在荒原边缘著名的商贸集散地柳关。   一千草原骑兵和数支月轮国骑兵,领受军令向柳关疾驰而去。   老僧继续行走,一日后,他停下脚步,再次说出一个地名。   悬空寺尊者堂首座,静静看着不远处杨树下的书生。   ……   ……   大师兄看着杨树粗励的树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己不顾堕境的危险,凭借无距的能力,四处搜寻小师弟的踪迹,而佛道两宗,则是派着人不停地跟随他,那么就算他找到了宁缺,也无法悄无声息把他带走,必将面临佛道两宗源源不断、不顾生死的搏命攻击。   没有任何修行者能够跟上无距,每次都能准确地找到自己,必须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对方必须有足够多的强者数量或军队,在所有自己能抵达的地点附近做好准备,同时对方还必须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知道自己在哪里。   按道理来说,要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当整个人间世都在搜寻桑桑的时候,当佛道两宗和整个俗世联手的时候,他们真的可以派出数量足够的强者或军队,而且有人能够完成第二个条件。   大师兄看似温和木讷,实际上极为聪慧,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他便想明白了所有事情,确认了自己的猜想:悬空寺讲经首座,终于来到了人间。   他看着七枚微微一笑,靠着杨树坐了下来,从腰间抽出那本旧书开始阅读,身旁没有池塘可以以瓢盛水饮,神情依然从容平静。   既然佛道两宗试图通过他来确定宁缺和桑桑的位置,那么从这一刻开始,他决定除了读书吃饭睡觉,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便是最好的藏匿方法,相反如果你做的掩饰越多,反而越容易暴露,大师兄并不懂这个道理,但他随心所欲而行,自然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宁缺有很多藏匿逃亡的经验,他懂这个道理,也是这样做的,除了带桑桑去各佛寺读经治病,他从来不出小院,甚至没有去找过大师兄。   桑桑的病稍有好转,或者说是暂时没有变得更严重,依旧恹恹的没有什么精神,正午刚过,便沉沉地睡去。   宁缺坐在床旁,开始看书。   这本书是他在烂柯寺里手抄的佛祖笔记,把天书明字卷的文字和佛祖的解释旁注,依次相对排列,方便看的更清楚,只不过当时依然没有看出更多的东西。   这些天带着桑桑去了数座佛寺,宁缺隐隐约约有所感悟,于是再次阅读这本笔记,眉头微蹙自言自语道:“夜至,因月……这岂不是巅倒了因果?黑夜的影子落在月的身上,便再也无法洗去,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望向熟睡中的桑桑,看着她微白的小脸,伸手轻轻摸了摸,心想明字卷里说的黑夜影子,自然便是冥王之女,也就是桑桑。   黑夜的影子落在月的身上,便再也无法洗去……从字面意义和现在的情况来看,这月自然指的是自己,整个世界确实也只有自己看过月亮。   宁缺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却依然惘然困惑。   窗外传来几声难听的嘎嘎叫声,他确认没有人在院外,推门走到院内,看着树上那几只黑色的乌鸦,微微皱眉。   来到小院的第一夜,便有只乌鸦飞来,其后这些天,每天都有一只黑色乌鸦飞来,渐渐的竟是越来越多,树枝快要承载不住这些家伙的重量。   这件事情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   他抬头望向天空,朝阳城上空的云朵变得越来越多,那些云一直在缓慢地靠近融合,渐渐要变成遮蔽天空的厚厚云层。   随着云层渐厚,城中的人们终于感到了一丝寒意,秋天终于要结束了。   对于宁缺和桑桑来说,前一年的秋天和今年的秋天是连在一起的,在这两个秋天里,有太多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怎不令人感慨?   ……   ……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终)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章 云集朝阳城(上)   风雪未怒,道路未阻,伴着缓缓飘落的雪花,一位手持锡杖、头戴笠帽的老僧缓缓走出荒原,进入月轮国境,往一座并不高的山峰上走去。   老僧行走的速度非常缓慢,比雪花飘落的速度慢,甚至似乎比雪融化的速度都要慢一些,他穿着草鞋的脚掌仿佛与地面粘结在一起,抬脚的时候似乎要将整个地面都扯起来,所以每走一步都显得非常困难。   他行走在雪上,雪层被扯起;行走在泥地上,黑色的泥土地被扯起;行走在青石铺成的山道上,石面被扯起。被浅雪覆盖的山道看似没有任何变化,实际上积雪的深处结构一直在撕扯不安,发出极轻微的人类根本听不到的簌簌响声,甚至整座山峰都随着老僧的行走在发着极低沉的呻吟。   藏在山峰深处避冬的动物们能够听到这种声音,在舔噬结块脏毛的狼警惧地抬起头来,躲在巢里的喜鹊惊恐抬起头来望向远方,正在试图啃穿一只被冻死的鹿的鹿皮的山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老僧走到山峰顶上,望向南方。   由山峰往南数十里,雪便停了,月轮国绝大部分的天空里都没有雪云,千里之外的月轮国都城朝阳城,却被厚厚的云覆盖着,遥隔千里相望,那片极厚的云团,就像是无垠佛国中孤单而生的一朵花。   老僧沉默看着千里之外的云团,笠帽阴影没有遮住的苍老容颜上,缓缓显现出非常复杂的神情,然后他握着锡杖的手微微一紧,把锡杖轻轻插进身旁的峰顶岩石间,对着远方说道:“人在云下。”   锡杖与峰顶岩石接触,就像是热刀刺进了雪堆,寂然无声便深入石中,锡杖的杖头发出轻微的脆响,伴着老僧的这句话向着四面八方飘佛而去。   老僧望着遥远的朝阳城,说道:“对于人间这场浩劫,对于末法时代的来临,佛祖涅槃之前留下棋盘净铃等诸多法器,为佛门弟子指明了道路,然而师兄你却偏偏不肯走佛祖留下的道路,要走自己的路,这究竟是为什么?”   在峰顶沉默站立很长时间后,老僧叹息说道:“师兄你当年自号歧山,我一直不明白究竟是何道理,经由七念转述,才知晓原来取的是歧路之意,只是歧路多难行,我佛慈悲,怎忍见人间世冒险走一条歧路?”   说完这句话,老僧把锡杖从雪岩里抽出来,缓缓向峰下行去,看方向应该是准备去朝阳城,只是以他如此缓慢艰难的行路方式,用了百余天时间才从天坑悬空寺走到荒原边缘,那还需要走多久才能走到那片云团下?   “你行歧路,那我也只好走捷径。”   老僧走出峰顶范围,便停下脚步,伸手在崎岖泥泞难行的山道旁伸出锡杖,看动作似乎是在招车,只是在这等人迹罕至的偏僻山峰里,哪里能有马车?   ……   ……   今年冬天,月轮国都城朝阳城,连续处于阴云天气,即便落了两场小雪,城市上空厚厚的云层始终没有散去。   人世间,风雪阴晴本是寻常事,即便百日阴晦也不是很难以相像的事情,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这片云层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冬意渐深,第二场雪散尽,朝阳城外的乡野骤然放晴,一片清亮,朝阳城内却依然雪云密布,才让城中的人们生出一些不解。   有不解便要求解,一旦开始进行有目的观察,月轮国朝廷和普通居民们终于注意到了天空中那片厚厚云层的诡异之处,有人想起从深秋某日开始,头顶的这片云层便再也没有散去过,更多的人注意到,在城外晴朗的天空里,每天都还有云陆续不断飘来,汇集到城市上空的云层里。   云层笼罩着朝阳城不肯散去,而且每天都在变得越来越厚,面积变得越来越大,这种情况太诡异。从秋天开始,月轮国各佛寺宣讲冥王之女降临,朝廷的海捕文书已经证明冥王之女正在月轮国,种种事情和朝阳城上空的这片厚云联系在一起,顿时加深了民众心中的不安与恐惧。   朝阳城里的人们自然生出很多猜测和不安,那片云成了所有人观察的重点,甚至成为月轮国国民们每天见面寒喧的最主要内容。   “您昨天看见那云了吗?”   “天天一仰脖子便能瞧见,还用专门去瞧?”   “我是说昨儿从外面飘过来的新云,您没觉着今天这云又厚了不少?”   “没瞧出来,昨儿我去租马车了,昨儿的新云挺大?”   “特别大,我看见的时候,已经很近,怎么也得比皇宫要大些。”   “那可真不小,不过我前些天瞅见过一次打东边来的新云,啧啧,那阵势,那气概,感觉就像是唐人的千军万马。”   “您这比喻精妙,话说那冥王之女可不就是个唐人。”   “您可别和我提什么冥王之女,我胆小儿。”   “您不是胆小,是心思细,租马车这是预着要走吧?”   “不走不行,这云太古怪了,万一哪天变成石头一样砸下来,我可顶不住。”   ……   ……   雪云摧城。   城中的人们每天都会抬头看很长时间,得颈椎病的越来越少;很多人开始祈祷,街巷间弥漫着焚香的味道,各大寺庙的香火钱收的越来越多;有人已经在准备离开朝阳城,去乡下亲戚处暂时躲避些日子,车马行的生意变得越来越红火。   紧张不安的气氛随着焚香渐渐浓厚,人们慌不择路,开始向所有自己认为有效力的事物祈祷求福,无论石头还是树木,庙中的大师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在短短数日内,便不知有多少府上的小姐被祸害。   月轮国有无数佛寺,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烟雨七十二台寺,朝阳城的白塔寺则在七十二寺里拥有毋庸置疑的地位,在当前人心惶惶的情况下,白塔寺的香火自然最盛,每天前来拜佛祈祷的信徒,快要把这座佛寺给挤爆。   白塔寺里的各大佛殿都被信徒挤满,即便是寺外都跪了无数民众,有数十名信徒恭恭敬敬跪在寺门外某道石阶前,不停叩首,显得格外虔诚。   那道石阶引来这么多佛门信徒跪拜,是因为当年白塔寺住持清晨时,在那道石阶上拣了一个佛缘深厚的男婴,那男婴便是后来著名的道石大师,所以信徒们都认为那道石阶上还残留着道石大师的佛性,能够带来福泽。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摇了摇头,牵着桑桑微凉的小手,挤过拥挤的人潮人海,向白塔寺里面走去,心想当年曲妮玛娣和宝树私通款曲,生下道石这个私生子,自然是要送到白塔寺来,和佛缘这种事情能有什么关系?   桑桑穿着件浅色的棉袄,系着厚实的围巾,遮住了小半张脸,不知何时,头发被剪的极短,在额前斜分着,看着很是清爽,就像个俏皮的小男孩儿,别说只看过画像,就算是看过她本人的人,也很难认出她来。   “也许那道石阶真能带来福泽。”   桑桑的声音穿透围巾,显得有些嗡嗡的,就像是感冒后有些鼻塞。   宁缺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就算有福泽,也不可能落在我们的身上,可别忘了在长安城包子铺前,是我一刀把道石的脑袋砍了下来。”   桑桑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做的坏事太多,所以才会遭报应,早知道要学佛法,当初就不该对佛门大师们这般不恭敬。”   宁缺笑着说道:“遇见道石的前一天,你第一次逃家,我心情非常糟糕,在雁鸣湖边上愤怒了整整一夜,他还来惹我,自然是找死,还是你不好。”   桑桑轻声说道:“所以是我遭报应啊。”   “如果真有报应,夏侯哪里需要我去杀,早就应该被佛祖收了。无论道门还是佛宗,说到我书院总是会提到无信者这个称谓,在他们看来,没有信仰没有敬畏,生命便很难充实,内心很难得到真正的平静,然而在我书院看来,信仰和崇拜本来就不是一个东西,敬畏里面那个畏字需要好好研究。”   宁缺想着先前在寺外看到的那些叩首不止的信徒,想着小院旁边那户人家天天对着家里的一株树焚香祭拜的画面,说道:“像月轮国自然是有信仰的国度,但信仰的东西太多,对未知的恐惧太深,这又算是什么信仰呢?”   低声闲话间,二人已经走到白塔寺深处的正殿,佛殿里依然人头攒动,数百名信徒跪在蒲团上,听着前方一位高僧讲经。   宁缺带着桑桑走进佛殿,不动声色地找到了一张空着的蒲团,那名被抢走蒲团的信徒,前一刻还在专心聆经,后一刻便发现自己站到了柱子后面,不由震惊无语,却不敢大声叫嚷,生怕被寺中高僧断定自己不够虔诚,才会得此下场。   桑桑跪坐到蒲团上,双手在身前合什,闭上眼睛,开始学佛听经,神情恬静而虔诚,因为剪短而显得稍黑了些的发丝,在额上缓缓拂动。   她没有听那名白塔寺高僧的讲经,只是在心里默默颂读着一段经文,她学的也不是殿前那座庄严的金佛,而是自己心里的佛。 第二章 云集朝阳城(下)   找到冥王之女,拯救世界,拯救自己,这是如今世间所有人的想法,确定冥王之女藏身在月轮国,佛宗自然要除桑桑而后快。   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宁缺却带着桑桑藏匿在朝阳城中,巡访城内城外诸多佛寺,平静地学佛读经,这完全出乎道佛两宗意料,也正印证了一句屡试不鲜的老话——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与此相比,还有事情更显奇妙。   佛祖无数年前阅读天书明字卷,得以眺望无数年后的将来,看到末法时代的永夜来临,为此佛祖留下无数法器遗物,准备了诸多手段镇压冥王之子,从而让人间从冥王巡示七万世界的目光里逃脱出来,然而只怕连佛祖都想不到,他留在人间的佛法,却可以帮助桑桑暂时镇伏体内那道阴寒气息。   佛殿内经声阵阵,一股祥和慈悲的气息,随着信徒们的虔诚念祷,而渐渐弥漫开来,桑桑闭着眼睛,双手合什,神情恬静虔诚,修着自己的佛,读着自己的经,感受着身周那道祥和慈悲的气息,微白的脸色渐渐回复平常。   白塔寺高僧讲经完毕,信徒颂经业也结束,殿内蒲团上的数百人齐宣佛号,然而却没有散去,那位高僧开始引领信徒们进行祝祷。   祝祷的内容很复杂,但如果仔细听,其实只是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祈祷佛祖显灵,帮助中原诸国,把野蛮血腥成性的荒人部落从荒原上赶走,第二件事情则是祈祷佛祖显灵,赶紧找到冥王之女,然后把她镇压万世不得翻身。   祝祷结束,宁缺从殿外走了进来,走到桑桑身旁把她扶起。在朝阳城的佛寺甚至是街头巷尾,都能听到这种带着恐惧意味的祈祷以及最恶毒的诅咒,他早已习惯,所以平静,只是桑桑身为被诅咒的对象,情绪难免还是有些低落。   宁缺带着桑桑刚刚走出白塔寺,忽然听着身后的重重殿檐间,响起悠扬的钟声,钟声连绵不绝,持续了很长时间,显得很是庄重。   “又是什么大人物到了?”   宁缺转头向白塔寺深处望去,心想能够让白塔寺响起这么多道钟声相迎的人物,自然非同寻常,只怕不是悬空寺来人便是西陵神殿的强者。   悬空寺的高僧或西陵神殿强者,这种时候出现在朝阳城,明显只可能为了一个目的,他的眉头微皱,心里的警惕意味越来越浓。   如果让宁缺知道这些钟声的真实含义,他的警惕肯定会更加浓重,如果让他有机会听到钟声之后的那道声音,他肯定会带着桑桑马上离开朝阳城。   佛寺深处,钟声缓歇。一处偏僻的佛殿里,白塔寺住持和几名辈份极高的长老,恭谨跪在地面上,一个苍老宁和的声音在殿内不断回响。   “人在云下。”   ……   ……   冬日将去,在世间很多国度,比如大河国或南晋,春意已经绿了大河两岸,正处于重修中的瓦山烂柯寺里,也有丛丛野花盛开。   但还有更多的地方在苦苦等候着春天的到来,比如以往年份早就已经春意盎然的月轮国都城,因为云层连蔽百日,气温相对较低的缘故,还处于最后的残冬中,遥远东北方向的荒原深处,荒人部落更是被严寒和背叛不断伤害着。   过去整整一年都处于极度动荡和血腥中的荒原,在稍微安宁了数十日后,再次迎来了惨烈不堪的战争,又有无数生命被冰冷地收割而走。   深秋时分,荒人部落刚刚与左帐王庭达成结盟协议,双方用各自部落的祖灵发下血誓,荒人部落元老会稍微放心了一些,正在谋划来年春夏时节,与左帐王庭联兵攻击中原联军,然而荒人哪里能想到,左帐王庭竟然敢背叛自己的祖灵!   隆冬时节,左帐王庭悍然撕毁了墨水都没有干透的结盟协议,与西陵神殿联手,接收了一大批来自草原的粮草辎重,然后带领着中原联军,极为冒险的顶着严寒向北突进八百里地,偷袭了荒人部落第二大的一个部落聚集地。   荒人虽说骁勇善战,极为强悍,每个成年人都是天生的战士,但毕竟人数太少,整整一年的战争,让他们储存的冬粮急剧减少,几乎等于是半饿着肚子在战斗,面对左帐王庭骑兵与西陵神殿的联军偷袭,尤其是第一次大量投入到战场上的修行强者的刺杀手段,荒人们再勇敢无畏,也只苦苦支撑了三天,便不得不留下数千具战士的遗体被迫离开。   左帐王庭与西陵神殿的联军,并没有就此停下前进的脚步,他们知道荒人的生命力是多么的强悍,战斗意志又是多么的坚定,这一次千里偷袭,虽然成功地让荒人部落的实力遭到了极严重的损伤,但如果不彻底把荒人打垮,谁都不敢保证明年或者说数年后,荒人部落又会强大到什么程度。   在那名戴着银色面具的军师激烈的要求又或者说冷酷的要胁下,西陵神殿联军,跟随着左帐王庭的骑兵,继续北上。   来自燕国和南晋的几名将领,震惊发现,西陵神殿似乎早就知道了那名军师的真实身份,而且竟是对此人言听计从,就像是左帐王庭那个昏庸的单于一样!   这场对于双方来说都过于残酷的严冬追击战,持续了五天的时间,被冰雪覆盖的荒原地面上,四处遗落着中原人、蛮人和荒人战士冻僵的尸体。那些尸体硬到兀鹫都不愿意费力去啃食,在死亡之后终于能够和平的相邻而伴。   惨烈冷酷的追击战进行到第五天深夜的时候,魔宗天下行走唐,终于瞒过了西陵神殿布在军营外的十余名阵师的眼睛,成功地突袭进了营帐。   在风雪营帐中,唐没有看到慌乱失措的各国将领,没有看到惊恐尖叫的文书,看到的是早已准备好的数十名各国修行强者,还有那名坐在案后的军师。   那名军师戴着银色的面具,案上斟着两碗清冽的美酒,露在面具外的脸颊神情宁静自然,仿佛就像是等待一位宾客等了很长时间却依然不焦虑的好主人。   唐知道这个军师是谁,环视帐内强者,说道:“看来如今的左帐王庭果然是你在说话,难怪那些蛮子居然敢背叛祖灵,不过在我看来,无论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你依然还是个怯懦的废物,所以你永远赶不上宁缺。”   隆庆没有接着唐的话继续说,指着案上两碗美酒平静说道:“那年离开长安之后,我再也不饮酒,不是因为怕误事,而是因为我找不到世间有什么事情值得让我饮酒而贺,直到我发现你可能来杀我。”   唐问道:“被我杀死,确实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隆庆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我已经猜到你会像杀夏侯一样来杀我,既然你还是这么愚蠢,我可不会像夏侯那么白痴,惜取手下的性命,那么你自然便会被我杀死,魔宗行走、荒人第一高手被我杀死,这当然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你死后,我会让将领用枪插着你的脑袋,在阵前巡游一番,虽说可能不会让你们荒人的战心有所撼动,但可以让他们的脑袋变得更不好使,不再试图继续往北逃,那么这一次的追击战便能变成最后的决战。”   他看着唐微笑着继续说道:“你死后,魔宗便没有了,荒人也就没有了,如果我是你,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地,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让我成为终结魔宗历史的人,也将成为结束荒人的历史的人,那么在日后的史书上,无论是单剑闯魔宗的轲浩然,还是千年之前的唐国铁骑,都必然在我的地位之下。”   唐看着案后的隆庆,说道:“我承认你在战场上的指挥很强,我也承认你的想法比我复杂,但你的层次依然太低,所以有很多事情永远无法明白,不要说是千年之前的唐国铁骑和轲先生,现在的你就连夏侯都比不上。”   隆庆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说道:“还请解惑。”   唐缓缓举起自己的右手,紧握成拳,束着铁拳的兽皮被绷的嘎吱作响,说道:“如果是伏杀,那么你需要杀死我,如果今天你杀不死我,那就只能叫埋伏。千万年来有无数场埋伏,能够写在史书上的,都是些笑话。”   隆庆的眼睛变得愈发明亮,说道:“我知道你的实力很强大,为此我准备了很长时间,我想不出来,以现在的战力对比,我有什么道理杀不死你。”   ……   ……   其夜风雪大作,营帐被撕扯成了无数条布索,拳风的声音如雷般响起,明亮的剑光如电般穿梭,黑色的桃花盛开,然而敛没。   唐一双铁拳上的皮索,尽数崩断,如铁铸般的身躯上,出现了无数道飞剑留下的伤口,浑身染满鲜血,受了正常人难以想像的重伤,但最终他还是成功地闯出了连绵十余里地的营帐,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这一役,左帐王庭精锐骑兵死了两百人,十一名中原诸国洞玄上境的修行者被撕成了血块,两名左帐王庭祭司被震成了血沫,一名隐居宋国道观多年的道门知命境巅峰强者,胸腹处被轰出一个沙钵大的血洞,难以瞑目地死去。   隆庆的本命桃花,被一记简单的铁拳击碎成花泥,他被远远击飞,连连吐血,银色面具和身上的黑色神袍被完全染成了红色。   在开战之前,隆庆想不明白以当时的战力对比,唐为什么还有信心自己能活下来,在此役结束后,他撑着虚弱的伤余之躯,复盘推演了很长时间,依然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道理杀不死对方。   正如唐说过的那般,如今的隆庆虽然境界已然攀至知命上境,虽然他谋算极妙,推算极为准确,但他依然远远不比上千年前的唐国铁骑,比不上夏侯,更没有任何资格能够与轲先生相提并论。   因为他的层次不够,根本不懂像唐这样的人,一旦陷入某种令自己疯狂的局面中,往往会令敌人感到疯狂,有时候根本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经此一役,联军强者死伤不少,锐气顿挫,不得不停止对荒人部落的追击,缓缓南撤。中原诸国和左帐王庭都开始紧张起来,这一次荒人部落损失极为惨重,不知有多少妇嬬儿童被杀死,却没有被联军完全消灭,以荒人的性格,一旦回复元气,必然要向左帐王庭和中原联军发起最血腥的报复。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从这场严冬战争里获得了最大好处的,是隆庆。   通过与西陵神殿战前的协议,左帐王庭拿到了很多利益,甚至从燕国得到了几处很重要的资源,势力急剧控张,而他对左帐王庭的控制,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   最重要的是,通过与西陵神殿的交流,隆庆察觉到神殿对于自己曾经的背叛根本毫不在意,而掌教大人甚至隐隐传达了某些极重要的信息。   在知守观杀死半截道人,吸取对方功力,背叛昊天道门,出自西陵神殿的他,很清楚道门拥有怎样恐怖的力量,所以来自神殿的追杀,向来是他心底深处最大的恐惧,此时这种恐惧终于消除,他自然精神大振。   只不过旧惧渐除,新惧又生,那夜风雪伏杀中,唐的形象给隆庆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和难以抑止的惊恐,他唯一能够稍觉安慰的是,在那一役里活下来的人里,唐受了最重的伤,按道理肯定会死,就算他能活下来,在此后这段时间里,也要专心养伤,不可能对自己形成具体的威胁。   荒人肯定会展开血腥的报复,为了迎接真正的大战,中原诸国都开始准备粮草辎重,集结部队,这些年一直没有参战的南晋皇家骑兵,神殿护教骑兵都开始准备进入荒原,就连大唐两大边军都开始做战斗准备。   但即便如此,人间对月轮国的注视依然没有弱上分毫,相反变得愈发严密,尤其是那些强者始终停留在这边,根本没有向荒原看上一眼。   中原联军与荒人的战争,决定的是文明之间的胜负,而月轮国的事情,将要决定的是整个世界的存亡,孰重孰轻,谁都能够想明白。   很多天过去了,始终没有人发现黑色马车的踪迹,悬空寺洒在东北荒原上的苦修僧们渐渐向着月轮国境里行去,朝阳城北一百多里地外的一间禅寺中,悬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大师,正在佛前静静聆听那道声音。   “人在云下。”   朝阳城上方云层不散,早就已经引起很多修行者的注意,已经有很多佛道两宗的强者,悄无声息潜入城中,此时听到讲经首座的传音,七枚再无任何犹豫,当天夜里便赶到了朝阳城,进入了白塔寺。   第二天清晨,西陵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带着十八名神卫也赶到了朝阳城,其时城外的湛蓝天空里正飘来一朵云,汇入城上厚厚的云层中。   朝阳城上的云层越来越厚,阳光穿行其间十分困难,所以显得越来越暗沉,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却不知何时才会真的落下雪或是雨来。   ……   ……   白塔寺内。   七枚看着身前那名魁梧如山的男子,单手合什,缓声行礼说道:“见过罗统领。”   罗克敌沉默打量着身前这个看似寻常的中年僧人,目光落在这名僧人落在腿侧、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左手上,微微颔首便算是回礼。   他是西陵神殿掌教最信任的下属,虽然这两年因为当初那件事情,被裁决大神官叶红鱼整治的有些辛苦,但他依然是神殿非常重要的大人物,一身境界早入知命境多年,实力强横性情骄傲,所以即便面对来自不可知之地悬空寺的高僧,依然不肯表现的太过恭谨,甚至有些故作冷傲。   七枚神情平静自然,根本没有任何变化,他早已修佛大成,哪里会被这些外物而扰心境,说道:“听闻裁决神座百日前已下桃山,却不知神座现在人在何方?”   罗克敌皱眉说道:“神座大人去了东北。”   七枚轻声叹道:“如此这便不好。”   罗克敌说道:“如果宁缺和冥王之女真在朝阳城,找出来杀了便是,有何不好?”   七枚说道:“道门这次来的人太少,不知是因为观主云游海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此次冥王之女现世,你们应对有些不妥。”   罗克敌眉头微皱,沉声说道:“杀一个宁缺,哪里用得了太多人……再说大师此言,莫非是认为我与十八神卫的实力太过低微?”   七枚说道:“烂柯寺一役中,便是七念师兄和叶先生都没能把宁缺和冥王之女留下来,统领大人何以认为就凭我们这些人便能留住他?”   罗克敌想起书院大先生和二先生在烂柯寺里整出的动静,神情微凛,问道:“七念大师可能来?”   七枚说道:“七念师兄在烂柯寺受伤过重,还在养伤。”   罗克敌说道:“如此这般,那书院来人怎么办?”   七枚说道:“书院来人,我悬空寺自有办法,依然说的是宁缺之事。”   罗克敌声音微寒说道:“我道门来的人虽少,但朝阳城的人却不少,若这是一场战争,何须恤命?掌教要我来问,若朝阳城里死上数千人,能让冥王之女死去,你们佛宗究竟做还是不做。”   七枚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人间世是人们的家园,为了阻止这场浩劫,我想没有人会不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烦请众生出手亦是无奈之事。” 第三章 勺子,何时见勺子   罗克敌想起这名中年僧人先前说到,如果书院来人,悬空寺自有办法,忽然推测一种可能,难以置信问道:“难道讲经首座会出手?”   七枚平静说道:“家师不会出手。”   罗克敌震惊的不是因为悬空寺讲经首座出手,虽然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震撼整个修行界——他恐惧的是这件事情可能引发的后续反应。   知守观观主及悬空寺讲经首座,在道佛二宗里基本上等同于神话里的人物,根本没有任何人胆敢挑战、甚至哪怕是言语上稍有不敬。   据说多年以来,只有夫子与他们分别战过一场。这两场战斗的结局很清楚。从那时开始,观主便离了知守观,远游南海,数十年未曾踏上陆地一步,而再也没有任何人听说过讲经首座出手。   据告诉罗克敌的那人推测,夫子在战胜这二位大人物后达成了某种约定,无论人世间发生什么事情,三人都必须保持旁观的立场。   之所以用据说,而不是传说,是因为这个故事根本没有流传开来,除了三人的亲传弟子,只有西陵神殿掌教和剑圣柳白隐约听说过这件事情。   罗克敌虽然是西陵掌教最宠爱的亲信,按道理也没有任何资格知道,只是两年前他在掌教大人殿前跪拜一夜,想要求娶叶红鱼,却又担心会得罪叶苏、激怒知守观时,掌教大人有意无意提起了此事。   西陵神殿掌教乃道门在俗世里的最高领袖,一言一行自有深意,不可能真的说漏嘴,据罗克敌分析,掌教大人应该是想让自己安心,并试图提高西陵神殿在道门里的地位、甚至要与知守观一争高下的某种手段。   罗克敌担心的便是悬空寺讲经首座出手,会破坏当年的约定,激怒夫子亲自出手,如果夫子真的出手,佛道两宗做的这么多准备,岂不是会全部变成笑话?   此时听到七枚否认,他心情微松,又担心被对方看出些什么事情,转身离开禅院,带着十八名神卫离开白塔寺,向月轮国皇宫走去。   七枚看着罗克敌魁梧的背影消失在重殿之中,双眉微蹙。   只是片刻唔面,他已经看出,这名西陵神卫统领的境界大概是在知命中境,而且是那种极为稳固的知命中境,实力非常强横,应该在宁缺之上,西陵神殿派出此人,裁决神座也下了桃山,按道理来说,应该算是足够重视,但他依然觉得有些问题。   前些天,遥远的东部荒原上传来了一个消息,魔宗行走唐直闯军营,身受重伤而遁,但也杀死了很多中原的修行强者,西陵神殿在那一役里,最惨痛的损失,便是有一名隐居宋国多年的知命境巅峰强者死亡。   知命境巅峰强者,整个修行界都数不出来多少,然而西陵神殿在宋国的道观里便能藏着一个,那么道门潜在海面下的实力究竟有多强?   而且如此尊贵的一名知命境峰峰强者,居然去配合联军冒险伏杀魔宗行走——西陵神殿在那边的荒原上舍得投入如此大的力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而面临灭世浩劫,西陵神殿在月轮国这边投入的力量虽然也很大,相形之下还是显得过于吝啬,很难不引起怀疑。   “被夫子那一棒子打的太痛,以至于到了这种时候依然不想直面书院?在你眼中,冥王之女如果是一碗粥,我悬空寺便是那把勺子,自已不想出手,想让勺子自已把碗里的粥盛出来……观主你真是好算计。”   七枚缓步走出佛殿,抬头看着天空里厚厚的那层乌黑色的云,在心中默默想着。   悬空寺加上西陵神殿来人,再有遍布无数街巷的民众,就算宁缺再如何厉害,也只有死路一条,然而……   杀死冥王之女,拯救世间苍生,书院再如何强横不讲道理,也不可能以此为借口,对佛两宗进行报复,可是一年前烂柯寺那场秋雨里的故事,早已经证明,如果要杀死冥王之女,便必须杀死宁缺。   杀死夫子的关门弟子,无论有没有道理,无论当时是怎样的局面,书院二层楼里的人们,一定会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道理,然后愤怒。   七枚相信此事过后,修行界必然动荡,而亲手杀死宁缺的人,就算像观主一样躲到南海上去,最终还是会被杀死。   听着前寺的经声,看着头顶的乌云,他沉默很长时间,神情从忧虑不安变成坚毅平静,喃喃说道:“我不入幽冥,谁入幽冥?”   ……   ……   冬去春将至,一切如常,厚厚的云层依旧悬浮在朝阳城上空,一动不动,街巷里的焚香味道还是那么浓,车马行的生意一如往常的火红,各官员富商后园里依然能够听到念经的声音,只是偶尔会传出某家小姐暴毙而死的消息。   宁缺表面也很平静,但内心非常焦虑,一直处于极大压力之中,天空上厚厚的云层,仿佛就压在他的身上,压的他有些艰于呼吸——他不知道那些越来越厚,越来越黑的云代表着什么,但隐约猜到与桑桑有关。   暴露行踪会后面临的追杀,让他更加不安,如果只是佛道两宗修行强者的追杀,倒也罢了,他真正警惕的是,修行界会不会让俗世里的普通人也加入到这场战争中来。   这里指的不是海捕文书和军队的搜捕,而是指的那些真正的普通人,那些成千上万、不可计数的整个世间的普通人。   修行界向来有某个不成文的规则——修行者之间的战斗,要尽可能地避免波及到俗世生活,更要避免把普通人牵扯进来——然而追杀桑桑的战争干系到灭世的危险,宁缺相信佛道两宗,肯定不会在意这些规则。   与全世界为敌不可怕,与全世界里每一个人为敌,才可怕,无论你走到何处,在做什么,都将面临无休无止的攻击,那将是最可怕的事情。   每时每刻都被一把勺子敲击,永不止歇地被一把勺子调击,那把勺子不会坏,无论你躲在哪里,那把勺子都会找到你,然后向你的头上敲云。   你就算不被敲死,也会被活活折磨死,除非你能把拿着勺子的人杀死,而现在人世间所有的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勺子……   难道你能把世间所有人都杀死?   ……   ……   (最后两句是勺子杀人狂,我以前看过,非常喜欢,很恐怖,推荐。) 第四章 我家桑桑不可能这么可爱   “哪怕千万人在前,我要去,那便去。”   宁缺自言自语道。   这是二师兄曾经转述的小师叔的一句话,当时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潮澎湃,难以自已,浑身发热。然而如今似乎真要面临这种情况,他才明白这哪里是这般简单的事情。   桑桑在用热水烫脚,听着这句话,微怔说道:“真有英雄气概。”   宁缺坐在盆前的小板凳上,低头替她搓脚,笑着说道:“外敌入侵,邪道猖狂,你拿一把剑向千万人冲去,无论你怎么杀,那都是英雄,是英雄才能称作英雄气概,可我们现在是反角,是传说中的大魔头,拿把剑对着千万人杀过去,那叫滥杀无辜,残忍邪恶,和英雄可没有什么关系。”   桑桑的小脚还是那般白,在木盆里就像一朵洁白的莲花,她看着宁缺用手不停揉着自已的脚,问道:“是不是英雄很重要吗?”   宁缺从肩上摘下擦脚毛巾,把她的脚从水盆里抬出来,仔细擦干,然后搁到自已膝上用手再次搓热,又替她套上厚厚的棉绒袜子,说道:“你知道我,只要能活下来,向来不在意杀人,只不过杀人的时候如果能更酷些,自然更好。”   桑桑把袜子的系带拉紧,从椅上转身爬到床上,掀开厚厚的被褥钻了进去,只把小脸露在外面,睁大眼睛看着宁缺,不解问道:“酷是什么意思?”   宁缺看盆中水温犹热,脱鞋把脚伸了进去,随口应道:“就是面无表情的帅。”   桑桑困惑问道:“面无表情怎么帅?”   宁缺说道:“二师兄那张死人脸你没有见过?”   桑桑若有所悟,说道:“二先生确实挺帅的……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就叫酷,而且都是杀人,为什么还要讲究帅不帅?”   “冷酷狂霸拽这种词你没有听说过,自然不懂此中道理,别说杀人这种事情,哪怕是洗澡上茅房,只要愿意都能帅到一塌糊涂。”   宁缺笑着说道。他起身去屋外倒掉洗脚水。走回屋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在行李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木盒,盒中有两副用墨水晶制成的眼镜。   他取出一幅,戴到鼻梁上,然后走到床前,学着二师兄的模样,面无表情看着桑桑,问道:“酷不酷?”   桑桑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接着她想到某件事情,看着眼前的发丝,眉头微蹙。秋天的时候,她的头发便被宁缺剪短了,看着很是清爽,但黑发变短后很难系住,尝试了几次用发簪,也没办法阻止发丝在眼前飘拂。   她噘起小嘴,向上吐气,把眼前的头发吹开,忽然没头没脑说道:“你脸上这东西和那副眼镜六先生一起做的?”   噘嘴可能是在吹头发,也可能是表示某种不满,委屈撒娇。宁缺怔了怔,把墨水晶眼镜摘了下来,说道:“这我哪里还记得。”   桑桑说道:“你一直把眼镜藏在行李里,怎么不记得?”   宁缺说道:“当时准备离开烂柯寺的时候,可是你把眼镜从行李里翻出来,然后扔给她的。”   桑桑把被褥拉得更高了些,遮住因为生病而愈发清削的下巴,免得自已看起来太过尖刻,却又故意扮着委屈模样说道:“你把眼镜放在行李里,便是想着在烂柯寺可能会遇见山山姑娘,所以准备见面的时候给她。”   最近这些天,桑桑偶尔会吃醋,发小脾气,以宁缺以前的性情,只怕早就忍不住了,不过现在无论桑桑怎样嗔怒,他都只是笑。   因为他觉得这样的桑桑很可爱。   桑桑的短发很清爽可爱,两颗白白的门牙很憨拙可爱,假嗔时的小模样很娇媚可爱,睡觉的时候眉头极蹙的样子很可爱,吃饭的时候拿着两根长长的筷子很可爱,无论她在做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都是那么的可爱。   宁缺心情非常好,伸手把她的短发揉的乱糟糟的,喝问道:“我家桑桑不可能这么可爱,快说,你是哪个洞里的妖女变得?”   “我是冥王的女儿,本来就是妖女。”   桑桑双手抓着被沿,用力睁大眼睛,非常严肃认真看着他说道,然而终究没能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显得可爱到了极点。   窗外传来一声乌鸦难听的叫声。   宁缺轻拍她微凉的小脸,和声说道:“我出去看看,你先睡吧。”   桑桑说道:“小心些。”   宁缺应了声,推门进入小院,此时暮色已至,落日在西方缓缓沉下,红色的光线照进朝阳城与天空厚厚云层之间,泛着妖异的红。   他抬头看着头顶如同燃烧火海般的厚云,摇了摇头,然后离开。   桑桑披好裘衣,爬出被褥,走到窗前,熟练地开始准备遮蔽光线,忽然看到天空里那些燃烧的云,正在拉帘的小手微微一顿。   宁缺不知道那些云代表什么,只知道与她有关。她也不知道那些云代表什么,但知道那可能意味着自已的离开,甚至可能代表死亡。   正如先前那句玩笑话——桑桑不可能这么可爱。   桑桑只是想在死之前的最后这段日子里,把自已最可爱的一面展现出来,希望能给宁缺留下一些美好而不是悲伤的回忆。   ……   ……   举世皆敌。   宁缺清楚,如果他和桑桑藏身在长安城,只怕早就已经被大唐朝廷找到,然后被杀死。幸运的是,他们藏匿的城市是朝阳城。   月轮国的官府行动能力极为低下,谈不上任何效率,那些虔心向佛的百姓,虽说对冥王之女恐惧憎恶,但也没有谁会去除懒散的本性,帮助佛宗和官府四处寻找。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他和桑桑才能在这座城市里藏匿了一整个冬天,然而如今既然心生警兆,那么想来真到了要离开的日子。   宁缺没有出城,虽然他很想确认大黑马和车厢是否安全。   他直接去了皇宫后方的一片园林,顺着白塔寺的壁墙,走到皇宫侧门处,把身体隐藏在夜色里,沉默地观察倾听了很长时间,为自已的计划做最后的补充。   然后他在朝阳城的大街小巷里逛了一圈,手里握着用旧布紧紧裹住的残破大黑伞,以确定自已感觉到的那些强者气息的方位。 第五章 杀意浓   夜色初至,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往常喜欢在街边一面蹲着吃饭一面与邻居聊天的月轮国国民,不知道是畏惧头顶的云层,还是冥王之女的传闻,纷纷躲回自已的宅院,街道显得有些冷清。   只有官府的差官在四处巡查。   朝阳城的守卫比去年秋天刚到时要显得严密了很多,但宁缺相信要带着桑桑溜出去问题不是很大,只是先前他手握大黑伞散开念力感知,发现朝阳城里的强者数量多了不少,更令他警惕的是,月轮国朝廷明显加强了对朝阳城内部的搜索,街头巷尾到处可以看到军士,难道说佛道两宗已经确认自已和桑桑在朝阳城里?   看来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只是去哪里呢?   如果宁缺只是一个人,他早就会离开朝阳城,无论回书院还是去别处飘零,他都有自信,不会被佛道两宗发现自己,然而如今他带着重病未愈的桑桑,实在是不敢贸然行事。   在朝阳城里住了百余日,始终没有看到大师兄的踪迹,大师兄似乎根本没有来过这里,这让他猜测,道佛两宗可能用了某种方法,而他也没有办法去仔细寻找,因为隐匿行踪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断绝与外界的任何联系。   不放心独自留在院中的桑桑,宁缺的察探工作很快便结束,他一面在脑海里不断加深着刚刚绘制出来的地图,一面向小院走去。   在离小院约数十丈外有条极不起眼的小溪,溪畔生着些青树,他走到一颗树下,看着小院方向,确认桑桑没有任何问题,在树畔坐了下来,疲惫低头。   一个秋天在烂柯寺,一个秋天在荒原,然后来到朝阳城,整整一百多天的时间,他都处于极度的紧张和焦虑之中,虽然身体能够得到休息,精神却没有放松的机会,哪怕只是刹那时间的放松都没有。   从小时候离开长安城开始,他便一直在生死边缘挣扎,无论在岷山还是在荒原,都经常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里,但那时候的紧张,总有舒缓的机会,无论是饮酒还是在火堆旁高声歌唱,然而如今他和桑桑是这样的孤单,面对着整个世界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根本找不到任何渲泄压力的机会。   宁缺以为桑桑察觉到自已精神的异样,才试图用可爱和闲话斗嘴让自已放松下来,他也极为配合,然而却依然无法改善他当前的精神状态,脑海里那根弦崩到今天已经崩到了极致,随时可能断裂。   他从溪畔拣起一块石头紧紧握住,然后缓缓用力,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松开手掌,掌心的那块石头已经被压成了几截石砾。   然后他站起身来,对着那棵青树重重地捶了一拳。他想学着记忆深处某篇文章里写的那样,用这种方式来排解沉重的压力,如此回到小院后,才能用最平静的神情、最温和的态度,面对病中的桑桑。   现实与理想总是有差距的。   宁缺看着身前的青树,看着自已悄无声息陷进青树坚硬树干里的拳头,眉梢微微挑起,嘴唇微分,看着不出来是哭还是在笑。   回到小院时,他已经回复了平静,摸黑钻进被褥,抱着桑桑微凉的身子,把脸靠在她的颈后,深深嗅了一口,说道:“赶紧睡吧。”   桑桑感觉颈后有些微湿,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但在他的眼里除了平静和温暖,没有看到别的任何东西,低声问道:“你哭了?”   宁缺微笑说道:“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见我哭过?”   桑桑把头埋在他怀里,说道:“是不是先前提到山山姑娘,让你想起那些事情,愈发觉得后悔难过,所以伤心?”   这是这些日子两个人经常做的事情,但宁缺这时候没有心情,所以他只是沉默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传达着掌心的温暖。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我很笨吧?”   宁缺问道:“哪里笨?”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本来就不可爱,却想装可爱哄你开心,装的很难看,有时候甚至装成了无理取闹。”   宁缺看着她说道:“你本就是可爱的。”   桑桑低声说道:“哪里可爱呢?”   宁缺说道:“你是我唯一可以爱的丫头,所以可爱。”   桑桑微笑说道:“好肉麻,好酸。”   宁缺也笑了起来,说道:“这句话是皮皮教我的。”   桑桑还在笑,但不知何时泪水已湿了脸颊。   宁缺伸手把她脸上的泪水弹掉,说道:“从五岁之后,就没怎么见过你哭了。”   桑桑说道:“前些年哭过一次,离开老笔斋那夜。”   宁缺说道:“以后不要哭了。”   桑桑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宁缺的双唇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然后下移,落在她的唇上。   桑桑微睁着眼睛,微张着嘴唇。   宁缺用力地抱着她,安静而专注地亲着,仿佛要把她瘦小的身子,完全压进自已的身体里,只有这样,才能不让她被别人看到,然后夺走。   桑桑今年一十六,虽然瘦弱,毕竟已经长成一个少女,自有迷人处,宁缺的手伸进她的衣襟,轻轻抚揉。   桑桑低声说道:“我们生孩子吧。”   “等你病好。”宁缺看着她仿佛透明的眼眸,说道。   “如果病永远好不了怎么办?”   “过两天我们就要离开朝阳城,找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可是哪里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书院?”   “如果不能回书院,那么没有人的地方,便是安全的地方。”   ……   ……   天空中的那片云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厚。   云层投下的阴影,已经把大半个朝阳城都笼罩进去,当朝阳升起的时候,朝阳城迎来极短暂的片刻晨光,然后随着太阳升到云层之上,城市再次陷入阴晦的天气之中。   从昨夜开始,便有数千名月轮国军士在佛宗苦修僧的带领下,沿着每条街道搜索云层之下的朝阳城,这次搜索进行的非常仔细,没有任何人敢于马虎大意,每家每户都被敲开,水缸粮窖之类的地方都没有放过,只有在里正和三户邻居的确认下,没有外人居住,才会在门上贴上一张红纸表示没有问题。   被云层阴影覆盖的朝阳城面积虽大,但被这么多人挨家挨户搜索,逐步排除嫌疑,总有某个时刻,能够找到藏在云下的那两个人。   那个时刻的到来,比所有人预料的都更要早一些,无论是悬空寺七枚大师还是罗克敌和他的十八名西陵神卫,都没有想到。   一名来自悬空寺的苦修僧,正带领着十几名军士沿着一条小溪搜索,忽然间,在他身前的一株枯树上,出现了一只黑色的乌鸦。   苦修僧看着乌鸦微微皱眉,伸手轻挥,意欲把它驱走,然而黑色乌鸦却显得毫不惧人,反而冲着他极为凄厉地嘎嘎叫了数声。   数声鸣叫后,那只黑色乌鸦离枝而起,在苦修僧头顶绕飞三次,然后向着小溪上游飞去,飞出约十余丈距离,便落在另一株树上,又嘎嘎叫了两声。   世间修行者基本上都是昊天信徒,佛宗弟子拜的虽然是佛,对冥冥中的那些事情深信不疑,看着那只黑色乌鸦的异状,苦修行僧神情渐凝,示意那十余名军士在原地搜索,然后自行随那只黑色乌鸦向小溪北面走去。   走出约数里地,大概已经走过了五六道街巷的距离,那名苦修僧眼看着那只黑色乌鸦飞入溪畔数十丈外的一间小院里,神情微变。   紧接着,苦修僧的目光落到身前一株青树上,在坚硬的树干上看到了一个清晰的拳洞,眼瞳骤缩,神情大变。   他忽然想到,如果小院里真是传说中的那两个人,自已因惊惧而禅心不宁,只怕瞬间便会被对方感知,一念及此,他竟是收凝禅心,平心静意,把所看到所猜到的一切,都强行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苦修僧双手合什,面无表情,不思不想,就像个浑浑噩噩的泥胎塑像般,缓步自溪畔离开,穿过窄巷,循着意识深处的本能,向着某处行去。   他保持这样的状态走过数条街巷,无论是同门的师兄弟的呼唤,还是军士异样的眼光,都不能让他停下脚步,直到缓步走进白塔寺。   白塔寺的钟声,让这名苦修僧从无识状态里清醒过来,看着围过来的同门,他眼神里一片惘然之色,然后骤然清醒,现出无穷惊恐,噗的一声吐出血来,虚弱说道:“找到了。”   ……   ……   罗克敌看着远处那座小院,魁梧如山的身躯没有丝毫颤抖,如岩石般的脸颊上没有任何情绪,眼眸里熊熊燃烧的战意却似乎要将看到一切事物都焚成灰烬。   十八名西陵神卫,身披红色大氅,神情肃然站在他身体两侧,背着神赐长刀,看刀鞘的宽度,便能想见这些神赐长刀是多么的沉重。   七枚大师站在罗克敌身旁,静静看着远处的小院,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谁能想到,冥王之女会藏身在朝阳城里?”   两名强者站立的位置,和小院隔着两条街。这所以保持这个距离,是因为他们身上的杀意太浓,浓到以他们的境界都无法遮蔽。 第六章 山倒瀑乱,堤毁河溢   罗克敌面无表情说道:“我们现在这样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等着宁缺出来,还是等着宁缺离开,如果只能看着,我为何要千里迢迢来月轮国看,如果看是为了出手,我们为什么不出手,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   七枚大师平静说道:“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容时,既然来看,自然不是看着他们离开,而是要看着冥王之女死去,至于等待……整个人间已经等了一年多时间,再多等片刻,又算得什么?”   罗克敌说道:“等谁?”   七枚说道:“等讲经首座入城,按路程算,应该已经快了。”   罗克敌神情微凛,心想昨日你才说讲经首座不会出手,为何此时却说首座正在入城?不由声音微寒说道:“凭我们这些人,宁缺不可能出得了朝阳城。”   七枚抬头望向罗克敌的眼睛,微微一笑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从我们在白塔寺知道宁缺藏在这间小院开始,我们之间的对话便多了起来。”   罗克敌双眉微挑,沉声说道:“那又如何?”   七枚叹息一声,说道:“这说明我们现在都有些紧张。”   罗克敌说道:“你是悬空寺尊者堂首座,我是西陵神殿神卫统领,无论实力还是境界都在宁缺之上,更何况掌教大人和讲经首座挑中你我来诛杀冥王之女,你我都明白那是何种道理,宁缺即便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又如何能逃出生天?”   “解释的越多,便越代表紧张,我愿意承认,因为这并不丢人,按人间世的时间算,宁缺入知命境才小半年,依道理,不可能胜过我们,但你也应该清楚,从他胜隆庆皇子入书院二层楼,再到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你都应该清楚,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你很难找到什么道理。”   七枚大师淡然说道:“最关键的是,冥王之女虽然重病未愈,身体孱弱,但真到了最后那时刻,你怎能确定,她不能绽放出长安雪湖畔的那抹光明?”   罗克敌沉默,觉得自已的心绪有些微躁,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呼吸的极为霸道,他的胸膛就如在平原间崛起的一座高峰般,鼓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神情骤变,远处的小院依然安静,他没有看到任何人,也没有看到任何动静,但他感受到了极为强烈的危险!   罗克敌一声厉啸,右脚重重跺向地面,跺的地面的土地片片碎裂,借着巨大的反震力量,毫不犹豫地猛然向后倒下。   此时还要发出一声厉啸,是要警告身边的众人,更是因为他此时正深吸了一口气,胸腹间积满了无数空气,如果不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些空气渲泄出去,那么他根本无法获得最快的速度,一旦遇袭极有可能散气重伤!   就在罗克敌啸声响起的同时,远处小院的木门上忽然出现了一道极为浑圆的小洞,那洞不过三指宽,看不到任何木屑溅飞,悄无声息出现地异常诡异!   黝黑而锋利的铁箭,无视时间,穿掠数十丈的距离,来到罗克敌的身前,宁缺正是看准罗克敌深吸一口气的那瞬间发箭,哪里会让他避过去。   黝黑的铁箭,射中罗克敌左肩!   明明只是一枝箭,产生的效果,却像一只大锤从天空落下,砸在一座巍峨壮观的山峰上,发出一声有如雷霆般的巨响!   罗克敌大氅下的盔甲上,骤然出现一道极为强大的符意,盔甲表面闪烁起极细的金线,试图把这枝铁箭挡在盔甲之外!   他身上这件盔甲,是西陵神殿神符师与南晋工部携手打造的神符盔甲,即便整个西陵神殿,像这种等级的盔甲也只有三副,比当年夏侯身上的那副盔甲也只稍弱数分,如果不是掌教大人宠信于他,他根本没有资格穿在身上。   罗克敌之所以对宁缺态度轻蔑,便是因为他相信,宁缺最强大的武器元十三箭,根本无法对自已构成任何威胁。   然而就在小院门上还没有诡异出现那个细圆箭洞之前,在他刚刚感知到那股强烈危险意味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已错了。   凛冬之湖时的宁缺,不过是洞玄上境,那时他手中的铁箭,便能射的夏侯狼狈不堪,后来又在红莲寺前,射得隆庆连爆本命,如今他已经晋入知命境,铁箭甚至能让七念和叶苏这种人物都感到有些忌惮,更何况是罗克敌?   铁箭狠狠地刺进盔甲里,箭尾高速颤抖,锋利的箭簇不停旋转,在泛着金光的神符盔甲上生生撕出一道箭洞,然后继续绞碎罗克敌的护体真气,猛然深入!   罗克敌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就像一座山峰垮塌,溅起无数烟尘。   他的盔甲上出现了一道恐怖的大洞,盔甲洞内血肉模糊,甚至可以看到白骨,从无数鲜血从血洞里像瀑布般喷涌而出!   身为西陵神殿统领,数十年来,他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的战斗,拥有无比丰富的战斗经验,所以才能在宁缺发箭之前,提前感知到那道危险的预兆,强行啸气而出,如玉山垮塌,才没有让那枝恐怖的铁箭射中自已的心窝。   即便如此,这位骄傲不可一世的西陵神殿大人物,依然还是受了重伤,如果他不是最强悍的武道修行者,如果不是穿着掌教大人赐予他的神符盔甲,哪怕只是左肩中箭,想必左臂也会断裂,今日再无再战之力。   罗克敌躺在地面上,魁梧的身体四周全部是被砸溅而起的石块泥土,看上云就像座倾倒的山峰,左肩喷涌的鲜血,就像山峰里乱流的瀑布与溪河。   他看着天空里那层厚厚的乌云,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眼眸里流露出极为狂暴的战意与怒意,右手重重一拍地面,狂吼一声弹了起来,向着远处那座小院冲去。   元十三箭的威力超过了他的想像,但毕竟没有射死他,他相信只要自已一旦动起来,小院里那人便无法瞄准自已头脸之类的要害,那么只要自已能够撑过这百余丈的距离,接近小院,便一定能杀死那个可恶的家伙!   十八名西陵神卫手握刀柄,跟着罗克敌向那座小院冲了过去,阴云之下只见红氅飘飘,声势极为磅礴惊人,看上去就像是千军万马一般!   ……   ……   如一座山峰般向小院砸去的罗克敌,还有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十八名西陵神卫,并没有遇到相像中的恐怖的铁箭狙击。   因为场间有人的反应要比他们快很多,速度也要快很多,就在罗克敌厉啸刚刚迸出唇间,小院木门上诡异出现箭洞的那瞬间,七枚大师便动了。   他脚上的草鞋骤然间崩裂成无数碎尘,身体拖出一道残影,数息之间便掠到小院门前,身法之快竟是有若荒原上的狂风,令人震惊无比!   先前那一刻,七枚听到罗克敌的厉啸声后,并不能确认第一枝铁箭的目标是罗克敌,但他依然没有躲避,反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掠向小院。   这确实是极为冒险的赌博,但只要靠近小院,拉近彼此间的距离,那便可以对手最强大的元十三箭失去大部分的威力,七枚为了杀死冥王之女,不惜己身堕入幽冥,面对这么好的机会,哪里会畏惧于赌上一场?   七枚掠至小院门口,赤裸的双足重重踏在门前石阶下,踩出道道裂痕,身体骤止,然后毫不停歇,行云流水般一拂僧袖,击向院门。   在一般人看来,修行者最强大的便是驭剑之术,能隔极远距离进行攻击,然而真正修行至高处的那些修行者,有不少人不约而同地回归自身,无论南晋剑阁,还是悬空寺的苦修僧们,都是如此。   七枚的僧袖看似寻常,实际上挟杂着无数天地元气,一拂之下,威力有若巨石砸出,喀喇声响里,木制的院门骤然碎成无数块,向着院内激射而去。   这记僧袖非常老道,就算宁缺在院门后手执铁弓准备射出,面对着无数片激射而来的木屑,也只能暂时避开,只需要争取到这段时间,七枚便能近身。   就在这时,院门右侧方的院墙忽然垮了!数十块砖头如雨般坠落溅飞,砖缝里涂抹的旧年灰泥,更是被震成了如烟如雾般的细尘!   宁缺的身影从砖雨尘雾里掠出,双手紧握朴刀,闪电般斩向七枚后背!   此时七枚的僧袖刚刚收回,院门变成无数碎屑正在激射,然而不要说是身在局中的他,即便是正如猛虎般扑过来的罗克敌和十八名西陵神卫,都没有想到,宁缺居然不在院门后面,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破墙而出!   沉重的朴刀在高速划破空气,却因为速度太快,竟让刀身与空气摩擦而响起的凄厉声,都被敛没在刀势之中,显得那般幽寂,再加上朴刀灰暗的刀身带起的那抹阴暗刀影,让人感觉这一记刀根本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冥间。   锋利的朴刀斩落在七枚的后背上,发出一声如中败絮的怪异声响!七枚的后背神奇的剧烈颤动起来,背上的肌肉仿佛都拥有了自已的生命,有的地方开始放松,有的地方开始紧绷,而这些肌肉的力量合在一处时,则变成一道能拦千年洪水的艰固大堤,要把像洪水般冲击自已身体的那把朴刀夹住或者说挡开!   宁缺感受到了从刀柄处传来的奇异力道,但哪里会理会,大喝一声,浩然气喷涌而出,朴刀切开那些怪异的力道,从僧人的颈部一直拖到腰间!   嘶啦一声!七枚的僧衣破裂,僧衣之下出现一道极深的伤口,鲜血就像漫过堤岸的洪水般,从那道恐怖的伤口里溢流而出! 第七章 吹笛未闻声,伞下是何人   刀锋在七枚大师的后背上拖行,在极短的时间内,响起很多声轻微的刀锋与骨头磨擦的声音,可以想见七枚正在遭受怎样的痛苦。   然而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到了极点,仿佛宁缺手中的朴刀,切割的不是自已的身体,而是在切割着溪畔的树皮,便在宁缺刀势将尽的那瞬间,他转过身来,任由鲜血在空中甩出一片血扇,伸出双手拍向宁缺的面门。   宁缺不知道这名中年僧人是谁,所以先前他的第一记铁箭选择射向他认识并且警惕的罗克敌,但既然这名中年僧人有资格与罗克敌站在一起,必然是佛宗的大人物,甚至极有可能是悬空寺里像宝树大师这样的强者。   所以他出手没有任何保留,即便朴刀砍中对方后背,也没有放松警惕之意,极敏锐地注意到,自已手中的朴刀虽在这名僧人的背上留下一道极惨烈的伤口,但刀势终究被先前这名僧人诡异的颤抖防御化解了不少,刀锋切开的都是皮肉,却没有能够砍断对方的骨头,更没有伤到对方的内腑。   既然如此,这名中年僧人的反击自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便在那两双微瘦而像树枝般的手掌袭向自已面门时,他早已做出反应,手中朴刀自低空撩起,从左方横直平削,挟着磅礴的浩然气,再次砍向对方的身体。   刀锋破空呜啸,声音极为凄厉,虽然发出了声音,但比起破墙而出的第一刀,威力也小不了多少,七枚脸上的神情愈发宁静,拍向宁缺面门的两只手掌,忽然在空中散开,如牧童吹笛一般向两端伸去,便要去向自已双眼而来的刀锋。   宁缺微凛,他不相信这名强大的中年僧人是个白痴,那么对方既然敢用空着的双手来捉自已的朴刀,自然那双手非同一般。   在电光火石间,他的目光捕捉到这名中年僧人的双手边缘,泛起金色的光泽,不由瞬间想起自已在荒原深处遇到的那名老僧——当时宁缺一箭射出,那名老僧左手泛着金光,硬接了一记元十三箭,然后碎裂。   回忆起当时情景,宁缺相信这名中年僧人绝对无法用一双手掌,便接住自已挟着浩然气的全力一刀,刀势毫无滞碍,反而更加浑然厉狠,平直继续砍了下去!   啪的一声轻响,七枚大师的右手尾指触到了朴刀的刀锋上,宁缺只觉得一道强大的力量,从刀身传到刀柄,然后再传到自已的手掌!   又是数声轻响,七枚大师右手剩下的四根手指,像吹笛按孔般,依次落在刀锋之上,看似风雅脱俗,实则快若闪电!   当七枚大师右手的五根手指,全部落在刀锋之上时,掌缘的金光之色骤然增浓,然后在极短的瞬间内消失,看不出任何异样。   五道雄浑的力量,随着这五次指压,尽数灌注进朴刀沉重坚固的刀身中,然后袭向宁缺的身体,刀身嗡嗡作响,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宁缺体内那滴浩然气凝成的晶莹水滴,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威胁,竟是没有等待念力召引,便急剧地旋转起来,把无数浩然气输送到双臂之中,让他的双臂变成铁铸一般,握着刀柄继续横切,刀势强悍到了极点!   此时,锋利的刀锋距离七枚大师的脸颊只有数寸的距离,而也正是在此时,他的左手也终于触到了宁缺刀身上。   七枚大师的左手只有两根手指,拇指和食指,两只手加在一起只有七根手指,一旦摊开,便像是七枚青桃,所以大师法号七枚。   虽然只有两根手指,但却比世间绝大多数人的两只手还要好用,还要强大,这与经常使用无关,只与禅心坚定和过往的故事有关。   七枚大师左手的大拇指落在刀锋上,没有被割出血口,用的不是右手按孔的姿式,温柔抬着刀身,就像是仔细而慎重地承着一枝竹笛。   就在那根拇指轻轻抬住刀锋的一瞬间,宁缺感觉到一道强大的力量,像数十丈高的潮水一般,顺着刀身便向自已拍了过来。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就像潮水里礁石上的青苔,不知何时便会被冲走。   七枚大师最后一根食指也落在了刀锋上,与拇指呈相反的方向,抬住刀锋的另外一侧,依然是承笛的动作,轻柔而平静。   此时刀锋距离他的脸,还有一寸的距离,但再难以寸进,这位悬空寺的高僧七根手指承按朴刀,就像举着一枝竹笛,准备低首轻吹。   画面很雅致,但实际上很凶险。   一道更加凶猛的潮水,紧随着第一道潮水,向着岸边的黑色礁石拍了过来,击打得礁石上的青苔瑟瑟发抖,已经开始剥离。   宁缺只觉胸口一阵撕裂剧痛,气海竟有动荡的征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喷出的鲜血化作血雾,随之而起的还有他的一声厉喝!   宁缺将体内的浩然气尽数逼将出去,一道极为艳丽的金色光辉,从朴刀刀身之上喷薄而出,瞬间把血雾焚净,击向七枚的脸。   七枚闭眼,一道清淡的佛息,在身前垂落。   宁缺手中朴刀喷出的昊天神辉,在极短的时间内,把那道佛息净化一空。   七枚向后退了一步,但他的双手依然轻拈柔承着朴刀,不肯松开,于是不再是捧笛欲吹的姿式,而像是顽皮的牧童想要从同伴手中把笛子抢过来。   宁缺当然不会让这名强大僧人把自已的朴刀抢走,左手尾指悄无声息地弹出,他施放速度最快的一道火符,便在二人身间燃烧而起。   符师施符往往需要一段时间,除非是不定符,七枚没有想到,宁缺施出这道火符的速度竟是如此惊人,不得不松开手指,向后再退一步。   从长安城到朝阳城,宁缺这辈子写的最多的符便是火符,用的最多的符也是火符,因为桑桑惧寒。所谓熟能生巧,说到施放火符的速度,不要说是当年的莫山山,即便是颜瑟大师复生,也没有办法与他相比。   那张火符变成凶猛的火球,在他与七枚身间猛烈燃烧,就像是一个球状的闪电,显得格外恐怖,但真正恐怖的,其实是宁缺施符同时做出的那个动作。   他向下蹲去。   当七枚松开手指后退的时候,他手中的朴刀重获自由,便随着他的下蹲之势,沉重一挫,擦着七枚的腰侧,在大腿与腹部之间狠狠地砍了下去!   嘶的一声响,七枚僧衣骤裂,腹股沟间出现一道极深的刀伤,虽然在刀锋临体那刻,他还是用那种神奇的方法,卸掉了大部分的刀势,但宁缺选择那处落刀,自有深意,腹股沟里血管极多,稍一破裂,血水便喷涌而出!   七枚大师的下半身瞬间被血水打湿,那些从腹股沟处源源不断喷出来的血水,开始顺着赤裸的大腿下淌,加上被火符烧焦的眉毛,看上去极为凄惨。   看着凄惨并不代表失去战斗力,普通的修行者如果中了这两刀,尤其是第二刀,必然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但看先前第一刀,这名中年僧人说不定还有手段,所以宁缺毫不犹豫,双手握着刀柄,以身相投,便向对方的小腹狠狠扎了下去!   如此狠厉的刀法,尤其是这一刺,他用上了剑圣柳白的大河剑意,哪怕七枚是悬空寺尊者堂首座,也依然无法避开,只看能不能活下来。   对于宁缺来说有些不幸的是,今日佛道两宗伏杀桑桑和他,中年僧人自然不可能是单身前来,场间还有罗克敌和那十八名西陵神卫,更令他感到有些遗憾的是,罗克敌身形魁梧,却拥有超出他计算的速度。   就在他手中的朴刀刚刚刺破中年僧人小腹之时,罗克敌的剑到了。   罗克敌的剑很特殊,和普通的剑比起来,要粗很多倍,如果不是金光灿烂,剑锋若宝石泛光,又有符线闪烁,看上去就像是一根铁棒。   当那把剑朝着宁缺后背斩下来时,被烟尘鲜血变得有些昏暗血腥的小院前,骤然前变得无比光明,金色的剑仿佛散发着一股奢靡的气息!   宁缺此时的姿式是半蹲,感知着身后袭来的劲风,根本来不及闪避,仓促回刀,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下,护住自已的后背,然后举刀相迎。   他的朴刀经由书院四师兄设计,六师兄精心打造,由三刀合一,最是沉重坚固,然而看上去,竟似还没有罗克敌的剑更重,至于暗沉光滑寻常的外表,和罗克敌光华夺目的剑比起来,更像是垃圾。   朴实的朴刀与华丽的金剑,终于相遇!   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烟尘大作!   街巷尽头月轮国的军士,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双腿发软倒了下去。   宁缺脸色微白,握着刀柄的双手剧烈的颤抖,至于他坐着的地面,早已如蛛网一般裂开,无数砖石与沙泥,喷洒的到处都是。   罗克敌暴喝一声,持剑再砍!   宁缺举刀再迎,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顺着朴刀,压向他的身体,似乎非要把他压进破裂不堪的地面,才肯罢休!   此时宁缺坐在地面,处于极度被动的劣势,纵使能把手中一把朴刀舞的风雨不透,却也只能任由罗克敌挥动着华丽的金剑不停地砍下来,这样持续片刻,他便要落败,即便能撑更长一段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场间还有那名中年僧人。   宁缺脸色闪过一丝狠色,趁着罗克敌金剑荡回再次蓄力的极短暂的片刻时间,强行把自已的右脚塞进左腿下方,然后猛地站起身来!   便在这时,罗克敌的第三剑已经到了,宁缺此时身形不稳,尤其是朴刀下垂,根本无法可挡,却没有想到,他竟是伸出左手,握住朴刀尖端的背面,向前平直推出,等于是用两个手的力量,生生把这第三道金剑挡了回去!   嗤的一声轻响,宁缺左手拍刀,右手腕一拧,沉重的朴刀仿佛变成一条灵动的毒蛇,瞬间在罗克敌还在流血的左肩肩头再刺一刀,然后瞬间闪回。   罗克敌没有想到,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居然还让宁缺站了起来,甚至让对方刺了自已一刀。虽然伤势并没有加重,但那种羞辱感和愤怒感,让他忘了所有的事情,连自已的胸腹空门都不管了,暴喝着双手持剑,向宁缺砍了过去!   金剑在空中挥出一道金色的光芒,直欲迷人双眼,隐在其间的皇者富贵气象,却代表这才是罗克敌最强大的一剑!   如果宁缺是个死士,他此时完全可以不理会这一剑,直接伸刀捅穿罗克敌的咽喉,那样就算罗克敌身上的盔甲再如何强大,也只有死路一条,只不过几乎同时,他的头颅肯定也会被这道强大的金剑砍成两半。   罗克敌此时已经疯狂到不顾自已的生死,所以才能斩出如此强大的一剑,而宁缺不想死,更要护着自已的后背,所以他只能选择硬接。   又是一道雷霆般的巨响,小院本已破损不堪的院墙,受到劲风巨声的震荡,簌簌然垮塌,而就在这时,罗克敌再斩一剑!   罗克敌是西陵神殿的武道修行强者,手中金剑更是神殿神兵,人剑相加,又进入忘我的状态,力量大的惊人,而且战意更是疯狂。   宁缺修行浩然气数年,身体早已不是普通人,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但他此时不能生死忘死,又无法凭身法战斗,极为被动,被压制地只能硬接。   光华灿烂的金剑与朴实无华的铁剑,就这样毫无花俏地对砍,分开,然后再次对砍,在极短的时间内,不知道撞击了多少次!   十余记撞击声,像雷霆般在街巷里炸开!   街巷四周的那些月轮国军士,再也没有能够站立的人,更有战马惊惧的连声嘶叫,向四周奔逃而去,只想离这个恐怖的地方越远越好。   这场战斗看上去根本没有任何修行者战斗的影子,更像是在沙场之上,两名强大至极的将军,拿着沉重的武器,在进行着悍勇无比的相对冲锋!   宁缺的双腿开始颤抖,发现这名西陵神殿的神卫统领,力量竟是如此恐怖,要超过了自已,甚至比巅峰期的夏侯也弱不了太多。   一道鲜血从他的唇角淌落,应该是体内脏腑受震严重,有了内伤,但他的眼神却依然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就像是荒原上厮杀的一只年轻公虎,哪怕受了伤,看似危险,但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会放弃杀死敌人的念头。   罗克敌再次举起金剑。   这次他的手臂有些微微颤抖,宁缺虽然被他十几道金剑压制的摇摇欲坠,但他自已也并不好受,每次刀剑撞击时,刀身上传来的浩然气也令他极为痛苦。   最关键的是,在开战之前,他的左肩便已经被元十三箭射中,再重的伤势,已然疯狂的他都可以无视,但他没有办法让这种影响不存在。   宁缺注意到了罗克敌右手的颤抖,双眼一亮,低喝道:“开伞。”   大黑伞在他身前撑开,如今的大黑伞很干净,却也很残破,伞面上可以看到很多破洞,就像是乞丐参加婚礼时的衣裳,令人心酸。   宁缺闪电般伸出左手,握住大黑伞的伞柄。   此时罗克敌的金剑再次砍了下来。   如同前面十几次那般,疯狂的神卫统领,就想把宁缺活生生砍死,而且他知道自已能把宁缺砍死,所以哪怕忽然看到身前多了一把大黑伞,他依然砍了下去。   金剑重重的砍到大黑伞上。   大黑伞的伞面骤然下陷,却没有被砍破。   虽然是残破的大黑伞,也不是随便一把剑便能砍破的,哪怕那把剑再如何光华夺目,但毕竟不是佛祖留下的佛光。   大黑伞依然是人间最好的防御性武器。   在此时,它便是宁缺手中的盾。   前面十几次,面对罗克敌的金剑,宁缺手中的朴刀用的砍势,唯如此,才能在力量上与对方抗衡,而现在那把金剑被大黑伞挡住了。   所以这一次宁缺没有砍出去,而是刺了出去。   灰暗无华的朴刀,穿过大黑伞上的破洞,刺向对面!   一声轻响,刀锋刺破罗克敌的咽喉。   这看似随意的一刀,连破数道护体真气,直破要害。   罗克敌弃剑,捂住冒血的咽喉,像疯了般失魂落魄向后狂退!   一路狂退,他一路厉嚎。   但他此时喉骨尽碎,所以嚎叫的声音显得格外怪异难听,就像是荒原上那些因为骄傲而死去的野兽临死前的凄吼。 第八章 断墙之前,捆着你   小院木门碎裂,墙破烟起,刀破僧衣,再与剑相斫多次,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实际上却很短暂,罗克敌捂着渗血的咽喉,惨然狂退之时,那十八名西陵神卫,才刚刚奔至断墙之前,一阵愤怒的暴喝,纷纷举刀向宁缺砍去。   西陵神卫是掌教的直属护卫,比普通神殿骑兵的实力境界要高出太多,如果放在一般的修行宗派里,便是绝对的高手,他们手中的刀长直,刀身上刻着繁密的符线,每刀挥出便能激发符意震荡,使力量增幅,又名神赐长刀。   十八柄神赐长刀如狂风骤雨般向宁缺的身上落去,四面八方而来,宁缺握着的大黑伞,虽然可以挡住这些刀,却无法遮住所向方位。   好在他手里除了大黑伞,还有一把朴刀,他把朴刀从黑伞破洞里抽回,一手持伞,一手持刀,便向刀风刀雨里挥将过去。   啪啪噗噗,黑伞朴刀与十八把神赐长刀在空中连续撞击,震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声音,紧接着场间又响起极纷繁的声响,有金属断烈的声音,有锋利物事破空的尖啸声,有刀锋切开血肉的撕拉声,还有忍着痛的闷哼声。   四把神赐长刀从中断裂,三名西陵神卫胸腹处出现血口,脚步大乱疾退,宁缺握着黑伞的手虎口微裂,左腿上多出了两条长长的伤口,附着符意的神赐长刀锋利无比,他的身体如此强硬,也没有办法完全挡住。   断裂的神赐长刀锋利的尖端,嗤嗤破空向着小院外四周的街巷溅射,一名刚刚赶来的悬空寺苦修僧,恰被一片断刀射进肩头,脸色苍白摔落地面。   还有断刀射向那名中年僧人,他伸出两根手指,就像在空中摘取落花,平静自如地拈住那片断刀,然后向宁缺走去。他身上的僧衣早已残破不堪,浑身上下染着血,看着极为凄惨,但神情非常平静。   令人感到震惊的是,这名僧人后背和腹股沟间上的两道深刻刀伤,竟然已经不再流血,虽说皮肤上还残留着破口,伤口两旁的肌肉挤压在一处缓缓扭动,似乎正在愈合,除了脸色有些微白,竟根本看不到受伤的痕迹!   宁缺猜到这名僧人一定有手段,却没有想到手段竟是如此神妙,强行压缩肌肉止伤,固然令人震撼,但还可以想像,可是这名僧人腹股沟上那道伤口里,至少有数根断裂的血管,他是怎么能够让那些血管也重新生长在一起的?   更令他感到警惕不安的是,当中年僧人向他走来的同时,一百多名月轮国军队的箭手也进入了这片街巷,可以清晰地听到弓弦崩紧的声音。   宁缺眼瞳微缩,自修行浩然气后,对于普通的箭射,他根本不怎么害怕,更何况现在手里还握着大黑伞,但他担心自已的身后。   十几名西陵神卫再次集结阵式,随着那名中年僧人,向他走来,街巷四周的箭手,也渐渐进入各自的射击位置,场间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无比。   宁缺后退三步,站到残存的半堵断墙前。破墙而出后,他一直是在进行高速的战斗,在人们的眼中,穿着黑色书院院服的他,只是一道黑色的身影,直到此时他站到断墙前,处于绝对的静止,人们才看清楚他现在的情形。   他背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他和小姑娘的腰间和大腿上密密系着绳子,把两个人的身体紧紧捆在一起,想来无论怎样奔跑,都不会让两个人分离,而这样绝对的紧捆,却又能保证不会影响到他战斗时的反应和速度。   七枚大师和西陵神卫,还有远处那些苦修僧及月轮国的射手,看着这幕画面,马上猜到那个瘦弱小姑娘的真实身份,不由生出极复杂的感受,有的人喟叹感慨,有的人心生极大恐惧,有的人震撼无语。   ……   ……   宁缺左手握着大黑伞,右手拿着朴刀,看着身前的中年僧人和西陵神卫,平静不语,桑桑背着黑色的铁弓,腰间系着行囊,靠在他的肩头,神情也很平静,虽然被重重围困,但两个人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   场间一片安静。   宁缺和桑桑的平静,代表着强大,意味着可怕。无论七枚大师,还是那些西陵神卫,看着眼前的画面,下意识里停下了脚步,更没有人敢发箭。   黑色的书院院服微颤,院服下的胸膛不停起伏,宁缺没有发出喘息的声音,实际上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只不过是极短暂的战斗,却让他觉得像是厮杀了一整日那般累,尤其是先前与罗克敌对撞十余次,更是让他有乏力的迹象。   罗克敌最后一道金剑,重重地砍在大黑伞上,伞柄重挫,戳中他的胸口,那处一直在剧痛,更麻烦的是,先接中年僧人七指,又接十余道金剑,他已经受了内伤,此时握着刀柄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他松开握着刀柄的右手,然后重新握紧,在极短的时间内,他把这个动作重复做了七次,以平静自已此时的心境,舒缓手腕处的疲乏,因为动作太快,所以刀柄根本不可能离开他的手掌,甚至场间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在做这个动作的同时,他不停进行着极为快速的思考,怎样才能摆脱当前的困境以及稍后的追杀,怎样才能摆脱身前这名中年僧人?   罗克敌毫无疑问是个很恐怖的敌人,力量甚至还在他之上。幸运的是此人已经受了极重的伤,就算还能活下去,今天肯定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战斗力。   但宁缺清楚,这并不代表自已的实力已经超越了罗克敌,他只是利用大黑伞的破洞,用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方法,才能击败对方,如果足够冷静地思考,就会明白这是战术层面的胜利,而不代表战略实力的对比。   而这名中年僧人却比罗克敌更加强大可怕——宁缺修行浩然气后,身法奇快,但先前偷袭对方,居然却没能一刀奏效,而且身法居然也不能占到上风——接下来如果这名中年僧人始终追缀自已,自已应该怎样做? 第九章 同境无敌   宁缺警惕不安,却不知道七枚看着断墙前的他,情绪更为复杂。佛道两宗决意不理书院,诛杀冥王之女,自然事先做了充足的调查与准备,其中关注的绝对重点,便是宁缺的实力境界,最终竟得出了一个令很多人感到震惊无语的结论。   ——相同境界的战斗里,此人无敌。   修行界一直有种传说,符师基本上可以碾压同境界的修行者,尤其是当境界越来越高的时候,然而佛道两宗认为宁缺在同境界战斗中无敌,却不是基于这种认知,传说毕竟是传说,符师向来不怎么擅长战斗。   但宁缺很擅长战斗,而且拥有无数强大的战斗方式,同境界战斗如果保持远距离,元十三箭便是世间最恐怖的武器,比所有飞剑的杀伤距离更长,除非面对剑圣柳白这种级别的绝世强者,他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如果修行者选择与宁缺近战,他修行浩然气,早已入魔,身体异常强韧,力量极大,桑桑最擅长近战,如果要用操控天地元气的方式与宁缺进行环境之战,他已经是名神符师,可以封闭周遭一切变化。   如果想与宁缺进行念力之战,那更没有意义,死在长安城的道石大师,以及在烂柯寺里无功而返的七念,都可以证明。而如果和宁缺比较战斗意志或者法门手段,除了裁决神座叶红鱼,谁敢说比他更强大难测?   这些都是宁缺在过往的战斗里早已证明了的事情,就连剑阁知命中境强者程子清和悬空寺宝树大师,都惨败在他手中——虽然当时有书痴莫山山帮助他——那么便不能按照境界高深来选择对付宁缺的人选。   佛道两宗最终决定由裁决神座叶红鱼、罗克敌以及七枚大师来主持这次诛杀冥王之女的行动,便是基于前面这些分析,且不提独来独往惯了、如今已经飘然远赴荒原沼泽的叶红鱼,七枚大师和罗克敌,都是对付宁缺的最佳人选。   罗克敌是武道修行强者,七枚大师更是悬空寺里近战能力最强的高僧,宁缺虽然近身战斗能力也非常强大,但毕竟修行浩然气的时间较短,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去推算,也不可能在这方面超越这两位大人物。   七枚大师从荒原深处一直追杀宁缺和桑桑到了朝阳城,在今日朝面之前,他一直沉默平静,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只要相遇,那么这个故事便会结束。   然而他没有想到,刚刚找到宁缺和冥王之女,只不过片刻交锋,冥王之女还没有出手,罗克敌便身受重伤,自已也遇到了重挫。   如果是别的修行强者,在当前这种局面下,自然会心生惴意,甚至极有可能会产生退却的念头,但七枚却依旧平静,因为相信自已一定能够把宁缺留下来,至少可以拖住此子,然后等到那辆马车驶进朝阳城。   “十三先生好快的刀。”   七枚看了一眼小腹下方那道渐渐愈合,却依然显得很恐怖的伤口,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断墙前的宁缺,说道:“但你砍不死我。”   宁缺握住刀柄的右手微微一紧,看着这名中年僧人说道:“只要是人,就一定能被人砍死,分别只在于看需要砍多少刀,我只是想知道将要被我砍死的你,是什么人。”   “贫僧七枚。”   “原来是悬空寺七字辈的高僧,看来是七念的师弟。”   七枚大师看着宁缺身后的桑桑,说道:“十三先生,你难道真的毫不怜惜世间苍生,非要护着冥王之女?便是夫子都不见得赞成你的做法。”   宁缺说道:“老师没有说我这样做是错的。”   七枚大师说道:“但夫子也没有说你这样做是对的。”   “书院的规矩,没有明文禁止,那便可以做。”稍一停顿后,宁缺继续说道:“而且就算老师说我是错的,也不会影响到我的选择。”   七枚叹息一声,说道:“果然是心意坚定非凡之辈,然而遗憾的是,无论是我还是朝阳城里的百姓,都不会允许你带着冥王之女离开。”   宁缺看着远处一颗树下,罗克敌浑身是血倚靠在树上,右手紧扼着自已的咽喉,身旁围着一些人,似乎正在救治。   “本来你们两个人确实有能力把我留下来,然而很遗憾的是,罗克敌已经废了,现在你一个人根本留不下我。”   七枚大师平静说道:“既然如此,十三先生为何还不离开?”   宁缺收回望向那棵树的眼光,看着身前这名强大的中年僧人,平静而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在思考就这么离开,还是先杀死你再离开。”   ……   ……   七枚大师双手合什,面无表情说道:“我说过你砍不死我。”   宁缺说道:“我也说过,只要是人就能被砍死,只看需要砍多少刀。”   七枚大师放下右手,看着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左手,淡然说道:“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经问过自已这个相同的问题,究竟需要砍多少刀,才能把自已砍成无数碎段,然后烧掉求个清静。”   “我首先砍的是自已的尾指,然后是无名指,接着是中指,但当轮到这根食指时,我发现无论砍多少刀都再也无法砍掉。”   他抬头望向宁缺,微笑问道:“你又需要多少刀呢?”   宁缺曾经在烂柯寺里见过七念的不动明王法身,在荒原里见过那名老僧死前泛起金光的左手掌,明白这种佛宗秘传法门的强大,沉默片刻后说道:“离菩提树不远的地方,我曾经杀过一名老僧。”   “死在你手中的是讲经大士。”   七枚大师说道:“大士此生多在繁浩佛卷里求智慧,不忍将时间精力消耗在诸外在法门上,所以他的肉身只是修成了金佛。”   “听着已经很厉害。”宁缺看着七枚的手掌,想着先前这名僧人手掌上一闪而敛的那道金泽,问道:“难道还有什么比金佛更结实的?”   七枚大师说道:“佛法万千,不离其宗,修的便是禅念入佛,肉身成佛,无论身心皆金刚不坏,而贫僧已修至肉身成佛。”   “果然是佛门高人,面对敌人居然也能坦诚相告,实在令人感佩。”   宁缺脸上哪有什么感动的神情,露出一丝微讽的笑容,说道:“而且断指开悟确实是个极好的故事,您本应该说的更长些,细节更丰富些。”   七枚大师微凛,猜到对方可能看出了自已的用意。   “从发现可能留不下我开始,大师您就一直在拖时间,看来有比您这位肉身成佛更可怕的大人物马上就要来到朝阳城。”   宁缺说道:“我很清楚自已的实力境界,如果真的空手相争,连大师您都打不过,更何况是那位大人物,所以我不能让您再继续拖下去。先前之所以愿意陪您说这些话,听那个断指的故事,是因为我也需要休息,并且做些准备,而且我最终决定还是杀了你再离开。”   话音刚落,没有任何预兆,锋利而灰暗无光的朴刀,变成一道灰色的雷霆,轰然破空,向着七枚的咽喉处斩去!   七根手指在空中散开,去捉那抹似乎比闪电还要快的刀锋,七枚大师已经做好准备,哪怕让宁缺的刀砍进自已的胸膛,也要捉住这道刀。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宁缺刀势陡变,竟在七枚身前像流水般敛没,然后收回,又陡然转作一把铁锤,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借着刀身传来的反震之力,宁缺双膝微弯,身体一挫,破空而起,背着桑桑跳至断墙之上,脚尖轻点半块碎砖,便向着重重民宅里掠去!   断墙对峙开始,七枚做的打算便是拖时间,而宁缺做的打算便是逃走,他根本没有想过杀死这名悬空寺高僧,且不论他能不能做到,就算能做到,他也必然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到那时还怎么带着桑桑逃走?   无论谈话还是气势,他都是在营造一种玉石俱焚一击的气势和氛围,但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在为最后一刻的逃离做准备!   看着那道掠至断墙之上的身影,七枚沉喝一声,右臂向前一探,身躯竟似陡然变长了一截,手臂更是如此,重重拍向宁缺后背!   桑桑被宁缺背在身上,掌风所向,正是她的身体。   七枚落掌之时,面上露出一丝惭愧之色,虽然是冥王之女,但看着只是个瘦弱病重的小姑娘,用她来威胁宁缺,怎么看都不是光彩的行径,和悬空寺高僧的声誉更不相衬,只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办法,能够把宁缺留下来。   宁缺没有喊秃驴无耻,假仁假义这些话,因为他来不及喊这些话,而且这些话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佛道两宗要杀的本来就是桑桑。他也没有如七枚料想的那般,为了保护背上的桑桑,而被迫转身出刀,从而被七枚和已经跃至空中的十余名西陵神卫再次围困,因为他已经做了准备。   在先前的对话中,宁缺最后才说了真话,利用这段战斗间歇的时间,他在断墙下做了准备,他相信那些准备,能够帮助自已和桑桑逃走。   大黑伞不知何时到了桑桑的手中,展开遮住了她的后背。   断墙里砖缝里夹着一道符纸悄无声息作为一道青烟。   七枚大师一掌击出,小院周遭的天地元气骤然一凝,随掌势而落,威重如山,然而在距离黑伞还有段距离时,那些天地元气却瞬间崩散!   无数道极细的无形线条,出现在断墙之前,那些线条锋利到了极点,仿佛可以切割世间一切事物,正是宁缺承自师傅颜瑟的井字符!   一名跃至半空的西陵神卫,从侧方向着桑桑露在伞外的腿上斩去,他手中的神赐之刀上忽然响起一连串碎响,刀面上那些闪烁发光的符线,似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惊惧地灰暗敛没,刀身顿时断成三截!   其余掠起追杀宁缺的西陵神卫,警觉地注意到身前空中那些凌厉的切割之意,强行一挫身形,勉强地收住前冲之势,狼狈地四处滚散。   七枚大师也发现了那道凌厉的符意,瞬间想到肯定是井字符,却没有像西陵神卫们那般惊惧退避,而是面带坚毅之色,继续向断墙之上掠去。   只听得嗤嗤无数声轻响,至少二十余道血线,瞬间出现在七枚大师的身体上和脸颊上,残破的僧衣更是被切成了数百片方块,飘落而飞。   烂柯寺一役后,佛道两宗都知道宁缺已经成为神符师,学会了一道极凛厉强大的神符,相较之下,他的井字符虽然也很强大,但还停留在洞玄境的范畴,远没有当年颜瑟大师施展出来时可以切天割地的效果。   七枚大师已然肉身成佛,井字符可能会让他受重伤,但只要不当场死亡,事后总能回复,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闯了过去。   如果宁缺用的是那道修行界还不知道名字的神符,即便是肉身成佛的他,也不敢硬闯,但他断定,不到最后绝境,宁缺肯定不敢施出需要消耗极大念力的神符,如果此时对方真的用了,那么即便死也值得。   七枚大师怀着殉道的决心,舍身拯救苍生的慈悲心,向着断墙前的凛厉符意闯了过去,瞬间鲜血再次淋漓,然而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宁缺果然没有舍得在井字符里隐藏那道神符,他的脚终于踩到了断墙之上!   此时宁缺背着桑桑已经掠至十余丈外的一处民宅瓦顶上,正在向街对面的一处小庙跃去,然而就在他跃至空中时,忽然扭腰转身!   不知何时,他的双手已经握住铁弓,铁箭已在弦上!   ……   ……   七枚大师神情骤变,从断墙上向下翻去。   嗡的一声轻响,弦声在小院四周响起,而那柄诛神灭佛的铁箭,在弦声之前,已经来到断墙,擦着七枚大师的耳畔穿射而过!   七枚大师的耳垂碎裂成鲜红的血肉粉末,向空中抛散。   铁箭去势不竭,在两名西陵神卫的胸腹间轰出两道恐怖的箭洞,然后深深射进地面,只留下一道幽黑的箭洞。   那两名西陵神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倒地而死。   七枚大师看着远处瓦檐间快速穿掠的那道身影,知道再也追不上对方,满是鲜血的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 第十章 佛至人间,我正在与人间战   两个晋入知命境多年的成名强者,居然奈何不了一个刚入知命的年轻人,甚至连留住对方一些时间都无法做到,这个事实确实很震撼。   罗克敌箕坐于地,脸色苍白,浑身是血,虚弱至极,靠着树干才没有倒下,身旁月轮国的宫廷御医,还有一名来自西陵神殿的神官,正在紧张地替他治疗。   他此时喉骨尽碎,失血过多,视线有些模糊,在看到宁缺纵上断墙逃离那个画面的瞬间,他觉得自已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裁决大神官叶红鱼。   在去年春天之前,罗克敌的实力境界一直在叶红鱼之上,然而在那些年里,纵使他对叶红鱼有无尽贪欲甚至是凌辱折磨对方的畸形冲动,但他从来不敢对叶红鱼做什么,就连正面挑战都不敢。因为他知道,虽然自已的境界高于叶红鱼,但如果真与叶红鱼生死相争,最后死的人肯定还是自已。   罗克敌一直以为像叶红鱼这样强大到可以超越境界、可怕却让你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可怕的人只有一个,直到他今天与宁缺交手,他才发现,原来宁缺和叶红鱼是同一类人,掌教大人认为宁缺同境界无敌,果然极有道理。   看着早已没有人迹的重重乌檐,罗克敌痛苦地咳嗽起来,颈间的血肉再次崩开,甚至有些白色的骨屑溅出,围在他身旁的月轮国宫廷御医,和那名西陵神殿的神官吓的脸色比他还要苍白,赶紧继续治疗。   罗克敌恍惚恨恨想着,就算宁缺你同境界无敌,但遇到知命境巅峰依然只有死路一条,而且裁决神座在荒原上,难道你还能带着冥王之女逃走?   七枚大师站在街对面的那间小庙屋顶,向四周望去,只见云层之下的朝阳城一片清静,哪里能够看到宁缺和冥王之女的身影。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被井字符切割开的脸颊,血肉道道向外绽裂,看着异常狰狞,却又极为奇妙的生出某种肃然悲悯的意味。   七枚大师举头望天,看着天上那层厚厚的乌云,确认云层和先前相比,没有发生任何移动,知道宁缺和冥王之女还在城中。   “我一个人留不住你,如果城中的数十万人一起来留你呢?”   ……   ……   白塔寺里钟声响起,然后向朝阳城里传播,和平时中正平和悠远的钟声相比,今天的钟声显得特别急促,响个不停,仿佛声声都在催促着什么。   朝阳城内,听到钟声的各座佛寺,无论大小都开始鸣钟,穿着僧衣的小和尚,吃力地推动着钟槌,身材瘦削的老和尚,张着嘴喘着气,用力地敲打着手里的铜锣,紧接着,月轮国各官府衙门里的鼓声也响了起来,然后是各街巷里正敲响了防盗锣,更夫们敲响了手中的竹梆。   钟声鼓声锣声梆子声,各式各样的敲击声,在朝阳城里的大街小巷里响起,城内的人们纷纷走到街上,议论纷纷,然后从里正或是僧侣处知道了原因,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极为震惊,然后惘然不知所措。   宁缺背着桑桑在偏僻的巷子里快速奔跑着,根本顾不上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和唇角残留的血渍,那些清脆或沉嗡的钟鼓声,就像是催命的音符般,不断向他的耳朵里钻进云,让他的脚步变得有些沉重,却没有任何停顿。   背着桑桑奔跑在光天化日之下,极为醒目,已经有很多人看到了他,但他没有找个偏僻的地方再次藏匿,因为街道上的目光太多,他找不到任何机会,而且有大人物马上就要进入朝阳城,再在城中藏匿,并不是很好的选择。   最关键的是,现在城中的居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奔跑,暂时还没有人来拦阻他,他必须抓住这段很短的时间逃出城云。   整整一个冬天他都藏身在这座城市里,早就做了充分的查探和缜密的计划,这些偏僻的街巷他非常熟悉,逃离的路线已经挑好。   那名叫七枚的悬空寺僧人,虽然强大而且身法迅疾,但如果不想变成被元十三箭射杀的目标,便无法追上他,而一旦让他甩脱那名僧人,逃出朝阳城,与大黑马会合,那么人世间便再难找到能够追上自已和桑桑的人。   他背着桑桑低着头拼命地奔跑,双脚不停踩踏着街道的青石地面上快,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因为速度太快,他的脚下带起一道烟尘,黑色的院服猎猎作响,就像是一面旗,汗水从脸上不断淌下,斜斜擦着脸颊向后飘去。   大黑马和车厢都藏在朝阳城北的大青山里,而在他出城计划中,却不是由北城门出,而是选择了西城门,随着狂暴的奔跑,距离西城门越来越近,甚至已经能够看到那里的建筑,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放松的情绪。   然而就在这时,他神情忽然一凛,隐约感应到西城门外有股极为强大的气息,而在这种时刻,强大对他和桑桑来说,便意味着可怕。   右脚重重跺下,皮靴已裂,青石地面上出现数道裂口,宁缺强行停下前冲的身体,只觉右腿一阵酸麻,身后的桑桑受到冲击,脸色苍白。   眼看便能成功逃离朝阳城,却忽然面临着新的情况,更严峻的局面,一般人都会觉得不甘悲愤,宁缺也不例外。   只不过别的人大概会花一段时间才会选择依然冒险出西城门或是另择道路,他却是根本想都没有想,毫不犹豫转身,背着桑桑头也不回地向城北跑去。   ……   ……   朝阳城是个没有城墙的城市,所以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城门,只是一些非临时的税关衙门建筑,便被人称为城门。   今日城内钟鼓之声大作,那些税关衙门闻声而闭,城外正在晒太阳的乞丐和百姓,被军卒们拿着兵器,像赶羊一般全部赶进了城里。   至此时,朝阳城外的原野上,除了数十名苦修僧,便再也看不到什么闲人,如果有人要从城里往外走,那会变得非常显眼。   那数十名苦修僧来自悬空寺,在朝阳城外已经默默守候了很长时间,他们没有等到宁缺和冥王之女的身影,但等到了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很奇特,并不大,但就像宁缺的黑色马车一样,从车厢到车轮全部是由精钢打铸而成,上面写着诸多佛家真言,车厢之前竟有十六匹骏马,看那些骏马疲惫模样,以及车轮陷入石砾地面的深度,可以想像这辆马车有多重。   远远看着缓缓行来的这辆马车,那些苦修僧分别自东西北三处城门处走来相迎对着马车双膝跪下,以额触地行礼,显得无比恭敬虔诚。   一名戴着笠帽的老僧有些艰难地从车厢里走了下来,手中握着的锡杖轻轻落在地上,杖头响起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老僧手中的锡杖落地时显得很轻柔,马车前十六匹疲惫的骏马却觉得地面传来一阵无形的剧震,其中一匹马竟是四肢一软便瘫倒下去。   而就在老僧的后脚艰难离开车厢时,原本深陷在石砾地面里的车轮,竟然弹了起来,这辆马车的重量竟然绝大部分来自于这名老僧自已!   朝阳城方向蹄声响起,月轮国军部某位大将,亲自驱赶着数十匹早已备好的战马,赶了过来,看着那名站在马车之前的老僧,这名大将军连忙从马背上跳下,跪倒在地,连连亲吻老僧身前的土地,脸颊和唇上很快便沾满了草屑的泥土。   随这位大将军而来的月轮国军部官员,用最快的速度,解开马车前的绳索,新换上十六匹骏马,然后对着那名老僧连连叩首退下,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所有人的双手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敬畏恐惧。   老僧没有理会那名月轮国的大将军,也没有理会那些月轮国的官员,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东方朝阳城上空的那片乌云。   笠帽微起,光线照耀在老僧的苍老面容上,淡然湮灭于深刻的皱纹间,就像是清澈的溪水,流到干涸的黄土坡间,瞬间被吸噬一空。   老僧看着朝阳城上的云层,平静说道:“一路行来,累死三百一十七骏马,征发信徒修路可是不计其数,我佛慈悲,弟子却造了如此多的罪孽。”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提起手中的锡杖,再次登上马车。当他右脚落到车上,车轮再次深深陷进石砾地面,而那十六匹骏马下意识里低嘶了起来。   无论有多少罪孽,触犯多少戒律,佛门都没有人能够惩治这名老僧,因为佛祖已经圆寂,因为他是悬空寺讲经首座,他就是人间的佛。   老僧始终认为,身为佛门弟子需要心存敬畏,无论是对于佛祖的智慧,还是对于昊天的命转换化,所以哪怕要付出如此多的生命,沾染如此多的血腥,触犯如此多的戒律,有如此多的罪孽,他依然来到了人间,来到了朝阳城。   因为冥王的女儿正在朝阳城里。   ……   ……   桑桑在朝阳城里,在宁缺背上。   宁缺依然跑的极快,她被颠的有些厉害,虽然腰间和大腿上都系着绳子,和宁缺的身体紧紧相联,没有留下太多空隙,但还是有些难受。   她没有环抱宁缺的脖子,来让自已的身体更稳定一些,而是用双手抓住宁缺的肩头,并且很注意力量,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影响到宁缺的奔跑和战斗。   很多年前,宁缺背着她在岷山里打猎逃亡的时候,便是用绳子把她捆在背上,他们很熟悉这个过程,所以很清楚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只不过桑桑已经十六岁了,不再是当年的小女童,当年的方法现在依然可以用,但用起来时,和当年相比总还是会有些不一样。   钟鼓声和锣梆声,还在朝阳城的大街小巷上响着,越来越多的居民走出了家门,涌到了街上,已经知晓当前情况的人们,渐渐从先前的震惊惘然中清醒过来,开始在官员和士绅的组织下,试图找到冥王之女。   宁缺和桑桑顿时陷入了最危险的局面。   无论他们奔跑到哪里,总能被人看见,跑过小巷时,二楼会有撑开窗户晾衣服的妇人看到他们的背影,然后高声尖叫,在屋檐上轻掠时,总会有无事做的闲汉乞丐发现他们的身影,哇哇乱叫,然后便是他最忌惮的箭羽袭来。   当他闯进一家民宅,试图选择这个地方暂时躲避一段时间时,一名正跪在佛龛前、神情惊恐喃喃祝祷的老妇,吓的险些昏了过云,若真昏了倒也好,问题是那名老妇不知是从佛龛里的佛像还是从佛经经文里获得了力量,竟是拿着香炉向宁缺身后的桑桑砸了过来,面容扭曲的像疯子一般。   自从西陵神殿颁下诏令之后,佛宗也不再试图遮掩冥王之女现世的消息,反而开始大力宣传,经过近半年时间的宣讲,如今世间的人们,早已对那名妖女惧之如魔,恨之入骨,最想做的事情便是把桑桑活活烧死。   宁缺背着桑桑再次回到街道上,不知何时,那些原本在小院里停留的黑色乌鸦飞了过来,跟在他们的头顶,不停嘎嘎地叫着。   没有过多长时间,朝阳城里的修行者和百姓们便发现了这个事实,无数人看着空中的黑色乌鸦,听着嘎嘎难听的叫声,喊叫着不停追逐。   宁缺再也无法隐藏自已的行踪,哪怕是很短暂的休息时间,也都离他而去,他只能奔跑,背着桑桑在大街上,在人群中不停地奔跑。   街道上响起无数惊恐地喊叫,渐渐有人鼓起勇气,试图阻止他,于是无数砖头石块,还有人们身边触手可得的青菜鸡蛋甚至是擀面杖,都被拾起向街中砸了过来,转眼之间,街道之上落物成雨。   宁缺避开那些砸向桑桑的硬物,却无法避开那些像雨点一般落下的青菜鸡蛋,身上顿时变得一片狼籍,眼角被一方石砚砸中,虽然没有流血……但是很疼。   桑桑低着头靠着他的肩上,紧紧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和瘦弱的身上满是蛋黄和蛋清,虽然没有流血……但还是很难受。 第十一章 困兽   云层笼罩着朝阳城,清冷而不清静,钟声与锣鼓声,夹杂着惊恐的尖叫和愤怒的咒骂,四处响起,街道上人头攒动,杂物乱飞,在那些烂菜鸡蛋砖块的雨点中,宁缺背着桑桑仍然在继续奔跑。   原来和人间的战斗是这个样子,他沉默想着,双手紧握着刀柄奔跑,看着街道上越来越密的人群,喘息问道:“会不会觉得有些难过?”   他奔跑的很辛苦,呼吸有些急促,所以声音有些微颤,并不如何响亮,在充斥着警声与咒骂声、尖叫声的街道上很难听清楚。   桑桑伏在他肩上听的很清楚,睁开眼睛,看着街道两旁面露惊恐痛恨神情的人们,苍白的小脸微显黯然,嗯了一声。   宁缺满是汗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因为别人的态度而难过的人是好人,我们是坏人便要有坏人的自觉,可不能难过。”   眼看着白菜鸡蛋甚至砖块瓦砚,都无法让街道上的那两个人停下来,朝阳城的百姓愈发愤怒,有人竟是鼓起勇气,准备直接拦截。   一名敞着衣服、满胸黑毛的壮汉,从前面一间茶铺里跑了出来,在街坊们的尖声欢呼和加油声中,狂吼一声,张开双手便要把宁缺抱住。   宁缺根本没有停下脚步,就这样撞了过去,只听得一声轻响,那壮汉就像只风筝般,被斜斜撞飞落到地上,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   与那名壮汉发生撞击,宁缺速度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脸上的情绪都没有什么变化,双脚在街道上踩起一道烟尘,继续向着北城某处奔跑。   街坊们围到那名壮汉身旁,发现这名平日里仗着力气欺压良善,今日却为了大义勇敢站出来的汉子,竟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不由惊呼出声,望着已经跑到远处的宁缺背影,跺着脚悲愤地咒骂。   那个冥王之女的侍从,好生残忍冷血!   刚刚拐过一道街口,宁缺便看见又有八九名汉子在一名里正的带领下,拿着粗粗的草绳,拦在街道中央,不停喊叫着替自已壮胆。   适度的恐惧容易激发起人类的愤怒和勇气,为了抓住桑桑,朝阳城里有很多平日里懒散无比的男人都愿意付出受伤的代价,想要成为来自民间的英雄。   宁缺明白这个道理。   他在荒原里曾经看见过狮子被牛群围攻,知道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心慈手软,反而要愈发冷血强悍,才能震住那些平时温顺,此时却格外疯狂的普通百姓。   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冲了过去,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听得啪啪的一阵脆响,那些勇武的汉子浑身骨折,喷血倒下,场面看着极为血腥。   果不其然,看到如此残忍的画面,再联想起冥王之女的传说,街口附近那些前一刻还在用最肮脏的语言咒骂桑桑和宁缺的百姓下意识里伸手捂住了嘴,也没有人再敢往街道里扔杂物。   然而宁缺奔跑的速度太快,街道发生的事情,根本来不及传到前方,越来越多朝阳城居民勇敢地站了出来,试图拦住他和桑桑。   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手中握着铁叉之类的物事,也变得危险了很多,宁缺不停地闪躲,好不容易冲出这段街区,然后看到了他最忌惮的画面。   数排月轮国军方的箭手,正在某处府前的粮袋后方瞄准着自已,而在街道两旁的侧墙上,隐隐也能看到很多箭手的身影。   “射!”   不知从何处响起一道极为严厉的声音,无数凄厉破空之声响起,百余枝羽箭就像是暴雨般,密密麻麻向着街道中间的二人射来。   宁缺可以跳上屋檐闪避,或者选择别的方法,但是那样一来,速度便会受到影响,很可能被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包围,所以他只是喊了声:“开!”   桑桑撑开大黑伞,黑伞虽然有很多破洞,被风一吹依然产生了极大的阻力,震得她身体微微一晃,如果不是被绳子捆着,只怕要从宁缺的身上摔下去。   绝大多数箭枝都是向着宁缺背上的桑桑射去,看来月轮国军方,已经从佛宗处知晓冥王之女的弱点,显得格外强硬,意欲一举射杀。   暴雨般的羽箭带着令人心悸的嗤嗤破空声落了下来,锋利坚硬的箭簇深深地锲进街道两侧的墙,或是射中地面,在青石地板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然而令箭手们感到惘然惊慌的是,密密麻麻的羽箭射中那把大黑伞后,根本无法穿透伞面便被弹了出来,他们震惊想着,这伞难道是铁做的?   大黑伞能够遮住桑桑瘦弱的身体,却无法完全遮住宁缺,尤其是从正面射来的数十枝羽箭,不过以他修行浩然气后的身体强度,只要不是那些能开重弓的军中神射手,根本威胁不到他,所以除了有几枝羽箭看去势要擦着脸畔射到身后,他伸手打掉之外,根本没有做任何躲避动作,依然直闯。   一枝羽箭射中宁缺的胸口,然后折断弹落,一枝羽箭射中他的咽喉,留下一道极小的破口,仿佛只是被擦掉了油皮,连血丝都看不到。   正震惊于大黑伞的月轮国箭手们,看到这幕画面,不由愈发震惊,心想难道这人的身体也是铁做的?尤其是府门前粮袋后的数十名箭手,看着像风一般奔跑过来、越来越近的宁缺,更是惊恐的连弓都无法握住。   ……   ……   云层下,十几只黑色乌鸦,在街道上方,不时发出嘎嘎难听的叫声,在黑色乌鸦的下面,宁缺背着桑桑在奔跑,虽然没有人能够拦住他,甚至哪怕是拖延他片刻时间,但他也没有办法摆脱朝阳城里军民的围追堵截,因为他再快也不可能快过数十万双眼睛。   尤其是一直在他和桑桑上空飞舞的那些黑乌鸦,就像是指路明灯一般,替朝阳城军民指引着方向,无论他往哪边奔跑,总会瞬间陷入民众愤怒的海洋,甚至已经有两次险些被佛宗的苦修僧包围。   愤怒的民众和修行强者们,把宁缺和桑桑堵进越来越小的范围中,黑乌鸦在街道上空飞向着北城的皇宫,嘎嘎的叫声越来越难听。   民众跟着天上的黑乌鸦向皇宫处跑去。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也往那处汇合,准备就在那里,结束这个嘈闹而紧张的故事。 第十二章 闯庵   无数朝阳城居民涌到皇宫四周。看着庄严肃穆的皇宫建筑,以及宫前甲胄在身的军人,深植于骨里的敬畏,让狂热的人群渐渐冷静下来,不再继续向前。   然而民众的人数实在太多,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从皇宫宫墙上向下望去,仿佛小半个朝阳城,都被飘着落叶的污水浸泡着,场间弥漫着紧张而暴戾的气氛。   上千名军士和数百名箭手,在人群之前形成几道防线,负责维持秩序,一百多名苦修僧和十余名西陵神卫神情警惕地看着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有三名苍老的西陵红衣神官从皇宫里缓步走出,神情肃穆。   在场的数万人追着十几只黑色乌鸦来到此地,却失去了黑色乌鸦的踪迹,不免有些焦虑,集体仰着头望向空中,四处寻找着那些黑色的线条,想听到那些嘎嘎难听的叫声,看上去就像无数仰首待哺的鹅。   有人望向皇宫西南方向、笼罩在清淡天光里的白塔寺,忽然发现,那十几只黑色乌鸦就在白塔的后方的空中不停盘旋飞舞,不由大声叫了起来。   “在那边!”   冥王之女居然敢进白塔寺,难道她不怕死吗?皇宫前的数万人议论着,咒骂着那个妖女居然胆敢对佛祖不敬,渐渐再次变得狂热愤怒起来,挥舞着拳头,乱糟糟地向白塔寺跑去,逾千名军士和修行者们,没有阻拦这些愤怒民众的意图,反而被人潮人海推动着,一道向白塔寺赶去。   ……   ……   之前某刻。   宁缺背着桑桑跑到寺墙下,没有减速,脚尖轻点墙上一处微微突起的砖,身体腾空而起,伸出手掌攀住墙沿,腰腹用力身体一折,便掠上了墙头。   白塔寺寺墙高近两丈,普通人根本没有能力越过,但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太过艰难的障碍。站在高高的寺墙之上,他转身望向后方,发现那些愤怒的民众暂时还没有追过来,也没有看到苦修僧的身影,稍微放松了些,抬头向头顶望上一眼,看着那些在空中飞舞的黑色乌鸦,神情微寒。   那些黑色乌鸦似乎能够感觉到他的焦虑愤怒和毫不遮掩的杀意,嘎嘎乱叫数声,黑翅乱扑,飞向更高的空中,然后盘旋不去。   宁缺从寺墙上跳了下去,落到地面顺势弯膝,卸下大部分的反震力,回头看着桑桑苍白的小脸,担心问道:“有没有事?”   桑桑被震的很难受,但摇了摇头。   在朝阳城里住了一个冬天,宁缺带着桑桑来白塔寺三次读经学佛,他自已来的次数更多,对寺中的地形建筑非常熟悉,在静寺园中高速穿行,很快便掠过侧殿,进入相对安静的后寺,然后向着不远处的白塔奔去。   白塔寺里的钟声还在不停地回响,和城中各处佛寺的钟声遥相呼应,寺里的大能僧人都已经出寺去城中寻找冥王之女,哪里想到宁缺居然敢带着桑桑来这里,而且黑色乌鸦此时飞的比较高,所以暂时还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   ……   ……   月轮国乃是佛国,有烟雨三百寺的说法,又有烟雨七十二寺的说法,但无论是哪一种说法,位于朝阳城的白塔寺,永远是佛国首寺。   此寺的历史极为悠久,只比瓦山烂柯寺稍晚些年头,但与烂柯寺一样,都是悬空寺在世间的山门,无数年来不知出现过多少高僧大德。   白塔在修行界的地位也极高,辈份极高的曲妮玛娣,便是在此寺剃发,传闻白塔寺住持也是一位大悟的高僧,拥有类似知命境的实力修为。   这座佛寺最著名的当然便是那座白塔,就像烂柯寺是先有瓦山棋局的传说,再有烂柯寺一样,此处也是先有白塔,才后有佛寺。   看着湖中那座白色的佛塔,宁缺忽然觉得有些隐隐不安,他带桑桑来过三次白塔寺,自已还偷偷来过几次,但从来没有靠近过那座白塔。   但他计划要去的地方,便在这座白塔下方,而且实在是被满城民众追的苦不堪言,再不找个地方歇息片刻,他很担心自已会被活活累死。   白塔寺后有片面积不大的湖泊,湖中有小岛,白塔便在岛上。   湖心岛上还有一座很不起眼的寺庵,岛与湖畔有道窄桥相连,时值冬末春初,湖水没有结冰,几枝残荷败枝,伸到窄桥之上,看着颇有几分天然之美。   嘎嘎,黑色乌鸦难听的叫声,从空中传来。宁缺背着桑桑从一座古钟后闪身而出,顺着湖岸奔上窄桥,向着桥对面的湖心岛冲了过去。   十余名僧侣从禅房殿中走了出来,指着在空中盘旋飞舞的黑色乌鸦震惊议论,然后便看到了桥上宁缺的身影,不由发出震惊的呼喊。   白塔寺内,顿时响起无数密集的脚步声,听着这些僧侣的喊叫,不知有多少人一边呼喝着,一边咒骂着,向后寺湖畔追了过来。   宁缺知道已经惊动了寺中僧人,再次被人发现了行踪,继续加速在窄桥上奔跑,脚掌踩断那些干枯的荷枝,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刀柄。   跑过窄桥,甫出桥头,他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一紧,朴刀出鞘,带着一道寒光向前方斩落,只听得砰砰两声,两柄铁杖被震飞到空中。   有两名白塔寺的苦修僧,听到呼喊后,便一直隐藏在桥头,意图偷袭宁缺,却没有想到,宁缺早就知道他们的位置,竟是抢先出了手。   两道极深的刀口出现在这两名苦修僧的身上,从脸部一直拉到腰间,鲜血狂喷,看着极惨,顿时倒地而死。   宁缺看都没有看这两名苦修僧一眼,身法没有任何停顿,握着朴刀继续向前奔跑,撞破木门,便闯进湖心岛上幽静而简朴的庵堂。   庵堂的窗上蒙着厚纱,一片昏暗。   忽然,一道极凛厉的破空之声响起,庵内的天地气息骤然一凝,一根铁杖携着凝结的天地元气,当头向着宁缺头上砸来!   以杖引天地元气,声势如此慑人,此人的境界极为强悍,念力极为雄浑,而且出手的时机极为老辣,即便以宁缺的能力,猝不及防之下也不好应对。   但宁缺早就知道庵堂里是谁,所以他才会闯进这间庵堂,怎么可能没有防备,手中的朴刀自下向上一撩,重重砍到那根铁杖上。 第十三章 黑色乌鸦,红衣神官   先前在桥头,宁缺手中的朴刀与那两名苦修僧手中的铁杖相遇时,发出的是沉重的撞击声,然后对方的铁杖被震飞,他紧接着两刀把对方斩死。   此时在庵堂,他手中的朴刀与那道呼啸破空而到至的铁杖相遇时,发出的却是轻微的一声轻响,听上去就像是毛笔被油灯上的火焰烧烛。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名持杖者的修为远胜于桥头的苦修僧,铁杖挟天地元气而至,无论是速度还是稳定度都非常强大,而相对应的,宁缺上撩的刀势也更加凌厉,所以二者相遇时,铁杖没有被击飞而是直接从中断裂!   嗤的一声,铁杖断成两截!铁杖的上半端擦着宁缺的肩头飞过,把庵堂绘着油彩画的屋檐砸出一个大破洞,被朴刀削的有些锋利的下半段,则是被那人握在手中继续向宁缺的小腹刺来,伴着一声凄厉怨毒的喝声,那人拍向宁缺的面门!   宁缺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左手上深厚的佛门气息,而且已经感知到,那半段砸破屋檐的铁杖,正在高速的飞回。此时他小腹之前是段锋利的铁杖,又有段铁杖自要袭向他的后背,再加上那只枯老的手掌,竟是三面临敌,十分危险。   但他毫不慌乱。颜瑟大师曾经向他转述过一段剑圣柳白的话:纵剑万里,不及身前一尺之地,而半道开始修行的他,就像叶红鱼一样,非常懂得怎样战胜这些看似强大的修行者,怎样才叫真正的战斗。   此时朴刀上撩之势未绝,急迫间无法回至身前,两截铁杖前后夹攻,枯手已至,宁缺毫不犹豫松开右手的刀柄,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掌将刺向小腹的半截铁杖拍开,然后蹂身而前,一拳准确地砸在那人的脸上。   啪啪两声脆响,宁缺收身而回,右手在空中一揽,重新握住还没有来得及堕下的朴刀,紧接着又是啪啪两声响,两根铁杖先后砸落在地面,而那人凄呼一声,捂着脸连连退后,拍向宁缺的左手早已收了回去。   无论修行法门如何神妙,终究是需要靠人来控制的,只要把你的人击倒,你又如何能够让那些修行法门继续发挥作为用?   然而战斗还没有结束。   庵堂窗外的厚纱忽然飘了起来,然后片片断裂,裂成无数素色淡花,因为纱帘极厚,所以那些花辫也显得有些肥厚,却透着道令人窒息的意味,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让这些纱花覆住脸颊,你便再难以呼吸到任何空气。   宁缺右手握着的朴刀在身周空中高速颤抖而行,像无数道闪电般,轻而易举把那些纱花挑落震碎,然后他轻身一掠,掠至庵堂深处。   庵堂深处有尊佛像,佛像之前有香炉,有钟,还有两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坐着一名少女,背着庵堂的门,另外一个蒲团上跌坐着一位正在吐血的老妇,正是先被手持铁杖偷袭宁缺,反被宁缺一拳打倒的那人。   刀锋破空而至,然后轻轻巧巧落在少女的颈间,宁缺看着少女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说道:“二位,好久不见。”   那名老妇撑着地面,艰难地爬了起来,坐在蒲团上,怨毒地盯着宁缺,说道:“若要相见,为何不是在冥间?”   那名老妇满脸皱纹,脸上的神情天然透着股刻薄意味,目光虽然怨毒,但眼眸深处却能隐隐看到死寂的绝望,正是曲妮玛娣姑姑。   蒲团上的少女转过身来,微白的脸颊依然娇媚如花,神情却显得十分的寞然麻木,青丝被束在帽里,看上去就像是个潜心修心的尼姑,正是花痴陆晨迦。   ……   ……   天启十六年深秋,烂柯寺一场大战,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宝树大师当场身死。曲妮玛娣心恸难安,念及道石之死,更是心灰意冷,归国之后,她向月轮国主要了白塔寺里这间庵堂静修,渐成槁木。   花痴陆晨迦经历诸多变故,也自绝望,情根渐断渐萎,便随姑姑一道隐居在这庵堂里,整日对着佛像吃斋颂经。   就此,月轮国最著名、地位也最高的这两个女人,就此斩断红尘,不问世事,只在庵里求清静,平静地过了一年时间,与外界再没有任何来往。   她们不知道宁缺和桑桑还活着,更不知道这两个人已经来到朝阳城,便是先前响遍全城的钟声,也没有让心如死灰的二人有任何反应,直到宁缺来到白塔寺,走上窄桥,杀死那两名苦修僧后,她们才反应过来。   “真没有想到,你居然还活着,居然会来月轮。”   曲妮玛娣擦掉唇上的鲜血,怨毒盯着宁缺的脸,忽然想明白了其中道理,癫狂笑道:“看来你和冥王之女被追的很惨,这真是令人高兴的事情。”   这位佛宗辈份极高的姑姑,这一年里确实过的心如止水,甚至如死灰不动,然而仇恨实在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此时看着自已最恨的宁缺出现在身前,她的神情顿时变得鲜活起来,生出无穷无尽的恨意。   陆晨迦也没有想到宁缺和桑桑居然还活着,看着宁缺背上的桑桑,如冰中花瓣的漠然神情微动,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又显得很惘然。   宁缺看着二人没有说话,因为此时没有必要说话。   西城门外那道极为强大可怕的气息,让他被迫折回,朝阳城里的居民还有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追的他实在无路可逃,所以他才会来庵堂暂时休息,并且等待着他一直等待的那个变化,曲妮玛娣和陆晨迦只是他的人质而已。   冬天来白塔寺学佛读经,他暗中查探寺中环境时,便注意到后寺湖心岛有些问题,虽然他无法靠近,但看到一名手持铁杖的苦修僧时常进出这座小岛。当年在荒原上他便见过那名苦修僧,知道是曲妮玛娣和陆晨迦的护卫,其后他又观察了数次,便基本上确定曲妮玛娣和陆晨迦应该是隐居在这座庵堂里。   庵堂外响起乌鸦难听的叫声。宁缺拿出用坚硬牛皮硝制而成的绳索,把曲妮玛娣和陆晨迦捆死,然后背着走到窗帘,目光穿过那些花瓣形状的纱洞向外望去,看见了那些在空中盘旋飞舞的黑色乌鸦。   去年秋末,宁缺带着桑桑住进那间小院时,便有一只黑色乌鸦飞来,栖在枝头,其后十余日,每天都有一只黑色乌鸦飞来,诡异而令他非常不安,只不过其后双方相安无事,他也渐渐不再在意这件事情。   谁能想到,今日这些黑色乌鸦竟成了他和桑桑最大的敌人,先前在朝阳城里,如果不是这些黑色乌鸦,他说不定早就带着桑桑藏了起来,甚至有可能已经逃走。   宁缺不明白这些黑色乌鸦为何会出现在小院里,今日为何始终跟随着自已,最大的可能自然是桑桑身上的冥王气息,但如果黑色乌鸦代表不吉,难道不应该帮助桑桑?为何却要用这种方式,把桑桑所处的位置暴露出来?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必须把这些黑色乌鸦弄死,不然就算他有再大的本事,就算他等待的变化终于到来,最终他和桑桑还是会走进死路,先前在逃亡过程里,他就想把这些乌鸦给弄死,只是一直没有时间,也腾不出手来。   他的右手落在窗楼上,微微用力,捏断一块窗木,然后碾成十几块碎砾,默运浩然气,向着斜上方空中的黑色乌鸦掷了过去。   很轻的窗木碎砾,蕴藏着浩然气,便顿时变成了坚硬的石块,嗤嗤破空而飞,声势有若恐怖的劲弩,那些黑色乌鸦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重重击中,只听着几声惨叫,黑色的羽毛纷纷掉落,乌鸦向地面坠去。   宁缺稍觉心安,然而令他感到震惊不安的是,片刻之后,庵堂四周再次响起乌鸦难听的叫声,云层下的空中再次出现那些黑色乌鸦的身影!   这些黑色乌鸦难道是杀不死的?   白塔寺里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后寺湖岸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甚至有人被挤的落入湖中,窄桥周遭更是出现了无数箭手劲弩,逾百名佛宗弟子还有十余名神卫警惕地看着湖心岛上的庵堂。   从庵堂窗口向岸上望去,一眼便能看见黑压压的数百人,宁缺知道人群远不止这些数量,后面还有数千人甚至数万人,那些人都恨不得冲进庵堂,把自已和桑桑身上的血肉一口一口咬下来,然后再用火刑烧死,不由眉头微皱。   “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愚蠢到躲进这个死地。”曲妮玛娣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流露出刻薄嘲讽的神情,声音沙哑难听说道:“难道你以为,拿我们两个人做人质,便可以让人们放冥王的女儿离开?你实在是太天真了。”   宁缺没有回头,说道:“你说话的声音很难听,就像天上那些乌鸦,如果你想看我和桑桑待呆怎么被人撕成碎片,我建议你这时候先闭嘴。”   曲妮玛娣笑了起来,显得十分开心,她确实很想看宁缺和桑桑怎样去死,所以她选择暂时闭上了嘴。   ……   ……   与白塔寺相距不远的皇宫里。   月轮国主看着身前担架上那个浑身是血的人,挥舞着手臂厉声说道:“统领大人,你明不明白你的决定意味着什么?庵堂里是我最亲密的两个亲人,如果你要求强攻,玉石俱焚之下,她们极有可能死去!”   西陵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虚弱地躺在担架上,咽喉处裹着厚厚的纱布,根本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神依然是那般的凛然而强横。   七枚大师站在担架旁,对着国主单手合什一礼,说道:“陛下,请你明白当前的情况,佛道两宗不惜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为的究竟是什么。既然此时宁缺带着冥王之女进入死地,我们便应该把握这个机会。”   罗克敌依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鼻子冷哼一声。   七枚缓声再道:“为了拯救世间苍生,我想没有人不愿意牺牲自已的生命,朝阳城里的百姓都如此勇敢,曲姑姑和晨迦公主又怎会怯懦贪生?”   月轮国主的脸色变得极为阴沉,双拳紧握,而目光却开始闪烁不安,显得极为挣扎犹豫——月轮国乃是佛国,深受佛宗影响甚至可以说被直接控制,而西陵神殿毫无疑问是世间最可怕的存在,此时佛道两宗都表明了态度,就算他再如何强硬,也根本没有力量来阻止这件可怕事情的发生。   月轮国主深吸一口气,缓声说道:“既然如此……”   “为什么不再等一等。”   安静的皇宫里,忽然有人说了一句话。   忽然开口,阻止月轮国主马上做出决断的,是谁也想不到的一个人。不是月轮国的宰相,也不是心疼女儿的皇后,而是位苍老的红衣神官,此人正是先前走出皇宫的三位红衣神官之一,却不知何时又返回了皇宫。   红衣神官神情平静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宁缺和……冥王之女既然已经进入死地,那何必急于一时?”   躺在担架上的罗克敌听着这话,勃然大怒,用手指着那名红衣神官,愤怒的浑身颤抖,然而却是说不出话来。   另外两名西陵红衣神官走上前来,完全无视罗克敌震惊怀疑的目光,看着众人面无表情说道:“我们也是相同的意见,上天有好生之德。”   七枚神情骤变,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来自西陵神殿的神官,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上天有好生之德?道门何时变得如此温和慈悲?   这些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前些天才赶到桃山,手里拿着掌教大人和天谕神座的诰示,所以没有任何人怀疑,据说这三名红衣神官皆通神术,西陵神殿担忧朝阳城百姓死伤惨重,所以特别派他们过来。   罗克敌忽然眼瞳微缩,想到某种可能,几乎同时,七枚也想到了,微微皱眉,看着这三名红衣神官,问道:“你们来自哪座神殿?”   为首那位苍老的红衣神官平静说道:“光明神殿。” 第十四章 谈情分,说是非   安静的皇宫内,七枚大师静静看着那三名苍老的红衣神官,看了很长时间,忽然开口说道:“冥王的女儿不是光明的女儿。”   为首那名苍老红衣神官缓声说道:“不知大师此言何意,我们只是觉得上天有好生之德,哪怕是冥王的女儿,昊天也会愿意给她时间反省悔悟。”   七枚大师是悬空寺尊者堂首座,出自不可知之地,一旦踏足人间,便是佛宗最尊贵的人物,可以与西陵神殿的三位大神官相提并论。然而终究这是昊天的世界,道门的地位要远远高于佛宗,而这三名红衣神官修行西陵神术,乃是神殿的重要人物,即便是他,也很难强行压制。   “你们的话能代表西陵神殿的态度?”七枚大师问道。   那名苍老的红衣神官淡然说道:“为什么不能?”   裁决神座叶红鱼不在朝阳城,裁决司的人还在赶来朝阳城的途中,几名地位尊贵的道门客卿更是远在葱岭之间设防,此时的月轮国皇宫里,道门便是这三位红衣神官地位最高,他们说的话自然可以代表神殿。   唯一地位比红衣神官高的罗克敌,此时重伤躺在担架上,眼眸里的疑惑之色,早已被寒冷所代替,只是他无法说话,也无法阻止那三名红衣神官。   除了大唐帝国,世间其余国家,都被道佛两宗隐隐控制,但毕竟自身的力量也极为强大,先前面对佛道两宗的共同压力,月轮国主完全没有别的任何办法,此时看道门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稍觉心安,说道:“那便再等一等。”   七枚大师深深看了三名红衣神官一眼,转身向皇宫外走去,他已经隐隐猜到,这涉及到西陵神殿内部的争斗倾轧,身为佛宗大师,他不想参与到这种争斗之中,而且首座马上就要到了,他相信这三名红衣神官根本无法影响大局。   ……   ……   皇宫某处露台上,一名红衣神官看着远处白塔寺里黑压压的人群,伤感说道:“自神座被囚,我光明神殿日渐衰败,便是连一个知命境的大修行者都找不出来,面对当前的局面,我们能够改变什么?”   另一名红衣神官黯然说道:“先前说出那番话,哪怕之后什么都不做,也已经违背了掌教的谕令,想来回桃山后,我们会被关进幽阁,再也见不到昊天。”   为首那名红衣神官,寒声说道:“当年光明神座被偷袭伏击,无罪而被囚幽阁十余年,我光明神殿便过了整整十几年猪狗不如的岁月,好不容易神座在长安城寻到了传人,光明之女重现人世,结果掌教和其余两座神殿居然勾结佛宗,陷害大人为冥王之女,面对这种局面,我们难道还能束手旁观?”   “师兄,可如果大人真是冥王之女……那该怎么办?”   “光明永远不会错,因为光明代表着昊天,大人归座之路充满了血腥和阴谋,而光明神殿想要重放光明,亦是艰难,我想这便是昊天对我们的考验。”   为首的那名红衣神官,看着远处白塔寺内的人群,苍老的面容上现出激动狂热的神情,说道:“我把在齐国数十年攒的财富,全部献了出去,才得到了来月轮的机会,所以今日即便是死在这里,我也要把光明之女救出去!”   ……   ……   逃进白塔寺,闯入庵堂,制住曲妮玛娣和陆晨迦以为人质,这是宁缺备用计划里最后也是最不想动用的那一个,正如曲妮玛娣和皇宫里那些大人物们的看法不样,这种举动等若是把自已陷进了死地。   但他需要争取时间休息以及等待,他此时非常疲惫,握着刀柄的右手一直在微微颤抖,身体内外都受了些伤,真正重的那些伤,还是在小院外与罗克敌及七枚大师的战斗中造成的,在街上逃亡虽然被砸的有些痛,实际上没有什么事,然而此时想着先前在街上的遭遇,细思竟渐生极大恐惧。   庵堂里安静无比,能够清晰地听到湖对岸传来的呼喊声、咒骂声甚至还有哭声,曲妮玛娣沉默不语,陆晨迦忽然问道:“这一年多时间,你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宁缺点点头。   陆晨迦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难以相信他的回答,看着指间那朵白色的纸花,怔怔说道:“难道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   “不怕死的人还没有出生。”   宁缺从窗边走了回来,拣了张蒲团坐下开始休息。   此时湖对岸上的人还没有冲上窄桥,那就说明他手中的这两个人质确实在发挥效用,他必须争取这段时间重新回复念力以及体力。   桑桑把腿往前伸,搁在他的膝上,然后从后面环抱着他,把脸靠在他的颈后,疲惫地闭上眼睛,也开始休息。   无论奔跑还是站着坐下,宁缺始终没有放下身后的桑桑,哪怕现在他很需要休息,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会不会马上再次奔跑。   陆晨迦看着这幕画面,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痴于情者果然多愚蠢。”   宁缺说道:“虽然你叫花痴,但不代表你就真的懂什么叫痴于情者,甚至你连什么是情都不懂。”   陆晨迦看着他,认真问道:“什么是情?”   宁缺说道:“能解释清楚的,那就不是情。”   陆晨迦微微蹙眉,依然不肯相信,像宁缺这样无耻的人,会真的为了桑桑做出这么多事,说道:“你带着冥王之女逃亡,怕不是想得些好处。”   宁缺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为什么喜欢花?好看还是能给你带来好处?”   陆晨迦明白他的意思,摇头说道:“梅芽子就并不好看,但自有魂魄,所以我也喜欢,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她……却是朵恶花。”   “隆庆算不算恶花?”   宁缺嘲讽说道:“先前我闯入庵堂,你没有第一时间出手,大概是想着那些小说里经常写着,女主角在庵堂里带发修行,随时可能削发出家,然后男主角不顾千险万难闯将进来……你以为是隆庆来救你,很遗憾让你失望了。”   陆晨迦低头看着指间的纸花,平静说道:“以前的隆庆在我心里是唯一盛开的那朵花,而现在他已经死了,所以这朵花已经枯萎。”   “听说那家伙在荒原活的很好。”   “你也说过,他现在已经是朵恶花,所以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   “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事情,但看冬天时荒原那场战争的结果,隆庆应该和西陵神殿达成了某种协议,他现在不再是昊天的叛徒,那么你还认为他是恶花?”   陆晨迦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眼睛微亮,然后渐渐敛去。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他还是那朵恶花,只不过可能重新拥有荣耀和名誉,所以你便欣喜,甚至会重新对他动心?”   陆晨迦看着他可恶的笑脸,声音微颤说道:“你说这些就是为了嘲讽我。”   “我这辈子最厌憎那些没有男人或没了女人便要生要死要出家当尼姑当和尚的自怨自艾到了极点的酸腐恶心之辈……”   一连串话说的宁缺有些口干,伸手在桌上拿起茶壶灌了两口,发现壶里装的竟是清水,不由微微皱眉,愈发觉得自已没有说错。   “而且我想告诉你,我的喜欢与你的喜欢不一样,可能没有你看着那么凄苦难过,但却要比你的喜欢更平静有力一些,因为我的喜欢和善恶无关。”   陆晨迦微微一怔,说道:“喜欢怎么能和善恶无关?”   “因为喜欢是每个人的主观,而善恶和美丑一样,实际上是整个世间的主观,凭什么我的看法,要受整个世界的看法的影响?”   宁缺转头望向在肩头微憩的桑桑,看着她的小脸,轻声说道:“我不喜欢昊天,也不喜欢冥王,但无论她是光明之女还是冥王之女,都不会影响我对她的喜欢,就像当初,所有人都说我是冥王之子,她不一样喜欢着我。”   曲妮玛娣终于忍不住了,厉声斥道:“无耻!肉麻!下流!”   陆晨迦看着桑桑,喃喃说道:“我现在……真的很羡慕她。”   曲妮玛娣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却发现她没有任何反应,依然是痴痴的,知道她又魔瘴了,只好无奈一叹,看着宁缺冷笑道:“你和冥王之女马上就要死了,却还有心情说这些无趣下流的事情。”   “喜欢有什么下流?不要忘记你连儿子都生过。”宁缺说了一句,然后望向窗外的佛寺园景,“这里风景不错,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人敢进来,不聊天做什么?”   曲妮玛娣大怒。   宁缺不再理她,默默想着别的事情。   他知道曲妮玛娣说的是对的,这间庵堂孤悬湖心岛上,四面八方都被民众包围,等若是个死地,曲和陆的身份虽然尊贵,但要用她们性命来换桑桑的命,不要说佛道两宗那些强者,只怕月轮国的所有国民甚至月轮国主最终都会同意。   他选择进入庵堂拖延时间,其实和当初在烂柯寺里的选择非常相似,在这种临近死亡的时刻,他下意识里把希望寄托在书院身上。   他在等待大师兄出现。   今天朝阳城里闹出这么大动静,想来有可能惊动大师兄,让大师兄猜到自已的位置,而白塔寺如此著名,大师兄脑海里的地图,肯定有这里的定点。   ……   ……   时间渐渐流逝,湖对岸嘈杂的声音始终没有平静过,黑色的乌鸦在庵堂外盘旋飞舞,不时发出难闻的叫声,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   直到此时,大师兄依然没有出现。先前在西城外门,他感知到的那道充斥着悲悯意味、却强大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却已经出现在不远处。   宁缺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知道不能再继续等下去,如果让那道气息的主人来到自已身前,就算大师兄出现,只怕也无法改变局面。   他走到曲妮玛娣和陆晨迦身前,用了两张符纸再配合浩然气,暂时把她们的雪山气海封锁住,然后用绳索系住她们的两只手,像牵羊一般牵出庵堂。   曲妮玛娣觉得羞辱到了极点,盯着宁缺背后的桑桑,眼神极为怨毒,陆晨迦却似乎还陷在宁缺先前那番话里,神情惘然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窄桥那头的湖岸上,佛殿四周全部都是人,黑压压的一大片,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还是数量最多的朝阳城著名闲汉,都对着湖心岛愤怒地喊叫着骂着。   因为恐惧所以愤怒,尤其是先前宁缺逃亡时撞死了人,这消息早已在人群中传开,于是人们愈发惊恐,也就愈发愤怒,情绪互相感染,近乎癫狂。   如果先前不是皇宫里传出命令,派了数十名军卒和几名修行者艰难地把窄桥入口挡住,只怕早就有人已经冲上窄桥,冲进了庵堂。   “把那个妖女交出来!”   “烧死她!”   无数人对着桥那头的庵堂叫喊着,甚至有些闲汉开始四处寻找湖畔的大块石头,决定像荒原上的蛮人对通奸者施刑一样,把桑桑直接用石头砸死。   便在这时,宁缺的身影出现在窄桥的那头,身后背着桑桑。   桥那头湖畔的人群里,有很多人只是跟着黑色乌鸦一路追到这里,根本没有看见过冥王之女究竟长什么模样,即便有些曾经与宁缺桑桑照过面的人,也没有看清楚,此时宁缺背着桑桑就这样站在桥头,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们的模样。   湖畔顿时陷入一片安静,站在桥头那些叫骂的最凶的闲汉,更是吓的连连后退,带着身后的人群齐齐后压,场间一片混乱。   人群中渐渐有窃窃私语声响起,大概是为了消减心中的恐怖,相邻的人们不管认不认得,都开始议论桥对面的那两个人。   “冥王之女原来生的是这个样子。”   “脸有些黑,看着就是个妖物。”   “可我看她脸是白的。”   “那是涂了粉,我眼力好,底子黑的不行,真难看。”   “他们牵的人是谁?怎么看着有些像公主殿下?”   “背着妖女的男人是谁?看着好可怕。”   “听说那是冥界来的护卫,力大无比,先前在华严巷,一口气撞死了七十几个人。”   “活活撞死的?”   “是啊。”   “七十几个?”   “是啊,听说在金刚坊那里,还踩死了一百多个!”   “真可怕!我们赶紧走吧。”   “有点出息没有!我们这里有几万人,他再能耐,还能把我们全杀了?这种时候怎么能走,我们得替街坊报仇,而且不要忘了,我们这是在拯救世界!” 第十五章 湖的彼岸,血的世界   湖对岸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宁缺和桑桑都能听的非常清楚,沉默片刻后,他踏上窄桥向着对岸走去,曲妮玛娣和陆晨迦被迫跟在他的身后。   随着他走上窄桥,湖畔人群的议论声再次停止,重新变得安静一片,桥头处的那些人更是惊慌失措,连连向后退去,有人更是险些跌倒被踩伤。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高喊了一声,辱骂诅咒声再次高扬,那些被惊的向后退去的人们重新冲回桥边,而且可能是因为觉得先前的沉默和退却太丢脸的缘故,这次人们骂的越来肮脏不堪,说着各种各样的血腥残忍的法子,那些重新冲回桥边的人更是满脸通红激动万分,甚至险些冲破了月轮国军卒和修行者的防线。   污言秽语和恫吓不断传进宁缺的耳中,他未予理会,望向白塔寺西南方向远处,感觉到那道令他惊惧不安的强大气息越来越近,那道气息虽然移动的不算快,才从西城门外来到这里,然而只要在不停移动,那么终究是会到的。   桑桑紧紧握着大黑伞的伞柄,小脸变得愈发苍白,沉默感知片刻后,把那道气息现在所处的位置和移动的速度。   宁缺神情微凛,知道留给自已的时间不多了,望向湖岸上越来越近的民众,心想狂热的民众基本上都聚集在白塔寺中,那么只要突破眼前这些人,自已和桑桑便有机会逃离朝阳城,然而问题在于,看着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根本数不出来究竟有多少人,想要冲过去谈何容易?   七枚大师不知何时,出现在窄桥之前。   “让人群散开,我和你打一场。”   宁缺看着这名悬空寺高僧的眼睛,根本无视周遭人群的愤怒,平静说道:“如果你觉得我的要求太过分,那你可以让佛道两宗所有的修行者都出手。”   七枚大师说道:“你知道的,现在的人群不可能散开,如果你坚持要在这里和佛道两宗战上一场,那么肯定会死很多人。”   宁缺说道:“如果不想今天朝阳城里血流成河,那么你便让开道路,人群可能不会听你的命令,但修行者和士兵肯定会听。”   他这句话连试探都算不上,只是随意一说,根本没有想过对方会同意,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七枚大师没有任何犹豫,伸手轻摆,示意桥头前的箭手向两边撤去,同时西陵神卫和数十名僧侣也让开了道路。   现在拦在宁缺身前的,便只剩下普通人形成的黑压压的人群,那些神情复杂、惊恐不安,愤怒激昂的普通人。   “我们就算让开道路,你就能出去吗?”七枚大师平静问道。   宁缺沉默,明白了佛宗的用意,然后他敏锐地注意到,有僧侣悄无声息走进人群,然后那处便顿时激动起来,响起激动愤怒的口号声。   如果说先前的人群像蕴集着能量,海面轻缓摇动,只偶尔拍打礁石出现几朵浪花的大海,那么现在这片大海正在开始掀起风浪,直至风暴成灾。   “杀死冥王之女!”   “不要放他们走!”   人群愤怒地喊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集,也显得越来越有力量,场间的气氛却显得越来越嘈乱,就像是被砍断梁柱的大宅,随时可能倒塌。   七枚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平静说道:“看,不是我们不让,而是百姓不让。”   宁缺看着这名中年僧人,说道:“二师兄对佛宗的评价果然是对的。”   七枚大师很想知道骄傲的书院君陌如何看待佛宗,问道:“二先生如何说?”   宁缺说道:“二师兄说,和尚都该死。”   七枚大师闻言微怒,然而听着四周的呼喊声,看着那些面露狂热之色的民众,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惭愧,合什不再言语。   宁缺背着桑桑走下窄桥,终于站到了湖对岸的土地上。   他的身前是黑压压的人群,看不到尽头的民众的海洋,所有人都对着他怒目而视,愤怒地呼喊,手里拿着铁锹或者是石头。   无数张脸进入宁缺的视线,有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有孩童充满稚气的脸,有妇人涂着粉的脸,有闲汉生着横肉的脸,都是人脸。   这些人脸或者惊恐,或者愤怒,或者用愤怒掩饰自已的惊恐,或者用愤怒来发泄平日的不满,无论哪种情绪都是普通人的情绪,因为他们都是普通人。   ……   ……   宁缺说道:“你是月轮国公主,让这些人让开道路。”   陆晨迦沉默不语,曲妮玛娣也沉默。   宁缺说道:“你们不是这些普通人,你们不会被佛道两宗简单几句话便挑弄的像疯子一样,所以我不相信你们会为了这个世界舍生忘死。”   陆晨迦说道:“我心已死,受国民多年供奉,却无所回报,如果只有桑桑死,人间才能继续存在,那么至少我不能害他们。”   曲妮玛娣冷冷说道:“我不在乎人间如何,但只要你死,我不在乎死。”   宁缺闻言,摇了摇头,然后向前走了几步。   人群向后急退。   不知何处,忽然响起僧侣颂经的声音,人们四顾而看,发现是他们自幼便学过的往生经文,下意识里跟着颂唱起来。   经声阵阵,回荡在白塔寺里,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宏大,忽又有钟声加入,顿时显得愈发宁静,而宁静里却又满是悲壮的意味。   数十名僧侣轻宣佛号,面露慈悲庄穆之色。   宁缺知道不能任由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朝阳城里的民众本来就是佛宗信徒,一旦被这些僧人和这些经声激起勇气或者说催眠,那么便麻烦了。   他抬头望向朝阳城上空的乌云,看到那些烦人的盘旋不停的黑色乌鸦。他低头望向自已双脚踩立的地面,看到几只在泥缝里穿行的辛苦的蚂蚁。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正在逐渐向自已靠近的人群,右手缓缓握住刀柄。   呛啷一声,朴刀出鞘。   ……   ……   一名闲汉猛地扑了过来,他的手臂飞到空中,鲜血狂喷,惨嚎着倒下。一名虔诚的老妇挥舞着手臂抓向宁缺的脸,双手忽然断了。   一名激动的学生拿着木棍砸向宁缺背上的桑桑,木棍却奇异地从中折断,然后他的人也从中折断,从腰腹的地方断成了两截。   宁缺背着桑桑向对面的人群走去,浑身染着殷红的鲜血,但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依旧,就连脚步都还是那样稳定。   走过坐在血泊捂着断肩惨嚎的闲汉,走过跪在血泊里脸色苍白看着自已断碗的虔诚老妇,走过在躺血泊里挣扎扭曲痛苦不堪的学生……   他走在湖的彼岸,血的世界里。 第十六章 杀生的石头   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向后退去;人群发出愤怒的呐喊,向前冲来。宁缺挥动手中的朴刀,只要有人敢拦在他和桑桑的身前,他便一刀砍落。   湖畔地面上的血喷洒的越来越多,惨呼和痛唤声不时响起,断肢落下,肝肠寸断,画面看着极其血腥残忍。   佛宗意图把普通人的性命,变成沉重的铁索,直接把宁缺锁死在白塔寺中,然而他们不知道,宁缺不是他们想像中的书院弟子,他不是大师兄,也不是二师兄,在需要的时候他从不惮于杀人,无论是什么人。   看着惨不忍睹的场间,有苦修僧再也无法压抑,呼啸破风,持杖向宁缺当头打来。宁缺挥刀相迎,左脚悄无声息自衣襟下方踢出,正中那名苦修僧胸腹,将此人踹至人群深处,然后断喝一声,双手执刀当头砍下!   刀锋之下是七枚大师的两只手。   只见残缺的七根手指骤然间金光大作,然后瞬间敛没,肉身佛的宏伟力量与宁缺体内磅礴的浩然气再次相遇,湖畔一阵劲风鼓荡,便是天地气息都有些紊乱不宁,周遭的人群像草一般被震倒。   靴底在泥土上画出一道痕迹,宁缺被震退数丈,正是先前他拔刀杀人的起始点,七枚大师身体微微摇晃,终是退了半步,面色苍白。   佛宗的僧人们果然最终都会堕落到伪善的世界里,宁缺擦去唇角渗出的鲜血,静静看着不远处的七枚,在心里想着,既然一开始便把自已往修罗境里逼,那么现在你们就不应该出手。   便在这时,他余光注意到,那些西陵神卫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人群外围,并没有像那些僧侣一般,在人群里怒目注视自已。   佛号声起,七枚大师看着浑身是血的宁缺,看着他手中那把已经杀死了十几个人的朴刀,说道:“我没有想你会真的动刀。”   宁缺用刀指着场间的尸体,说道:“你应该很清楚,这些人是你杀的,从你命令这些秃驴们散开那一刻起,今天死的所有人,都是你杀的。”   他被震回最开始拔刀的地方,那名惨被他腰斩的学生还未死去,在血泊里凄声呻吟着,扭动着半截身躯,肠断腑烂惨不堪言。   曲妮玛娣和陆晨迦被绳索系住双手,站在宁缺身后,看着四周的血腥场景,脸色十分难看,尤其是陆晨迦,脸色苍白如雪,看着地上那名只剩下半截身体的学生,双腿感觉有些软,说道:“给他一个痛快。”   宁缺沉默看着对面的七枚大师,手里握着的朴刀很稳定,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些什么,又或者是装作没有听到。   陆晨迦愤怒地盯着他的背影,喊道:“他反正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让他死之前承受这些痛苦?”   宁缺还是没有在那名痛苦不堪的学生身上再补一刀,因为他清楚,想要震慑住已经陷入疯狂状态的人群,杀死人并不足够,因为死亡有时候等同于沉睡,在尸身腐烂之前,并不能给予人类最大的恐惧,此时唯有极端的痛苦与血腥,才能起到足够强烈的效果,今天才能少死一些人。   曲妮玛娣看着他的侧脸,骂道:“果然是个畜生!”   湖畔渐渐变得安静下来,那名学生的呻吟惨嚎声是那样的清晰,而看着满地的稠血断肢,有人开始呕吐,又有妇人惊恐的哭声响起。   宁缺血腥的手段和冷酷的举动,果然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人群渐渐被震慑住,尤其是最前面的那数百人,脸色苍白,下意识想要向后退去。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惜去死,也要杀死我们,因为在你们看来,我们便是让世界毁灭的凶手,而你们想要活着,便需要我们去死。”   宁缺看着四周的人群,说道:“但你们要清楚,如果今天试图阻止我们离开,那么你们的世界今天便会毁灭,你们今天就会死。”   然后他望向七枚,说道:“先前你我对了一记,便震死了四个人,你更应该清楚,你我一场大战,场间要死多少人,所以正如我先前说的那样,如果稍后你试图在这里拦截我,那么死去的千百条人命,都是你的罪孽,而不是我的。”   说完这句话,他背着桑桑,持刀继续向前。   看着他走过来,人群最前方的民众惊叫着向后退去,脸上满是恐惧的神情,再也寻找不到一丝勇气的痕迹,顿时挤的后方的人群一片混乱。   浑身是血的宁缺,就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噗通一声落在池塘里,顿时把水荡开,在身周形成一片约丈许方圆的空地。   然而此时白塔寺里至少挤进了数万人,人群不是池塘,而是一片大海,除了近前的那些百姓,绝大多数人并没有看到窄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看到那些血腥残忍的画面,后方的人群依然愤怒叫喊着继续向前冲,窄桥前端那些刚刚向后荡去的涟漪,瞬间便被击回,反而形成了更高的浪潮。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因为看见所以恐惧,没有看见自然无惧,而哪怕是再弱小的人,一旦集合足够的数量,他们便会觉得自已非常强大,怯弱的也会变得勇气,最终便成为最可怕的洪流。   人群涌到宁缺身前,堵塞前路。   宁缺再次挥刀,鲜血继续喷洒。   哭声,喊声,骂声,在湖畔不停响起。   宁缺杀死身前的人,其余的人恐惧地想要后退,却被后面的人流给挤了回来,有人让开了道路,后面人群里又能无数勇敢者补充到了道前。   老师说的对,人群一旦聚集,便能拥有最可怕的力量,因为太多了,你怎样都杀不光,他刀锋落下,砍死一名面相老实的中年男人。   然后他刀锋横掠,割开一名僧侣的胸腹,向前再踏一步,心想,就算自已用符用箭,也没有办法把面前这些人全部杀死。   就算自已能杀死,老师和大师兄也不会同意。   这个念头忽然在他的脑海里闪过,然后瞬间被他强行抹灭——如果自已和桑桑真要死,老师和大师兄不同意,也不得不杀,一面想着,他手腕微振,刀锋上挑,挑飞一名连走路都走不动的老妪。   一路行来,不知道出了多少刀,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他和桑桑的身体早已被血水所覆盖,然而身前仍然是黑压压的人群,根本看不到出路。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挥舞着手臂,砍杀着任何拦阻在身前的事物,无论是人还是道理,砍到最后,甚至变得有些机械、麻木。   看着眼前那些表情各异的满是血污的脸,他明白了很多人都说过的一句话——修行者再如何强大,也很难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   因为人类的悲欢无法相通,人类的恐惧也无法相通,你不可能凭借自已的实力震慑住所有的人,所以如果你要对抗整个世界,那你就需要杀死足够多的人。   宁缺自幼杀人,尤其是去渭城后,在梳碧湖不知杀了多少马贼,单以杀人的经验论,世间没有几个人比他更丰富,即便是叶红鱼都没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所以他很清楚,杀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即便你的心像磐石一般不可动动摇,像南海墨玉一般冰冷渗骨,根本不会因为这些血腥和死亡稍有颤动,但你的身体终究也是会累的。   念力会消耗渐空,符纸会用完,箭会射完,刀会磨损,即便刀不磨损,你每挥一刀都要消耗气力,最关键的是,刀锋与人的骨肉相斫,反震力虽微却存在,如此累积下去,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会让你受伤。   此时,朴刀锋利的刃口,不知砍开了多少人骨,竟磨擦的有些发热,上面的血水冒着淡淡的雾气,宁缺收刀入鞘,开始用鞘横打。   把刀鞘变成铁棍,把拦在身前的人一一击飞,虽然比直接砍杀要来的慢一些,但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不时有民众被刀鞘击到半空,然后砸进人群里,人群后方变得越来越混乱,甚至有些地方开始自相踩踏起来。   一名孩童被人群挤了出来,落到宁缺身前的空地里,坐在血泊间哭泣,孩童年龄约摸七八岁,看坐姿应该是腿被人群踩坏了。   宁缺手中握着的刀鞘破空落下,落在那名孩童头顶,然后静止。   人群后方依然嘈杂混乱,叫骂不断,但附近的人,都下意识里安静下来,紧张地看着这幕画面,惊恐地等待着血腥的事情出现。   宁缺看着那名男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轻挥刀鞘,把他推到一边。   桑桑靠在他的肩头,脸色苍白,很是虚弱。看着地上痛声哭泣的男童,她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说道:“赶紧回家去。”   男童抽泣着以手撑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向旁边躲去,便在这时,他看到了桑桑的脸,想起这个女人就是冥王之女,就是这整整一个冬天,奶奶用来吓唬自已的妖怪,不由吓的惊声尖叫,下意识把握着的一块石头向那张脸砸了出去。   宁缺此时正用刀鞘把一名苦修僧击飞,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桑桑被捆在他的背上,就算看到了,也没有办法躲避。   啪的一声,那块石头砸中她的额头,一道鲜血缓缓流下。 第十七章 不杀   桑桑额头上出现一处伤口,鲜血缓缓流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小脸太过苍白的缘故,血水并不是纯然的红,显得有些发黑。   她看着那名小男孩,神情有些惘然,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拿石头来砸自已,当她想明白后,神情愈发黯淡,有些难过,却没有说什么。   陆晨迦清楚地看到了这幕画面,不知为何,她的心头竟然闪过一丝怜悯的意味。曲妮玛娣则是冷笑起来,毫不遮掩笑声里的快意。   桑桑痛且难过,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伏在宁缺肩头,因为她不想让他被这件事情影响什么,她知道他现在也并不好过。   但她被石头砸中,宁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侧身望向那名小男孩,左手握住刀鞘,开始把朴刀从鞘中缓缓抽出。   曲妮玛娣冷笑一声,阴戾说道:“宁缺,你果然冷血至极!”   陆晨迦神情微变,替那名小男孩求情道:“他还只是个孩子……”   宁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们的话,朴刀已经有一半抽出刀鞘。他看着那名小男孩,满是血水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于是愈发可怕。   那名小男孩哇的一声,再次哭了出来。   人群里,七枚大师看着宁缺,微有悔意,沉声说道:“十三先生,今日白塔寺之围,全是我佛宗的过错,我一力承担,还请你手下留情。”   此时那名小男孩便在宁缺身旁,只要宁缺一抽刀必死无疑,七枚虽是悬空寺高僧,手段强横,却也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   宁缺今日被逼入绝境,逃亡奔波至此地,杀人无数,浑身是血,心境早已麻木冷酷到了极点,不要说是场间这些人,就算是夫子或大师兄,只怕都无法阻止他把这名小男孩斩于刀下。   整个人世间,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阻止他的,只有一个人。   桑桑靠在他的肩头,摇了摇头,疲惫说道:“不要。”   宁缺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一僵。   很多年前,他们在岷山深处,合力杀死爷爷,离开猎屋之前,他在还是小女童的桑桑要求下,放走了对当时的他们来说是极珍贵食物的两只小岩羊。   当年的故事,似乎在今日重现。   宁缺把刀收回鞘中,用鞘尖把还在惊恐哭喊的小男孩挑至人群后方。   ……   ……   湖畔倒卧着很多具尸体,还有很多受了重伤的人在血泊里呻吟惨嚎。   宁缺看着远处的寺墙,发现杀了这么多人,原来才走了十几丈的距离,想要离开,还有很远,那还要杀多少人。   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低下头去。   桑桑用手指攥住袖口,用衣袖轻轻替他擦掉脸上的血水。   宁缺抬起头来,把臂上系着的绳子解开,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曲妮玛娣和陆晨迦,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放了自已,怔在原地。   很奇怪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宁缺向前走去,拦在他身前的民众渐渐分开,而且变得很安静,安静竟比恐惧传染的更快,人群后方的嘈杂叫骂声,也渐渐停止。   便连那些佛宗僧人也陷入了沉默,没有再继续宣佛号,颂佛经。   白塔寺里狂暴的人潮人海,渐渐平静。   没有人能理解是什么导致了现在的安静,宁缺不能理解,七枚大师不能理解,曲妮玛娣不能理解,如果昊天正在俯瞰着人世间,大概也无法理解。   因为恐惧,所以愤怒,宁缺此时疲惫了,人们的恐惧似乎也渐少了,所以不再像先前那般愤怒?或者他已经杀了足够多的人,人群因而被震慑住?   还是说因为他一直在杀人,所以人们要杀他,此时他不再杀人,所以人们也不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向前冲,来杀他?   宁缺从血泊里走过,用余光看着那些死者和伤者的脸,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人群里无数民众的脸。   那些脸都很普通,往朝阳城的街巷里一扔,绝对找不出来,然而这些脸都有自已的喜怒哀乐,都有自已的故事,而很多人的故事在今天结束。   人群在他身前渐渐分开,就像大海分开一条通道。   宁缺背着桑桑在人群中疲惫地走过,血水顺着他的发丝不停地向下滴,早前的血水已经凝固,让他的头发粘在一处,看着很是狼狈。   看着他和他背上的冥王之女,人们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绝大多数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半数人的脸上夹杂着庆幸,少数人的脸上依然残留着愤怒,但无论情绪有怎样的差异,他们看着宁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   那是看着异类的眼神。在人们的眼中,浑身是血的宁缺是魔鬼,是冥界的护卫,是冷酷的凶兽,但总而言之,这个人不是人。   白塔寺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宁缺的脚步声,无数人沉默地看着他,手里依然紧握着铁锹和砖头,眼神里充满了仇恨与愤怒,微微向后仰着的身体却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极端恐惧,所有这些融合在一起,便成了绝对的漠然。   人群如海渐分,夹道不是为了欢迎,而是送你离开千里之外,如同荒原上的羊群,在送一头学会吃羊、最终变成恶狼的羊离开。   这大概便是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宁缺把沾着血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伸到肩上,轻轻拍了拍桑桑的小脸。   ……   ……   那道强大的气息已经近了。   宁缺加快步伐,根据桑桑先前的计算,现在还来得及,只要身前的人群不再继续攻击自已,而且七枚大师明显已经没有出手的意思。   曲妮玛娣看着前方越来越远的那道身影,身体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脸上怨毒的神情愈来愈重,甚至显得有些疯狂。   她和七枚大师不同,和场间这些民众不同,她从来不在乎桑桑是不是冥王的女儿,她只想让宁缺去死,替自已的男人和儿子报仇。   庵堂里宁缺拍在她身上的符意已经渐渐散去,念力和修为重新回到她的体内,她一声厉喝,身形骤然前掠,一掌便向宁缺背后的桑桑拍去! 第十八章 讲经首座   曲妮玛娣乃是洞玄境巅峰,无数年修行功力极为深厚,手段老辣至极,在修行界里有极大的名望,然而与如今的宁缺相比,她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而且本命铁杖在庵堂里便被宁缺斩断,此时听凭一双肉掌又能做得什么?   感知着身后天地气息的骤然变化,宁缺握着刀柄的右手一提,呛啷一声,朴刀出鞘,然后如一道闪电般,自腋下穿过,深深刺进曲妮玛娣的小腹。   曲妮玛娣脸色苍白,缓缓向地面坐去,她的双手却死死抓着朴刀,脸上带着极痴狂的笑意,似乎根本不在意刀锋正在割切着她的手指。   在宁缺的认知里,这位佛宗辈份极高的姑姑,行事狠辣无耻而又怯懦,不明白为什么自已放了她,她却还要偷袭自已,问道:“为何?”   曲妮玛娣一边咳血,一面笑着说道:“因为我要你死。”   宁缺想了想,明白了这名老妇的用意,右手把朴刀向前一送。刀锋切断老妇数根手指,穿透她的身体,迸出一蓬血花。   他今日杀人太多,杀至麻木疲惫甚至有些恶心,所以他不想再杀人,但这不代表他不敢杀人不能杀人。   曲妮玛娣痛呼一声,眼睛缓缓闭上,身体依然挂在刀锋之上,就此死去。   多年前在荒原王庭里,宁缺第一次看见这名妇人,从那天开始,便开始了怨恨的故事,无论在修行界的辈份,还是快速提升的实力,他都没有在这名老妇面前吃过亏。然而那时的他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随意一刀便能杀死这名老妇?   这些年,他偶尔会想,哪日在山河相遇再次争执之时,自已可以用曲妮玛娣的名字来羞辱对方,气壮山河地喊一声去你妈的,然后再如何如何,只不过今日之后,遗憾或者不遗憾,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抽出朴刀,看着曲妮玛娣的尸身,想起她一家人竟都是被自已杀的,默然想着,希望你们一家团聚,无论是冥界还是佛祖开创的净土。   七枚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看着已经躺在血泊里的曲妮玛娣,双手合什,颤声说道:“我佛慈悲。”   陆晨迦缓缓走过来,跪坐在曲妮玛娣身旁,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微低着头,显得很是惘然,心里有悲痛,却说不出话,流不出泪。   宁缺转身望向人群后方,感觉到那道气息越来越近,确认自已无法离开,便开始做准备,把右手伸到身后,手指微微颤抖。   ……   ……   有辆马车缓慢地驶入了白塔寺,来到了人海的后方,拖着马车的十六匹骏马已经累到白吐白沫,快要脱力而死。   一名戴着笠帽、手持锡杖的老僧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当他的右脚落到地面上时,那辆由精钢打铸的马车,竟是弹离地面半尺的距离。   那名老僧手持锡杖,在数十名苦修僧的陪伴下,缓步向着后寺白塔的方向走去。   白塔寺里到处都是人,人们好奇地看着这幕画面,极为礼貌的行礼,猜测着那名老僧的身份,渐渐有个消息在人群里传播开来。   月轮国是佛国,朝阳城民众都是佛宗信徒,忽然知道悬空寺讲经首座这等当世之佛降临人间,不由震惊的无法言语,纷纷让开道路,跪到两侧,狂喜兴奋地叩首行礼,显得极为虔诚,片刻之后地面上竟全部是斑斑血渍。   老僧缓步行至何处,人海便渐渐分开,如波浪一般,露出海底的沙面,有风自湖上来,老僧身上的袈裟随风轻舞,如行走在海中央。   在人海的那一头,宁缺持刀杀人,也硬生生在人海里杀出了一道血路,两条意味截然不同的道路,相对而延,终有相会的那一刻。   两条道路终于相会,人海被分成了两边,中间贯通,相看无碍。   老僧看到了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看到了他背上的冥王之女,看到他在挽弓。   宁缺看着了袈裟轻飘的老僧,看到了他手中的锡杖。   老僧看着他微微一笑,缓缓落下锡杖。   宁缺手指微松,弓弦自指间弹回。   ……   ……   杀死曲妮玛娣之后,宁缺便知道自已无法避开那道强大的气息,于是他把手伸到身后,不是想要安慰桑桑,而是从桑桑手中接过铁弓。   人海渐分的时候,他已经拉满铁弓,一直在用箭簇瞄准着那个方向。   宁缺的手很稳定,就像他此时的心境一样。   他知道自已面临着此生未遇的最强大的敌人,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心存任何侥幸,期望能够用任何战术,一朝面便动用了自已最强大的武器。   嗡的一声,弓弦剧震,铁箭箭尾绽出一道白色的湍流,然后骤然消失。   下一刻,铁箭便来到了数十丈外,来到那名老僧的身前!   ……   ……   宁缺没有说一个字,没有一丝表情变化,没有问对方是谁,来此何意,没有求情,没有愤怒的喊叫,没有说书院道佛宗,管你是谁,先射你一箭再说。   白塔寺里的数万民众,来自悬空寺的苦修僧,远处的西陵神殿的人们,还有月轮国的官员,没有任何人能想到,战斗开始的如此突然。   因为突然,所以令人心寒。   宁缺敏锐地注意到,在自已松开弓弦之时,那名戴着笠帽的老僧,依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时间不禁有些惘然。   无论如何强大的修行者,面对集结着书院智慧和大唐资源的元十三箭,都不敢如此无视,在过往的战斗中,那些接下宁缺铁箭的强者们,都是在宁缺出箭之前,甚至只是隐约感知到凶兆,便要提前做出应对。   无论是叶红鱼的妙算万冰,还是隆庆的黑色本命桃花,又或是罗克敌如山崩垮,都是如此,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战胜元十三箭代表的绝对速度。   然而,那名老僧却什么都没有做。   宁缺隐隐兴奋,因为他相信,就算是剑圣柳白,也没办法就这样站着不动让自已射一箭,就算是大师兄,也必须提前移动。   然而他隐隐警惕,因为他相信这名老僧绝对是自已遇见过最强的敌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便让自已活活射死。   兴奋与警惕变成不安,最后变成惘然,无论是哪种情绪,其实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比佛宗所说的刹那还要短暂无数倍。   在那段极短暂的时间之后,所发生的事情,让宁缺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种情绪,那就是震撼,极度的震撼,除了震撼之外,再也没有其余的想法。   嗖的一声,铁箭射中了老僧的心窝。   锋利的箭簇却未能进入老僧的身体!   这枝铁箭仿佛射到了一块钢板上,然后坚硬的箭身骤然弯曲!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劲风四溅,老僧身上的袈裟随风而舞。   那根射到他胸口的铁箭,像意图刺破冰块的稻草一样,落了下来,跌落在老僧脚前,发出一声脆响。   风落,老僧身上的袈裟不再飘舞。   一块布片从老僧胸前落下,似是枯叶。   这便是元十三箭能够造成的所有伤害。   元十三箭威力极大,足以开山破石,就算是射中真的钢板,也能轻而易举法刺破,然而此时却无法射穿那名老僧的身体!   看着这幕不可思议的画面,宁缺握着铁弓的左手微微颤抖起来。   ……   ……   先前背着桑桑往西城门外逃亡时,他感觉到那道强大无比的气息时,其实已经隐隐猜到来者是谁,只不过他不想让那个推测动摇自已的战意,所以当人海渐分,看到老僧第一眼时,他便射出了元十三箭。   然而最终的结果证明,无论他的战意有多么强大,无论他怎样绝决,怎样不去思考对方身份,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那些都没有意义。   白塔寺里所有人都已经跪倒在地,对着那名老僧叩首不止,在月轮国民的心中,这位老僧便是佛,而先前老僧以身承箭的画面,更是令他们敬畏兴奋。   宁缺看着那名老僧,沉默了很长时间,声音微哑说道:“悬空寺乃不可知之地,讲经首座更是当世之佛,真没有想到,您居然会涉足红尘。”   悬空寺讲经首座,自然是佛宗的至强者,在修行界里的地位,与知守观观主以及书院夫子相若,这样的人亲自出手,又岂是宁缺能够应对。   讲经首座看着宁缺背后的桑桑,缓声说道:“冥王之女都出现在人间,我又如何能不来?倒是你,为何还不离去?”   宁缺再次沉默,然后说道:“我为何要离去?”   讲经首座望向宁缺身后那满地尸首,无尽的鲜血,神情微悯问了两句话。   “世人无辜,为何受如此痛苦?”   “行本无果,你为何如此冷酷?”   宁缺看着这名可怕的老僧,用极坚强的意志压抑住心头的恐惧,说道:“大师你错了,我还不够冷酷,不然我便找到自已的因果,先前我杀人之时,杀老人杀妇人,但杀孩童时却有些犹豫,耽搁了一些时间,不然此时我已离开。”   讲经首座叹息说道:“传闻你已入魔,如今看来,非但修行,便是一颗心也早已入魔,既然如此,我便送你归去。” 第十九章 弦断琴骤,我来了   简单两句话,宁缺确认了两个很重要的事实:这名境界高深莫测的老僧果然便是悬空寺讲经首座,而且这名老僧马上便要杀死自已和桑桑。   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他顾不得思考自已与讲经首座之间有若泥壤之别的实力差距,甚至没有思考,凭着残存不多的勇气和决心,发动!   他体内的浩然气喷薄而出,右脚在坚硬的地面上踏出一个石坑,身体化作一道残影,瞬间掠至首座身前,双手高举朴刀,挟着无比炽烈的昊天神辉,如同要将头顶天空里那层乌云尽数焚化一般,斩向首座的头顶!   坚硬沉重的朴刀,狠狠砍到首座头顶的笠帽上,迸出嗡的一声巨响,就像是砍到了一座古钟之上,回荡起悠扬的钟声!   笠帽瞬间粉碎成尘,向四处喷溅,隐隐可见讲经首座留着香疤的光头,然而首座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便是银白色的眉毛,都没有颤抖一丝。   宁缺握着刀柄的双手再次颤抖起来,但动作却没有丝毫滞碍,厉喝声中,朴刀挟着昊天神辉再次斩落,一落便如暴风骤雨,瞬息之间在讲经首座身上连斩十七刀,每刀落下的位置都不同,但都是那般狠厉强硬!   先前焚天而起,破山而下的第一刀,是宁缺这一生使出来的最强大的那刀,较诸当年在书院侧门砍瞎柳亦青的那刀,不知道强大了多少倍。   而此时他闪电连斩十七刀,则是他能够施展出来的最精妙的刀法,如果不是被强烈的恐惧逼迫,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施不出来。   然而无论是最强大的一刀,还是最精妙的刀法,在这名沉默不语,神情宁静淡然的老僧身上,都失去了任何意义。   连根眉毛无法斩落,又如何伤得了人?   刀势尽时,讲经首座戴着的那顶笠帽,还在向四周喷溅,身上的袈裟被刀锋切成无数道碎缕,却还没有来得及飘落。   宁缺如鬼魅一般,连退数十丈,再次退回先前的位置,脸色苍白。   又有轻风自湖上吹拂而至,讲经首座身上的袈裟缓缓飘起,像蝴蝶一般飞走,露出赤裸的身体,然后便有弟子替他换上新的衣裳。   此时寺内数万信徒,都跪在地上虔诚叩首,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宁缺却看的清楚,讲经首座苍老的身体上,不要说有什么刀伤,便是连一丝痕迹都找不到,不由身心俱寒,想起七枚在小院前说过的一段话。   “佛宗佛法万千,不离其宗,修的便是禅念入佛,肉身成佛,无论身心皆金刚不坏,而贫僧已修至肉身成佛。”   经过小院的战斗,宁缺很清楚七枚的身体具有怎样的强度和可怕的修复能力,而他只是讲经首座的弟子,只不过修至肉身成佛。   这位悬空寺讲经首座,元十三箭无法射穿,挟着昊天神辉的朴刀,无法留下丝毫痕迹,明显已经修至身心皆金刚不坏的佛门至高境界!   何为金刚不坏?   那便是怎样打都不打不坏。   那这场战斗还怎么打?   宁缺从来都不知道绝望二字怎么写,但今天他似乎终于看懂了这两个字的笔画。   ……   ……   讲经首座换了一件新的袈裟,然后抬起头来,神情宁静望向数十丈外的宁缺,缓缓放下手中的锡杖。   先前他手中的锡杖一直在下落,只不过宁缺的动作太快,而他的动作太慢,所以宁缺连斩十八刀后,锡杖还没有落到地面上。   直到此时,杖尖终于与地面接触。   锡杖杖头响起清脆如铃的声音。   杖尖轻而易举地刺进地面,悄然无声。   没有震耳欲袭的声音,也没有天地震动的气势。   数万名俯首于地的月轮国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无比狂暴的声音,于是悄然无声。   无比剧烈的震动,所以无法感知。   只有宁缺一个人感觉到了震动。   大地的震动。   宁缺的双脚颤抖起来,残破的靴子尽数成屑。   那道颤抖传到他的腿上,裤子瞬间撕破。   然后他的身体也颤抖起来,紧接着,他背上的桑桑也颤抖起来。   噗的两声。   宁缺一口鲜血吐到身前地上。   桑桑一口鲜血喷到他的肩上。   ……   ……   讲经首座再次提起锡杖,缓步向宁缺走去。   宁缺心寒至极,唯一的念头便是背着桑桑跳进后寺的湖里,然而此时他觉得身上所有的骨头都已经碎了,哪里还有力气逃走。   讲经首座走的非常缓慢,每一步,都需要以锡杖撑地,暂作休息。   每当锡杖落到地面上,杖首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而数十丈外的宁缺便会再次受到剧烈的冲击,那根锡杖仿佛是落在他的心上。   讲经首座一步步向着宁缺走去。   宁缺和桑桑不停吐着血,看着对方向自已走来,此时,他宁肯讲经首座的速度更快一些,因为对方到来的越慢,对他和桑桑来说,便越痛苦。   逾百名佛宗僧侣,占据了佛寺四周,数百名月轮军方的箭手,从先前的震惊狂热中醒来,挽弓搭箭,瞄准了场间的宁缺。   只有七枚大师不知为何,依然站在人群外围。   宁缺试图拉开铁弓,却发现在讲经首座的佛威之前,在那把锡杖的声音范围之内,自已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讲经首座缓步而来,看着他淡然问道:“佛祖留下的棋盘在哪里?”   宁缺痛苦一笑,牙上尽是被震出来的血水,说道:“在我的深深的脑海里,你可以杀了我,看看藏在我脑子里的哪个部位。”   讲经首座叹息一声,又望向桑桑苍白的小脸,怜惜说道:“可怜的孩子,枉在人间走这一遭,多年来你受尽苦楚,今日便解脱吧。”   宁缺咳了两口血,艰难地挤出一丝嘲讽的表情,说道:“佛祖说普度众生,原来是这个解脱法,你为何不先解脱了自已。”   此时的情况危急而绝望,他还有心情嘲弄对方,是想着死之前,能嘲笑讲经首座这样的大人物,也算值,而且他还没有绝望。   之所以没有绝望,自然是因为他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那希望不在于他自已的身上。   在他等的那个人身上。   在烂柯寺的时候,他等那个人等了很长时间。   离开烂柯寺后,他在朝阳城里等那个人等了整整一个冬天。   他一直在等那个人,是因为他始终坚定地相信,那个人会来。   烂柯寺那天,那个人来了,那么今天他应该会出现在白塔寺。   只是,那个人真的会来吗?   ……   ……   “琤!”   回答宁缺心头疑问的,是一道琴声。   琴是以弦作响的一种乐器,常作七弦,其声中正平和,最是雅致。   此地是白塔佛寺,满地尸首,无尽血流,正是佛宗所言修罗境。   琴声与此地并不和谐。   而且白塔寺里并没有琴,场间也没有人带着琴。   不过场间有弦,虽然那弦是单独的一根,但紧绷时,若有人以手指去拨弄,也能发出清脆悦耳的琴声。   那些弦在弓上,在数百名月轮国箭手所持的弓上。   这道琴声,便是出自一张弓。   只不过那位抚琴之人明显有些急迫,所以手指落弦之时,用力过度,竟是把紧绷的弓弦给拨断了,弓弦骤然向两边断裂,变成灰索。   紧接着,又有琴声响起。   数百名月轮国箭手,便有数百张弓;数百张弓,便有数百根紧绷的弦,当抚琴之人指落弓弦之时,便会响起一道琴声,然后弦断。   清脆的琴声在白塔寺里密集连绵而作,如群珠落玉盘,如骤雨入铁瓮,没有任何断绝,又竟似乎是同时响起!   “琤!……琤琤!……琤琤琤琤琤!”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其实只不过是极短暂的瞬间,密集清脆的琴声起,然后同时消失,只剩下一些袅袅的余音,在白塔寺里回荡。   一名穿着旧棉袄的书生,不知何时来到了场间,静静站在宁缺身前,看着不远处的讲经首座,腰带里系着的木瓢在轻轻摆荡。   ……   ……   琴声止,百弦断。   讲经首座手里的锡杖也不再发出清脆的声响。   书生出现之后,场间一片安静。   又有风起,讲经首座身上的新袈裟缓缓飘舞。   却不知这风起于湖上,还是来自于这名书生。   直到此时,那些箭手才发现自已手中的弓成了废物,而弦上待射的那些箭,早已乱射向空中,不知飞去了何处。   他们震惊地望向场间那名书生,隐约猜到与此人有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更疑惑于这个人是谁。   宁缺当然知道他是谁,因为他就是自已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他本来以为自已再也等不到他的出现,然而他还是出现了。   看着那名书生,他紧绷了无数日夜的神经,骤然间松驰下来,觉得无穷无尽的疲惫涌入体内,从烂柯寺的秋天到荒原的秋天,再到朝阳城的冬天,他一直在孤立无援的逃亡,直到此时,他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这种感觉真好。   大师兄转过身来,看着宁缺浑身是血,不禁觉得有些负疚,有些惭愧,又很是欣慰,声音微颤说道:“师弟,我来了。”   宁缺看着大师兄满身灰尘,憔悴疲惫的模样,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感动无比,声音微颤说道:“师兄,你来了?”   这两句话,几乎完全同时响起。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怔,相看一笑,然后开始一起咳嗽。   ……   ……   (我此时的感觉就像见到大师兄那一刻的宁缺。) 第二十章 老师让我给您带句话   宁缺咳嗽,是因为受了伤,却不明白大师兄为何也在咳嗽,看着大师兄憔悴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心他是不是也受了伤。   只是此时场间局势依旧紧张,即便大师兄来了,也不见得能够胜过那名已入金刚不坏境界的讲经首座。   他直接问道:“大师兄,你能带我们离开吗?就像你来时那样。”   大师兄摇了摇头。   “一个也行。”宁缺依然不死心,回头看了桑桑一眼。   大师兄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境界不高,能够使用的次数有限,确实没有能力带着你们离开,而且最近境界一直有些不稳。”   “谦虚就是骄傲,师兄如果境界都不高,还有谁高?”   宁缺说道,然后想着大师兄一直在咳嗽,此时又自承境界出现不稳的迹象,不免有些担心,问道:“师兄,你境界出了什么问题?”   大师兄很诚实地回答道:“最近这一年在世间各地穿行,没有时间修行固本心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有些累。”   有些累……很简单的答案,然而怎样的劳累,才会让一个五境之上的绝世强者,都出现境界不稳的征兆?   宁缺怔怔看着师兄憔悴的容颜,感动至极,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这时,讲经首座终于开口说话。   “大先生真的想救走冥王之女?这场浩劫已经渐渐拉开帷幕,莫非你真忍心见世间百姓,像今日这些人一般惨死?”   大师兄看着那些躺在血泊里的百姓尸首,看着那些断肢残骸,看着肠流满地,感觉到鞋底与稠血微粘,脸色微白,眼眸里流露出黯然的神情。   他的眼睛就像他的人一样,无论映入怎样血腥的画面,怎样污浊的世界,都还是那般干净,正因为如此,所以黯然的那样哀伤。   宁缺知道大师兄是多么善良温仁,此时看到他脸上的黯然情思,不知为何竟感到有些心慌,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   大师兄没有掩饰自已的情绪,他也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已的情绪,黯然良久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然后他望向首座,缓声说道:“老师让我给您带句话。”   讲经首座沉默片刻,轻拂僧袖,一道若有若无的佛家气息,从他的指间散溢而出,笼罩在人海里的通道上,隔绝开了内外。   “天启十六年秋天,我去过悬空寺,您避而不见。这个秋天,我也去过悬空寺,您仍然避而不见,今天既然相见,终于能让您听见这些话。”   大师兄看着讲经首座平静说道:“无论永夜还是佛宗所言末法时代,都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将来,书院自不会眼睁睁看着冥界入侵,但老师以为,想要避免冥界入侵,并不见得需要把冥王之女杀死。”   讲经首座面无表情说道:“佛祖曾有遗言,这两年来的诸般事由,亦已确定,冥王之女体内的阴寒气息,便是冥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一旦她苏醒过来,冥王便能降临冥界,如何能不杀?”   大师兄说道:“老师一直不相信冥界存在,因为他没有找到冥界,而即便真有冥王,老师也不相信他会在七万个世界上不停穿梭寻找。”   讲经首座微微皱眉,问道:“夫子为何如此说?”   大师兄说道:“因为老师以为,生命的进化总是趋向于智慧和认识的提升,相对应的,也就是一个逐渐放弃肉身的过程,用老师的话来说,越高级的生命,越懒惰,这里的懒惰当然不是指普通的懒惰,而是指,像冥王这种级别的智慧存在,不可能使用如此辛苦的方法来寻找人间。”   讲经首座的银眉缓缓飘拂,沉声说道:“但这是佛祖看到的将来。”   大师兄看着他的脸,平静说道:“老师说,佛祖说的不见得是对的。”   讲经首座面无表情说道:“佛祖曾经说过,夫子却什么都没有说。”   此时白塔寺里有数万人之众,然后人海里的通道被佛门气息所蔽,除了站在通道里的数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这段对话。   站在讲经首座身后的七枚大师听到了,站在大师兄身后的宁缺和桑桑也听到了,但听到了便是听到了,没有别的任何意义,因为以他们现在的境界层次,还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理解这段对话。   但大师兄转述夫子的下一句话,非常简单明确,很容易听懂,所以七枚大师神情微凛,若有所思,宁缺神情不变,内心却掀起了狂澜。   “老师说,假设桑桑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便是冥王留下的烙印,一旦释放,便能让冥王感知到人间的座标,那么从逻辑上分析,冥王没有道理让桑桑在人间成长这么多年,才开始苏醒。”   大师兄看着首座的眼睛说道:“一种更可能贴近事实的推测是:冥王根本没有指望桑桑能够在昊天的世界里永远隐藏身份,有机会成长直至成熟苏醒。反而从一开始的时候,冥王便知道桑桑会死,甚至在等着她死。为什么?因为桑桑只要死去,她身体封印的烙印便会自动释放,从而暴露人间的位置,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杀死她,而是保护她。”   佛寺里一片安静,白塔前的湖水轻轻荡漾,身处人群之中,却与人群处于两个世界的五个人,同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冥王之女的身世被揭开后,桑桑便开始面临佛道两宗甚至是整个世界的追杀,所有人都认为,只要能够把她杀死,冥王留在她身上的烙印便会消失,人间便能永远避开冥王的目光,却从来没有人想过,冥王虽然有七万个子女之众,但其中一个女儿死去,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这并不代表佛道两宗的大人物们愚蠢,只是因为根深蒂固的思维惯性,佛宗僧侣对佛祖遗言的无上信奉,道门弟子对昊天谕示的绝对相信,还有对冥界入侵的寒冷恐惧,让他们根本无法想到别的可能性。   而在夫子眼中,佛祖乃是同行者,昊天本是世外物,根本影响不到他,他也没有任何思维惯性,所以他能想到这种可能。 第二十一章 大师兄与小师弟   时间缓慢地流逝,因为安静,仿佛没有流逝,白塔上的清光缓慢变幻,湖畔的柳枝似正在抽出新芽,场间依然没有人说话。   宁缺看着讲经首座,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不是恐惧,也不是在蓄积战意杀气,而是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如果讲经首座同意夫子的看法,佛宗便不会继续追杀桑桑,甚至反过来,他们要负责保护桑桑的安全。   无数个日夜的逃亡,此时终于看到了一线光明,他的情绪有些不宁,却充满信心,因为他相信夫子的推论是正确的,在他心中老师永远正确,不可能犯错。   然而很遗憾的是,宁缺忘记了一件事情,夫子在书院弟子心中,拥有比昊天和佛祖还要崇高的地位,但在佛宗弟子尤其是讲经首座这种大人物的眼中,夫子虽然很高,但不可能高过佛祖和昊天。   讲经首座沉思了很长时间,然后轻摇手中锡杖,杖头清脆而鸣,看着大师兄说道:“佛祖不见得是对的,夫子也不见得是对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身为佛门弟子,要学会聆听佛祖的声音,有是非时,不择是非。”   大师兄听懂了讲经首座的意思,神情变得有些黯然,叹息说道:“老师果然没有说错,要改变他人的观念永远是最困难的事情。”   讲经首座银眉微飘,忽然说道:“不过……”   大师兄神情微怔,然后面露喜色,宁缺正在失望,听到不过二字,本来有些黯淡的眼眸骤然一亮,问道:“不过什么?”   讲经首座抬起左臂,指向湖心那座白塔,缓声说道:“这座白塔亦是佛祖遗物,能镇一切邪祟,能隔绝世界。我佛门弟子传承无数代,苦研佛经,未让棋盘净铃等诸法器失传,却始终不明佛祖在人间留下这座塔是何意,此时听到夫子的说法,本座忽然想到,佛祖留下这塔莫不是已经想见今日之事?”   大师兄说道:“您的意思是要让桑桑在白塔里生活?”   讲经首座颔首说道:“正是如此。”   大师兄微微皱眉,说道:“我想佛祖留下的白塔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讲经首座看着他平静说道:“白塔镇妖,万年才能开启一次。”   大师兄回头望向宁缺背上的桑桑,他看着小姑娘苍白憔悴的脸,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那和杀死她又有什么分别?”   他看着桑桑的眼神很复杂,有些怜惜,却又显得很是警惕不安,宁缺看到了大师兄的眼神,微觉苦涩,心想即便是老师,对于桑桑变成冥王之女这件事情,也很难接受吧,然而书院待他如此,他已经很满足了。   大师兄又望向宁缺,看着他脸上的血水,看着他眼睛里的黯然,看出他的疲惫,沉默片刻后,对讲经首座说道:“老师的意思,是把她带回书院。”   讲经首座平静地摇了摇头。   大师兄再次咳嗽,身体微佝颤抖,显得很是痛苦,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平静下来,说道:“既然如此,那便看看我们能否离开。”   七枚大师闻言身体一震,宁缺微怔,桑桑的脸上流露出难过的神情,她真的不愿意因为自已的缘故,而让这些事情发生。   书院和佛宗的谈判正式破裂。   ……   ……   大师兄回头望向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要担心什么,我会带着你们离开,我们一起回书院。”   宁缺此时的情绪却有些异样,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明白,如果我请求师兄的帮助,师兄你一定会帮助我和桑桑杀出去,哪怕最终失败,我们都会死去,你也会死在我的前面。”   “我很确信这一点,哪怕有时候我自已无法理解这种确信——师兄你一直都很警惕桑桑,你甚至可能是最早发现桑桑是冥王之女的人,但现在桑桑的身世已经被揭穿,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做?”   大师兄展颜一笑,理所当然说道:“因为我是你师兄啊。”   宁缺看着白塔寺里的人潮人海,说道:“但这些人不会让我们离开。”   大师兄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若要被迫行恶,我身为师兄,也应该是我的事情,而不是你的事情。”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就算今天我们杀死成千上万人,回到书院,然后怎么办?世间诸国进攻大唐怎么办?长安百姓也像朝阳城百姓一样,涌进书院让老师交出桑桑怎么办?难道我们还能把他们全都杀了?”   大师兄微怔,他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或者说他不想去想这些问题。   宁缺看着人群里那些神情各异的面孔,想着先前倒在自已刀锋下的那些面孔,然后他看到了那名拿石头砸桑桑的小男孩,还在人群里哭泣。   “师兄,你打过架吗?”他忽然问道。   大师兄摇了摇头。   宁缺看着他微笑问道:“那师兄你杀过人吗?”   大师兄继续摇头。   宁缺继续笑着,因为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而觉得浑身放松,所以笑容显得愈发明朗。   “这两个问题我以前问过皮皮,十二师兄他至少是打过架的,这点比师兄你要强,对了师兄,皮皮现在过的怎么样?”   大师兄说道:“皮皮回观里了。”   宁缺感慨说道:“终于长大成人了,看来爱真的需要勇气。”   大师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宁缺看着他说道:“师兄,我也有勇气。”   他继续说道:“我自幼便不知信任二字如何写,直到进了书院。我相信书院能够护住我和桑桑,所以无论是在烂柯寺、在荒原、还是刚才,我一直都在等着师兄你出现,然而……那究竟是信任还是利用?”   “我相信师兄你会来救我,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来助我脱困,这看上去似乎就是信任,实际上不过是利用,因为我没有想过,也并不在乎,在救我的过程里,书院和你会付出什么代价,而且我明确地知道,就算你知道我不在乎,你也不在乎,所以我一直很确信你会来。”   宁缺不再看大师兄,伸手从桑桑手中接过草绳,绕过刀柄和握着刀柄的右手,说道:“直到刚才看到你的眼神,我才有些后悔。”   草绳一道道的缠绕,把刀柄和右手系的越来越紧,他看着手掌里的斑斑血痕,说道:“看见我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师兄你应该很痛苦吧?当然,你还会继续帮我,因为刚才你说了,你是我的师兄。”   最后一道草绳绕过,宁缺举起右手,递到桑桑身前,让她系死,然后看着大师兄说道:“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会继续心安理得地利用你,就像七念当初做的那样,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我现在不想做了。”   大师兄看着他的眼睛,不解问道:“为什么忽然不想这样做了?”   “当然不是受了当头棒喝,所以顿悟,也没有什么人性升华,我依然觉得师兄你做事太温和善良,不像二师兄那样干脆。”   宁缺脸上笑意渐敛,说道:“人世间难得有师兄你这么一个干净的人,我不忍心你的手上沾上腥臭的人血,而如果你要带我回书院,千里杀伐而去,必然会染上无数鲜血,一旦如此,师兄你此生必将无法心安。”   “我和师兄你不一样,无论杀多少人我都能心安,别人要杀我老婆,我便杀别人,理所当然,这本来就是书院的道理,但如果让你无法心安,我便无法心安。”   沉重的朴刀悬在他手腕上,不停摆荡,散发着血腥的味道。   他看着大师兄说道:“我从小到大都在行恶杀人,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何必还要让师兄脏手?既然已经有血,那便继续有。”   一直都是他在说话,大师兄始终沉默,满是灰尘的脸上,显得有些惘然,然后渐渐变成不安,说道:“小师弟,你究竟想说什么?”   “大师兄,我们还是分开走吧。”宁缺说道。   大师兄有些难以理解,眉头缓缓蹙起,想了想后说道:“既然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找你,如今相会,为何又要分开?”   宁缺安静片刻后说道:“因为我忽然才明白,师兄你一直找我就是为了带我回书院,而我一直等你,其实只是想等到你。”   “师兄,我很感谢你的出现,因为这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说完这句话,他在大师兄身前跪下,大礼参拜。   “因为见到,所以可以分离,原来相见,便是为了分离。”   大师兄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对着他跪下,揖手还礼,感慨说道:“感谢师弟从今日起真正把我当作师兄。”   宁缺再拜,说道:“大师兄,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大师兄还拜,说道:“师兄无能,不能带你离开,你莫要怨我。”   宁缺无言再拜。   大师兄再拜,说道:“即便要分道而行,师兄总要送你到大道之上。”   ……   ……   (在我的细纲里,这一章本来应该是极重要的一点,涉及到宁缺的变化,然而今天状态实在是太糟糕,脑子非常不好使。都说作者不应该说写的不好,但我真不知道这章写的怎么样,能不能写出我想写的,并且让你们看到,当然,我信任大家如炬的慧眼。) 第二十二章 佛言   分道而行,首先得上道——而白塔寺里的人们不会让宁缺带着桑桑离开,先前被他血腥手段震慑、惊惧渐分的人潮人海,随着讲经首座降临人间,再次获得了勇气和力量,讲经首座本身却才是宁缺和桑桑离开的最大障碍。   大师兄把宁缺扶起,不知从哪里取出数枝铁箭,递到他的手中,说道:“这些是你遗失在瓦山的铁箭,六师弟进行了修复,你如果能逃出去,把符线再处理一下,这几个铁筒也是六师弟做出来的,他托我带给你。”   宁缺接过沉甸甸的铁箭,放进箭匣,把其中一个小铁筒旋紧在一枝铁箭的箭簇上,说道:“我和桑桑自已走,师兄你就不要送了。”   大师兄望向湖畔寺内黑压压的人群,还有不远处的讲经首座,说道:“如果你们自已能走得了,先前又何必一直等我来?”   宁缺看着师兄眉眼间的疲惫,很是不安,在他看来,纵使大师兄已经破五境入无距,面对已经晋入金刚不坏境界的讲经首座,依然没有什么胜算。   大师兄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看着他温和说道:“确实没有几个人能胜过首座大师,不过至少我可以拦住他。”   接着他继续说道:“大师脚踩厚土,金刚不坏,法门里唯一的弱点,便是过于缓慢,而且按照当年的承诺,他不能出手,所以我有信心送你离开。”   他们师兄弟二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因为再如何小的声音,想来都无法瞒过讲经首座的听觉。   讲经首座盘膝坐在地面上,右手握着锡杖的中段,神情恬静自然,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又或者听到了也并不在意。   宁缺看着这名佛宗至强者的神情,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总觉得如果大师兄出手之后,会遇到很麻烦的事情,伸手便去抓大师兄的棉袖。   然而当他的指尖应该触到大师兄的棉袖时,却发现只抓住了一阵风。   微风无由而起,大师兄身上的棉衣轻颤,然后身形骤然虚化,平空消失,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了一个字在他耳畔回荡。   “走。”   宁缺知道这时候不是述别情,徒呼喊的时刻,大师兄既然已经出手,他便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逃走,不然那便是误了大师兄的安排。   就算大师兄能够把讲经首座拖住一段时间,白塔寺里的人群,尤其是七枚大师和那些佛宗强者,还有那些来自西陵神殿的道门强者,都有可能把他和桑桑留下,所以他背着桑桑,毫不犹豫转身向白塔下那片静湖奔去。   然而在下一刻,他的脚步骤然一沉,重重落到地面上,再难抬起。   ……   ……   刚刚开始的逃亡戛然而止。   不是因为那些佛道两宗的强者,拦住了他的去路,也不是人群再次疯狂地向他们扑来,而是因为他感知到了身周异样的天地波动,看到了一些人脸上震怖的神情,猜到了身后发生了非常令人震惊的事情。   宁缺霍然转身,望向盘膝而坐的讲经首座。   大师兄骤然消失,进入无距,目标自然便是讲经首座。   无距是世间修行法门里最神奇的一种,是五境之上的惊世神通,如同御风,又如乘云,须臾便能翻山越岭,横穿诸国。   世间再没有任何身法,能够比无距更快,哪怕是剑圣柳白的万里纵剑。   按照宁缺的推算,当大师兄消失之后,再次出现在众生眼前时,必然已经到了讲经首座身前,甚至有可能已经去千里之外取了某样强大的武器,然后再越千里回到白塔寺,对着讲经首座重重击落。   此时大师兄已经再次出现在众生眼前。   但他却不在讲经首座身前。   他距离讲经首座还很远,甚至仿佛只是刚刚踏出一步,便被迫现出了身形!   看着十余丈外盘膝而重的讲经首座,大师兄身上棉袄微颤,灰尘缓缓飘起,神情显得得异常凝重,身体显得异常沉重,似不能再踏出一步。   如果仔细望去,甚至能够看到他脚上的草鞋,并没有踩实地面,与泥土还有半寸左右的距离,然而他却无法再移动分毫!   便在此时,一道颂经之声才缓缓响起。   讲经首座盘膝而坐,手扶锡杖,庄容肃色,声若佛音。   “如是我闻:三界皆无常,诸有无有乐,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无,无风亦无露,无雾亦无电,以此清静观,自彼身而起。”   这段佛经,出自大慈虚卷。   这段佛经,说的是大师兄。   随着佛音响起,四周的环境骤然间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湖水不再波动,岸上的寒柳无力垂下,便是白塔上变幻不停的清光都仿佛凝结,哪里还有风?   白塔寺里一片寂静,湖塔寺人尽皆安宁,天地万物随着佛音回到无数万年之前的原始状态,平静的令人感到心悸。   在绝对清静的世界里,没有风如何能御风而行?没有露如何能踩露而飞?没有雾如何能穿雾而过?没有电如何能身法如电?   大师兄的身形便被迫悬停在这个清净的世界里,脚未沾地,然后缓缓落下,棉衣渐静,不再轻颤,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都说世间万法,唯快不破,而最快的无距境,今天居然被人破了!   ……   ……   宁缺只来得及转身向后踏出一步,便察觉到了异样,于是他停下脚步,霍然回首,便听到那段颂经声,看到大师兄陷入危局之中。   他极度震惊,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大师兄的无距境界为什么能够被人破解掉,闪电般拉开铁弓,一箭射向讲经首座的面门!   大师兄出现之前,他已经用元十三箭射过讲经首座,面对身心皆金刚不坏的讲经首座,威力恐怖的铁箭变成了枯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但他还是射出了第二枝铁箭,因为这枝铁箭的箭簇上有个小铁筒。   他不相信人间真有不死不灭的存在,就算讲经首座金刚不坏,可以无视任何物理伤害,但他坚信小铁筒稍后的爆炸,就算烧不死这名佛宗至强者,至少也可以干扰到对方,从而让大师兄从当前的奇异困境里摆脱出来。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到了一幅极为诡异的画面。   铁箭离开弓弦,箭尾绽起的白色湍流,竟像被狂风吹舞的蒲公英一样般四散,然后缓缓飘落,宁缺很熟悉元十三箭的击发过程,知道那道白色湍流,是铁箭符意与自然里的风息相融合的展现,却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情况!   本应无视空间距离,悄然无声而去的铁箭,离开弓弦之后,竟没有消失,而是保持着本体,缓慢飞了数丈,便从空中跌落到地面!   铁箭根本没有办法靠近讲经首座,箭簇上的铁筒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微响,别说没有想像中威力巨大的爆炸,就连一个火苗都没有燃起!   宁缺脸色骤然苍白,两颊仿佛瞬间消瘦,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对准远处的讲经首座横直一划,劲如铁钩!   这正是他唯一会的不定神符——二字符!   带着桑桑连日逃亡,在小院前危在旦夕,因为担心念力消耗过剧,宁缺一直强行隐忍着没有使用,而此时看着大师兄面临危险,他哪里还会犹豫!   然而他再次发现了极为诡异的事情。   无论他的念力怎样狂暴地喷涌而出,无论他的指尖在空气里的划动怎样稳定有力,都无法让手指在空中画出的符线产生任何符意,而且他还隐隐产生了一种更为警惧的推测,就算神符能画出来,也没有办法调动天地气息!   随着讲经首座的经文缓缓道出,白塔寺里的天地元气,竟就像湖塔寺人风雨雪等诸自然之物一般,沉寂清静到无法调动的程度!   声声经文入耳,宁缺的识海都开始渐渐变得寂静起来,完全不想调动任何念力,身体逐渐放松,只想坐下听经,甚至就连体内的浩然气都变得平伏很多,那颗在腹内不停旋转的晶莹液体,都开始变得缓慢!   宁缺看着那名盘膝而坐的讲经首座,震惊无言,心想这是什么手段,竟能够影响到自已的内在,显得如此强大!   大师兄看着讲经首座,震惊说道:“言出法随!”   ……   ……   “如是我闻:三界皆无常,诸有无有乐,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无,无风亦无露,无雾亦无电,以此清静观,自彼身而起。”   讲经首座的经文,在白塔寺里不停回响,如钟声一般悠远,如木鱼声一般清静,如焚香声一般细微,如佛音一般深入人心。   一切皆空无,风露雾电雨雪露自然没有,而在人间最初的那些岁月里,本也没有什么天地气息,那又从何调动操控天地气息?   讲经首座是悬空寺至高者,他的弟子都要比戒律堂首座之类的大人物地位更高,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悬空寺本就是替佛讲经之地。   而讲经首座在五境之上,他有自已的佛界,所以他是人间之佛,他在人间讲的经文便是佛经,说的话的便是佛言。   佛言,便是他这个世界的规则。 第二十三章 子曰   世间无风,旧棉袄无风而动,大师兄看着盘膝而坐的讲经首座,脸色苍白,带着困惑的神情说道:“老师说过,你不能出手。”   讲经首座看着他平静说道:“多年之前,我确实向夫子做过承诺,非灭世之大事,不得出手,然则冥王之女降临人间,这便是灭世之事,而且自那之后,我夜夜读经不倦,最终炼就佛言,我没有出手,我只是出言。”   大师兄闻言一怔,摇头说道:“君陌说的果然是对的。”   讲经首座不解此言何言,双手合什,继续颂经不止。   场间唯有宁缺和七枚知道那句话:和尚都该死。七枚面色微变,却没有流露出什么怒容,自沉默不语。   宁缺愤怒之余,则是无限警惧惊恐。   讲经首座颂经数句,便能影响白塔寺周遭如此大范围的天地气息,以佛言在人间自行开辟一个世界,所展现出来的境界实在是太可怕了。   宁缺不得不再次承认,那个盘膝扶杖而坐的老僧,是他这一生所见过的最强大的修行者,甚至隐隐比当初柳白自天外刺向烂柯寺的那一剑还要更强。   ……   ……   佛经声声,湖水静止,塔光已凝。   白塔寺似乎变成了一片来自世界初始时的佛国,天地气息变得极为安宁,隐约与道门五境之上的某种境界相通,然而却又带着一股强大的镇伏意味,在这样的世界里,修行者无法操控天地元气,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数万月轮国民并不知道场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听不到也看不到,就算听到看到也无法理解,他们只是本能里感受到,有极庄重肃穆高妙的事情正在发生,于是纷纷俯首向着讲经首座再次拜倒,敬畏不敢起身。   天地气息渐宁,修行者无法驭使飞剑,佛宗苦修僧也无法使出各种手段,但他们能够行走,尤其是日夜在荒原雪地里打磨精神肉体的苦修僧,还有那些身为武道修行者的西陵神卫,依然保有着部分力量。   七枚大师率领着数十名苦行僧向场间行来,十余名西陵神卫在两名红衣神官的带领下走进人群,看速度应该很快便能来到宁缺身前。   宁缺手腕微挫,一把紧紧握住朴刀的朴柄,看着这些向场间围来的人们,沉默地皱起了眉头,他体内的浩然气虽然受到了讲经首座佛言的镇压静度,但他入魔后身体极为强悍,单凭肉身对战,他并不怕谁。   只是七枚大师肉身成佛,也是名极强悍的武者,他没有信心在这种情况下战胜对方,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大师兄和桑桑的身体,现在像普通人一样脆弱,他怎样才能保护大师兄和桑桑不受到伤害?   在人间佛的国土里,佛言如悠远钟声般不停响起,宁缺再如何强大,也无法脱离佛国,再如何坚韧,此时也不禁觉得有些绝望。   便在此时,大师兄再次开口说话。   他被佛言逼出无距,脸色苍白如纸,瘦削的身体如湖畔的柳枝般悬在空中,但他的脸和身体都还是那般干净,不染纤尘。   他看着讲经首座,干净的眼眸里忽然出现一抹刚毅的神色,缓声说道:“夫子曾经说过,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佛而怀世,不足以称佛。”   ……   ……   大师兄的语速依然很慢,显得很文雅,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温和,显得很可亲,但他的语气却是那般的刚毅,显得很坚定。   他说的这句话,是很多年前老师教给他的,他就像书院后山所有学生那样,从来没有怀疑过老师的话,所以他认为老师的话一定有道理。   有理,所以当然有效,这便是书院追求的理所当然!   宁缺不明白大师兄此时为何忽然要说这样一句话,七枚大师也不明白,那些向场间逼近的苦修僧和西陵神卫下意识里停下脚步。   场间只有讲经首座,才有足够的智慧和经验,明白大师兄这句话的意图,他的神情骤然一肃,吃惊望向他,右手离开锡杖。   士而怀居,不足以称士,佛而怀世,不足以称佛!   当大师兄说出这句话后,原本清静寂止一片的天地,忽然间发生了一些极微妙的变化,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噼噼啪啪细碎的破裂声。   白塔寺还是白塔寺,视线所及皆寻常,然而却似乎有什么东西破了。   渐有微风起于湖面,如冻浆子般的湖水开始荡起小圈的涟漪,湖畔的柳枝仿佛被根无形的线斜斜牵起,然后摆回,开始了第一次摆荡。   原来是佛国的世界破了。   ……   ……   讲经首座脸上的神情显得极为复杂,他没有想到大先生随口一言,便能破了自已的言出法随,将要毁掉自已的佛国世界。   虽然书院大先生在修行界里,已然是最顶尖的人物,但他毕竟只是夫子的弟子,怎么便能做到这种程度?而且他是何时悟得如此的神通?   随着湖风再起,柳枝再摆,湖水上的涟漪渐渐扩大,讲经首座的神情愈发凝重,他伸出右手指向大师兄,疾声道:“如是我闻:有山名般若,其重十万八千倍天弃山,能填风暴海,能镇一应妖魔。”   白塔寺里先前静寂一片的天地元气,瞬间之间狂暴的卷动起来,普通人根本看不到,但修行者能够感知到,那些像厚重雨云一般的卷动,能感知到蕴藏在其间的恐怖力量,本能里产生极浓烈的警畏情绪,甚至想要避开。   狂暴的天地元气以难以想像的速度骤然压缩,然后变成一座有若实体的无限量山峰,破空而出,轰向大师兄渐要摆脱佛言束缚的身体!   佛寺依然安静,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大师兄却觉得自已的耳畔响起无数道巨石碾压的身体,觉得仿佛有一座大山已经压到自已的双肩之上。   他的身体本来就极普通,与君陌和宁缺这些师弟相比,双肩看似担不起什么重量,顿时摇摇欲坠,鞋底触地双膝渐弯,但却是始终不肯倒下。   噗的一声。   大师兄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盯着讲经首座的眼睛,直声斥道:“子曰:世人皆同车而行,当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便是此时此刻,用训斥的语气说出,他的声音依然是那般的温和,令人欲亲近,自有强大的说服意味,而且蕴含着一股极为强大的威力。   不内顾三字出,讲经首座忽然觉得眼眸微酸。   不疾言三字出,他正在快速念颂的经文戛然而止。   当不亲指三字从大师兄口中道出,讲经首座顿时觉得那座名为须弥的巨山来到了自已的指间,手臂下落再难指着对方的身体!   讲经首座的神情愈发凝重严肃,银色的长眉不停飘拂,嘴唇微启,再颂一段佛经,这一次他的语速非常缓慢,却字字如雷,严厉至极!   ……   ……   “如是我闻:以三昧力故,令删提岚界一切山树草木土地变为七宝,令诸大众悉得自见,皆于佛前听受妙法。”   “随所思惟,或自见身青色、黄色、白色、紫色、赤色、黑色,或见似风,或见似火,或见似空,或见似热时之炎,或见似水,或似水沫,或似大山,或似帝释,或见似华,或似迦楼罗,或似星宿,或见似象,或似野狐!”   佛言如雷霆般响彻寺庙,不停地空中炸响,湖水骤然惊惧不安,岸畔柳枝断裂而落,白塔塔身泛起七彩的光泽!   先前俯首于地跪拜的数万信徒,此时终于听到了声音,听到了雷鸣般的佛声,下意识里抬起头来,望向天空,却没有看到任何闪电的痕迹。   无数天地气息,自月轮国的八荒四野远道而来,一路挟尘起风,断树惊兽,风尘仆仆而至朝阳城,往白塔寺而去。   天上的云层笼罩朝阳城已经整整一个冬天,在这个冬天里,除了不断地有云集来渐厚,没有任何变化,然而此时就连这片奇异的云层似乎都感受到了讲经首座这段佛言的恐怖,开始翻动不安。   灰暗的云层翻滚绞动的非常厉害,看上云就像是有数千条黑蛇在里面不停地绞扯,偶有云团被撕裂开来,极短暂露出缝隙,阳光便从那些缝隙里洒落,又被云丝散射变成无数种颜色,扭曲成无数种形状。   那些天光的颜色落在白塔寺里,或青或白或黑,人们看着自已身上的颜色,自惘然无措,而在修行者的眼中,那些被扭曲成无数种形状的天光,则是更加令人恐惧,因为在他们的识海里,那些天光变成了手持金刚杵的佛门尊者,变成了凶焰赫赫的佛宗异兽,变成了无数的水与火扑面而来!   宁缺知道这不是幻境,也不是讲经首座的精神世界,而是真实的天地气息,是讲经首座以无上佛威,把天地气息拟成了满天神佛的模样!   鲜血从他的唇角渗出,在这道无上佛威之下,在满天神佛之前,他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只能缓缓跪倒,痛苦地脸色苍白,雪山气海似乎马上便要毁灭!   而他背上的桑桑情况更是严重,当天光透过云层里的缝隙洒到她身上时,她的身体顿时被镀上了一层黑色,小脸虽然苍白,但却隐隐透着极为不吉的黑灰色,不断向外呕的血,竟也如烂柯后寺时那样,全部变成了墨汁一般的事物!   此时的白塔寺里,唯一能够与讲经首座佛言抗衡的,便是书院大师兄,他自然也成为了无上佛威最主要的攻击对象。   大师兄的眼中没有诸多色彩,没有野狐,没有巨象,也没有无情的洪水与烈火,他只看到了满天神佛在星辰的陪伴下,向自已冲来。   每一位远古神话之君,都有无上神威,每一座佛宗传说之佛,都有无上佛威,每一颗星辰,都是无法撼动的天地之威。   大师兄体内的骨骼开始发出碎裂的声音,他的眼角开始渗出血丝,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甚至就连境界都已经濒临崩溃。   然而他的神情依然是那般的刚毅。   大师兄抬起头来,望向狂暴卷动的乌黑云层,看着那些自天而降的七色光泽,远古神佛,如雨星辰,喝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   讲经首座银眉垂落,苍老的面容上忽然闪现过一道血红之色,佛言骤止!   “怪!”   “力!”   “乱!”   “神!”   大师兄每道一字,便有一口鲜血吐出,连道四字,便吐了四次血!   他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就像是从来没有人看过的洁净雪地。   当他说完这句话后,朝阳城上空的云层骤然静止,那些撕扯不停的狂暴云团,惊恐地互相依偎挤压在一处,散开的那些缝隙顿时合上。   再无一丝天光能够穿过云层洒落地面,七彩的色泽瞬间消失,白塔寺回复原先的模样,那些佛威拟成的巨象野狐,发出几声类似哀嚎的鸣叫,散作无数光点,消失在天空之中,而那些手持金杵的佛宗传说尊者,还有那些远古神话里的圣君之流人物,还有那些如雨般落下的星辰,瞬间破碎无踪!   子不语怪力乱神。   诸天神佛退散!   ……   ……   来自月轮国八荒四野的天地气息,渐渐停止,为朝阳城带来一阵极大的风沙,白塔寺刚刚回复原来的模样,顿时变得昏暗无比。   讲经首座沉默看着风沙里那个随时可能倒下的身影,看着他身上那件已经被血浸透的棉袄,银色的眉毛缓缓飘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塔寺里数万名民众震惊错愕看着天空,根本不明白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人都开始揉自已的眼睛,以为自已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七枚大师和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看着场间那名书生,脸上写满了震惊的神情,即便是七枚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敬畏。   众人都知道,那名书生为了对抗首座的佛言,已经受了极重的伤,然而一言出,便能令满天神佛消散,这已经足以震惊世间。   书院大先生,果然就是书院大先生。   大师兄抬起右臂,擦去唇角的血水,看着讲经首座,却对身后的宁缺说道:“老师说过,君子不立险地,此时不走,还待何时?”   宁缺看了眼师兄的背影,猛地转身向人群外掠去。   大师兄痛苦地咳了两声,然后再次消失。   讲经首座的身旁卷起一阵巨风。 第二十四章 圣火焚我残躯   其实那不是风,而是肉眼看不到,普通人永远感知不到的天地气息,在围绕讲经首座的身体旋转,从而带动空气的流动。   五境之上的无距,是很难理解的一种境界,但这种境界真实的存在。   在肉眼无法看到的天地气息的通道或是无数扇门之间,大师兄以无法想像的速度,或者以超越速度的方式移动,挟着天地气息渐卷成絮成湍流,把讲经首座与真实的世界完全隔绝开来。   此时的讲经首座看到的世界是无数根单调的线,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的声音也无法传到真实的世界里,他和真实的世界暂时分离。   宁缺没有错过这个机会,背着桑桑便开始逃亡。   天地元气化作的满天神佛,被大师兄一句子不语尽数碎为虚无,形象骤失,变成了无数泛着光泽的碎絮,他穿掠而过,光屑落在他和桑桑的身上、头上,被二人身上渐凝的稠血粘住,闪闪发光就像是镶了无数颗钻石。   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宁缺几个纵身横掠,刚寻找到一个相对薄弱的突破点,便发现七枚出现在身前不远处。   讲经首座被大师兄暂时困住,场间境界实力最高的便是这位七枚大师,宁缺最警惕的也是他,而这位悬空寺强者果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面对七枚,面对着白塔寺里的人潮人海,宁缺没有带着桑桑逃离朝阳城的信心。   人群已经围了过来,把白塔寺里的湖岸桥道和殿廊,堵的严严实实,佛宗的苦修僧开始集结,两名红衣神官带着十余西陵神卫出现在人群最前方。   宁缺身体微寒,但就在下一刻,他注意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那两名来自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脸上的神情很奇怪。   那两名红衣神官,看着高速奔来的宁缺,并不警惕,更不惊恐,也不愤怒,显得非常平静,平静中还带着无限的尊敬还有一抹决然。   宁缺确认自已没有见过这两名红衣神官,然后他注意到,这两名红衣神官流露出尊敬与决然神情之时,看的不是自已而是自已背着的桑桑。   两名红衣神官站在七枚身旁,十余名西陵神卫和数十名佛宗苦修僧,正向着他们集结,意图就在这里形成一堵厚墙,拦住宁缺。   洁白的光焰,从这两名红衣神官的手掌里缓缓燃烧而起,瞬间照亮因为被云层笼罩而显得有些清幽的佛寺,正是昊天神辉!   十余名西陵神卫的眼眸,被昊天神辉照耀的明亮起来,先前对宁缺的警惧,尽数变成了自信与骄傲,还有殉道者的狂热。   看着两名红衣神官掌心燃起的昊天神辉,宁缺眼瞳微缩,心中涌出极大警意——曾经是光明之女的桑桑,拥有世间最纯净圣洁的昊天神辉,他对西陵神术也不陌生,知道即便是在拥有无数强者的西陵神殿里,能够修行神术的神官也极为稀少,结果今天居然一下便出现了两个,西陵神殿下的本钱果然不小!   看着宁缺的身影越来越近,那两名红衣神官眼眸里的决然神情愈来愈浓,神情愈发庄严虔诚,手掌里燃起的昊天神辉越来越猛烈。   四道圣洁的白色光焰,从他们的掌心向上而起,场间光明一片,七枚大师看着宁缺,叹息一声,缓步向旁边挪移了两步。   宁缺明白他这两步的意思——如果七枚大师和这两名红衣神官联手,他无论如何都冲不过去,而他先前他没有杀那名小男孩,七枚便给他一个机会,与这两名强大的红衣神官先战一场。   然而无论是宁缺还是七枚大师,都没有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两名来自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此时施出神术的对象,并不是宁缺,而是……他们自已。   昊天神辉光焰,从两名红衣神官的掌心喷涌而出,从他们红色的神袍下方喷涌而出,顺着那些细密的布料间隙钻出来,从他们的口鼻眼耳里喷涌而出,从他们的每根头发每个毛孔里喷涌而出,两名神官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两盏明灯!   七枚大师瞬间感知到了极大的危险来临,却根本来不及纵身避开,闷哼一声,盘膝跌坐于地,结了莲花印,双手护住自已的双眼。   两名红衣神官看着远处的桑桑平静微笑,笑容被光线耀的非常从容,然后他们的身体大放光明,猛然自焚,然后……自爆!   轰轰两声巨响!   白塔寺里的天地气息骤然一乱,湖水剧烈地震荡,不知多少株垂柳断裂堕地,无数鲜血与断肢,在空中飞舞,一瞬间便不知有多少人死去。   西陵神术是道门救人治病的最高法门,然而谁能想到,一旦决然以光明燃烧自己便能杀人,便能拥有如此恐怖的威力!   黑压压的人群,被两名自爆的红衣神官硬生生炸开了一大片空白,在那片空白地带里只有死亡,再没有能够站着的人。   至于那两名红衣神官的身体,早已在恐怖的自爆中化为飞灰,寻找不到丝毫的痕迹,只有红衣的碎片在空中缓缓飘落,就像是凝结的血。   一片红色的神袍碎片,飘到宁缺的肩头,桑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把这片碎衣拾起,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惘然。   她不知道那两名红衣神官,为什么要如此惨烈地自爆,但她看到了两名神官临死前望向自已的眼神,所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已。   烟尘渐渐散去,白塔寺里一片狼籍,到处是伤者的痛呼和呻吟之声,放眼望去,血流成河,残肢成堆,场面惨不忍睹。   七枚大师的身体上出现了无数道深刻的血痕,还有很多焦糊的痕迹,虽然他已然肉身成佛,面对两名西陵红衣神官以神术自爆,依然受了极重的伤,而如果不是看着宁缺过来时,他向旁边避了两步,只怕此时受的伤会更重。   他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掌,望向场间,脸色变得极为严峻,没有找到宁缺和冥王之女的身影,那十几只黑色乌鸦已经飞到了远处。 第二十五章 燃烧的马车   一枝箭重重地射中宁缺的肩头,锋利的箭簇撕破衣衫,没能深入肌肉,只留下了一道很浅的小伤口,身后撑着黑伞的桑桑身体却微微一震。   无数枝箭矢如暴雨一般落下,二人身后的大黑伞就像汪洋里的一艘小黑船,不停地颤动,似乎随时便会覆没,沉到海底。   离开白塔寺,并不意味着就能离开朝阳城,月轮国从诸郡调来的军队,就在前一刻已经控制住整座都城,街巷之间到处都有箭手。   宁缺的身体很强,在连绵不绝的箭袭中,依然受了一些轻伤,大黑伞替桑桑遮住了绝大部分的羽箭,伞面上的那些破洞却是极大的危险。   为了避开列队密集的弓箭手,他没有选择在长街上突袭,而是在街巷里开始绕圈,黑色乌鸦在头顶飞舞,发出难听的嘎嘎叫声,但真正勇敢无畏的朝阳城居民,此时还在白塔寺里,所以没有多少人敢来拦他。   绕行终究会耽搁一些时间,距离城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令他感到不安和紧张的是,他终于听到远处传来了如雷般的马蹄声。   月轮国的重骑兵终于到了。   重骑兵是人间国度对付修行者最强大的手段,虽然月轮国的重骑兵比大唐的玄甲重骑以及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要弱小太多,但只要数量足够多,依然可以把宁缺和桑桑活生生堆死。   便在这时,一辆有着神殿徽记的马车,出现在二人身前的巷口。   宁缺脚步微顿。   车帘掀起,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和一件红色的神袍。   看着马车里的那名苍老神官,桑桑下意识里紧了握拳头。她的手里有一块碎红布,只是不知道是先前自爆的两名红衣神官中哪一位的。   宁缺加快脚步,冲进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然后渐渐加速,向着巷外冲去。   苍老的红衣神官问道:“什么方向?”   宁缺应道:“北。”   先前在白塔寺里,两名西陵红衣神官动用神术自爆,替他和桑桑开道,他才有机会避过七枚大师,成功地逃进朝阳城里。   道门神术是仁慈法门,被视为昊天赐予信徒最大的礼物,在西陵教典中,动用神术自爆,被视为对昊天的极大亵渎,是被严禁的行为,据说这样做的人死亡之后,将永远无法进入昊天神国,灵魂只能在冥界孤独飘流万世。   对于普通的昊天信徒来说,不能进入昊天神国,都是无法接受的、最残忍的惩罚,更何况那两名红衣神官能修行神术,对昊天的信仰必然坚定无比,那么究竟因为什么原因,才能让那两名红衣神官不惜沉沦冥界,也要救自已?   桑桑隐约有所察觉,宁缺则是没有时间思考,一直很是困惑不解,直到他看到马车里这名苍老神官,才明白了其中原因。   他和桑桑都见过这名苍老神官,在齐国的道殿里。   这名苍老神官姓陈名村,是西陵神殿驻齐国红衣神官,在齐国地位极为尊崇,最重要的是,这名神官是光明神殿的人。   桑桑靠在宁缺肩头,睫毛微眨,伤感说道:“何必这样?”   陈村神态谦卑说道:“这是我们自已的选择,哪怕无法进入昊天神国,我们也不会觉得有任何遗憾,神座大人您不用因此悲伤。”   宁缺这时候在驾车,但把这句话听的非常清楚,敏感地注意到,这名苍老神官没有像在齐国时那样,称呼桑桑为光明之女,而是直接称她为神座大人,更加确定自已的猜测没有错,问道:“那两位神官是……”   陈村戚容微显,淡然说道:“华音是宋国宫廷神官,宋希希一直在大河国,如果他们留恋人间荣华,便不会随我来月轮。”   红衣神官在道门里的地位非常高,西陵神殿桃山上倒还普通,但只要派驻到人间国度里的红衣神官,往往就像陈村在齐国一样,拥有近乎帝王的尊严与权势,宁缺听到那两名红衣神官的来历,变得更加沉默。   西陵神殿的马车在朝阳城里狂奔,黑色乌鸦不知何时再次飞来,在马车上盘旋飞舞,宁缺对朝阳城的街巷非常熟悉,又可能是因为马车上的神殿徽记,让月轮国的骑兵有所忌惮,竟有惊无险地连闯数道拦截线。   朝阳城内密集的马蹄声再次响起,竹笛之声大作,月轮国的骑兵终于醒过神来,开始追击这辆马车,佛宗的苦修僧也开始向黑色乌鸦的方向聚集。   宁缺转头望向右手方向远处的那座白塔,想着大师兄还在那里,也不知道与讲经首座这一战的最终结果,很是担心忧虑。   这时候他忽然看到,桑桑小腿上的裤子不知何时破了,那里有一道极深的伤口,应该是先前被箭手袭击时,大黑伞没有完全遮住,被箭簇撕走了一片血肉,想来应该是极疼,然而她却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距北城门近了,只是为了躲避箭手和骑兵,马车在城中绕了些路,佛宗的苦修僧已经提前提达那处,宁缺甚至感知到了七枚大师的气息。   陈村看着北城门的方向,脸上的皱纹变得愈发深刻,眼眸却是无比平静,那是连死亡都不在意的真正的平静,这种平静显得极为决然。   他望向桑桑,看着她腿上那处伤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流了太多血的缘故,桑桑小腿上的箭伤没有什么血,但在边缘处,还能隐隐看到一些血迹,那些血是黑色的。   陈村声音微哑说道:“神座大人,请您告诉我,我们没有做错。”   桑桑看着这名忠心耿耿的老年下属,心头微酸,准备说实话。   宁缺挥动马鞭,在车前狠狠抽了一记,鞭声响亮。   这一记马鞭,仿佛是抽在桑桑心上。   桑桑紧紧攥着掌心里的碎红布,指甲仿佛要刺进肉里,沉默片刻后,看着陈村脸上的皱纹,平静说道:“光明永远不会犯错。”   听到她的回答,陈村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开来,整个人似乎瞬间年轻了数十岁,充满了鲜活的生命气息,跪倒在她身前,虔诚地亲吻她的脚背。   ……   ……   北城门外,没有任何闲杂人等,只有数十名佛宗苦修僧。   七枚大师站在这些苦修僧身前,苍白的脸上神情非常宁静,身上那些伤口还在流血,那两名红衣神官以神术自爆,给他带来了很大的伤害,尤其是伤口里那些像光屑般的神辉残烬,非但没有治疗的效果,反而持续切割着他的肉身。   按道理说,他和这些佛宗苦修僧,应该在城内拦截宁缺胜算更大,但他选择城外作为战场,因为先前在白塔寺里,面对那个小男孩,宁缺终究没有拔出鞘中的朴刀,那么作为佛宗高僧的他,凭什么做不到不伤无辜?   一辆马车自朝阳城如同虚设的城门处冲了出来,挟着一道烟尘。   七枚大师默宣一声佛号,缓缓举起右手,食指与拇指对着那辆马疾点,竟是以残缺之手施出了完整的佛门真言大手印。   那辆马车没有停下,而是瞬间撞破强大的佛法气息,继续向着七枚大师和数十名苦修僧撞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辆马车忽然燃烧起来。   不是普通的燃烧,是在用昊天神辉燃烧。那些能净世间一切物的昊天神辉,从车厢里从车帘处喷涌而出,瞬间破掉真言大手印的笼罩。   七枚大师骤然一凛。   白塔寺里那两名红衣神官以神术自爆后,他便知道,西陵神殿内部有人不愿意冥王之女死去,他因此极为警惕。   但他还是没有想到,居然又出现了一名自甘堕落冥界的神官,而且看马车上喷涌而出的昊天神辉,那名红衣神官竟是更加强大!   熊熊燃烧的马车,继续向前。   七枚大师急声命令诸僧侣退避,心情愈发沉重。   西陵神殿究竟怎么了?昊天道门究竟怎么了?整个道门能够修行神术的红衣神官,最多也不超过十人,今日的朝阳城居然便来了三名,而这三名红衣神官居然都背叛了西陵神殿,要助冥王之女逃走!   ……   ……   炽烈明亮的光团出现在朝阳城外的原野间。   燃烧的马车瞬间粉碎,然后化为虚无,换作无数道威力强大的神辉喷涌,层层叠叠向着四面八方散去,狂风劲吹,石砾乱滚!   数十名佛宗修行者被震飞,七枚大师首当其冲,再受重伤!   当红衣神官陈村开始燃烧自已最后生命的时候,宁缺已经背着桑桑,从后面跳下了马车,然后借着光焰的遮掩,向前冲刺。   燃烧的马车,是最无畏的冲锋者,也是最强悍的开道者。   苍老神官用生命换来的光团,震动了城外的原野,狂风飞砾间,宁缺背着桑桑,从那些被震倒的佛宗强者们中间狂掠而过。   桑桑把头埋在他的肩后,没有去看原野间四处飘落的神辉余烬,拳头紧握。   宁缺奔跑着,看着北面不远处的大青山,吹了一声口哨。   口哨的声音并不响亮,也不尖锐,似乎是随意吹的。   在天空中飞舞的黑色乌鸦却听的非常清楚,发出嘎嘎难听的声音回应。   远处大青山里,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 第二十六章 有道,便能上道   这个冬天,大黑马一直生活在大青山里。   离开宁缺的身边,它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彷徨失落,更没有出现生活上的问题,反而得离樊笼复自在,整日里嚼花寻幽吃肉懒睡晒太阳,过的不知有多开心,便是笼罩朝阳城的那片乌云,也只让它烦恼了半天的时间。   然而最近一段时间,无数强者如天空里的画面一般,云集朝阳城。尤其是从今晨开始,城内天地气息大乱,它便知道幸福的时光即将结束,只好无奈地找到那片灌木丛,忍着荆棘的尖刺,刨开覆着厚厚落叶的地面。   它的前蹄很是强劲有力,一旦全力蹬动,要比普通劳役的锄头要厉害的多,没有用多长时间,便踢飞所有落叶,把那个坑刨了出来。   黑色的车厢,安安静静地躺在坑中,除了沾了些尘土,没有任何损坏,套索和辕木在前方微微竖起,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大黑马叹息一声,认命地低头钻进套索,然后浑身用力,四蹄在斜壁上闪电般乱蹬,费了极大的气力,终于把沉重的车厢拖到地面。   它拖着车厢行出荆刺地,穿过密林,一路没有看到什么游客,稍微有些放心,紧接着想明白为什么没有游客,又变得很是担心,来到南麓的草坡前,望向朝阳城方向,微微喘息,紧张地等待着。   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它终于等到了那声熟悉的哨声。   哨声很轻,大黑马却听的很清楚——在它的世界观里,这哨声便是催命的绳索。令它感到有些恼火的是,它本来以为自已非常讨厌这声口哨,而在听到口哨之后,它发现自已竟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不由觉得好生羞耻。   便是怀着如此复杂的情绪,大黑马暴嘶一声,拖着沉重的黑色车厢,顺着大青山南麓的草坡,向着朝阳城外的原野上愤怒冲去。   它冲到原野上时,看到至少有数百骑兵,正从朝阳城里冲出来,向着那道身影追击,不由愈发愤怒,发狠地喘息着,再次加愉快速度。   宽广的城北原野上,数百骑月轮国骑兵挟风尘而来,蹄落密集如雨,声势十分惊人,形成一道极大的扇面。   在扇面的前方百余丈外,宁缺背着桑桑不停奔跑,听着身后清晰响亮如雷的蹄声,看着那辆越来越近的黑色马车,心情很是紧张。   看着局势危险,大黑马暴戾地狂嘶一声,竟是拖着沉重的车厢,再次加快速度,变成一道黑色的烟尘,赶在月轮国骑兵的扇面吞噬那道身影之前到达。   宁缺身形一低,像闪电般跃进黑色马车。   此时数百骑月轮国骑兵,也已经追到,与黑色马车相向而驶,如果马车无法停下来,那么马上便要被这些骑兵包围。   大黑马再次嘶鸣,厚实的唇皮儿在风中狂暴地颤抖,还残留着昨夜兔肉丝儿的大白牙在光线里显得特别瘆人,马身向左猛地跃出。   冲锋在最前面的几匹月轮国战马,听着这家伙的嘶鸣,看着它的模样,不知为何觉得身体一寒,四脚骤软,砰砰声中摔倒在地,溅起一地烟尘。   大黑马强行转弯,沉重的车厢却依凭着惯性继续向前,挟着极为强大的力量,索套在它精壮光滑的脖颈间深深勒下,勒出一道血痕,更有几络鬓毛掉落。   又一声暴烈的长嘶,大黑马浑身肌肉用力,竟硬生生止住车厢前冲之势!车厢被它拉的倾斜将倒,深刻进泥土里的精钢车轮,在地面上震起无数泥土!   那些泥土就如同石头般,噼噼啪啪砸在冲在最前面、却侥幸没有倒地的月轮国战马的脸上,一时间只闻惊惧的马嘶声不停响起。   数百名骑兵的扇面冲锋阵形渐乱。   宁缺背着桑桑刚刚掠进车厢,车厢便倾斜过来,极为危险,他的人也被摔了两个跟头,此时终于勉强稳住身体,一掌便拍向车壁某处。   掌心里的晶石嵌进车壁里的符阵,一道纸符在他的指间化为青烟,符意骤然而出,帮助车厢壁上的符阵高速启动,只听得一声极轻微、有若羽毛在空中飘浮的声音响起,沉重的车厢顿时变得轻了不少。   精钢铸成的车轮,从地面里飘浮而出,大黑马最先察觉到改变,欢快地嘶鸣一声,四蹄闪电般蹬动,拖着车厢如道轻尘般向北方奔去。   大黑马的速度实在是快的没有任何道理,一旦车厢符阵启动,除了无距境的修行者,世间再也没有能够追上它的人,或者马。那数百名月轮国的骑兵别说想追上它,看着这道黑色烟尘都已经看傻了。   大黑马一面放肆地狂奔,一面扭头望向身后远处那些傻呵呵的月轮国战马和骑士,放肆地得意嘶鸣起来,心想和爷较量速度,傻逼了吧?   路过大青山时,它的得意尽数变成了不舍和感慨,心想今朝离去,无论是跟着宁缺逃亡还是回书院后山,都不可能再享有如此的幸福了。   一念及此,大黑马不由好生唏嘘,长声一嘶。   大青山里,那些被羞辱被损害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飞禽走兽、虎豹狼熊,听着这声马嘶,喜悦地浑身颤抖,心想这位大爷终于走了,您可千万别再回来了。   ……   ……   黑色马车离开了朝阳城,笼罩这座城市整整一个冬天的那片乌云,也缓缓离开了朝阳城,在高远的天穹里向着北方移动。   云层很高,所以看似缓慢的移动,实际上速度非常惊人。七枚大师收回望天的目光,从身旁接过马缰,带着数十名苦修僧,向着北方追去,但他清楚云层下那辆黑色马车的速度,知道自已这些人多半是追不上了。   乌云离开,睽违很多天的阳光,终于慷慨地洒落在朝阳城内,难得见到湛蓝天空的朝阳城百姓,却没有什么喜悦的表现。   湛蓝的天空下,重获清光的白塔显得格外美丽,湖上倒映着天光树影,地面上还残留着很多血,民众的尸体已经被搬走。   湖畔的空地上,大师兄现出身形,他正在咳嗽,拼命地咳嗽,痛苦地咳嗽,咳的腰都弯了起来,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肺是咳不出来的,但血可以咳出来,不过片刻时间,他手中那方捂着嘴唇的雪白手绢,已经变得殷红一片,看上去就像原初便是红的。   在修行界里,书院大师兄是个传说。   很少有人见过他出手,然而叶苏和唐这两名天下行走,却一直以他为修行的目标,可以想像他的境界是多么的高深,但他今天的对手是悬空寺讲经首座,是人间之佛,是已经成为神话的人物。   传说,终究不是神话。   大师兄能够破了讲经首座的佛言,把对方强行留在原地,替宁缺创造逃离的机会,已经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而这整整一年时间,他都没有怎么休息,运用无距境界在世间各座佛庙、道观、城市里寻找宁缺和桑桑的踪迹,极为疲惫,境界都出现了不稳的征兆,今日一战,终究还是受了极为严重的伤,甚至极有可能影响日后的修行。   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依然温和淡然,眉眼间透着令人直欲亲近的干净,除了咳嗽时偶尔会蹙蹙眉,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今日这场佛宗领袖与书院大先生的战斗,神奇到言语难以形容,完全有资格被载入修行史册,或绘进佛经神话故事。   讲经首座虽然连番受挫,但身心皆已金刚不坏的他,没有受任何伤,依然还是神话,是最后的胜利者,但因为宁缺带着冥王之女成功逃走,所以他也是失败者。   如果换成普通人,大概会因此而愤怒,战意再起,但讲经首座脸上的神情,却像大师兄一样平静温和,没有任何愠怒的意味。   他看着大师兄,赞叹道:“刚毅木讷,是为仁。”   大师兄揖手回礼,道:“惭愧不敢当之。”   讲经首座想着今日一战里最关键的那几幅画面,微笑说道:“子曰子不语,本座早就应该想到,夫子怎会不知言出法随这等老朽法门。”   他看着大师兄问道:“却不知夫子何时授你的法子?”   大师兄擦掉唇角的鲜血,慢条斯理应道:“老师未曾教过。”   讲经首座静静看着他,忽然问道:“难道这法子是你自已悟的?”   大师兄点了点头。   讲经首座银眉微飘,问道:“佛言不闻于世久矣,你何时悟得这法子?”   大师兄诚实回答道:“便在大师口出佛言之时。”   听到回答后,讲经首座沉默了很长时间,银眉缓缓飘落垂下,他看着这名书生叹息说道:“朝闻道而夕知命,原来那个故事居然是真的。”   讲经首座手扶锡杖,站起身来,缓慢而沉重地向马车走去。   走到车前,他转身望向大师兄说道:“宁缺与冥女一路北去,有黑鸦指引,有乌云压顶,你再也帮不了他,回书院休养吧。”   大师兄沉默片刻后,说道:“还有老师。”   讲经首座缓声说道:“都说你李慢慢至仁至善,便是连撒谎都不会,想不到如今为了自已的小师弟,竟是学会了骗人。”   然后他叹息说道:“你代夫子传的那些话,其实只是你自已的猜测,根本不是夫子确定的想法,所以我才没有同意。”   先前大师兄曾经向讲经首座转述过夫子的看法:桑桑若死,体内的冥王烙印才会释放,从而把人间的位置暴露给冥王,所以她不能死。   此时讲经首座却说,那不是夫子的看法,只是他自已的猜测。   大师兄身体微僵,不明白讲经首座是怎么看出来的。 第二十七章 血腥归座之路的开端   大师兄说道:“我不明白大师为何会这样说。”   讲经首座看着他温和说道:“你是夫子的学生,应该很清楚他的性情发,如果他真的认为杀死桑桑便会引来冥王入侵,那他早就带着宁缺和桑桑回了书院,又哪里会有从秋天到冬天的这些故事?”   大师兄沉默不语。   “听闻在烂柯寺里,叶苏曾经说过,道门是做正确的事情,我佛宗则是在做我们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只有你们书院,一直是在做让自已高兴的事情。”   讲经首座看着他说道:“你们没有信仰没有敬畏,或者可以无限强大,可这样下去,到最后你们可能会发现自已不明白什么事情才会让自已高兴。”   “我不知道夫子现在活的高不高兴,但我知道他现在在犹豫,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怎样做,才能让自已变得高兴起来。请你回书院后替我向夫子转达问候,告诉他,人间的未来很大程度上便在他如今的犹豫之中。”   说完最后这句话,讲经首座手持锡杖,艰难地登上马车,十六匹骏马痛苦地低嘶数声,拉动马车缓缓向寺外行去。   看着那辆缓缓离开的马车,大师兄依旧沉默,心想:难道老师也会犹豫吗?可如果老师不犹豫,确实应该早就出手才对。   ……   ……   冬天已经离开,春天却还没有完全到来,月轮国北部的矮山间,植物开始发绿,但隐藏着枯枝霜叶间,总显得不够痛快。   山道两侧的风景略显荒凉,在车窗上快速倒掠,看上去就像是单调的色块移动,较诸荒原上的枯燥,也好不到哪里去。   车厢里,桑桑穿着裘衣,拥着厚厚的被褥,小脸苍白,手里拿着灌满烈酒的皮囊,觉得冷时便喝几大口,稍暖胸腹,却没有办法止住咳嗽。   宁缺盯着铜盆上面的小药罐,仔细地计算着时间,不时也轻轻咳两声,他在朝阳城里受的伤基本上已经痊愈,只是肺部还有些小问题。   桑桑受的箭伤,在他的精心护理下,已经好了,现在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不知道是不是连续奔波逃亡,她体内那道阴寒气息又有了蠢蠢欲动的征兆。   有些刺鼻的药味,渐渐在车厢里弥漫开来,他取下药罐,放到地板上凉着,然后接过桑桑手中的酒囊,把一卷佛经塞到她的手中。   “能背了。”桑桑可怜地看着他。   宁缺心如铁石,不为所动,说道:“歧山大师说的是读经学佛,就算你倒背如流,也没有意义,要的是通过读经,体会佛法里的意思。”   桑桑说道:“读了这么多佛经,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用。”   “在朝阳城里不是已经确认有用?”   宁缺走到窗边,说道:“你想想,讲经首座口吐佛言,那是多么厉害,如果你能学会那招,说不定一声令下,你体内那道阴寒气息便会吓的马上失踪。”   桑桑笑了起来,依言继续去读那卷佛经。   宁缺掀起车窗上的帘布,向山道后方望去。   一片荒凉,偶见长青之松柏,更多的却是还没有生出新叶子的针林,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这些山景上,而是落在更遥远的南方。   不知道大师兄现在怎么样了。   这是宁缺离开朝阳城后,除了桑桑的身体之外,最担心的一件事情,只是想着既然自已带着桑桑离开,讲经首座没有任何道理,冒着触怒老师的危险,继续为难大师兄,那么大师兄应该是安全的。   此时他们离开朝阳城已经有数百里,七枚大师和月轮国骑兵,早就被甩得没有踪影,宁缺便让大黑马选了一处道旁,暂停休息。   走下马车,看着道旁一注细细山水,宁缺很是满意,拍了拍大黑马的背,把水囊补满,开始炖肉干,抽空往它嘴里塞了一根老参。   大黑马吭哧吭哧,两下便把那根老山参嚼碎咽下,觉着有些苦,但知道这是大补之物,自然也不好意思向宁缺表示自已的愤怒。   这根老山参,还有先前车中药缸里熬煮的药材,是宁缺冬天时,在朝阳城几家特别奢阔的王公府上偷来的,都是极珍贵的东西。   肉干在沸水里渐渐变得饱满起来,一股混着哈喇味的肉香,溢出锅沿,大黑马很是不屑地扭头,去道旁野地里寻花嚼食,想要清清嘴里的老参苦味,却发现连草都没有几根,哪里来的花,很是恼火。   “在大青山里过了个冬,还真把你给养野了,吃花这种事情,那得是十一师兄那样式的人才好去做,你嚼哪门子嚼?”   宁缺训斥了几句,抬头向天上望去。   那片乌云依然跟随着桑桑,比在朝阳城的时候,变得更厚了些,也更暗沉了些,就如同湿透了的旧棉絮,感觉很沉重。   宁缺的心情很沉重,这片云层压得他的情绪很是抑郁,当他听到嘎嘎叫声,看见那十几只在空中盘旋的黑色乌鸦时,心情愈发压抑烦躁。   他很想把这些黑色乌鸦赶走,甚至直接杀死,路上他用黄杨硬木弓射过,却没有任何效果,他甚至想要动用元十三箭试一试,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担心这些黑色乌鸦是杀不死的,自已反而浪费了珍贵的铁箭。   无论是天上的那片云,还是这些讨厌的黑色乌鸦,始终随着黑色马车移动,透着股极为诡异的味道,不离不弃,令人厌倦而心生惧意。   宁缺猜测过这片云和黑色乌鸦的由来,云集可能是桑桑体内阴寒气息外泄、从而影响天地气息流转所产生的变化,无法杀死又颇具灵性的黑色乌鸦,则更有可能是桑桑体内阴寒气息本身凝化出来的外象。   阴寒气息是冥王在桑桑体内留下的烙印,这片云和黑色乌鸦,便等于是冥王的手段,一旦涉及人间之上的存在,那么再如何诡异神奇,似乎都可以理解。   ……   ……   黑云和黑色乌鸦不停跟随着黑色马车,是非常显眼的标识,宁缺不知道冥王能不能看到,但在连续遇到月轮国骑兵小队之后,他确认很多人已经看到了。   黑色马车再也无法再藏匿行踪,宁缺和桑桑的逃亡,等于被无数人一直注视着,被迫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既然如此,宁缺干脆不再想那么多,命令大黑马把速度提到最快,只希望能够更快抵达荒原。进入广漠无垠的荒原,以大黑马的恐怖速度,佛道两宗的修行者还有月轮国的骑兵,便很难追上他们,除非他们也有大师兄。   一路狂奔向北,没有用多少天,黑色马车便成功地穿越月轮国的北方疆土,出了国境,来到了人烟稀少的荒原土地上。   说来只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实际上黑色马车在逃亡的旅途上,遇到了很多次拦截,甚至有几次险些陷入绝境。   佛道两宗的强者以及月轮国军方,在北方布下了四道拦截线,而其中最危险的一次,发生在黑色马车改变路线,试图从东北突围的时候。   西陵神殿埋伏在葱岭里的人手,当时正在向北方移动,刚好在月轮国东北边境与黑色马车猝然相遇,那支西陵神殿的队伍里,有十余名裁决司的执事,有百余名护教骑兵,最可怕的是有两名知命境的道门客卿。   看到这群西陵神殿强者时,宁缺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时候知命境真成了白菜一样的东西,第二个念头是道门究竟隐藏着多少实力?   第三个念头当然是逃跑。   如今的桑桑是整个人间的敌人,就算宁缺再强大,也无法做到想逃便能逃。黑色马车能够穿越这么多道封锁线,遇到那么多佛道两宗的强者,还能逃出生天,直至穿越国境线,成功进入荒原,除了大黑马的速度实在太快,他逃亡的经验无比丰富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直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   宁缺不知道是谁在暗中帮助自已,只是隐约猜到,直到他遇到那群西陵神殿的强者,那些人被迫现出身形,他的猜测才得到了证实。   一直在暗中帮助他们逃亡的,正是西陵神殿的人,有裁决司的执事,普通的神官,还有两名身份尊贵的红衣神官。   在月轮国东北边境那场突然暴发的遭遇战中,为了保护桑桑成功逃走,很多人死去,而且死的极为惨烈,其中一名红衣神官,再次动用神术自爆,重伤那名知命境的道门客卿,宁缺和桑桑能够突出重围。   荒原上的风依旧微寒。   随着一名又一名西陵神殿的神官,在逃亡途中,为了掩护黑色马车的行踪而暴露,或者死去,桑桑变得越来越沉默。   宁缺掀起窗帘,看着未曾见过却熟悉亲近的荒原景致,想着逃亡途中那些惨烈的画面,说道:“他们都是光明神殿的人。”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裁决司的黑衣执事,某道观自愿前来的道人,普通的神官,红衣神官,这些人来自于不同的地方,并不都是西陵神殿光明司的下属。   但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曾经见过一个人,或者跟随此人学习,或者服侍过此人,甚至可能只是和此人说过几句话。   而在拥有这些经历之后,这些人无论在日后变成什么样——裁决司冷酷的黑衣执事、道门客卿、身份尊贵红衣神官、还是西陵神殿普通骑兵——他们始终都矢志不渝地追随光明,认为自已是光明神殿的人。   因为他们见过的那人叫卫光明。   卫光明是西陵神殿数百年来,最了不起的光明大神官,同时也是西陵神殿数百年来最大的叛徒,是世人眼中曾经离昊天最近的那个人。   他在世间唯一的传人,便是桑桑。 第二十八章 泥塘里   西陵桃山上,光明神殿显得非常特殊。   已经长达十余年时间没有主人,依然拥有强大的隐藏实力,光明神殿里的人们,还拥有世人及别的神殿神官们难以想像的坚定信仰。   这与光明神殿的性质有关,又与道门的历史有关。无数年来,光明大神官似乎永远是道门里最特殊的那一个,到卫光明时更是如此。   光明神殿的信条便是光明不会犯错,所以他们的信仰很坚定,直指神座之上,甚至已经渐渐盖过了昊天本身的威严。   卫光明被囚禁幽阁,对光明神殿里的人们来说,是难以承受的羞辱,加上这些年西陵掌教和其余两座神殿不遗余力地打压弱化光明神殿,更让他们愤怒到了极点,哪里会相信光明神座亲自挑选的传人会是冥王之女?   人们坚信桑桑是光明之女,坚信自烂柯寺之后的满世风雨,只不过是西陵掌教及道门其余势力勾结佛宗打压光明神殿的阴谋,是极肮脏阴秽的事情。   既然如此,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任由光明之女被囚或者被杀,只不过实力相对较弱,于是只好隐忍多时,然后骤然发力,挟着海雨天风自人间各处而来,然不断地牺牲、不断地死去,用自已的生命和灵魂,极为惨烈或者更应该称悲壮地,护送着那辆黑色马车穿越佛道两宗的拦截,成功地进入了荒原。   宁缺没有信仰,所以他很难理解信仰,光明神殿对卫光明和桑桑这种专注而显得异常强大的信仰,更是令他无法理解,生出极大震撼。   黑色马车行走在荒原上。   他看着窗外的黑土融冰,说道:“我全家还有小黑子全村,都等于死在你老师手中,但我不得不承认,你那老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开创明宗,千年之后你这位光明之女变成冥王之女,在这中间的整整一千年里,你那老师大概便是西陵神殿最大的异类或者说叛徒,和他比起来,隆庆简直不足以提。”   宁缺望向桑桑,说道:“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卫光明这一生都在寻找冥王之子,为此不惜杀人灭门,无所不用其极,而他在无名山上和师傅同归于尽的时候,已经流露出看穿你真实身份的意思,那他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在烂柯寺里,桑桑的身世被揭露开,其中自有很多证据,而事后他与桑桑提及此事时,桑桑向他说了当年在长安郊外那座山上的故事,两相印照,自然可以看出,卫光明死之前其实便已经知道了桑桑是冥王之女。   桑桑摇了摇头,惘然说道:“不知道。”   宁缺不再去想这件事情,想着逃亡途中那四名自爆的红衣神官,那些惨烈而死的光明神殿下属,神情微凛,说道:“光明神殿这次肯定会被清洗一遍,我甚至怀疑,这本来就是道门的阴谋,那些大人物想借追杀你的机会,逼着光明神殿把隐藏着的实力全部暴露出来,然后又用清洗他们的借口。”   ……   ……   故国归不得,何处安身?   桑桑曾经问过宁缺这个问题,当时宁缺说道,现在对他们来说,最安全的地方除了书院后山,便是没有人的地方。   世上人烟最稀的地方,自然便是荒原。   从烂柯寺经由佛祖留下的空间通道,来到极西荒原,再然后入月轮,宁缺思考过东面的葱岭线路,以及如今的线路,却从来没有想过往南方走。   因为月轮国南方一直显得太安静。   佛道两宗的强者,始终停留在月轮东境与北境,与大河国及南晋隔着原始森林相接的南境,却没有布置任何人手。   这种安静显得很诡异,在宁缺看来,很可怕。   所以他坚定地选择向东向北,就是不向南,因为东北方向虽然有无数佛道两宗的强者,但那些强者是可以想像的强大,而安静的南方,他不知道是剑圣柳白的剑还是西教掌教大人在等着自已,如果观主出现怎么办?   黑色马车继续向着荒原深处前进。   没有过多少日子,一片被雾瘴笼罩的沼泽地,出现在马车之前,此时天光暗淡,所以雾中的沼泽显得格外幽静阴森,宁缺知道,如果视野好时,能看到这片沼泽向着南北两方蔓延,根本看不到边缘在哪里。   这里便是泥塘。   一个很普通甚至小家子气的名字,却是世间最大的一片湿地沼泽。   悬空寺和右帐王庭所在的荒原被称为西荒,东面便是金帐王庭所在的大荒,而这片沼泽地便在西荒与大荒之间,就像是莽莽岷山一般,天然把两片荒原割裂开来,如果要去金帐王庭,那么便必须穿过这片沼泽地。   黑色乌鸦在马车上空盘旋飞舞,不时发出几声难叫的嘎嘎鸣叫,相伴的时日太长,宁缺早已习惯而且麻木,反正拿这些黑鸦没有任何办法,只当自已看不到,黑色乌鸦的胆子越来越大,此时甚至有两只落到了车厢上。   沼泽很危险,雾气终年不散,非常容易迷路,覆着浅水草藓的稀泥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噬人的暗潭,即便是宁缺没有十足的信心走出去。   黑色马车停在沼泽边上,暂时休息整理,宁缺做了些简单而富含热量的食物,和桑桑大黑马饱餐一顿,又熬药喂桑桑喝下,然后站到车顶上探路。   两只黑色乌鸦蹲在他的脚下,抬头望去,看着他双手间那个铁筒般的事物,嘎嘎叫了起来,似乎是想问他那是什么东西。   宁缺被鸦声弄得有些心烦,伸脚把这两只黑鸦赶飞,然后跳下车顶,走到窗边,把望远镜递给桑桑收好,神情显得有些不安。   “看不到路?”桑桑问道。   宁缺点点头说道:“沼泽里雾气太重,没有看到牧民们以前说的那些碎石小道,车厢有符阵,我倒不担心,就担心大黑会不会陷进去。”   听到在说自已,大黑马轻嘶两声。   桑桑拿着大黑伞走了下来,宁缺猜到她要做什么,不赞同地摇摇头,说道:“我说过黑伞尽量别用,而且你现在的身体这么弱。”   “在朝阳城里便用了,也没觉着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冥王真是用黑伞找到我,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他出现过?”   桑桑笑着说道,见他还是不同意,便牵过大黑马,踩蹬攀鞍踩上马背,然后再爬到车顶上,双手一错,撑开了大黑伞。   沼泽边缘,车顶盛开一朵黑花。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示意宁缺把自已抱下去。   宁缺注意到她的脸变得更白了些,体温倒还正常,稍微放下心来。   “沼泽太深,我看不到多远,但确实有碎石子路,只是那些路都被淤泥和水草盖着,很难发现,另外七枚大师他们离我们只有六十里地了。”   说完这句话,桑桑揉了揉自已有些痛的眉心,忽然间觉得胸腹一片烦恶,连连咳嗽起来,令人无措的是,她咳的不是血,而是一些黑色的沫子。   宁缺取出手巾,替她把唇角的黑沫擦掉,发现这些黑沫看着很干净,而且并不腥臭,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甜香,笑着说道:“真像黑芝麻糊。”   桑桑眉头微蹙,难受说道:“太恶心了。”   ……   ……   按常理而言,沼泽湿地之类,应该只会出现在南方湿热多水的地区,此地深在荒原,终日苦寒缺水,根本不应该有任何沼泽才对。   只不过泥塘真的很奇特,这片荒原的地下有无数地热源泉,无数万年间,不停向着荒原地表喷涌着温泉热汽,终年都不会结冰,才有了这一大片沼泽。   便是寒冬都不会冰封,沼泽表面只会有层浅浅的霜,此时已经将要入春,热泉安静地淌流蔓延,薄霜尽化,于是沼泽更显泥泞。   大黑马的前蹄全部没进了沼泽湿泥里,发出啪的一声响,它的前胸都贴到了地面,看似极为危险,但它只是无聊地把脑袋搁在泥水间,似在休息。   宁缺踩着两块大铁皮,走到它身边,伸手抓住缰绳,浩然气微运,右臂生出一股大力,硬生生把它从湿泥里提了出来。   大黑马赶紧向旁转道,终于走到稍坚实一些的地面上,不停甩头着头颅,只是沾着的那些泥巴怎么甩都甩不掉,模样看着很是狼狈。   桑桑的身体稍好了些,沼泽里水雾蒸腾,气温不低,所以她一直坐在车辕上吹风散心,看着这幕画面,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时他们已经抵达这片名为泥塘的大沼泽深处,后方早已没有任何追兵,他们现在要抵抗的不再是人间,而是自然。   沼泽地面极软,富含硫磺和别的东西的水里,很难生长出植物,只是长着漫无际涯的野苔,行走起来更添湿滑,很容易便陷进暗潭里。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片沼泽等若是噬人不见骨的凶地,宁缺一行虽然不会担心被沼泽吞噬,但行走起来也是极为艰难,经常找不到苔原地下那些牧民们曾经提过的石子路,涉水踏泥而行,速度变得非常缓慢。   幸亏符阵让车厢变得轻若羽毛,不然休想在这片沼泽里走出两里地去,而有几次遇着大面积的水面,实在是找不到路过去,宁缺不得已耗费极大念力,给大黑马贴了数道风符,才度过难关。 第二十九章 雾散现红衣   像泥塘这种艰难凶险的地方,人迹罕至,也就越安全。宁缺是这样想的,很多动物也是这样想的,散发着淡淡硫磺味的水泊,无法养出什么大植物,但苔藓将就也能吃,而且热能避冬,所以很多动物常年在这片沼泽里生活。   主要食物是苔藓或水里的浮游生物,沼泽里自然没有什么狮子老虎,不过却有一种形状似蛇,体外覆着浅密油腻毛发的凶兽。   这种凶兽被金帐王庭的牧民们称为细水豚,游行速度奇快,唾液里带着轻微毒素,食腐肉为生,牧民家里迷路误入沼泽的马羊,大部分都是被这种凶兽杀害。   宁缺自然不会害怕这种细水豚,细水豚似乎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危险气息,每每相遇便远远避开,只是前些天,有条细水豚终于忍不住大黑马的诱惑,想要尝尝马尸肉块的滋味,偷偷潜在水草下,对大黑马发起了一次偷袭。   大黑马一口便把那只细水豚咬死,极为不屑地用前蹄踩成肉泥,然后低头舔了两口,发现味道非常糟糕,便没有吃。   泥塘里的雾气越来越浓。   再也看不到那片厚厚的乌云,虽然明知道那片云层肯定还是悬浮在马车上方,但无论宁缺还是桑桑,都觉得舒服了很多。   继续向沼泽深处走了一段距离,估摸着离出沼泽大概还有两三天的时间,黑色马车来到一处水潭前,宁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这里地势较低,潭中的水足有半人深,相对于沼泽别的地方要清澈很多,而且可能是因为源头的关系,这里的水能够直接饮用,潭里水草茂盛,有很多细小的银鱼在水草间游动,还有十余只白色的水鸟在潭边饮水。   “如果大师兄看着这地方,一定特别高兴。”   宁缺走到潭边,被荒凉和泥沼折磨了很多的天的眼睛,顿时被湖光水色洗了一遍。他伸手到潭水里,发现温度正合适,便让桑桑下来泡澡。   大黑马被赶到另一处潭边,它欢嘶着冲进潭水里,不停摆动着头颅,把身上沾着的泥点冲掉,然后开始盯着水里游动的银鱼流口水。   桑桑脱下厚重的裘衣,又解下里面的薄衫,走进水潭里,被潭面上吹来的微风一激,有些颤抖,双手抱着身体,有些畏寒。   “坐到水里,就暖了。”   宁缺拿着毛巾走到她身后,准备替她搓背。   桑桑依言,身体缓缓下沉,直到头都没进温热的潭水里,才重新站了起来,湿漉的短发显得很顺滑,发端滴水落在瘦削的肩上。   小时候,宁缺经常替桑桑洗澡,大了后,桑桑便坚持自已洗澡,却又坚持要替他搓背,后来桑桑病情反复,宁缺再次开始替她洗澡。   在一起生活了太多年,无论身体还是灵魂,彼此都没有太多秘密,而且已经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妻,所以桑桑不会害羞,宁缺更不会尴尬。   只是少女的身体尚显青涩,但线条已然柔美,桑桑终究是长大了,宁缺的双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搓动,片刻后很自然地伸到前面握住。   桑桑轻声说道:“是不是太小了?”   宁缺说道:“已经不小了。”   也不知道两个人说的是不是一件事。   桑桑忽然咳嗽起来。宁缺收敛心神,开始认真替她搓背,用最短的时间,结束洗澡,然后横抱着她回到马车,擦干她的身体,穿好衣裳。   他也匆匆洗了洗,换了件新衣裳,然后坐在潭畔的草地上,把她搂在怀里看风景,看到她微湿的发,想起一些往事,微微一笑。   桑桑总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算不知道,至少也知道他在想,把身体向后挪了挪,全部藏进他的双臂里,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山山。”   宁缺很诚实地说道:“当年在燕北边塞外第一次看见她时,也是在温泉的旁边,她站在一棵树上,头发好像也是湿的。”   桑桑懒懒地靠在他身上,想到一件事情,担心说道:“山山姑娘在烂柯寺里帮了我们,不会给她惹什么麻烦吧?”   宁缺摇头说道:“她老师王书圣是道门客卿,她自已是神符师,佛道两宗都要给些面子,而且大师兄已经收她为义妹,应该没事。”   大黑马也结束了洗沐,欢天喜地地跑了回来,凑到二人身边,想要撒个娇,只是一张嘴,宁缺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不由恼火说道:“你到底是憨货还是吃货?洗个澡还不忘叼鱼吃,赶紧边上去。”   大黑马悻悻走开,在潭边屈蹄半卧,晒着并不存在的太阳,吹着暖洋洋的热风,心情渐渐舒畅,时不时喜悦地喷鼻作响。   雾气如烟,清潭像块极好却极淡的翡翠,潭边绿草如茵,潭里鱼惊草不乱,宁缺抱着桑桑看着幽美的景致,因放松而疲惫渐至,就这样入了梦乡。   ……   ……   不知道过了多久。   无风而雾气渐散,幽静的水潭对岸,隐隐绰绰出现一个影子。   宁缺睁眼醒来,望向那处,这才发现原来水潭的面积竟比想象中还要大,对岸离自己这边的岸,至少有百余丈的距离。   他看到了那个影子,不过并没有警惕,因为那个影子如果是人或者什么野兽,不可能瞒过他和桑桑的感知,以为是株树。   沼泽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淡,水潭处的雾气更是渐渐消散一空,已经能够看到上方那片厚厚的乌云,自然也能看清楚对面的风景。   水潭对岸那个影子不是一株树,而是一个人。   一个宁缺和桑桑都没有感知到的人。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然能够感受到她身上所散发出来娇媚气息,只是那些气息被她身上那件血衣一滤,尽数变成肃杀和恐怖。   血衣上没有血,裁决神袍本来就是血红色的,平日里纤尘不染的裁决神袍,如今上面多了很多泥点,但神袍下的女子,依然给人出尘之感。   那女子戴着神冕。   神冕以黄金为材,以秘银为线,镶缀着十三颗璀璨的宝石,仿佛有光幕从冕的边缘垂下,笼罩在她的脸上,华贵庄美的令人无法逼视。   ……   ……   宁缺知道神冕很贵重,因为在齐国道殿里,他亲手捧过,但他却不知道,自已会在逃亡途中看到这尊神冕,看到这件血色的神袍。   但在看到她的瞬间,他便明白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人间诛杀冥王之女,这是何等样的大事,佛宗连悬空寺讲经首座都请了出来,道门身为昊天的仆人,自不可能毫无动静。   埋伏在葱岭的道门强者还有罗克敌,看似很强大,实际上完全不够份量,虽说知守观观主远在南洋,西陵神殿至少还要派出一位大神官才对。   西陵神殿请出的大神官是她,宁缺觉得很幸运,又觉得很不幸,所以他看着水潭对岸的那个女子,除了沉默,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   ……   长时间的安静,绝对的沉默,水潭旁的气氛变得非常沉重压抑,细小的银鱼成群结队向水草深处游去,那十几只白色的水鸟惊恐飞走,那些雾气也不知道是不是提前预知到这里即将发生的事情,所以才提前溜掉。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对面挥手说道:“好巧,居然在这里遇上了。”   叶红鱼说道:“我在泥塘里等了几十天时间,才终于等到你和她,你说巧不巧?”   宁缺笑了笑,说道:“何必一见面,便把气氛弄的这么严肃,说起来几个月前在齐国见面那次,我们不是聊的很开心?”   叶红鱼说道:“首先那时候她还不是冥王的儿女,其次上次相见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时间,而不是短短数月。”   稍一停顿后,她继续说道:“看来果然是佛祖棋盘救了你。”   宁缺说道:“等了我们几十天,就是想听我们从烂柯寺脱困的故事?”   叶红鱼说道:“等人,自然是为了杀人。”   说完这句话,她向对岸走去,血袍微飘。   宁缺喊道:“不想听脱困的故事,我还可以讲悬空寺的故事,那可是相当精彩。”   叶红鱼就像没有听到他的话,脚步缓慢而稳定。   宁缺佯怒说道:“我最不喜欢你的就是这一点,动不动就要喊打喊杀。”   叶红鱼微微蹙眉,停下说道:“我不需要你的喜欢。”   宁缺真怒说道:“我这么优秀的男人,哪里不好了?”   叶红鱼说道:“连冥王之女都敢娶回家当老婆,你这种男人的胆子太大,大到我都有些吃惊,所以最好还是用来杀,不要用来喜欢。”   宁缺说道:“这说明你还是可能喜欢我的。”   叶红鱼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不再理会,继续向前。   宁缺神情平静,身体却是愈发寒冷,说道:“在这种烂泥塘里,居然等了我们这么多天,真是深情厚意,无以为报,想请你洗个澡。”   叶红鱼脚步未停,说道:“杀死你不是容易的事情,所以稍后肯定会沾着泥土,还会染上你的鲜血,要洗稍后再洗。”   宁缺摇头说道:“我不和浑身是泥的女人打架,不管是哪种打架,一手摸一把泥,闻着没香气,打的也不痛快。”   叶红鱼面色微寒,说道:“喜欢杀干净女人,那很变态。”   宁缺站起身来,看着她平静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们都是变态。” 第三十章 最精彩的一次   深情厚意,无以为报,请你洗澡。   这句话不管是从谁的口里说出来、对谁说,都会显得特别怪异,更何况是对一个美人,一个穿着裁决神袍的美人说。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包括宁缺在内,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得到。   “变态便是非常态,这确实应该是赞美。”   叶红鱼脸上的寒霜渐渐消散,换作浅浅微笑,她把手伸到领间,开始解下神袍,纤指微弄,单薄的血色神袍迎风而去,露出洁白如玉的身体。   水潭对岸,宁缺和桑桑呆住。   叶红鱼毫不在意他们的目光,没有任何遮掩,在云层下,沼泽里,浑身赤裸着走入清澈的潭水里,然后从乌黑的长发开始洗起。   宁缺和桑桑看着水潭里那具堪称完美的身躯,看着那曼妙迷人的曲线,神情更加呆滞,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不是要阻止对方。   片刻后,桑桑看着水里的女子,感慨道:“真好看啊。”   宁缺目不转睛,点头说道:“真的很好看。”   ……   ……   叶红鱼出现在黑色马车之前,自然不像宁缺所说是巧遇。那片乌云和十几只黑色乌鸦一直跟着他们,只不过没有多少人敢进泥塘搜索,而叶红鱼在沼泽里孤自一人等候了数十日,哪里找不到他们的道理。   她毫不在意自已的身体让桑桑尤其是宁缺看到,自然也不是为了诱惑对方。宁缺想起在齐国道殿石阶上,看到她眼眸里的那两抹神辉,隐约明白了其中道理。   坐上神座的人,更注重精神的修行,追求道心无碍的境界,在如今的叶红鱼看来,自已的身体再如何完美诱人,也不过是具恼人的躯壳,她恨不得把这躯壳扔进垃圾堆,又哪里会在意让人看见。   宁缺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边走?”   叶红鱼不知从何处摸了个梳子,站在水中轻轻梳着头发,潭水漫在她的腰间,黑发湿漉,自裸着的胸前垂落,画面很是美丽。   “你先前才说,我们都是变态,我很了解你,以你的性格,不管你是要回唐国,还是像隆庆那个白痴一样去荒原,都会选择过泥塘。”   宁缺说道:“泥塘不是真的塘,这片沼泽很大,你就不怕错过?”   叶红鱼继续梳着头发,看着对岸那辆黑色马车顶上的黑色乌鸦,平静说道:“昊天的意志不会让我错过你们。”   宁缺沉默片刻后,神情凝重问道:“一定要?”   “一定要。”   叶红鱼用梳子把湿发栊到头顶,结了个很简单的发髻,发丝滴着水,落在潭中发出单调的声音,就如她此时的声音。   “身为裁决,我的使命便是代替昊天裁决人间的罪与恶。”   宁缺说道:“但我们无罪。”   叶红鱼说道:“你能逃出朝阳城,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不难想像,在这个过程里,你杀了很多人。”   宁缺说道:“别人要杀我,我就杀别人。”   叶红鱼说道:“你要不管她,别人谁敢来杀你?”   宁缺说道:“白痴,她是我老婆。”   叶红鱼眉尖微皱,问道:“哪怕你妻子是冥王的女儿?”   宁缺说道:“就算她是冥王之女,她也没有做过恶。”   叶红鱼说道:“听闻在烂柯寺里,大先生也是这般说法,看来书院二层楼的人都是这副德性,难道你们不觉得这样很虚伪?”   宁缺说道:“好吧,我不是大师兄,这种话我说出来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但她还是我的妻子,就算她恶贯满盈,难道我就能不管她?”   “有道理,但这是你身为男人的道理,不是人间世的道理。”   “牺牲一个人,拯救整个世界,这就是人间世的道理?我相信无论讲经首座,还是七枚大师,都愿意陪桑桑去死,但你不是这种人。”   叶红鱼说道:“不错,我之存在,本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妻子会不会死,不足以让我付出殉葬的代价,若将来冥界真的入侵,我与冥王打一仗再死,也算不枉此生,但这不影响我尝试杀死她。”   “为什么?”   “她是冥王之女,这是原罪。”   “哪里有什么原罪,不过是利益,涉及到绝大多数人的利益,人间整体的利益,所以在你们看来,这是不可饶恕的罪。”   “难道你现在才明白什么是善与恶,什么是功与罪?这本来便无关德道,只关乎利益,对世人有好处的便是善,没好处的便是恶,对越多人好的便是大善,对越多人没好处的便是大恶,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的,那便是不可饶恕之恶。”   “然而你现在已经贵为西陵大神官,自然不用服从这个规则。”   “不错,我们是制定规则的人,我们是牧羊者,只是当有人威胁到羊群,甚至整片草原的时候,我们也会按照这个规则来行事。”   “既然如此,道门哪有资格说书院虚伪。”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道门本就是虚伪的,我从不否认,但你们书院总认为自已不是虚伪的,这便是为什么我说你们虚伪。”   宁缺看着她忽然说道:“放羊放一万年,换成各种方式吃羊肉,吃到最后总是会腻,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生活方式?比如去山里打猎。”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宁缺又道:“冥界入侵,肯定是很壮观的画面,无数年来,只有我们这一代人有机会看到,永夜降临人间,你难道不想看?”   叶红鱼说道:“我想看,但我不能违背昊天的意志。”   宁缺说道:“拜托,你又没有听过昊天说话。说不定他老人家在天上寂寞了无数万年,一直盼望着冥王找到这边,好与对方打上一架,如果你把我和桑桑杀死,冥王永远找不到人间,昊天会孤单至死,苦过苦瓜。”   他知道潭里那个女人很可怕。   最可怕的地方,便在于他和她是同一类人,但叶红鱼的境界修为却始终压制着他,换句话说,宁缺只能和她硬拼,却没有办法拼过对方。   他宁肯和七枚大师再战三场,甚至再次面对讲经首座,也不愿意与她作战,于是他一直在试图说服对方放过自已和桑桑。   二人之间对话很快,似乎没有经过深层的思考,实际上却很耗心神,是他这辈子所做的最复杂、也是最精彩的一次说服,其中有两次,叶红鱼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变,险些被他说服。   然而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叶红鱼向岸边走去,水珠从光滑的身体上滑落。   “既然你确定就是不想让冥王找到人间,那你更不能杀桑桑。”   宁缺盯着她赤裸的背影,眼睛微亮,没有任何挫败的情绪,继续说道:“老师说了,如果桑桑出事,她体内的烙印便会释放,冥王便能知道人间的位置。”   叶红鱼轻轻擦拭身体,没有转身,直接说道:“夫子不会这样说。”   宁缺说道:“这是老师让大师兄转述给讲经首座的话。”   叶红鱼开始穿衣,寻常美女容易被弄至狼狈的穿衣过程,在她身上依然显得那般赏心悦目:“如果这真是夫子的想法,他早就把你和桑桑接回书院,或者带去天边,哪里还需要大先生如此劳累地四处奔波?”   宁缺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朝阳城后,大师兄和悬空寺讲经首座在白塔寺里也有过一番类似的对话,讲经首座的看法和叶红鱼的如出一辙。   此时听到叶红鱼的推论,他不由身体微震——他一直以为这真是老师的看法,他一直把这看成桑桑最后的希望。   满是泥点的血色神袍重新回到叶红鱼的身上,沉重的神冕缓缓落下,在野外水潭里嬉水入浴的美丽少女,顿时变回了恐怖的裁决大神官。   黑色乌鸦在马车顶上嘎嘎叫着,难听,而且不吉。   宁缺脸色难看至极,喝道:“闭嘴。”   黑色乌鸦安静片刻,然后再次继续开始鸣叫。   宁缺自嘲一笑,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把桑桑搂进怀里,抬头望向空中那片厚厚的乌云,脸上流露出一丝感伤。   这丝感伤的情绪很淡,所以很真实,绝对不是伪装出来的。   叶红鱼静静看着对岸,感受到了他真实的疲惫、感伤、惘然,下意识里生出些同感,抬头望向空中那片乌云。   然而就在她抬头的那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不是警兆。   她的道心没有发出任何警兆,说明一切如常。   然而还是有些地方不对劲。   她忽然想到,宁缺这种人可能会感伤,但不应该在大战将临之前感伤,因为任何多余的情绪,对战斗都没有好处,他应该很明白这一点。   最关键的是他那自嘲一笑。   就算他这两年经历了太多事,心有所感,难以压抑,也不应该自嘲一笑,因为自嘲一笑和感伤加在一起,那便有了放弃的意味。   叶红鱼坚信自已无论面对任何情况都不会郁郁,无论面对怎样强大的敌人,在战斗结束之前,都不会放弃,那么他也不会放弃。   这便是不对劲的地方。   叶红鱼收回目光。   她的目光落在对岸。   宁缺一直空着的双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铁弓。   弓弦已然紧绷,正在骤松。   那根黝黑的铁箭,刚刚离弦,箭尾处的白色湍流正在形成。   铁弓之后,宁缺平静的面容显得格外冷漠。   叶红鱼知道死亡片刻之后便要到来,甚至已经注定将要到来。   此时她终于明白,宁缺一直在做的,并不是他这一生最耗心神、最复杂也是最精彩的一次说服……   而是他这一生最耗心神、最复杂也是最精彩的一箭。 第三十一章 善战   面对着死亡,叶红鱼没有眼瞳微缩,也没有厉啸出声,无论瞳孔的缩小,还是空气振动声带,都需要力量,都需要时间,而且没有意义。   她向着水潭对岸跪了下去,而双膝微弯时,铁箭已经到了眼前。她是万法皆通的道痴,然而在那万千法门中,却找不出比铁箭速度更快的手段。   在这一刻,她的眼睛骤然明亮,眼眸深处,那两抹宁缺曾经见过的神之星辉燃烧起来,似乎把灵魂都当作木柴燃烧。   那两团燃烧的神之星辉,从她的眼中射中,变成两面明亮至极的光镜。   黝黑的铁箭射在光镜上,光镜骤然破裂,变成无数飘浮的亮片。   华美的神冕破裂,十三颗璀璨的宝石被震成齑粉,黄金冕身就像是秋天的菊花一般绽开,变成无数重密的丝瓣,然后散开。   叶红鱼跪在岸边的湿地上,鲜血从鬓间淌出,顺着粉腮流下,嗒嗒滴在身前,看着很是狼狈,甚至显得有些可怜。   她表面的伤势只是看着可怕,真正严重的伤势却是在体内。为了在铁箭之下觅一丝生机,她眼眸里的神之星辉尽数燃烧殆尽——成为大神官后的天赐之辉就这样消耗一空,她付出的代价堪称惨重,道心更是严重受损。   第一次出手,便让西陵神殿的裁决大神官身受重伤,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即便是二师兄君陌,也会对此表示满意。   但宁缺不满意,看着水潭对岸浑身是血的叶红鱼,甚至非常失望遗憾,因为他知道自已再也没有办法像第一次出手那样出手。   惺惺相惜,心意相通,不止可以用来形容爱人之间,也可以用来形容两个非常相似的敌人,比如他和叶红鱼。   宁缺很清楚,想要战胜叶红鱼,自已很擅长的那些战斗手段不会有什么效果,似示弱或亲近之类的心理攻势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他没有示弱也没有真的求饶,平静寻常地用叶红鱼很习惯的他的无耻姿态认真地说着道理,讲着可能,进行着平等地说服。   那些言语不是心理攻势,又是心理攻势,就是要让叶红鱼把他看着同类人,有资格与她进行讨论的人,然后才能让她生出同感,当他真诚惘然疲惫感伤、抱着桑桑抬头望天时,能够让叶红鱼的心神短暂出现一个漏洞。   那个漏洞真的出现了,但要抓住依然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在朝阳城内,他隔着院门暗射罗克敌,那人都能生出警兆,更何况是叶红鱼?   所以当叶红鱼抬头望向天空那片乌云时,宁缺用禅念静心,用在烂柯寺里悟的佛宗真言手印挽弓,动作极为随意自如,就像替桑桑洗脚、又或是提笔写字一般,寻常至极,本没有杀意,自然没有一丝杀意外泄。   铁弓与铁箭,则是桑桑早就替他准备好了。   耗费无数心神,做了这么多的准备,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宁缺的这一箭极为精彩,换作是谁,都会被他瞒过,然后被他射死。   然而叶红鱼只是重伤,却没有死。   所以他很遗憾,然后再次挽弓搭箭,准备再射。   ……   ……   微黑的鲜血,从叶红鱼的唇角流出。   她站起身来,望向水潭对岸的宁缺,虽然眼眸深处的神之星辉已经熄灭,但她的眼睛依然极为明亮,看不到什么愤怒的情绪,只是一片漠然。   染着血的黑发和血色的神袍,无风舞动。   宁缺挽弓对准她的身体,却发现根本无法瞄准,因为那些舞动的黑发,那件单薄飘拂的神袍,在空中振出了无数道残影,不知道哪道残影才是真的。   叶红鱼轻踩水面掠了过来,黑发与神袍飘舞的愈发狂肆,拖出道道残影,身法显得极为清幽飘渺,仿似神仙中人。   此时潭面雾气早散,视野开阔而清晰,但当她出现在水面上后,整个天地的光彩仿佛都被她吸收,顿时变得灰暗模糊起来。   或许是因为宁缺手中铁弓的威力太恐怖,她没有选择直接进攻,而是在潭面上飞舞,借着残影与天地气息,藏匿着自已的真实行踪。   宁缺看着箭簇前端,双臂稳定如山,不停地转变着方向,盯着那道在潭面上时进时退、时折时回的清魅身影,不敢有丝毫放松。   场间的局势似乎陷入僵滞,但他知道自已处于非常不利的位置,因为他始终无法锁定她的方位,瞄准的时间长了,竟是觉得自已的识海被叶红鱼黑发血袍的残影拖着流动起来,胸腹间一片难受,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晋入知命境,便能真正了解与掌握天地元气流转的规律。   他清晰地感知到,叶红鱼的身体似乎已经融进了潭面上的天地气息之中,如鱼儿入水得自由,根本无法锁死,于是便无法发箭。   能够一招不发便破了自已的元十三箭,叶红鱼你果然很强大。   宁缺瞄准着水面上那道身影,默默想着。   局面已经非常清楚,那就不用再作徒劳无功的事情,他毫不犹豫松开手中的铁弓,伸手握住刀柄,把沉重的朴刀拔了出来。   叶红鱼一直在等着他弃弓拔刀的那瞬间,清魅的身影显现,水面上出现几朵涟漪,无数道细小的水剑由潭而生,如雨点般刺向宁缺的身体。   桑桑撑开大黑伞。   宁缺却没有站在大黑伞里,他也一直在等叶红鱼出剑的这瞬间,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身体剧烈的颤抖,左手在身前空中画出两道笔直的线条。   然而他拖着朴刀,如闪电一般向水潭里冲云,浪花四溅。   ……   ……   细密如针的水剑,落在宁缺的身上,绝大多数化作水珠,湿了他的衣衫,偶有十几枝极细的水剑,无视他坚硬的肌肤刺进他的身体,带出一道道的血痕,只是那些血痕马上便被后面的水所冲洗掉。   只要足够细,便能产生足够的穿透力,很明显叶红鱼对宁缺修行浩然气之后的强悍身躯早有准备,宁缺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细密的水剑在自已肌肉里所产生的痛苦与刺伤,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然快速前冲。   潭面水花四溅,白色的浪花与黑色的潭泥相杂而起,像是一条杂色的巨蛟,他便是巨蛟前方最危险的那个角,直接撞向叶红鱼。   而在他的身前,潭上空中已经出现两道极为凌厉、锋不可挡的无形符意,把叶红鱼锁死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正是他最强大的二字符。 第三十二章 擅战   站在地面望去,那两道若隐若无的符线是绝对平直的线条,但如果从天空中的乌云往地面便,便能看到那两道符线已经弯曲,渐要变成两个上下重叠的圆,把满身是血的叶红鱼套在中间。   二字符是神符,是宁缺除了元十三箭外最强的手段,在烂柯寺里第一次出现,即便是叶苏和七念都不敢轻视,叶红鱼再如何强悍也必须警惕。   此时她头顶是天空,身下是潭水淤泥,天空与地面之间则是那两道凌厉恐怖的符意,似乎已经没有办法脱困,也无法避开宁缺如风雷般的刀势。   叶红鱼毫不犹豫地潜入潭水,就像先前毫不犹豫选择对着水潭对岸跪下,她在战斗的时候从来不理会什么风度仪态。   她会忘记自已是身份尊贵的西陵神座,忘记自已是个女人,甚至忘记自已是谁,根本不在乎什么狼狈屈辱,只要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   潜入潭水其实也是冒险,因为潭水已浑,水势凝滞,对战斗会造成很多影响,然而她在潭水里的游动却是那般灵活,血色的神袍沾水后紧紧贴着她曲致迷人的身躯,仿佛变成了一条真正的红鱼,瞬间便要穿过那两道符线。   看着潭水里那条红鱼,宁缺的脸上没有任何吃惊的情绪,因为他早已猜到叶红鱼的应对手段,脚步微顿,双手举刀将落。   刀势未落,潭水里忽然多了很多血色的絮流,二字符渗透进潭水里的符意,在她的身上割出了至少数十道细小的血口。   潭水摇荡,符意凛厉,叶红鱼无法前行,只见水花四溅如白色的牡丹,她的身影从浪花之中探出,并指为剑,遥遥刺向宁缺眉心。   好凛冽的道剑气息!宁缺双手举刀如燃天之势,正向着浪花劈下,刀势沉重而不可抵挡,忽然感受到道剑的气息,却依然不停!   叶红鱼看着那道向着自已砍落的朴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右手二指并成的道剑,依然稳定地向前刺去,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已的生死。   此时如果两个人都不肯变招收手,那么宁缺的刀会把叶红鱼砍成两截,叶红鱼的指剑则会刺穿宁缺的气海,他或者死或者变成傻子。   刀依然在落,指依然向前,带着玉石俱焚的凛然劲,有着同归于尽的狠意。   宁缺和叶红鱼这时候都在赌。   在赌自已的命,赌对方的命。   赌对方到底惜不惜命。   两个人的神情都极为漠然。   ……   ……   用叶红鱼当年的话来说,修行界真正明白战斗是怎么回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人是她自已,还有一个人就是宁缺。   他们二人太过擅长战斗,他们的生活就是不间断的生死战斗,所以拥有近乎完全相同的心理素质和同样强大的战斗意志。   此时他们终于战斗到了生死立见的关键时刻,却不知道究竟谁更狠一些,对自已也更狠一些,对生死更熟悉更淡漠。   如果宁缺是一个人,他真的不会退却。   他的实力境界不如叶红鱼,今日用铁箭暗算,又把对方逼入如此狼狈的局面,逼着对方与自已赌命,已经算是非常成功,面对这种极为难得的机会,他非常愿意用自已的命去赌叶红鱼的命,哪怕最后极有可能是两败俱伤一道死去。   然而桑桑现在便站在他身后的岸边,她重病虚弱,整个人间都在追杀她,如果他死了,那么她也会死,所以他不能死。   看着刀锋下叶红鱼平静冷漠的眼眸,宁缺确认她虽然贵为裁决大神官,但依然可以随时亡命,因为她是孤家寡人。那么他只好退让。   宁缺刀势骤敛,反刀挡在小腹之前,叶红鱼的指剑明明隔空袭向他的眉心,不知为何,他却认为叶红鱼的杀着指向的是自已的小腹。   这纯粹是无数战斗所培养出来的直觉,不须思索本能得出的结论。   叶红鱼自潭水里破浪而出,身形较低,指剑果然刺向了宁缺的小腹,重重地刺到厚实的刀面上,发出咄的一声闷响。   朴刀刀面上绽起一道微弱的光芒,那是天地气息凝结至极点的外象。   宁缺手腕重挫,胸口一阵烦闷。   而就在叶红鱼指剑刺到刀面上时,一道由湖水凝成的透明道剑,悄无声息地从她身后悬浮而起,嗤的一声刺进宁缺的左胸!   宁缺闷哼一声,体内浩然气磅礴而出,布满胸腹,把湖水凝成的道剑震成满天雨水,身形骤然后掠,在空中连吐数口鲜血。   他重重摔落在地,左胸出现一道极深的血洞,如果不是身体被浩然气锤炼的异常强悍,他的心脏肯定都会被这一剑刺穿。   叶红鱼站在潭中一株水草上,身上数十道伤口,不停渗着血,瞬间把已经湿透的血色神袍再次浸湿,然后滴落在她脚下的潭水里。   清光从她的身后斜斜照来,穿透薄湿的神袍,没有什么魅惑的感觉,格外威严肃杀,她已经是裁决神座,不再是当年住在雁鸣湖畔的道痴。   宁缺用手按着胸上的血洞,看着湖面上的女子,身体觉得有些寒冷。   他知命不过半年,境界本就不稳,如果正面交手,根本不可能是悬空寺七枚大师的对手,甚至没有可能战胜罗克敌,只不过他拥有元十三箭和神符这两样可以越境杀的强大手段,而且他很擅长战斗,惯于偷袭,所以才能拥有前面那些战绩。   今天面对同样擅长战斗、不以偷袭为耻,比他更不择手段、实力境界又在他之上的叶红鱼,那么他赖以制胜的那些手段,便没有任何意义。   看着向岸边走来的叶红鱼,他忽然大声喊道:“住手!”   叶红鱼依言负手于后,但在水里的脚步却没有停下。   宁缺问道:“在雁鸣湖畔,你答应过我什么?”   叶红鱼停下脚步。   宁缺说道:“你说过,将来在战场上相遇,你饶我两次。”   叶红鱼摇头说道:“在齐国道殿便用了一次,现在只剩下一次。”   宁缺说道:“一次总比没有好,我现在就要用。”   “好。”叶红鱼简洁应道,然后望向他身后的桑桑,说道:“那我杀她。”   宁缺脸色微变,看着她认真说道:“你要杀她和杀我有什么区别?”   叶红鱼想了想,说道:“确实有道理。”   她不再出手,开始冥想,恢念消耗严重的念力。   宁缺心情微松。   叶红鱼说道:“你现在确实比以前强大很多,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逃出朝阳城,就算最开始的时候,你可以用元十三箭偷袭悬空寺里那些和尚,当他们开始注意之后,至少七枚便是你胜不了的。”   宁缺说道:“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和一个小男孩有关,相信你不会感兴趣。”   “我确实没有什么兴趣。”   叶红鱼伸出右手,掌心对准渐渐平静的潭水。   片刻间,一道由湖水凝成的道剑,从潭里缓缓升起,然后被她握在手中。   她望向宁缺说道:“我还是对杀你更感兴趣一些。”   宁缺说道:“你不是说同意饶我一次?”   叶红鱼说道:“先前我已经饶了你一命,现在这是新的战斗。”   宁缺面色微寒,说道:“你什么时候变的这般无耻?”   叶红鱼说道:“我本以为自已在战斗中没有短板,直到认识你,我才发现原来我依然有弱项,所以一直在向你学习。”   宁缺说道:“难道你向我学的就是无耻?你为什么不学学我的宽仁与慈悲?或者学一下我的书法也不错。”   叶红鱼没有理他,看了一眼桑桑,接着说道:“稍后你们一道上路,免得孤单。”   宁缺想到死在自已手中的曲妮玛娣一家,沉默想着,那样惨淡的结局,从来不在自已的计划里,那再继续战斗吧。   他右手一直捂着不停渗血的左胸,不知何时指间却多了无数张黄色的符纸,那些符纸已经被血水打湿,斑驳有如命案的证物。   哗哗声响中,宁缺把所有的符纸都扔向了水潭之上,识海里的雄浑念力释出,极为精确地联系上每一张符纸,然后同时施放!   ……   ……   擅长战斗的人都很擅长从战斗中、从对手身上学习,叶红鱼如此,宁缺也是如此,叶红鱼从宁缺身上学会了无耻,宁缺的修行生涯里也从很多敌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此时在水潭上空飘舞的无数张符纸。   这是当年在土阳城里,他刺杀夏侯麾下第一高手军师谷溪时学到的手段,后来在雁鸣湖畔的宅院里,他用这种手段对付过夏侯。   在极短的时间内,无数道符被激发施发,看似是同时发生的事情,实际上每一道符的施放顺序都经过精心的计算,从而让那些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符意,并没有因为在极小区域里施发而湮灭无踪,反而是如花开数十瓣,浪起数十道,愈发艳丽愈发狂暴,直到变成花的海洋,海上的风暴。   沼泽四周的天地气息,尽数被这些符纸召引到水潭上空,无数道湍流相依相偎相冲,不停地纠缠挤压着,直接切断了叶红鱼与天地气息的联系。   这是非常高妙神奇的符道手段,但对于境界深厚的叶红鱼来说,只能困住她片刻,却并不能致她于死地,所以她警惕却并没有什么惧意。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潭边,看着宁缺和叶红鱼说话聊天吵架打架阴险互杀、始终没有说话仿佛是局外人的桑桑忽然动了。   大黑伞已经撑开,她握着伞柄,把伞面转到对着叶红鱼的方向。   然后,她大放光明。 第三十三章 这才是战斗   圣洁的昊天神辉,从桑桑身上喷涌而出,然后经由大黑伞的伞面,向着水潭上空射去,瞬间把昏暗的世界照耀的一片光明。   叶红鱼震惊无语,她怎样都想不到,桑桑如今已经成为冥王的女儿,体内居然还有如此纯净的昊天神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是裁决大神官,西陵神术的造诣非常深厚,按道理来说,昊天神辉对她的杀伤力应该最弱,然而大黑伞喷出的昊天神辉,并不是直接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进入水潭上空的符意风暴海后,便开始不断折射。   幽暗的水潭上,仿佛多了无数面镜子,每面镜子都是一道符意,反射着无数的光线,渐浓渐盛,当最终来到叶红鱼眼前时,威力已经变成极为恐怖。   如果叶红鱼此时眼眸深处的神之星辉还在,那么她可以很轻易地用同源的神力,承受来自桑桑的昊天神辉,然而她眼中的星之神辉,已经在硬抗元十三箭的时候消耗一空,所以她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神辉击打在自已的身上。   一声清啸,迸出双唇,无数团火焰,从她身上神袍下方渗透出来,那些火焰没有温度,焰色竟是黑的,正是传说中裁决之火!   昊天神辉与裁决之火正面相撞,一声雷般的巨响,在水潭上空炸开,叶红鱼的身体被震的向水潭对岸坠去,血色的神袍在空中猎猎作响如旗,在穿过符意风暴海的过程中,瞬间被撕出无数道口子,洒出无数鲜血!   潭边岸上,桑桑握着大黑伞的伞柄,紧紧闭着眼睛,脸色非常苍白,待确认叶红鱼被击退后,心神一松,噗的一声,喷出一道黑稠的血水。   宁缺来不及担心她,甚至来不及拾起岸上的铁弓,双脚重重一踏潭底的淤泥,身体破水而起,向着正在坠落的叶红鱼虎扑而去!   叶红鱼摔进水潭后方的沼泽里,溅起一片微腥的水花,身体顺着苔藓滑出数丈才停下来,鲜血顿时染红了地面。   不等她站起,宁缺的身影便落了下来,就像老虎扑食般,冷静专注却显得极为残暴地压住她的身体,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   宁缺双臂搂住她的背,双腿从沼泽泥地里穿过,勾住她的膝盖,以一种非常亲密地姿式,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浑身骤然用力!   无论道法还是境界,他都不是叶红鱼的对手,只在身体强度和力量上占据优势,所以他决定凭借力量,直接把她全身的骨头尽数碾碎!   这种手法非常血腥,在修行界里却并不少见,比如武道修行者对付剑师时,面临死亡时也会采用这种方式,当年魔宗势盛时,更不知道有多少道门的强者,就是以这种凄惨的方式死在魔宗强者的怀中。   宁缺选择的手法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他今天的对手是叶红鱼。   叶红鱼离开知守观,在天谕院读了很短一段时间,便直接进入了西陵神殿裁决司,她人生大部分的岁月,都是裁决司里度过。   裁决司,专司裁决人间罪恶,追杀魔宗余孽,她先任裁决司大司座,如今更是裁决大神官,对魔宗功法无比熟悉,哪里会没有应对的手段。   宁缺忽然觉得怀中的女子变成了一条鱼,一条连鳞片都没有的鱼,非常光滑,无论自已的手还是腿落在何处,都险些滑开,而且她的身体骤然变得非常弹嫩紧实,无论自己如何用力碾压,那些力道都被她弹开或是卸掉。   知不可行,他瞬间变招,左手紧紧抓住神袍的衣领,左膝下提,阴狠地踹向她双腿间的私处,然而叶红鱼的反应更是如闪电一般,在沼泽里一滚,身上神袍顿时松开,脱离宁缺的控制,又恰好避开他的膝击,双指疾探,隔空便是两道凌厉的剑意,直刺宁缺最脆弱的眼睛。   宁缺低头,用额头硬扛,双脚插进泥泞的沼泽地面,向前一蹬,一直用草绳悬在右手腕间的朴刀,随势而荡,狠狠斩向叶红鱼的咽喉。   叶红鱼双手插进泥地,借着左手用力再次翻滚,神袍全部散开,闪电般一提,把刀势卷入其中,右手抠出一团稀泥,蕴着道息便向宁缺脸上砸去。   宁缺避开泥团,刀势再进。   叶红鱼召来道剑,直刺他的后脑。   ……   ……   电光火石间,二人在沼泽里不知交手多少个回合。   沼泽里尽是稀软的淤泥,对两个人都造成了很严重的影响,宁缺依靠身体强度,拼命近攻,而叶红鱼则是完美地发挥着自已的战斗意识,没有错过任何机会,道门万法绵绵而出,每道法门都要制他于死地。   叶红鱼身上神袍脱落,早已变成了碎絮,宁缺上半身的衣裳也已经被道剑斩成碎片,两个赤裸的身体纠缠着,扭曲着,时而分离时而靠近,似乎香艳。然而两个人的身上都在不停流血,又被污黑腥臭的湿泥糊住,刀风剑意凌厉相杂,随时都可能有人死去,和香艳哪里扯得上半分关系。   “你带着桑桑,你不敢和我一起死,所以今天你肯定先死!”   “连内裤都不穿,却不忘带着梳子!你还是在意自已这身躯壳,所以你还不够强大,至少不够强大到让我绝望!”   沼泽深处,有雾悄然而至,然后惊恐而散,积着浅水的泥泞苔藓间,两个浑身是泥的人不停地战斗,不停地喊叫,就像是两只细水豚在血腥的搏斗。   一道水镜忽然出现在宁缺的面前,水镜的材质来自地面,污水里混着碎藓,混浊一片,落在他的脸上,顿时断了他的五识。   借着这瞬间时机,叶红鱼两根纤细的手指,极为冷酷地深深插进宁缺的左胸,正是插进先前道剑刺出的圆形血洞里,剑意大作!   宁缺胸口处一阵剧痛传来,觉得自已的心脏仿佛下一刻便会裂开,一声痛嚎,把覆在脸上的水镜震破,右拳挟着浩然气狠狠向对面砸了过去。   叶红鱼左手看似随意一摆,却隐含着宋国清云观云手的秘意。   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战斗,如此凶险艰难才找到杀死宁缺的机会,她怎么可能没有预备着防范宁缺临死前的暴击。   然而她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宋国清云观的云手道法,最强大的威力应该是蕴藏在衣袖中,是为云袖。   她此时浑身赤裸,丝缕皆无,又到哪里去找袖子?   按道理来说,叶红鱼的战斗经验如此丰富,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只是她却从来没有过不穿衣服战斗、像孩子般在泥塘里打架的经验。   没有袖风,清云观云手的威力,顿时弱了一大半。   宁缺挟着浩然气的右拳,摧枯拉朽一般突破她的左手云势,威力稍弱,却依然有去无回地重重击在她的左胸上。   拳头落在她的胸上,湿泥震飞,露出白皙的肤色,弹嫩丰盈的乳肉,骤然被压扁如纸,边缘渗出血丝,数根肋骨喀喇断裂!   叶红鱼发出一声愤怒痛苦的啸声,插在宁缺胸口血洞里的手指剑意更盛,不停向着更深处插去,鲜血从她的手指边缘挤了出来。   宁缺心脏如遭雷击,脸色骤然苍白,身体里的力量快要消失殆尽,抬起左手死死握住叶红鱼的右手腕,右拳松开变击为握,狠狠抓着她的胸部,把她往自已的怀里拉,然后一低头咬到她满是泥水的脖颈上!   微显腥臭的沼泽积水味道之后,是微腥却有些甜的血的味道。   此时叶红鱼的左手随风而落,快要落到他的头顶。   一旦落下,他便会死去。   叶红鱼颈间传来清晰地被撕咬的感觉,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已的血水正在被吸走,她想起了数年前在魔宗山门里的遭遇,脸色骤然间变得极度苍白,被压抑了很多年的恐惧,从眼眸最深处生出,然后占据了她的身心。   伴随着颈间的痛苦,是识海的涣散以及身体的虚弱,她终于确信宁缺不是用这种方式在吓自已,而是真的会这种邪恶的魔宗功法。   然而她眸里的恐惧,忽然变成了绝对的宁静,明亮有如宝石。   此时叶红鱼的右手手指插在宁缺胸间,距离他的心脏只有半寸的距离,右手落在他的头顶,似在抚摸,宁缺的右手死死抓着她的左胸,似动情无比,头贴着她的脖颈,似在亲吻,画面很亲密,与冥王很亲密。   宁缺能够感受到她身上气息的变化,以为这个可怕的女人,又像当年那样,毫不犹豫决定强行堕境,也要换来自已的生机和对方的死亡。   所以他停止吸血,声音微哑含混不清说道:“我不是莲生,以堕境为代价杀死我,没有必要,不要再打了好不好?”   叶红鱼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漠然说道:“你居然学会了饕餮,我更没有让你活下去的道理。”   宁缺想起红莲寺前那场秋寸,想起自已学会饕餮的过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喃喃说道:“但我从来没用过。”   然后他的嘴唇缓缓离开她的颈,直起身体。   叶红鱼的手指缓缓离开他的心脏。   宁缺疲惫地向后倒在沼泽里,向后挪了半丈的距离,看着她说道:“我承认自已确实不是你的对手,等我休息会再来打过。”   他的唇间有泥水,有血水,还有一丝极细的金线。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如果你先前继续咬下去,你已经死了。”   她手指微动,宁缺唇上那根金线飞落地面,嗤的一声深入地面不见。   宁缺这时候才注意到,叶红鱼身上的那些伤口里,有很多处都能隐隐看到金线,不由震惊无比,问道:“这是什么?”   叶红鱼说道:“当年从荒原回来之后,我在身体里埋了七十二根金线,每根金线都是一道剑,如果还有谁想在我的身上啃块肉走,他一定会后悔。” 第三十四章 横行沼泽的嘎嘎   金线很细,很韧,要埋进人的身体里,只有一种方法,那便是用针生生缝进去,那个过程想必非常痛苦,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会这般自虐?   宁缺看着叶红鱼,说道:“看来西陵神殿果然真的重新接纳了隆庆。”   叶红鱼说道:“这和隆庆又有什么关系?”   宁缺说道:“只有隆庆知道我会饕餮,你才会在自已身上埋金钱。”   “隆庆知道你会饕餮?他没有告诉神殿。”   叶红鱼微微皱眉说道:“我说过,埋金钱是几年前从荒原回来后便做的事情。”   宁缺有些吃惊,说道:“那时候莲生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么多痛苦,把金钱埋在身体里?”   叶红鱼说道:“因为我时刻准备着有人想要吃掉我。”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你真是个疯子。”   他向后方又挪了一段距离,确认胸口的血水渐凝,松开手掌,重新握住刀柄。叶红鱼用泥糊住肩颈处的血口,然后平静抬起头来。   二人的目光在昏暗的沼泽里再次相遇,都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哪怕是再强悍无畏的战士,像他们二人先前那般距离死亡如此之近后,必然会沉浸在强烈的恐惧和对活着的眷恋中,本能里产生避开对方避开死亡的念头,至少也需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次提起勇气战斗。   但宁缺和叶红鱼并不如此,他知道叶红鱼不会让自已和桑桑活着离开,叶红鱼知道他肯定不会束手就擒,所以愈发血腥激烈的战斗马上便要打响。   叶红鱼忽然望向自已身前。   她赤裸的双脚,踩在泥泞的水泽里,洁白如玉的脚指上涂着红红的色,此时被泥水泡着有些发白,而此时那些泥水正在轻颤,不停地洗着红指甲。   她脚下踩着一片湿滑的苔藓,苔藓此时也在震动,磨的她的掌心有些发痒,有些发酥,感觉就像是被人用羽毛在轻轻挠动。   宁缺也感觉到了大地的轻微震动,微感疑惑,望向沼泽西方,那边依然被水雾笼罩,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事物。   大地的震动渐渐加剧,沼泽里的浅水开始生出圈圈涟漪,然后开始跳跃起舞,浑浊的泥水,似穿着灰衣的舞女,不停跃起,然后落下。   沼泽表面的苔藓下,忽然出现一道拱起,从西方的水雾边缘,一直延伸到他们身前,嗖嗖黑影乱窜,原来是只光滑的细水豚。   紧接着,苔鲜湿原下出现了数十道甚至更多的拱起,无数只细水豚紧紧地贴着沼泽地面,惊恐地向东方逃窜,似乎它们的身后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一只细水豚尝试着向沼泽深处的烂泥底钻去。   任何东西多了都会显得很可怕,更何况是覆着油毛烂泥、极为难看的家伙成群结队而来,更是令人心里发毛。宁缺和叶红鱼虽然不会怕这些有毒的水豚,却是下意识里向后退了数步,给它们让开了一条通道。   沼泽地表的震动越来越厉害,苔藓不停地翻卷,泥水不停地跳跃,烂泥浆子如鼓上的雨水一般,就没有安歇的时候。   当数百条细水豚惊恐地穿过之后,又有更多的野兽从西方的大雾里狂奔而出,向着东方逃去,最恐怖的画面,当属那至少有数万只的泥鼠,吱吱叫着漫野而去的场景,宁缺甚至还在逃亡的兽群里,看到了两只雪原巨狼!   雪原巨狼生活在极北寒域,乃是寒地的霸王,随着热海渐冻,荒人南下,它们也跟着南下,这两年成为荒原深处最恐怖的凶兽,威名甚至已经传到了中原。   然而此时这两头巨狼的雪色毛皮上尽是泥点,背上还有数道极恐怖的撕咬伤痕,神情显得异常疲惫胆怯,哪里还有传闻中的可怕感觉?   逃亡的兽群数量越来越多,把没有被雾遮掩住的这片沼泽地表全部覆盖。   叶红鱼是裁决大神官,宁缺也是强者,但面对着如此数量的逃亡兽群,面对着自然之怒,亦是不敢轻举妄动。   最开始数百只细水豚出现,他们二人便分别向后退了数步,然后便被迫着一直不停地后退,于是二人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他们同时望向西方被大雾笼罩的沼泽,神情渐趋凝重,默然想着,沼泽里怎么会出现这么多野兽,而能把这么多野兽吓的集队逃亡的又是什么东西,那片深重的大雾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凶险,难道是传说上的上古荒兽?   大地震动,蹄声如雷,沼泽西方的大雾骤然一乱,一道灰影从雾中纵跃而出,然后重重落在地面上,蹄下溅起一蓬烂泥。   出乎宁缺和叶红鱼意料,从雾里跃出来的,不是什么上古荒兽,也不是哪位隐居沼泽的前辈修行者,而是一匹灰色的马。   那匹灰马身姿矫捷,神骏异常,长长的鬓毛的颈间飞舞,奔跑在酥软泥泞的沼泽地面上,直如一道灰影,潇洒至极,明显是野马。   然而即便是再神骏的野马,也不可能把数百只细水豚、数万只泥鼠,还有那么多的凶兽,吓得惊慌失措,四处逃亡才对。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又从雾中纵跃而出,那是一匹同样神骏的白色母马,然后紧接着,数十只数百只甚至成千上万只野马从雾中奔涌而出!   蹄声如雷,在无数只马蹄的踩踏下,整片沼泽仿佛都在震动摇晃,马嘶如吼,地上的苔藓仿佛被巨风吹过,偃地不敢起,马影密集如荒原上的风沙,瞬息间把西方的大雾冲成丝缕,甚至把厚雾挟卷着,向这边冲了过来!   大唐盛产骑兵,然而宁缺这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多马,叶红鱼更是没有见过,如此声势的马群冲刺,让他们都感到了惊恐,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那些兽群逃的那般凄惶惨淡,急忙向后退去,替马群让道。   宁缺退而转身,拼命地向着后方奔跑,跃进水潭,快速跑到岸边,扶着桑桑进了马车,然后重重一掌,把正处于极度惘然状态下的大黑马拍醒,催促它拖着车厢,跟着野马群向着东方逃去,此时正是离开的大好机会,他怎能错过?   ……   ……   野马群暴烈过境,雾卷云动大地不安,叶红鱼找到沼泽边一株枯死多年的树,站在梢头,看着身前雾中不停闪掠而过的马影。   大雾被野马群带着来到这里,她的视线被阻,只能看到树前一片地带,各色野马就在她眼前高速奔过,竟没有丝毫中断,雾中马嘶连连。   叶红鱼的脸色有些苍白,这个野马群何止成千上万,只怕人间所有国度的骑兵加起来,也没有这个野马群的数量多。   如此多的野马,怎样在沼泽里生存下来的?它们从哪里寻找食物?为什么它们可以在凶险的沼泽里奔驰,而不担心被吞噬?   有很多无法解释的问题,沼泽里的大雾,就像是问题上的层层外衣,让她完全无法触摸到真相,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过了很久,大雾逐渐安宁,马蹄声逐渐远去,雾深处,传来零乱蹄声,可能是落单的马,又响起几声难听嘎嘎嘎嘎,像是黑色乌鸦。   叶红鱼神情骤凛,从震撼的情绪中清醒过来,跳下死树,向着水潭方向疾掠,然而当她穿过水潭,来到岸边时,黑色马车早已不见。   潭畔的地面上,搁着一套衣裙。   叶红鱼看着那套衣裙,沉默不语,知道这是宁缺和桑桑留给自已的。   ……   ……   黑色马车混在野马群里,冲进浓重的厚雾,向着东方狂奔。   车厢外马嘶声声,蹄声密集,甚至令人的耳朵有些刺痛。   虽然借由野马群的掩护,摆脱了叶红鱼,但宁缺的心情依然十分紧张,甚至更为紧张,因为他知道野马的性情都很暴戾,尤其是这样规模的野马群,在荒原上都可以称王称霸,先前赶得那些巨狼水豚狼狈不堪,如果野马群不肯接纳大黑马,尤其是不肯接纳马车,那么情况便会变得非常危险。   幸运的是,野马群确认大黑马是同类,并且有资格与它们一道前进后,并没有向他们发起攻击,只是近处的十几只野马,一面奔跑,一面打量着车厢,甚至有只年轻公马好奇地把头凑到窗口,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马车。   当野马群出现的时候,大黑马非常不安,因为就连它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强大的同类,尤其是在沼泽这种地理环境里,所以当汇入野马群后,它表现的极为老实低调,然而当它发现自已的速度依然要比野马群更快,自信心与骄傲得瑟的情绪,重新回到了它的身体里,马首昂的越来越高,喷鼻打的越来越响,当那只年轻公马试图把头探进车窗里,它极为不悦地嘶鸣了一声。   那只年轻公马有些不满地回了一声嘶鸣,宁缺心惊胆跳,恨不得一脚把大黑马给踹飞,好在那只年轻公马除了对吼之外,没有别的举动。   黑色马车混在野马群里,向着沼泽东面奔驰,这一跑便跑了整整一天一夜,中途马群只休息了两次,宁缺本想离开,但车厢四周尽是黑压压的马群,根本不可能挤出去,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野马群在沼泽里奔行,竟似能够找到传说中的那条实道,所以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既然野马群没有敌意,还能更快穿过沼泽,宁缺当然愿意随它们一道走。   第二天清晨时分,野马群终于奔出了沼泽,来到了荒原之上。   晨光之下,青草渐生。   黑色马车出雾,便看见如斯美景。   宁缺心情骤然轻松,忽听着身后雾里传来嘎嘎的叫声,心想这些黑色乌鸦真是阴魂不散,恼火斥道:“闭嘴!”   嘎嘎声依然在雾里响起,而且显得极为不满。   宁缺回头望去。   雾气渐分,走出来了八匹神骏异常的马。   这八匹马拖着一道辇。   辇上坐着一只黑驴。   先前不是乌鸦在叫,是它在叫。 第三十五章 黑驴,无人敢骑   八匹马都很神骏,其中随便一匹出现在人间,至少也是当年左帐王庭单于赠给花痴那匹白马的水准,这样八匹马拉一道辇,可以想见那辇该是怎样的华贵。   然而事实上那辇很破烂,两侧的破洞不知道被谁弄了几根枯木挡着,便算是修补成功,辇上的绣垫早已腐烂,怎么看都像是从垃圾堆里拣出来的。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辇上的那只驴才是重点。那驴身量不大,通体黑色,只有嘴周一片雪白,懒洋洋地躺在辇上,四蹄像木棒般傻乎乎地对着天空杵着。   辇上一筐澄黄色的果子,认不出来是什么来历,黑驴嘴里正嚼着一个,听清脆迸浆的声音,应该富含浆汁。   荒无人烟的沼泽里,居然有成千上万、甚至更多野马组成的马群,这本来就已经是件非常令人震惊的事情,然而号令这个野马群的竟然是只驴子,而且这驴子像人一样坐在辇上,懒散地吃着水果,任谁来看,都会觉得它是只妖怪。   宁缺知道这只黑驴不是妖怪,因为他在书院后山里见惯了这种作派,无论是老黄牛、大白鹅还是自家的大黑马,都是这般,假设说辇上的黑驴真是娇怪,那么他也算是和妖怪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在看到辇上那只黑驴第一眼时,他便猜到了这只黑驴的来历。   在书院后山,在红袖招顶楼,在大明湖底,从二师兄处,从简姨处,从很多人处,每当他听到小师叔的故事时,总能听人提起那只小黑驴。   听的多了自然便熟了,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小黑驴,心里却一直有它的位置,哪里会有什么害怕,只有抑之不住的激动,跳下马车冲向那道破辇。   来到辇前,宁缺才注意到黑驴身上的皮毛并不如何光滑,有些地方已经脱落,看着斑秃有些难看,不禁怔住,然后无由生出感伤。   数十年前,小师叔骑着小黑驴离开书院,进入长安,然后骑着黑驴行走世间,上烂柯寺,入荒原赴魔宗山门,那只小黑驴不知看到了修行界多少传奇故事的发生,然而数十年后,小黑驴虽然不可思议地还活着,终究竟还是老了。   现在它已经不是小黑驴,是头老黑驴。   数只强壮的野马,从辇后绕了过来,拦在宁缺身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宁缺跳了起来,对着辇上挥手喊道:“我是书院的!我是书院的!”   老黑驴靠着辇背,美滋滋地嚼着果子,神态懒散,根本不予理会。   宁缺心想即便它能听得懂人话,也不可能相信随便喊两句,便让它相信自已是书院中人,不由觉得自已很是愚蠢。   心意微动,他体内深处那颗悬浮着的晶莹液体缓缓旋转,纯正至极的浩然气,缓缓灌注到他手臂内,然后顺着手指向空中散去。   一道极坚定强大的气息,顿时出现在破辇旁。   黑驴继续嚼食果子,依然没有理会宁缺,微讽想着,如果不是早就发现你是书院弟子,我费这功夫救你做甚?连这都想不明白,居然像个白痴一样拿浩然气来作表演,真是丢人,看来书院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宁缺不明白黑驴为什么没有反应,但看懂了它脸上的嘲弄神情,感慨想着,果然不愧是小师叔的驴,居然骄傲得瑟到了这种境界。   大黑马瞪圆眼睛看着破辇的方向。   它在书院后山里与老黄牛等厮混了很长一段时间,哪有不知道黑驴的道理,此时看着宁缺的神情,便猜到了此驴便是彼驴,不由很是震惊,又无来由地不安害怕,思来想去,终究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过来。   那八匹神骏异常的野马,看见它低头走来的模样,觉得这家伙实在是太过鬼鬼祟祟,庄肃嘶鸣数声,极为严肃地发出警告。   大黑马被这严肃的嘶鸣吓的前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黑驴不愿意搭理宁缺,却明显对大黑马有些兴致,嘎嘎叫了两声,示意八匹马这是自已的子侄辈,让它过来。   大黑马颤着腿,艰难无比地挪到辇前,谦恭至极又小心翼翼地把马头伸进辇中,在黑驴滚圆的肚皮上轻轻蹭了蹭,又伸出舌头舔了舔。   在书院后山,它被那头叫木鱼的大白鹅欺负的不善,心想白鹅只不过是师兄,这驴要算是师叔,指不定要怎么收拾自已,得赶紧讨好。   黑驴哼了两声,显得很满意,很舒服,然后用前蹄有些笨拙地拍了拍身旁的筐子,示意大黑马自已拿了吃,就像长辈给小孩儿零食。   大黑马懂了意思,一阵狂喜,却不敢多拿,极小意地用嘴叼了一个,然后连连低首表示最诚挚的敬意与感谢,又对那八匹马摇臀摆尾讨好一番,才屁颠屁颠地离开,回到车厢前美美地开始嚼食。   黑驴看着它那憨蠢无耻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轻唤一声有若叹息,然后又望向宁缺,想着昨日此人在沼泽里和那个不要脸的道姑打架时的憨蠢无耻模样,又摇了摇头,轻唤一声,显得很是失望。   宁缺有些尴尬,心想自已和大黑马的搭配,比起当年小师叔和小黑驴的搭配来,确实无论从气质还是实力来说,都显得有些丢人。   黑驴嘎嘎叫唤了两声,辇前的八匹骏马抬起头来,准备离开。   就在宁缺想要说话的时候,那些停在黑色马车上的黑色乌鸦,终于忍不住,也跟着嘎嘎叫了起来,显得很是快活。   黑驴大怒,心想管你是冥王还是昊天化出来的破鸦,居然敢学我叫唤,实在太不恭敬,愤怒地嘎嘎再叫了两声。   那些黑色乌鸦,本就不是实质存在,宁缺无论用箭还是用符,都无法把它们杀死,但此时听着黑驴叫,它们顿时觉得昏昏沉沉,惊恐地再也不敢出声。   看着渐渐移动的破辇,宁缺跟在辇旁追了两步,喊道:“难得见面,总得多说两句吧,我可要算是小师叔的嫡传弟子,浩然气现在就我一个人会,按道理,他的遗产都是我的,你要再这样,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黑驴袒着肚皮,迎着昊天,意态闲适,根本不予理会。   无视便是最大的羞辱。   宁缺愈发窘迫,说道:“那以后怎么找你?”   黑驴依然还是没有反应。   宁缺又道:“难道你不想回书院看看?夫子还活着,老黄牛也还活着,大师兄和二师兄现在可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他们应该都很想你。”   黑驴微显犹豫,转头望向宁缺,沉默片刻后咧唇,露出满口白牙,就像是在笑一般,然后厉声一唤,缩回左前腿,用右前腿指向北方。   正在草甸上休息的野马群,听着驴叫,毫不犹豫地抬起头来,舍弃掉十余天来吃到的第一口嫩草,集结成群,开始奔跑。   一时间,烟尘大作,蹄声如雷,无数匹野马,覆盖了整片荒原,开始高速移动,竟是没有任何混乱,显得极有纪律,竟如军队一般。   先前宁缺看黑驴收一蹄伸一蹄的模样,觉得很是滑稽可笑,此时再看着万马奔腾的震撼人心的画面,忽然觉得黑驴就像是一个威严不可侵犯的名将,正伸出右手,替麾下的千军万马指引征伐的目标。   野马群奔腾而去,烟尘渐渐落下,宁缺站在草甸上,看着远方天穹下漫山遍野的黑点,看着其间若隐若现的那道破辇,沉默无语。   过了很久之后,他自言自语说道:“以后再也不吃驴肉火烧了。”   宁缺隐约想明白,黑驴便是野马群的首领,这些年来带领着无数万匹骏马,穿行在沼泽的两端,以及北部的寒原,追逐水草而居。   任何牧民不能去,骑兵不能抵的地方,便是他们的自由世界,牧民传说中的实道,或许便这几十年间,野马群生生在水草丛生的泥塘里里踩踏而成的。   至于先前他与叶红鱼一场血战,正在要分出生死,而且极有可能是自已去死的时候,黑驴带着野马群恰好通过那处……世间没有这么巧和幸运的事情,那自然是黑驴想要救自已,并且带着自已离开沼泽。   “只是为什么是八匹马拖辇?这有什么讲究?”   他看着远处如阴影般移动的野马群,下意识里问道。   桑桑把小脸搁在车窗间,望着远处掀起冲天烟尘的马群,说道:“是不是小师叔当年和夫子喝酒行令的时候,最喜欢出八匹马?”   “也许吧?”   宁缺走上马车,再次回头望向越来越远的野马群,心想小师叔一生都在追寻自由,黑驴现在过的便是这种生活,自已又何必打扰它替它感伤?   ……   ……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如今方进春时,青草初生并不高,当风吹过时,青草微微低伏便会瞬间弹起,而草枝站立的时候,也没有办法挡住如云般散在草甸间的羊群。   黑色马车离开月轮,穿越泥塘沼泽,终于来到了金帐王庭所在的荒原上。   金帐王庭是一个被中原诸国都快要遗忘的国度,除了唐人。   宁缺在渭城从军,隶属于大唐北方边军,在梳碧湖打柴多年,对金帐王庭,对这片荒原,自然熟悉到了极点。   黑色马车都沉默地在人烟稀少的草甸间穿行。   像朵黑云。 第三十六章 碧湖近了   金帐王庭所在的荒原,气候相对较好,水草肥沃,牛羊众多,繁衍生息千年,人口渐密,形成二十几个大部落,直属王庭的精锐骑兵便有近十万之众,实力十分强大。   除了大唐,没有任何国家是金帐王庭的对手,也正是因为大唐强硬地把金帐王庭压在荒原上数百年,中原诸国才会渐渐遗忘金帐王庭的存在,以至于南晋也敢大言不惭自称天下第二强国。   即便是大唐,对金帐王庭也是打抚结合,并不愿意全面开战,当年大唐公主李渔殿下远嫁荒原,虽然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开钦天监那道批谕引发的混乱,也从侧面证明在唐人眼中金帐王庭的重要性。   宁缺和金帐王庭的骑兵以及那些骑兵假扮的马贼,打了很多年交道,他很清楚这片荒原上的蛮人的实力——除了那些凶悍至极、骑术惊人的骑兵,王庭供养的十余位大祭司,都有接近甚至达到知命境的修为。   所以虽然知道金帐王庭并不信奉昊天,也没有冥界入侵的传说,但当黑色马车行走在这片荒原上时,他依然保持着极高的警惕。   在沼泽里与叶红鱼一战,宁缺受了很重的伤,正在慢慢调养,桑桑动用了神术,昊天神辉损耗不少,体内那道阴寒气息愈发蠢蠢欲动,甚至就连佛法都快要镇压不住,咳嗽的非常厉害,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凉。   他很担心桑桑的身体,也很担心那些追杀桑桑的人,观察痕迹与车辙,他确认,已经有很多佛道两宗的修行者,已经来到了荒原上。   幸运的是,离开沼泽之后的连续数日内,荒原的天空都是阴云密布,一直跟随着桑桑的那片乌云融入其间,很难被人分辩出来。而荒原初春时,有很多鸟儿自岷山里和大唐北方数郡里飞来,黑色乌鸦也不再显得那般刺眼。   宁缺结了草藤,密密挂在马车四周,稍作伪装,又用灰粉岩融水为泥,把大黑马涂的乱七八糟,借着上天的恩赐藏匿行踪,继续向东潜行。   某日,桑桑感知到后方十余里外,有修行者追来。   宁缺看前方一片莽莽平野,无法藏身,便把马车驾到近旁南向一片乱石堆里,继续藏匿,如果被人发现,这里也算是一个很好的伏击地点。   最先来到这片原野间的,却不是那些追杀桑桑的修行者,而是一百余名草原骑兵,看那些骑兵身上穿着的软甲,队伍后方的一道轻辇,宁缺的神情微凛,判断出这队骑兵应该是直属王庭的精锐,轻辇上的人极有可能坐是祭司。   片刻后,三名修行者骑马而至,便在那片乱石堆的北面原野间,与金帐王庭的直属精锐骑兵相遇,那三名修行者身负道剑,应该是出自道门,只是不知是西陵神殿的神官,还是世间某座道观里的客卿。   宁缺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但看三名修行者的姿态神情和那些草原骑兵提缰的姿式,便知道这三名修行者完美地展现出了修行者对普通人的风度,那便是骄傲冷漠与轻蔑,不由沉默无言,心知马上便是一场战斗。   荒原蛮人有三座王庭,其中右帐王庭崇信佛法,侵略性不强,左帐王庭面临着荒人南下的威胁,所以被迫与中原诸国联军多次并肩作战,唯有金帐王庭本身最强,而且从来不吝于展示自已对中原人的敌意。   如果说普通人对修行者会产生某种天然的敬畏,这些金帐王庭的骑兵明显没有,只听得一声唿哨,数十名骑兵猛蹬马腹,离开本营,如闪电般向着那三名修行者冲杀而云,手里的黄杨硬木弓早已绷紧待射。   那三名道门修行者常年在中原道观里修行,深受普通民众敬畏爱戴,哪里想过普通人敢向自已出手,顿时勃然大怒,一捏剑诀,身后鞘中的道剑倏然而起,随着荒原上的风凌厉而去,瞬间便刺落一骑。   宁缺看着剑光纵横,这才知道,这三名修行者竟然都是洞玄境的高手,其中一人甚至已经到了洞玄巅峰,难怪身在荒原,态度依然如此强硬。   看着骑兵队伍后方那道轻辇,他依然不认为这三名道门强者能够占胜这支百骑精锐,要知道这里是金帐王庭,可不是修行者可以随意骄傲的中原。   停留在原地的数十名骑兵,首先发箭,羽箭如雨般向那三名修行者袭去,一名修行者召回道剑,在身前布下一道剑幕,挡住绝大多数羽箭,然而紧接着,那些骑兵从马鞍旁抽出短矛,沉喝发力,再次掷出。   短予的重量远远超过羽箭,数十枝短予破空而至,声势显得颇为惊人。   那名修行者连捏剑决,道剑在空中不停劈砍,却再也无法像先前抵挡羽箭那样,轻而易举地把这些短矛砍落,甚至道剑被击打的颤抖不安。   十余声闷响,坚硬地短矛插进荒原地面。   其中有一根插进一名修行者骑着的马腹间,那马一声惨嘶,痛苦地乱跳,顿时把那名修行者掀了下来。   骑兵首领一声厉喝,留在原地的数十名骑兵也加入到了冲锋的队伍,最开始冲锋而去的数十名骑兵速度奇快,已经到了三名修行者的身前。   那三名道门强者神情骤凛,念力疾出,一时间只见剑光纵横,不停有骑兵堕马,或是战马惨嘶倒下,但道剑的威力终究有限,甚至有时只能在皮甲上切开一道小口,而且很多骑兵藏身马腹,便是飞剑也难刺中。   数十丈的距离看似极长,对金帐王庭的骑兵来说却很短,数次呼吸的时间,百余骑兵像数道浪花一般涌了过来,瞬间把那三名修行者淹没。   只听得唰唰数声干净利落的刀声,鲜血横飞,王庭骑兵提缰散开,场中央那三名道门强者倒在地上,已经变成了尸体。   那名洞玄巅峰强者,浑身是血躺在新草之间,双手各握着一样物事,右手握着的是他保命的手段,左手握着的是个烟花传讯装置。按照约定,如果他看到宁缺和冥王之女,便要把这个装置打开,通知大部队。   然而无论是保命的手段还是烟花传讯,他都来不及打开,便被这些像狼群般的王庭骑兵杀死,可以想像这一切发生的多么快。   王庭骑兵打扫战场,然后快速离开,看马背上驮着的尸体数量,大概只有十余人死在那三名修行者的飞剑之下。   ……   ……   荒原上的一场偶遇,变成了突如其来的战斗,三名洞玄境修行者,面对百余名王庭骑兵,竟显得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便被干净利落地杀死。   黑色马车出了乱石堆,折向南行,宁缺想着先前那场突然开始突然结束的血腥战斗,沉默思考片刻后,再次确认了一个观点。   非武道修行者,如果没有入魔,或是晋入知命,永远不是军队的对手。   这个结论与世间大多数普通百姓的印象截然不同,却是事实,因为修行者都有一个无法解决的弱点,那便是他们的身体。   修行者的身体和普通人的身体一样弱小,晋入知命境也是如此,无论是羽箭还是弯刀,都能轻易地收割他们的生命,更不要说两军对阵时的万箭齐发,或是攻城战时那些恐怖的投石车和弩车。   更重要的是,修行者用天地元气操控本命飞剑,飞剑的杀伤范围受到念力程度的限制,绝大多数飞剑,都无法超出羽箭的射程。   而且飞剑想要破开各种盔甲,便需要打磨的极为锋利,又偏偏不能太薄以免破甲之后自身损伤,所以铸造起来极为困难。   这正是为什么普通的修行者根本不敢与国家对抗,还要替各国朝廷服务,这也正是为什么传统观念里,剑师的身边总要有一位武者近侍。   宁缺在渭城从军的时候,基本上没有见过修行者,更没有与修行者战斗过,只是记得马将军喝多后讲当年沙场之上的故事时的神情。   马将军的态度很轻蔑,他认为修行者单独很强,但在战场上没什么大用,所以对于今天这场修行者与军队的战斗的结果,他并不觉得意外。   但战斗的过程让他有些意外——那辆轻辇里的王庭祭司,始终没有出手,骑兵们便简单利落地完成了战斗,把那三名修行者变成了死尸。   金帐王庭的精锐骑兵果然还是那么强大,甚至显得比前些年更加强大。他看着车窗外渐渐变得有些眼熟的风景,神情略显沉重。   英武神勇的前任金帐单于——李渔的男人,小蛮的父亲——英年早逝并不见得是件好事,他的弟弟接任了单于之位,如今看来于拥有不下于其兄长的智慧与才干,而传闻说此人拥有更多的野心。   宁缺是唐人,更是一位驻守边疆多年的大唐军人,此时虽然是在带着桑桑逃亡,依然难以自抑地开始担心大唐北疆的局势。   桑桑看着窗外的荒原风景,小脸被吹的微红,说道:“看着有些眼熟,以前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   宁缺向窗外看了一眼,说道:“我以前带你来过一次,再往南走,就是梳碧湖。” 第三十七章 回到梳碧湖的砍柴人   梳碧湖近了,渭城还会远吗?   马车里很安静,桑桑看了宁缺一眼。宁缺没有做出回应,在白塔寺里做了决定,他如今连书院都不回,去渭城做什么?   梳碧湖在大唐边境七城寨和金帐王庭之间,是荒原上比较少见的淡水湖,岩石材质的湖底,经过无数年的蚀化后,向着西向延伸出几道口子,和长形的湖身相连,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梳子,所以才得了此名。   商队经常在湖畔停留,于是马贼也经常在此出现,鲜血与金钱的战斗持续了很多年,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商队渐渐被迫选择更偏远难行的路线,而梳碧湖则变成了马贼群的聚集地和藏匿所。   傍晚时分,黑色马车来到梳碧湖外围,被云层覆盖的天空,遮住了绝大多数阳光,天色早已晦暗如夜,远远能够看到湖畔已经燃起火堆,隐隐能够听到歌声,甚至还能闻到烤肉和烈酒的香味。   车轮碾压着湖畔岩山密林里的土质简易道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非常顺利地避过马贼留下的暗哨,来到湖边,对于无数次来到这里、对梳碧湖像家一样熟悉的宁缺来说,轻车熟路四个字是非常准确的形容。   湖畔有十余处篝火堆,篝火堆依着远近距离不同分作三处,数百名马贼围着火堆正在吃肉喝酒,应该属于三方的势力。   荒原上的马贼是最冷血狡诈的生物,极度贪婪,从来不会相信任何外人,尤其是同行,如果这些马贼们在荒原上相遇,说不定早就已经互相厮杀起来,但在梳碧湖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因为这是规矩。   每堆篝火底部都有一根极粗的木柴,发着噼啪的轻响,火苗像巨人的舌头不停地舔噬着翻滚中的烤羊,烤羊滴下的油脂就像是那个无形巨人的口水。   歌声酒令还有女人的娇媚轻呼,回荡在梳碧湖畔,马贼们喝酒玩着女人,显得极为快活,但刀箭离自已的身边都很近,随时可以拿起。   马贼的弯刀一般都没有插在鞘里,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到斑驳的血痕,有的还很鲜艳,想来不久之前有商队或是落单的巡骑,惨死在刀下。   这几年马贼们过的很幸福,金帐王庭和大唐之间对峙日久,双方都很小心谨慎,所以很少会有大部队进入荒原清剿,马贼面临的压力顿时小了很多,尤其是那厮走后,马贼们更是觉得生活无比美好,盼望着一直这样美好下去。   越是幸福越要珍惜,马贼也懂这个道理,所以马贼群之间的自相残杀少了,警惕性没有任何降低,所以当黑色马车出现在湖畔,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辆孤伶伶的马车,出现在梳碧湖,出现在三百名最残忍的马贼面前,就像是一只小白兔走进饿了无数天的狼群。   然而马贼们没有怪叫着冲上去,反而显得有些警惕,三名马贼群的首领隔着火堆互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不安。   梳碧湖早已出名,所以无论商队还是旅客,都不会选择在这里留宿,这辆黑色马车自荒原里来,敢于单独上路,甚至敢来这里,是件很诡异的事情。   一名马贼首领看着黑色马车,声音微哑说道:“不知是何方贵客,居然会来我们这些穷苦人的破家陋舍,还请出来相见。”   回答这名首领的是一枝羽箭,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枝羽箭准确地射进他的眉心,钻出一道血洞,首领瞪圆双眼,就这样倒地而死。   篝火旁的马贼们一片哗然,纷纷推开怀里的女人,握着刀站了起来,尤其是那名首领麾下的数十名马贼,更是厉声呼喊着,向马车冲了过去。   嗖嗖嗖嗖,箭声不绝,在极短的时间内,七八名冲在最前方的马贼,眉心都多了一根羽箭,就像被砍倒的树般,不停倒下,重重砸到地面上。   宁缺背着箭匣走下马车,手里拿着黄杨硬木弓,看着那些被震慑住的马贼,说道:“梳碧湖什么时候又变成你们的地方?”   夜色暗淡,篝火在风中飘摇,昏黄的光线,落在他的黑色院服上,也落在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把他的眉眼照的非常清楚。   梳碧湖是荒原马贼的老窝,就算是大唐边军,也必须要编组大队才敢前来,然而这个人居然说梳碧湖是他的家?   一名马贼首领看着他的面容,眉头渐渐皱起,皱的越来越紧,似乎在回忆什么往整个,忽然间,他的脸色骤然苍白,想起几年前那片黯淡无光、风雨飘摇、惨不忍忆的时光,转身便向自已的座骑跑去。   一路奔跑,一路拼命地踢打那些仍然在发呆的下属,他颤着声音吼道:“都他妈瞎了,赶紧起来,都跟着我滚!”   篝火堆畔的马贼们,不明白首领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心想那人虽然箭术精妙,但毕竟只有一个人,难道还能把三百多名马贼全部杀光?大哥平日里最是勇敢狠辣,今天怎么却变的比娘们还要胆小?   另外一名马贼首领此时也想了起来,看着那辆黑色马车旁的年轻男子,脸色苍白,厉声喊道:“快走,砍柴人回来了!”   梳碧湖畔陷入一片死寂,马贼们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怪异,世界仿佛凝结,然后下一刻,随着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尖叫,马贼们醒过神来,四散而逃。   “打柴人!是渭城那个打柴人!”   “砍柴人!”   ……   ……   在梳碧湖没有文字的历史里,最出名的人物,不是传说中把万两黄金藏在湖底的前代马贼大首领,而是渭城的一名唐军少年。   唐军把清剿马贼,或是冒充马贼抢劫马贼的活动,称为打柴,执行此项活动的,必然是最优秀的精锐骑兵,一般都叫做打柴人,或砍柴人。   而自从渭城那名唐军少年加入打柴队伍之后,荒原马贼们口中的打柴人,便成了单指那名少年,这便是马贼们口口相传的梳碧湖砍柴人。   那名唐军少年抢的银子不是最多,杀的马贼也不是最多,但绝对是梳碧湖马贼们最恐惧的对象,那些惨淡的时光,直到今天仍然是他们回忆里的伤痛。   直到那名唐军少年离开渭城,去往长安城,梳碧湖的马贼们才回复了勇气,重新收获了迎风挥刀的快感和幸福的生活。   梳碧湖砍柴人,是所有马贼的恶梦,没有马贼不害怕他。   当长安城的消息传到荒原,马贼们知道他居然成为了书院二层楼的学生,成了大唐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下属,那份恐惧甚至是有些畸形的仰慕情结,顿时攀升到了顶峰,但同时他们以为那人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再回到梳碧湖与自已这些相对低贱的马贼打交道,所以也放心了不少。   然而今夜,砍柴人重新回到了梳碧湖。   ……   ……   梳碧湖畔响起无数声尖叫,女人在尖叫,平日里冷血残忍的马贼们也像女人一样在尖叫,篝火堆旁一片混乱,马蹄急促,极短的时间之内,数百名马贼便带着他们的女人像风一般离开,湖畔变得无比安静。   在这个过程里,没有一名马贼敢于尝试攻击宁缺,甚至没有人敢向他所在的位置看一眼,显得惊恐无比,甚至感觉有些荒唐可笑。   宁缺把黄杨硬木弓背到肩上,拉着缰绳,把黑色马车牵到湖畔一处篝火堆旁,然后把桑桑从车上扶了下来,让她在马贼遗落的毛毡上坐好。   篝火上的烤羊还在滴着油脂,散着诱人的香味。   宁缺不会与马贼客气,拿出锋利的小刀,挑着最好的部位,割了三大盘肉,又去旁边的篝火堆旁拎了两皮囊未开封的烈酒,递给桑桑。   桑桑小口吃肉,大口喝酒,宁缺大口吃肉,小口喝酒,不一会时间,便把盘子里的烤肉吃完,囊中的酒饮酒。   宁缺转头望向多年未见的梳碧湖。   桑桑看着他的侧脸,说道:“不怕马贼把我们的行踪泄露出去?”   “梳碧湖南便是大唐的势力范围,无论是金帐还是佛道两宗,都不敢随意入境,就算要杀我们,也应该是唐人来杀。”   宁缺忽然注意到,湖畔有堆焦木,焦木四周围着一圈石头,上方搁着一整只羊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祭台,却不知道是拜祭什么神。   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金帐王庭的蛮人还是马贼,都没有这种祭拜仪式。   远处一卒篝火堆旁,有名马贼醉到不省人事,被同伴无情地抛弃,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宁缺走过去把他扔进冰冷的湖水。   ……   ……   被冰冷湖水一激,那名马贼顿时清醒过来。宁缺没有费什么功夫,便打听到自已想要知道的一些事情,比如渭城如今的情形,比如金帐王庭的近况,也知道了湖边那座简易祭台是最近几年在荒原上兴起的一种宗教。   那个宗教祭拜的神,叫做长生天。   宁缺没有听过长生天这个名字,也没有听过这个宗教,沉默思考片刻后,决定不再去想,抽出朴刀砍下这名马贼的脑袋。   他挥刀斩首的动作很流畅,就像是重复过无数遍,事实上,这个动作他确实做过太多次,所以更像是一种习惯。   在砍掉那名马贼脑袋后,宁缺才醒过神来,自已现在已经不是大唐军人,也不是梳碧湖的砍柴人,没有必要把这个人杀死。   不过杀便杀了,他不会有任何负疚的情绪。   所有马贼的手上都有无辜者的鲜血,都该死,先前他放那三百名马贼离开,是历为他现在很疲惫,没有心情,而且确实很难把对方全部杀死。   这名马贼既然敢在梳碧湖喝到烂醉,那么便死吧。   就当作是砍柴人对梳碧湖的祭拜,或纪念。 第三十八章 渭城醉   宁缺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梳碧湖畔一片漆黑,他把剩的羊肉倒进身前篝火的灰烬里,抱着桑桑走回车厢,然后让大黑马启动向南行去。   黑色马车的速度不再像前些天那般快,凌晨未至时出发,快要近正午的时候,才来到梳碧湖南方的那座土城外围。   桑桑早已醒来,一直靠着车窗,看着那些越来越熟悉的风景,没有说话,直到看到远方那座黄土围成的边城,神情才微有变化。   宁缺看着远处那座小城,说道:“多看两眼,以后我们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二人自幼在岷山里的生活充满了冷酷血腥背叛,直到来到渭城从军,才终于拥有了相对安宁的生活,第一次品尝到人间原来也有温暖,在这座边城里,他们生活了很多年,拥有自已的家还有很多债。   渭城才是他们真正的故乡。   ……   ……   马士襄在渭城任裨将已有多年,因为没有家世背景,大唐与金帐之间又没有什么大的战争,军功积攒极难,所以始终没能升官。   再过一年,他便要离开边军荣休,回到琅玡郡的家乡,对此他很满意,因为这些年积攒了不少银两,唯一遗憾的便是近几年打柴的钱少了很多。   自从那个家伙带着他的侍女离开渭城之后,渭城的气运似乎也变差了,荒原上金帐王庭对大唐边境的压力渐渐增大,虽然金帐王庭依然不敢犯境,但那些大部落的骑兵,经常冒充马贼,袭击去往贺兰城的后勤马队,令包括渭城在内的七城寨甚至是整个北方边军都感到不胜其烦。   现在令马士襄更加烦恼的是另一件事情,他看着渐渐向渭城上空飘来的那片乌云,花白的头发微微微颤抖,心想怎么才能应付城里那些大人物?   如今的渭城里,除了数百名经验丰富的骑兵,前些天还来了很多大人物,帝国军部的两名真正的将军带着数十名弩手、天枢处的十余名官员,还有钦天监的三位大人,都因为某个原因,来到了这座不起眼的边城。   据说七城寨里别的几座边塞情况也差不多,只不过渭城明显是长安城里大人物们监视的重点,那十余名天枢处官员里竟有好几位南门观强者。   长安城里的强力衙门,似乎把所有的力量都抽调到了过来,极为直接地接管了边境的管辖权,令人吃惊的是,北大营对此竟是没有做出任何激烈的反应。   世间没有能够绝对保守的秘密,这些人来到渭城的原因,前两天便已经流传开来,渭城里的人们很是震惊,然而也不得不接受,因为他们都看到了西陵神殿颁下的诰令,知道那件事情是真的。   随着那片乌云越来越近,马士襄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他不知道自已应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当那名军部大员发布军令时,竟惘然地没有听到。   “马将军,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马上带领骑兵出城,赶至那片云层,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那辆黑色马车给我拦在外面!”   军部大员沉声喝道。   马士襄心情微安,请示道:“只需要驱赶?”   一名神情阴沉的南门观道人说道:“如果有机会能够诛杀冥王之女,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到时候让你的下属见机行事,配合我们。”   ……   ……   数百边骑出渭城,有数辆马车夹杂其间,最前方马上的马士襄很沉默,渭城的骑兵们也很沉默,队伍便在沉默而压抑的气氛中,来到一片地势稍高的草甸上。   那片乌黑的云层已经越过了草甸,极为宽广,前端已经要进入渭城,但最后方似乎还停留在梳碧湖附近,绵延遮天不知多少里。   骑兵们抬头望着头顶的云层,依然沉默,脸上的神情却极为复杂,当他们低头时,便看到了云下缓缓行走的那辆黑色马车,发出阵阵惊呼。   数名副官和数百名骑兵,同时望向他们的长官。马士襄手拉缰绳,青筋微现而隐,脸上却是面无表情,更没有什么命令。   一名天枢处官员走下马车,看着远处荒原上那辆黑色马车,神情骤然一凛,发现身周的骑兵没有什么动作,愤怒喊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马士襄说道:“我接到的军令是不让那辆黑色马车入境,现在它还没有入境,那我们自然只有等着。”   先前那名南门观道人厉声喝道:“这正是诛杀冥女的大好机会,你在犹豫什么?难道你想放那辆马车离开?”   马士襄依旧面无表情,说道:“我是大唐军人,只执行军令。”   天枢处官员匆匆走到后面一辆马车前,看着那名军部大员愤怒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军方必须配合我们的行动,你马上下令让骑兵出击!”   那名军部大员沉默不语。   钦天监官员地位最低,在旁讷讷劝解道:“朝廷虽然颁下文书,要求我们监视驱赶,但陛下的旨意里可没有说要主动出击。”   宁缺和桑桑重现人世,并且正在逃亡,这件事情在长安城里引起了一场大风波,只不过帝国内部诸势力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并不相同。   天枢处主官诸葛无仁是皇后娘娘的亲信,一心想着集帝国之力,毁掉那辆黑色马车,顺便杀死宁缺,替皇后娘娘去除一块心病,南门观的道门修行者虽然对宁缺没有什么意见,但信奉昊天的他们,当然一心一意想着要杀死桑桑。   公主殿下李渔,与宁缺和桑桑交好,然而面对着整个人间可能到来的浩劫,越是如此,她越要保持沉默,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实力最强也是最重要的军方,对这件事情也不是很积极,比如此时那名军部大员便一直没有说话。   大唐军方地位极高,只听从陛下的旨意和上级的军令,所以那名军部大员不说话,天枢处官员和南门观的道人再如何焦急愤怒,也没有办法强行命令马士襄带着渭城骑兵出击,而没有唐骑的保护配合,他们又哪里敢靠近那辆黑色马车?   渭城骑兵站在草甸上,看着那辆黑色马车,渭城里的人们则是站在土城上,看着那辆黑色马车,城内城外,情绪都是一样的复杂。   渭城里的人们看着宁缺和桑桑长大,他们怎样也想不到,宁缺离开渭城之后,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他的小侍女,居然变成了光明之女。   宁缺和桑桑如今是声闻于世的名人,更是有渭城以来所出现的最大的名人,是渭城最大的骄傲,是大家津津乐道的对象,是渭城之光。   赌铺老板扶着土箭垛,看着远处那辆黑色马车,叹息说道:“他还欠着我十几文赌债哩,看样子这辈子是收不回来了。”   一名脸色黑红的大婶看着他嘲讽说道:“宁缺和桑桑每月从长安城寄来的银子,可是全城人分的,难道给你的银子都喂了狗?”   赌铺老板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有些紧张说道:“说说笑话而已……说起来,想着那时节小丫头天天拎着酒壶来买酒的辛苦模样,谁能想到她后来会变成光明之女,最后又变成了冥王的女儿。”   渭城土墙上的人们,情绪本来就很复杂,很多人看着远处的黑色马车,很是惊恐畏惧,听着冥王的女儿,更是脸色微白。   那名大婶看着众人神色,向土墙下吐了口唾沫:“我呸!宁缺满肚子坏水,全渭城都知道,但桑桑那丫头心善人好,怎么可能是什么冥王的女儿?”   “西陵神殿的诰令上可是这么说的。”   “西陵神殿还说我们唐人都有罪,你咋不跳下去自杀赎罪?”   ……   ……   渭城里的回忆争吵甚至是辱骂声,没有影响到草甸上的数百骑兵,依旧一片沉默,一名今年才来渭城就职的军官,有些承受不住场间压抑的气氛,还有来自天枢处官员的强大压力,在马士襄身边低声说道:“将军,诛杀冥王之女乃是奇功一件,就算冒些险也是值得的。”   马士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然后又望向那辆黑色马车,眉头微微皱起,忽然挥鞭提缰,绕回草甸后方向,准备回城。   数百名骑兵随之奔下草甸。   一名南门观渞人掠至马士襄马前,脸色阴沉的仿佛要滴水,厉声喝斥道:“马士襄,你要做什么!临阵脱逃,本道人直接毙了你!”   马士襄喝道:“陛下有旨意,我就出兵,陛下没有旨意,你个杂毛老道算个毛?”   天枢处官员赶了过来,严厉斥道:“你散了骑兵阵形,怎么把马车拦在城外?”   马士襄说道:“马车不会进渭城。”   那名官员厉声喝斥道:“宁缺要回书院,怎么可能不进渭城!”   “你懂个毛。”   马士襄看着这名天枢处官员轻蔑说道。然后他一夹马腹,生生把这名官员撞开,带着数百渭城骑兵,挟烟尘而去,片刻后便进了渭城。   当天夜里,马士襄和数名副官,还有所有曾经参加过梳碧湖砍柴活动的骑兵,把渭城唯一一座酒楼挤了个密不透风。   众人说着梳碧湖的故事,破烂的小院,提水的小侍女,以回忆佐酒,很快便把酒楼老板存的所有酒水喝的一干二净。   马士襄是渭城军事长官,没有人敢和他争,所以他喝的最多,酒意渐酣时,他望着酒楼里的人们说道:“当年宁缺离开渭城时,对我说过三句话,就为了那三句话,我也不会对他动刀子。”   一名副官打了个酒嗝,说道:“当初我就问过您,宁缺那小子那三句话到底是什么内容,你一直不肯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马士襄轻抚胡须,说道:“不可说,不可说。”   当夜,马士襄一场大醉,渭城一场大醉。 第三十九章 贺兰山缺   渭城是故乡,离渭城越近,情自然越怯。   看着远处那座土城,想着在这里度过的那段岁月,即便冷漠情淡如宁缺,也不免生出些感慨,他的目光越过渭城,往南继续望去,知道那边便是岷山,那边便是河北郡,那边便是长安城,那边便是大唐,那边便是书院。   那边便是他和桑桑的家国,却归不得,不能进,或者说不想进,因为他和桑桑都不想把头顶的这片厚重乌云带进大唐,把灾难带进大唐。   黑色马车在渭城外停了段时间,然后再次启程,绕向东方而行,一路兜转,避开七城寨,不停躲避着北大营的巡境骑兵。   征北军常年驻守边疆、负责监视震慑强大而野心勃勃的金帐王庭,训练有素,打过无数场硬场,无论是从军械装备还是军事素质上来看,都是大唐四大边军中最强的部队,甚至要比夏侯当年麾下的数万铁骑还要更强。   宁缺曾是征北军一员,当然清楚一旦自已被巡境骑兵发现,会面临怎样的困难局面,他没有信心从北大营漫山遍野的骑兵冲锋中逃出生天。   而且他根本不想与同袍厮杀,所以接下来他变得极为谨慎,精确地按照军事地图规划路线,一直行走在唐军和金帐王庭控制范围中间的缓冲地带里,凭借着对荒原和征北军的熟悉,竟是有惊无险地过了。   随着逃亡的继续,春意渐深,黑色马车里的二人却是感觉越来越冷,厢壁再次覆上一层浅浅的霜,这与热海渐冻黑夜将至没有任何关系,主要是因为桑桑的身体越来越寒,呼出的气息完全像冰块一样。   而且黑色马车一直在向北。   ……   ……   横亘整片北方大陆的岷山,被一道窄峡分成南北两段,中原人习惯称之为岷山北麓以及南麓,荒原上的人们以及道门某些人,则习惯把南麓称为岷山,而把北麓称为天弃山脉,意为昊天遗弃的山脉。   把岷山从中断开的那道窄峡的西面入口处,有座高达百余丈的雄奇城寨,名为贺兰,于是那道窄峡又被称作贺兰山缺。   贺兰城的位置已经在荒原深处,距离金帐王庭极近,但依然属于大唐所有,乃是大唐帝国最远的一片国土,更准确地形容,应该说是一块飞地。   此地与长安城的距离早逾千里,若要从大唐本土运送粮草辎重过来,路途遥远,耗损极大,而且需要很多骑兵护送,才能避免被马贼或假马贼们抢劫的威胁,即便如此,金帐王庭的数万骑兵依然有能力随时掐断这条粮道。   耗费如此多的资源,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大唐帝国依然艰难而执着地维系着贺兰城的存在和正常运行,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帝国从上到下好大喜功的心理弊病在作祟,而是因为贺兰城对大唐来说很重要。   这座远悬荒原的雄奇城寨,是大唐帝国在荒原的力量展示与精神象征,是唐国诸商团行商荒原的底气,最关键的是,这座雄城镇守着通往东荒的唯一通道,对大唐商贸极为重要,而且就像一把锋利而厚实的刀,插在天弃山与岷山之间,把金帐王庭和左帐王庭切割开来,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   看着远方两面山崖间的高耸城墙,桑桑想起了长安城,只是贺兰城的城墙修筑在绝壁陡峰之间,给人视觉上的冲击更加震撼。   寒风入窗,她轻咳两声,望向宁缺问道:“往北还是往东?”   由此地往北走,依着天弃山而行,便会更加深入荒原,那片寒地人烟稀少,再往北便能抵达魔宗山门,若再继续向北走,便是很少有人去过的雪原。   如果说没有人的地方才是安全的地方,宁缺应该选择往北带着桑桑去雪原,那样的话,除了西陵神殿的大神官或悬空寺的高僧,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宁缺却选择了继续东进。   越往东去,便离贺兰城越近,山也越近,山峰顶的白头在视野里渐渐变成清晰的积雪,陡峭的山崖也渐渐露出真容。   乌云笼罩贺兰城,高耸的城墙上飘着白云,数百名唐军出现在城墙之上,甚至还能听到绞索扳动,弩机扣紧的声音。   城墙下方有三四十辆沉重的马车,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贺兰城城门紧闭,没有允许这支商队进入,城上城下的气氛很是紧张。   宁缺看了一眼头顶的乌云,自然知道贺兰城为什么会被关闭,心里默默想着,看来想混进商队过关,已经不可能实现。   车轮辘辘作响,碾过之地却是冰砾不散,贺兰城下,商团的执事们正缩在马车里避寒,想着怎样才能与城中的将军联系上,赶紧入城,听着车轮声,不由好奇向后方望去,当他们看到那辆黑色马车时,神情不由骤变。   经由西陵神殿的诰令,还有各国朝廷的画像注释,这辆黑色马车现在已经非常出名,所有人都知道,传说中的冥王之女便在这辆马车上。   贺兰城下一片慌乱。   商人和护卫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长途劳累的马儿,被惊的连连嘶鸣,有人见机极快,跑到贺兰城下,拼命地拍打着城门。   贺兰城的城门深楔在山体之中,由铁木混构而成,沉重厚实无比,商人的手掌落在城门上,就像是蚊子的翅膀扇在石头上,只能发出极微弱的声音。   城寨里的官兵就算听到了这声音,此时也不可能开门。   从那片乌云接近贺兰城时,贺兰城便关闭了城门,严禁任何人出入,他们所防范的便是那辆黑色马车,怎么可能给黑色马车留下冲城的机会。   黑色马车从商团车队里驶过,吓的那些车夫连连提缰,把马车挪到更远处,给黑色马车让开通道,场面稍一混乱后,便是绝对的安静,甚至是死寂。   宁缺没有理会那些如临大敌的商人和护卫,驾着马车来到山前,出车走到城门下,抬头望向那两扇如山峰一般的城门。   城墙之上,弩机绞动之声渐息,数座守城弩艰难地调整角度,瞄准城下的宁缺,数百名箭手弩手瞄准稍远些的黑色马车,随时准备抛射,甚至还能听到烧油砸石的声音,城里的唐军,竟是把他一个人当成了攻城的部队来做准备!   面对如此多训练有素的唐军守城,就算是金帐王庭的骑兵和祭司倾巢而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攻上城头,宁缺知道事不可强为。   “我是宁缺,我想过城。”他抬头望着上方说道。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城头,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然后他继续说道:“我曾经是征北军里的一员,我曾经立下过无数军功,这些在军部的档案里都能查到,我不想和你们战斗,我只想用那些军功换一次通过。”   ……   ……   贺兰城对大唐帝国来说极为重要,最高军事长官在军方内部被习惯性称为贺兰将军,地位仅次于四位王将和长安城里寥寥可数的几位老将军。   这一任的贺兰将军姓汗名青,驻守苦寒城寨已逾十年,此人有一半的蛮人血统,然而却深得皇帝陛下信任,予以如此重任。   在十余名盾牌手的护卫下,汗青将军来到城墙处,望着下方的宁缺说道:“大唐军人,耻谈以功求赏!要带冥王之女进城,那是休想!”   “我不是要进城,我是要过城。”   “此路不通。”   “为何不通?”   “我身为唐将,岂能让你把这妖女带进我大唐城中?”   “在将军看来,我妻子会给人间带来灾难,所以不让我们过?”   “不错。”   “马车过城,便出了唐境,即便是灾难,也只会给别人带去灾难,有何不可?若到了东荒,是死是活,我都认命,但我可不想在自已的国度里被人干掉。”   汗青将军似乎被宁缺最后这句话触动了,沉默不语。   一名副将在他身旁焦虑说道:“将军,还犹豫什么?此人愚妄到敢在城下叫骂,赶紧放箭落石,抓住机会把此人杀死!”   另一名副将微微皱眉说道:“宁缺哪里是这般好杀的?”   “再厉害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杀不死。”   “我说不好杀不是说杀不死,而是在唐境之内,没有谁愿意动手!不要忘记他是书院十三先生,这些天看着乌云飘来,军部和北大营都安静的要命,就没认真搜寻过这辆黑色马车,为什么?就是不想担这个责任!难道要我们来负!”   “难道你还真准备让他带着冥王之女进城?”   “进城当然不行,但这是修行者的事情,要杀便等天枢处和南门观来人。”   “冥王之女会让整个世界毁灭,这不是修行者们自已的事情,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我们身为军人,怎能如此怯懦退让!”   “不要吵了。”   汗青将军寒声斥道:“无论是杀还是放,或者说把他堵在贺兰城外,等着那些修行者来动手,都不是我们贺兰城自已能决定的事情。”   “将军,您准备怎么做?”   “当然是请示陛下。” 第四十章 让他去   皇帝陛下远在长安城,想要请示,来回不知要花多长时间,而那辆黑色马车已临城下——汗青将军的这句话,听上去极像不负责任的胡话,然而房间里的人们,没有人流露出这样的情绪,只是显得有些吃惊。   大唐军方在边境线上设有三座符文传送阵,可以隔空传输极简短的信息片段,其中一座便设在贺兰城中,可以直通长安城里的皇宫。   传送阵能够传递的信息极少,启动一次消耗的资源则是多的难以想像,尤其是贺兰城的这座,因为通信距离太过遥远,代价变得愈发巨大,按照设计者的推算,使用一次竟需要消耗等同于贺兰城十年的给养。   依据唐律军事条例,除非是金帐大举入侵,或是左帐王庭试图从东荒突进威胁大唐本土这样的危险时刻,才能启动传送阵。   自书院某位大贤布下这座传送阵后,数百年来,贺兰城里的这座传送阵只启用了两次,而今天却因为一辆孤伶伶的马车,而再次启用。   城楼里一片安静,除了天地元气凝结在符阵上所响起的滋滋轻响,听不到任何声音,汗青将军和那些高级军官沉默地注视着符阵洁净无尘的表面,不知道稍后会看到怎样的回复,心情都变得非常紧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一道淡黄色的光芒闪过,地面上多了一张被裁剪的非常小的纸条,想来皇宫回复时,也考虑到了传送阵需要消耗的资源,尽可能地在减轻重量。   汗青将军走上前去,拾起纸条,面色严肃地行以军礼,然后展示给众人看。   那张小纸条上没有盖玺,写着三个清晰的字,笔迹并不潦草,很认真,但实在称不上出色,诸将一眼便瞧出,正是陛下的笔迹。   “让他去。”   ……   ……   城楼里安静片刻后,先前那名强烈建议发起攻击的副将皱眉说道:“没有盖玺,也没有军部的印章,这张纸条没有效力。”   汗青看了此人一眼,声音微冷说道:“依贺兰城军例,符阵所传之纸来自皇宫,陛下亲笔所书,便等同于圣旨。”   那名副将有些紧张,却依然坚持自已的意见,沉声说道:“宁缺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如今在城下还可以对付,让他进城,他一旦发难,我们要死多少人才能镇压住他?到时候贺兰城出了问题,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汗青将军寒声斥道:“我大唐军人以服从军令为天职,陛下的圣旨便是最高军令,陛下说可以,那就可以,至于责任,则是帝国全体军民的责任!”   ……   ……   阵法启动,巨大的木盘开始转动,绞索摩擦挤压桐油,发出细微的声音,沉重高窄如断崖的两扇城门缓缓开启。   黑色马车驶入贺兰城,顺着狭窄山缺底部的骑道,向着东方行走,道路两旁尽是陡峭的山崖,崖间筑着数十座坚固的山堡,每座山堡里,都有一个小营,里面不知贮藏着多少辎重武械,令人观之而心生惧意。   贺兰城里与山崖之间,有无数张硬木弓已经绷紧,数十驾弩车不停缓慢调整着角度,始终瞄准着那辆黑色马车,十余台投石器在军官的指挥下,不断加紧机簧,确保一旦发起攻击,那些巨石能够在第一时间同时掷出,埋葬掉那辆马车。   “如果谁敢无视军令先动,便把他的脑袋砍了。”   汗青将军神情严肃说道,命令副将带着亲兵看住威力最大的弩机和投石器,然后在盾兵的保护下,来到东城墙上,看着那辆黑色马车,眼睛微眯。   片刻后,那名副将匆匆而回,附到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汗青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没有想到居然真的有人敢动手。   “他人呢?”汗青将军寒声问道。   那名副将低声回答道:“萧副将和他的亲兵已经被缴械,被关了起来。”   “把他的脑袋砍了。”汗青将军面无表情说道。   那名副将神情微变,心想虽说军令如山,不得儿戏,但萧副将想要杀死冥王之女是可以理解的事,而且那可是皇后娘娘的亲信。   汗青将军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面色如霜说道:“我不管他是皇后娘娘的人还是公主殿下的人,任何胆敢质疑或者反对陛下旨意的军人,都没有资格继续活下去,而且他很清楚,如果这辆马车被攻击,今天贺兰城要死多少人。”   ……   ……   数千名唐军站在贺兰城墙上,站在山崖工事里,站在坡间的军营箭垛后,沉默而神情复杂地看着下方那辆黑色马车,似在夹道欢送。   那名副将再次回到汗青将军的身边,腰畔的佩刀里隐约散出血腥的味道,他顺着将军的目光望向那辆黑色马车,心情也变得非常复杂。   “从渭城的普通军卒,混到现在这样的地位,我大唐开国以来又有几人?这些年,北军谁不以他为荣?北大营里谁不把他当成奋斗的目标和偶像?”   汗青将军看着那辆黑色马车很是感慨。   副将叹息说道:“只可惜红颜祸水,英雄终究难过美人关。宁缺能有今天,离不开陛下和书院的栽培,结果此子却不顾大唐与天下的安危,非要一意孤行,实在是无情无义,混帐到了极点。”   便在此时,贺兰山缺里起了一阵风,吹得黑色马车的车窗呼呼作响,帘布飞舞掀起,露出一张少女的脸,那少女脸色微白,模样寻常,一头短发被风吹的糟乱无比,看着就像是一团野草。   汗青将军看着那处,说道:“这哪里是红颜,又如何谈得上美人?”   副将也看到了那名少女的脸,有些吃惊,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此看来,宁缺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虽说重错了对象,但也值得佩服。”   汗青将军说道:“能令陛下另眼相看,自然不凡。”   ……   ……   刚离开贺兰城的守御范围,宁缺便让大黑马加快了速度,一路破雪碾冰,踏破寒地,顺着狭窄的贺兰山缺,向东面狂奔。   峡谷高处的雪峰在视野里移动的不快,近处的山崖则已经变成了疾速后掠的灰线,可以想像现在黑色马车的速度多么惊人。   桑桑有些吃惊,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要加快速度,宁缺看到了她的神情,却没有回答,沉默专注地驾驶着马车,把速度催到了极致。   宁缺现在很需要速度。   从梳碧湖开始,黑色马车进入大唐的传统势力范围,佛道两宗的修行者强者,因为各种忌惮,无法像前面那些天一般追踪捕杀。   但没有人会放弃,不知道有多少势力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猜测黑色马车的路线,天空上的大片乌云和那十几只黑色乌鸦,随时都在向人间报告他们的行踪,当黑色马车来到贺兰城时,说不定有很多人就已经猜到了他们的去向。   出贺兰山缺,便会进入东荒,离开大唐势力范围,那片荒原之上有无数势力,左帐王庭,西陵神殿联军,荒人部落,强者云集。   宁缺根本不知道穿过这片山脉之后,会是谁在荒原上等着自已。既然如此,黑色马车行驶的再快,似乎也没有任何意义,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选择?   ……   ……   乌云落在银色面具上,让银色面具显得更加的灰暗。   隆庆看着天空中那片厚重的乌云自西方铺天盖地而来,露在面具外的嘴角缓缓扬起,说道:“你这个故事的结局,当然应该由我来写。”   然后他低头继续写信,柔软的笔尖在信纸上不停移动,画了一张图纸,似乎是某座大城的城门攻防示意图,然后又简单写了几行字。   用漆封好书信,递到一名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的手中,他平静说道:“到成京后,亲手把这封信交到他手里,然后告诉他,如果机会出现,我们一定要抓住。”   那名堕落统领凛然受命,翻身上马向南疾驶而去。   身为隆庆皇子的亲信,他也是最近这些天,才知道这个秘密,想着当年人世间的那些议论,不由觉得有些寒冷,对隆庆皇子的敬畏更增。   隆庆皇子看着挟尘远去的那骑,沉默了很长时间,发现自已对于故国竟然已经有了陌生的感觉,不由摇了摇头。   自已的征途是光明与黑暗的领域,又岂在红尘里。   他缓步走到崖畔,看着那道约十余丈宽的山缺出口,神情渐渐平静。   在他的身后,是十余名洞玄巅峰境界的强者,还有两名衣着寻常、看上去像普通人的老人,而在不远处的荒原上,还有三千名左帐王庭的骑兵。   动用这么多人,来替那辆黑色马车书写故事结尾,隆庆皇子觉得自已对马车里的那两个人已经表达出了足够的尊重。   天空上的乌云已经越过高耸的雪峰,深入到荒原中央。   蹄声急促,云层下方的那辆黑色马车,也终于驶出了贺兰山缺,来到了荒原之上,来到了隆庆的眼前,然后缓缓停下。   隆庆坐在马上,看着山坡下那辆黑色马车,伸手摘下脸上的银色面具,现出被烧伤的脸颊,微微一笑,显得格外狰狞。 第四十一章 乌云落在银色面具上   一辆黑色马车,数千左帐王庭的精锐骑兵,还有隆庆皇子与十几名洞玄巅峰境的堕落统领,双方力量悬殊太大,以至于连对峙都称不上。   宁缺的声音从黑色马车里传了出来:“没想到最先来的人是你。”   隆庆回应道:“我现在是这片荒原的主人,你应该能够想到。”   宁缺说道:“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神殿只是把当一条狗在用?”   “能够做昊天的狗,总比当冥界的鬼要强。”   隆庆稍一停顿后,继续说道:“当然,如果迫不得已,要当冥王的狗,也是我可以接受的事情。”   宁缺说道:“你的野心果然还是那么大,如此看来,你出现在这里,并不见得是要杀死我们,那么何必摆出这么大的阵势?”   “当我信仰昊天,愿意把生命和灵魂都奉献给光明的时候,她是光明的女儿,当我遭逢人间最惨痛的经历,决意献祭冥王,把生命和灵魂都奉献给黑夜的时候,她又变成了冥王的女儿,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隆庆隐藏在山崖间,看着下方说道:“当年在长安城里饮酒,我败给桑桑姑娘,这或者便是冥冥中的印证,所以我当然不会杀她。”   然后他极为爽朗的笑了起来,说道:“不过我会杀了你。因为我也想尝试成为冥王之女的保护者,这样如果黑夜真的到来,或者我能从中得到某些好处,如果不行,我自然会把她交给昊天”   宁缺掀起车窗的窗帘,望向山崖间某处,听到笑声,却看不到隆庆的身影,不由微嘲一笑,心想这家伙竟是越来越谨慎小意了。   他对着崖间说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有实力,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摇摆,能做墙头草的人很少,你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会死的很惨。”   山崖间传来隆庆平静而自信的声音:“黑与白的中间便是灰色,这种颜色最为中庸,也最为安全。”   宁缺不想与此人讨论玄思哲辩方面的问题,哪怕是最简单的思辩,直接说道:“既然你想要杀我,为什么还不出来?你在害怕什么?”   隆庆说道:“你马上就要死了,我为什么要出来?”   宁缺说道:“我死了,她也不能活。”   隆庆说道:“我知道你很冷血,但没有想到对她也如此冷血。”   宁缺说道:“我只是知道如果我死了,她也不会想活。”   隆庆的声音消失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显得有些感慨:“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恋?这难道便是书院的气质?”   “我不是你,我从不自恋,我只是自信。”   宁缺看着山崖处说道:“如果你不自恋,就不该说这么多废话,而我有自信,只要你敢出现在我眼前,我便能射死你。”   隆庆说道:“我现在已晋入知命上境,修为境界远在你之上,不说难觅敌手,但要杀死你则是轻而易举,你哪里来的自信能射死我?”   宁缺说道:“我洞玄境的时候,便能在红莲寺射的你欲仙欲死,要死要活,如今我也已经晋入知命,悬空寺的秃驴都不敢接我的箭,莫非你要试试?”   隆庆平静的声音回荡在山崖间:“再如何牙尖嘴利刻薄善讽,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和你说这些话,不是想在你死前痛快一场,只是要让那成千上万枝箭确定你的位置,知道这个事实,你会不会后悔陪我说了这场话?”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贺兰山缺东面出口外的荒原上,忽然响起一阵密集的嗡鸣声,听上去就像是无数蝗虫拍打着翼翅在空中飞舞,显得极为恐怖。   数千枝羽箭射向灰色的云层,然后画着弧线落下,像暴雨一般洒向峡谷里那辆黑色马车,凄厉的箭啸互相影响,竟层层叠叠响若惊雷。   ……   ……   像宁缺和隆庆这种人,战斗之前绝对不会毫无意义的说话,如果说话,那必然是战斗的一部分,或者打压对方的气势做心理战,或者拖延时间做某些准备。   隆庆皇子通过这段对话的时间,把黑色马车的具体位置,通知到了峡谷外荒原上的数千名骑兵,从而形成第一道恐怖的箭雨攻击,宁缺则是除了单纯的拖延时间,还解开了大黑马的辔头。   箭啸密集破空而至,黑若暴雨遮天掩云而来,宁缺打开车厢前门,大黑马闪电转身,前蹄腾空,后蹄一蹬,便蹿进了车厢里。   笃笃笃笃!   无数枝羽箭落在了黑色马车上,狠狠地扎向车顶与两侧的厢壁,清脆的撞击声在车厢外连绵响起,似乎永远没有歇止的时刻。   然而那些羽箭没有对马车造成任何损伤,挟着强大力量的羽箭,重重射中车厢,然后便极为惨淡地从中断成两截,纷纷落下似真正的雨,锋利的箭簇根本无法进入车厢半分,甚至连在上面留下一些痕迹都做不到。   但箭雨一直在下,落箭声一直在持续,车厢壁上响起的撞击声,在车厢内部不停回荡,还能听到很多清晰的断箭声。   很短的时间内,荒原上数千名左帐王庭的骑兵已经射出了三道箭雨,草原骑兵的硬木弓射程极远,射术更是惊人,如此远的距离,数千张弓的箭着点,竟被控制在约二十丈方圆的区域里。   那片地面此时已经插落了羽箭,密密麻麻,就像是最肥活的土地上长出的杂草,甚至有些羽箭插到了第一层箭草的上方,看着很是可笑。   马车旁的箭枝更为密集,只不过大部分射中车厢的羽箭都从中折断,所以这里没有长草,而更像是稻草堆,渐渐要把马车淹没。   黑色马车由精钢打铸,无论再多的箭雨侵袭,都不可能被摧毁它,但身处如此密集的箭雨之中,总还是有些不安,宁缺把桑桑紧紧搂在怀里。   车厢很宽敞,所以大黑马能够进来,但它的身躯也很高大,所以只能屈着四蹄,埋着脑袋,像条狗一般,有些屈辱地靠着宁缺的膝盖,聊作宠物。   从在贺兰城外选择东进,桑桑便一直有些困惑不解,此时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了出来:“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想做些什么?”   大黑马的头搁在车厢板上,显得有些无聊无趣。   宁缺伸手摸了摸它颈上的鬃毛,说道:“我在赌。”   桑桑眉尖微蹙,问道:“赌什么?”   宁缺说道:“赌有人会来救我们。”   桑桑很直接地说道:“没有人会来救我们。”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确实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但我想有些人应该不舍得错过这个机会,我们耗了这么多箭,那些人应该更有信心才对。”   桑桑隐约猜到了他的想法,说道:“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来。”   宁缺说道:“不知道,也许……他们已经来了。”   ……   ……   隆庆知道那辆黑色马车很坚固,但他依然想试一试,如今他已经基本上控制了左帐王庭,没有任何人胆敢质疑他的任何决定,而且在西陵神殿的暗中运作之下,左帐王庭接收了中原援助的大量武器,他有实力也有资格这般浪费。   确认箭雨无法对那辆黑色马车造成损伤,他并不失望,因为数千骑兵在箭雨的遮掩下,已经来到贺兰山缺之前,开始进入冲锋前的节奏。   “去吧。”他把银色面具再次戴到脸上。   十余名堕落骑士统领沉声应了声,然后一提马缰,从崖坡上冲了下去,带着数千名草原骑兵,向着峡谷处的那辆黑色马车发起冲锋。   蹄声如雷,烟尘滚滚,数千名骑兵涌进贺兰山缺,竟是没有发生堵塞,而是像黑色潮水一般灌入,再次回流,轻而易举地淹没掉那辆黑色马车。   隆庆很清楚,只要贺兰城里的唐军不来援救,那么宁缺今天死定了,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下,逃出生天,而贺兰城距离此地还有两百多里地,关键是那座城里的唐军不可能来援救宁缺。   他不再看峡口处的战场,结局已经注定的战斗,无法引起他任何兴趣,那么将要死去的宁缺,曾经是世人眼中他的一生之敌。   隆庆望向天空里那片乌云,开始思考抓到桑桑之后,怎样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怎样才能避开这片乌云,想来想去,却发现自已的心境有些不宁,他不由自嘲一笑,发现原来自已依然很在意宁缺的死亡。   天上的乌云落在他的脸上,落在雪亮的银色面具上,银色面具变得有些灰暗,就像他如今的眼眸,下一刻,银色面具变得更加灰暗。   隆庆的笑容忽然僵住,厉啸一声,弹离马背,闪电般掠向后方崖下。   轰隆隆的撞击声响起,其间夹杂着一声凄厉的马嘶,无数颗石头从山崖间滚落,把他的座骑砸的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如果他不是反应神速,此时只怕也已经成了石堆下的一缕冤魂。   隆庆皇子霍然转身,望向残着积雪的山崖间,却没有找到敌人的踪迹。   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再次变得幽暗,不是乌云落在上面,也不是石头,而是无数把锋利沉重的斧头在他头顶飞过,向峡谷里的骑兵头顶落下。 第四十二章 痛饮   无数的石头从山峰间落下,那些石头上有残雪,有雪化之后的湿痕,落在山间,落在崖石上,砸出无数碎砾,然后猛地弹到空中,继续向下坠落,最终落在了峡谷出口处黑压压的骑兵头顶。   从峰间坠落到峰底,经过如此长一段距离,石头的速度已经变得十分恐怖,比草原骑兵惯用的投掷短矛要可怕的多。   草原骑兵们挤在一处,很难闪避,无数石块落在他们身上,发出沉闷的尘土飞扬响,有人身上被砸出大洞,有人的头颅则像熟透的瓜果一般暴开。   峡谷出口处顿时被鲜血和肉浆涂染成五颜六色,到处都是惨嚎和马嘶,队伍大乱,马蹄乱动,烟尘四起。   很多骑兵的脸上都是血,血的下面是绝望的神情,然而接下来事态的发展,才真正令他们绝望,因为落石之后,便是如雨一般的斧影。   锃锃锃锃,无数破空之声密集而作,至少一千多把沉重的斧头,从山崖间抛下,砸向已经陷入混乱之中的草原骑兵。   那些从峰顶坠落的石头很重,那些斧子也很重,能够被抛掷如此远的距离,需要很大的力量,按道理来说,只有武道修行者才有这种能力。然而世间根本不可能找出这么多武道修行者,还能组织成极有纪律的伏击军队。   满天斧影之后是震天的喊杀声。两千多名穿着兽皮的青壮年男子,在山崖乱石间跳跃着,奔跑着,狂吼着向下方冲去,他们不是武道修行者,却有不弱于武道修行者的力量,因为他们是荒人,是天生的战士。   这完全是单方面的杀戮。   ……   ……   数十块沉重的石头先前落在车厢上,车厢剧烈震动起来,然后便是如雷般的撞击声,黑色马车旁如草般的箭枝,如谷堆般的断箭,被那些石头尽数砸碎,然后碾成碎屑,又被草原骑兵的血肉染红粘实,看上去异常鲜艳。   大黑马抬头向车厢外望去,看不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但知道情况正在发生变化,不由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   宁缺低声说道:“来了。”   落石声落斧声厮杀声,连绵不绝,直到很久以后才安静,然后是一阵激烈的欢呼喊叫声,最后又归于绝对的安静。   宁缺抱着桑桑,走下马车。   ……   ……   去年冬天,左帐王庭背弃与荒人部落达成的和约,暗中与西陵神殿联军携手,偷袭荒人主力部队,追杀数百里,荒人死伤惨重。   今年春天,荒人部落在魔宗行走唐的率领下,潜行天弃山脉数夜,至贺兰山缺处抱石登峰,伏袭左帐王庭骑兵。   三千名左帐王庭骑兵里只有数百骑成功逃出,十余名堕落统领只活下了三人,隆庆皇子重伤,依靠两名道门隐藏强者的舍身救助,才侥幸从唐的手中逃走。   峡谷四周到处都是草原骑兵的尸体,偶有几匹战马正惘然地守在主人的身旁,两千多名强大的荒人战士,高高举着手中的铁斧,兴奋地振臂高呼。   这是荒人对背信者的一次完美复仇。   然而荒人战士们的欢呼声,比想像中停止的更快,他们看着峡谷中间被死尸包围的那辆黑色马车,渐渐安静,脸上流露出惊恐的情绪。   荒人战士们的情绪并不复杂,和人世间别的地方看到这辆黑色马车的人相比起来,他们只是害怕,非常单纯的害怕。   尤其是当黑色马车门被打开,宁缺扶着桑桑走出来后,荒人战士们看着那个瘦弱的小姑娘,就像是看到自已最恐惧的黑夜。   ……   ……   “很多人容易陶醉于复仇的快感中,我却觉得那没有任何意思,虽然我的前半生一直都是在做这件事情,因为复仇首先需要有仇,那就意味着先吃亏。”   宁缺看着数丈外那名穿着皮衣的强者,说道:“荒人是天生的战士,你统帅这么多荒人,去年冬天还输的那么惨,实在是令人难以想像。”   唐想着去年冬天风雪夜里,在联军中军营帐的那场血战,即便是强悍如他,也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不知道西陵神殿究竟隐藏着多少力量。”   宁缺说道:“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我只知道荒人现在很惨。”   唐说道:“不管我们现在多惨,如果没有我们,你今天会死。”   宁缺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这和我无关,与桑桑也无关,所以我不需要对你们表示感谢,我为你们创造如此好的伏袭机会,如果连这都把握不住,荒人就没有资格南下,更不要指望复国。”   桑桑在哪里,满天的乌云和黑鸦便在哪里,黑色马车顺着大唐北方的荒原斜向东行,一路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在贺兰城处,宁缺没有选择北上而是东进,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暴露自已的行踪,便是要吸引东荒人的敌人。   东荒一直是左帐王庭的势力范围,隆庆现在已经是这片荒原的主人,宁缺知道,隆庆肯定会最先出现,便是要用他和左帐王庭骑兵来吸引唐和荒人战士。   黑色马车的行踪传入东荒,西陵神殿和佛宗都来不及做出反应,隆庆来得及,荒人也来得及,唐并不知道宁缺的用意,即便有所猜测也无法确定,但正如宁缺所说,荒人不可能放过这个复仇的机会。   所以唐和荒人战士出现在这里。   ……   ……   唐说道:“我们来了,复仇了,那么现在我们便会离开。”   宁缺说道:“带我们一起走。”   唐微微蹙眉,说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宁缺说道:“为什么?就算你不感谢我,我也想听听有没有什么理由。”   唐看着他身旁的桑桑,说道:“因为她是冥王的女儿。”   宁缺说道:“我记得荒人祭拜的便是冥君。”   唐说道:“祭拜不代表喜欢,更多的是害怕,自荒人信奉明宗以来,一直在祭拜冥君,是祈求他不要伤害我们。”   宁缺说道:“桑桑是冥王的女儿,荒人现在不保护她,将来冥界入侵的那天,你说冥王会怎么惩罚你和你的族人?”   唐说道:“如果她死了,冥王可能永远无法找到人间,自然也就没有冥界入侵这件事情,既然如此,我的族人为什么要担心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信奉冥君,没有人敢杀她,那么冥界就有可能会入侵,你们为什么不能为可能发生的将来提前做些准备?”   唐说道:“如果收留你们,不要等到冥君现世,荒人就会被世间围攻而灭族。”   宁缺冷笑说道:“整整一千年来,世间有谁对你们荒人释放出任何的善意?不要忘记你们现在还在战争状态中,就算没有我和桑桑,中原诸国一样想灭你的族。”   唐沉默。   宁缺又道:“收留我们或相反,荒人都是全世界的敌人,而我们也是全世界的敌人,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天然就应该生活在一起?”   唐说道:“收留你们对荒人有什么好处?”   宁缺感慨说道:“怎么说我和桑桑对你妹都算不错,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市侩?”   唐面无表情重复道:“有什么好处?”   宁缺显得有些无奈,然后神情严肃说道:“若冥界入侵,荒人能够拥有最肥沃的土地和最多的羊群。”   对荒人来说,肥沃的土地便是他们的生命,是他们毕生追寻的目标,尤其是被驱赶到极北寒域千年之后,更成为他们难以抵抗的诱惑。   唐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情绪变化,盯着宁缺的眼睛说道:“冥界入侵,永夜来临,整个世界都将变的寒冷无比,土地再如何肥沃,没有阳光又如何生出青草,没有草又哪里来的羊?没有羊,我们荒人靠吃什么活下去?最终都会死,死之后能住多大地方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我看很多达官贵人整整后半生,都在考虑死之后住哪里,阴宅多大的问题,我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很重要,你们荒人会很在乎……好吧,就算不重要,我依然承诺冥界入侵之后,让荒人成为最有权势的鬼。”   宁缺斩钉截铁说道:“我保证到时候会让你们觉得,纵做鬼,也幸福!”   唐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是书院之耻,却没想到你无耻如斯。”   宁缺苦思而不得其解,问道:“何解?”   唐说道:“比如你现在这样子就很无耻。”   宁缺笑了起来。   唐说道:“将来的事情太过虚无缥渺,对现在进行选择没有任何帮助,所以你和冥王之女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平静说道:“收留我们,荒人会多出我这样一个很不错的战士,最关键的是,有我在,书院便不会加入到对荒人的战争中。”   听到这句话,唐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这倒确实是极不错,我承认自已有些动心,但长老会不见得愿意收留你们。”   宁缺说道:“你先带我们回去,我有办法说服他们,如果你最近有和小棠联系,你就应该知道,我最擅长的事情便是哄骗老头子。”   唐把酒囊递了过去,说道:“那便这样定了。”   “这算是庆功酒?”   宁缺接过酒囊饮了一大口。 第四十三章 战争,始于一张腰牌   唐率领的两千余名荒人青壮年战士,在冬天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荒原上游荡,凭借着对天弃山脉的熟悉,成功地避过了左帐王庭和西陵神殿联军的追剿,直到最后在峡谷处完成了一次完美的伏袭。   复仇这种事情永远是没有尽头的,左帐王庭和西陵神殿联军,必然会加大对荒人的清剿力度,唐带着荒人战士开始撤往北方,队伍里多了一辆黑色的马车。   中原早已是盛春时节,荒原北方深处却还在飘着雪。   过去数年间,南下的荒人与左帐王庭及西陵神殿联军连续作战,最终没有能够撑住,被迫向北退去了千余里地,来到这片苦寒地带。   与已经冰封的热海还有极北寒域相比,这里的气候对荒人来说还可以忍受,甚至称得上温暖,但对于宁缺尤其是病重的桑桑来说,这里的气候着实有些严酷。   唐安排他们二人住进一个比较偏僻的兽皮帐蓬,宁缺看着远处加绵十余里的荒人部落营地,问道:“什么时候去见元老会里那些老人家?”   “这件事情我先处理,你们在这里等一个晚上。”   唐把腰间系着的酒囊递了过去。   北归的十余天里,天天喝这种荒人自酿的苦酒喝成了习惯,宁缺不以为意,喝了几口,觉得身体热乎了不少,桑桑从他手中接过酒囊小口小着,看似秀气,实际上没有任何间断,片刻后酒囊便瘪了起来。   便在这时,她身旁忽然响起一声闷响,宁缺不知为何竟倒到了地上,看他不停咂嘴的模样,应该没有大碍,似睡过去了一般。   桑桑觉得有些奇怪,宁缺的酒量和她相比,确实极为差劲,但途中喝了这么多次酒,也没见他浅尝辄醉,忽然间她不知想到什么,抬头望向唐。   她的眼睛很明亮,细眉蹙的很严肃。   不知为何,唐看着她的神情,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自嘲一笑说道:“只是放了些松散心神的草药粉,让他好好睡一觉,没有伤害。”   桑桑说道:“他现在身体很好,不应该中毒。”   唐说道:“我自幼修行明宗功法,对他的身体状况很了解,而且酒里混的是药粉,不是毒,所以他一样会昏睡过去。”   “没有想到,这酒对你竟是没有用处”   他看着桑桑沉默片刻后问道:“你真是冥王的女儿?”   桑桑嗯了一声。   唐说道:“我不知道元老会对你们的到来持什么态度,我知道宁缺是很危险的人,所以我不想让他干涉我们荒人内部的讨论。”   桑桑说道:“我明白。”   唐又说道:“如果长老会不同意收留你们,你们会死。”   桑桑说道:“我们来这里,本就是赌博。”   唐说道:“但这是他的赌博。”   桑桑说道:“我可以承受结果。”   唐没有再说什么。   ……   ……   雪花不停落到荒人营地里,原本充满欢笑声与歌声的无数间帐蓬,都变得安静起来,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生活的艰辛——荒人早已学会了平静看待族人的死亡,他们已经过了整整千年艰辛的生活——安静是因为营地中央那间帐蓬里传出的争吵声,也因为停在营地外的那辆黑色马车。   营地中央那间帐蓬,与别处的帐蓬看不出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帐蓬缝线上系着数十根细长的彩带,平添了几分温暖和神秘的感觉。   荒人部落的最高权力机构是元老会,而因为今天要讨论的事情实在是太重要,所以还有二十余名荒人战士首领也坐在场间。   “反正都是要与中原人打,收留冥女也算不得什么。”   “这几年西陵神殿一直没有真正的投入力量,那个隆庆皇子只不过是道门养的一条狗,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收留了冥王之女,你们以为战争还会以现在的模式继续下去?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将是现在的十倍之强!”   “等着中原诸国增兵,等着西陵神殿不停地派强者进荒原,和他们一起来有什么区别?终究是要血战一场,他们再强和我们也没有关系。”   “时间,最重要的是时间,如果没有冥女的存在,中原诸国和西陵神殿都还会想着保存实力,让别人死在我们手中,我们可以争取时间,让妇人们生出更多的孩子,让更多的孩子变成真正的战士,如果没有时间,我们是顶不住的。”   “可你想过没有,宁缺承诺只要我们收留冥女,书院便不会加入这场战争,如果书院二层楼里的强者们来到荒原上,那可比西陵神殿还要可怕。”   “宁缺随冥女一路逃亡,等于背叛了人间,书院凭什么会因为他就保持中立?我以为他说的话根本没有什么可信度。”   “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荒人祭拜冥君千年时间,如今冥君的女儿流落世间,我们却不收留保护,那千年祭拜还有什么意义?”   “祭拜冥君千年,我荒人依然生活的如此凄苦,而且冥界入侵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难道我们真要去为冥界前驱?我可不愿意当什么鬼兵!”   收不收留宁缺和冥王之女,帐蓬内的荒人们持完全截然相反的意见,争执一直在持续,始终没有得出结论,大元老和最强大的唐却始终沉默。   双方意见僵持不下,甚至开始互相影响,老成持重的元老们渐渐有了些热血,热血冲动的战士首领们却多了很多担忧,但还是没有什么结果,只是为了荒人部落的安全着想,渐渐有更多人倾向于杀死宁缺和桑桑。   大元老艰难站起身,走到帐蓬中间那张案前,被岁月和恶劣环境侵蚀多年的枯瘦身体,似乎随便晃两下便会散架。   那张木案上乱七八糟堆着一些事物,有金叶子,有厚厚一叠银票,有几个腰牌,都是唐从宁缺身上搜出来的玩意儿。   大元老枯瘦的手掌在案上缓慢移动,说道:“稍后把这些东西还给冥女,不管是杀还是留,应该有的尊重必须保持。”   唐平静应下,然后走到案前,准备收起那些杂物。   大元老的手指忽然颤抖起来,就像风中的老竹。   唐顺着老人的手指望去,眼瞳微缩,身体变得有些僵硬,沉默了很长时间,明白原来所有这一切,原来都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事情。   大元老看了他一眼,叹息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让他们留下吧。”   唐点头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帐蓬里的元老们和战士首领们很是吃惊,即便是那些愿意收留宁缺和桑桑的人,也有些错愕,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大元老和强大的唐始终沉默,却在此时忽然表明了态度,而且还是如此鲜明坚定的态度。   大元老拿起案上那样事物,让众人亲眼相看。   那是一个腰牌,非金非木非石,不知是什么材质,通体纯白,上面用浮雕手法刻着一个黑色图案,看边缘的新鲜痕迹,似乎是刚刻出来不久的东西。   黑色图案是座雕像,仿佛是人类,又似乎是某位神明,纯白的外围看上去就像是万丈光明,那人或神因为背对光明的缘故,面容和身躯都沉浸在深沉的阴影之中,根本无法看清楚。   帐蓬里一片安静,雪花落在蓬顶的声音变得极为清晰。   大元老缓声说道:“千余年前,光明大神官携天书明字卷入荒原传道,我荒人始信明宗,始祭冥君,千年之后,我荒人南归,遇冥君之女、光明大神官的传人,这大概便是所谓命运,既然如此,哪怕灭族,我们也要完成这件事情。”   唐看着那些战士首领,神情肃然说道:“当年我代师收徒,传你们明宗功法,令传承不断,如今传承再现,你们应该清楚要如何做。”   战士首领单膝跪地,极为恭敬地行礼,齐声应道:“誓死效命。”   ……   ……   宁缺醒过来后觉得有些头疼,刚开始以为是酒量的问题,有些惭愧,后来才知道是被唐灌了药,于是开始愤怒,然而当他知道荒人元老会最终的决议之后,喜悦兴奋的情绪,顿时代替了所有的负面情绪。   只是有些事情他还想不明白。   数年前在荒原上他听莫山山说过,魔宗和荒人信奉冥君,却又极为恐惧冥君临世,因为在他们的教义里,冥君临世便意味着黑暗到来,荒人同样不喜欢黑暗。   所以他能明白荒人对桑桑恐惧敬畏,却又不愿意收留她,那么究竟是什么让荒人忽然改变态度,变得如此积极?   ……   ……   天启十八年,天降异兆,有厚云不散,鸦声难闻,自月轮国起,穿沼泽,过唐境,越贺兰,直到东荒,然后继续北上。   整个世界都知道,宁缺带着冥王之女桑桑,进入了荒人部落。西陵神殿传书荒人部落元老会,命令荒人马上杀死或交出冥女,西陵神殿承诺停止对荒人的进攻,并且在东荒辟出大片牧场,助荒人复国。   荒人元老会平静而坚定地拒绝了西陵神殿的要求。   西陵神殿诰令天下,命令所有修行者进入荒原,本就源源不断输入荒原的粮草辎重变得更多,各国开始征募兵员。   西陵神殿在诰书里说,这不再仅仅是对荒人的战争,而是救世的圣战。真正的战争,马上便要开始了。 第四十四章 朕在城楼道未来   天启十八年,西陵神殿联军与荒人之间的战争暴发。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谈判,也没有任何试探,双方数十万的军队,在荒原之上开始了厮杀,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死去,平日里那些清高骄傲的修行者,在风暴洋一般的战场上像普通士卒一般拼命,即便是洞玄境的强者,也随时可能变成草里的无名尸体。   过往若干年里,显得有些低调的西陵神殿,终于展现出统领人间的风范与威严,西陵神殿掌教大人带领着天谕、裁决两位神座,以及强大的神殿骑兵,来到了荒原之上,南晋的皇帝或燕国的崇明太子,中原诸国的君王在震惊之余纷纷醒悟过来,用最快的速度集结兵员集结,亲自率领部队进入荒原作战。   数日后,又一个令世人震惊的消息从长安城里传出,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已于十余日前率领大唐铁骑北入荒原,将要抵达贺兰城。   直到这个时候,人世间亿万昊天信徒,才终于真切地体会到,原来冥界入侵不是传说,不然世间诸大势力,何至于因为那名冥王之女,便表现出如此紧张的态度,集结了如此恐怖的军队杀入荒原?   大唐帝国进入荒原的军队超过了十万之数,东北边军尽数开拔出土阳城,在冼植朗大将军的率领下,依着燕境直突北方,只用了很短一段时间,便来到了荒原深处的主战场上,与西陵神殿联军会师。   大唐帝国最强大的北方军,虽然要负责监控震慑金帐王庭,却依然调出出超过一半的部队,跟着皇帝陛下的御驾,来到了贺兰城。   “此番大战,不知有多少儿郎能够返回大唐。”   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站在贺兰城东城墙上,看着峡谷底部骑道里正有依序向东开拔的北方军铁骑,神情平静却有些极深的感慨。   黄杨大师站在皇帝陛下身旁,合什默然无声颂经,没有说话。   贺兰将军汗青,站在陛下身后,他认为自已是皇帝陛下最忠诚的仆人,所以有很多别的臣子将领不方便说的话,自已应该说。   “陛下,御驾亲征固然可以大震军威,但千里征伐,远在国土之外,实在是太过威险,尤其是国师无法随行,书院又没有派人来……”   皇帝挥了挥手,阻止汗青的进谏,说道:“朝堂之上奏章像雪片似的飞来,以许世为首四个大将军恨不得写血书,就是不想让朕出长安,如果不是朕见机快提前走了数日,只怕还真有大臣会撞宫墙,如今我算是听了你们的意见,留在贺兰城不继续东进,难道你这蛮子还觉得不满意?”   汗青有一半蛮人血统,如果是不是皇帝陛下信任,很难在唐军里做到这么高的位置,所以平日里最是忌惮别人喊自已蛮子,但皇帝陛下自然不同,他称汗青蛮子那是过往的习惯而已,汗青只会觉得亲近骄傲。   但今天他哪里有心情骄傲,想着峡谷东面数百里外那片惨烈的战场,想着那些实力恐怖的修行强者距离陛下如此之近,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依然坚持认为陛下就算是要坐镇大军,也应该退回北大营。”   皇帝微恼说道:“朕让你看贺兰城这么多年,难道你还觉得贺兰城不可守?”   汗青闻言一凛,沉声说道:“贺兰城固若金汤……但陛下,如今荒原上强者云集。”   皇帝说道:“荒人的强者,要应对西陵神殿里那几位大人物,都惨淡不堪,哪有余力和精神来刺杀朕?”   此时城墙之上别无他人,汗青看了黄杨大师一眼,挣扎片刻后压低声音说道:“陛下,我担心的……便是神殿的那几位大人物。”   此时东荒之上,西陵神殿掌教大人亲至,又有天谕、裁决两位大神官,还有道门在诸国里隐藏着的客卿高手,这种阵容岂止豪华,简直是近百年来声势最为恢宏浩大的阵势,除了书院没有别的任何地方能排的出来。   皇帝陛下闻言微怔,旋即放声大笑起来,说道:“道门看我大唐向来不顺眼,如今朕难得出次长安城,要说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心思,还真说不准,你的担心亦有道理,只是朕却不信,神殿里那几位大人物敢真的对朕不利。”   汗青听着陛下这话里透着的豪迈气息,心头不禁一阵苦涩,知道以唐人的性情,说到胆魄方面,那便再难劝说,但他依然有些不甘心,说道:“北方军调了半数进东荒,金帐那边不安稳怎么办?陛下还是应该去北大营……”   皇帝陛下微微皱眉,说道:“有徐迟坐镇北大营,朕有什么好担心的?”   徐迟乃是大唐帝国四大王将之一,向来沉稳低调,名气远不如镇国大将军许世,也不如当年的镇军大将军夏侯,但这名大将军的防守却堪称举无双,大唐帝国与金帐王庭要保持平稳,所以他一直负责北方军。   汗青没有办法诋毁徐迟大将军的能力,不由急的满头是汗。   皇帝看他颓丧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挥手示意他退下。   ……   ……   落日西下,照耀在贺兰城上,东向的城墙上略显幽暗,大唐铁骑已经尽数通过峡谷前往东荒,皇帝陛下却依然站在城墙上,手抚栏杆,目眺远方,若有所思,他的鬓间已现花白,脸上却没有任何老态,只是比前些年瘦了不少。   荒原上比长安要寒冷不少,此时没有阳光临体,野风穿峡而至,皇帝陛下微微蹙眉,举手握拳堵在唇边,强行把咳意镇压,然后从怀中取出一瓶丹药服了一颗。   “镇咳之药终究只能治表,无法治本,吃多了对身体没什么好处。”   黄杨大师看着他担心说道。他与皇帝陛下多年前便结识,自悬空寺学佛归来之后,二人更是义结金兰,所以说话行事与普通臣子不同,很是直接。   皇帝陛下微微一笑,说道:“这么多年了,还是治不了本,那便让自已舒服些。”   黄杨问道:“陛下,莫非你真的不担心?”   皇帝陛下闻言,眉头微挑说道:“担心什么?金帐王庭那位单于还是西陵神殿那些神棍?朕带着十余万铁骑在外,我就不信金帐王庭敢来。”   黄杨看着陛下言谈之间的淡然自信神情,不由微微一笑,心想自已竟是忘了陛下当年做太子时,曾是纵横北疆无敌的一代名将,金帐王庭在他手中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哪里敢轻挑战衅,只是……   皇帝猜到他的担心与汗青一样,摇头说道:“西陵神殿若想让朕死,便必须全力出击,但他们现在的目标是荒人,是冥王之女。”   “而且,他们哪里敢来刺杀朕。”   黄杨沉默片刻后说道:“其实我更担心长安城。”   皇帝陛下微微蹙眉问道:“你觉得公主监国不妥?”   黄杨心想何止自已觉得公主殿下监国不妥,大唐无数大臣甚至是街头的百姓,都觉得此事大为不妥,御驾远起赴荒原,还把那两位带在身边,若一旦出事,长安城只怕会陷入动荡。   没有待他回答,皇帝陛下淡然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那些担心都没有意义,即便朕真的出事,遗诏谁敢不遵?”   黄杨大师平静说道:“遗诏要让人看到才有效力。”   皇帝陛下说道:“若朕先死,夫子在,书院在,谁敢行大逆不道之事?汗青担心朕之安危,你担心国之安危,那是因为你们都没有想明白一件事情。”   “要我大唐覆灭,须先灭夫子,再灭朕,然后还要把书院全灭,如此方能做到,而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人能够做到?”   黄杨缓缓摇头,说道:“但是夫子终究已经老了。”   “夫子永远不会老……”   皇帝陛下这句话明显还有下半截,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自已有所触动,沉默片刻后缓声说道:“其实朕才是真的老了。”   黄杨知道陛下的身体一直不好,明白他所说的老,其实是病,心情不禁变得有些低落,旋即想到生死本是寻常事,何必忧愁。   知道黄杨已经想通,皇帝陛下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光头。   这是多年前他很习惯做的事情,但黄杨大师多年没有被人如此不敬地摸过脑袋,哪里能够习惯,高僧大德的模样顿时消失无踪,极恼火地瞪了皇帝一眼。   皇帝笑容渐敛,看着他平静说道:“生死之忧多徒劳,但身后之事需要提前安排,朕已想好,皇位传给小六。”   黄杨脸上的恼怒神情骤然凝结,过了很长时间才清醒过来,吃惊说道:“如此大事,怎么这般随意便定了,而且陛下为何要先让我知道?”   皇帝说道:“你先前不是担心遗诏的效力?你便是遗诏的执行人。”   黄杨声音微涩说道:“我哪里有这等能力,这本应是书院的事情。”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书院不得干涉朝政,这是夫子定下的铁律,原先还有个宁缺,我本属意他来执行朕的遗诏,但现在这小子为了自已的老婆,正在和整个世界甚至包括朕作战,哪里还用得了他?”   黄杨想起那个传闻,眉头蹙的越发紧,向后方楼台望了一眼。   皇帝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静说道:“听闻书院余帘教授前年收了位女弟子。”   黄杨说道:“是,据说是魔宗行走唐的妹妹。”   皇帝看着他说道:“书院不在意此事,朕不在意,大唐便也不需要在意,至于你和青山的担心……回长安后,我会让小六拜大先生为师。”   黄杨双手合什,真诚赞道:“如此便没有任何问题。” 第四十五章 夏天将要到来   黄杨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御驾亲征。”   “在世人眼中,在朝臣眼中,在你与青山眼中,朕此番御驾亲征,必然隐藏着很多想法,很多人都在猜,然而其实只是因为很简单的一个原因。”   皇帝大笑说道:“朕当了十几年的皇帝,便在长安城里住了十几年,错过了人世间太多风景,若冥界真的入侵,永夜自北方袭来,那必然是千万年来最壮观的画面,朕自然不愿意错过。”   黄杨闻言失笑,然后无奈一叹,心想陛下倒确实是这等人物,便在他正准备继续问些事情的时候,听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皇后娘娘牵着位小男孩从楼台里走了出来,不时轻声说着什么,目光落在小男孩身上时,显得那般温柔怜爱满足。   皇帝陛下迎了过去。   那名小男孩穿着明黄色的衣衫,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模样清俊,只不过神情显得有些微怯,这不是继承了父母的性情,而是被父母性情所影响,不过看他脸上清稚的笑容,可以看出他很喜欢和父母在一起。   黄杨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微微一笑,望向城楼外,只见落日照荒原,峡谷幽暗,风中的寒意却不再刺骨,看来夏天快要到了。   ……   ……   长安城,皇宫某座偏殿内。   李渔看着正在写毛笔字的那名青年男子,神情显得那般温柔怜爱满足。   曾经的少年皇子李珲圆,已经步入自已的青年阶段,与前些年相比,要显得稍微瘦了些,愈发清俊,而且眉眼间颇有英武沉着之气。   李珲圆这两年要比以前变得更加沉默,似乎多了很多想法,李渔以为这并不是坏事,相反她觉得很好,觉得自已总算是对得起死去的母亲了。   在这种时刻,她不再是大唐最有权势的公主殿下,而只是一位姐姐。   皇帝陛下御驾亲征荒原,她奉旨监国,每日在正殿里负责处理奏折,看似应该很繁忙,实际则不然,大唐帝国朝政自有定规,绝大多数事情,由宰相和各部朝臣便能决定,她更多扮演的是一位监视者,偶尔会当一下裁决官。   李渔很清楚,越是这种时候,自已应该越沉稳,所以她很平静地执行着监国的使命,得到朝中很多大臣的赞美,而其余的大部分时间,她都用在与大臣们看似随意的交流,和别的一些事情上。   “姐姐,你看我这字写的怎么样?”   李珲圆像献宝一般,把刚写好的条幅举到李渔面前,得意说道:“皇学的老师都说我写的好,父皇肯定喜欢。”   李渔赞扬了两句,然后看着他说道:“即便父皇喜欢书法,你也不应用驿路传书,如今前线战事将启,当心影响邮路。”   “一张纸又能费什么功夫?”李珲圆毫不在意说道:“我要开宫里的传送阵给父皇寄信,又没有人会同意。”   “父皇喜欢书法,但更在意的还是大唐的未来,那传送阵何等重要,开启一次消耗颇巨,岂能任由你胡闹?”   李渔声音微寒说道,然后不知想起什么,神情显得有些黯然,轻声说道:“你看宁缺当初多得父皇宠爱,如今依然成了国之弃民。”   李珲圆说道:“我们是父皇的子女,宁缺哪能和我们相比?”   李渔没有接这句话,看着弟弟极为严厉说道:“如今宁缺已经指望不上,书院也不便再站出来支持我们,眼下似乎局势不错,你我愈发要小心谨慎。”   李珲圆见她神情严肃,心头微凛,连忙应下,只是眼神里却明显有不赞同的神色,微微扬起的唇角,似乎显示着他有着李渔都不曾有的信心。   “我打算去南门观看看国师。”他说道。   李渔眉头微蹙,她一直想不明白,这些年国师明明与皇后交好,为什么从一年多前宁缺出使烂柯寺路经清河郡后,却开始支持自已姐弟。   大唐国师李青山,至少可以影响南门观和天枢处一半的倾向,无论怎么看,他态度的转变,对李渔姐弟都是极好的消息。   她说道:“国师如今重病卧床,我不便出宫,你是应该多去看看。”   ……   ……   天启十七年,长安城里丧事不断,白幡难撤,很多三朝元老,旧时重臣,都抵挡不住时间的侵袭,黯然告别尘世。镇国大将军许世和大唐国师李青山,也都患上了重病,令很多人都开始感到不安。   “我一生修道,在别的方面没有太多长进,能够做大唐国师,那是陛下看在当年情份上,给我的面子。我唯一能够得意的,便是棋盘推演的手段。”   南门观道殿乌黑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被褥,李青山斜躺在软被间,看着窗外的深春明景,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对窗旁的何明池说道:   “我一直有些不服天谕神座,甚至觉得歧山长老都不过如此,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天意不可测,那两位的智慧远在我之上,比我看的清楚多了,我强行以棋盘推演将来,咯血渐密,身体渐虚,昊天神眷渐褪,早逝也是正常的事情。”   何明池微露戚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深入荒原,按道理,李青山身为大唐国师当然要在御前随行,只是因为重病,所以他留在了长安,替代他的是御弟黄杨大师。   “我不担心自已的生死,黄杨和尚在陛下身边,还有那么多军中强者,所以我也不担心陛下的安危,我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李青山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神情显得有些疲惫,说道:“陛下此番御驾亲征,竟是把皇后娘娘和小六都带去了贺兰城,却把公主殿下留在长安城监国,很多大臣甚至是长安百姓,都以为陛下是通过此举,表明皇位将传给李珲圆。”   稍一停顿后,他继续说道:“然而有谁能比我更了解陛下?陛下不是那种靠所谓谋略手段统驭江山的枭雄君王,陛下是真正的英雄人物,有英雄气概,如果他定下心意要传位给谁,绝对会明诏公告天下,绝对不会试探,更不会用这种吹风的手段,因为这种手段太小家子气,他不愿、更不屑于用。”   何明池闻言身体微僵,低声问道:“师傅,您究竟在担心什么?”   李青山看着窗外茂密浓肥的青叶,想着马上就要到来的夏天,缓声说道:“我担心这是一场空欢喜,而空欢喜之后往往很容易出问题。”   这时道殿外传来声音,何明池起身前去,片刻后带着皇子李珲圆走入道殿,和声说道:“师傅,皇子来看你。”   李青山看着李珲圆那张越来越像陛下的脸,心头微温。   ……   ……   李珲圆探视完后回皇宫,何明池领受师命要入宫办事,便随他一道乘大轿而行,南门观距离皇宫极近,二人能够说话的时间不长。   轿内很是幽暗,李珲圆清俊的眉眼,显得有些模糊,他看着沉默坐在对面的何明字,沉默片刻后说道:“前年何先生曾经对我说过那件事情,后来我让人去查了很长时间,却没有查到任何证据。”   何明池微笑不语,但依然看着李珲圆的眼睛,看神情并不是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想要听李珲圆说的更清楚一些。   李珲圆眼中微恼的情绪一现即逝,问道:“娘娘……真是当年的魔宗圣女?”   何明池要听的便是这句直接明确的话,点头说道:“虽说没有证据,但家师知道这件事情,书院也应该知道,而且总能找到证明,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南门观世代敬奉昊天,自不愿魔宗圣女的儿子成为大唐皇帝。”   李珲圆闻言神情骤松,眼中流露出喜悦兴奋的神情,又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有些烦恼无奈说道:“为什么国师始终不揭穿妖女的真实身份?”   “因为陛下不会同意。”   何明池看着他平静说道:“殿下,请您一定要记住,再强大的武器也只有在适当的时刻才能发挥出作用,所以请您当作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公主殿下在内。”   李珲圆微微皱眉,想要说些什么,但此时皇城已至。   何明池随他进入皇宫,先去拜见李渔,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出殿后便自行向宫中某处走去,这些年他时常随国师进宫,可以随意出入,而且那些太监宫女知道这名南门观道官很受公主殿下和皇子的尊敬,哪里会有人阻止他。   片刻后,他走到御花园深处的一幢小楼前,伸手分开楼外茂密的青树枝丫,踩过那些无人理会的野花与野草,走进小楼里。   顺着小楼底部那条幽暗的通道,何明池走了下去,走到空旷的地底大殿间,举目四顾,只见夜明珠如繁星悬在空中,照亮整个空间。   他知道这座地底大殿是什么,也知道需要什么才能启动,只是宁缺只怕已经把阵眼杵交给了书院保管,无论是国师还是他,都没有什么办法。   何明池站在空旷无垠的地面上,想像着阵法启动后的画面,缓缓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仿佛自已正站在夜空下,拥抱着整个人间。 第四十六章 永不消失的冬天   何明池的脚下,便是惊神阵的阵眼,或者说,他的脚下便是惊神阵,所以他觉得自已只要张开双臂,便能够拥抱整个人间。   然而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他便从这种情绪中清醒过来。   先前经过那条幽深通道时,他本就应该被通道石壁上刻着的那些符纹击杀,因为除了身揣国玺的皇帝陛下和拥有阵眼枢的执阵人,没有人能够进到这里。   何明池能够来到这里,自然有他自已的办法。   他先前对皇子李珲圆说,再强大的武器也需要在正确的时刻使用,才能发挥作用,此时站在世间最强大的惊神阵间,他沉默想着,再强大的武器也需要掌握在正确的人手中,才能生出真正的意义。   世间只有唯一真神昊天,长安城这座大阵名为惊神,那便是对昊天的亵渎,何明池认为,这座大阵唯一的意义,就是应该被毁去。   ……   ……   春意渐深,即便是荒原极北处,也终于有了暖意,山林渐绿,青草渐长,然而只有等盛夏到来,大概才会有青葱一片的景象。   宁缺和桑桑在荒人部落里已经住了很长一段日子,在这些天里,除了照料桑桑的病,他最主要做的事情,便是不停地写字写符,修行浩然气与刀法。   荒人部落深处后方,数万名强大的荒人战士正在南方做战,即便是佛道两宗的强者,也没有办法来到这里对他和桑桑造成威胁。   但宁缺知道荒人不可能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而且他向来不习惯把自已的生死寄托在外界,所以他愈发刻苦地修行学习。   枯树枝在刚刚解凝的泥土里轻轻划过,挤出泥屑,留下深刻的痕迹,看上去和毛笔在纸上写过没有太大的区别,那是一个二字。   宁缺静静看着那个字,提起树枝又写了一个二字,在很短的时间内,他至少写了三十几个二字,每个二字都各不相同,各有意味。   他写的越来越潦草,直到最后几个二字的两横竟似要连起来,但他依然不满意,觉得两横间连的不对,虽然不知道哪里不对,但肯定不对。   他沉默看着泥地上那些笔画,眉头微蹙,显得极为认真。   “吃饭了。”   一名戴着帽子,穿着兽皮棉服的荒人妇女走到他身后,低声唤道。   宁缺醒过神来,跟着那名荒人妇女向帐蓬走去。   说来很巧,其实不巧,荒人元老会派来服侍他和桑桑的这名荒人妇女,便是几年前他和莫山山入荒原时见到的那名荒人妇女,只不过当年参加冬礼的那名荒人小男孩早已成为了战士,并不在部落中。   荒人祭拜冥君,又恐惧冥君,所以他们对桑桑的态度十分敬畏,其中至少有九分是绝对的畏惧,那名荒人妇女也不例外。   尤其是随着桑桑而来的乌云和十几只黑鸦,让留守在部落里的老弱妇孺更是恐惧,经常能够看到有人对着天空和桑桑所在帐蓬上的那些黑鸦叩首,那名荒人妇女最开始甚至不敢回自已帐蓬,直到看久了才稍微习惯了些。   今天的午饭是肉汤加面饼,肉汤里有很多肉,只怕要比部落里所有妇孺碗里的肉加起来还要多一些,至于面饼,那更是只有宁缺和桑桑才有的待遇。   羊肉汤炖的很透,汤色乳白,散发着天然的香味,宁缺盛了碗汤,拿了两张饼,示意荒人妇女把剩下的吃了,或是给邻居分了,然后走进内帐,把刚刚醒来的桑桑扶起,撕拼泡入汤中,喂她吃了几口。   桑桑的小脸不再像逃亡旅途中那般苍白,回复了以往的微黑肤色,但她的病并没有好,反而变得更加沉重,也没有什么食欲,摇头说道:“不吃了。”   “那再喝几口汤。”   宁缺把汤碗端到她唇边,小心翼翼喂她喝汤。   桑桑忽然咳嗽起来,不是被汤水呛着,她最近这些天咳的非常厉害。   咳声回荡在帐蓬里,久久未歇,她的神情显得非常痛苦,宁缺的衣襟是都是她咳出来的汤水,乳白的汤水混着她咳的血,变成了黑色。   宁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亲着她的额头,低声说着话,又像是在哼什么歌,桑桑渐渐平静下来,喘息微定,然后渐渐睡去。   泥陶盆里的火符助燃柴火,帐蓬里的温度陡然升高,然后被寒气一压,又迅速变得黯淡起来,依然寒冷的有若冥间。   宁缺收回施符的手指,看着火盆边缘的寒霜,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进毛褥,握住桑桑冰冷的小脚,不停地搓揉着。   直到把她的小脚搓至温热,他才起身脱掉沾着血汤的外衣,又换掉被汗水湿透又被寒气冻凝成冰的内衣,走出帐外。   他抬头望向那片乌云,迎着渗过来的阳光,睫毛上的冰霜渐渐融化成水。   桑桑的病越来越重,无论是道门神术修成的昊天神辉,而是学习佛法领悟的佛息,都已经无法镇压或是安宁那道阴寒气息。   越来越多的寒意从她瘦小的身体里渗透而出,无论烈酒还是符火,都很难让她感受到温暖,被褥和衣衫都冷的像是冰屑,整间帐蓬就像是冰窖一般酷寒逼人。   荒人妇女十数日前便已经另觅帐蓬居住,春意渐绿原野,而他和桑桑的帐蓬四周的地面却依然冰冻着,如同另一个世界。   宁缺现在最忧虑的最恐惧的最惘然的最无奈的,便是桑桑的病。   如果没有办法治好桑桑的病,那么就算荒人能够战胜西陵神殿的联军,就算他能够天下无敌,也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他不停地刻苦修行学习,让自已变得更强大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想通过阅读佛祖笔记,试图寻找到消除桑桑体内那道阴寒气息的方法,又因为荒人有祭拜冥君的传统,他对这方面也做了很多了解。   在荒人的祭祀仪式上,冥君的全称叫广冥真君,他总觉得自已在佛祖笔记或是某本道门典籍上见过,但无论怎样回忆,把佛祖笔记翻到快要烂了,也没有找到。   就之样春天渐渐到来,春天渐渐离开,夏天渐渐到来,桑桑的身体和宁缺的心情,却一直在向寒冬里行走,渐要被冰雪覆盖。 第四十七章 赴死   南方没有好消息,只有坏消息,隔一段时间便有名单从战场送回部落,名单上每个名字便代表一名死去的荒人战士。   荒人的性格朴实坚毅,与唐人很接近,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可以沉默,但不会郁郁,即便局面严酷,妇人们洗衣打猎时偶尔还会轻哼歌谣。   随着时间流逝,南方的战事愈发惨酷,名单送回来的频率越来越慢,长度却是越来越长,留在部落里的老弱妇孺们再也没有心情唱歌,整片原野变得越来越安静,气氛越来越压抑每个夜里,都能听到隐隐的哭泣声——再坚强的荒人妇女,在名单上看见自已儿子的名字,也无法忍住悲伤。   有一天,负责照顾宁缺和桑桑的那名荒人妇女,终于在名单上看见了自已儿子的名字,她开始哭泣,邻近的妇人围在一起安慰她。   宁缺放下帐蓬沉重的门帘,走回床前继续替桑桑喂药。桑桑喝了两口便停住,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们藏在这里有什么意义?我终究是要死的。”   “不用内疚,荒人和我们一样,本就不容于世,就算他们没有收留我们,西陵神殿和中原的那些国家,也不会允许他们继续活下去。”宁缺说道。   桑桑轻轻摇头,说道:“但如果我们不来,他们不会死的这么快。”   说完这句话,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颗黑色棋子开始发呆,这颗棋子是在烂柯寺最后一局棋上,她落的唯一那颗子。   部落里死的人越来越多,她的病越来越重,帐蓬越来越冷,所有物事的表面都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霜,只有她手里的这颗黑色棋子依旧温润如故。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说道:“不用担心,就算荒人顶不住,我们还可以去北边,我们可以去看看热海的风景,大师兄说那片海虽然冻着了,但如果能破开冰下去,还能找到几条牡丹鱼,老黄牛都很爱吃,味道应该不错。”   桑桑说道:“你知道我并不担心这些。”   宁缺沉默。   桑桑低声说道:“从烂柯寺逃到悬空寺,从荒原逃到朝阳城,再逃到荒原,最后逃到这里,我实在是逃的累了……”   宁缺想说些什么,被她阻止。   桑桑说道:“在朝阳城里,你对我说过一段话。你说未来和死亡其实很相像,如果已经注定,那烦恼便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可以改变,那我们更没有必要烦恼,只需要努力去改变。”   宁缺说道:“这是老师说的。”   桑桑说道:“世界很大,但真的没有地方能够让我活下去,我们都清楚,结局已经改变不了了,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烦恼?死亡便意味着没有未来,在改变不了的时候,我们难道不应该试着学会接受。”   宁缺笑着说道:“这句话说的很好。”   桑桑微羞低头。   宁缺说道:“没想到我家桑桑现在很有大家小姐的风范。”   桑桑说道:“我就是个小侍女。”   宁缺说道:“且不提曾静大学士是你这身子的亲生父亲,只说你是冥王家的大小姐,人世间还有谁的身份能比你更尊贵。”   桑桑没有接着宁缺的打趣话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知道他说这番话是想岔开话题,说道:“我不想继续躲藏了。”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为什么?觉得良心不安?还是觉得这样躲来藏去很像过街的老鼠?小时候我就对你说过,只要能活下去,不管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还是人人畏惧的毒蛇,都应该去做。”   桑桑说道:“我知道自已不可能再活很长时间,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做老鼠或毒蛇?如果说这是良心不安,那么便是吧。”   “也许我们命中注定就要这么辛苦的地活着。”   “什么是命中注定?”   “机缘?”   “老师说,我是他的机缘,那么我的机缘是什么?”   “你的机缘当然就是我。”   “不要说笑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已这时候应该去南方。”   “去南边会死。”   “不去也会死。”   “有道理。”   宁缺其实很清楚,如果桑桑这时候出现在南方荒原的战场上,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见得是死亡,却很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他说道:“都说热闹地活,孤单地死,如果真要死,确实应该有个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仪式,而且往死路里去,也许还能寻到生的机会。”   桑桑见他同意了自已的意见,开心地笑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南方战场上的具体情况,但从荒人部落的气氛里可以明显感觉到,荒人面临的局面越来越严峻,甚至就连部落里的妇人,都已经在开始准备皮甲兵器,随时可能上前线加入战斗。   按照宁缺最先前的计划,利用荒人部落挡住中原联军一段时间,看桑桑的病情能不能得到好转,然后他再带着桑桑去极北寒域,哪怕去热海畔做野人,也不能被佛道两宗的强者抓住,然而桑桑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越来越严重,尤其是桑桑自已不愿意继续逃亡,那么一切便休。   做出决定之后,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终于有了安放处的原因,桑桑的精神变得稍好了些,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恹恹地总想睡觉,体内的阴寒气息越来越重,她却有了些食欲,一碗肉粥被吃了大半才放下。   宁缺烧了一大锅热水,替她洗澡。桑桑坐在大锅里,身上的寒气四溢,锅下的柴木继续燃烧着,加了火符,才能保证火焰不熄。   “这让人看着,肯定以为我是准备把你炖来吃了。”   宁缺搓揉着她的头发,笑着说道。   桑桑有些憨憨地笑了起来,说道:“臭臭的可不好吃。”   宁缺说道:“我家桑桑最香甜可口。”   桑桑说道:“那也没见你真把我吃了。”   宁缺笑着说道:“谁让你总不争气,一直在病着。”   桑桑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他认真说道:“再不吃,可就真吃不着了。”   宁缺把她的脑袋按下去,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吃肉。”   桑桑委屈说道:“小时候在渭城里,所有肉都让你吃了,在长安城里,你就喜欢腻在水珠儿姐身边,哪里看得出来不喜欢?”   宁缺无言以对,只好不说话,拿起毛巾把她裹住抱到床上,然后仔细把她身上那些已经凝成冰珠的水擦干,又拿出陈锦记家的脂粉,在她脸上匀匀地涂着。   桑桑看着镜中自已渐白的小脸,叹气说道:“以前总觉得自已生的黑,后来病了就越来越白,如今又黑了,这黑白也没个定数,真是麻烦。”   宁缺替她擦完粉,又开始替她描眉,随口应道:“我家桑桑,想黑就黑,想白就白,真真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一个小美人儿。”   桑桑说道:“宁缺,你现在脸皮越来越厚了,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也神情不变。”   宁缺端详着身前这张干干净净的小脸,看着她如墨般的眉,如草叶般的短发,低头在她额上亲了口,又在她凉凉的唇上亲了口,说道:“你本来就很美。”   桑桑有些羞,却勇敢地看着他,回亲过去。   宁缺笑了笑,替她穿好内衣,贴上火符,又套上几件厚厚的棉衬裘服,对着帐外吹了声口哨,然后静静看着她,问道:“这就走?”   桑桑点了点头,说道:“走吧。”   宁缺说道:“那就走吧。”   ……   ……   说走就走,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不再停留。宁缺和桑桑拒绝了荒人部落激烈的挽留甚至是拦阻,驾着黑色马车向南而去。   ——千辛万苦而来,忽然而去,像极了当初他们在朝阳城里等大师兄等了整整一个冬天,然后相见便分手。   这种行为看上去有些荒谬,近乎儿戏,实际上却是在绝对困境之下的无奈选择,潇洒都是假潇洒,底子里是无比寒冷的绝望,天下再大也没有容身之处,逃亡没有方向没有终点,那也就没有意义。   重病将死的桑桑不想再逃了,于是宁缺也不再逃了,于是他们挟着一身寒气,向南方那片战场而去,而正是在决定不再逃亡的那一瞬间,他和她在人间世仅存的这些时间,才重新获得了某种叫做自由的意义。   这些天的逃亡是被迫的,离开也是被迫的,在光明与黑暗的战争之间,他们所做的一切事情应对,都是被迫的,只有此时平静赴死,才是他们主动做出的选择,因为唯有真正代表永恒的死亡,才高于光明与黑暗。   桑桑已经看到了自已的结局,知道无法摆脱,所以她很平静,宁缺想明白了这些事情,看透了其中道理,或者说对于桑桑的病,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所以他不再恐惧悲伤,也开始平静下来。   大黑马无法平静,蹄踏青草,鼻嗅野花香,它的臀上垫了厚厚几块兽皮垫,也无法阻止车厢里的寒气侵袭,双腿间早已被冻的失去了知觉,它很是惶恐不安。   黑色马车离开荒人部落,天空里那片厚厚的乌云渐渐移动起来,笼罩着深春的荒原,让原野上的青草都变得暗淡起来。   十余只黑色乌鸦随马车南飞,不知道是不是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外溢越来越严重,以至于空气的温度变低了很多,它们变得安静了很多。 第四十八章 从天而降的尸与剑,来到荒原的巨辇   黑车行荒原,暗草飞寒鸦。   前方遥远的荒原空中偶有剑光掠过,又有乱云渐碎成絮。   宁缺感知着隐隐传来的气息波动,把手里的果子递到桑桑唇前,说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剧烈的天地元气波动,不知有多少强者在那处战斗。”   在月轮国朝阳城白塔寺中,他曾经见过大师兄和悬空寺讲经首座的战斗。   那场战斗大师兄以子曰对讲经首座的佛言,双方展现出高妙近乎神迹的境界,并不比此时远方荒原上传来的天地气息波动稍弱。   只是当日无论大师兄还是讲经首座,都不曾往生死里搏杀,此时宁缺感知到的远处风暴一般的天地气息变化要显得更加恐怖、更加令人震撼。   “我见过。”   桑桑接过果子咬了口,唇齿所触之处,果肉颜色微变,瞬间冻凝,咀嚼时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是在嚼冰。   宁缺好奇问道:“你在哪里见过这等阵势?”   桑桑说道:“老师和颜瑟大师在长安城北山上战斗时,天地气息的变化也很可怕,不过当时被他们自已罩住了。”   宁缺接过被冰冻的果子,啃了一口,牙齿没有被崩掉,却是被冻的打了个寒颤,笑着说道:“如果还是在长安城,夏天时临四十七巷里的街坊肯定再不会支买冰泼井水,天天都赖在老笔斋里不走。”   桑桑笑了笑,然后咳了两声。   自从离开荒人部落后,她咳嗽的次数少了很多,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咳的太多,如今咳出来的只是纯净的阴寒气息,没有痰也没有黑色的血。   如今的桑桑很干净,没有污血汗水,也没有唾液,身体从里到外,都是极纯净的存在,就如同透明的琉璃,换句话说,她越来越不像人。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亲了亲,又把手伸进她的黑色裘衣里,抚摸揉弄着,虽然很凉,但依然很软,心里的感觉还很暖。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娶个神仙当老婆。”他说道。   桑桑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他睫毛上的冰霜弹掉,认真地纠正道:“我不是神仙,我是妖怪。”   宁缺说道:“神仙?妖怪?你是桑桑。”   一路南行,二人说着闲话情话无所谓的话,偶尔会回忆岷山渭城与长安,不说生死与未来,也没有什么遗言交待——桑桑所有的遗言在瓦山禅院里已经说完,宁缺也没打算再活着,就算有遗言,也没有听遗言的人。   乌黑的云层里忽然落下一个重物,呼啸破空而至,重重地砸到黑色马车前方数十丈外的原野上,击起一蓬泥土。   马车行至那处,宁缺望去,只见原野浅坑里,是半具人类的尸身,看肤色和肌肉强度,应该是名强大的荒人战士,不由神情微凛。   他很清楚荒人的身体强度,越强大的荒人战士抵御刀剑的能力越强,而这名强大的荒人战士,竟是被人用剑切断了身体,半具尸身被震到了此处,可以想见那剑有多快,那把剑的主人有多强。   “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西陵神殿的强者看来真的不少。”   宁缺对桑桑说道。   不过片刻,荒原空中再次响起破空之声,只是这一次破空声不像先前那次是呼啸作响,而是凄厉鸣啸,显得要锋锐很多。   宁缺警惕抬头望去,只见一道明亮的剑光,贴着黑云下缘高速掠来,没有刺向马车,而是斜斜刺入右前方一道微微隆起的草甸。   那道飞剑威力极大,直接穿透整座草甸,从草甸另一面破土而出,带着一道黑土与草屑,然后落地,明亮的剑身骤然黯然,显得极为颓败。   这道飞剑威力如此强大,只有晋入知命境的强者,才能施展出来。   宁缺看着草甸后方那道飞剑,发现剑后有柄,顿时想明白,这把剑的主人是南晋剑阁的强者,而且极有可能便是先前腰斩那名荒人战士的强者。   一名知命境的剑阁强者,就这样败了。   宁缺抬头望向南方的战场,看着那处越来越强烈的天地元气变化,看着越来越盛的剑光符意,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黑色马车距离战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便已经看到两名强者的离开,那么此时在这片荒原上,每时每刻都有多少人在死去?   宁缺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道极细的亮线,然后紧接着是无数道。   他正看着南方的战场,黑色眼眸里反映的光线,自然是那处的风景。   远方的荒原战场上,开始电闪雷鸣,那些闪电并不如真实自然里的闪电威力大,但却与地面极近,不停闪烁着瞬移着,似在追着某人。   何等样境界的强者,才能召雷引电?   宁缺自忖如果那些闪电追的是自已,自已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应对,只能被劈死,而像那种境界的强者,此时在荒原上并不是一个两个,自已带着桑桑去那边,究竟能改变什么?平静赴死还是说真的如自已所料会有别的事情发生?   ……   ……   数十万人还有无数战马、车辆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那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无论是长安城还是西陵神殿,都没有办法完成阅兵,但在广漠无垠的荒原上,不要说排成队列展示,即便是像现在这样混战的战斗,依然有足够的空间。   荒原上刚刚生出来的新草,被热血浇淋、马蹄践踏,不得不提前结束生命,草根犹在,绿意尽销,原野表面覆着的泥土变成浮灰,四处扬起。   荒人与西陵神殿联军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好些日子。   虽然被称作天生的战士,虽然有很多强者,荒人部落依然没有办法抵抗整个人间,交战之始便落在下风,连战连败,然后连退,只不过凭着千年来在极北寒域打磨的精神气魄在苦苦支撑,但所有人都清楚,荒人已经撑不了太长时间。   大唐天启十八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九年的这场战争,与过往无数年间的无数场战争,都有很大的区别。   在过往的战争中,修行者始终扮演着辅助的角色。无论阵师还是符师,又或是那些甘于执行刺杀任务的剑师,都不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而在这场战争里,修行者则显得非常重要。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场战争是西陵神殿发动的圣战,中原诸国几乎所有修行者都来到了荒原,数量级的差异导致了战争模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来自西陵神殿的神官,来自诸国道观的道门修行强者,来自南晋剑阁、大河墨池苑这些地方的道门客卿,珍稀的符师,各国军方倚重的阵师,纷纷参战,荒原战场之上,天地元气被无数道念力操控着,被无数张符纸扰动着,被无数阵法撼动着,急剧地变化不安,甚至让自然环境都发生了剧烈的改变。   深春之时的荒原,暴雨大雪晨露暮风不时出现,然后消失,战场上混乱不堪,危险无处不在,如果不是荒人先天身体强横,强大的战士首领暗中学会了魔宗的功法,只怕在中原修行者和骑兵的第一次攻击下便会崩溃。   虽然荒人苦苦支撑了下来,但在这些场战斗中,不知有多少战士死去或者重伤,当然,有更多的中原骑兵死在他们的斧下,又不知有多少修行强者,被普通的荒人士兵杀死。   总之,如今的荒原战场,就像是一架水车,不停地从人类形成的溪流里汲水浇到原野间,只不过那些水是人类的血与肉。   荒原战场上无形的血肉水车缓缓停止,交战双方暂时收兵。西陵神殿联军和修行者们疲惫地回到营中,荒人部落里的战士,则是支撑着更加疲惫的身体,行走在原野间,寻找着属于自已部落的同伴尸身,确认他们的名字。   西陵神殿联军的中央,有一座巨辇。   这座巨辇有三层楼高,一整块青铜铸刻为底座,辇上的栏杆是纯金的,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的光浑,仿佛要夺去世间一切光华。辇上有座楼台,帘纱万重深锁,看不见楼中画面,只能隐隐看到一尊极为高大的身影。   整片荒原上,就是这座辇上的楼台最高,比远处绵延的草甸更高,甚至给人一种感觉,辇上的楼台仿佛比在天上飞翔的苍鹰还要高。   最高的辇上,自然是最高的人。   辇上那道高大的身影,便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   修行界里最神秘的人物,一直是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但事实上还有一种说法,真正最神秘的人,是这位西陵神殿掌教。   只不过没有谁,敢用神秘这个词来形容他。   哪怕关于掌教大人的神秘传说,一直带着某种令人敬畏仰慕的神性。   西陵神殿掌教,统驭昊天道门,拥有立废俗世诸国皇帝之权,以无上权威享世间信徒之崇拜,单以权力而论,他甚至要超过大唐天子。   这样一个站在人间顶峰的大人物,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掌教大人也从来没有下过桃山,直到现在他出现在荒原上。 第四十九章 苍鹰   西陵神殿掌教所在的巨辇东西两方,约十里之外,还有两座神辇,东向的那座神辇色作黑红,肃杀之意十足,是裁决大神官叶红鱼的神辇。西向那座神殿里坐着位皱纹深若山川的老者,正是天谕大神官。   就在那辆黑色马车驶出荒人部落南下之时,从开战到现在,始终沉默不语、低头默读教典的天谕大神官,忽然抬起头来,望向荒原北方,看着天边那道乌云形成的云线,轻声说道:“真黑。”   片刻后,巨辇楼阁里那道高大的身影微微一震,抬头望向北方那抹乌云,沉声说道:“黑夜马上就要到来,尔等还在踌躇何事何时?”   掌教大人的语气并不如何沉重,声音却是宏大至极,就像是雷声一般,在巨大的神辇四周响起,辇畔的神官和强者们脸色骤白,当他们听到掌教大人话语的内容以及隐藏着的警惕意味后,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荒原战场之上,能够像天谕大神官和掌教大人这般,看到远方那辆黑色马车的人极少,但随着黑色马车的移动,北方那片黑沉的乌云随之南移,却是极为醒目,没有用多长时间,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天边那抹云。   绝对的安静降临在战场双方的营地间,然后荒人方响起一阵巨大的欢呼声,西陵神殿联军方的气氛则是变得有些压抑,有些人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因为这场大战的缘故,西陵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离开了叶红鱼的身边,回到了掌教大人身前,他在朝阳城里被宁缺重伤将死,然而如今没有过多长时间,伤势便似乎已经痊愈,应该是掌教大人用神术替他治疗的缘故。   听着掌教大人如雷般的谕令,罗克敌沉声应下,然后挥动手中的旗帜,向延绵二十余里的神殿联军诸营,发出攻击的命令。   刚刚停歇不到一刻的战斗,再次重新开始。疲惫的神殿联军在将领的指挥下,在红衣神官的神术祝福下,仿佛瞬间获得了力量与勇气,呼喝着向着荒人的战线冲了过去,无数马蹄踩踏地面,烟尘狂舞,大地震动不安。   荒人战士也已经非常疲惫,但无论是头发微白的中年人,还是犹自带着青稚神情的少年,都站起准备迎敌,他们没有像中原联军那般呼喊,脸上也没有什么兴奋的神情,平静而且沉默地握紧了手中的斧头。   双方终于在荒原上相遇,斧与刀相遇,拳头与马首相遇,剑与身体相遇,符文与飞斧相遇,鲜血与鲜血相遇,无数声沉重的撞击声,在荒原上响起,无数战马惨嘶着倒下,无数骑士倒下,而当荒人倒下时,则有无数利器斩了上去。   侍奉在巨辇旁的罗克敌,用余光看着楼台里那道高大的身影,知道掌教大人非常不满意联军的进展,把牙一咬,厉喝着,带领着直属的神卫,和一千名无比强大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向着北方冲去。   停留在荒人部落后方的两千名荒人战士,一直没有参与先前的数场战斗,始终沉默注视着那座巨辇方向的动静,此时看着西陵神殿终于动用了传说中的护教骑兵,那些荒人战士也开始动了,唐冲在最前方。   就在此时,荒原西方向起密集的蹄声,那些蹄声很沉重,可以想见骑兵与战马的重量非同寻常,蹄声又很整集,如此密集竟没有丝毫混乱,不似暴雨,更像是数千人在同时击鼓,可以想像这些骑兵的纪律性和优秀程度。   一万余名大唐精锐骑兵,再次出击,在极短的时间内,荒人战线的右侧方,便开始承受不住压力,有了崩溃的迹像。   唐以及荒人部落的战士首领们,猜到了神殿联军为何会忽然发疯一般再次攻击自已——那辆黑色马车是个变数,有可能没有任何意义,也有可能会直接改变战场上的局势,所以他们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没有后撤。   他们有信心在神殿联军的攻击下,一直支撑到那辆黑色马车到来,虽然肯定会死很多人,然而当他们发现万余唐骑开始冲锋,他们感觉到了危险。   但此时的荒原战场上一片混乱,唐和部落最强大的战士们,没有办法去支援右侧的族人,而且就算此时赶过去,也没有办法战胜那些已经开始冲锋的万骑唐军。   所以他们沉默而强悍地继续向中腹地带杀入,希望能够重挫神殿联军的锐气,最好能够歼灭那支传说中的护教骑兵,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说不定这场必败的战争,还能赢来一些转机,至少可以让荒人被灭族的悲惨时刻晚些到来。   神殿联军的中腹地带,是南晋的军队。南晋向来自认为是世间第二强国,南晋骑兵也自诩为世间第二强军,直到他们来到荒原,与荒人开始战斗之后,他们才明白那是怎样令人羞耻的一种自诩,而此时,他们自面临着荒人最强大的两千余名战士的强硬攻击,阵形顿时大乱,有几名修行者甚至被乱蹄直接踩死。   南晋剑阁强者程子清,穿着一件普通的南晋骑兵军服,骑在马背上,挥动手中的剑左右挥杀,目光却始终盯着数十丈外一名强大的荒人首领。   那名强大的荒人首领实力非常强悍,已经有三名剑阁弟子,被此人直接震死,至少有数十名南晋骑兵,被此人用一根类似于铁棍般的物事击倒。   此时南晋骑兵的局势非常糟糕,如果任由那名荒人首领冲过来,肯定会引发慌乱,中腹被破,荒人便能直面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看如今荒人的气势,对方的目的,便是要把那一千名护教骑兵生生吃掉。   程子清的脸色骤然苍白,一道极为澄静的剑意,从他身上那件普通军服下方渗出,剑离手而去,化作一道长虹,直刺那名荒人首领。   只听得嗤的一声利响,这道蕴含着他毕生修为的飞剑,直接割断了那名荒人首领的腰腹,鲜血喷洒如雨,剑势却犹然未尽,柄端带着那名荒人首领的下半截尸身,斜掠而飞,向着极遥远的荒原后方飞去。   数名荒人面露悲痛之色,飞身向程子清扑了过来。   程子清面色不变,以指为剑,轻而易举地将那几名荒人击倒,他身为南晋剑阁强者,修为境界仅在剑圣柳白之下,乃是知命境中品的大修行者,普通荒人岂是他的对手,先前的战斗中他始终低调隐忍,只是为了完成这惊天一击。   如今目标达成,他自然不会恋战,再如何强大的修行者,肉身依然脆弱,在这充斥着飞斧箭矢与天地元气震动的战场上,随时都有可能因为很莫名其妙的原因死去,更何况他施出自已此生最强一剑后,急需冥想休养。   程子清抬手指向空中,想要收回飞剑,然而就在此时,他听着战场远处传来如击鼓般的脚掌踏地声,脸色骤然剧变。   脚掌踏地如击鼓,那人来的很快,但更快的是拳头,一道极为恐怖的炽热拳意,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击向程子清的面门!   程子清此时念力枯竭,身体疲惫,本命剑不知飞出多少里地,哪里还有办法抵御这道恐怖的拳意,只有等死。   咔嚓一声脆响,一道雷在他的身前炸开。   那道拳意与那道雷声相撞,暴发出极强大的天地气息波动,程子清身下的战马被直接震死,他的身体也被震的斜斜向后飞出,重重摔在地面上。   噗的一声,程子清脸色苍白,吐血难止,在那道雷的帮助下,他极侥幸地避开了那道恐怖的拳意,却还是被二者相撞时产生的天地元气波动震至重伤。   最严重的是,他失去了与自已本命剑的联系。这名南晋剑阁强者,前年秋天在烂柯寺里,本命剑被宁缺一箭射毁,好不容易在师兄柳白的帮助下,再炼出第二道本命剑,威力更胜从前,此时再毁,对他的伤害更是可怕。   第一道雷声响起,便有第二道雷。   雷声在荒原上不停响起,极细的电光照亮了烟尘,那些雷电并不是来自于高空之中,而是在离荒原地面十余丈的空间里,突兀出现然后突兀落下。   这些雷电的威力不如自然界真正的雷电恐怖,但如果落在人的身上,依然会造成极可怕的杀伤力,就算是再强悍的荒人战士,一击之下都必成飞灰。   但奇怪的是,那些生于虚空的雷电,并没有击向战场上到处都是的荒人战士,而是时而消失,时而出现,似乎在追着某人,就像是具有灵性的剑一般。   荒原上有种在地面筑巢的苍鹰,有只苍鹰的巢,早已被无数马蹄践踏成了废墟,那只苍鹰惊恐地飞舞在空中,不舍远去却也无能为力。   当雷电响起后,它终于承受不住本能里的惊恐,再也顾不得巢里的稚鹰,凄鸣两声,振翅向更高的空中飞去。   苍鹰不敢往北飞,因为北面有片乌黑的云,只能往上飞,往南飞,飞的越高,荒原地面上的人便越小,渐渐变成密密麻麻的蚂蚁。   如果苍穹有眼,此时在荒原上舍生忘死厮杀的人类,大概是比蚂蚁更小的黑点,它或许会疑惑、或许会发笑于看到的这一切。 第五十章 荒人的呐喊   没有人知道,人类思考的时候,昊天会不会发笑,也没有人知道,人类战争的时候,昊天会不会发笑,但思考或者战争终究是人类自已的事情,无论昊天会否发笑,人类还是会继续做下去,或冥思苦想或抛头颅洒热血。   苍鹰飞走了,黑云渐近了,荒原上的战争还在持续,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都有剑折断,都有鲜血涌出,烟尘渐渐敛没,却不知道是因为骑兵无法高速冲锋还是因为大地被血浸湿、被尸体遮盖的缘故。   战场中腹地带,强大的荒人战士们不停地前冲,南晋的骑兵已经被他们撕出一道极大的口子,传说中极为强悍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都被他们冲的有些阵势不稳,当然他们也为之付出了极惨烈的代价,很多荒人战士倒在了冲锋的道路上。   皮衣衣袂在充满血腥味的风中颤抖,然后拖出道道残影,深身浴血的唐就像块燃烧的石头,在战场上横冲直撞,一路震飞十余匹战马,徒手撕碎数名西陵神殿的神官,然后终于来到了罗克敌的身前。   血水从唐的身上淌落,像瀑布一般,那都是敌人的,不是他自已的,他的肩上挂着一名神官迸出的内脏,画面看着血腥无比。   罗克敌知道他是谁,脸色骤然苍白,恐惧占据身心,本能里便想要闪避或者逃走,但他清楚如果自已躲避或者转身逃走,那么下一刻唐的拳头便会把自已砸成碎片,就算自已侥幸活下来,掌教大人也会赐给自已更悲惨的结局。   一声暴喝,罗克敌挥动神赐之刀,向着唐的头顶砍下,刀锋在空中带来尖锐的鸣啸,刀身上的金色符线骤然明亮,威势陡然增加。   唐面无表情看着落下的刀,平直一拳击出,像山般的拳头,砸在罗克敌的刀锋之上,刀锋顿裂,然后刀柄顿烈,罗克敌握着刀柄的虎口裂开,然后那道恐怖的巨大力量,顺着他的手臂向上侵袭。   肩胛骨喀嚓一声断裂,罗克敌鲜血狂喷向后堕支,他左手化刀,猛地砍到自已的肩部,强行以劲冲劲,断绝那道力量的侵袭,才侥幸未死。   就在他落到地面的那瞬间,唐的身体凌空而至,一脚踩向他的头顶,看着那道越来越近,满是血泥的鞋底,罗克敌的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他此时的情绪,就像先前感知到那道恐怖炽热拳意的程子清一样,然而也正如程子清一样,在死亡到来前的那一刻,有道雷电挽救了他的性命。   荒原低空里的那些雷电,追着唐的身影已经追了很长时间,始终无法追上,但在唐重伤罗克敌的这一瞬间,终于追来。   唐重重一脚踏到地面,把那道雷电硬生生踩进地里,被血水滋润多时的荒原地面,无由一震,断裂的草枝间,竟挤出了很多血水。   雷芒大作,其间清幽出现一道剑,刺中唐的腹部。   唐是魔宗行走,甚至有可能是魔宗最后一代行走,他很强大,无论是剑阁强者程子清,还是罗克敌,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有剑刺中他的身体,但此时他被刺中了。   即便被刺中,以唐的身体强度,也很难有剑能够刺入他的身体,但这把剑刺进了他的身体,而且刺的极深,有血从剑的边缘渗出。   那不是一把锋锐无匹的宝剑,也不是剑阁幽潭边那把无双之剑,只是一道单薄的木剑,木剑如十几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剑柄。   握着木剑剑柄的人,自然是叶苏。   ……   ……   唐是魔宗天下行走,叶苏是道门天下行走,两个人就如世界的两面,总有一日,必会相遇相撞,然后生死相见。   都是世间最巅峰的人,各有各的骄傲,叶苏在烂柯寺里面对书院君陌,君陌转身,他便转身,今日荒原大战,亦是不屑于杀戳那些普通的荒人战士,而只是把精神气魄系在唐一人的身上。   当然不可能有绝对的公平,唐除了要避开叶苏的剑,还需要保护自已的族人,与道门的强者不断厮杀,更关键的是,他带领荒人部落在荒原上已经与中原人战斗了很多天,更准确地说他已经战斗了好几年。   精神气魄蓄养已久,正值巅峰的叶苏,对上疲惫的唐,这场战斗的结果不难想像,木剑深深地刺进唐的腹部,然后发出一声雷鸣。   唐的腹部绽开一道鲜红的血口,血水从他的眼睛和口鼻处淌下,这一次不再是敌人的鲜血,而是他自已的鲜血。   甫一相遇,便身受重伤,唐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更没有什么惧色。   他的双腿忽然燃烧起来,艳红的火焰就如同火山里的岩浆,炽烈高温却又有实在的重量。右腿以一种很怪异的角度离开地面,然后向下踹出!   他明明站在地面,他的右腿明明只抬到半人高的高度,但当他的右腿向下疾落时,那只穿着皮靴的脚却像是从天上从云里踩下来!   喀喇一声脆响!唐的右脚狠狠踩到木剑上,木剑从中断裂!   木剑此时正深深插在他的腹中,唐的右脚踩断木剑,也等若是狠狠地击在自已的腹部,搅动自已的腑脏,但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叶苏脸色微白,右手松开剑柄,毫不犹豫地弃剑,单薄的道袍在荒原风中轻舞,一道极其缥渺的天地元气袭来,随风疾退百丈!   唐如山般的右拳已经握紧,悬在自已腰畔,将要击出却未击出,因为他的身前已经没有了叶苏的身影,击出也只能击空。   鲜血不停地涌出,唐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然后他伸手拔出腹中的半截木剑,缓缓地单膝跪倒,低沉地喘息着。   ……   ……   荒人第一高手唐,被道门行走叶苏重伤,荒原上这场战争进行到了此刻,似乎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结局。   战场上的厮杀声渐渐低沉,荒人搏命的突进,最终被南晋骑兵和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挡了下来,而西方万余唐骑的冲锋却是那般的势不可挡。   就在荒人部落面临灭族之灾前,有低沉整齐的颂经声响起,那些受了重伤无法再作战的荒人战士,随着数名元老一起,开始颂唱一段经文。   那段经文并不长,但音节非常复杂,明显不是通行的中原文字,荒人用的也是中原文字,而更像是月轮国西陲久古以前的原始文字,荒人战士以及那几名领唱的元老,自已都不知道那段经文,来自传说中的天书明字卷。   随着经文声音回荡在荒原上,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也开始在战场上生出,这道气息极为悲悯,又静寂异常,仿佛来自战场上的那些血水与扭曲变形或残落数截的尸身,通透地展现着死亡和轮回的意味。   荒人部落大元老在一名少年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看着战场中央单膝跪地的唐,脸上深刻的皱纹里现出一丝决然的神情。   大元老也开始颂经,念的是同一段经文,他的声音很沙哑,却又极为宏亮,就像是风一般,刮拂在荒原之上,近乎于呐喊。   ……   ……   西陵神殿联军中央,站在巨辇楼台里的那道高大身影微微一凝,掌教大人听着荒原上的经声,听着那名荒人元老的呐喊,默然想着,若不是悬空寺那些僧人不听诰令,不肯前来荒原助战,你便是连这搏命的机会都不会有。   悬空寺的佛宗大德不在,那么便需要有人与荒人大元老以精神搏命,不然若由老人近乎呐喊般的颂经声在战场上继续飘拂,那么无论是中原诸国联军,还是西陵神殿自已的护教骑兵,都将付出极惨烈的代价。   面对荒人大元老的呐喊颂经,即便巨辇上的高大身影都只能自保,那么谁有资格来搏命?西陵神殿联军里,只有那位老人有资格。   天谕大神官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他听着北方远处传来的颂经声,听着那位老人的呐喊声,平静说道:“天谕以幽暗,明之始也。”   然后他再说道:“天谕以牺牲,善之始也。”   最后他说道:“天谕以光明,人之始也。”   说完这三句话,天谕大神官脸上的皱纹,深地仿佛要刻进他的脸颊血肉甚至是骨骼,两道极为浓稠的鲜血,从他的眼角里流出来。   天谕大神官所在神辇的四周,七名红衣神官面容已然枯稿,黑发骤成白雪,瞬间苍老了数百岁,早已没有了呼吸。   荒人大元老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向后倒下。   搀扶着他的那名荒人少年战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他的遗体悲伤无语,四周的荒人伤员挣扎着站起身来,然后跪倒。   大元老的精神力非常强大,较诸西陵神殿如今精神力最强大的天谕大神官,依然有极微小的差距,所以最终的结局是他死去。   这是一场看似简单、实则凶险无比的战争,天谕大神官最终消耗掉了七名红衣神官的寿元,才获得了胜利,而荒人大元老直到死亡也没有利用任何一名荒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却不知究竟是谁更加强大。 第五十一章 歌以送箭   西陵神殿联军方面,南晋皇帝停留在成京,开入荒原的南晋部队由南晋太子亲自统领,在先前的血战中,遭受了极惨重的损失,剑阁强者死伤无数,天谕大神官受了重伤。但联军真正的实力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还有很多像大河国墨池苑一样的道门客卿力量沉默待发。   血色神辇里的裁决大神官叶红鱼今天还没有出手——她在前些天的战斗中,杀死了三名荒人战士首领,展现出极恐怖的实力境界——要知道那些荒人战士首领的实力已经接近武道巅峰的水准。   西陵神殿掌教的高大身影,一直停留在那座巨大的神辇里,大唐帝国的铁骑在数次冲锋里,也并没有展现出全部的实力。   而荒人部落元老会死伤殆尽,大元老当场阵亡,第一高手唐身受重伤,十余名强大的战士首领或伤或死,此时西陵神殿联军方面还保存着如此强大的实力,还留着这么多的后手,荒人如何能不绝望?   战场渐歇却歇不多时,神殿联军方面鼓声再起,军队再次集结,准备向北方的荒人部落发起最后一次攻击。   数万名荒人战士死伤惨重,因为强韧的身体与意志,重伤居多,已经没有战斗的能力,族人们看着荒原战场中央单膝跪地的唐,知道灭族的时刻,终于将要到来,千年来的艰辛挣扎与梦想最终都将化为泡影。   荒原间一片死寂,然后不知是谁领头唱起歌来,悲伤的歌谣在风中飘荡,粗犷的歌声在荒原上回响。   ……   ……   “天亦凉,地亦凉,苍鹰不敢望北荒。”   “热海落,热海涨,热海之畔猎雪狼。”   “雪狼逐,雪狼亡,握刀寻鹿终日忙。”   “何处生,何处死,何处能将白骨葬。”   “岷山雄,岷山壮,岷山才是真故乡。”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终日南望。”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不再南望。”   “我先去,你再来。”   “我先战,你再来。”   “我先死,你再来。”   “归途近,归途远,归途踏上。”   “我已去,你快来。”   “我已战,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   ……   这是荒人部落流传了千年的故土之歌。历经千年风雪,他们终于离开了极北寒域,离了开热海与雪原,回到了故土,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鲜花与热情,而是冷漠的眼光与血腥的厮杀,以至灭族的悲惨境遇。   以往荒人唱起这首歌时,会有悲壮的情绪,甚至只是壮而不悲的平静从容,然而今天数万荒人战士或死或伤,坐卧在血泊原野上,声音或嘶或哑,歌声无法整齐,时起时落,显得格外悲怆,直冲天穹。   忽然有马蹄声响起,然后是车轮声响起,辘辘之声融入荒人的悲歌之中,歌声的节奏没有被打乱——此时荒人的歌声已经没有节奏——反而被赋予了某种节奏,一种平静稳定显得非常漠然的节奏。   云层覆盖着原野北方的天空,一辆黑色的马车在云下缓缓驶来。   荒人看着那辆马车,相互搀扶着艰难站起,无论头发花白的老战士,还是面容青涩的少年战士,无论是断腿重伤的壮年男子,还是浑身是血的妇女,看着那辆黑色马车,神情变得敬畏恐惧,然后出现最后的希望。   骄傲的双膝落在被血打湿的原野上,黑色马车所经之处,荒人纷纷跪倒,叩首行礼,有些身受重伤的荒人战士,一旦跪下便再也无法起来,就此死去。   ……   ……   唐单膝跪在荒原战场中央,左膝头深深陷入泥中,挤出无数黑色的汁液,不知道是荒原的乳汁,还是部落同胞的鲜血,他沉默盯着远处那座巨大的神辇,看着楼台里若隐若现的高大身影,缓缓调息着气息。   荒人面临着灭族之灾,他身为魔宗天下行走和荒人的战斗首领,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至少在死之前,他要让西陵神殿付出一些极沉痛的代价。   在此时的荒原上,最尊贵的、对中原诸国来说最重要的人,自然便是那座巨大神辇里的西陵神殿掌教大人,那他便是唐生命最终的目标。   就在此时,他听到身后远处传来的族人歌声有些微乱,然后他听到了马蹄声和车轮声,回头望去,看见了那辆黑色的马车。   ……   ……   黑色马车的表面覆着一层浅浅的霜,车厢内部覆着一层厚厚的冰,黄铜盆里的符火被寒意冻凝的有若鬼火,随时可能熄灭。   桑桑体内那道阴寒气息早已苏醒,如今终于开始暴发,只是无论她还是宁缺,都不知道她体内冥王的烙印,最终会演变成什么物事。   宁缺的眼睫毛上挂着雪霜,从车窗处透进来的幽暗天光,被这些雪霜折射成七彩的光线,他听着窗外飘来的荒人歌声,说道:“我先去,你再来。”   桑桑嗯了一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说道:“我先死,你再来。”   宁缺摇头说道:“我先死,你再来,或者一起死。”   ……   ……   当看到黑色马车出现在荒原上,西陵神殿联军阵营顿时陷入安静,正在集结的诸国军队变得有些混乱,那些境界可怕的强者各自沉默。   两年前秋天烂柯寺佛光大作开始,整个人间都在追杀那辆黑色马车,包括这些天荒原上惨烈到了极点的战争,都是由那辆黑色马车而起,然而今天这辆黑色马车终于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人们却觉得有些无措。   没有谁发号施令,巨辇上的高大身影自仰首沉默,西陵神殿联军几乎是下意识里停止了进攻的步伐,等待着最终的军令。   黑色马车在荒人前方停下。   咯吱一声轻响,车厢上冰雪微震而剥落。   车门打开,穿着黑色裘衣的桑桑走了下来。   她看着南方的西陵神殿联军,向前走了几步,每一步落下时,脚底与荒原地面接触的地方便会被冻结,形成一团冰雪。   如同走在洁白的雪莲花上。   暗沉的云遮住了这片荒原大半边天穹,十余只黑色的乌鸦,在桑桑头顶上方的空中不停飞舞盘旋不去,画面异得极为诡异。   看着这幕画面,南方的西陵神殿联军所有人,心中都生出极为异样的情绪,那是惊恐敬畏厌恶毁灭综合起来的负面情绪。   血红色的神辇里,叶红鱼以手撑颌,静静看着北方,眉眼间显得有些疲惫,她没有像那些普通军卒一般,被黑色马车和冥王之女震撼到无法言语,情绪复杂,她这时候只是觉得很疑惑:宁缺在哪里?   忽然间,她的眼睛骤然明亮,如瀑布般的黑发锋锐至极的向后飘起,她毫不犹豫腰身一折,随着狂舞的黑发,像被砍断的树一般重重倒下。   ……   ……   宁缺不在桑桑的身边,也没有在黑色马车的车厢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悄悄离开马车,借着荒人歌声的掩护,来到荒人战线的最前方,来到那些虔诚敬畏跪倒在地的荒人中间。   当全世界的目光都被桑桑吸引住的时候,他单膝跪在地面上,右手扳弦,铁弓骤弯,瞄准南方数里外的西陵神殿联军方向,弓弦骤松。   元十三箭凝结着书院的集体智慧和整个大唐帝国的资源,单以威力论,甚至可以与传说中的那些前代法器相提并论。   元十三箭可以无视空间,无论飞行距离再远,威力都不会有任何损耗,所以在战斗中,与敌人相隔的距离越远,对宁缺来说越好。   因为那些敌人很难从他的动作眼神里预知先机,生出警兆。   因为这些特性,元十三箭是最适合战场偷袭的武器,可以说是无往而不利,唯一的限制,就是宁缺能不能够看到目标,能不能瞄准目标。   此时两军相隔数里,极为遥远,普通的羽箭和飞剑无法掠过,但宁缺能看清楚对面连绵二十余里的战线上的所有细节,能够瞄准自已想要瞄准的任何人。   锃锃锃锃锃!   宁缺单膝跪地,藏身在荒人之中,连续横移,闪电般连射五箭。   他知道今天留给自已的机会并不多,自已必须把握而且充分地利用这个机会,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在第一次箭袭里,完成足够多的目标。   ……   ……   第一箭最突然,最难以防范,成功的机会最大,选择的目标,当然是最重要的那个人,对战局最有可能造成根本性变化的那个人。   这个目标很好选择,就如同唐决定燃烧最后生命也要杀死那人一样,宁缺也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把第一箭送给西陵神殿掌教。   一切皆如宁缺所料,战场相隔甚远,和在烂柯寺、朝阳城里那些元十三箭的战斗不同,没有任何人能够提前预判到他的行为。   至少在第一声弦响回荡在荒原之上时,没有人知道铁箭已经离弦,而元十三箭无视空间与时间,那么按照逻辑,便没有人能够避过。   哪怕是西陵神殿掌教。   白色湍流在弦后骤生,尚未完全成形,黝黑的铁箭已经消失,下一刻出现在南方那座巨大的神辇上,出现在万重纱帘后的楼阁里,射中那道高大身影的头颅。   纱帘万重遮清光。   铁箭射中那道身影的头颅部位,却仿佛是射中了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的穿掠而过,然后现出铁箭本体,贯穿无数重帘,消失在南方极遥远的天空里。   那道高大身影微微前倾,向荒原北方望去,似乎没有受到伤害,反而是觉得很有趣,想要看看发箭那人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第五十二章 射与不射之间   看似即将成功的第一箭落空,宁缺没有生出任何挫败情绪,神情平静似乎早已料到,弦畔白色湍流聚而不散,后续四箭闪电般依序射出。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哪里是这般好的?如果在战场上就这样被自已一箭射死,那么西陵教典上的那些传说,都会变成笑话。   按照战场上的规则来说,宁缺既然没有信心,就不应该把宝贵的第一箭的机会浪费在西陵神殿掌教身上,但今天的战场与普通战场不同,如果不能杀死西陵神殿掌教,那么就算他杀死再多人,都无法扭转当前的局势,而且没有谁能够抵抗住把西陵神殿掌教活活射死的强烈诱惑,不试一次他不甘心。   宁缺对目标顺序的选择很正常,越强大或者说威胁越大的人,便被他排在越前面,第一箭射的是西陵神殿掌教,第二箭射的自然是叶红鱼。   血色的神辇里,叶红鱼黑发如箭,身形如断箭,向后弯腰而倒,此时铁箭已至,只听得一声箭啸,神辇帷幔炸成无数碎片。   数缕黑发飘落,一道血水自额间淌下,叶红鱼躺在神辇地板上,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像暮云一般散开,本是极美的画面,却显得极为狼狈。   再狼狈,终究她还是活了下来,只是想着先前那枝离自已的眉心无比近的铁箭,想着无比近的死亡,即便是她,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宁缺的第三箭射的是天谕大神官。   天谕大神官先前与荒人大元老以精神力相战,战胜对方,自身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此时正在神辇里冥想调息,意图尽快回复。   此时西陵神殿掌教终于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见巨大神辇楼阁里那道高大身影骤然挺直腰声,一道如雷般的厉喝响彻荒原。   一道响雷在天谕大神官的神辇之前炸响,看着就像是形状的闪电,无数道极细的洁白电丝不停滚动,似乎能够吞噬进入雷团的一切事物。   铁箭射入雷团之中,逐渐剥离,然后变细,但最终没有被完全吞噬,变成一道细长的影子,嗤的一声破雷而出,射入神辇之内。   此时的铁箭,被西陵神殿掌教雷团削弱,威力大减。   天谕大神官伸出右手,轻轻拈住射至面门前的那枝铁箭,动作很轻柔,就像是拿筷子拈菜,又像是执画面点晴。   但他的神情并不轻松,脸上深刻的皱纹再次加深,眼角开始淌血,直至最终,就连皱纹里都开始淌出血水,指间的铁箭才安静下来。   天谕大神官的冥想回复被元十三箭强行中断,重伤之后再受重创,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再战,今天的决战他已经无法参与。   宁缺的第三箭完美地实现了作战的意图,而谁都想不到,他的第三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替第四箭做掩护。   他的第四箭再次射向西陵神殿联军战线中间位置,箭簇所向,不是西陵神殿掌教站立的巨大神辇,而是神辇旁的罗克敌。   在朝阳城中,罗克敌便被他一箭重伤,断喉将死,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活下来,而且还能回复实力修为,大概是西陵神殿有秘法神术,但他决定今天不给西陵神殿任何治疗此人的机会。   西陵神殿掌教替天谕大神官挡了一箭,便没有时间再理会射向罗克敌的那一箭,因为他再如何强大,终究还是人,还是有做不到的事情。   铁箭准确地命中罗克敌的咽喉,就像少女手中的线穿过针眼一般,轻松随意而又带着一股很舒畅的快意。   血花微溅,铁箭消失于荒原之上。   颈骨成粉,血肉成沫。   罗克敌的眼神有些惘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想看看自已饱经患难的咽喉,担心自已以后再也无法说话。   一低头,头便落下。   他的身躯魁梧如山。   头颅落下,就像是石头从山顶滚落。   落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   ……   西陵神殿神卫们围到罗克敌尸身前,看着统领大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断头死云,眼眸里涌出极强烈的恐惧,还有无数的悲痛。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震天般的惊呼与哭嚎声,他们愕然回首望去,只见南晋军营里一片混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南晋军营的地面上,有一大滩血,血里有被震成碎絮状的肉,还有半截尸身,看那双脚上穿着的金丝云靴,应该是位皇族。   数名太监和还有几名南晋剑阁高手,脸色苍白看着这滩血肉,震惊恐惧地浑身颤抖,有名太监更是哭的昏厥了过去。   “殿下……殿下……”   一名南晋大将跪那滩血肉旁,脸色苍白,眼眸里全是惊恐的神情,似吓傻了一般,不停地喊着,想要把那滩血肉喊活。   如果那滩血肉无法再活过来,那么这名南晋大将必然会死,今天荒原上无数南晋军人或太监,在不久的将来,都会变成一滩血肉。   这就是宁缺的第五箭。   代替皇帝陛下统领大军的南晋太子殿下,很透彻干脆地死去。   ……   ……   荒原上一片死寂。   无论是西陵神殿联军还是荒人部落,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被震撼到难以言语,甚至失魂落魄。   眼看着西陵神殿联军马上便要获得胜利,只需要策马向前,便能斩尽所有荒人的头颅,把荒人灭族,而此时荒原上飞来了五枝铁箭。   五箭分射五人。   西陵神殿掌教,两名西陵大神官,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以及南晋太子,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是人间最重要的大人物,尤其是除了罗克敌之外的四人,或者在声望权势上或者是真实的权座上,都是贵若帝王的存在,而西陵神殿掌教大人和两名西陵大神官更是有若神明般的存在。   过往这么多年,有谁敢同时向这样五个人发起攻击?如果以前有人听说这种情况,一定会认为那人的神智不清醒。   然而这五箭最终的结果是,天谕大神官重伤,无法再战,等于被迫远离今日的战局,裁决大神官狼狈到了极点,才艰难避过,罗克敌和南晋太子身死。   ……   ……   宁缺选择目标,不仅仅是在意目标的实力与权势,更多的是从战略角度出发,关键在于,他有实现这种战略的能力。   罗克敌是西陵神殿掌教最信任的下属,代表着忠于掌教大人的直属力量,如此惨死,那些力量必然会惴惴不安,甚至生出一些别的想法。   南晋军队是西陵神殿联军的主力之一,一直随侍在掌教神辇之旁,统帅大军的南晋太子死亡,必然会给南晋军队带来极大的混乱,给那些将领和骑兵的心神造成极大冲击,南晋军队的战斗力会急剧下降。   如果先前他的第一箭真的能够杀死西陵神殿掌教,哪怕只是重伤,今天战局的走向,都极有可能因为这五枝铁箭而发生决定性的改变。   单纯从战略出发,大唐铁骑的将领以及西陵神殿联军中境界最高的大河国王书圣,似乎比罗克敌和南晋太子更有资格成为铁箭的目标。   但不知道为什么,宁缺没有那样选择。   西陵神殿联军东向某处,大河国墨池苑弟子们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酌之华看着老师宽厚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王书圣看着北方沉默不语,眉头微微皱起。   他和墨池苑的弟子们,都看到了那五枝铁箭,看到了铁箭所造成的恐怖杀伤,即便是入知命境多年的他,也无法确定如果铁箭射的是自已,会是什么结果。   而且即便他再如何谦虚,他也清楚,在如今的联军阵中,自已无论如何也应该占据一枝铁箭的份额,宁缺没有射自已,只有一个道理。   天猫女左肩受伤,缠着绷带,清稚可爱的小脸苍白无比,她带着哭腔说道:“难道我们真的要和宁大哥打吗?”   荒原西面,唐军阵前。   接替夏侯已有两年的大将军冼植朗,看着北方那些死伤殆尽的荒人部落,想要找到宁缺的身影,却怎样也找不到。   他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笑,举起右手,示意麾下逾万铁骑整队待命。   一名偏将皱眉问道:“收兵?”   冼植朗摇了摇头,微笑说道:“当着全世界的面,我大唐怎好单独收兵,不过儿郎们也累了,总需要休息片刻。”   ……   ……   射箭是战斗,不射也是战斗,而且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对局势人心的准确判断——大河国的反应和唐军开始整队,证明宁缺的判断没有出错。   荒原之上一片安静,西陵神殿联军紧张地看着北方,想要找到宁缺的身影,在那样一把铁弓的威胁下,向前便成了一件极可怕的事情。   然而北方的原野上尽是伤或死的荒人,宁缺潜行于其间,很难被发现,于是现在留给联军的问题便是,他还剩几枝箭?   或者,怎样找到此人。   或者,怎样逼出此人。   便在此时,一道肃然响亮的声音,从巨大的神辇里传出,惊起万重纱帘,照耀黄金栏杆,如雷一般来到荒人阵前。 第五十三章 南方天空的光明   有很多事情看上去很复杂,做起来也很复杂,只有很少人有能力在复杂如麻的事物里看到简单的核心,然后做出简洁而正确的应对。   西陵神殿掌教自然有这个能力。他知道想在莽莽荒原上找出宁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人类不像苍鹰能够飞上天空俯瞰人间,更不像昊天一样可以顺九霄云上平静而慈爱地看到人间的所有细节。   既然找到宁缺不容易,那么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让宁缺自已现身。所以他对着北方那辆孤单的黑色马车说了一句话。   “冥王的女儿,你终于出现了。”   掌教大人的声音很明亮,像是涂着黄金的颜色,又像天地一般宽阔,从巨辇楼阁间传出来后,却骤然凝结,变成如同实质般的雷声。   雷声过处,万重纱帘无风而舞,辇畔的黄金栏杆闪闪发亮,数名神官喷血倒地而死,荒原上出现一道笔直的无形气浪,掀起带着血腥味的泥土和无数草屑石砾,向着北方那辆黑色马车袭去。   一道身影从荒人群里掠出,用最快的速度来到桑桑身前,正是宁缺。他从身后取出大黑伞,想要撑开替她挡住这道如雷般的音浪。   音浪太强,狂风呼啸,雷声轰隆,大黑伞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撑开,宁缺便被刮到了十余丈后的地面上,身上的黑色院服多了无数道极细小的裂口,强韧的皮肤上也多了很多条口子,有的地方开始流血。   大黑马看着扑面而来的雷声音浪狂风,惊恐地马蹄乱蹬,想要转身逃走,却又不忍心逃走,前蹄一屈,把便头埋进土里,装作什么都不会发生。   雷音来到桑桑身前。   桑桑脸色微白,眼睛却异常明亮,她不知道自已怎么能够撑过这道恐怖的雷音,但隐隐约约间,她知道自已应该不会怕这道雷音。   在她头顶空中盘旋飞舞的十几只黑色乌鸦,忽然冲了下来,对着那道挟尘携石而至的雷音,发出极为寒冷凄厉难听的嘎嘎叫声。   黑鸦不停扑扇着翅膀,每次挥动,便会扇出两道劲风,带着桑桑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阴寒气息,向南方拂去。   无数道寒冷的劲风,从黑鸦翅底产生,就像无数根细绳,纠结编织在一起,最终变成一根极为强韧的粗绳。   雷音与寒风在桑桑身前数丈之地相遇。   黑色乌鸦的嘎嘎叫声变得愈发凄厉,不时有黑色的羽毛脱落,飘下,然后粘在桑桑身体四周的冰雪面上,看着就像是白纸上多了些墨点。   寒风渐息。   雷音渐散。   烟尘渐敛。   十余只黑鸦重新飞回桑桑头顶,盘旋飞舞,只是飞行的速度要比以前慢了很多,似乎显得有些疲惫。   掌教大人的雷音,就这样被十几只黑鸦扑散了。   ……   ……   宁缺从地上爬起,走到桑桑身边,神情有些复杂,不是因为他的行踪已经暴露,而是因为黑鸦与雷音的相遇,证明了他的某种猜想。   桑桑既然是冥王的女儿,那么冥王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已的女儿死去?   民众恐惧桑桑,是因为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会让人间毁灭,那么西陵神殿为什么要排出这么大的阵势?因为他们恐惧?他们为什么恐惧?   佛道两宗的强者们,应该很清楚桑桑自身的实力很普通,尤其是病重之后,更是变得非常脆弱,很容易被杀死,他们恐惧只能说明,苏醒之后的桑桑,拥有令他们恐惧的能力,所以西陵神殿掌教才会亲赴荒原!   冥王的女儿具有某种恐怖的能力,并不是难以想像的事情,只不过以往桑桑还没有苏醒,所以无法展现,直到她的病越来越重,她体内的阴寒气息越来越浓,她一天一天醒来,那种未知的能力便开始回到她的体内。   在月轮国的时候,宁缺就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只不过他没有去利用这一点,而是想尽一切办法要治好桑桑的病,想要消灭或者镇压净化她体内的阴寒气息,哪怕再危险的时刻,他都不想她展现出那种未知的能力。   正如桑桑曾经说过的那样,桑桑一旦真正苏醒,她就将变成冥王的女儿,那时的桑桑还是现在的桑桑吗?还是桑桑吗?   ……   ……   “果然是冥王的女儿。”   掌教大人的声音,再次从神辇里响起,在荒原上回荡不安,只是此时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看来先前那道雷音,也消耗了他不少念力。   话音甫落,万重纱帘里的高大身影,忽然变得更加高大,不知何时,一根比这身影还要高的神杖,出现在身影的手中。   看着巨辇帘后的变化,宁缺的心情骤然变得寒冷起来,他不知道稍后会发生什么,但总觉得要发生的事情很可怕。   巨辇上的万重纱帘忽然燃烧起来。不是真正的燃烧,而是无数光与热,在那些帘布的细缝间像流水一般淌过落下。   帘后那道高大的身影也开始燃烧,无数的光与热,顺着那道身影的边缘向四周散发,辇畔残存的青草,瞬间变得焦黄一片,然后化为黑灰。   巨辇旁的数十名红衣神官和神卫,拖着几名神官和罗克敌的残尸,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避开那些恐怖的光与热,然后对着巨辇跪下。   光是圣洁的光辉,热是绝对的热度。   无数光热从掌教大人身上生出,他的身影仿佛变成了灯油。   他手中握着那根长长的神杖,就像是油灯里的灯芯。   光与热便是燃烧,灯油的燃烧传递到灯芯的燃烧,便变成了具体形状的火苗。   火苗是一道光柱。   一道圣洁的光柱,从神杖顶端生出,穿透巨辇顶部,照耀到天穹之上。   南方的天空没有被黑沉的乌云覆盖,碧蓝无垠,上面飘着数朵白云,当那道光柱落在天穹上时,碧蓝的天空,瞬间变得一片光明。   在天上飘着的几朵白云,遮蔽着天穹的光明,边缘仿佛被镀上了一道金边,无数量的威压,自天而降,落在荒原上。   ……   ……   碧空白云,只剩下一种色彩,或者说没有任何色彩,只有光明。   绝对的光明,是一种很单调的视觉感知,此时荒原上的数十万人类,抬头望向光明的天空,却觉得自已看到了无限丰富的世界。   那个世界不是真实的神国,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感应,他们看到的无限丰富,并不是具体的事物,而是昊天神威之下无数种人类自身的情绪投影。   此时的画面,已经超越了世人对修行世界的所有想像,超越了修行者对至高境界的想像,这已经不再是神术,而更像是神迹!   西陵神殿联军数十万人跪到在微凉的荒原地面上,对着光明的天空叩拜不停,膜拜着只在神话教典里出现过的画面。   人们脸上的神情震撼而敬畏、激动而恐惧,然后尽数变成绝对的虔诚与狂热。先前因为冥王之女出现以及宁缺五箭而变得有惊恐不安黯然慌乱的他们,再次坚定了自已的信仰,获得了无数的勇气。   与之相对应,当碧空白云被尽数化为光明之后,荒人部落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那些重伤将死的战士看着南方的天空,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再也没有人唱歌,即便是唐,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有些萧索。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启吗?”   宁缺看着光柱下端的巨辇,看着辇中那道高大的身影,问道。   “不是,当年老师的天启不是这样的。”   桑桑说道,然后痛苦地咳嗽起来。   南方天空投向荒原的光线,有很多落在了荒人部落附近,自然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几道极淡的白色烟气,从她身上的黑色裘衣里冒了出来,看上去就像是她的身体里在燃烧,但闻不到任何燃烧的味道。   她看着南方天空的光明,眼眸里流露出怯怯的神情。   宁缺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心头微酸,伸手想要把她抱进怀里。   就在他的手指触到她身体的那瞬间,指甲上忽然多了一道冰块。   剧烈的疼痛从指尖传到识海里,宁缺闷哼一声,发现片刻间,自已的整只右手都被冰封,而且冰线正在向着自已的手臂蔓延。   桑桑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已经完全醒来,正在向外释放。   宁缺此时应该松手,但他不想松手,体内浩然气疾运,化作昊天神辉,瞬间将手臂上的冰层融化,然后他把桑桑搂进自已怀里。   桑桑的发丝在他脸上划过,瞬间多了道雪线。   他的唇上覆着冰霜,声音颤抖,含浑不清:“如果太痛苦,就不要做。”   南方天空的光明,落在桑桑的身上,灼烧着她的身与心,以及灵魂,她体内的阴寒气息,不停冰冻着她的身与心,以及灵魂。   这个过程非常痛苦。   宁缺紧紧地抱着她,身上覆着的冰霜被体内的浩然气震碎融化,然后再次凝结刺骨,他也很痛苦,但他知道她更痛苦。   桑桑的身子剧烈颤抖,显得十分痛苦,瑟缩着向宁缺的怀里躲去,就像以前的那些年一样,想要在那里寻找到安全和温暖。   然而光明无处不在,她无处可躲,阴寒气息在她的体内,她躲无可躲,她只能在炽热与酷寒之间,继续承受着折磨。 第五十四章 北方天空的黑暗   桑桑哭出声来,眼泪滑过微黑的小脸,落在宁缺的身上,黑布骤硬,落在地面上,变成冰珠,每颗都是那样的晶莹浑圆,大小完全相同。   一阵极细碎的声音,在她的身体里响起,就像是骨头被碾碎成无数碎屑,又像是血肉正在分解,更像是坚硬的冰在不停地被压缩。   她体内那道阴寒气息,终于完全释放了出来。   一道幽黑的圆球,以她的身体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抱着她的宁缺,被瞬间击飞到数十丈外,气息所至之处,原野结冰,青草覆霜,生息全无!   宁缺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上,噗的一声吐出血来,鲜血瞬间冻住,直到第三口血才开始冒出热气。   他被那道阴寒气息震飞,大黑伞却留在了原地,就在桑桑的脚下。   桑桑蹲下身体,拣起大黑伞,然后打开。   阴寒的气息还在持续不断从她的身体里向荒原上释放,那些无形无质的气息与真实的自然相遇之后,变成了寒冷的黑色气旋,卷起地面的沙砾,绕着她的身体不停地呼啸狂舞,看着就像是一道黑色的烟尘。   从在月轮国朝阳城小院里落下开始,黑色乌鸦始终追随着桑桑,在她的头顶天空里盘旋飞舞,此时当桑桑发生变化后,十余只黑色乌鸦似乎感知到了些什么,嘎嘎乱叫而飞,扑扇着黑色的翅膀不停向着天空高处飞去,似乎想要离她越远越好,直至最终全部飞进了暗淡的云层。   那片云跟随桑桑的时间要更长,从西部荒原开始便一直没有离开过,越集越多越厚,光线穿透折射艰难,渐渐变成乌云,但云本身应是白的。   十几只黑鸦飞进云层之后,便变成了小黑点,就像是有人在洗笔的水瓮里滴下了几团浓墨,云层的颜色渐渐变得越来越黑。   荒原地面上,黑色的烟尘依然围绕着桑桑的身体狂啸舞动,那道阴寒的气息,则是顺着她手中的大黑伞,向着高远的天穹上而去。   如果说西陵神殿掌教手中的神杖是灯芯,把神术释放出来的光与热变成了真实燃烧的火苗,明亮了南方的天空,那么桑桑手中的大黑伞,就像是一根毛笔,蘸满了她体内的阴寒气息,染黑了北方的云层。   十余只黑鸦只是落笔前滴落的墨点,真正的黑来自于桑桑自已。   暗沉的云层剧烈地卷动起来,然后骤然间静止,平静接受着来自地面那把大黑伞传来的阴寒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像一张涂满墨的纸,直至最后变成了凝固的墨,除了黑色什么都没有。   什么是黑?黑就是没有光。此时的荒原北方天空,就是一片没有光的黑色,除了没有星星之外,看上去就像是黑夜。   黑夜不会在白天出现,夜穹上会有星星。那么在白天出现、没有星星的黑夜,自然不是普通的黑夜,或者会有别的名字。   ……   ……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那边天黑了?”   “这就是永夜吗?”   荒原地面上的人们,看着被光明与黑暗分割开来的天空,没有发出惊呼,没有发出尖叫,喃喃自言自语着,他们受到的震撼太大,大到连震惊恐惧的情绪也已经忘记,神情显得麻木而惘然,仿佛失去了灵魂。   西陵神殿联军站在南方光明的天空下,看着北方的黑夜。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人们终于清醒过来,开始惊呼,开始尖叫,开始痛声哭泣,有人试图逃走,但所有的战马都惊恐地瘫到了地上,一片混乱。   荒人站在北方黑色的夜空下,看着南方的光明,所有人都再次跪下,抱拳于胸口,闭着眼睛,平静而虔诚地祈祷着,等待冥君的来临。   宁缺艰难地爬起来,再次向前方的桑桑走去。   决定离开荒人部落南下之前,他便知道桑桑身上可能会发生些什么,甚至可能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因为她会苏醒,会被冥王看到。   他不在乎冥界入侵,永夜来临,只在乎桑桑现在怎么样。   ……   ……   桑桑现在很好。   来自南方光明天空的那些光线,再也无法落到她的身上,那些丝丝缕缕的炽热光线,每每照耀进她身前数丈,便会被那些幽黑的阴寒气息绞杀。而她体内的阴寒气息也已经无法再给她带来任何痛苦。   桑桑现在很不好。   她看着南方,虽然隔的非常遥远,但她现在可以把西陵神殿联军里画面看的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看到所有细节,包括每个人脸上的神情。   她看到那些人脸上写满了惊恐,写满了不安,写满了懦弱,写满了憎恶,写满了悲伤,写满了所有的负面情绪,就是没有看到喜欢。   如今的人间,没有人会再喜欢她。   桑桑低头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看着脚下那两朵盛开的冰雪莲花,低声说道:“老师死这前,一直看着北方,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他当时看到的就是现在的我,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确定,我就是黑夜的影子。”   宁缺走到她身后,伸手牵起她的手。   桑桑的脚踩在冰雪凝成的莲花上,与地面似触非触,她的身体此时似乎已经没有任何重量,只是透明的无质的存在。   宁缺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桑桑低声说道:“感觉……好像很强大。”   宁缺说道:“喜欢吗?”   桑桑摇头说道:“不喜欢。”   宁缺说道:“忍忍。”   桑桑说道:“忍不住。”   宁缺问道:“为什么不喜欢?”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南方,说道:“因为没有人会喜欢我了。”   宁缺说道:“有点儿出息,至少也要清醒一些。”   桑桑问道:“怎么叫清醒?”   宁缺说道:“你长这么难看,脾气也不好,除了我,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人喜欢你,现在就算没有人会喜欢你,只要我还喜欢你,那和以前就没有任何区别。”   桑桑想了想后说道:“好像是这个道理。”   ……   ……   (半天光明半天黑暗,有不少人写过,我印象最深的,是烟男亵渎里的那一段,看的极震撼,将夜里的这段,当然有受影响,包括大预言术和佛言子曰的关系,只不过将夜里的这段,从来源解释以及意义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嗯,不能剧透,我只能说,我是写情景喜剧的好不……) 第五十五章 黑梦(上)   无穷无尽的黑与寒从大黑伞注入天空,把荒原北方的天空染的漆黑一片,有如黑夜到来。无穷无尽的光与热从神杖顶端注入天空,把荒原南方的天空染的光明无比,有如神国降临人间。   血色神辇内,叶红鱼看着被切割成截然不同两半的天穹,美丽的脸容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她擦掉额上淌落的血水,望向北面的桑桑。   桑桑是冥王的女儿,任何事情在她身上发生都可以想像,叶红鱼虽然震撼却没有投注更多的精神,目光最终还是落到东方数里外的西陵神殿掌教的身上。   她的眉尖微微蹙起,因为她无法看清楚那道圣洁的光柱,究竟是从掌教大人身体里喷出,落到天穹之上,还是从天而降落到他的身上。   ……   ……   荒原南方数十里外的草甸间,有数十骑正在注视着北方的天空。   银色面具上反映着诡异而令人心悸的天空,光明与黑暗在他的眼间相遇,隆庆的眼眸颜色变得越来越灰淡,情绪变得极为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今的他不在乎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黑暗,他只是嫉妒于那个撑着大黑伞的小姑娘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连带着宁缺此时也成了世界的中心。   站在那里的人应该是我才对,隆庆皇子如此想着,又想起两年前逃离知守观后,他以为自已才是冥王的儿子,于是愈发嫉妒。   ……   ……   贺兰城内,大唐皇帝陛下看着天空,沉默不语,黑夜来临预示的冥界入侵,并没有让这位人间最强大的君主,产生任何畏怯的情绪,相反他的眼眸被天穹上的光明与幽暗照耀的愈发清晰,显得有些兴奋。   黄杨大师站在皇帝陛下的身旁,对着天空里的光明与黑暗合什低头为礼,嘴唇微微翕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   ……   书院后山,绝壁雨廊上的紫藤果正在开花,小楼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藤,幽暗的崖洞里没有人,人都在崖畔。   大师兄带着所有的师弟师妹,站在悬崖畔,沉默望向北方被黑暗与光明切割开的天空,雄伟的长安城笼罩在金色的光泽里。   “我们现在应该在那里。”二师兄说道。   大师兄说道:“就算在那里,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二师兄说道:“但至少我们是在那里。”   大师兄说道:“老师不同意我们在那里,我们便只能在这里看着。”   ……   ……   南晋剑阁,幽暗的山腹空洞里一片安静,深春染绿了山后的树林,对崖洞里却没有任何影响,草屋前的那片水潭,依然透着寒意。   剑圣柳白盘膝坐在潭边,低着头没有望天,因为崖洞顶端的开口太小,纵然抬头望云,也只能看见一片光明。   一柄古意盈然的大剑,从潭水底部缓缓升起,和这柄剑相比,草屋架上搁着的那把柳白常用的剑,就像是稻草一般破败。   没有人知道剑圣柳白藏身剑阁山腹,在潭畔静思悟道多年,除了因为心头那抹恐惧不敢现世,他一直在炼养一把真正的剑。   那必然是人世间最强的一把剑。   ……   ……   天空笼罩大地,能够被所有人看见,所以人世间所有人都看到了被光明与黑暗切割开的天穹,只不过因为视角的关系,越往南边去,人们视线里的光明便愈多,黑暗天空便越小,到了极南处,荒原上的黑暗天穹更是变成了地面远处的一抹黑色,看上去就像是一条被压扁了的幽暗通道。   如果那条幽暗通道联通着冥界与人间,那么下一刻会有什么从那条通道里走出来?冥界的大军还是冥王的身躯?   极南方的南海深处,潮生潮灭,巨浪撼礁,海底火山不停喷涌着岩浆,蒸发着海水,白色的雾气笼罩着小岛。   小岛边缘的黑色礁石上,站着位青衣道人,他看着遥远北方如幽暗通道般的黑色天穹,微微扬眉说道:“日落沙明天倒开?”   说完这句话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说道:“还是不对。”   ……   ……   佛宗没有参与到荒原圣战之中。   正如莲生大师当年对宁缺说的,以及后来夫子以及很多人都说过的那样,佛宗最终悟的法子,还是闭眼不看,闭嘴不言。   因为佛祖的遗言,佛宗的僧人们尝试着要杀死冥王之女桑桑,从极大恐怖里拯救苍生,然而同样是因为佛祖传下佛法里的精要,当冥王之女没有被杀死,冥界入侵无法挽回,永夜即将到来,人间将要进入末法时代的时候,佛宗僧人们不再尝试做任何事情,而是开始躲避和隐藏。   极西荒原深处,那片巨大幽深的天坑里,云雾缭绕不散,无论是圣洁的光线还是幽暗的夜影,都无法穿透进云,落在人们的身上。   无数万名肤色黝黑的信徒奴隶,跪在天坑底部,对着天坑中央那座巨大的山峰不停叩首祷拜,脸上写满了虔诚与畏惧的情绪。   悬空寺所有僧人都已经躲进了山峰间那些黄色的寺庙中,淡渺的颂经声,从不同的寺庙里传出,然后如水一般渐渐向下淌落,似要把整座山罩住。   尊者堂首座七枚大师,站在一座寺庙外的古钟前,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左手,落在钟面时,不时轻击,以钟声助经声传播的更远。   看着遥远东方的天空,看着那处光明与黑暗对峙的画面,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焦虑,往日里的坚毅平静,早不知去了何处。   佛祖预言的末法时代,终于要到来了,然而佛祖留下的法器,已经损失了太多,净铃毁坏,棋盘失踪,那么悬空寺还能躲开冥王的目光吗?   一道平静而淡然的声音,在七枚的身前响起。   “黑夜来临,诸法崩坏,是为大惊怖,然则昊天俯瞰人间,断不会任由此类惨状发生,如今光明已至,黑夜未见得会获胜,我佛弟子当诚心祈祷。”   七枚凛然受教,手指离开钟面,盘膝坐于寺前,望向东方双手合什,诚心静意祝祷道:“我佛慈悲,苍生当得佛祖保佑。”   山峰间无数座黄色寺庙,渐渐传出祈祷的声音。   “诸天神佛保佑。”   “不动明王保佑。”   “光明……”   悬空寺讲经首座没有颂经,也没有祈祷,他手持锡杖,站在山峰的最顶端,看着平行的荒原地湎,看着远处的光明与黑暗,神情显得极为疲惫。   ……   ……   夜幕渐广,缓缓向南方侵袭而去,光明的天空边缘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裂痕,就像是蛛网一般,然后瞬间被夜色灌注进去,变成黑色。   夜色与光明相遇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荒原地面上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已的心脏瞬间跳动的快了起来,然后产生一种极为剧烈的痛苦。   人们看着光明的天空被黑夜一寸一寸侵蚀占据,心脏处的痛苦变得越来越重,他们捂着胸口,却不知那痛苦来自身体还是灵魂。   光明天空边缘的黑色裂痕,渐渐变得越来越粗,直至最终那些裂痕变成线条,变成条块,然后相融在一起,那便是新的黑夜。   如果任由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黑夜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光明会变得越来越孱弱,片刻后或者数百年后,整个人间都会被黑夜覆盖,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以及山林里的野兽,都再也无法看到光明。   无穷无尽的恐惧占据着西陵神殿联军的内心,即便是荒人部落里的人们,看到这幕震撼的画面,都本能里生出恐惧的情绪。   神辇楼阁间,西陵神殿掌教高大的身影忽然跪了下去,右手依然紧紧握着神杖,平静如水却响亮如雷的祷告声在荒原上响起。   数十万西陵神殿军都跪到了地上,跟随掌教大人开始一起祷告,便是唐军也都跪到了地上,因为他们也是昊天信徒,他们也恐惧于永夜的来临。   数十万人齐声祷告,最开始的时候,声音还显得有些嘈乱,然后渐渐变得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强大,越来越震撼。   人们祈祷着昊天的神迹,祈祷着光明的强盛,祈祷黑夜退去。   荒原南方的天空骤然间变得更加明亮,仿佛有无数量的光明被重新注入到苍穹之上,正在沉默缓慢南下的黑夜渐渐被停止下来。   夜色里响起凄厉的鸦鸣,如墨般的黑夜开始翻滚卷动,似乎那里有某种意识存在感到了被亵渎,于是开始愤怒狂暴。   桑桑脚下的冰雪莲花已经盛放。   她闭着眼睛,紧紧握着手里的大黑伞,阴寒气息不停从她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卷动着荒原间的天地气息,化作幽暗的黑色,向着黑夜里不停灌注。   宁缺站在她身旁不远处,沉默地看着她。   光明与黑暗以天穹为战场,正在对抗,这种光与暗的对抗实际上便是有与无的对抗,远远超出了人类的层次,更不是他所能够影响。   桑桑此时体内的阴寒气息尽数苏醒,便是一片雪落在她的身上,也会被震碎成最细微的结构,所以他无法再牵起她的手。   他的手正在淌着血,血珠落地,发出啪啪的脆响。   他这时候什么都不能做,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所以只能静静看着她。   忽然,他觉得此时看到的一切有些眼熟。   他望向南方,发现荒原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他望向天空,那片一片光明,似有一轮烈阳。而黑夜正席卷而去。   宁缺确认自已曾经看到过这些画面。 第五十六章 黑梦(下)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宁缺看着天空与荒原,看着光明黑暗的分野,看着倒卧在地上的无数具尸体,想起来,那是在一个梦里。   数年前从渭城前往长安城,在旅途中他与吕清臣老人有过一次关于修行的研讨与学习,也就是在那个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那晚睡觉的时候,他抱着桑桑微凉的小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所做的那个梦的开端很奇怪。   他梦见了一片海,海面上是无穷无尽的白花——或许是莲花——白花散尽,便是绿色的海水,海底深处却是浓稠的血的世界。   血的世界里有无数悲伤恐惧的没有五官的人脸,他在梦中惊恐无比,然后来到了真实的天地之间、荒原之上。   他的四周倒卧着无数具尸体,大唐骑兵,月轮武士,南晋弩兵还有很多草原蛮子的精骑,无数的血水从这些士兵的身下流淌出,把整个荒原染红。   三道黑色的烟尘稳定地悬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着他所站立的位置,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荒原上无数人惊恐抬头看着天空,宁缺随他们望去,只见一轮烈阳当空,太阳光线黯淡,似夜晚将要来临,一片黑色从天地线的那头蔓延过来。   ……   ……   桑桑站在雪莲花上,掌心里握着一枚黑色棋子,看着对面那些惊恐的西陵神殿联军,阴寒的气息依然不停地从她的身体内向外界喷涌,仿佛永无止尽。   天穹上的夜色渐盛,南方的光明渐暗,光线变得灰暗很多,春日的荒原变得越来越冷,倒卧在荒原血泊里的尸体渐渐被冻凝。   看着眼前这幕越来越眼熟的画面,宁缺的身体变得有些寒冷,越发确定自已当年旅途中那个梦里看到的,便是今天发生的一切,只是有些细微处的差异,比如当年在梦里,他没有看到荒人的尸体,那个梦里有轮烈阳。   然后宁缺想起,数年前书院二层楼入楼试登山之时,在最后那块巨岩间,自已还曾经进入一个梦境。   在那个梦里,他也来到了荒原之上,随无数人仰头看着天穹,天穹那头无边无际的黑暗正在侵袭而来,人们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恐惧。   在那个梦里,他和某些人说过某些话。   梦境里的画面,一直令宁缺记忆深刻,并且莫名恐惧,他甚至没有告诉过桑桑,把这当成自已最大的秘密,并且下意识里不想记起。   直至今天,那些黑暗幽沉的梦变成了现实。   宁缺望向桑桑,看着她身周那些旋转飞舞的黑色气息,身体微微颤抖,到了此刻,他才明白,原来那些梦征兆的不是别的事情,便是桑桑。   自已这辈子始终和桑桑在一起,所以那些梦便一直陪伴着自已。   当年旅途马车里,他第一次做这个黑梦的时候,便是抱着桑桑的脚在睡觉,如今想来,那个夜晚大概便是桑桑苏醒的第一天吧?   在那个黑梦里,他曾经看见过三道黑色的烟尘。此时的桑桑应该便是其中一道,那其余两道令世人恐惧的黑色烟尘在哪里?   宁缺向四周望去,没有看到任何黑色烟尘,冥思苦想很长时间,直到天穹上的夜色已经渐渐把南方光明逼压的节节败退,依然没有想出结果。   忽然间他转身望去,只见大黑马前蹄屈起,像狗一样蹲在黑色马车之前,抬头看着天上光明与黑暗的战争,显得很是害怕。   桑桑此时站在荒人部落前方,直面着西陵神殿联军,很是孤单,她的身边,只有他和大黑马,她身上喷涌而出的阴寒黑息,席卷着荒原地面的碎草石砾土块,把他和大黑马也笼罩了进去。   宁缺身体微僵,明白原来另外两道黑色烟尘,便是自已和黑色马车。   当年那个梦里,他站在西陵神殿联军的方向,向北方望去,看到了三道黑色的烟尘,如今的现实中,他就站在北方,就是三道黑色烟尘的一部分。   给整个人间带来恐惧绝望的三道黑色烟尘,原来就是自已。   只是在那个梦里,他是站在南方的,为什么现实中自已会出现在这里?自已是从什么时候改变了阵营,从光明投身于黑暗,是何时做的选择?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柴房里对管家挥出柴刀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在书院二层楼登山时,于幻境中他再次挥刀杀死管家和少爷,然后向着对面的夜色里走去时,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在烂柯寺里知道桑桑是冥王之女,他毫不犹豫地走进佛光里,撑开了大黑伞,在荒原上逃亡,是在朝阳城里对着无辜地民众挥起来屠刀……   在梦里,他做出过选择。   在现实里,他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   ……   宁缺想起,这个黑暗的梦,还曾经出现过一次。   那是在长安城里,他刚刚学会修行,能够感知到世间的天地元气后,感动的眼眶微湿,然后抱着桑桑美美地睡了一觉。   每逢人生大变故时,便有梦境降临,那次甜美的睡眠里,也有黑暗的梦,在那个梦里,黑色逐渐占据荒原上空,纯净的夜遮蔽天空,眼看着永夜即将来临,寒冷战胜光热之时,天空上忽然响一记雷鸣。   那道雷鸣轰隆而作,瞬间传遍整个世界,荒原上很多人都被这记雷击倒在地,痛苦呻吟,还能站立的人们像雕像般,神情惘然抬头望向天空。   便在雷声响起处,圣洁的光辉瞬间照亮整个夜空,高远的苍穹之上,在圣洁光辉冒险中心最明亮的位置,有一扇无比巨大的金色大门缓缓开启,隐隐能够看到一条巨大的黄金龙的龙首,缓缓探出。   ……   ……   是的,如果梦境意味着将要发生的事实,征兆着这场光明与黑暗的战争,那么桑桑带给人间的黑夜,不可能就这般简单地获得胜利。   南方的天空光明已经黯淡,那颗巨大恐怖的黄金龙首还没有出现。   一股极大的惊恐,占据了宁缺的身心,他愕然望向天穹,望向已然黯淡的南方天空,心想难道稍后真的会看到那幅画面?   黑夜自北方而来,压迫得南方的光明愈发黯淡,正在逐寸逐寸的侵蚀光明的国度,先前被光明吞噬的白云,重新现出了身形。   白云的边缘骤然明亮起来,要比先前西陵神殿掌教神杖发出光柱时,要显得更加明亮,不似镶了金边,完全是在燃烧!   看着就像是一轮烈阳,藏身在白云后极近的地方。   一道雷鸣自高空响起!   轰的一声巨响!   天雷降落到荒原上,原野泥土里凝着的血,尽数被震了出来,弹起约膝盖高,然后落下,就像是上苍降下了一场血雨。   那些倒在原野上的荒人战士和西陵神殿联军的尸体,也随之跃起,仿佛复活了一瞬间,然后重新重重摔落到地面上,发出骨折肉碎的恐怖声响。   荒原上的数十万人,同时被这道雷震的耳膜剧痛,双膝一软瘫倒在地,距离战场中心最近的逾千人,更是直接被震倒死去!   这才是真正的雷声——天雷之声!   与这道来自于苍穹之上的雷声相比,先前荒原上血腥战争里不时响起的剑啸声,箭袭声,撞击声,惨叫声,都显得那般微弱。   叶苏追杀唐时用木剑引的风雷,在这道天雷的面前,就像是孩童玩耍用的鞭炮,根本不值一提,相形之下是那么的可笑。   在上天看来,人世间的一切事情,本来就是这般可笑。   ……   ……   雷声响于天穹,起于云后,那抹白云越来越明亮,不止边缘,就连厚实的中心都仿佛要燃烧起来,向地面散放着光与热。   人们跪在荒原地面上,愕然抬首望着那处,看不到云后真实的画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只有宁缺隐约明白白云后正在发生什么。   他做过梦,这些事情曾经在那个黑梦里出现过。   雷声,即是开门声。   此时有一扇无比沉重巨大的金色大门正在云后缓缓开启。   那道金色大门后面,便是昊天的光明神国。   ……   ……   宁缺浑身寒冷,然后开始颤抖,就像是冰雕一般,不停震落着冰屑,他的身体和灵魂,被无穷无尽的恐惧所占据。   在这片荒原上,只有他知道将要发生些什么,只有他知道真相,所以他孤独,然后愈发恐惧,直至陷入绝望。   他望向桑桑,拼命地大声喊叫,但愈来愈盛的光线里,他的声音根本无法传播,桑桑依然一无所觉。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到黑色马车旁,拉起大黑马,驾车向桑桑冲去,想要带着桑桑逃走,然而就在这时,南方天空那抹白云忽然暗了起来。   不是那抹白云变得黯淡,而是有个事物从云后出现,顿时压制住荒原上所有的光明,因为那个事物无比光明。   一颗巨大的黄金龙首,从云中探出,神情漠然,俯瞰荒原。 第五十七章 黄金龙首,且射之   黄金龙首很巨大,远在高空之上,却像是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所有的细节都能看的非常清楚,似光镜一般的鳞片,如火山一般的龙角,有具体的形状,却难以形容,色若纯澄的黄金,却又仿佛透明,散出无穷的光与热,洒向荒原地面。   随着黄金龙首出现,南方天空顿时大放光明,瞬间恢复先前,然后又是瞬间,便远远超越西陵神殿掌教神杖所释放的光与热无数万倍。   北方天空的黑夜仿佛感到了新生光明的强大,顿时变得凝滞起来。   黄金龙首缓缓转动,如两面光明般的双眼,带着远古静寂意味缓缓扫视着荒原地湎上的人类,神情漠然地释放着恐怖的威压。   西陵神殿教典里有关于龙的记载,在佛经里也有关于龙的故事,在人间世里有关于龙的传说,但却从来没有谁亲眼看见过龙的存在,更何况是一条黄金巨龙,这种神话般的生物,居然会降临人间……   荒原地面上的人类疯了。   尤其是西陵神殿联军,眼看着黑暗便要战胜光明,冥王即将现世,忽然看到了代表光明的黄金巨龙,人们激动的泪流满面,跪倒在地,不停叩首。   更多人痴痴看着天上,仿佛痴呆一般。   黄金龙首释放着无限的光明,光明代表着温暖与慈爱,然而光明有时候也意味着惩罚,当人们敢于不敬地直视光明的时候。   下一刻,荒原地面上的人类痛呼连连,捂着眼睛跪到地上,再也不敢向天空多看一眼,然而天穹上黄金龙首洒落的光明是那样的诱人,还有些虔诚信奉昊天的信徒,不畏死地泪流满面望着那处。   无尽光明落下,信徒脸上的泪水被瞬间蒸发,眼睛里的液体也被瞬间蒸发,变成两道青烟消失无踪,就这样变成了瞎子。   ……   ……   因为那些梦境,宁缺预知到黄金龙首的出现,所以他没有向天上看一眼。他撕下布带缠好大黑马的眼睛,拉着黑色马车来到桑桑的身边。   桑桑的眼睛紧闭,小脸变得异常苍白,身体四周缭绕的黑色烟尘,在黄金龙首散发的无限光明照耀之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净化消失,她的身体在逐渐淡渺的阴寒气息里剧烈颤抖,显得格外痛苦。   荒人们再次陷入绝望与无止境的恐惧之中,面对昊天降下的神罚,他们这些凡间的子民如何抵抗?人们跪倒在地低着头,不敢直视天穹。   唐也没有直视天穹,那颗巨大的黄金龙首所散发的光明与威压,根本不是人间能够抵抗的力量,但他也没有跪下,因为他是魔宗最后的行走,代表着魔宗的精神,而魔宗要反抗的,便是昊天对这个世界的统治。   还有数名修行魔宗功法的荒人战士首领,强撑着重伤后的身体,站了起来,直视被光明笼罩的荒原,摇摇欲坠,却是不肯跪下。   自天空洒落的光明越来越亮,越来越重,唐和那几名荒人战士首领的身体发出啪啪的轻微响声,那是荒人坚硬的骨头在与昊天的威压战斗。   感觉到荒原上居然有渺小的人类,敢于对抗自已的威严,高空上那颗黄金龙首缓缓转动,漠然望向那处,发出一声龙吟。   龙吟低沉,落在荒原上便是一场飓风,风中仿佛有无数的神官在祈祷,有无数的护教骑士在怒吼,有无数的光明出现。   荒原上被血水淋湿的草屑,瞬间变得焦黑,血水瞬间蒸发成腥息的蒸汽,那数名荒人战士首领痛苦地闷哼数声,纷纷倒下。   啪的一声脆响!唐的左大腿腿骨从中断裂,他发出一声愤怒和不甘的怒嚎,重重向后倒了下去,纵使喷血如泉,却依然是没有跪。   黄金巨龙来自昊天神国,代表着昊天的威严,向人间释放着昊天的意志,是神迹更是神罚,一吟之威,便是人间不能抵抗。   荒原上数十万人类,集体跪下,表示自已的敬畏与臣服。   西陵神殿阵中。   透过无数万重纱帘,可以看到巨辇里的高大身影早已跪下,掌教大人握着神杖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另一座神辇里,天谕大神官也已经双膝跪倒,神情非常宁静,满是血水的深刻皱纹,反映着透帘而入的光线,如同涂抹了金粉。   血色神辇里,裁决大神官叶红鱼也双膝跪地,向着天空里的黄金龙首表示敬服,从黄金龙首降临人间的那一刻开始,她便保持着这个姿式。   只有她自已知道,她的膝头始终没有触到地面,直到黄金巨龙发出那声龙吟,昊天的威压扫荡荒原,唐和数名荒人战士首领喷血倒下,她的膝头才被迫与地面接触,震的她脸色骤然苍白,膝头渗血,唇角淌血。   黄金龙首向荒原地表洒落无限光明,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把桑桑身体四周缭绕的黑暗气息净化而空,那些蕴含着绝对光与热的光线,直接落到了桑桑的身体上,无数道青烟从她的身体里冒出来。   光明中,桑桑显得无比痛苦,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此时咳出来的不是血,也不是阴寒气息,而是黑色的透明的像冰块般的事物。   那些黑色的透明冰块,从她的唇间咳出,然后落在荒原地面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砸出极深的坑洞,然后消失不见。   便在这时,黄金龙首喷出的龙吟,也来到了她的身前,那些黑色的冰块,尽数被碾碎为最细小的微砾,她的身体骤然扭曲,仿佛将要断裂。   宁缺已经把自已的速度催到最快,但怎样也不可能快过光的速度,快过龙吟的速度,他的手指刚刚触到桑桑的身体,昊天的威压便传到了他的身上。   啪的一声,他跪到了桑桑身边的土地上,膝盖与地面重重撞击,仿佛瞬间碎裂。   剧烈的痛苦清晰地传到他的识海里,令他脸色苍白,恐惧异常。   黄金巨龙一声龙吟,人间便无人可以抵抗,在昊天之前,自已是那样的弱小,那么这些年自已所做的选择,又有什么意义?   这场光明与黑暗的战争,马上便要分出胜负,桑桑马上便要死去,他能做些什么?他能改变一些什么?如果自已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么为什么自已会做那些梦,为什么能够在梦中看到将来,看到此时的现在?   ……   ……   宁缺双手撑地,用尽全身力气蹲起,然后脚掌向后重重一顿,从双膝跪倒的姿式变成坐姿,在光明的威压中站起身来,神情极为痛苦。   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便几乎要压榨光他所有的勇气与力量,他伸出颤抖的手,摸出一副黑水晶做出的眼镜,搁到鼻梁上。   他此时的脸色异常苍白,戴上墨镜之后,变得更加苍白,墨镜相对应的也更黑,他眼中看到的世界,也变得很黑。   荒原上的血与尸,已经占领大半片天空的光与热,此时在他的眼中,都变得暗淡了很多,凄冷了很多,与他黑梦里看到的画面,更加相似。   宁缺抬起头来,直视天上那颗黄金龙首,巨大的黄金龙首几乎要占据他的整个视野,所以瞄准起来非常容易——虽然有墨镜隔着,但光明透镜而过,依然让他眼睛刺痛难忍,眼泪不知不觉便流了下来。   铁弓缓缓拉动,发出咯吱的绞扯声,黝黑的铁箭在弦上微微颤抖,锋利的箭簇迎着自天而降的光明,显得有些暗淡,似乎很恐惧。   宁缺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的神情,只有决然的神情,他看着黑色镜片里的黄金龙首,暴喝一声,松弦发箭,直射黄金龙首的右眼!   神话中的生物,代表昊天降临人间,生活在人间的子民们,或者跪地膜拜表示敬畏,或者臣服,或者像石头般沉默不语,但绝对不会有人想着要去杀死它。   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宁缺却这样做了。   ……   ……   白色的湍流,刚刚在弓弦后绽放,便在自天而降的无限光明净化成虚无,但铁箭已经离弦而去,刹那时间之后,便到了极高远的天穹上。   此时荒原上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没有任何人敢直视苍穹,直视天空里那颗黄金龙首,所以没有人看到这幕千万年来极罕见的画面。   黄金龙首在极高远的天空上,人世间除了柳白的剑,大概也只有宁缺的元十三箭,能够接触到它所在的领域。   黝黑的铁箭,在万道光线中变成一条极细的黑影,准确地命中黄金龙首的左眼,然后瞬间被光明净化。   如果说黄金巨龙的眼睛就像是平静的光湖,那么令人间修行界闻之色变的元十三箭,此时就像是投入湖中的一片薄冰,瞬间消失,根本激不起任何涟漪。   对于这一箭的结果,宁缺并不意外,只不过他的字典里没有绝望两个字,不尝试到最后,他绝对不会放弃,既然要死,不射这一箭,他不会甘心。   黄金巨龙俯瞰着荒原地面,看着执弓而立的宁缺,巨大的光湖眼眸里流露出一丝讥诮轻蔑的神情,然后回复成绝对的漠然,吐出一口龙息。   龙首吐息,金晖凝成亿万粒碎屑,向荒原落下,如沙河绝堤,但每粒砂都绝对透明,每粒砂里,都蕴藏着无穷的威压! 第五十八章 伸向天空的一只手   龙息降临,一股神圣的纯净的威严的气息,在荒原上回荡。   宁缺手中的弓弦啪的一声断裂,随着这声轻响,他的识海骤然大乱,体内的气海雪山仿佛也有了崩垮的征兆。   更可怕的是,小腹深处那滴浩然气凝成的液珠,似乎是感受到了龙息的召引,剧烈地旋转起来,释放出无数道气丝,向着他的身体各处灌注而去。   如果仅仅如此倒算不得什么,问题在于,那些灌注到身体各处的浩然气,竟有了穿透肌肤离体而去的征兆!   天空中,黄金龙首缓缓前移,细长的龙身终于探出那抹燃烧的白云,细密如锦、明亮如镜的鳞片与云丝摩擦着,与空气摩擦着,绽出金色的火苗。   随着黄金巨龙渐渐现出全形,笼罩着整片荒原的威压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恐怖,甚至就连荒原空间本身都开始不稳起来。   落向荒原的龙息,由无数万粒细小的金晖碎砾组成,很奇异的是,这些蕴含着无穷威压的金色的沙砾,落到地面后,并没有燃起熊熊的神辉之后,而是像真正的沙一般,被风吹拂的到处飘舞。   没有燃烧不代表没有威力,黄金沙般的龙息,落在荒原上,落在无数荒人战士的尸体上,那些已经长眠的荒人战士尸体上忽然多出了很多极细微的裂痕。   数十粒龙息金沙落在唐的身上,兽皮衣裳瞬间绽裂,他坚硬如石的身躯上,忽然多出了数十道极细的血洞。   宁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挥手试图将飘至身前的龙息之沙驱走,不料那粒金砂竟是浑不着力,轻飘飘地粘在他的手掌边缘。   一道极细的血洞,顿时在他手掌边缘生出,体内磅礴待释的浩然气,便顺着那道血洞,向体外散去,瞬间消逝于空中。   宁缺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修行的是浩然气,早已入魔,唐和荒人战士,也是修的魔宗功法,他们的身体里,都有自已的世界,都贮存着很多天地元气。   按照昊天道门的说法,魔宗之所以为魔,除了因为修魔者自创世界,是为对昊天的大不敬外,最根本的原因,便在于修魔者,会不停攫取大自然里的天地元气,如果任由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终有一日天地元气会枯竭。   黄金巨龙代表着昊天的意志,在它的眼中,宁缺和荒人,就像是偷窃昊天财富的无耻窃贼,它当然要把这些财富从这些窃贼的手上拿回来。   如黄金沙一般的龙息,在荒原上飘拂,落在宁缺等人的身上,便是要夺走他们体内的天地元气,净化为世界本原的光明。   这个过程便是昊天的神罚。   也便是所谓救赎。   ……   ……   远处的贺兰城内,皇帝陛下看着神辉闪烁的天空,看着那颗黄金龙首,沉默不语,脸上的神情显得非常凝重。   黄金龙首向荒原地面喷吐龙息,就像是一道金沙,像暴雨般落下,看到这幅面画,不知为何,皇帝陛下的脸色骤然苍白,显得极为痛苦。   黄杨大师的神情非常严肃,右手腕自僧袖里探出,握住陛下的左手,手腕间一串檀香木念珠,像流水般滑过,戴到了陛下的手腕上。   念珠上腕,一道慈悲的佛门气息悠然而生,皇帝陛下觉得体内那道折腾了自已很多年的气息稍微平静了些,面色微和。   黄杨大师却无法放心,不敢再由着陛下的性子,让他站在城楼上观战,强行搀扶着他,走进厚石砌成的城楼里。   岩石砌成的城楼最深处的房间里,皇后娘娘正抱着年幼的皇子,她的脸色很是苍白,唇角还残留着血渍。   年幼的皇子哭喊着对皇帝说道:“父皇,你快看看母亲,这究竟是怎么了?”   皇后娘娘看着皇帝温婉一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已没事。   皇帝走到她身前,毫不犹豫摘下左手腕上的念珠,套到了她的手腕上。   黄杨大师看着这幕画面,在心底叹息一声。   ……   ……   极西荒原深处。   悬空寺所有僧人,都已经避进那些大大小小的黄色寺庙里,云雾缭绕,把整座山峰裹住,只能隐隐听到经声,却看不到具体的画面。   只有巨峰最高处的一小片峰顶,在云雾之上,地表之上,可以看到极远处的画面,看以看到东方越来越明亮的天空。   悬空寺讲经首座,手持锡杖观东方,双眼早已经被光明照的干涸一片,找不到任何水气湿润,但却是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东方光明渐盛,黑夜被照的相形失色,纵未消失,却已经被完全掩住,首座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悦的神情,只是疲惫而凝重。   ……   ……   昊天降下黄金巨龙现世,光明普照人间。   除了寥寥数人,整个人间没有谁能够抬头望天。   光明并不仅仅是温暖,更代表着威严,需要的不是亲近,而是敬畏,所以光明允许人类知道自已的存在,却不允许人类看到自已的存在。   荒原上神辇里,叶红鱼曾经尝试望向天上的黄金巨龙,瞬间流泪刺痛,眼眸底部的神之星辉尽散,她只好再次面无表情低头。   不能抬头望天,不代表不能知道天空上这场神战。   无数座城市,无数乡镇,无数山河,无数村庄,无数人跪倒在光明之下,看着地面上的投影,紧张地注视着这场光明黑暗战争的走势。   无数昊天的信徒汇集到最近的道观里,不停地颂经祈祷,替荒原上的联军祝福,向昊天展现自已的虔诚,大喜大悲,如痴如狂。   随着光明逐渐压倒黑暗,人们幸福的哭声直冲天穹,不知有多少人兴奋地昏厥,甚至就这样不再醒来,回归了昊天的神辉国度之中。   在西陵的深山中,有处极简朴的道观,这座道观大概是最少昊天信徒知道的道观,但却是昊天道门最重要的道观。   在这座道观后方,有一座覆着青藤的红土山,山间有无数幽深的洞穴,在这些洞穴里居住着很多实力恐怖的道门强者。   那些强大的气息,从青山里渗透出来,注视着天穹里的变化,享受着黄金巨龙洒下的光明,渐渐蠢蠢欲动,偶尔能听到低沉快意的笑声。   ……   ……   龙息是龙的呼吸,呼之后便是吸。   高空里那颗巨大的黄金龙首张开了嘴,龙身忽然粗了一分,荒原地面上,忽然刮起了巨风,呼啸着盘旋着,席卷起那些洒落的黄金沙粒离开地面。   远远望过去,天地之间仿佛生出了一道旋风,细的一端在黄金龙头处,粗的一端则是在地面,不停扫荡,所过之处,飞砂走石。   随着那些黄金沙粒离地而去,荒原地面上荒人战士尸体里的天地气息,也被那道龙卷风吸噬而走。   肉眼看不到这个过程,但宁缺能感觉到,因为他自已身上都有不少浩然气,被黄金巨龙吸走,此时他再抬头望去,墨镜里的黄金龙首,再也找不到任何威严光明的感觉,显得那般血腥恐怖贪婪。   北方的黑夜已然缓慢退却,大黑伞不再喷吐气息,桑桑与夜色的联系被中断,缭绕在她身旁的气息早已净化,烟尘沙砾不停狂舞。   桑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离开了像白莲花的冰雪,飘到了空中。   黄金巨龙漠然地看着她。   桑桑的衣裳在旋风中瑟瑟摆动。   桑桑向天上飞去,向黄金巨龙的嘴里飞去。   桑桑回头,望向宁缺,眼神很惊恐,神情很无助。   宁缺跳了起来,抱住她的腿,想要把她拉回地面。   但他做不到。   桑桑依然在向天上飞去,带着他一起向天上飞去。   昊天要桑桑。   昊天不要他。   所以桑桑的身体很轻,而他的身体却忽然变成一座山般沉重。   只听得喀喇两声,他抱着桑桑的两只胳膊完全碎了。   但他依然没有放手。   既然抓住了,那么就永远不会放手。   哪怕手断了,也不放手。   哪怕死了,也不放手。   ……   ……   极淡的金晖,在眼睫毛前掠过,大地似乎不再有任何吸引力,宁缺抱着桑桑,顺着龙息,向天上飞去,向黄金巨龙的嘴里飞去。   两个人的头发与衣袂在空中飘舞着,看上去就像是两朵黑色的花,受到光明的威压,他开始不停淌血,血从黑色的花瓣上淌落,落到荒原上。   荒原地面上,大黑马拖着车厢拼命地奔跑着,它似乎忘记了恐惧,追逐着天上飞着的那两个人,不时发出愤怒凄厉悲伤的嘶叫。   宁缺看着它声音嘶哑说道:“真是头憨货。”   然后他向上望去,只见头顶的天空里是一片光明,除了光明什么都没有,显得那般的纯净,就像死亡那样纯净,于是他知道死亡马上就要来了。   他这辈子做了很多次选择,如今看来,那些选择真的没有什么意义,就像最后这一刻,他选择跳到空中,抱住桑桑一样。   不过有时候,选择本身就很有意义。   他看着桑桑笑了笑。   桑桑看着他笑了笑。   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形忽然停止,不再继续向天空里、光明里飞去。   因为有只手伸到了天空里,抓住了宁缺的脚。 第五十九章 人间之剑(上)   宁缺抱着桑桑向光明飞去,已经飞了很长一段时间,荒原地面的人已经快要变成小黑点,大黑马都已经快要看不清楚。   此时离地面已经极为遥远,按道理来说,除了飞剑或羽箭没有什么事物飞到这里,更不可能有人伸手到天空里,便能抓住他的脚,除非那个人很高。   宁缺和桑桑穿过金黄色的龙息,轻轻落到荒原地面上,他把桑桑抱在怀里,抬头望去,发现身前这道身影确实十分高大。   那人看着宁缺和桑桑,背对着天穹和那只黄金巨龙,面容笼罩在幽暗里,看不清楚,身体的边缘仿佛被镀上了一道金光,似在燃烧。   那人站在荒原地面上,高大的身影却似乎将要触到天穹。   那人笑着说道:“选择本身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但有时候,你我的选择能够影响到他人的选择,这便会变得有趣。”   ……   ……   在书院二层楼登山试的那个幻境中,宁缺和一个高大男子有过一番对话,当时他也一直没有看清那名高大男子的容颜。   “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你会选哪边?”   “我为什么要选?”   “你以前是怎么选的?”   “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墙头随风招摇的野草。”   “您看,我就说不是一定要选择。”   “可如果天塌下来怎么办?”   “天怎么会塌?”   “如果?”   “那自然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比如您这样的。”   ……   ……   书院登山后过了段时间,宁缺知道了那名高大男子是谁,多年后在梦境变成现实的荒原上,他发现自己说的那句话,竟是那样的准确——就算天塌下来又如何?总会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比如像老师这么高的人。   宁缺跪在高大身影之前,恭恭敬敬说道:“老师,您来了。”   “嗯,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想不明白,所以便来了。”   夫子抬头望向天空上极盛的光明与渐颓的黑夜,用自已的身体在荒原上留下一道荫凉,遮住宁缺和桑桑,黑色大氅随风飘摇,似将燃烧起来。   “我想了一千多年,在光明与黑暗的战争里,我应该站在哪一边,问题是我没有见过冥王,和他没有什么交情,我不喜欢寒冷,不喜欢佛陀看到的那个静寂乏味的世界,我也不喜欢昊天,甚至有些讨厌它。”   夫子说道:“所以我始终想做墙头草,风怎么吹便往哪边倒。这些年我一直在问你会往哪边走,其实也是在问我自已应该往哪边走,那年在梦里问你时,你说你也想做墙头草,真是令我老怀安慰,原来不选择比较重要。然而遗憾的是,墙头草并不那么好做,疾风能知劲草,也能断劲草。”   宁缺看着夫子担心说道:“但您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   夫子看了桑桑一眼,平静说道:“也许我的选择最终会被证明是错误,但至少现在,我想这样选,那么我便这样选。”   宁缺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这时候很感动,又有些莫名的伤感,他幸福于自已有老师,自已和桑桑还活着,却开始担心老师怎样面对昊天的怒火。   夫子看着他笑了笑,继续说道:“不选择,确实是一种自由,但如果是因为胆怯而不敢选择,那就不是自由。做选择,不见得有意义,但可能有意思。我们在人间活着,本就不是为了有意义,而是为了有意思。”   这段话里的字句很简单,却极有深意。   宁缺没有费什么思虑,便把握住老师想说什么,因为他是书院学生——意义是目的,意思是过程——书院不注重目的,只看重过程。   当年小师叔拿着剑便要与天战上一场,大概也是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   ……   光明威压人间,无数人双膝跪地,不敢直视苍穹,满怀敬畏默默祈祷,任何敢于站着的人,都已死去或将死去。然而在荒原上光明最盛的地方,却有一个高大的男子站着,还用他的身影庇护着冥王的女儿。   这是对昊天神国威严的挑衅,是不可原谅的亵渎。   黄金巨龙如光湖般宁静漠然的眼眸里,燃烧起愤怒的神火,一声悠远而严肃的龙吟,再次响彻在天地间,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威力恐怖的龙息。   无数炽热的神辉混着晶莹剔透的黄金沙砾,从高空上的龙首处喷出,向着荒原地面袭来,这道龙息里所蕴藏着的威力,更胜先前,所经之处的空气都开始燃烧起来,荒原地表上显现出一道金白色的投影。   宁缺的目光越过夫子肩头,看到了空中这幅奇异震撼的画面,看着那无穷无尽的龙息挟火蕴光而至,脸色微变,喊道:“老师小心!”   夫子没有转身,依然背对着天空。   金色的沙砾自天而降,来到他的身后,然后瞬间消失无踪,那些金色沙砾间的光与热,也瞬间消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夫子的身后仿佛有一面湖,火山将要喷发的热湖,有一面海,极北寒域未冻之前的热海,龙息就像是无数冰块,投入热海热海之中,瞬间融化无踪。   所有袭向夫子的金晖龙息,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解构成了世界本原最细微的粒子,消融在这个世界里,是为净化。   这幕画面看上去很简单,所以很诡异,没有人能够理解,本身就是最纯正昊天神辉、能够净化世间一切物的龙息,会被人净化。   就算是超越五境以上的修行者,能够在昊天的世界是创建自已的规则,拥有自已的世界,但他依然不能在昊天的世界里无视昊天的规则。   夫子是怎么做到的?   荒原上的人们都跪着,没有人敢向光明的天空上望上一眼,但他们可以看到荒原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看到夫子现身,看到黄金巨龙向夫子喷出龙息,他们看到那股威压恐怖绝非人间能抗的龙息消失……   看着这幕画面,所有人都震撼了到极点,以至不肯相信自已的眼睛,而那些坚信自已不会看错的人,则开始怀疑这个世界。   神殿掌教手握神杖,双膝跪地,身影依旧高大,然而此时,他的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和荒原上那个高大身影相比,显得那般矮小,那般孱弱,那般卑贱。   天谕大神官看着荒原上那幕画面,脸上深刻的皱纹,被震撼的扭曲起来,里面的血水与光明的金粉簌簌剥落,喃喃说道:“这是什么境界?”   龙息徒劳无功,甚至被净化,黄金巨龙的眼眸里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龙身骤然一紧,这一次不再是悠远威严的龙吟,而是暴戾愤怒的龙哮!   强烈的飓风在荒原天地间呼啸,无数黑色的泥土与草屑,被席卷而起,烟尘弥漫,渐渐掩没视野,竟似要比先前北方的黑夜还要更黑一些。   黄金巨龙咆哮着,愤怒而吃力地把龙身挤出云层,龙身之上系着根数十丈粗的黄金绳索,黄金绳索绷的极紧,后面似乎拖着一件重物。   片刻后,一辆纯由黄金打造而成的战车,在黄金巨龙的牵引下,渐渐驶出云层,出现在人间的天空里!   那辆黄金战车极为巨大,如果落在地面上,只怕整座长安城都无法容纳,而那些黄金并不是人间的黄金,显得那般纯净透明,通体光明!   天空里光明大作,荒原上的烟尘骤然敛没,被照耀的有若落了数十日大雪般洁白,空间开始摇撼不安,大地开始震动。   黄金战车上,站着一名神将。   这名神将身上穿戴着由昊天神辉凝成的盔甲,身量极为高大,仿佛就是一座高山,与之相比,曾经矗立在瓦山上的佛祖石像就像是个小石人。   这名神将面容完美到了极点,自有雍容气度,寻找不到任何问题,与之相比,曾经有西陵美神子之称的隆庆皇子,就像是个乞丐。   这名神将的表情极为冷漠,眼眸里散发着炽白色的神辉,完全无情无识,站在战车里俯瞰人间,目光所触之处便化虚无。   ……   ……   除了悬空寺讲经首座和南海上的青衣道人,或者还有知守观后青山蚁窟里的寥寥数人,整个人间没有谁能够看到这辆黄金战车和车上的神将。   宁缺抱着桑桑坐在夫子的身影里,他戴着墨镜,虽然双眼刺痛无比,但依然睁大眼睛看着空中的这幕画面,震惊的无法言语。   他知道老师很高,然而面对昊天神国的怒火,面对着这样一个身若山高、目光便是昊天神辉的神将,就算是老师,又能有什么手段应付?   夫子转身望向天空里那辆被黄金巨龙拖行的黄金战车,看着战车上那个完美的光明神将,看着神将完美的容颜,忽然摇了摇头。   “世间没有完美的事物,只有我们以为完美的事物。”   夫子负着双手,看着天空里那名光明神将,说道:“你的完美来自于千万故人,所以你不是人,你更不是那些故人。”   光明神将情绪漠然,令黄金巨龙驾黄金战车自而天降,不知何时,一柄足有十余里长的光剑出现在他手中,向着荒原上斩下!   “你来自昊天神国,用的是光明神剑,一味光明,那便欠缺了真实,便如你之存在,今日,我便让你看看人间之剑。”   夫子说道,然后把右手伸到空中摊开,对着人间南方。   云破天暗,有剑自南方万里外而来。   那剑古意盎然,剑热如晓,惊天破云而至,落在夫子宽厚的手掌里,微微嗡鸣,表示自已的臣服敬畏,以及能被夫子驭使的骄傲。 第六十章 人间之剑(下)   这几十年里,夫子从来没有出过手,以至于渐渐要被世间百姓所遗忘,甚至就连修行世界里的人,也偶尔也忘记他的存在。   在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那些传说故事里,夫子用的武器是一根棒子,宁缺以亲自惨痛经历确认,夫子的武器确实是一根棒子。   夫子不用剑,既然他要让天空里那名光明神将见识一下人间之剑,那么他只有借剑,他伸手向南方,南方便飞来了一把剑。   那柄古意盎然的剑,来自南晋剑阁。   剑圣柳白,盘膝坐在潭畔,看着身前已经干涸的潭水,想着先前破潭而出,疾飞而去的那柄古意,自沉默不语,神情复杂。   柳白很虚弱疲惫,他在潭畔静思多年,就是为了炼养一把真正的剑,那把剑上寄托着他所有的剑意与精神气魄。   换句话来说,那把剑就是他自已,所以才是人世间最强的剑,此时古剑离潭而去,他的剑意与精神气魄也随之而走,自然虚弱。   然而柳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神情,反而显得有些惘然。   他是世间第一强者,他剑道无双,世上却有人能隔着万里之遥,随意取走他的剑,莫说阻止,他连表达反对意见的资格都没有。   片刻后,柳白脸上的惘然神情变成了微微的激动。   他已经感知到那柄剑落在了谁的手里。   于是他像那柄剑一样感到了荣幸和骄傲。   ……   ……   古剑破云自万里外而来,落在夫子手中。   夫子双脚离开荒原地面,飘摇而上青天。   黑色的罩衣被风吹的呼啸作响,反射着天空里的光明,把那些圣洁炽热的昊天神辉,尽数耀成了无数细碎的金片。   宁缺抱着桑桑,望向天空,脸上写满了震撼的神情。   老师终于出手,一动便舞于九天之上。   在他看来,这场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甚至必然会成为神话传说的战斗,必然会无比神奇、凶险万分,甚至可能战上三天三夜甚至是数年时间。   他只希望老师能够获胜,能够安然。   而他没有想到,这场战斗和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开始的很快,结束的也很快,非常简单。   ……   ……   黑色罩衣随风飘舞,夫子身形招摇而去,已在青天之上,他看着天空里的光明与黑暗,随意挥出手中那柄古意盎然的人间之剑。   极盛的光明与渐颓的夜色之间,忽然多出了一道剑痕,那道剑痕极深,仿似要把天空刺破,如道深沟把光明与黑暗隔绝开来。   夫子第一剑,裁天。   ……   ……   光明神将站在黄金战车之上,脸庞无情无识,手中那柄十余里长的光剑,斩向荒原地面,足有数十丈宽的剑锋,就像座山般压向夫子的身体。   与天穹上那条黄金巨龙、黄金战车、光明神将巨大的体量相比,在凡人里显得特别高大的夫子,看上去就像悬浮在空中的一粒尘埃。   与那道恐怖巨大的光剑相比,他手中的人间之剑就像根细毫。   夫子举起手中的人间之剑,向着光剑迎了上去。   人间之剑与光剑接触,就像是一枝细毫,在天弃山上轻轻涂描了一下。   细毫安然无恙,山却垮了。   光剑骤然崩裂,像雪崩般崩塌,向荒原四周散落。   夫子手中的剑意未竭,似将永世不竭,穿掠过密集坠落的数十万块光剑碎片,袭向黄金战车,落在光明神将的脸上。   光明神将那张完美的脸上,多了一道极细微的剑痕,于是变得不再完美,无情无识漠然的面庞,因为不再完美,无情无识便变得有些滑稽。   喀喀喀喀,一阵极细微的声音响起,光明神将的脸面庞上多了无十万道裂痕,那些裂痕蔓延至他伟岸的身躯,由昊天神辉凝成的盔甲,也开始迸裂。   光明神将就像座冰雕般,瞬间碎裂,变成无数透明的晶体,簌簌作响向着荒原地面坠落,如同下起了一阵冰雹,但声音更像是暴雨击打着雨檐。   那些细碎的透明晶体里,依然蕴藏着威压恐怖的光明神辉与神力,但却再也无法合为一体,对持着人间之剑的夫子形成任何威胁。   光明神将与光剑的碎片,不停落在荒原地面上,就像是一阵密集的陨石雨,拖着火尾堕落,溅起无数烟尘,燃起无数高温炽烈的火焰。   荒原上,无数人在神辉之火里痛苦地翻滚,然后死去,化为青烟虚无。   前一刻漠然俯瞰人间的光明神将,此时也化为了青烟虚无,就此死去。   夫子第二剑,斩神。   ……   ……   夫子迎风而上,直入光明最盛处,站到黄金巨龙的头顶。   黄金巨龙愤怒低吼,摆尾而打,云散雷鸣,声势惊人。   夫子依旧站在它的头顶,黑色罩衣在高空罡风里猎猎作响。   黄金巨龙回首去咬,夫子落剑。   不知是夫子变的极其高大,还是黄金巨龙在他脚下变小,他手中的人间之剑刺进黄金巨龙颈间,竟是刺的无比之深。   黄金巨龙凄啸一声,拼命地挣扎起来。   夫子的剑在龙颈间游走,片片龙鳞剥落。   黄金巨龙愈发痛苦,挣扎的愈发激烈,在高空上疾速飞翔翻滚,身周有云自生,有电自云中生,然而怎样也无法摆脱那把人间之剑。   无数龙鳞剥离,就像无数光镜,在荒原上空缓缓飘浮,向着地面落下,反耀着天空里的光明,把整个世界都照耀成了暮色下难以安静的河水。   每一片龙鳞落下,荒原上便会燃起一团天火。   无数人在天火里惨嚎翻滚,然后死云,化为青烟虚无。   人间之剑绕行龙颈一周。   黄金巨龙身首分离,巨大的龙首和在天空上蜿蜒不知多少里的龙身,骤然静凝悬浮,然后像黄金沙河般崩落,洒向人间。   夫子第三剑,屠龙。   ……   ……   夫子挥袖,黑色罩衣挟风而起。   他的左袖把黄金巨龙的龙身挥至北方的夜色里,正在分解崩离的金沙,在那片夜色里狂舞不停,然后连绵不停炸开。   每粒金沙里都蕴藏着最纯净最恐怖的昊天神辉,如今彻底的燃烧起来,不知生出了多少光热,北方的黑夜顿时被净化。   他的右袖把黄金巨龙的龙头压缩成纯净的光团,一掌灌进桑桑的头顶,桑桑体内残存的阴寒气息,就像是冰雪遇到了烈阳,骤然消失无踪。   ……   ……   南海深处,黑礁之前的海水,因为岩浆的烧灼而不停翻滚,向着天空喷吐着白色的水蒸气,显得格外不安,恰如青衣道人此时的心情。   他看着这个平整世界的北方,看着那处不停亮起的电闪,不停响起的雷鸣,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西荒深处,云雾之中的经声,因为异象的产生而略显混乱,那些习惯了安静的黄色寺庙,似乎不知道该表达些什么,恰如讲经首座此时的心情。   他看着东方荒原上空的闪电,疲惫的容颜显得愈发疲惫,不停地擦拭着额上的汗水,闪电渐渐停息,额上的汗水反而变得更多。   知守观后的青山,此时一片沉默,充满了死寂和绝望的意味,一道苍老而凄厉的声音带着哭声喊道:“这样还杀不死他,我们能怎么办?”   ……   ……   光明神将与黄金巨龙的鳞片,自天而降,化作炽热的昊天神火,将荒原地面上的人类席卷其中,极短的时间内,便不知道烧死了多少人。   在这种层次的战斗前,人世间所有的力量都只能旁观,而今天根本没有人有资格旁观,他们只能被波及被牵连,不分阵营地死去。   无论是荒人还是中原人,无论是西陵神殿还是魔宗,只要被那些天火接触到,瞬间便会变成焦尸,然后净化为青烟,归于寂灭虚无。   夫子落到荒原地面上,挥手便有云集,袖动便有风起,看一眼便雨落,刹那之间暴雨降临荒原,浇息那些天火,敛没烟尘。   雨消风停,被光明与黑暗割裂的天空,回复了正常,露出湛蓝的碧空,碧空上飘着朵朵白云,远处甚至出现了像云般的羊群。   “日落沙明天倒开?还是不对。”   夫子看着碧空白云摇了摇头,随意把手中的剑往南方一扔,然后负手于后,带着宁缺和桑桑向黑色马车走去。   刺眼恐怖的光明威压消失,阴寒恐怖的黑夜消失,荒原上的数十万人渐渐清醒过来,他们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看到了渐渐远去的黑色马车。   人们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却不敢相信,因为哪怕是最绝秘的教典和最亵渎的黑暗史书里,都没有记载过这样的事情。   神国与人间的战争,最终以人间取胜而告终。   ……   ……   古意盎然的人间之剑,飞回到了南晋剑阁,自山腹洞口落下,安静地插入干涸见底的潭底,片刻后,潭水无由而生,把剑淹没。   柳白看着身前的水潭,知道自已这辈子再也不能使用这把剑,哪怕这把剑是他亲手所铸,并且以精神气魄炼养多年。   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剑把夫子用过,与昊天的意志战斗过,又哪里还会愿意被俗人所用,还会愿意在人间战斗?   柳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失望颓败的情绪,只有平静以及敬畏,他整理身上衣着,捧潭水洗脸,然后向着北方荒原拜了下去。   他是世间第一强者,骄傲的剑圣柳白,此生从不敬人,更不畏人。   唯一生俯首拜夫子。   ……   ……   大唐书院院长夫子,是一个传奇的名字。   虽然这个名字渐渐被世人,被很多修行者所遗忘,但在那些真正强大的修行者心目中,这个名字始终都是人间最强大的名字。   很多人都在猜,夫子究竟有多高。   知守观观主和悬空寺讲经首座,曾经惨败于夫子棒下,他们曾经以为自已大概能推算出夫子有多高,然后他们发现自已错了。   柳白因为夫子多年不问世事,猜测夫子应该处于传说中的清静无为境界,但今天他震撼地发现,原来自已还是错了。   贺兰城头。   黄杨大师看着远处的碧空白云,感慨说道:“天启十三年春天,书院开学,陛下在书院主持典礼,我与国师在道畔离亭里下棋,我曾问他夫子究竟有多高。”   皇帝陛下问道:“青山如何答?”   “国师老师曾经说过,夫子有好几层楼那么高。我当时说,二层楼就已经很高了,夫子居然有好几层楼那么高,那可是真高……然而如今看来,我们还是错了。”   “夫子究竟有多高?”   黄杨大师诚心赞道:“原来夫子有天那么高。” 第六十一章 大意思   皇帝闻言微笑,然后转身向城楼下走去,羽林军统领和侍卫首领快步跟上,又有近侍递上盔甲与佩剑,看情形竟似要出征一般。   黄杨大师怔了怔,随着陛下绕过贺兰城头的石道,向着城下走去,问道:“陛下你这是要去哪里?”   皇帝在近侍的帮助下,穿戴着沉重的盔甲,头也不回说道:“东荒之上马上便要有动乱,我要带兵过去镇压。”   黄杨大师研习佛法多年,于俗世事务与谋略却不甚精通,闻言仍是不明,心想那片荒原上,刚刚结束一场神战,难道紧接着又有战事?   一名羽林军牵来一匹黄骠马,把疆绳递到黄杨大师手中。   皇帝坐在马背上,看着他说道:“如果你不放心朕的安全,那便随我一道去。”   黄杨大师接过缰绳,依然想不明白陛下此行何意。   皇帝右手伸到面部,确认盔甲无碍,说道:“从这一刻起,大唐要面对西陵神殿联军的威胁,所以朕决意抢先进攻。”   黄杨大师闻言神情骤凛,震惊说道:“陛下,难道您想对昊天宣战?”   大唐立国千年,与世间无数国度发生过战争,但即便是大陆战火连绵的那段岁月里,也始终没有与西陵神殿发生正面的冲突。   双方都很清楚地知道那条界限在哪里。   西陵神殿不愿意直面世间最强大的国家,而大唐也不愿意与整个世界为敌,要知道绝大多数大唐子民也是昊天的信徒。   皇帝平静说道:“夫子已经对昊天宣战了。”   此时,汗青将军从城楼里奔出,伸手紧紧抓住皇帝的座骑缰绳,颤声说道:“陛下,让末将去……金帐王庭处有异动,还请陛下坐镇贺兰城。”   皇帝说道:“金帐单于虽有雄心,却无胆魄面对朕,所谓异动,都是些日后之事,十数日内,他的精骑不可能抵达贺兰城,而那时,朕的军队必已归营。”   ……   ……   荒原之上一片死寂,那辆黑色马车消失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依然没有人敢说话,只能听到数十万人沉重的呼吸声和战马的低嘶。   光明与黑夜,金龙与神将,最终被一柄人间之剑结束,化为满天星火,落于荒原,然后云集风起雨落烟尘敛,青天重临。   这些画面完全超越了人类最放肆的想象,这个故事完全超越了人类所有的经验,震撼与敬畏惊恐的情绪,在数十万人的心中久久缭绕不去。   越强大的人越容易醒来,西陵神殿联军营中那座巨辇上,万重纱帘里的高大身影缓缓站起,不再望向北方的荒人部落,而是望向西方的唐军。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握着手中的神杖,看着那些像联军一样震撼、脸上却多出很多骄傲神情的大唐骑兵,沉默不语。   剑分天穹,再斩神将,后屠金龙,今日夫子展露了人间巅峰,近乎神迹的能力,他是书院院长,是大唐帝国的精神支柱,所以唐人当然会骄傲。   但在西陵神殿和世间亿万昊天信徒看来,夫子此举则是对昊天意志的极大不敬,是无法饶恕的亵渎。   光明就要战胜黑暗,夫子却拦在了光明之前,救走了冥王的女儿,人间诸国为之而付出的牺牲,就这样变成了泡影。   大唐因为夫子而骄傲,那么也要承受这种骄傲的代价。   神殿掌教大人低沉而肃严的声音,回荡在荒原之上。   西陵神殿联军渐渐清醒过来,望向西方唐军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有警惕有厌恶有愤怒,最终变成了仇恨。   烟尘渐起,厉啸声声,蹄声骤乱,西陵神殿联军,缓缓改变阵势,明显针对西方的大唐军队,开始布置攻势。   在这片荒原之上半数东北边骑,还有三分之一的征北军,兵员数量已经是近些年来大唐帝国动员的最大数量,再加上唐骑举世公认的强悍战斗力,单凭这些唐军,便足以横扫像宋齐这样的小国。   但这场荒原战争是西陵神殿发动的圣战,中原诸国派出了最强大的部队,最强大的修行者与武者,人数近乎四倍于唐军,还真有获胜的可能。   烟尘渐敛,碧空白云下的荒原,被黑压压的骑兵所覆盖,西陵神殿联军,就此分裂成两个不同的阵营,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神殿联军原本的对手荒人部落,此时已经变成无足轻重的存在。   刺耳的哨声响起,战争毫无预兆地开始。   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西陵神殿联军,在付出了三万余人的生命之后,终于击溃了大唐东北边军防守的右锋,把唐骑围困在了荒原上。   但无论西陵神殿掌教,还是燕晋宋齐诸国的皇族将领,都非常清楚,想要把这支唐军吃掉,只怕神殿联军要付出死伤过半的惨重代价。   可他们仍然必须这样做。   因为大唐已经背弃了昊天,因为夫子令他们所有人都感到恐惧,为了抹除这股恐惧,他们必须坚定地站在昊天的一方,抓住眼前这个机会。   便在这时,蹄声如雷响起。   无数骑兵自东方而来,身着黑甲,气势肃杀,如一道黑色的洪流,冲入荒原之上,转瞬之间,便把神殿联军的阵形冲溃!   闻名于世的大唐玄甲骑兵到了!   大唐军旗飘扬,旗下是天子本人。   ……   ……   黑色马车在荒原上疾驶。   已至深春的荒原并不荒凉,地面上长满了茂密的青草,放眼望去,绿色蔓延至天边,就像是一张绿色的毡子,上面点缀着白色的小花。   白色的小花是羊群,在青草里亦有真正的小白花若隐若现。   春风扑面而来,大黑马不停摆着头颅,兴奋地奔跑着,马蹄踩乱青草,踢起黑泥与花屑,有花瓣飘至它的大鼻孔前,美的直欲放声嘶鸣。   想着身后车厢里的那位高人,它哪里敢真的放声嘶鸣,压抑着死里逃生的兴奋与激动,粗重地喘息着,看上去就像是在傻笑。   宁缺端起一杯茶,递到夫子身前,说道:“老师,喝茶。”   此时他的心情极为舒畅愉悦,如果把心间的笑意完全展露出来,只怕脸上会多很多个酒窝,笑成一朵花,他觉得那样会显得对老师有些不敬,所以强自压抑着,压抑到唇角都有些颤抖,于是反而显得笑的很傻。   桑桑坐在车窗旁,有些紧张地攥着袖角,看着从上车后便毫不客气占据了软榻的夫子,笑的有些憨痴,也显得很傻。   夫子接过那杯热茶喝了口,看着二人说道:“傻笑做什么?”   宁缺傻笑两声,老实说道:“除了傻笑,这时候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桑桑点了点头,傻傻地笑了起来。   夫子把黄金巨龙的头颅凝成光团灌进她的身体里,她身体里的阴寒气息骤然消失,只残留了极少的几丝,已经构不成威胁。   更奇妙的是,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已的身体里多了一道很鲜活的生命气息,那道气息并不像昊天神辉和冥王烙印那般纯净,显得有些繁杂。   那道生命气息包罗万象,有花草鱼鸟,有风霜雨露,有柳湖雪莲,有包子铺里的热气,有酸辣面片汤摊子下的陈年油腻。   这道生命气息里有人间的一切,自然也有很多杂质,甚至是污秽的东西,然而似乎正是因为这些杂质,所以才会显得那般鲜活。   因为那是真实。   桑桑不明白夫子对自已做了什么,但隐约明白关键不在于那道灌注到自已身体里的神辉光团,正是这道鲜活的生命气息,能够治好自已。   没有人能够治好的病,夫子一出手便好了,万里逃亡不知岁月,历经艰难困苦,最终绝望看到了昊天的神罚,夫子一出手便好了。   这两年,这一天,宁缺和桑桑的情绪大起大落,受到了太多的震撼,在这种时候,正如他所说,除了傻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过了段时间,他渐渐平静下来,也清醒了些,想着先前发生的事情,眉头微蹙,有些担心说道:“老师,西陵神殿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夫子把茶杯递给他,说道:“不甘与我何干?再来杯茶。”   宁缺苦笑一声,把热茶倒入杯中递了过去,心想对老师您来说,西陵神殿的愤怒自然不及一杯热茶重要,但大唐肯定会受到波及。   “老师,您难道不担心昊天迁怒于长安?”   “昊天会这么无聊吗?”   “那西陵神殿呢?”   “陛下如果不是陛下,现在或者还在书院后山里学习,按时间算,应该是你的六师兄,既然他现在在荒原,你觉得我需要担心什么?”   “但终究还是很危险,老师……您为什么不出手?”   “我会这么无聊吗?”   听到这个极随意不负责任的回答,宁缺张大了嘴,不知该回些什么,如果是以前,有人敢把自已与昊天相提并论,他肯定以为对方不是疯了便是疯了……然而在亲眼目睹了今天这场神战之后,他知道老师没有发疯。   他想了想后说道:“天道无情,但老师您是有情之人。”   夫子问道:“荒原上都是人吧?”   宁缺点了点头。   夫子指着自已说道:“我也是人吧?”   宁缺想着那个在高空光明里执剑屠龙的高大身影,犹豫很长时间后说道:“您应该……也许……还算是人吧?”   夫子闻言大怒,胡须乱飘,斥道:“哪有什么也许,我就是人!不是人,难道我是什么东西?”   宁缺苦笑说道:“您说的对,但这和咱们讨论的有什么关系?”   夫子说道:“既然我是人,难不成我能把世间所有人都杀了?这种事情,着实没有什么意思,我可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宁缺认真问道:“那您觉得什么才有意思?”   夫子悠悠说道:“与天斗,其乐无穷,其间才有大意思。” 第六十二章 桑桑的笑   宁缺说道:“其实与人斗……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夫子看了他一眼,说道:“真没出息。”   宁缺笑了起来,心想自已不是老师您有资格与天斗,这些年为了活着,不停地与人斗,早就习惯了其间的乐与怒。   春风入车,平静喜悦,终于脱离了死亡与分离,车厢里的人们,放松下来,然后便有了埋怨,学生对老师的埋怨。   “为什么这些年你一直不肯出手?真是因为这些事情太无聊?如果您出手,大师兄不会累成那样,死的人想必也会少很多。”   夫子端着茶杯,嗅了嗅茶香,看了一眼桑桑,说道:“会死多少人我并不在意,只是不清楚,怎样选择才正确,才对人间有好处。”   宁缺说道:“既然您不在意死多少人,为什么又要关心人间怎样才能有好处?”   夫子说道:“如果有一两银子落在你身前地上,你会拣吗?”   宁缺和桑桑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的坚决,说道:“当然要拣。”   夫子正在饮茶,听着这话险些喷了出来,本是设计好的课程,哪里想到在宁缺这里无法顺利推展,不由有些恼火,说道:“我是不会拣的!”   宁缺看出老师心情有些糟糕,不敢多话,说道:“您想拣便拣。”   夫子又道:“但如果是一万两银票落在地上,我肯定会拣。”   宁缺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心想这种清晰计算生命和利益的态度,着实有些冷漠,感慨说道:“我知道自已极冷血,没想到老师原来也是同类人。”   夫子说道:“不是冷,只是淡,什么事情看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淡了。我活了这么多年,亲友渐散,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多少回,早已把死亡之事看淡,不过是自然的终结,早死晚死没什么区别。”   宁缺问道:“那您为什么在犹豫了这么长时间,甚至是这么多年之后,还是选择出手与昊天做对?”   夫子靠在榻上,透过天窗看着青天白云,说道:“因为……最终我还是发现,自已很不喜欢、甚至有些厌恶昊天?”   宁缺心想,人世间大概也只有您才有资格对昊天做这种情感层面的评价。   夫子收回目光望向宁缺,说道:“当然,你是我的学生,在这件事情里陷的太深,这也是让我出手的原因。”   宁缺闻言感动,只是习惯性地不想流露出来,强自隐忍。   夫子如何看不出来他此时心里的感受,不满说道:“我难得如此勇敢一次,你就不能感动到泪流满面?非得端着?”   宁缺看着他诚心诚意说道:“老师威武。”   想着夫子言语里说难得勇敢,他微怔问道:“您不是说与天斗其乐无穷?难得勇敢?难道今天是您第一次出手。”   “如果说出手是指打架……不错,今天是我对昊天第一次出手。”   夫子放下茶杯,说道:“战斗有很多种方式,不是说只有打架才是战斗,我和昊天斗了一千多年,用尽了各种方式,只有你小师叔这种痴人,才会总想着和昊天打架,他也不想想,万一打输了可怎么办。”   这句话的尾音拖的有些长,有些萧索和遗憾。   宁缺把空了的茶杯斟满热茶,取了手巾想要把老子胡须上蘸着的茶汤擦干,笑着说道:“您今天可不就是打赢了?”   夫子把他虚情假义的手打掉,怒其愚蠢,斥道:“我今日赢的不过是昊天意志的一些显象,又不是昊天本身,如果这就算战胜昊天,你小师叔当年怎么会死?如果让他听到你的话,不得气到再活过来!”   宁缺厚颜说道:“弟子层次太低,还需要老师您来解惑。”   “黄金巨龙,还有那个黄金战车上那名光明神将,都是昊天神辉拟出来的幻像,看着吓人,实际上根本谈不上强大。”   说完这句话,夫子把手指伸进茶杯,蘸了些热茶,轻弹至空中。   茶滴飘散悬浮,反射着天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凝成了一条细小的金龙。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感知着眼前这条金龙里散发出的光明威压,震撼的无法言语,心想老师你究竟想给自已多少震惊?   然后他确认,夫子说的是对的,今日荒原天空上出现的黄金巨龙和光明神将,足以秒杀人间绝大多数修行者,但如果是跑的最快的大师兄,或者是那名金刚不坏的讲经首座,说不定还真的可以战胜对方,至少不会败的太快。   马车奔驶在荒原上,青草碎折野花散,春风温暖入窗来,桑桑轻咳一声,宁缺微显忧虑问道:“老师,接下来怎么办?桑桑的病没问题了吗?”   夫子再弹指,车厢里那条活灵活现、仿佛有真实生命的光明金龙瞬间离散消失,变成茶滴落在地板上,譬如朝露。   “光明是有,黑暗是无,以有化无,如闻道于盲。所以不能指望昊天神辉能压制她体内的冥王烙印,佛法讲究的是自悟,依旧是个盲便无视、聋便无悟的自欺欺人法子,依然无法完全消除。”   夫子看着桑桑,说道:“我思来想去,最终决定用人间之力,尝试把你体内的冥王烙印留在人间,和光同尘而令冥王无所察。”   “人间最热最乱最真实,能让纯净的不再纯净,能让寒冷变成温暖,能让炽热作为炊烟,本身便是一个无中生有的过程。”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发现以自已的智慧与境界层次,不可能想通这些话,诚恳请教道:“老师,什么是人间之力?我们又该如何做?”   “该如何做?我已经做了。”   夫子有些意外,说道:“先前我斩龙首,凝昊天神辉为光团入桑桑体内镇压冥王烙印,顺手便把人间之力灌了进去,你还想要我怎么做?”   宁缺瞪大眼睛,问道:“什么是人间之力?”   “我就是人间,我的力量就是人间之力。”   夫子看着桑桑,开心得意地笑了起来。   宁缺也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傻。   看着开怀大笑的老少二人,桑桑也笑了起来,但她的笑容显得有些怪异。   她脸上的笑容很憨傻可爱。   她眼睛里的笑意却很漠然。   她明明是一个人,却有两种笑容。   她明明坐在窗畔,却像是坐在天空之上,俯瞰着大地。 第六十三章 夫子的恼   桑桑眼睛里的笑意很漠然——在字典里,漠然有很多种解释,比如清虚淡泊寂静的表象,比如冷淡,比如茫然无知无觉——这些解释,对于时常流露出天然呆特质的她来说,都很适合,尤其是茫然无知无觉这一条。   此时她坐在窗畔看着夫子和宁缺,就像是先前荒原天空里,黄金巨龙从燃烧的云后探出身形,光明神将站在战车里俯视大地,只不过她的位置仿佛还要更高一些,于是她眼眸里的那抹漠然,便落在了另一个领域中。   漠然还有一种解释:抑制快乐和拒绝生命,远离美好之类带着人间气息的词汇,代表超越俗世的神圣与庄严。   那抹带着漠然意味的笑意,在桑桑的眼眸底部生起,瞬间消失,不及弹指,刹那化为青烟,她自已都没有任何感觉,宁缺自然没有看到,但夫子看到了。   夫子看着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宁缺觉得有些古怪,桑桑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和无措的神情,他才笑了笑移开眼光。   ……   ……   夫子的眼光,落在桑桑的手上。   桑桑的左手紧握成拳。从烂柯寺开始,再到逃离月轮国朝阳城,一直到被荒人部落收留,她的左手经常握着。   夫子目光落处,桑桑的左手摊开,露出掌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颗白色的棋子。   夫子神情宁静的仿佛是经历了无数秋冬的老松。   他的眼眸却不宁静,有亿万颗星辰在黑色的眼瞳里浮现,然后开始无规则地移动,画出无数繁密的线条,最终凝结为一个明亮的光点。   这是瞬间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能够看到夫子的眼睛里发生了什么,宁缺看不到,桑桑看不到,就算世界上所有人站在夫子身前,都无法看到。   夫子眼眸深处的那个明亮的光点,忽然爆炸开来。   夫子闭上眼睛,然后重新睁开,眼眸回复正常,黑色的罩衣纹丝不动,神情依旧宁静,皱纹依然像是蕴藏着无数智慧。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发生。   ……   ……   黑色马车厢壁上,刻着极为繁密的符阵,源自昊天南门观经典,由颜瑟大师耗半生之力打造而成,极为精妙难破。   便在夫子重新睁开眼的那瞬间,马车厢壁上的符阵,忽然像是被灌注了无数多余的气息,澄静的符意骤然大乱,符线闪烁着金光,然后黯淡。   车厢由精钢打铸,本身的重量极为可怕,此时符阵忽然失效,车轮顿时深深地陷进松软的春日荒原地面,皮索深深地勒进大黑马的肌肉里!   大黑马完全没有准备,哪里会想到身后的车厢会忽然间变的这般沉重,前蹄腾空而起,然后猛地跪下,重重地摔到地面之上!   泥土四溅,烟尘飞扬,大黑马痛嘶连连,身下的青草被碾压成团,青草里的野花散开,在烟尘里飘浮而上,渐要入云。   荒原上晴空万里,只有几抹白云悠悠飘浮。   黑色马车正上方的碧空里,有朵雨做的云,当野花碎屑飘起,便有雨落下,就像是道细细的水柱,恰好落在马车上,淅淅沥沥,就像是在哭泣。   从荒原地面望去,此时太阳刚好移到这朵雨云后方,清澈的阳光,穿透云里的三道缝隙,微显明亮,那三道细缝,两道在上,一道在小,就如同人的双眼和嘴唇,细细眯眯,像是一张纯真的脸露出可爱的笑容。   夫子很烦,挥手便云散雨消,说道:“又哭又笑,有病啊?”   宁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说道:“老师,有病的是桑桑。”   夫子望向他,喝道:“你有药?”   宁缺哭笑不得,说道:“您不是有药吗?”   夫子愈发不悦,说道:“药都让她吃了,你提这事儿干嘛?”   宁缺无语,心想书院后山同门都知道老师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很有些脾气,但今天这脾气来的也太陡太无谓了些。   “老师,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担心问道。   夫子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有些饿了,你们想吃点什么?”   宁缺望向车窗外微湿的原野,心想在这等荒凉地方,除了干粮还能吃些什么?   夫子看了一眼桑桑,说道:“既然还活着,就得好好活着,对生活品质应该有所要求,怎么能随便吃,我带你们去吃些好吃的。”   ……   ……   大黑马摆脱了撞击带来的晕眩感,确认车厢再次变轻之后,依照夫子的指挥,向荒原北方疾驶而去,一路只闻风声呼啸,只见青草成光。   没有用多长时间,黑色马车便来到一处草甸间,草甸四周散发着数十只羊,侧后方支着几间帐蓬,看上去应该是处牧民部落,只是实在太小了些。   宁缺走下马车,看着日头的倾斜角度,竟看到远处还残着雪丘。   他又看了看青草的长度,确认此地已经在荒原极北,有些无法理解,只用了这么短时间,马车怎么跑了这么远的路。   帐蓬里走出几名牧民,肤色黝黑,警惕的神情里夹杂着慌乱,看情形这些牧民很少能够遇到外来的旅客。   宁缺不知道夫子带自己和桑桑来这里吃什么,正所谓弟子服其劳,他向那几名牧民走过去,准备看看帐蓬里有什么食物,花钱买下来。   他会荒原上的蛮语,甚至连一些很偏僻的部落方言都很擅长,然而今天他忽然发现,自已居然也会和荒原上的牧民无法交流。   “少到处卖弄你那些雕虫小技。”   夫子从马车上走下来,毫不客气地训斥道。   那几名牧民看见夫子后的反应很奇怪,有些感动,有些兴奋,更多的是敬畏,有两人直接跪倒在夫子身前,亲吻他的脚背,另几名牧民则是跑到各自的帐蓬,把老婆孩子还有老人都带了出来,然后对夫子行礼。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这些牧民见过夫子,不由很是好奇,这些牧民究竟属于哪个王庭,居然听不懂自已的话,更好奇夫子会怎样和这些牧民交流。   他从来没有想过,夫子不能和这些牧民交流。   因为现在他愈发确定,夫子是无所不能的。   夫子开始和这些牧民交流。   他指向远方草甸上的羊群,然后摊开双手,比划了一下大小,又用十指朝天乱动,模拟火焰的样子,嘴里还在不停念念有词。   “羊可不能大了,就这么大。”   “要烤的……就你们最拿手的那种烤法。”   ……   ……   宁缺再次无言,他哪里能想到,夫子的交流方式就是这样。   夫子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我一直在说,世上没有无所不能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通晓世间一切语言,但那又算什么?语言本来就是雕虫小技,你只要会比划,到哪里都饿不死,到哪里都能找着好吃的。”   宁缺知道要和老师讲道理,那是一种极其自虐的念头,于是他很坚定地放弃,问出自已的疑惑:“这个小部落属于哪个王庭管?”   夫子说道:“不属于任何王庭,这些牧民千年以来,始终在这片苦寒之地游牧,不与外界交流,日子虽然过的苦些,倒也清静。”   宁缺说道:“只有这么些人,按道理很难繁衍下去。”   夫子说道:“当年屠夫在这里躲过一段时间,应该是传了这些牧民某种秘法。”   宁缺听夫子说过屠夫酒徒这两个人,闻言微惊。   夫子又道:“屠夫烤的羊腿是最好吃的,如今他不知道躲在哪里,很多年都不肯见我,所以现在人间最好吃的羊腿,就在这里。”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您说的秘法,究竟是传宗接代还是烤羊腿?”   夫子笑地直拍大腿,说道:“都是都是。”   桑桑分了两碗奶酒,端给夫子和宁缺。   夫子饮了一口,赞了声好,然后对她说道:“你也喝喝,味道不错。”   便在这时,羊腿终于烤好了,牧民恭恭敬敬地捧了过来,便退了下去。   宁缺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根传说中人间最好吃的烤羊腿,闻着羊腿散发的香味,看着羊腿上令人失神的油泽,食指大动。   但在这种时候,他永远不会犯错,依照陈皮皮和大师兄曾经指导过的那样,用锋利的小刀在羊腿最好的部位切下两片,然后送到夫子唇边。   夫子咀嚼着羊肉,闭着眼睛,端着奶酒碗,神情十分陶醉,只待下一刻,用奶酒把嘴里的羊肉膻香味化为迷人的醉意。   “不对劲。”夫子忽然睁开眼睛。   然后他像端在道旁刚吃完面条的老农一般,啪嗒啪嗒嘴,仔细品琢了一番嘴里的感觉,脸色骤变,说道:“这羊肉不对。”   宁缺怔住,在烤羊腿上再切了一片,送进嘴里嚼了,只觉肉质鲜美愉悦到了极点,险些把自已的舌头也嚼掉,心想哪里不对?   他问道:“老师,哪里不对?”   夫子愤怒道:“这羊肉吃着都不像羊肉了,还能叫羊肉吗!”   宁缺完全不明白,这哪里不像羊肉。   夫子忽然沉默,看着那根烤羊腿长叹一声。   然后他望向桑桑,叹息着摇了摇头。   桑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声问道:“您要不要来碗羊汤?”   夫子恼火说道:“肉都没法吃了,还喝什么汤?” 第六十四章 万里之行只为吃   羊肉吃着不像羊肉,但终究还是肉,有肉吃,终究还是幸福的事情,所以夫子烦恼愤怒之后,还是只有继续吃肉,只不过吃的时候,不停哀声叹气,看着手里的羊肉叹气,看着桑桑叹气,看着天空叹气。   桑桑不理解这是怎么了,宁缺也不理解,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没有什么事,挪到夫子身旁,低声问道:“老师,是不是这件事情很麻烦?”   他说的事情,自然是指夫子救下桑桑,与昊天战斗这件事情。   夫子神情黯然说道:“当然很麻烦。”   宁缺闻言微惧,颤声说道:“桑桑不会有事吧?”   夫子闻言大怒,痛斥道:“你只会关心自已老婆,就一点不关心我这个老师?孝顺是什么意思懂不懂?她都吃了药了还能有什么事?怕她会死?我死了她都不见得会死!我现在关心的是肉,我现在吃肉没滋味了!”   宁缺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唾沫星子和油花星子,悻悻然想着,老师的脾气越来越大,莫不是先前和光明神将打那一架累着了?   一念及此,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满,赶紧和桑桑一起小意服侍夫子吃肉喝酒。   盛汤的时候,桑桑轻声安慰他道:“都说老小老小,人年纪老了,脾气就会变得和小孩子差不多,咱们多哄哄便是。”   宁缺回头望向坐在草甸上一边喝酒一边骂天呵地的夫子,担心说道:“老师再大脾气我也能忍,只是总觉得有些问题。”   烤羊腿没有吃完,虽然在宁缺和桑桑看来,这绝对是他们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羊腿,但他们的饭量着实有限,而夫子又不怎么爱吃。   夫子是书院里饭量最大的那个人,宁缺和在书院里做过很长一段时间厨娘的桑桑,都很清楚这一点。宁缺甚至觉得,书院的实力排名其实和入门时间无关,完全看谁的饭量大,比如大师兄看上去温和平静,但如果真放开胃口吃饭,二师兄就算把裤带解了也比不上。   桑桑问夫子:“院长,剩的这些羊腿怎么办?送回他们帐蓬去?”   “他们天天吃这些烤羊腿,早就吃腻了,哪里肯吃剩下的,给他们也不过是浪费。”   夫子示意她把剩的烤羊腿放下,然后对着北方的雪丘吹了声口哨,口哨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传的极远,正在草甸间低头吃草的羊群纷纷抬起头来。   没有过多长时间,荒原地面微微颤动,草甸里那些羊群仿佛感知到极大的惊恐,向南四散逃走,有几只羊更是直接被吓的晕厥假死。   大黑马正在草甸下方啃食一根羊腿,忽然间,它霍然抬起头来,警惕地盯着北方,颈上的鬓毛随风而舞,似要竖立起来。   一只巨大的雪原巨狼和一只相对极为瘦小的普通公狼,从草甸北方的雪丘里缓缓走来,看都没有看一眼草甸里昏死的羊,继续前行。   大黑马露出白牙,对着远处那两只狼发出暴烈的嘶吼,它很清楚雪原巨狼多么恐怖,也知道那只看似瘦弱的普通公狼则更加可怕。   但既然夫子在旁,它便认为自已天下无敌。   ……   ……   那只雌性雪原巨狼坐下,草甸上便像是多了座小雪山。   桑桑好奇地看着它,伸手去摸了摸,发现触手处的雪狼皮十分柔软。   雪原巨狼没有任何反应,平静地任由桑桑摸着,神情显得极为温顺,当它嗅到桑桑身上极淡的一丝味道后,眼里竟似流露出想念和安慰的情绪。   那只瘦弱的公狼,坐在夫子身前,两只前爪提在胸处,就像是弟子一般行礼,宁缺站在夫子身后,看着这幕画面,觉得好生有趣。   夫子示意宁缺把剩下的烤羊腿递给它。   那只瘦弱公狼接过羊腿后,没有马上进食,而是对着夫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用充满威严的目光,看了自已的妻子一眼。   那只浑体雪白的雪原巨狼,有些不舍地离开桑桑身边,来到夫子身前行礼。   夫子看着这只公狼身上乱糟糟的毛皮,便知道这几年,狼群南下之后在荒原上的日子并不好过,伸手轻轻抚摸它的头顶。   那只瘦弱公狼一动不动任由夫子抚摸,身体微微颤抖,显得非常激动,非常幸福。夫子看着说道:“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所以让你过来。”   桑桑这时候走了过来,听着夫子的话,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酸。   夫子看着她说道:“这便是棠棠那只小白狼的父母。”   桑桑这才知道,为何先前那只雪原母狼会流露出那样的神色,想必是思念远在书院后山的孩子,心中的酸楚意味变得更浓。   ……   ……   雪狼夫妻离开之后,黑色马车也离开了那个离世而居的牧人部落。带着羊肉香脂的马蹄,在青草原野上时落时起,留下的蹄印里,引来了很多蚂蚁。   车厢里,桑桑在给夫子捶背,她现在身体似乎已经全好,做这些服侍人的事情很擅长,夫子也很喜欢被她服侍,眼睛渐渐眯起,似要睡着。   宁缺看着桑桑笑了笑,用嘴形无声道了声辛苦,桑桑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已一点都不辛苦,自已很愿意服侍夫子。   荒原地幅辽阔,虽然有很多蛮人生活在这里,但相对中原来说,依然是人烟稀少之地,奔驶其间时常好些天都遇不到一个人。   旅途很安静,宁缺都快要睡着了,忽然间窗外一片嘈杂,有叫卖声,有呼喝开道声,有小二迎客声,有马蹄声,有寒暄声。   荒原上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热闹?难道大黑马找着了一个大部落?宁缺困惑不解,掀开窗帘向外望去,然后身体骤然僵硬。   桑桑来到窗边,从他脸边探出头去,被看到的画面震惊地险些惊唤出声。   黑色马车此时正停在一条热闹的长街上。   街畔是拥挤的建筑,行人如织,商铺如林,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有轿夫抬着轿子连声喝道,有骄横的青年打马而过。   宁缺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他很肯定地知道,这里不可能是荒原。   夫子醒了过来,看着车窗畔发呆的小两口,问道:“到了?”   桑桑下意识里点了点头,然后忽然觉得不对,回头望向夫子,说道:“我们到了一个地方,但不知道是哪里。”   夫子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说道:“没错,这就是宋国的都城。”   宁缺很震撼,桑桑很震撼,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前一刻,自己这些人还在荒原极北深处吃烤羊腿,怎么下一刻就来到了宋国的都城?   要知道宋国在东海之畔,距离荒原北方足有万里之遥!   真正最震撼的还是大黑马,要知道这一路都是它在拉车,宁缺和桑桑没有看到这个过程,它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明明眼前是一片青草,而当前蹄落下时,便落在了青石板路上,这种瞬间万里的转换,直接让它吓到四蹄发软。   ……   ……   有很多在正常人看来,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只要夫子出手,那便没有什么不可能,比如桑桑病重难愈,宁缺浑身是伤,现在都好了。   有很多无法理解的事情,只要与夫子有关,那便可以理解,现在的宁缺和桑桑便持有这种想法,因为夫子非常人也,甚至宁缺现在以为,夫子非人也。   黑色马车在宋国都城繁华的大街上缓缓行驶,道观周遭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在为荒原上的圣战祷告,他们还不知道那场圣战的结局,更不知道那场战争最关键的人,现在已经来到了宋国,来到了他们的身旁。   当黑夜消褪,光明渐隐,碧空白云重现之后,宋国的人们从地上站起身来,生活以难以想像的速度回到正常的模样,不是所有人都还在关心北方荒原上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人开始关心自已小摊子的生意,自已的事业。   黑色马车停在一座不起眼的酒楼前。   酒楼里已然人声鼎沸,酒令拳声不绝于耳。夫子带着宁缺和桑桑拾阶入楼,穿过那些食客与醉汉,来到相对清静的三层楼上。   “先前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这时候便开始饮酒吃肉,酒楼饭庄的生意如此之好,除了压惊之外,更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吃饭。”   夫子看着楼下的食客,说道:“对普通人来说,吃饭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吃饭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比荒原上那场战争重要,比律法重要,比道德重要,比信仰重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是活着唯一的目的,任何情感知识之类的东西,都是活着的附属品,必须把这个顺序弄明白。”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但活着总得有些意义,不然也没什么意思。”   夫子说道:“当然得要有点儿追求,但你首先得活着,才有资格去寻找意义。”   “绝对的利己?反对所有牺牲?”   “我说的活着,不是一个人的活着,而是很多人的活着。”   “好像很复杂……老师您究竟想教我些什么?”   “我想告诉你,既然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那么吃饭就是世间头等大事。”   宁缺摸了摸肚子,心想才吃烤羊腿,又要吃什么?   还没等他把这件事情想明白,夫子已经拿起菜单,点了十八个菜。 第六十五章 盘中窥天   夫子爱吃擅长吃,只要他在场,点菜这种事情,当然轮不到别人,所谓冷热荤素,君臣佐使,搭配的极为清爽,光看菜单便足以令人流口水。   那些菜看着简单,但食材其实都很考究,需要现做,离上菜还有段时间,夫子早已做好安排,一盆冰镇的芋泥搁到了桌上。   “甜点追求的便是甜,我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要求甜点也要清淡的食家,若要清淡,你喝清水便好,吃什么甜食?”   夫子给桑桑盛了一碗冰镇甜芋泥,示意她多吃点,然后给自已盛了一碗,望着宁缺说道:“与天斗其乐无穷,可为什么要与天斗?”   宁缺正在给自已盛甜芋泥,闻言不由怔住,心想前一刻还在说点菜的学问和饮食的道理,下一刻便转到与天斗这般壮阔的话题,实在是太突然了。   夫子说道:“在烂柯寺里,歧山小和尚没有与你说过这些事?”   宁缺想起秋雨佛殿前,歧山大师与自已的一番对话。   那番对话里,歧山大师提到五境以上的传说,提到人间最顶峰的几种境界,比如魔宗之不朽,佛门之涅槃,道门之羽化,书院之超凡。   当时歧山大师说道,数万年里总有人能够走到漫漫修道路的尽头,或者抵达彼岸,或者永世不朽,到那时,他们便会回归到昊天的怀抱。   宁缺最关心回到昊天怀抱究竟意味着死亡还是永生,歧山大师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过往无数年间,曾经走到那一步的佛祖还有那些羽化成仙的道门前辈也无法回答,而这正是修道最大的诱惑及最大的恐惧。   在那场谈话的最后,宁缺问有没有修行者即便走到那一步,依然可以不升天,歧山大师的回答是,没有谁能够逃得过天理循环。   那天秋雨里的佛殿很凄清,秋雨里的天穹很苍凉,宁缺觉得身体很寒冷,因为他再次发现,天道果然是很无情的存在。   ……   ……   歧山大师已然圆寂,即便如今的他有所想法,也不可能再告诉宁缺,宁缺回忆着那场对话,隐约猜到夫子想要说什么,身体有些僵硬。   酒楼下人声嘈杂,楼上却在讨论人间之上的事情,这种强烈的落差对比,让他感觉很奇怪、很荒唐,直到有些茫然无措。   夫子说道:“为什么要与天斗?首先我们要知道天是什么。”   宁缺想起自已在书院后山,看天书明字卷后,与老师在星夜下的那场谈话,在那场谈话的最后,夫子指着夜穹说了四段话。   “昊天有没有生命,我们不知道,有没有具体的形态,我们不知道,昊天在哪里,我们依然不知道,但他有没有意识,师弟他以死亡为代价再一次做出了确认。”   “如果真有天道,它俯瞰世间,大地上那些艰难求存的百姓,甚至是那些看似可以呼风唤雨的修行者,也只能是些蚂蚁一般的存在。”   “如果真有天道,它根本不会对蚂蚁投予丝毫怜悯与关注,而当那些蚂蚁里有几只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它,甚至开始生出薄如羽翼的双翅飞向天空,试图挑战它时,它的意识和意志又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真有天道,那么天道无形,更加无情。”   ……   ……   这四段话是宁缺对昊天或者说所谓天道最初的认知。   如今他带着桑桑逃亡多时,见过云集鸦至,半天光明半天幽冥,又见过黄金巨龙探首,光明神将临世,再与夫子曾经说过的这四段话相互印证,对天道的认识自然变得更深了些,心中的恐惧却也更深了些。   宁缺望向酒楼窗外湛蓝无云的天空,沉默不语。   夫子拿着调羹,慢条斯理勺着芋泥往唇里送,靠着栏杆,神态颇为闲适,然后他用调羹指向窗外的天空,说道:“昊天不是天空。”   宁缺说道:“那昊天是什么?”   ……   ……   天是一个很特殊的字,在人间的语言里出现的次数极多,而且往往代表着极为强烈的情绪,那些情绪或者是恐惧或者是敬畏,或者是愤怒。   比如苍天有眼,苍天有泪,又比如天若有情天亦老,还有贼老天,天杀的,老天爷之类的称呼,就连最常用的感叹词也与此有关:天啊!   天代表着至高无上,代表着无所不在,代表着不可抵抗,代表着仁慈博爱,又代表着冷漠无情,代表着所有的所有。   “天道是规则。两点之间直线最近,三角就是比四角稳定,光线跑的最快,水总是往下流,燃烧需要空气,这些世界的规则,便是天道。”   夫子吃着芋泥,随意说着,然后他把手中的调羹从窗口处扔了下去,片刻后街上传来一声痛呼,应该是有行人被砸中了脑袋。   “和水一样,任何事物都要往下面落,这也是规则。”   酒楼下面传来争吵的声音,大概是那名被调羹砸中脑袋的行人,要进酒楼寻找肇事者,夫子就当没有这回事,看着宁缺继续说道:“水汇集到最低处的海里,便不会再往下流,调羹落到地上……或者行人的脑袋上,也不会继续下坠,这不代表规则被破坏,只是有另外的规则开始发挥作用。”   “如果没有受到外力影响,没有别的规则出现,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情况?那只调羹会不停往更下方坠落,一直坠到深渊里,说不定能够出现在冥王的餐桌上,当然,我现在愈发肯定,没有冥界自然也就没有冥王。”   夫子把空碗搁到桌上,推到桑桑的身前,桑桑接过碗,继续盛芋泥。   夫子指着桑桑手中的碗说道:“如果这张桌子足够大足够光滑,如果碗底足够光滑,如果人间没有一个叫桑桑的小姑娘会把这只碗拣起来,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像那只不停坠落的调羹一样,这只碗也会不停向前滑动。”   宁缺挠了挠头,说道:“这不就是惯性?”   “惯性?这个词很好,不过我习惯称之为:事物或规则的天然存续倾向。”   夫子说道:“这也就是我所以为的生命。”   “生命?”宁缺完全听不懂,疑惑重复问道:“惯性就是生命?”   夫子说道:“人活着的时候,能走能跳能思考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人死后变成腐尸白骨,而且这些事情都不能做,形状、构成和特质完全被改变。”   “我们活着,便是要保证自已可以继续能走能跳能思考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保证自已看着像人,也就是保证形状构成特质能够存续。”   “这种存续就是生命。”   宁缺很是不解,说道:“但动物也能走能跳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   夫子说道:“但它们不能思考。”   宁缺说道:“大黄牛和小师叔那头驴肯定能思考。”   夫子说道:“但它们的形状不像人。”   宁缺说道:“如果我们可以把它们变的像人呢?”   夫子说道:“如果你有这种本事,那它们就是人。”   宁缺连连摇头,说道:“这怎么说的通?”   夫子说道:“这怎么说不通?”   宁缺愣了愣,然后终于想通了。一个长的和人类一模一样,能走能跳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能思考的生命,那不就是人吗?   “每个人都想活着,想要保持自已的形状和内在的存续,这就是生命。往宽泛些看,人类社会,也想要保持自已的形状和内在的存续,比如文字比如书画比如组织,所以这也是一种生命。”   夫子说道:“石头也有生命,它也想保持自已的形状,它的手段是坚硬,想要毁掉它的生命,便需要克服它的坚硬。水也有生命,或清或浊,或汪洋一片或小溪无言,你要改变它的形状特质,毁掉它的生命,便需要去煮去晒。”   “生命是本身形态的延续。天道既然是规则本身,那么如果它也有生命,它的生命便是保证这些规则永远有效,不被破坏。”   宁缺这时候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在这时候菜上来了。   三个人吃十八道菜,很丰盛的一顿饭。   夫子不停给桑桑挟菜,然后不停地介绍劝说:“这道菜你得试试,这可怜孩子,跟着宁缺这些年就没过过好日子,要知道人间不知有多少好吃的东西,有多少好玩的东西,这些天你就跟着我享享福吧。”   才吃烤羊腿,又品宋国菜,宁缺和桑桑撑的有些不行,好在夫子果然不愧千年老吃货之名,竟是风卷残云一般,把十八道菜一扫而光。   夫子端着杯双芽菜饮以清腹,看着很是享受。   宁缺打了个饱嗝,想着先前夫子说的那些话,心情就像胃一般沉重,搓了搓有些麻木的脸,准备把话问明白。   夫子放下茶杯,说道:“昊天有两面性,一是规则的客观性,二是它要维持规则的客观性,便会呈现出生物一样的生命性。”   宁缺问道:“所以?”   夫子指着杯盘狼籍的桌面,说道:“人活着要吃东西,它活着也要吃东西。”   宁缺看着汤汁淋漓的菜盘,忽然觉得很恐惧,很恶心。 第六十六章 这是一个问题   昊天要吃东西,吃什么是一个问题,不过想来,不管它吃什么都不用付钱,而人吃东西,总是要付钱的。   夫子让宁缺结帐,然后带着他和桑桑下了酒楼,在宋国都城里逛了会儿,看见一间陈锦记的分号,走进去给桑桑买了些脂粉。   宁缺觉得老师对桑桑太好了些,怜不像是自已所认识的老师,只不过此时他的心神全部被那些问题所占据,所以来不及深思。   黑色马车离开宋国都城,片刻后,又回到青草遍野的荒原上。   宁缺看着荒原上的野草羊群,想了想后说道:“老师,能不能简单一些?”   夫子走下马车,看着一望无垠的草甸说道:“草生荒野间,得阳光雨露,吸土壤精华,所以能够生长,它吃的便是这些。”   夫子指向不远处的羊群说道:“羊吃的是草。”   他又指向十余里外,说道:“你看,那些狼正在吃羊。”   “那么昊天吃什么?”   宁缺忽然想起莲生大师在魔宗山门里充满愤怒的那番呵骂,想起歧山大师在佛殿秋雨中的感慨,想起很多前辈高贤的疑惑,颤声说道:“吃人?”   “羊不能直接吃泥土与阳光,所以吃草,狼不能直接吃草,所以吃羊,人相对要厉害的多,我们基本上什么都吃,但大体论之,饮食的逐层递进,都是能量利用效率的提高,最终造成上一层的生命只能食用下一层的生命。”   夫子摇头说道:“依据我的猜测,昊天的生命补充,来源于天地元气,而它无法直接食用天地元气,就像羊不能直接吃泥土与阳光,狼不能直接吃草,所以他也需要一个过渡环节,那就是人。”   宁缺说道:“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夫子说道:“普通的人都不知道天地元气是什么,如何能够改变天地元气?还是需要修行者,来炼养以及提升天地元气为昊天需要的养分。”   宁缺说道:“您是说,天地元气是草,修行者就是那些吃草的羊,把草里的养分,变成昊天这匹狼可以吸收的东西?”   夫子说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宁缺说道:“道门典籍里一直说,修行是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按照您的这种说法,这个礼物实在是有些阴森可怕。”   夫子说道:“当然,昊天要比荒原上的狼群挑食的多,毕竟它是我们这个世界最顶层的规则集合,普通修行者在它眼里,是食而无味的羊,越五境之后的那些修行者,开始拥有自已的世界,创建自已的规则,把自然里的天地元气纯化为他们独有的精魄,至此时,便成为昊天眼中的美味。”   宁缺看着夫子问道:“那您呢?”   “到了为师这种程度,当然就是美羊羊。”夫子笑着说道:“不过就像狮子与野牛群的关系,有的野牛太强大,或者野牛群太过强大,狮子也会感觉到威胁。”   宁缺一直很平静,和夫子讨论的时候,还有闲情逸志看看脚下的青草、如云的羊群,事实上他的心情振荡到极点,一时如将沸的羊汤锅,一时如冻凝的羊肉冻,早已濒临崩溃,不停自我催眠这是一场学术讨论不涉及现实,才坚持了下来。   学术讨论终究要往现实的世界里落下,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出了讨论至今最重要的那个问题:“老师,您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这就是一场学术讨论,他可以发散思想,往最深邃处、最不可思议处、最阴森恐怖处去想,而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如果有证据,那么这便是一个残忍而悲伤的故事,不忍卒听,何况讨论。   夫子很清楚他此时的心情,笑着说道:“这不是什么悲伤的故事,更谈不上阴森可怕,无数年来,能够越五境的修行者数量,加起来也不如人类一天吃的羊多,真要说阴森可怕,人类要比昊天可怕的多。”   宁缺很难从这段话里得到安慰,因为他是人不是羊,所以他睁着眼睛,无辜而可怜地看着老师,还是想要听到答案。   “这种事情当然没有什么证据。”   夫子说道,然后不等宁缺稍微松口气,便继续说道:“但你小师叔,还有我,都已经直接证明了昊天有意识,它是类似于人类并且高于人类的一种生命形式,所以他必然需要吃东西,这种推论你很难否定。”   宁缺的表情很难看,和过年时被推到开水桶前的猪差不多。   “修行确实是件很艰难的事情,但放在如此大的人类数量之上,其实也不是太困难,总有些人能够修行,总有些人能够越过人间五境。”   夫子看着他说道:“越过五境的修行者再罕见,无数万年累积起来,想来也是个很大的数字,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   宁缺说道:“生老病死寻常事,那些人也许就自然老死了,这也不足为奇。”   夫子笑着说道:“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如果愿意,我还可以继续活下去,生老病死,对于五境之上的人们来说,确实是很不寻常的事。”   宁缺感觉嘴有些干,有些苦涩,片刻后又说道:“佛宗涅槃,道门羽化成仙,这些在神话故事里都有描述,那些人去天上享仙福去了?”   夫子笑着说道:“天上?天在哪里?昊天神国在哪里?回归世界本原后可还有你自已?如果连自已都没有了,那还是活着吗?”   这个问题宁缺和歧山大师在烂柯寺里讨论过,他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如果真往最深处思考,可能有的答案只能指向冰冷的那一面。   “没有人去过昊天神国,然后再回来,你小师叔当年可能曾经看了一眼,却忘了留下几句话,所以我以前对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   夫子望向荒原上空的碧空白云,悠悠说道:“直到先前看到黄金战车上那名光明神将,我才终于看到了答案。”   宁缺问道:“答案在哪里?”   “答案就在他的脸上。”   夫子说道:“他的脸太完美,而世间没有完美的事物,所以他非真实,他的完美来自于千万故人,所以他不是我的那些故人。”   夫子的情绪有些低落,有些感慨,似乎回忆起了很多往事。   然后他收回目光,看着宁缺说道:“我在他脸上看到了统一的昊天的意识,却没有看到个人的意识,我看到的是永恒,于是也看到了死亡。”   这是一个简单的世界,这些是简单的道理,只不过在夫子说出来之前,宁缺哪怕二世为人,见过世间最离奇的事情,也无法想到这些问题。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难道别的修行者就没想过这些问题?”   “当年在书院后山,你曾经对我说过,人类一旦思考,昊天就会发笑,但事实上,不在意被昊天嘲笑的人类有很多,远在我之前,以及在我之后,有很多修行者都在不停地思考,很多人都产生了与我类似的怀疑。”   夫子向草甸下走去,说道:“柳白那小子,为什么迟迟不敢跨出那一步,这些年一直躲在剑阁里不敢出来?千年之前那名光明大神官,为什么会叛出西陵神殿,到这片荒原上创建魔宗?都与这些怀疑有关。”   听到开创魔宗那名光明大神官,宁缺不由想起西陵神殿,问道:“道门与昊天最为亲近,道门里的高人应该对这方面的了解极深,难道除了那位光明大神官以外,数万年来,就没有别的人对昊天产生过怀疑?”   “道门追求羽化成仙。被接引至昊天神国,回归世界本原,便是他们最大的幸福,也是他们生存和奋斗的终极目的,这是他们的向往,哪里需要被怀疑?”   夫子看着他说道:“只不过对于别的很多修行者而言,与昊天一道永恒,还是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这始终是一个问题。”   ……   ……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与昊天一道永恒,还是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这也是一个问题。然而所有的问题都能找到答案吗?   宁缺再次想起莲生大师在魔宗山门里说过的那些话。   “你看这污糟糟的世间,活着不知多少庸碌如猪的蠢货,难道你不觉得呼吸的空气都那般脏臭?顶着一个沉默不知多少年的贼天盖,难道你不觉得呼吸极不畅快?人活天地间理所当然就要吃肉,吃猪吃狗吃鸡吃天地,哪有道理可讲!”   “在我看来你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便是自身对世界认识方法的集合,当年坟茔一夜苦雨,我便一直在苦苦寻求认识真实世界的本原,最终改变自己存在于世间的方式,最终想要奢望改变这个世界,寻找到那个已经不可能回来的世界。”   “我只是追求力量,寻找改变世界的方法,并不在乎道魔之分,也不在乎谁胜谁败,我之所以愿意来魔宗,是因为我想看看那卷失落的天书。”   “我去了南晋大河去了月轮国,最终我往西而去,前往那个遥远的不可知之地,在那座悬空寺中,终于听到了首座讲经,看到了那些清曼的佛光,听到了光辉间那些振聋发聩的佛言,然而过了数年,我终于发现悬空寺里的大和尚们也只是一些浊物,所谓佛言一味故弄玄虚,和宋国街上的算命先生无甚分别,更令人厌憎的是佛宗苦修己身,面对命轮转移只会卑微等待,似这般如何能够抵达彼岸?”   “我本以为终于寻找到一个对的地方可以有机会认识真正的世界,然而没有想到,在桃山上呆了些时日,才发现西陵神殿全部都是一群怯懦胆小的白痴。都是一群狗,那座破观又如何?终究还不是昊天养的狗!哈哈……都是狗!”   过往宁缺一直以为,莲生大师的这些话只是一些疯言胡语,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这位学贯佛道两宗的魔宗高人,是何等样的了不起。   莲生大师始终站在修行世界的最高处,生存的目的便是直指这个旧的世界,想要开创新的世界,他和夫子与小师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不过选择的方法,所采用的手段要显得更血腥更阴冷一些。   宁缺知道自已这辈子,都有可能没有资格去做这道选择题,因为自已可能永远无法达到莲生大师的境界,但他仔细想来,如果自已真要面临这道选择题,或者真会选择莲生一样的答案和方法。   莲生大师很了不起,老师更了不起,他已经知道莲生是怎样选的,也猜到老师会怎样选,却不知道老师会怎样具体地去做。   “老师,您会怎样做?”他问道。   夫子问道:“莲生当年本打算怎样做?”   宁缺说道:“他打算毁灭旧的世界,创造新的世界,然后对抗天道。”   夫子摇了摇头,说道:“终究是吃与被吃的关系,天道既然不吃人,何苦要把世间亿万普通人拖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此时师徒二人已经走到草甸下方,锅里的清水已经煮沸,案板上堆满了新切好的鲜羊肉,桑桑抬起手臂擦掉额头上的汗,开心说道:“可以吃了。”   三人开始吃涮羊肉。   “涮羊肉要吃鲜肉,冻肉要差很多。”   夫子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糖蒜,脆崩脆崩嚼了,满足以摸了摸肚子,然后看着宁缺说道:“我是一个喜欢吃东西的人。”   宁缺心想,如果用更简洁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吃货。   夫子拿起筷子在清水锅里捞了捞,发现没有羊肉了,有些遗憾,然后以箸指天,说道:“我既然喜欢吃东西,当然不喜欢被别人吃。”   “为什么要与天斗?因为它要吃我,那么,我就得想办法不被它吃。”   “怎样才能不被它吃掉?”   夫子夹了块冻豆腐到桑桑碗里,看着低头吃肉的小姑娘,叹息一声,说道:“这确实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宁缺把凑到自已碗里来抢肉吃的大黑马推开,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看着头顶那轮太阳,说道:“昊天如果需要吃东西,吃阳光就好了,吃天地元气做什么?”   荒原地处寒北,虽至春日,阳光依旧无法炽烈,淡淡地如同假的画。   夫子再次举箸向天,指着那轮太阳说道:“如果这是假的怎么办?”   ……   ……   (写到这章,再回想第二卷长达十余章的入魔,我很感慨,这样的工作,当时可能效果不太好,但终究,是会让人有满足感的。宁缺会继承夫子的大愿,轲浩然的精神气魄,但正如莲生死前所说,宁缺继承的是他的衣钵。莲生对宁缺来说,对故事后五分之二的宁缺来说,有很重要的影响。) 第六十七章 雪海拾鱼及遗   从烂柯寺落下佛光开始,宁缺一直处于极端紧张焦虑的状态之中,直到夫子出现在荒原之上,他才终于感到放松和安全,却没有想到,紧接着,老师便开始带他进入连续的玄妙而令人压抑不安的话题讨论。   他的精神再次变得紧张焦虑不堪,好不容易想到一种可能,可以让这个灰暗的世界变得明朗些,不料老师的回答竟是这样的冷淡,而且隐隐要推演出更多可怕的世界阐述,他终于承受不住,当场崩溃了。   他跳了起来,挥舞着手臂,愤怒地大喊道:“怎么能是假的呢?它天天东升西落,长安城的夏天热的要死人,这怎么就能是假的呢!”   夫子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说道:“只是讨论一下,不用这么激动吧?”   宁缺依然很激动,说道:“怎么能不激动?昊天要吃人也就算了,您现在要我相信太阳是假的,那这个世界莫非也是假的?您千万不要告诉我,我在这个世界里活了这么多年,就是做了一场梦!就算您说出花儿来,我也不会相信!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我把她养了这么多年,难道白养了?”   夫子心想,在如此激动愤怒崩溃的精神状态下,你还是只关心那丫头是不是白养了,果然不孝到了极点,恼火说道:“太阳是假的,又不代表你我是假的。”   宁缺指着荒原上空那轮有些清淡的日头,说道:“这就不能是假的!阳光是啥?那就是昊天神辉!昊天为什么不能吃这个,非得吃什么天地元气?”   “你想过没有,太阳散发的昊天神辉,并不是昊天的食物,而是昊天的外显形态?就像我们的外显形态是人肉,难道我们还要以人肉为食?”   “真饿极了,什么事儿做不出来?昊天就乐喜吃自个儿,谁管得着?”   “问题在于,它还有别的东西吃,为什么要吃自已?”   “它的口味有些独特?”   “就算昊天能以神辉为食,但神辉来自于它自已,难道它能永远吃下去?这是一个最简单的计算问题。”   “我可没说过太阳就是昊天自身,那是您说的,在我看来,太阳能发光发热,正是一切养分的源泉,昊天凭什么不吃?”   夫子和宁缺争吵的越来越凶,语速越来越快,唾沫星子在如毡的草甸上四处飞舞,桑桑不知道该怎样劝他们,只好低着头去收拾碗筷,烧熄火堆。   “太阳能一直发光发热吗?”   “几十亿年应该没有问题。”   “它为什么能持续发光发热?”   “这涉及到一些比较深奥的道理,和您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好好好,就算你说的有理,太阳能够发光发热几十亿年,那几十亿年后呢?”   “一顿饭能吃几十亿年,昊天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你能不能说清楚,为什么永夜的时候没有太阳?”   宁缺不说话了,因为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这是在昊天的世界里,并不是在自已曾经熟悉、现在却已经渐渐淡忘的那个世界里。   夫子见他无言以对,轻捋胡须得意说道:“你的推论设计终究是有漏洞的,不及为师的设计合理,我开始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你还在李三娘的肚子里,所以你老老实实听着就好,争吵除了浪费时间还有什么意义?”   宁缺说道:“别提我妈,虽然您是我老师,再提我妈,我也要和你翻脸。”   夫子说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我爸我妈被人杀的时候,你就在书院看着,也没说救他们。”   夫子说道:“世间每天死的人多了,难道我每个都要去救?”   “您明知道我将来会是你的学生,为什么不救他们?是不是想着救了他们,我便有可能当不成你的学生?这是不是太恶毒了些?”   “每个人都会死,你父母的死那是天意,我自不能妄加干涉。”   “老师,你这辈子在做什么?你是在逆天咧!怎么连天意都不敢干涉了?”   “因为我看不清楚真正的天意是什么,所以当然要小心一些,万一妄加干涉,结果天意就像现在一样落在我的身上,那可怎么办?”   “如此说来,您就是觉得自已的命要比别人的命更重要。”   “本来就是如此。”   “自私的如此光明正大?”   “我对人间太重要,我的自私便是大公无私。”   “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明白了小师叔和二师兄骄傲自恋的源头来自何处。”   “不要吵了。”   桑桑终于受不了师徒二人,看着他们认真说道:“我听不明白你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想知道,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   ……   黑色马车来到一片很寒冷的地方。   寒风如怒,黑夜如幕,星光暗淡,正是极北寒域,热海之畔。   只是热海海面早已冰冻,积着不知多深的雪,叫雪海更为准确。   大黑马纵非凡物,也被此间的寒冷冻的够呛,瑟瑟发抖地躲在车厢一边,避着热海面上刮来的风雪。   夫子带着宁缺和桑桑向热海上走去,脚步所触之处,近人高的积雪簌簌而解,然后被风吹拂着向两边掠去,现出一条通道。   走了很远,直到海面深处,夫子才停下脚步。   他伸手遥遥点向海面,只见一道约水桶大小的洞口,出现在坚硬的冰层里,幽深不知数十丈深,直抵尚未完全冻凝的海水底部。   桑桑把身上的裘衣紧了紧,跑到洞口边,端着木盆等待,呵气成霜。   没有过多长时间,几尾肥嫩的鱼儿,从冰洞口处跃起,落到木盆里,也不知道夫子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这几尾鱼穿过数十丈的冰层。   夫子神情微凛,厉声喝道:“还不出手!”   宁缺心头一紧,左手二指轻拈,一道火符破风雪而起,准确地落在木盆之上,释放出一道炽热的暖意,把那几尾鱼与寒气隔开。   见此情形,夫子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牡丹鱼可以冻,解冻至七成,口感最佳,但如今海面温度太低,一不小心,便会冻过头,看你这符道本事,还真有了几分颜瑟的水准,也算是有资格吃这鱼了。”   ……   ……   桑桑做菜的水平很普通,但她的刀功就像她非人类的计算能力一样,非常精准,片刻功夫,毡板上便多出了很多片像雪花般的薄片鱼肉,堆在一处看上去,就像是木头毡板上,真的长出了很多朵白色的牡丹花。   他们此时在一间荒人废弃的帐蓬内,有宁缺的火符支撑,又拣了些粗壮的木头,帐蓬里的温度还算是比较宜人。   “桑桑这丫头的刀功,比慢慢要好很多。”   夫子在旁表扬道。   宁缺布置好碗筷,便准备吃饭。   他总觉得,这一天时间之内,吃的实在也太多了些,虽说跟着老师,吃的都是人世间最好的东西,可银票太多了也嫌沉啊。   夫子调好酱油、姜汁,还有一种青色的调料,夹了片鱼肉,如柳枝拂湖般,在碗中一点即起,送入嘴里缓缓咀嚼。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感慨说道:“这鱼没有往年肥嫩,只能将就着吃,说起来,热海已经快要冻到底部,也不知还有几条牡丹鱼。”   宁缺听着这话,有些不忍抬筷,又或许是吃的太撑的缘故,说道:“老师,既然热海里没有几条牡丹鱼了,我们就这么吃了岂不可惜?”   夫子训道:“蠢货,正是因为没有几条了,所以才得赶紧吃掉,不然等牡丹鱼绝种了,想吃到哪儿吃去?”   宁缺笑着说道:“被冻死,也比被咱们这样生切着吃要好些。”   夫子说道:“做为这么好吃的鱼,被我们吃掉,当然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宁缺腹诽道,怎么不见你把被昊天吃掉当成最好的归宿?   ……   ……   牡丹鱼很好吃,份量却不多,很快便被三人一扫而空,绝大多数自然还是进了夫子腹中,大概是觉得有些惭愧,夫子很慷慨地动用神通,在冰冻的雪海某种坳口里,生生融出两洼温泉,供大家享受。   热雾蒸腾,水温微烫,池畔便是山石残雪,这幕画面在星光之下显得格外美丽迷人,宁缺泡在热水里,觉得好生舒服。   桑桑坐在他身边,轻声说道:“你不要总和夫子吵架。”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吵闹只是为了热闹……我总觉得有些问题。”   桑桑睁大眼睛,不解问道:“什么问题?”   宁缺说道:“你不觉得老师的表现很奇怪?带我们吃这么多好吃的,又说了这么多话,为什么以前在书院的时候,他不说?”   桑桑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总觉得老师现在,就像当初你在瓦山时那样,是在向我交待后事,说的话都是遗言。”   桑桑闻言微怔,然后轻声说道:“你在瞎想什么呢?”   宁缺眉头微皱说道:“我也希望是在瞎想……身为书院弟子,我们坚信老师是最强的,尤其是这次之后,我更是确信,除了昊天,没有任何存在能够威胁到他老人家,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第六十八章 夜海泛粥及舟   雪中温泉,发着汩汩的声音,微烫的水里不可能有鱼,那便是气眼正在吐着泡泡,宁缺想着老师融一温泉,居然连这种细节都没有遗漏,再想着先前心中的警惕不安,情绪变得愈发复杂,沉默不语良久。   桑桑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抱着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就像过去那些年里一样不说话,但确保他悲伤或难过时,能够确认自已的存在。   她的头发剪短后,不再像小时候那般黄萎弱细,变得乌黑了些,此时被水打湿后黏在颊畔,看着添了几分秀丽。   因为温泉里的沉默和异样的情绪,还有那抹不知从何而起的对别离的恐惧,宁缺觉得自已的怀抱很是空虚,想要拥抱,于是他把桑桑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两个人热泉中相拥着,然后开始亲吻,抚摸。   “你们还没有成亲吧?”   便在这时,夫子的声音从隔壁那眼温泉里传了过来。   桑桑被惊醒,赶紧离开他的怀抱,把不知何时滑落的毛巾提到微微隆起的胸上,面色微红,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   宁缺转头望向雪后喊道:“订亲的时候,您可是批准了的。”   夫子说道:“订亲和成亲可是两个概念。”   宁缺说道:“不就是差一个拜天地的程序?这时候夜天雪地,我和她拜拜便是。”   夫子说道:“有我在还用得着拜什么天地?而且昊天在上,它可不见得喜欢看你们两个人真的成亲。”   宁缺笑了起来,心想桑桑是冥王的女儿,自已和她成亲,要获得昊天的祝福认证,确实是有些不妥当。   然后他忽然想到自已先前和桑桑说的忧虑,沉默想着,莫非老师已经提前确认了那道不安的情绪,所以想在离开之前看着自已成亲?   ……   ……   夜穹里的星光变得明亮了些,雪海畔的坳湾里,白雾蒸腾,没有红烛,也没有知客,只有站在雪堆上的夫子,和跪在雪堆下的一对小儿女。   此情此景,颇似仙境,稍微有些遗憾的是,仙境里的三个人,穿的都不怎么周整,看上去和那些传说中的仙人没有什么关系。   夫子用一件大毛巾裹着,天寒地冻,他的身上依然热气蒸腾,就像是只白灼的鱼,从毛巾边缘滴落的水,落地而冰。   宁缺和桑桑跪在雪堆下,对着夫子磕了三个头,便算是拜过了长辈天地。   他们直起身来,额上发端残着雪屑,却发现夫子已经不在雪堆之上,那里只剩下一张快要被冻成冰块的湿毛巾。   夫子的声音混着马蹄声,从雪海深处传来。   “好好洞房吧,没有人会闹你们,我骑马出去玩会儿。”   ……   ……   一夜无言。   宁缺醒来时,天还未亮,依然一片漆黑,他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如今的热海已经近乎永夜,想要看到太阳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桑桑还在睡,不知梦见了什么,在他怀里拱了拱,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看着就像只小灰兔般可爱。   帐蓬外传来一道极香的味道。   宁缺知道老师回来了,赶紧把桑桑摇醒,开始洗漱穿衣。   夫子用昨夜剩下的牡丹鱼骨,熬了一锅鱼粥。   桑桑掀开厚重的毛毡,走出帐外,寒风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走到锅旁,接过夫子手里的活儿,脸上微羞的神色,渐渐变为平静。   与桑桑的平静相比,宁缺脸上的傻笑挂了很长时间,直到吃完鱼粥,桑桑去温泉收拾碗筷时,他依然还在傻笑。   夫子拿着牡丹鱼的尾骨剔牙齿,一边剔一边看着他说道:“你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怎么感觉像是一间着了火的老房子?”   宁缺咳了两声,说道:“一起过了十几年,哪有您说的这么夸张?”   夫子忽然压低声音,好奇问道:“感觉怎么样?”   宁缺看着他手里拿着的那根鱼尾骨,无奈说道:“看看您现在这样子,哪里像是书院院长?人,不能为老不尊成您这样吧?”   夫子把鱼骨扔进雪里,说道:“我可不没有窥淫癖,只不过你这事儿太罕见,要知道你和她的洞房,将来是必然要上史书的,所以细节你得记清楚。”   宁缺不明白夫子这句话的意思,而且他有些累,所以又去补了一觉。   大黑马也在帐蓬里补觉,它昨夜在雪海之上狂奔百里,也很疲惫,而且觉得很是羞耻,虽说夫子不是普通人,但被一个赤裸的老男人骑了一夜,终究还是羞耻。   ……   ……   正午时分,热海畔依然一片昏暗,根本找不到太阳在哪里,一行人离开荒人部落放弃的定居点,继续向北进发。   据宁缺所知,人类所抵达的世界最北端,便在这片极北寒域,也就是热海北缘,所以他很好奇,北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而且有些不明白,历史上那么多强大的人类,为什么没有探索过热海的北面。   直到他看到那座雪峰。   昨天在热海畔的时候,他也曾经往北看过,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然而今日离开热海不远,这座雪峰便进入了他的眼帘,仿佛是撞进来一般,显得格外诡异。   那座雪峰陡峭高耸,在星光散发着幽幽的光芒,高不知多少万丈,从雪原处望去,只觉得峰顶仿佛已经要刺到夜穹一般。   宁缺去过很多名山大川,其中最著名最高险的,自然便是岷山北麓,或者说天弃山脉,然而和这座雪峰相比,天弃山要显得矮太多。   “从南方任何一个地方往北走,只要一直不停走,都会走到这座雪峰下。”   夫子抬头看着星光下的雪峰,说道:“当年热海畔日照充分的时候,这座雪峰会显得更加壮观,单凭人力,没有人能爬得上去,所以这里便是最北端。”   宁缺注意到这句话里的两个重点,首先是任何地方往北走,都会走到这座雪峰之下,其次是单凭人力,没有人能够爬得上去。   那么能爬过去的人,还能算是人吗?   当黑色马车出现在雪峰的另一面,出现在一片黑沉的海前时,宁缺看着前方夫子高大的背影,心里想着这样的问题。   那是一片汪洋大海。   之所以海洋的颜色是黑的,这是因为这里没有碧空,没有任何阳光,虽然星星显得更加清晰明亮,但变得少了很多。   宁缺知道自已看到的画面,是人类所有典籍上都没有记载过的地方,所以他很震撼,而更令他震撼的是,这片黑海里有一艘船。   这艘船很大,大黑马可以在甲板上尽情奔驰。   宁缺站在船舷旁,看着夜穹下那座雪峰,震撼的无法言语。   夫子走到他的身旁,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穹,说道:“黑夜便是从这里开始,然后逐渐向南蔓延。”   宁缺望向他,问道:“老师,这艘船是……”   夫子说道:“很多年前,我担心被昊天找到吃掉,一直想着怎么逃,怎么躲,我心想既然这里是黑夜的开端,应该离冥界最近,冥王的力量最强,昊天的力量很难延伸到这里,所以我在这里造了只大船,准备若昊天来吃我时,我便逃到这里来,乘舟泛于黑海之上,然后再也不出去。”   宁缺怔住了,通过这番话,便能推想过去千年里,老师始终活在昊天的世界里,那该是怎样的焦虑与不安。   “后来我变得更强了些,不再时刻担心被昊天找到吃掉,这艘船自然没有了用处,不过我忽然发现这里的夜很干净,很适合观星,所以又过来了,而且真的乘舟往汪洋深处去旅行过一次,没想到那次旅行,却让我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什么事情?”   “这个世界不是平的。”   “老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带你来这艘船上,就是要让你明白。”   “明白什么?”   夫子说道:“为什么要与天斗,当然是因为昊天要吃我,但像酒徒和屠夫这两个老鬼懦夫都能躲这么多年,我一样也能躲,大不了学佛陀那样闭眼去俅。我之所以要与天斗,还有一些在我看来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以前在书院后山,我说过我在这个世界很多地方看过日落日出,包括这片海洋,当时这里还有日出,在阳光的照射下,这片海洋是透明的,看上去就像是无尽的深渊,太阳便落在这片海洋里。”   “当时你说过月亮是太阳的反射,我说太阳没有真正的朝升暮落,我还说如果这个世界是个球就通了,现在看来,至少证明了我先前说过,这个太阳是假的。”   “除了观日,我也观星,我在书院后山观星,也在这艘大船上观星,因为这里的星星比较少,而且明亮清晰,我对你说过,无论多少年前还是多少年后,这些星星始终停留在它们原先的位置,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你后来做了一个观星镜,在镜中观察,星星的大小依然没有变化,不像人与景物可以被放大。那么这说明,夜穹里的这些星星的位置是固定的,与地面之间无限远又无限近,无法用距离来做计量。”   “老师,能简单点吗?”   “简单来说,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   “再简单点儿?”   “这是一个没有边界的世界。”   “您先前不是说封闭?”   “只有没有边界,始终相贯,才是封闭。”   “星星所在的夜穹不是边界?”   “没有人能够触到,那便不是真正边界,只是你眼里和心里的边界。”   “老师,越说我越糊涂了。”   “昊天不想被人打破边界,所以它不肯让人看到边界。”   “于是?”   “于是,这证明了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   “您又绕回来了。”   “不错,就像这个世界一样。” 第六十九章 那一定很美   书院果然是天下第一,无论什么方面都是天下第一,就连耍贫嘴,夫子也能耍的如此平静高雅,时刻能让对话者产生吐血的冲动,却偏生吐不出血来。   宁缺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明智地不再继续与老师在言语上抖机灵、在道理上做较量,直指漆黑夜穹里的那颗星说道。   “如果星星所在的位置足够远,那么它就会足够小,在望远镜中就算变大,也很难被肉眼捕捉到,所以您的推论,并不是那么立得住脚。”   “如果足够远,便足够小,那为什么我们在地面上能够看到它?”   夫子轻抚微寒的船舷,抬头望着那寂寥可数的几颗星,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微笑说道:“很多年前,我曾经向天空飞过。”   宁缺第一次知晓老师还做过这样无畏的举动,想象着老师乘青风直上天穹的画面,极为震撼,问道:“您为什么要飞?”   夫子转身望向他,说道:“你看见一座山,会不会想知道那座山后面是什么?如果你看见一堵高墙,你会不会想知道那堵墙后是什么?”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总是会有好奇心的。”   夫子微笑说道:“我也有好奇心,我想知道天空到底有多高,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边界,我想知道那些星星究竟有多远。”   宁缺莫名紧张,声音微涩问道:“然后呢?”   夫子说道:“我飞了很长时间,然而天空还是那么高远,星星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更令我感到不解的是,脚下的地面,似乎还在原来的地方。”   “您飞了多长时间?最后发生了什么事?”   “天空上也有日夜交替,只不过当时的我自然没有心情去计算年岁,湛蓝的天空里先有雄鹰,还有白云,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我一个人。”   夫子说道:“很是孤单,心里也渐渐没有底,而且感到累和疲倦,然后我便转身飞回,当我重新降落到人间的地面上,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三十几年。”   除了震撼和向往,宁缺此时心里无法生出任何别的情绪。   在他曾经熟悉的那个世界的规则里,覆盖着地面的是大气层,夫子当年飞了那么长时间,早就应该飞出了大气层,甚至飞出了太阳系,然而夫子的经历却并不如此,那么这似乎说明夫子的猜测是正确的。   这是一个封闭的、没有边界的世界,只是这样一个世界是怎样构成的呢?   “莫比乌斯环?”他自言自语说道。   夫子没有听说过这个词,问道:“什么环?”   桑桑一直沉默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这时候想起小时候听宁缺说过这种环,说道:“一张纸只有一个面,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夫子微微挑眉,说道:“一张纸怎么只有一个面?”   宁缺醒过神来,说道:“她的说法不准确,不过大概意思差不多。”   夫子的眼睛微亮,看着他说道:“你教我。”   宁缺说道:“好。”   ……   ……   大船离开海岸,驶入黑暗的海洋,继续向北方前进,那座据说是人间最北处的雪峰,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更准确来说,是在视野中变矮。   有别的事物在视野中出现,那是一轮明亮的红日跃出海面,就如夫子曾经说过的那样,太阳就这样陡然地出现,根本没有任何预兆。   宁缺完全没有想到,在黑暗海洋的更北方,居然能够看到日出,被这幅画面震撼的无法言语,怎么也想不明白。   大船继续向北前行,看到太阳的次数越来越多,太阳在天空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黑暗的海水,也渐渐变成美丽的深蓝。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船四周不再只有汪洋一片的海水,开始出现积雪的海岛、游动的海鱼,甚至有一天,他们看到了海岸线。   夫子带着他和桑桑登岸,看看岸上的风光,然后再次登船继续北行,一路上,他们去过寒冷的高原,见到了满被藓苔覆盖的无人大陆,看到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动物,还看到了像面镜子一般的大盐湖。   这是不见典籍的陌生世界,夫子带着他们环游,带他们去了很多美丽的地方,吃了很多没有吃过的食物,当然那些食物都是很好吃的。   有一天宁缺问道:“老师,这些地方你以前都来过吗?”   夫子说道:“这些年来为了寻找冥界,也为了寻找世界的边缘,我去过很多地方,有时候带着你大师兄,有时候就是一个人旅行。”   宁缺问道:“为什么要寻找世界的边缘?”   夫子看了一眼湛蓝色的天空,说道:“为了寻找世界边缘,我连天上都去过,难道我会不想知道脚下这片大地的真实模样?”   宁缺这才明白自已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说道:“世界的边缘在哪里?”   夫子说道:“这个世界没有边缘。”   宁缺说道:“宇宙无限,这很正常。”   夫子看着他微笑说道:“但你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无限的。”   宁缺只有沉默。   ……   ……   大船行于海上,从来没有遇到过风暴,钓鱼,喂海鸥,晒太阳,喝船舱里贮存多年的美酒,这种日子很幸福,但宁缺总觉得心里不安。   夫子没有什么反应,每天除了享受人生,只做两件事情。   他教桑桑做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教她享受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然后便是命令宁缺教他很多这个世界上没有的东西。   那些东西是知识,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   宁缺剪开纸带,讲莫比乌斯环,用笔在纸上画三维图,形容更多变型,还讲了很多物理学方面的东西,只不过毕竟他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年龄还小,就算当年的学习成绩再好,能讲的东西都很浅湿。   夫子没有问他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些知识,宁缺也没有说,师徒二人似乎形成了某种默契,又或者彼此早已心知肚明。   在海洋上航行了数十日,海面上终于出现了船只。   船只迅速变得密集起来,无聊了很长时间的大黑马,把头伸出船舷,看着那些熟悉的人类,欢快地嘶鸣,把那些船上的人吓的不轻。   千帆行于碧波间,这是一幕很美的画面,宁缺看着这幅画面,却变得非常沉默,虽然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但依然觉得难以接受。   通过和那些船上的人的对话,他知道再往北去数十里,便要抵达大河国最南端的一处海港,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回到了人间。   离开荒原极北寒域后,大船一直在向北行驶,怎么却来到了南方?夫子没有动用他的大神通,那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宁缺望向远处海面上的帆影,喃喃说道:“不是先看见帆尖,再看见船身,说明这个世界确实是平的,那么我们是怎么绕回来的呢?”   夫子端着一杯葡萄酒走到他的身边,说道:“当初在书院后山,我们曾经讨论过类似的问题,我说过,如果是一个球,便能解释很多现象,但既然我们身处的世界不是一个球,又不是平的,那么只能说明它是扭曲的。”   “就像你说的那个环一样。”   宁缺说道:“我没有见过那样古怪的世界。”   夫子饮了一口葡萄酒,说道:“你见过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宁缺看着老师眼中的深意,不知该怎么说。   夫子说道:“以前说过,你梦中看到过别的世界,能不能形容一下那个世界?”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梦中的世界……也有太阳。”   “那个太阳是什么样子?”   “和这个太阳差不多……但我可以肯定梦里的太阳是真实的,那是一个大火球,可以燃烧很多年,人间的能源、养分,基本上都来自于它。至于它为什么能够燃烧那么长时间,就是来自于前些天我和您说过的那个公式。”   “噢,那个简洁而至美、却无限广阔的公式。”   “是的……梦里的人类,也是生活在一个球上。”   “之所以不会掉下去,是因为万物之间自有引力?”   “是的,老师。”   时间就在师徒二人的讨论中缓慢流逝,这是夫子第一次接触到另外的世界,也是宁缺第一次向别人讲述那个世界,听的人感慨万分,说的人也自有感慨。   夜晚降临到海面之上,繁星镶满了夜穹。   宁缺看着夜空说道:“我梦中的世界,夜空也有星星,但那些星星都在移动,在视线里的移动,主要是因为人们脚下大地的关系,事实上,在近乎无限的遥远宇宙空间深处,它们自已也在移动。”   夫子叹道:“一个时刻发生着变化的世界,该是怎样的生机勃勃。”   宁缺说道:“最大的区别其实不是星星,而是月亮。”   他指着夜空说道:“夜晚如果无云,人们便能看见月亮,有时候它圆的像张饼,有时候它细弯的像根丝瓜。”   他没有解释月亮为什么会有盈缺变化,因为他知道老师肯定能明白。   夫子抬头望向夜空,仿佛看到一轮明月出现在那里,微笑说道:“万古长夜生明月,那画面想来一定很美。”   ……   ……   (说说将夜的故事内容,我很爱夫子,这章很美,除了最后点题,还是想说,夫子当年做的那些事情很美,尤其是飞天的时候很美。) 第七十章 摘秧休妻换新天   桑桑很小的时候,偶尔会从宁缺嘴里听到什么月亮、桔梗小姐、狗之类的话,也会听他说一些关于什么环什么瓶的知识,只不过她不怎么感兴趣。   后来宁缺渐渐不提这些事情,于是她也渐渐淡忘,但月亮这个词还是会三不五时被宁缺说出来,她总以为这些是胡话,直到今天夜里,她站在夫子身旁静静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那不是胡话,而是梦话。   她抬头把被海风吹乱的发发抿到鬓后,顺着夫子和宁缺的眼光向夜空望去,心想如果那里能有一个亮亮的东西,确实应该很美。   繁星映照下的南海,安静温柔,海风轻微温暖,海浪轻柔起浮,就像摇篮一般摇头如婴儿的大船,船舷畔一片安静。   从荒原往北,继续往北便来到了世界南方,数十日来见过太多,吃过太多,也听老师说了很多,宁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的眼睛忽然明亮,说道:“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好像叫什么的世界?”   夫子微异,问道:“什么世界?”   宁缺摇头说道:“我忘了在哪里看过,也忘了名字,只记得那个世界是个假的,然后故事里的男主角划着船拼命地往边上走……”   那个世界里的很多记忆已经变得很模糊,他尽自已所能回忆,然后把记得的那些细节全部说了出来,一一讲述给夫子听。   夫子听完后,沉默思考了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短木棍,重重地在宁缺脑袋上敲了一记,教训道:“蠢货,难道你以为我们是在演戏给人看?”   宁缺第一次见到夫子是在长安城的松鹤楼露台上,当时他便被这根著名的棒子砸昏了过去,此时又被砸的生痛,不由好生恼火。   他想不明白老师平时把这根棒子藏在何处,却顾不得研究这个问题,指着头顶的夜空,说道:“说不定昊天就在天上看戏,这又不是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   夫子说道:“我们身处的世界没有你所说的物理学上的边界,世界内部的构造绝对稳定均衡,同样是你所说的熵那个东西,热力学第几定律,似乎在这里也是无效的,那么按照你所说的那些道理,我们这个世界,等于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不与外界进行任何交流。”   宁缺点点头。   夫子说道:“这种推论是建立在昊天世界是唯一世界的基础之上,如果天外还有天,世界之外还有真实世界呢?”   宁缺说道:“也有可能,昊天世界就是漂流在时间轨道的独立世界。”   夫子摇头说道:“不可能。”   宁缺疑惑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夫子说道:“因为那样太没意思。”   宁缺无言以对,心想如此理所当然的口气,果然是书院一脉相承的气质。   “如果天外有天,昊天世界之外还有世界,或者说,昊天世界处于一个更大世界之中,那为什么能够不与外界交流?”   夫子继续说道,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夜空,有星光落在他修长的指尖,然后渐渐凝聚,变成了一个很淡的光泡。   “根据这些天你说的那些道理,我猜想你梦中世界的大智慧者,如果知道昊天世界的真实情况,大概会认为我们身处的世界是一个泡。”   “一个泡?”   “或者说空间碎片?不,还是叫泡更妥切。”   “飘浮在外部世界里的一个泡?”   “飘浮这个词并不准确,它在外部世界的空间里,又不在空间里。”   “老师,反正我听不懂,你请继续。”   “这个泡因为某种原因,与外面的世界并不相通,稳定,自洽,独立,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可以永远这样生存下去。”   “然后?”   “我只是想证明你先前的猜想是错误的,昊天的世界没有旁观者,因为昊天也是参与者,如果我们在演戏,那么它也是演员之一。”   “为什么?”   “如果有智慧从外部世界观察这个泡,泡的内部与外界便会发生联系,每一次观察都会影响观察对象的状态,这不是你几天说过的道理?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所处的世界便不再完美稳定,既然这种情况没有发生,说明没有旁观者。”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天他把自已记得的那些残缺的知识告诉了夫子,哪里能够想到夫子能够记住这么多,还能如此简易地推论出很多事情,虽然他现在依然不知道夫子的推论是否正确,但至少听上去很正确。   夫子指尖那团镀着银晖的光泡平空消失,拍了拍宁缺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怕所有的这些都只是一场梦,或是一场游戏,那种情况确实让人很恼火,不过那种情形确实不需要担心。”   宁缺说道:“因为老师您的推论?”   “不仅如此。”夫子说道:“不管我们生存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只要我们是真实的,那么这个世界就是真实的。”   宁缺看着夫子诚心赞美道:“老师,如果您生活在我梦中的世界,您绝对会是最优秀的哲学家、科学家、教育家、美食家、革命家。”   夫子轻捋胡须,自矜说道:“原来不管我生活在哪里,都还算是不错?”   宁缺笑着说道:“哪里是不错,是强到不能再强。”   夫子双眉微颤,难抑喜悦之情,说道:“别的不好说,美食家还是有资格的。”   ……   ……   清晨时分,大海和海里的鱼儿被红艳的朝阳一道唤醒。吃完桑桑做的生蚝粥,夫子带着宁缺去船首吹海风睡回笼觉。   宁缺靠在软椅上,把毯子拉了拉,侧头吸了口椰汁,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是幸福到了极点,如果能够一直不登岸,那便好了。   然而终究还是会上岸,大船继续向北行驶,隐隐约约间,已经能够看到远处黑黑的海岸线,甚至有种错觉,能够闻到码头上的味道。   上岸便是回到人间,便可能会面临很多事情,尤其是联想到一直笼罩着自已的那份不安,宁缺的情绪变得有些异样。   听着船首撞破海浪的声音,看到船上空碧空里流云,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想到荒原大战时,那条黄金巨龙吸取荒人战士尸体散发出来的天地元气的画面,心中昊天的形象愈发变得贪婪起来。   宁缺皱眉思考道:“因为是封闭自守的世界,所以能量只能在其间源源不绝地流转,最终依然会趋向寂灭才对,昊天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他为什么不破开这个世界,去往更广阔的世界里寻找新的能量来源?”   “首先,昊天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如果这个世界破灭,或者是与外界相通,它有可能直接毁灭,其次,我想它应该是害怕。”   夫子躺在椅上,手里拿着个五彩斑澜的贝壳在玩。   宁缺把椰子递过去,半跪在椅上,不解问道:“它这么强大,害怕什么?”   夫子接过椰子,用手在坚硬的椰壳上,扳下一小块椰肉,送进嘴里缓缓嚼着,叹息说道:“椰肉久嚼,香过花生。”   宁缺正在专心等着老师的回答,没想到听到这样一句话,苦笑说道:“可没听人说过,也没见谁把椰肉当花生吃。”   夫子放下椰子,说道:“你问昊天害怕什么?它害怕的就是未知。”   “未知?”   “人也会害怕未知,就像很多人没有吃过椰肉,把椰肉当垃圾一样扔掉,很多人没有吃过辣椒,觉得那就是魔鬼,但人同样向往未知,所以才会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才会有我这样爱吃椰肉的人,才会有那些嗜辣如命的人。”   “面对未知,永远不会缺少勇于尝试的人,因为人们会恐惧,但也会好奇。未知和好奇是相生相伴的两个概念,正是人类最显著的特征。”   “就像那天夜里我与你说过的那般,看见一座山,我们总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看见一片海,我们总想知道海底是什么,看见一片天空,我们总想知道天空之上是什么,正是因为好奇,所以人类才会不断地开拓进取,变得越来越强大。”   “这个世界绕来绕去,起点便是终点,这真的很没有意思,人类对未知好奇的天性决定了,我们不可能在一个封闭的世界是永远平静地生活下去,世界既然是封闭的,我们便想打开这个世界,去外面看一眼。”   “但昊天不是人,虽然它有生命性,但归根结底,它是枯燥的、单调的、无趣的客观规则,它害怕改变,更没有勇气面对未知。这就是我们与昊天最大的区别,也正是我们与它不可能永远和谐相处下去的根本原因。”   “强扭的瓜不甜,三观不同怎么成亲?被一个贼老天盖在头顶,呼吸如何能畅快?所以只好摘了瓜秧,休了老妻,掀开这片天。”   “莲生是这样想的,你小师叔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古往今来有无数人都在这样想。我们当然清楚,就算天外有天,那个天或者也只是一个更大的囚笼,但至少我们可以多看一些风景,多经历一些事情。”   “这些事情,或者很重要,或者不重要,但我以为值得为之而奋斗。” 第七十一章 夫子的故事(上)   大船在大河国南方一处海港登岸,黑色马车驶上陆地,悄然无声而去。此时距离他们离开荒原,已经过了七十几天,地处南方的大河国,也已经知晓了荒原战争的最终消息。   黑色马车离开荒原后,西陵神殿联军,很突然地向唐军发起了攻击,然而唐军却似乎早有准备,北大营铁骑东出贺兰城,打了神殿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战火再次在荒原上燃烧,只不过这一次的战争,与荒人再没有什么关系。战争一直持续了数十日,在兵员数量上明显处于劣势的唐军,最终在皇帝陛下李仲易的亲自指挥下,艰难地获得了胜利。   因为后勤补给线拉的太长,而且西陵神殿方面还有很多位实力强横的大修行者,所以唐军在确定胜势之后,很冷静地没有继续前进,分两路撤回贺兰城和土阳城,其中东北边军的铁骑,此时应该快要抵达荒原边缘。   令人有些不解的是,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率领北大营铁骑撤回贺兰城后,并没有马上班师回长安,御驾留在了贺兰城中。   有人猜测是沉默安静了太多年的金帐王庭有些什么动静,更多人则认为,唐帝只是想带着皇后娘娘,在远离长安城的地方多享受一些美好时光。   荒原上这场战争,虽然以唐军的胜利而告终,但以一国对抗天下,大唐国势再强,军威再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至于西陵神殿联军方面,更是死伤惨重,看上去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再启战衅。   本应震惊整个世界的夫子破天一战,因为西陵神殿最严酷的封锁,再加上当日世间所有人都跪在地面,不敢直视光明大盛的天穹,没有看到真实的画面,所以并没有流传的太广,至少在唐国之外如此。   在黑色马车穿行大河国的旅途中,夫子曾经问过宁缺,要不要去莫干山看看,如今王书圣带着墨池苑弟子去荒原赴战,还未回来,那么此时的莫干山上便只有莫山山,按照夫子的意见是大好的机会。   宁缺明白夫子说的机会是什么,只是不明白夫子为什么越来越为老不尊,明明桑桑就在车里,还要用这些话来撩拔自已,所以很坚定地表示拒绝。   黑色马车驶出大河国境,向着东北方向而去,穿过南晋东南方的丘陵地带,来到一片青葱满目的美丽国度,正是西陵神国。   小镇道殿对面,有个卖烤红薯的摊子,此时盛夏未去,即便是受到昊天眷顾的西陵神国,天气也很炎热,烤红薯摊子的生意应该很糟糕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摊子却始终开着,而且隔不多时便会有人来买。   “严寒雪天围炉吃涮肉,酷热夏天抱冰吃雪食,这固然是极好的应时的享受,但有时候,人就应该和自已过不去,酷暑时吃火锅,汗如雨下,图的是个畅快,寒冬时嚼甜冰,图的也是一个畅快。”   夫子说道:“想尝试这种刺激,图畅快,或者说自虐的人很多,所以这家摊子一直开着,而且已经开了一千多年,你们应该试一下。”   宁缺买了三个烤红薯回来,用手指头掐着撕皮,说道:“真有烤红薯摊能开一千多年?那不做成了千古生意?老师您可别是在骗我们。”   夫子说道:“一千多年前,我就经常从山上下来吃这里的烤红薯。”   这间小镇在西陵神国深处,地近桃山,从镇外那道石桥上,顺着河流的方向望去,便能在青山里看到巍峨壮观的西陵神殿。   夫子这句话里说的山,难道就是桃山?   宁缺有些吃惊,忘了继续撕红薯皮。   夫子从他手里接过红薯,用很快的速度剥好皮,露出黄红软糯冒着热气的薯肉,递给桑桑,说道:“我以前没有见过昊天,也没有与它直接打过交道,所以只能猜,但现在看来,猜测已经越来越接近事实。所以我才觉得,我有资格给你们讲昊天的故事,现在它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接下来我想讲一些关于我的故事,就不知道你们两个人有没有兴趣听。”   宁缺和桑桑当然有兴趣。   世间只知大唐有书院,书院有夫子,夫子最高,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夫子的故事,歧山大师猜测夫子已经活了接近两百岁,而宁缺现在知道,夫子已经活了一千多岁,一千多年的人生那该有多么精彩的故事?   黑色马车驶出小镇,驶过石桥,顺着河流的方向继续前行,西陵神殿所在的桃山,随着道路弯曲,在视线里时隐时现。   夫子吃完了烤红薯,接过桑桑递过来的湿毛巾,擦掉唇角和胡须上沾着的薯肉碎屑,又把微粘的手指擦干净,指着窗外东方某处说道:“很多年前,就在西陵神国的东面,有一个叫做鲁国的国家。”   宁缺说道:“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夫子说道:“那是一千多年前的国家,现在早就没有了。”   宁缺说道:“看来是个小国,而且不怎么出名。”   夫子不悦道:“那是你自已不学无术,一本史籍都没看过,你要问后山里那些师兄师姐,谁不知道当年的鲁国?”   宁缺发现向来最擅长溜须拍马的自已今天竟连续犯了两个错误。   首先是忘了替老师把胡须上沾着的食物碎屑擦干净,紧接着又没听明白,老师既然此时提到鲁国,想必他与鲁国之间大有关系,自已随口一句话,就像是一巴掌险些打到老师脸上。于是他赶紧道歉。   夫子不再理他,望着已经不复存在的故国,说道:“我生在鲁国……”   宁缺心想,果然是故国情怀不容侵犯。   夫子又说道:“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宁缺心想,您这句话等于是把全天下的人都扇了一记耳光。   夫子不清楚这个学生在心里一直不停补着台词,继续说道:“本来就是普通人,所以我像普通人一样,自幼读书,明理,然后考试,很辛苦地做了一个官员,不料刚审了一个案子,便得罪了权贵,被迫辞官。”   宁缺好奇问道:“什么样的案子?”   夫子简单说了几句,看神情,明显对当年之事犹觉愤愤不平。   “就这么直接把那人的头砍了?您有证据吗?”宁缺小心翼翼问道。   夫子说道:“没有证据,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恶人。”   宁缺嘲讽说道:“没证据就判案,也不知道唐律第一怎么成了书院的规矩,我说老师,你到底为什么杀那个人?是不是你看他不顺眼?”   夫子大怒说道:“我说昊天也没证据,还不是一样要和它对着干?”   宁缺有些紧张说道:“那是因为您看昊天也不顺眼。”   夫子怔住,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也许你说的错,当年我毕竟还年轻,可能脾气确实大了些。”   宁缺得了一寸的便宜,自然不能忘了再进一尺的乖,大笑说道:“老师,您现在活了一千多岁,其实脾气也没见得好到哪里去。”   笑声嘎然而止,宁缺摸着自已脑袋上被棍棒敲出来的大包,觉得自已好白痴,明知道老师脾气不好,自已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   ……   黑色马车驶到桃山之下。   宁缺变得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和期盼,然而令他感到有些失望的是,那些行色匆匆的神官和神殿执事们,没有人注意到黑色马车的存在,而夫子似乎也没有再上桃山斩桃花的想法,让马车停在一株大树下乘凉。   “被人夺官去职,我无事可做,去操持族里的事务,总觉得有些不妥,而且当时世道纷乱,所以我只好隐居不出。”   “记得那年我已经三十多岁,不知为何,忽然对道门典籍产生了兴趣。于是我开始看书,开始修行,很顺利地初识,然后感知。”   “正如先前所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无论悟性还是资质都很普通,如普通修行者一般,按部就步破境而上,到了不惑境界,便开始停滞不前。”   “在普通人看来,再普通的修行者都很了不起,所以当时我对自已的修行速度没有任何不满意,就算停滞不前,也觉得很正常。”   “族里对我被夺官一事,本来有很大意见,但当我能够修行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顿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把我送到桃山来做执事。”   夫子指着窗外的神殿说道:“到神殿之后,便有主事问我想做什么,我当时在想,族里肯定花了很多银钱,还不如把这些银钱给我买个官职。”   桑桑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焉,心想用来买脂粉也是好的。   宁缺也觉得有道理,更好奇老师当年的选择,问道:“您选了什么?”   夫子说道:“我想自已既然喜欢看道门典籍,便要了个藏书楼的管理职司。”   宁缺重重一拍大腿,说道:“好选择!”   夫子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宁缺赞道:“但凡最强大的、最逆天的人物,都必然做过图书馆管理员。老师您看昊天不顺眼,想来从那时起便注定了。” 第七十二章 夫子的故事(中)   夫子对自已的大徒弟说过,对很多人都说过,自已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很多人看来,这很正常,在大师兄等无条件无道理信任老师的书院弟子看来,夫子对自已的这种评价明显过于谦虚,以至近乎骄傲。   事实上夫子的认识很清醒,比如像此时此刻,他就无法听懂宁缺这句话里的笑点,也无从感受这句话里强烈的赞美情绪。他想了想,没有想明白,于是决定不再花时间思考,开始继续讲述自已的故事。   “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在西陵神殿里当理书道人,我进藏书楼便是为了看书,自然不会错过这种大好时机,于是便开始不停看书。书看的多了,便莫名其妙地开了窍,破了不惑境晋入洞玄,然后继续向上走,境界修为变得不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已每天看书的时候,有个道人也一直在藏书楼里看书,要知道那时候的神殿和现在的神殿可不一样,道人们都喜欢去人间吃香喝辣,作威作福,没有任何人敢管他们,所以当时的道人都不爱看书,那个道人便显得很特殊。”   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夫子的回忆也有些模糊,他沉默想了片刻,确认没有记错时间顺序,继续说道:“我和那个道人在藏书楼里看了很多年,后来一直把藏书楼里所有的教典和书籍都看完了,两个人便开始觉得无聊。”   “当时世道纷乱,各地门阀虽然也好藏书,但着实没有什么好东西,我和那名道人商量了一下,想着知守观里还有七卷天书没有看过,所以我们……”   “慢点儿。”宁缺吃惊地问道:“您是说,当年您和那名道人就因为无聊到想找书看,所以就跑去知守观看天书?”   夫子说道:“我当时对修行依然没有太大兴趣,如果不是想着那七卷天书是绝对的孤本,哪里会想着去深山老林里找知守观?”   宁缺无语,发现自已确实很难理解千年之前人们的思维方式。   “然后呢?”   “西陵神殿里的人都知道知守观,却不知道知守观在哪里,我和那名道人本来以为很难找,哪里想到很容易便找到了。”   “那是因为您和那位道人……都不是普通人,再然后呢?”   “再然后?当然就是在知守观里看书。观里的道人肯定不会让我们看,所以我们就只好偷偷看,只要不被他们发现就好。”   “七卷天书您都看过?”   “如果有更多的卷,我自然能看更多。”   “您还是继续说故事吧。”   “七卷天书很有意思,但越看,我和那名道人心中的疑惑便越深,尤其是看完明字卷后,我们对这个世界都产生了某些疑问。”   夫子说道:“但当时这些不是我考虑的主要问题,所以我等那个道人看完七卷天书以后,便结伴重新回到西陵神殿。”   “那个道人究竟是谁?”   “又过了些年,那个道人进了光明神殿,当了光明大神官。”   夫子看了一眼桑桑,说道:“就像她老师一样,都是有些值得佩服,又非常不值得佩服,执拗地令人哭笑不得的家伙。”   宁缺想到某种可能,扳着指头算了算时间,问道:“就是那位光明神座?”   “不是那个还能是哪个?”   夫子摇头说道:“神殿让他去荒原传道,那便去吧,若是想叛教自立,那便叛吧,但他偏偏又跑到知守观去把明字卷给偷了,真是令人恼火。”   宁缺说道:“我记得是道门让那位光明神座把明字卷带去荒原的。”   夫子微讽说道:“道门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怎么不丢脸,便怎么说。事实上,知守观发现天书失窃,事情闹的很大,甚至查到了多年前我和那家伙一道去看书的事情,没办法我便只好离开桃山,好在神殿真没注意到我这个小人物。”   “离开桃山之后,我去世间巡游。前面我说过,当时世道纷乱,战争不断,黑暗不堪,比现在的世道要差太多,道门一统,神殿独大,却不理世事,修行者随行凌辱普通人,世俗皇权低落至极,人间就像是一盘散沙。”   “唯一的例外就是荒原上的荒人帝国,因为荒人先天身体强大的缘故,修行者不敢太过肆意妄为,那家伙偷天书明字卷,是因为他对昊天产生了怀疑,所以他选择荒原,并不是一个出乎我意料的选择。”   “后来关于那个家伙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他叛出了西陵神殿,靠着一卷天书,开创了明宗,也就是后来的魔宗。”   听着这些千年前的故事,宁缺很是震惊,直到此时他才完全理解,为什么书院向来没有什么正魔之分,无论小师叔还是自已入魔,夫子都无所谓,甚至还让三师姐收了唐小棠当弟子,原来魔宗祖师爷是他的老相识。   有份故情在此。   “虽然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那个家伙是在胡闹,弄出来的魔宗不三不四,畸型的厉害,很没意思,但我必须承认,当时他的行为,在世间造成了很大震动,也间接导致了一些比较好的结果。”   “什么结果?”   “道门警惕他在荒人帝国的传教,那便必须让中原安宁一些,神殿稍微肃清一些,世间的庶民便能好过很多,当然所谓好过,只不过是能多活几年,身子能稍壮一些,万一将来有战争也好上阵,事实上百姓的生活依然极为糟糕,并不比狗好到哪里去,穷山恶水间,到处都在死人。”   夫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没有经历过当年那番乱世的人,很难理解现在世道的美好,有时候我也觉得很不理解,这般混乱凄惨,人们是怎么撑下来的,还可以繁衍生息,只能说人类的生命力很可怕吧。”   “但我觉得人不应该这样活着,不应该像野兽一样活着,不应该活的连条狗都不如,我们应该是吃狗,而不应该被野狗吃。”   夫子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看着宁缺说道:“我想要结束人间的纷乱,我觉得首先应该得有些规矩,然后讲些仁爱,如果能开启智力,识重信义,那便是更好的结果,所以我开始在乡间讲课,想要把这些道理告诉给世人。”   宁缺沉默不语,平静而专注地聆听着。   “有些恼火的是,没有人愿意听我讲课,有些地方是因为太穷,人们每天愁的是吃喝二字,没心情听我讲课,有的地方,则是道观不喜欢让我讲课,还有些地方,则是民众不喜欢我讲课,因为我讲课要收钱。”   “您可以不收钱。”   “不收钱吃什么?我总是要吃饭的。”   “老师,您真是一位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这个称赞我很喜欢。当年我在现实里不断碰壁,却也没有放弃这个理想,只是变得清醒了很多,渐渐明白,想影响整个人世间,我自已再强大也没有意义,必须要有一个强大的俗世政权,或者像道门这样的宗教帮助。”   “恰好此时,我在渭河之西的咸阳土围讲学,有个年轻人在听我讲学之后,半夜来找我,我以为他是要来拜师,便让他明天清晨去土围东铺割三斤肉再来,没想到他根本不是来拜师的,他是来招募手下的。”   “简单一些说,那天夜里,那个年轻人讲述了他的理想,我发现他的理想,也是结束乱世,所以有些喜欢,便听了下去。”   “您就这么成了他的下属?”   “我可能成为别人的下属吗?我只是答应帮帮他。”   “老师,那个年轻人……姓李吧?”   “是啊。”   ……   ……   黑色马车不知何时离开了桃山,来到了长安城下。   “荒人强盛,西陵神殿单靠修行者,无法对抗,所以开始整饬世间秩序,诸国兵甲渐盛,皇权渐起,唐国趁着这个机会积蓄实力,又遇着连续好些年风调寸顺,国力渐强,才有办法修这座长安城。”   夫子看着窗外的千年雄城,想着当年建城时的画面,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说道:“当年修这座城的时候,应该算是我这生最快乐的日子。”   宁缺看着长安城墙上的巨砖青苔,想着自已曾经对此雄城发出的幽思感慨,想着自已曾经震撼于修筑长安城的那些前贤之伟大,不由无语。   自从夫子开始讲述故事,他便经常无语。   当你发现,人间历史里最传奇,最伟大的那些岁月,风雨冲刷不去的荣光,原来就在身边时,你只能用沉默来表达内心的震撼。   隔了很长时间,宁缺才醒过神来,喃喃说道:“长安城是您建的,惊神阵,自然也是您建的。”   夫子说道:“颜瑟把阵眼枢交给你,南门观里有些道人还不服气……这阵本来就是我的,传给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缺说道:“当然,理所当然。”   ……   ……   “后来呢?”   “后来唐国便开始征讨诸国,准备一统天下。”   “为何没有成功?”   “打遍天下诸国无敌手,但还有座西陵神殿。”   “老师您没有出手?”   “像为师这样的人,岂能随便出手,不出手才是最大的震慑……好吧,我承认当年的我虽然已经很强大,但还不够强大,至少没有把握,在不惊动昊天的前提下,把西陵神殿灭掉,把它的徒子徒孙全部镇压。”   “老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您已经足够强大了。”   “当时世间真正强大的是荒人。那家伙在荒原上传道多年,魔宗大盛,已经做好南下的准备,唐国地处北方,首当其冲,没有办法避开荒人的锋锐,被迫挥兵深入荒原,我也去和那个家伙打了一架。”   “谁赢了?”   “我不像你小师叔那样喜欢打架,打过的次数不多,但我没有输过。”   ……   ……   (望天,想起一个电影名:我是传奇……搓手,我果然很爱写这种东西啊。) 第七十三章 夫子的故事(下)   好久不见长安城,黑色马车在朱雀大道上缓缓行驶,宁缺和桑桑掀起窗帘,看着熟悉的街景,难免有些感慨。   如同在桃山西陵神殿下一样,长安城里的居民,没有人注意到黑色马车,好像根本看不到它。   由朱雀大街向东,建筑渐矮,便到了东城。   马车驶入久别的临四十七巷,停在老笔斋前。   隔壁假古董店里,依然回荡着吴老板和他妻子的吵架声,巷口还残留着酸辣面片汤摊子留下的油渍。   咯吱一声,老笔斋铺门开启,宁缺和桑桑把夫子迎入后院休息,只听得一声猫叫,墙头有影子一闪而过。   他看着墙头笑了笑,走到井边打水,和桑桑一道清扫,准备做饭。这是夫子第一次来老笔斋,总要正经吃顿饭。   几盘简单的青蔬和家常肉菜,很快便做好,搁在前铺的桌上,夫子取筷子吃了几口,露出满意的神情,很是紧张的桑桑这才松了口气。   用完饭后饮茶闲叙,桑桑站在夫子身后替他捏肩,气氛很是安宁惬意,只是盛夏的长安城总是令人恼火,宁缺拿了把扇子站到夫子身前。   他一面扇风,一面问道:“您为什么没有把明字卷拿回来?”   夫子说道:“当年在知守观里看书的时候,我就没有动过偷书的念头,这时候自然更不会拿,想着留给那家伙的徒子徒孙也好,直到后来你小师叔灭了魔宗,我不想让道门拿回去,才把它拣了回来。”   在老笔斋里没有坐太长时间,夫子喝完茶后便带着二人离开,继续坐着马车闲逛,逛着逛着,便逛到了长安北城,隐隐可以看到皇城。   时值盛夏,长安城里酷暑难耐,街上行人不多,大树却很快活,郁郁葱葱,繁茂至极,显得极为浓郁,掩映宫墙,很是美丽。   “唐国打败荒人帝国后,西陵神殿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国度的地位,默允了它的特殊性,而俗世诸国受唐国影响,也开始修订律法,道门和修行宗派,渐渐把更多的权力,交还到普通人的手中。”   夫子看着窗外不远处的皇宫,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普通人不会修道,敬畏较少,反而能够在利益争执之中找到平衡的方法。但普通人也有一椿不好,那就是他们太容易老,寿命太短。”   “李皇帝擅长谋略军事指挥,但他终究是个普通人,他也会老,老了之后很容易犯糊涂,有时候会和我的想法抵触。那些年,我在长安城南修了间书院,便干脆在书院里读书,懒得见他,免得生气。”   宁缺很好奇这个大唐开国皇帝与夫子的故事会怎样发展,问道:“后来呢?”   夫子说道:“后来李皇帝实在是糊涂的有些厉害,不知道从哪里听的闲话,说要长生不死,便需要吃我的肉,竟想要对付我。”   宁缺担忧说道:“那您怎么办?”   夫子说道:“昊天要吃我,我都不让它吃,更何况是李皇帝,当他想对付我的时候,我进皇宫把他给杀了。”   宁缺震惊说道:“就这么杀了?”   “不就这么杀了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要三司会审,判他凌迟?”   “老师……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总之,大唐第一个皇帝就这样被我杀了,我虽然没有觉得伤心难过,但还是觉得有些遗憾,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法子——我来教新皇帝,这样就算新的皇帝也犯糊涂,但总不至于想吃我的肉。”   宁缺心想这大概便是书院在大唐拥有如此超然地位的历史由来。   “新皇帝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很不错。”夫子轻捋胡须,满意说道。   宁缺默然想着,老师你杀了人家的亲爹,随时可以杀他后再立一个新皇帝,可怜的太宗陛下除了对你孝顺还能怎么办?   “大唐后来的皇帝也都称得上优秀,老李家的血脉有值得骄傲的地方,一切走上正轨之后,像我这么懒的人,当然不愿意再去理会朝政之类的事情,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踏进过皇宫一步。”   夫子的目光穿过车窗,穿过茂密的青树,穿过泛着热雾的金河,落在朱红色的宫墙上,神情很平静,只有眼眸最深处能够看到一些感伤。   黑色马车缓缓启动,离皇城越来越远,至繁华热闹地,于满街商铺伙计慵懒的目光下前行,停在一间铺子前,铺子名为陈锦记。   夫子走进陈锦记,给桑桑买了一大盒脂粉。   “老师,您何必这般宠她。”   宁缺看着桑桑匀匀涂着脂粉的小脸,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还别说,我家桑桑现在变得越来越白了。”   桑桑微羞低头,对夫子致谢。   夫子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   黑色马车离开陈锦记,继续南行,行驶在笔直宽敞的朱雀大道上,这一次马车经过那片著名的朱雀石制绘像。   车轮碾压着石板而过,那些自外郡外州而来的唐国游客,正顶着烈日,撑伞看着地面的朱雀绘像,忽然一阵风起,被眯了眼睛。   风沙间,朱雀绘像的眼眸微微转动,仿似要活了过来,却在片刻之后,失去了所有灵动的感觉,就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   昏暗的车厢里,忽然出现了一只浑体通红的小鸟。   小红鸟在地板上挪动,姿式显得有些笨拙,模样看着很是可爱,但朱红色的羽毛里却似乎蕴藏着极为恐怖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   “啾啾。”   小红鸟走到夫子身前,叫了两声。   夫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红鸟顶着夫子的指腹,转动着,显得很是高兴。   “这……就是那只朱雀?”   一路以来,宁缺已经听到看到了很多震惊无语的事情,如今知道长安城乃至惊神大阵,都是老师的手段,此时看到朱雀忽然化出身形,出现在黑色马车里,虽然还是很震撼吃惊,但还不至于惊慌失措。   他学着夫子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想要摸摸这只传说中的朱雀。   小红鸟霍然转身,盯着宁缺的眼睛,神情显得格外威严,眼眸里流露出警惕、厌恶、轻蔑、不屑的情绪。   宁缺想起当年自已和桑桑撑着大黑伞在雨中观朱雀绘像时的感受,还有自已身受重伤躺在朱雀绘像时的经历,赶紧把大黑伞塞到臀下遮住。   小红鸟又转动脑袋望向桑桑,眼眸里的情绪忽然变得很迷惘。   ……   ……   黑色马车驶出长安南门,向着书院而去。   这些年里的无数个清晨,宁缺便是沿着这条道路去书院读书修行,对道路两侧的景致非常熟悉,所以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本来想问夫子,千年以来书院的变革……然后他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不用问,书院可以有很多任院长,但只有一位夫子。   “您是书院第一任院长,也是如今的书院院长,中间这些年您在做些什么?如果真是不想理会世事,为什么又会出山重新执掌书院?”   “这几百年里我很忙。我想着当年在西陵神殿我管藏书楼,自已又喜欢看书,有了书院,当然要去世间各处收集书籍,这事情很费时间。”   夫子说道:“而且你不要忘了,我往天上飞了那么多年,为这件事情做准备,下决心则花了更多年的时间。在世间游历的过程里,我寻找传说中的冥界,寻找世界的边缘,寻找真正美味的食物,寻找一些人,也花了很多时间。”   宁缺问道:“您在找什么人?”   夫子说道:“我想找到一些和我一样的人。”   宁缺问道:“您找到了吗?”   夫子说道:“我找到了酒徒和屠夫。我从他们那里,知道了关于昊天更多的事情,也知道了一些永夜的事情,于是我想邀请他们一道做些事情。”   宁缺说道:“他们没有同意?”   夫子点头说道:“不错。”   “那您怎么做的?”   “我和他们打了一架。”   “谁赢了……”宁缺摆手说道:“抱歉,这个问题很白痴。”   夫子叹道:“他们当然打不过我,恼火的是,他们还是不肯听我的。”   “您究竟想做些什么?”宁缺问道。   夫子看着宁缺说道:“你先前不是问我这些年,我都在做什么?”   宁缺点点头。   夫子说道:“这些年,我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思考一个问题。”   宁缺问道:“什么问题?”   夫子说道:“怎样才能战胜昊天。”   黑色马车的车厢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夫子的声音仿佛还在飘着,落在地板上,朱雀鸟踩出的焦印,如水般轻拂。   这趟修行旅程早就已经揭示了真相,师徒还讨论过更加具体的问题,然而当这句话最终如此真切而简单地出现,依然显得那般震撼。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抬起头来问道:“老师,您想出方法了吗?”   夫子恼火说道:“如果想出了方法,我怎么还会在这辆马车里?” 第七十四章 那些年,我们一起逆的天(上)   黑色马车在地面上,地面是人间,如果夫子已经想出战胜昊天的方法,他此时必然早已离开人间,上天而战,自然不祭还在马车里。   “我想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想出可行的方法。”夫子说道:“就这样过了好几百年,我碰见了一个人,他叫轲浩然,也就是你的小师叔。”   听到小师叔的名字,宁缺本来有些黯淡的情绪,顿时明亮起来,有些兴奋,因为要知道小师叔的浩然气,现在便在他的身上。   夫子说道:“你小师叔资质出众,可以称得上惊才绝艳,无论修行还是别的事情,都是一学便会,像佛宗说的什么知见障,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相对应的,这个家伙的脾气也有些怪,有很多东西他都不愿意学。”   宁缺说道:“我听莲生说过,小师叔这辈子就只会浩然剑这一种功法……但莲生又说,小师叔已经到了一法通万法通的境界。”   “不管什么名头,最终把自已整死的境界,在我看来,再强也有限。”   夫子说道:“说回当年的事情,我见着你小师叔后,眼前便一亮,心想我的资质太过普通,所以想不出来战胜昊天的方法,他的资质远胜于我,如果接受我的悉心培养,那么或者真有可能完成的我宿愿。”   “然后呢?”   “先前说过,你小师叔脾气有些怪。”   “是骄傲吧?”   “骄傲不就是怪吗?”   “老师您也挺骄傲的。”   “我向来客观公正。”   “老师,我们扯远了。”   “是你扯的……你小师叔很骄傲,我想收他当学生,他居然不干,说我没有资格收他当学生,我便问他,我都没有资格,世间谁还有资格当他老师?”   夫子说道:“当时你小师叔答道,世间本来就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当他的老师,他的老师只可能是他自已。我最开始还有些不悦,后来一想也对,我不一样也是自学成才?但我还是想让他少在修道路上少走些弯路,所以说要代师收徒,他问我们的老师是谁,我说我们没有老师,他才同意。”   稍一停顿后,夫子继续说道:“我始终想着,要你小师叔在修道路上少走些弯路,但后来发现,这种教育方法确实是有大问题的。”   宁缺不解问道:“什么问题?”   夫子说道:“一点弯路都没走,他走的太快,随时可能飞起来。”   这句话有些艰涩费解,但宁缺听懂了。   “你小师叔的境界提升的太快,我开始感觉到不安,于是开始继续周游世间,在一个小镇上看见你大师兄,然后又收了君陌。”   “然后你小师叔骑驴离开书院,先进长安城,闯荡世间,然后灭了魔宗,最后又回到书院,他以一种难以想像的速度成长着,世人都以为单剑灭魔宗是你小师叔最巅峰的境界,实际上他回到书院后,变得更加强大。”   “他终于体会到与我一样的苦恼,对这片天空产生了相同的疑问,于是他决定去和昊天战上一场。我很反对,我告诉他你不可能打赢昊天。他却对我说,不打一场怎么知道能不能打赢,师兄,这种事情当然要先打了再说。”   宁缺低头沉默,想着二师兄说话行事的风格,确实很有几分小师叔的气魄,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老师平静问道:“然后呢?”   夫子沉默片刻,说道:“然后他就去打了。”   “然后他就输了。”   “然后他就死了。”   ……   ……   说完这三句话,夫子笑了起来,笑容显得有些落寞萧索。   宁缺距离夫子和小师叔的精神世界很遥远,却能体察到夫子此时的情绪。   越强大的人越孤单,酒徒和屠夫非同道中人,夫子好不容易在浊世红尘里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师弟,结果却没有并肩而战的机会,便就此分离。   夫子情绪渐宁,说道:“那之后,我便把全部的精神,放在教你大师兄和二师兄的身上,我以千年来在人间的经验与过往总结出一些道理,以仁义教慢慢,以礼法教君陌,他们也没有令我失望,学的非常好。”   “遗憾的是他们终究是在学我,就算学的再好,也只能是第二个我,或第二个轲浩然,想要战胜昊天,希望并不是太大。便是你三师姐。她的修行与众不同,但同样还是在昊天的修行世界之内。”   “于是我开始思考别的可能,我在世间游历,寻找各个领域最天才的人,让他们回书院学习,比如你五师兄宋谦,比如王持,但这一次,我不再试图让他们在修行道路上辛苦地攀爬,而是任由他们自行研究爱好,试图在那些数字与线条的世界里,寻找到打破昊天世界的方法。”   “在西陵的时候,我对你们说过,我这一生修行的起点,便是道门,于是最后我的目光又重新落在道门之上,你十二师兄陈皮皮是道门不世出的天才,拥有道门最美好的特质,却完全没有任何陈垢,所以我选择了他。”   “可惜时间还太短了些,如今看来,我的这些尝试不见得能够成功,就算有成功的可能,我也看不到了,不过好在还有你。”   宁缺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提到自已,才惊讶地抬起头来,说道:“老师,我的修行资质可比陈皮皮差多了,如果要说符道数科或是弈道,更没有什么资格和师兄师姐们相提并论,您为什么会选择我?”   “首先,因为你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老师,您这是在夸我还是贬我?”   夫子说道:“千年之前,我以仁义教化世人,以礼法固化道德,以律法减少纷乱,如今无论唐国还是你两位师兄,都可以完美地实践这些,然而这些只能人类社会平静地生存,却无法产生足够强大的破坏力,只有自私才能让人类前进。”   宁缺说道:“我只听说过爱拯救世界,可没听说过自私拯救世界。”   夫子说道:“有时候,破坏旧世界,便是拯救新世界。”   宁缺叹息说道:“您这么说,我压力很大啊。”   夫子大笑起来,然后笑声渐敛,静静看着他说道:“当然,我选择你做为关门弟子,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一直都看不懂你。”   “卫光明在桃山上看到长安城里有一个生而知之的小男孩,我自然也看到了,他认为你是冥王之妇,我并不这样认为,但我确实想不明白,世间怎能有生而知之的人呢?而且你显得那样的普通。”   夫子说道:“直到后来,直到最近的这些时日,我终于确定,原来你不是昊天世界的人,你来自另一个世界,才有了答案。”   就像如何战胜昊天这个论题一样,宁缺是穿越者的事实,在这些天的旅程里,一直没有被提起,夫子和他却早已默认。   宁缺低头看着地板上那道朱雀留下的焦痕,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抬头望向桑桑,对于老师这种大智慧的人,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夫子肯定不会认为他是什么妖怪,直接把他镇压,然而桑桑呢?   桑桑会怎么想?   桑桑什么都没有想,她有些吃惊,但没有任何惊恐或是排斥的情绪,只是好奇地看着宁缺,当宁缺望向她时,她笑了起来。   宁缺心头微暖,他不在乎桑桑是冥王之女,只在乎桑桑是桑桑,桑桑也不会在乎他是哪个世界的人,只要他是他,这就够了。   “我暂时没有找到战胜昊天的方法,你小师叔没有成功,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成功过,那是因为这本来就是昊天的世界。”   夫子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但你不是昊天世界的人,至少你的灵魂,你的思想不是这个世界的原生物,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生死光明循环的死局,你从局外来,那么你就是那个破局之人,这很好。”   宁缺先前说自已压力很大,这时候听到这番话,他才感觉到真正的压力,下意识里向车窗外望云,看着那片湛蓝的青天,忽然觉得整片天空变成了无比沉重的某种事物,压的自已的意识和心脏都快要破碎开来。   要逆天呀?   弱者口胡口桀喊着俺就是要逆天那是小说里的有趣故事,像夫子这样沉静人间千年苦思冥想以身实践想着要破开这片青天让世界呼吸新鲜的空间,这便就不是故事,而是最真切最生动最壮烈瑰丽的奋斗。   宁缺是很自私的人,除了很有限的几样之外,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而奋斗,然而此时,他忽然发现自已要为全人类的解放事业而奋斗。   这关我什么事?   他这般想着,却说不出口。   就如同夫子说的那样,他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来到了这个世界,感受了如此多的悲伤痛苦别离愤怒以及喜悦快乐和幸福,为什么会有这一切?   任何事情都应该有原因,生命总要有目的。   只是这个原因,这个目的,实在沉重到他难以负担。   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夫子,沉默了很长时间。   就在夫子和桑桑都以为他准备拒绝或者说逃避的时候。   宁缺问道:“我怎样才能像您一样强大呢?” 第七十五章 那些年,我们一起逆的天(下)   如何战胜昊天,和怎样才能像您一样强大,看起来没有什么关联。   但在宁缺看来,修行者至少得像夫子这样强大,才有资格说逆天,有资格探索那些深奥艰涩的问题。   夫子是怎样炼成的?这肯定很难简单模仿,或者学习,但可以请教,就像当年的小师叔一样,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有人说活着就是一场修行,虽然酸臭,却是真话,因为活的越久,你修行的就越高,我的修行资质也很普通,就是活的岁数长一些。”   夫子说道:“怎样才能像我一样强大?先要学会和昊天最强大的两个规则之一的时间对抗。你要尽可能活的更长久一些,活的时间越长,你的境界便会越高,于是便能活的更长,如是循环不尽。”   宁缺说道:“老师,您这些话说了等于没有说。”   夫子说道:“我就是这么做的,所以也只能这么说。”   宁缺看着老师脸上的皱纹,心头微动,问道:“老师……您是人间最强大的人,可以飞翔于九霄云上,近乎长生不死,如果严格来看,您非但不是普通人,甚至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您完全可以像酒徒和屠夫那样,平静低调沉默地享受时光,为什么一定还要逆天?为了人间?”   “首先我们要厘清一个道理。如果世界是有单调的重复,有限而无趣,那么如果你活的时间足够长,你便会越无趣,只有无限的世界才能带来无限的乐趣,我已经看过世间所有风景,吃遍世间所有美味,我在昊天的世界里已经活的很无趣了,所以我理所当然想要破天而出,去看看别的风景,这是以前便说过的。”   夫子说道:“其次你说我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应该没有心情代替人间寻找新的乐园,满足人类的好奇心……很多年前,我也曾经疑惑过,自已究竟还能不能算人,为了确定这一点,我做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宁缺问道。   夫子说道:“我吃了一口人肉,然后发现很不好吃,更准确来说,我很恶心,一直不停地哎吐,甚至把胃肠里的清水都吐了出来。”   宁缺低头说道:“人肉确实不好吃,但这和您的疑惑有什么关系?”   夫子说道:“老黄牛喜欢吃牡丹鱼,大黑马喜欢吃羊肉,但老黄牛从来不吃牛肉,我相信大黑马也不会吃马肉,因为老黄牛是牛,大黑马是马,世间一切肉我都有兴趣尝试,唯独人肉例外,正因为我是人。”   很简单却没有什么道理的说法,但充满了直觉的力量,不容质疑。   夫子又道:“既然我还是人,活在人间,当然便要做人事。道门里的很多人不同,他们自认为是昊天的子民,在人间只是短暂停留,最终会回到昊天的怀抱,所以他们行的是天道,这便是我与他们的区别。”   此时黑色马车已经驶抵书院,青色的草甸间,耐热的花树正在盛放,风景看着很是美丽,隐隐可以看到雾中的后山。   夫子没有回书院后山的意思,让大黑马继续前行。   宁缺长舒一口气,开心地笑了起来。   夫子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宁缺连连挥手,没有解释。   他之所以开心,是因为夫子没有回书院。没有回书院,便不会与后山里的弟子们告别,这也就意味着,他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黑色马车一路向北。   宁缺与夫子的对话还在持续。   “您已经如此强大,为什么还是不能战胜昊天?”   “我说过,这是昊天的世界,它是世界的规则,越五境的修行者,能够拥有自已的规则,但那些规则始终是在世界本原的规则之下。”   夫子说道:“这个世界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个微笑,一个念头都在它的目光注视之下,就连因果都逃不出它的计算。比如莲生自以为可以跳出三界外,但事实上,他始终都在此山中。”   说此这里,夫子向宁缺腰间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桑桑,说道:“至于我虽然可以无视昊天的规则,做到无矩,却无法超脱佛陀说过的因果,因果是事物发生的顺序,事物发生的顺序便是时间,时间代表一切。”   “在这个世界里,昊天无所不知,所以无所不能,它能计算安排所有,我们却无法提前预知而躲避,这便是所谓天意不可测,天意不可违。”   宁缺问道:“既然昊天无所不能,为什么始终没有办法杀死您?”   “它当然试过,雷电交加,暴雨磅礴,大海呼啸,我这一生所见的天怒,大概比所有修行者加起来遇过的都要多。”   夫子说道:“不过我跑的比较快。”   说完这句话,夫子轻挥衣袖,黑色马车周遭的天地元气微有变化。   宁缺的感知本就极敏锐,如今已经晋入知命境,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也很难瞒过他,他瞬间察觉到,天地元气分成了很多层,其中两层之间,有一片极为幽渺满淡的平滑空间。   “人间被天地元气所覆盖,天地元气自有分层。大概是因为这个世界是扭曲的缘故,这些元气分层里,也有些扭曲的通道,可以人让瞬间抵达万里之外。”   夫子说道。   宁缺说道:“这便是无距?”   夫子说道:“不错,如果你晋入无距境界,昊天想要杀死你,便会变得比较困难,问题在于,你不可能总逃,不然会累死,所以还是要想些别的方法。”   “我说过除了活的时间长些,我没有别的长处,不过正是因为活的时间够长,所以我的境界越来越高,高到无前者可以学习,只能自已摸索,好在还是摸索出来了一些手段,它要找到我变得越来越难。”   “我舍了这身躯壳,不往三界外跳,直向人间去,把自已与人间融为一体,昊天要杀我,便要把这个世界毁灭,但它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世界不存在,它便会毁灭,所以它只能想办法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战。”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方法,因为它只要找到我的一部分,便能找到我,但这也是一种最安全的方法,因为我到处都在,只要我本体不现,它便永远找不到我。”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虽然还是不明白,但感觉很厉害。”   ……   ……   黑色马车来到泗水岸边。   杨柳青青,对岸民舍颇新。   宁缺和桑桑分坐在夫子身旁,借柳荫蔽日,看风景,暂歇息。   昊天和夫子的故事讲完了,但有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始终没有被提起。   宁缺问道:“冥王又是怎样的存在?”   夫子说道:“没有冥王。”   宁缺怔住,转头望向老师,重复说道:“没有冥王?”   夫子说道:“我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就是没有见过冥界,既然没有冥界,自然就没有冥王。”   宁缺的思绪有些混乱,说道:“怎么可能没有冥王?冥界不是要入侵人间?烂柯寺的佛光阵,佛祖留下那么多法器,不就是为了对付冥王?”   夫子说道:“佛陀想镇压的是他所以为的冥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涅槃前的应对确实有道理,只不过他到最后也不知道冥王究竟是谁。”   宁缺愈发听不懂,指着正在摘柳枝编小玩意儿的桑桑,说道:“她是冥王的女儿,如果没有冥王,怎么会有她?”   夫子转身望向他,笑着说道:“痴儿,已经到了现在,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一直不愿意朝那个方向去想?”   老师的笑容很温和,眼眸里的神情很宁静,宁缺的心情却骤然一紧,眼皮开始不停地跳,双腿变得像柳枝一样绵软,似要瘫软。   无数的汗水像浆子般,从他身体每一处涌出来,瞬间打湿身上黑色的书院院服,体内的浩然气因为情绪的极度紧张,竟有了崩溃的征兆。   宁缺觉得自已的嘴里一片干涩,想要说话,却发不出来声音。   夫子看着正在编柳枝的桑桑,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不要忘记,在成为被人间追杀的冥王之女前,她是光明的女儿。”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夫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其实,她一直都是光明的女儿。”   夫子轻拍宁缺肩头,平静说道:“换句话说,她就是昊天的女儿,她就是昊天的分身,甚至你可以理解为,她就是昊天。”   桑桑听懂了这句话,无法理解,却莫名感到不安,小脸骤然间变得极为苍白,甚至比脸上擦着的陈锦记家的脂粉还要白。   宁缺的脸色比她更苍白,他这时候终于能够说出话来,声音显得格外干涩嘶哑,颤抖的非常厉害:“但都说她是冥王的女儿。”   夫子说道:“我说过很多次,没有冥界,自然也就没有冥王,如果非要说有,就像佛陀以为的那样,那么昊天就是冥王。”   宁缺低头,埋在自已的双膝间,说道:“这,没有道理。”   “这是最简单朴素的道理,哪怕是初入书塾的孩子都能想明白。其实我早就应该想明白了,只不过这道理实在是太简单。”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   夫子的目光透过柳枝落在湛湛青天间,赞道:“大道至简。” 第七十六章 身在黑暗,脚踩光明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这是很多人都懂的简单道理,当年隆庆皇子与宁缺入书院二层楼登山比试时,便曾经在夫子的幻境里有所感悟,设置幻境的夫子,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只是正如他感慨的那样,大道至简而无形啊。   宁缺看过天书明字卷,看过佛祖留下的笔记,在荒人部落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被人认为是冥王之子,桑桑一直被认为是冥王之女,他对冥王相关的知识有很深的认识,此时听到老师的话,以往看天书明字卷和佛祖笔记时,很多不理解的地方忽然便有了答案。   荒人部落献祭冥王的仪式上,称冥王为广冥真君,那就是光明真君,佛祖笔记到如今的佛宗,都有关于不动明王的记载,那实际上就是不动冥王。   冥,就是明。   冥王,就是明王。   ……   ……   但他依然不相信,或者不肯相信,目光在夫子和桑桑之间来回,眼眸里的情绪显得极为痛苦,声音微哑说道:“昊天没道理做这么多事,一时光明一时黑暗,它闲着没事做,还是想和人间开玩笑?”   “老天爷不开玩笑,它做事情自然有目的。”   夫子看着他说道:“昊天做这么多事,撒弥天大谎,构惊天之局,除了永夜的需要,最主要的目的当然还是我。”   “在荒原上的那一刻,它成功地让我相信,桑桑真的是冥王的女儿,让我把人间之力灌注到她的体内。”   “我说过自已对抗昊天的方法是什么,我不往三界外跳,直向人间去,把自已与人间融为一体,这种方法很安全,又很危险。”   “但昊天并没有找到您。”   “我就是人间,人间之力就是我的一部分。现在我的一部分,便在桑桑的体内。从那一刻开始,它就已经找到了我。”   夫子看着桑桑微笑说道:“在这些天的旅程中,它一直在看着我,我也一直在看着它,所以我吃肉都没有味道,所以我带着你满世界地找肉吃。”   桑桑看着泗水里的柳影,瘦削的身子微微颤抖,惘然不安,然后就像最开始在荒原上看到夫子发脾气时那样,她开始悲伤。   “其实我很早便隐隐察觉到,我的命运和你的命运会纠缠在一起。我身在红尘中,心系人间事,感知不够清晰,你大师兄身心皆净,所以比我的感知还要更加强烈。”   “所以那年他从荒原回来之后,便一直试图让桑桑和我保持足够远的距离,只不过那时候的他,以为桑桑是冥王的女儿,却没有想到事实的真相竟是如此。”   “我不相信命运,更不相信我的命运会注定与她的命运纠缠不可分离,然而事实上,在天意的安排下,这些事情早已注定。”   夫子看着宁缺说道:“十八年前,我在书院后山看着你从柴房里出来,我也看到了她的降生,我看到了柴房里的血,也看到了曾静夫人房间里黝黑的小女婴,只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她在烂柯寺里变成了冥王的女儿,然后你带着她被人间追杀,我有很多次机会都可以出手,但我始终没有出手,如今想来,是因为当时的我,已经隐隐察知到命运的走向,所以本能里只想与这件事情保持足够的距离。”   宁缺神情黯然问道:“那老师您最后为什么还是选择了出手?”   夫子沉默片刻后笑了起来,摊开双手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在人间实在呆的烦了,潜意识里想看看上天安排的命运是什么,于是顺势而行,借这个机会破除自已的心障,上天与那厮战上一场?”   “你不要急着批评我。”   夫子看着宁缺微笑说道:“怪你小师叔吧,经过千年修行,我本来已经变得足够平和隐忍,他非要拿把破剑就去逆天,数十年前便已经挑起了我的火气,上桃山斩桃花只渲泄了一丝,积累到如今,终究是要暴的。”   宁缺声音微颤说道:“这一战……没办法避免了吗?”   夫子指着桑桑说道:“先前说过,我的一部分在她的身体里,它一直在看着我,我也一直在看着它,它知道我在哪里,我也知道它在哪里,那么我便无法再拒绝它的邀请,这一场战斗势在必行。”   宁缺一直在思考,一直在痛苦地思考,用尽自已所有的智慧与经验在思考,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眼睛骤然明亮,看着老师说道:“不对……如果冥王就是昊天,它为什么要让永夜降临人间?”   “这些天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在想,人间地土地,昊天便是辛苦耕种的农夫,一茬一茬收着庄稼,再肥沃的原野,种了很多年庄稼之后,也总是需要休息的,永夜大概便是休耕的时间。”   夫子说道:“还有一种可能,人类在人间不断繁衍,数量越来越多,文明越来越发达,修行者的数量越来越多,越五境的强者也越来越多,昊天的食物来源虽然会更充沛,但它也开始恐惧,在荒原上吃涮肉的时候,我曾经对你说过,狮子固然强大,但如果野牛的数量足够多,它也只有死路一条。”   “蚂蚁固然卑贱,如果有足够多的蚂蚁飞上天空,也可以把整片天空都遮住,如今想来,佛陀当年说人人可以成佛,或者便是这个道理。”   宁缺说道:“您早说,昊天害怕人类繁衍生息强大,所以在人间发展无数万年,到了某种临界值的时候,它便会降下大灾难灭世?”   夫子说道:“应该便是这个道理,当然,这依然只是你我的推论,真相到底如何,看来只能等会我当面来问它。”   宁缺忽然说道:“我懂了。”   夫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也懂了。”   宁缺说道:“老师您错了,小师叔也错了,反而莲生是对的。”   夫子叹息说道:“不错,如今看来他才是对的。”   宁缺说道:“还来得及吗?”   “我此时已经在路上,自然来不及回头,而且这是我的故事,我要去试试自已的方法究竟能不能行,至于以后故事怎么写,那是你的事情。”   宁缺说道:“我担心自已没有能力写这个故事。”   “没有冥王,也可以说有很多冥王,昊天是冥王,因为它要降下永夜惩罚人类,我是冥王,因为我要逆天,她也是冥王,因为她就是昊天。你也是冥王,因为你来自另一个世界,按照你的说法,那个世界最广阔的区域,都处于极端的寒冷之中。如果我不行,那么你就必须行。”   夫子看着他说道:“事实上,从你开始修行的那一天开始,你就有且一直有这种能力,你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现在或者以后,只看你如何选择。”   宁缺看桑桑。   他眼中的情绪很复杂,再如何精妙的文字都无法形容,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有些难过,有些悲伤,有些畏惧,有些挣扎。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望向头顶被柳枝分割成很多区域的天空,问道:“老师,您有信心吗?”   夫子随他一道望天,叹息说道:“从来没有真正打过,哪里来的信心?”   无数年来,夫子一直在思考怎样战胜昊天,他想过很多方法,不停地躲避,不停在学术与精神层面上思考,却没有实践过。   桑桑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安静望向天空。   然后她收回目光,望向夫子,说了一句话。   “其实,我也没有信心战胜你。”   ……   ……   桑桑的双脚离开了河畔的草地。   她飘到了泗水之上,微黄的短发,瞬间变得无比乌黑,然后渐渐变长,如瀑布般披散在她的肩头,又像是无数道光线。   她黑色的眼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然后与眼白相融,紧接着变淡,淡到仿佛透明一般,然后有淡淡的圣洁光团氤氲其间。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出现在桑桑的脸上,一种是人间桑桑的惶恐不安畏惧与痛苦,另一种则是在荒原马车上曾经出现过的漠然。   绝对的漠然,排斥生命与喜乐的带有神性的漠然。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觉得自已的心脏忽然间被撕碎成泗水畔的柳枝,痛苦地唤出声来,唇角淌着血,伸手便要去抓她的脚。   夫子悠然叹息一声,轻拂衣袖,把他定在河畔。   静静流淌的泗水水面上,桑桑的身体不停发生着变化,瘦削的身子渐渐变得丰盈,黑色的衣裳被撑破,变成无数道丝缕,露出赤裸的肌肤。   黑色的长发随风飘舞,她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痛苦,身体不停扭曲,像在一张网中不停挣扎,然后渐渐静止,只剩下漠然。   破裂的衣衫丝缕如水般滑落,露出温润光滑的肌肤。   那个瘦削的、普通的、病弱的桑桑不见了,此时出现在人间的桑桑,是一个全身赤裸的美丽女子。无论是五官还是身体,都那样的不可挑剔,完美到了极点。   完美的身体与容颜,配上圣洁而漠然的神性,给人一种不容侵犯的感觉,仿佛就像是某些道门教派供奉的昊天女神像。此时的桑桑和天女像唯一的区别便是她的肤色,她的肤色依然显得有些黑,一如从前。   无论是渭城的桑桑,还是老笔斋的桑桑,她的身体一直都是黑的。   她的双脚却很奇妙地洁白如玉,如两朵雪莲花。   夫子看着这幕画面,感慨说道:“身在黑暗,脚踩光明,原来如此。” 第七十七章 登天(上)   桑桑的身子是黑的,像炭一样。   桑桑的双脚是白的,像玉一样。   宁缺替她洗过澡,最喜欢抱着她的脚睡觉,很熟悉她的身体,熟悉她的双脚,熟悉她的一切,此时看着这具黑白分明的完美身躯,却觉得无比陌生。   小时候在河北道死尸堆里挖出那名小女婴时,他就像通议大夫府里的人们一样觉得奇怪,只不过后来抱着养了这么多年,于是见怪不怪,直到此时看到这幕画面,听到夫子的话,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桑桑是黑的,也是白的,就像她在烂柯寺最后一局棋落下的那颗黑子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在荒原马车里变成了一颗白色的棋子。   至此宁缺再没有任何侥幸的希望。   这个世界没有冥王,昊天便是冥王。   这个世界没有冥界,当昊天让末日来到时,人间便是冥界。   ……   ……   无数的光明从桑桑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平静的泗水水面像镜子一般,把那些光线凝成一道光柱,然后反射到高远的碧蓝天空之上。   河畔也开始光明大作,无数光丝从夫子的身体里钻出,与桑桑喷涌出的光线系在一起,他的一部分在桑桑的体内,于是他便无法离开。   夫子望向自已身体里渗出的光丝,觉得很有趣,甚至还伸手去摸了摸,就像弹琴一般轻弹,然后他问道:“到时间了?”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声音也没有任何情绪,分不出来男女,没有任何波动,却并不是机械的,只是透明空无的。而且那道从她身体里响起的声音,拥有无数多的音节,复杂的根本无法听懂,更像是大自然的声音。   夫子听懂了,于是他笑了笑。   宁缺没有听懂,但他知道分离的时刻到了。   一个是自已最敬爱的老师,一个是相依为命多年、生命早已合为一体的女人,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人所能想像到的最痛苦的抉择时刻,幸运或者不幸的是,他此时没有能力做选择,或者说可能不需要做选择。   宁缺不能动,只能坐在泗水畔的草地上,看着被无数万道光丝联系在一起的两个人,望向桑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淡漠。   ……   ……   昊天说的话,没有人听懂,如风啸,如雷鸣,响彻人间。   于是人间知晓了泗水畔正在发生的事情。   于是整个人间,都开始回荡一句话。   ……   ……   “恭请夫子显圣!”   西陵神国桃山最高处,庄严肃穆的神殿外,石坪上跪着黑压压的人群,往常骄横的红衣神官和神殿执事们,就像最虔诚的信徒,以额触地。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也跪在白色神殿最深处的纱幔之后,在纱幔外,还跪着天谕大神官和裁决大神官。   ……   ……   “恭请夫子显圣!”   极西荒原深处,天坑中央的巨峰之巅,悬空寺讲经首座的手中没有握着锡杖,而是诚心诚意地双手合什,无比恭敬地祝祷着。   巨峰云雾间若隐若现的无数座黄色寺庙里,不停响着颂经的声音,以及那句同样的话,静静地等待着夫子上天。   ……   ……   “恭请夫子显圣!”   人间无数道观,无数寺庙,所有皇宫,无数尊贵的大人物,都恭敬无比地跪在地面,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   ……   遥远的南海某处。   青衣道人沉默看着陆地的方向,脸上的神情显得异常凝重。   他没有说那句话,因为他很紧张。   他看到一道大幕正在缓缓落下。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太长时间,不到最后,他无法放心。   ……   ……   没有恭请夫子显圣的还有很多人。   真正的普通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会知道泗水畔发生的这件事情,会对人间对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们像平常一样,买菜做饭喝酒聊天打牌盗香宅斗种田。   ……   ……   “人间之事我管了太多年,有些累,也有些烦,有些厌恶,所以我不想再管了,你看,事实上人间的这些人也不想我管。”   夫子把飘到眼前的一根光丝挥手赶走,看着宁缺说道。   宁缺没办法动,只能看,只能哭,所以他大哭起来,泪水在脸上纵横,然后他又开始笑,莫名其妙的笑,神经质般地笑。   夫子有些讷闷说道:“当时在荒原上,昊天终于找到我,所以它很高兴,才会又哭又笑,你这时候又是为了什么犯病?”   宁缺忽然发现手能动,抬袖擦掉脸上的泪水,说道:“我是在恨。”   “恨什么?恨你媳妇儿?”夫子大笑说道。   宁缺看着夫子,说道:“我恨老师你不负责任。”   夫子怔了怔,说道:“我哪里不负责任了?”   宁缺说道:“您就这样上天了,大唐怎么办?书院怎么办?”   夫子说道:“这种小事,我都不感兴趣,更何况昊天?”   宁缺说道:“就算昊天没兴趣,那道门怎么对付?”   “如果你们连人间的敌人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对抗昊天?”   夫子微笑说道:“再说,我又不见得一定会输。”   ……   ……   笑容渐渐在夫子的脸上消失,他看着飘在泗水之上,浑身大放光明的桑桑,忽然说道:“在荒原马车里,我就知道是你,而在你找到我的同时,我也找到了你,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天我一直在做什么?”   桑桑面无表情,像是没有听到这个问题,身上的光丝越来越繁密,渐要成流。   “我带你吃人间最好吃的烤羊腿,带你吃宋国最考究精致的十八碟,我带你吃草原最鲜美的涮羊肉,我带你吃了牡丹鱼,生蚝汤,我带你去看了雪峰,泛舟海上,苔原镜湖,还让你和宁缺成亲洞房。”   “我带你吃遍人间美食,带你赏遍人间美景,我让你体会到做为人最大的快乐,我甚至还顺手让你体会了一下更深的情感。”   夫子看着桑桑说道:“在你眼里,人类都是蝼蚁,如今你却与蝼蚁成了亲,并且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好,你感受到了充分的人间的美好,那么你会不会有那么一丝想要留在人间的念头?这些年来,你想尽一切办法要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战,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想邀你来人间做客?”   无限光明里,隐约可以看到神情若冰的桑桑,细而精致的眉头微微蹙了蹙,似乎夫子的这番话,对她确实构成了某种威胁。   夫子微微一笑。   然而片刻后,她蹙起的眉心便平伏如镜,光明再盛,与夫子紧紧相联,然后映于平静的泗水水面,再被折射成一道光柱投向碧空之中。   光柱落在碧空的位置,渐渐出现一道光门。   那扇门正在开启,门后隐隐可见光明的神国。   “你梦里的月亮……应该就是天书明字卷里的月亮,那真的很美。”   夫子转身看着宁缺说道,然后把他从草地上拎起来,手臂一振,扔向北方。   夫子飘身而起,离开泗水,飞向碧空里那道光门。   ……   ……   在“恭请夫子显圣这句话”响彻人间之前,夫子回去了一些地方。   他回到鲁国,在一处丘陵间沉默了片刻。   他回到唐国,在皇宫里行走了数步。   然后他回到长安城南的书院。   书院之前草甸如茵,花树如束,风景极美。   他背着手,沿着石径走入书院,沿途遇到的前院学生,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依然极有礼数的躬身行礼,因为书院要求学生尊敬长者。   夫子很满意。   夫子走进前院的教舍,和黄鹤说了几句话,又对那名女教授说,青布大褂穿的太久便脱不下来,你将来怎么嫁人?   然后他离开前院,穿过巷道,走过湿地,走过旧书楼,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剑林。   余帘,正像平日那样,在旧书楼东窗畔写簪花小楷。   忽然间,一滴墨从笔尖落下,污了金花纸。   她沉默片刻,把笔轻轻搁在砚台上,对着窗外跪拜行礼。   夫子走进书院后山。   木柚在湖亭里绣花,看见老师不由喜出望外,连声说道:“您可算回来了,桑桑那丫头有没有带回来?这些天的饭菜可真难吃。”   北宫未央拿着笛子,从密林里钻出来,埋怨道:“您已经有六年没听我的曲子,做老师的不能偏心成这样吧?”   溪畔的水车还在转动,铁匠房里不停传出打铁的声音,后山密林里偶尔会听到有人在大喊不能悔棋,有野花被人摘下送入唇中,嚼成香沫,小白狼被大白鹅啄的痛不俗生,夹着尾巴狂奔,四处寻找着唐小棠的身影。   大师兄和二师兄,从各自的小院里走出来,沉默不语随着老师走向后山之后,走上陡峭的石径,来到绝壁断崖上。   夫子站到崖畔。   大师兄和二师兄在他身后跪下。   夫子看着远方的长安城,笑了笑。   ……   ……   泗水畔。   黑色的罩衣在空中飘舞,夫子乘风而上。   桑桑随之而去,无数光明金花,从她的身体里溢出,洒向人间。   天空上的流云泛着异彩。   恭请夫子显圣。   人间传荡着这个声音。   夫子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光明之中。 第七十八章 登天(下)   人间某座小镇,某处集市,热闹嘈乱,空气里弥漫着烂菜叶和鸡屎的味道。一个男人提着一壶酒,走进一间肉铺。屠夫关上铺门,带着那人登上二楼天台,对桌坐下,开始喝酒吃肉。   酒徒望向天空某处,嘲讽说道:“他总说昊天飞的再高又有什么用,如今看来他再强又如何?终是要离开人间,向天空飞去。”   屠夫说道:“为了那些莫名的念头,便要放弃永生,去对抗永远不可能战胜的上苍,在有些人看来这或者很潇洒,实际上不过是愚蠢罢了。”   ……   ……   西陵神国深山老林里。   陈皮皮跪在知守观里的湖畔,对着天空不停流泪,双肩塌着,身体不停颤抖,眼睛哭到红肿,就像被雪迷了眼睛的兔子。   中年道人站在他身后,叹息安慰说道:“夫子既然已经显圣登天,那么你父亲便可以回来,至少这算是一件好事。”   ……   ……   陈皮皮的父亲是知守观观主。   他叫陈某,无数年来身上都是一袭青色道衣,故号青衣道人。   多年前,书院轲浩然遭天诛而死,夫子登桃山,入西陵神殿,知守观被迫全力出击,此一役,道门无数强者殒命或重残,青衣道人哪怕请动悬空寺讲经首座联手,依然无法在夫子手那根棍子下支撑片刻。   那之后,他被迫飘零于南海之上,终生不敢踏足陆地一步。   青衣道人在南海无数岛屿间流浪,跟随渔船漂泊,他不停修行,与南海取珠的渔女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把那个孩子送到了夫子门下。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踏上陆地。   因为夫子不准他登岸。   今日夫子终于登天,按道理来说,他终于可以登岸了。   但青衣飘飘,依然在南海无数海岛间来回。   一座葱葱郁郁的海岛上,忽然出现他的身形。   下一刻,他便消失。   数千里外,他的双脚落在另一座海岛的沙滩上。   然后他再次消失。   在每一座海岛上,他都只能停留片刻,甚至无法停留,便要再次奔亡。   青色道衣上染着血水,道髻早已凌乱,他很狼狈。   那是因为,有根短短的木棍,始终在追着他。   每当他瞬移到一座海岛上,那根木棍便会紧跟着出现。   他的右肩已经那根木棍击中过一次。   如果不是他对南海上的无数岛屿非常熟悉,或者他根本无法避开这根木棍。   他是道门最强大的人,晋入传说中无距境界。   但夫子的木棍,亦有无距的境界。   他只能继续逃亡,直到夫子真正离开人间。   或者到那时,这根木棍才会落入海中。   ……   ……   知守观后方有座山。   山岩与泥土都是红色的,似极了陈年的血,只不过山崖表面生着无数青藤,所以看上去像是一座青山。   那些茂密的青藤,遮住了苍天,也遮住了青山里如蚁穴的那些洞窟,最重要的是,遮住了洞窟里那些强者的气息。   数十道或沙哑或尖锐的笑声,从洞窟里传出,穿透青藤,向人间而去。   这些笑声里充满了悲伤愤怒,又显得那般狠毒暴戾。   青山蚁窟里,住着很多道门强者,其中绝大多数都已经是知命境巅峰,甚至有几个人已经越过五境,成为传说中的存在。   他们都已重伤,都已重残,一半人是伤在书院轲浩然的剑下,另一半人,则是伤在当年夫子登桃山斩花一役中。   书院这两个字,是这些道门隐世强者的恶梦。   轲浩然很多年前便遭天诛而死,今日夫子终于显圣登天。   人间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他们感到恐惧。   他们终于迎来了重见天日的时刻。   所以他们痛哭,所以他们欢笑,所以他们手舞足蹈,虽然基本上都少了只手,或是断了脚,他们放肆地释放着自已的气息,向人间宣告自已的强大。   他们太过放肆。   那些强大的气息,不止向人间四处散播,甚至快要触到天穹之上。   他们并不担心昊天会惩罚自已,因为他们是昊天最虔诚的信徒,最忠实的下属,昊天不会让他们这时候便回归昊天神国。   但他们忘了此时的天空上还有人。   那道高大的身影虽然渐渐消失在无限光明之中,却还没有完全离开人间。   “我本不想再管人间之事,但既然你们愿意现身,那便善终吧。”   夫子的声音响起。   一只脚从天空里落下,踩向青山。   青山里的笑声骤然变成了惊怖的尖叫,与恐惧的呼喊。   数十道极强大的气息喷涌而出,向着青山外逃去。   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那只脚落在青山上。   青山平。   道门隐世强者,尽灭。   ……   ……   天空之上,光明之中。   夫子抖了抖脚,把鞋底的泥土岩屑抖掉。   他看了人间一眼,又望向桑桑问道:“想回去?你回不去了。”   桑桑完美的脸上本来没有任何情绪,此时却忽然流露出极大恐惧。   光明大作,然后散开。   昊天神国的大门,就此崩塌。   天穹开始震动,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极细的裂痕。   天空里极细的裂痕,对人间来说其实已经无比开阔。   无数非金非玉的白石,自天而降,呼啸而落,与空气急剧摩擦,变成数万颗流火的陨石,落在宽阔无比的海洋上。   海上生起无数巨大的浪花。   生出无数炽热的水雾。   水雾里有无数死去的鱼与鸟。   人间无恙。   在数万颗流火陨石里,有一颗近乎透明如同水晶般的石头。   当流火入海时,那颗水晶,折射着天穹散放的光明,在空中画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向着人间北方而去,最终不知落在何处。   ……   ……   书院后山。   老黄牛无精打采地躺在草甸上。   大师兄把一篮最新鲜的青草放在它身前。   二师兄把一盘最鲜美的鱼脍放在他身前。   老黄牛不肯吃草,也不肯吃鱼,显得很落寞,很疲惫。   它缓缓闭上眼睛,有滴水从眼角淌下。   又有水滴落在它的脸颊上。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水滴。   大师兄和二师兄抬头望天,才发现下雨了。   ……   ……   夫子登天后,整个世界开始下雨。   这场雨很大,延续的时间特别长,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暴雨如注,偶尔有几个时辰会细雨如诉,但中间完全没有断过。   这场雨注定会被载入史册。   这场雨注定会改变人间的很多事情。   ……   ……   夫子曾经说过,从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如果往北一直走,最终都会走到一座雪峰下,那座雪峰,便是这个世界最寒冷最北的地方。   极北寒域从来没有下过雨,只下雪,当黑夜延长,荒人部落南迁之后,这片全无人烟的静寂之地,更是连雪都很少下。   但就连这个地方都开始下雨。   热海表面的雪层,被暴雨击打的千疮百孔。   那座世间最高的雪峰上,也因为暴雨产生了几次滑坡雪崩。   其中有一处最大的豁口,看上去就像是被天外飞石击中一般。   ……   ……   宁缺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已在荒原之上。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他只能从身旁青草上的水珠和泥泞的土地,判断出这里曾经下过好大的一场雨。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但想来已经是段很长的时间。   很多天食水未进,他的身体虽然强横,依然感到了虚弱,被夫子填饱的肠胃早已空空如野,但他什么都不想吃。   他坐在雨后的草地里,坐在泥泞的原野间,抱着双膝,瑟瑟发抖,看着雨后的天空,瘦削的脸颊被天光照的非常苍白。   天还是那个天。   没有任何变化。   老师与昊天的这一战,应该是输了吧?   老师死了。   桑桑是昊天,回去了,也就是死了。   他很痛苦。   最令他痛苦的是别的事情。   直到此时,他才想明白老师登天之前对自已说的那番话。   他本来有可能改变这一切。   但因为很多原因,他没有想到,或者说不想想到,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眼睁睁地看着昊天找到了老师。   他眼睁睁地看着老师登天一战,然后失败。   宁缺抱着双膝,看着天空。   他就这样坐着。   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想。   他不知道自已该做些什么。   就这样,从白天一直坐到日落,坐到黑夜来临。   宁缺看着渐黑的夜空,忽然呆住了。   他站起身来,摇摇欲坠。   他放声而笑,笑声越来越大,因为声音很嘶哑,所以听着像是在哭。   他躺倒到湿漉的草地上,纵情地笑着哭着,像孩子一样打滚蹬腿。   ……   ……   一轮明月,出现在夜空里。   那当然不是真的月亮,或者说,不是宁缺熟悉的那个月亮。   他的视力很好,没有看到环形山,只看到温暖的光明。   荒原深处传来几声狼嚎,它们从来没有见过月亮,不知道这是什么。   宁缺知道这轮明月是什么。   夫子还活着,还在天上战斗,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夫子说过,那一定很美。   这画面真的很美。   他对着夜空里那轮明月喊道:“一定要赢啊!”   ……   ……   明字卷上面写着:“日月轮回,光暗交融,生生不息,自然之理。自然之理谓之道。道以衍法。法入末时,夜临,月现。”   佛陀观明字卷后,曾在笔记里写道:“日月轮回,光明交融,月便应在夜里。然无数劫来,万古长夜不见月。”   夫子便是月。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 第七十九章 不战而别亦无憾   这是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里,时间最场、覆盖范围最广的一场雨,从盛夏一直持续到秋意渐至,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雨水不停自天而降,落在山川原野湖泊之上。被雨水冲刷浸泡后,山崖开始崩塌,官道毁坏,河流决堤,洪水泛滥成灾。   如此严重的天灾,足以令整个人间都感到绝望,好在西陵神殿及诸国皇室迅速展开了赈灾,人类再一次在严重的自然灾害面前,展现出可怕的生命力与忍耐力,没有被击倒,而是平静接受然后努力抗争。   大雨同样落在荒原上。原野被浇灌的泥泞一片,酥软不堪,在上面行走变得异常困难,牧民无法放牧,只好躲在帐蓬里苦苦捱日,就连马贼群,都藏回了梳碧湖畔的山林里,对着雨水不停哀叹。   荒原战争结束后,大唐军队分两路回撤,其中东北边军一属,在雨落之前,便抵达了南方的土阳城,而跟随御驾的北大营铁骑,在贺兰城多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便被这场延绵不绝的大雨强行留了下来。   虽然帝国不惜人力物力,连续数百年不停投入,但贺兰城毕竟远在荒原深处,城中建筑有限。数万北大营铁骑,把所有的营帐和城中的住宅征调住满,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被迫安置在城楼里。   城楼高入崖壁之间,入夜寒风穿行其间,本来夏秋之交的气温应该适合露营,怎奈何连大雨浇了好些时日,秋意提前来到荒原,温度陡然降低,贺兰将军汗青为了这些北大营铁骑的保暖,这些天费尽了心思。   最麻烦的还是粮草给养的问题。   贺兰城中储备着很多粮食,但多了数万唐军还有无数战马,承受的压力瞬间增大,眼下还能勉强支撑一段时间,但如果这场雨再继续下,南方的粮草运不过来,他们也无法离开,那么贺兰城便要面临断粮的危险。   各种各样的问题,各种各样的麻烦,合在一处便成了各种各样的危险,然而无论是北大营的铁骑统领,还是汗青将军,都不敢用这个问题去请示他们最应该请示的皇帝陛下,更不敢惊动皇后娘娘或黄杨大师。   因为皇帝陛下病了,病的很重。   ……   ……   大唐皇帝李仲易,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但这并不代表他迂腐不通世务,做皇子的时候,他便是世间最强大的将军,登上龙椅之后的这近二十年他显得很平静低调,但绝对没有谁敢轻视他。   对南晋皇帝、月轮国主、燕齐宋陈这些国家的君王来说,大唐皇帝绝对排在他们想看到的死亡名单的第一位,无时无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祈祷他患上不治的绝症,诅咒他在重病中死去。   事实上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很多年以前,李仲易便得了病,而且这个病很重,一直陪伴着他,入腑刻骨无法治愈。   夫子看过皇帝陛下的病,或者是这个病太麻烦,或者是夫子看到了这场病后的命运的深渊,所以只是开了个药方,而没有动用人间之力。   这场病一直拖到了天启十八年的秋天,随着黄金巨龙降临人间,随着这场连绵不绝的寒雨,随着一记命中注定的流矢而暴发。   皇帝靠在榻上,脸色苍白,手里攥着一块手帕,帕上有血渍。   皇后低头无言,轻轻地揉着他的胸口,想要让他感觉更舒服一些。   “这几年长安城里死了很多人,有很多陪伴过父皇甚至是祖父的老人们,都走在了我的前面,如今便是院长也离开了我们。”   “如今我也不行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说道:“天要亡我大唐,非战之罪……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任何畏惧之心,因为我坚信大唐必将获得最后的胜利。”   滚烫的眼泪,从皇后娘娘的眼里滴落,此时皇帝正握着她的手,于是泪珠便在两只紧紧相握的手上摔成了水花儿。   “我是世间最有权力的男人,娶了自已最喜欢的女人,最后死在征战四方的路途上,这样的一生真的没有什么遗憾,所以你不要悲伤。”   皇帝说道。   皇后抬起头来,带着满脸泪水说道:“但我有很多遗憾,我还没有看到你老后的模样,我没有让你看到小六子长大成人,我更后悔当年奉宗门之命南下长安,诱你骗你最终把你害成现在这样。”   皇帝微笑说道:“诱我骗我害我,最终你还是爱上了我。”   听着酸甜情话,皇后终于带泪而笑,问道:“你有没有怪过我?”   “要说从来没有怪过你,那是假话,毕竟谁不想多活一些时间?”   皇帝伸手,擦去她颊畔的泪水,说道:“不过后来想着,你我之间这场战争,终究以我的胜利而告终,那我负些伤也是光荣的痕迹。”   皇后轻轻抱着他,喃声说道:“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输了。”   皇帝满足的笑了起来,他这一生打过大大小小无数场战斗,但唯独是这一场最令他铭心刻骨,最为看重胜负。   “我若不为帝,便是书院一学生,现在想来,那样的人生或者更有意思,不过我终究是把夫子当老师的。”   皇帝疲惫地笑了笑,看着她说道:“如今老师去天上做事,我们还要在人间做事,我随老师去后,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皇后娘娘说道:“陛下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皇帝说道:“我让小六子拜大先生为师,是要他学仁爱之道,那两个孩子如果不乱来,便……留他们一条生路。”   皇后娘娘不再流泪,非常平静地说道:“我会把这些事情做好。”   “那我就放心了。”   皇帝说道,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黄杨大师走进房间内。   皇后看着仿佛熟睡的皇帝,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把手腕上那串念珠取下,套到他的手腕上,又低身在他额头轻轻吻了一口。   黄杨大师双手合什。   片刻后,房间里响起颂经声。   往生经。   ……   ……   长安城里也在下雨。   雨势很大,还夹杂着雷声,偶尔有闪电亮起,把寂清空旷的宫殿,照耀的有如白昼,哪怕有罩,烛火依然摇动不安。   如果没有灯罩,大概那些烛火早就已经熄灭了吧?   李渔坐在案后,看着柱旁如珊瑚般美丽的烛台,想的有些走神。   她的黑发微湿,身上的宫裙也有些湿漉,应该先前是冒雨去了某处。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不是因为害怕雷电暴雨,因为她认为自已做的事情都是对的,哪怕居于昏暗殿室,亦不亏心。   看着殿外的夜雨,两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淌下,滑过苍白的脸颊,落在案上的奏折上,把其中一行墨字洇湿。   李渔醒过神来,命太监取来蘸水粗纸,仔细地将奏折上的湿痕抹掉,然后擦掉脸上的泪水,平静而专注地继续审看奏折。   这封奏折是帝国各郡的水灾情况汇总,非常重要。   她拿起毛笔,开始批示奏折。   守堤,蓄水,赈灾,防疫,军力调动,盯住东荒上那些游骑。   大唐很大,事务繁多,她已经适应习惯,处理的井井有条,随着审批奏折工作的继续,她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平静,甚至显得十分坚毅。   ……   ……   深夜时分,结束了一天繁忙的政务,李渔披上大氅,没有带太监宫女,孤身一人,在羽林军和侍卫的重重保护下,离开了皇宫。   她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皇城对面的南门观。   笼罩在大雨里的南门观,显得格外凄清安静。   李渔走进道殿,道殿黑色桐木地板深处,软褥之畔点着一盏油灯,照亮了大唐国师李青山憔悴而瘦削的脸。   她走到李青山身前,缓缓双膝跪下,声音微颤说道:“父皇,走了。”   李青山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眼眸里只有悲伤,没有震惊。   数百年来,贺兰城在连续数月内,连续动用了两次千里传书符阵。   第一次是因为那辆黑色马车。   第二次是要把皇帝陛下离开人间的消息传回长安城。   此时整座长安城里,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这个消息,李渔依靠南门观的帮助,暂时守住了这个秘密,此时看国师李青山的神情,便知道对方已经知道——既然她是靠南门观才能守住秘密,自然无法瞒过南门观观主。   李青山看着跪在自已身前的她,虚弱说道:“你要做什么?”   李渔说道:“我要看遗诏。”   大唐皇位传承的遗诏,竟然不在皇宫里,而是在南门观中!   李青山说道:“按照唐律,遗诏应在文武百官之前当众公布。”   李渔低头,看着自已湿透了的裙摆,说道:“文武百官现在还不知道。”   李青山说道:“他们终究是会知道的。”   李渔说道:“我没想把父皇离世的消息隐瞒太长时间,稍后便会通知各处。”   李青山说道:“那殿下为何会提前来到这里?”   李渔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因为……我不放心。”   李青山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李渔的头垂的更低,水珠从乌黑色的发端滴落。   她的身体随着水珠一道下落,额头触到乌黑色的地板上。 第八十章 故事新编(上)   “请您帮助我。”   “我为什么要帮助殿下?”   “因为我是唐人。”   “六皇子也是唐人。”   “但他母亲不是唐人。”   “我大唐开明包容,向来不在乎这些事情。”   “请您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殿下?”   “因为您不相信皇后娘娘。”   ……   ……   李渔看着遗诏上熟悉的字迹,忽然很悲伤。   那是父皇的笔迹,就如同传闻里那样,无论他怎样爱书法,怎样勤勉地练书法,都没办法把自已的字练的好看一些。   不过从一丝不苟的笔迹里,可以看出,父皇在写这些字的时候,心情很平静很笃定,没有任何犹豫和挣扎。   李渔捧着遗诏的手微微颤抖,手指用力,似要陷进黄色的布帛里,颤抖从小臂传到肩头,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感到了极度的失望与悲伤,然后开始愤怒,不止因为遗诏上写的内容,更因为遗诏上父皇的笔迹是那样的稳定。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低声说道。   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满是委屈与不甘。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的声音比先前大了些,但依然无法传出道殿,无法穿透殿外的夜雨,被人们听见,甚至还不如她牙齿撞击的声音更响。   李青山说道:“这是陛下御驾亲征之前才写的,既然留下遗诏,说明他也隐约察觉到了天意的指向,不过你也应该看出来了,他很久以前便定了心意。”   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抬起头来,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看着病榻上的李青山,颤声说道:“遗诏能改吗?”   李青山微微耷拉着眼皮,说道:“一般不能。”   李渔的眼睛里生出一道亮光,问道:“何为不一般?”   李青山看了她一眼,说道:“国将不宁之时。”   李渔问道:“谁能改?”   李青山说道:“我能。”   大唐皇帝陛下的遗诏,自然无法轻易地伪造,上面有御玺,有复杂的徽记,最关键的是,遗诏上还有独一无二的天地气息烙印。   那份烙印一部分来自皇族的血脉,一部分来自遗诏见证人。   皇帝陛下离开长安之前,在南门观里书写遗诏时,在旁见证的是他最信任的国师李青山以及御弟黄杨大师。   而御玺,此时便在皇宫里,在奉旨监国的李渔榻上。   李渔看着李青山苍老瘦削的脸颊,声音微颤问道:“您要什么?”   李青山看着身前衣裙微湿的美丽女子,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跟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小姑娘,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微笑。   然后他平静说道:“我要大唐千秋万代,我要昊天道南门发扬光大,我要唐人生活无忧,殿下,您能承诺我吗?”   ……   ……   李渔离开了南门观。   相信不久之后,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便会穿过暴雨,进入长安城各座王公大臣的府邸,明日本不是大朝会之期,但必然会有一场大朝会。   雨中的南门依旧寂清,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油灯如豆,只能照亮道殿角落,却照不到更多的地方。   何明池跪在油灯前,半个身体都在阴影里。   李青山躺在病榻上,静静看着头顶,仿佛能够看到落在道殿上的雨,眉头缓缓蹙起,感慨叹道:“我今日改了遗诏,违背了唐律,也违背了陛下的遗愿,不知死后史书上会怎样写,陛下他又会怎样看我。”   何明池沉默不语,在这种时候,他说什么都不妥。   “但我不会后悔,因为殿下说的对,与其说我相信她和珲圆皇子,不如说我怎么都不可能相信皇后娘娘,我怎么可能让魔宗圣女成为我大唐的主人?”   李青山漠然说道:“如果不是她,陛下又怎么会英年早逝?”   何明池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朝堂街巷里的官员和百姓,都以为皇后娘娘与国师关系亲近,谁能想到真实的情况?   “这些年,长安城里办了太多场丧事,三朝元老,沙场老将,纷纷辞世而去,如今陛下也死了,甚至就连夫子也死了,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李青山转头望向何明池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清河郡的人?”   何明池低头应道:“我家是清河郡何族的旁支。”   李青山的眼睛微微眯起,说道:“就是当年出过一任西陵大神官的何家?”   何明池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的。”   李青山看着自已最疼爱的徒弟,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没有猜错,你果然是掌教大人的人,难怪你对惊神阵那么感兴趣。”   何明池觉得自已的身体骤然间变得很冷,身体前倾,双手扶在乌黑色木板地面,微微颤抖,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   “掌教大人,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率领护教骑兵杀入长安城,把大唐重新纳回西陵神殿的光辉之内,所以他比谁都想破掉惊神阵。”   李青山说道:“你在南门观修行奉天这么多年,目的自然是想找到阵眼杵,可惜的是,你在符道方面没有天赋,所以颜瑟师兄不能收你为徒,阵眼杵最终交给了宁缺,如今阵眼杵在书院,你更没有办法,所以这些天你只好经常去皇宫里那幢小楼,想要试试看有没有别的方法能够破阵。”   何明池这才知道,这些年这些天自已做的事情,原来根本都没有能够瞒过老师的眼睛,说来也是,大唐国师怎么可能是如此易骗的人。   他声音微颤问道:“老师既然知道这些,为什么一直没有揭穿我。”   李青山说道:“因为你是我最疼爱的徒弟,因为我也在挣扎。”   “挣扎?”   “夏侯出身魔宗,却成为道门客卿,又是我大唐王将,他的一生都被夹的艰于呼吸,痛苦不堪。我信奉昊天,忠于大唐,何尝不痛苦?”   “我以前不痛苦不挣扎是因为不用选择,我知道大唐按照现在的道路走下去,会走的很平稳很好,然而现在时局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我想替大唐选择一条相对更平稳的道路,所以我选择了公主殿下,而且没有揭穿你……”   李青山说道:“世人都说长安城不可破,修行界都在传颂惊神阵的强大,但有几个人知道,真正不可破的是夫子?”   “如果夫子没有死,你这时候已经死了。”   他看着何明池说道:“但夫子终究还是死了,这再一次证明昊天不可战胜,道门不会放过书院,也不会放过大唐。而这一次,没有夫子的书院,再也不可能像千年来那样,独自对抗整个世界,所以大唐必败。”   “大唐要继续生存下去,便只能重新回到昊天的怀抱。”   “我知道你和珲圆皇子之间有协议,但你不要忘记,唐人也是昊天的信徒,而你也是唐人,所以我希望你能让这个过程少流一些血。”   何明池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重重磕了一个头,说道:“我会用生命来争取。”   ……   ……   大雨还在持续,长安城却像是下了一场雪。   千年古城一夜之间变成了白色,无数的幡带在街上飘扬,站在檐下躲雨的百姓面带戚容,甚至有很多人披麻戴孝。   这片寄托着哀思的白色,只有极少部分是献给夫子的,因为夫子本就不显,没有多少普通人,知道人间的守护者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长安百姓哀悼怀念的是大唐的守护者,他们仁慈而英明的皇帝陛下,深得民心的陛下辞世而去,换来无数民宅里的哭声,也算是值得。   文武百官跪在皇宫大殿前的雨中,大臣们身上的官服早已打湿,将军们身上的盔甲则是被雨水洗的明亮无比。   一名太监,站在石阶前宣读遗诏。   数位大学士以及诸部尚书、王卿重将,站在那名太监身后,脸上的神情各不相同,有惊讶有惊喜,但底色都是悲伤。   大唐帝国还没有来得及从悲伤中醒来,便迎来了新的主人。   李珲圆走向大殿正中央的椅子,然后转身坐下。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皇子,而是皇帝陛下。   他的脸色依然有些不健康的苍白,但已经不再稚嫩,更没有那些不自然的尊贵,眼眸里的冷漠早已变成了威严,神情却是自然的温和。   直到这时,大唐的臣子们才发现,原来皇子早已长大成人。   看着椅中渐显英武之气的新帝,有硕果仅存的老臣,看着那张酷肖其父的面容,感怀的老泪涟涟。   皇后一派的大臣和将军,随同僚一道下跪行礼,沉默无言,各自恭谨,心情却是十分沉重,甚至对遗诏产生了怀疑。   然而遗诏无法伪造,他们的怀疑没有证据。   他们只能等着皇后娘娘带着另一位皇子,陪着先帝的灵柩回到长安。   在此之前,他们只能寄希望于两处地方,能够改变这一切。   有大臣去了书院,书院闭门不见客。   那名大臣才想起来,夫子已经辞世。   有大臣去了南门观,事后朝堂之上的人们才知道,陛下的遗诏便是保存在这里,所以他们想要询问一下国师李青山。   南门观的门开了,走出来的是何明池,他的腰间系着根白色的布带。   国师李青山病逝。   从现在开始,他便是新的南门观观主,也就是昊天道南门门主。 第八十一章 故事新编(下)   雨忽然停了,就在世上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雨再也不会停止的时候,这场连绵了很多天的大雨,在一个平淡无奇的秋日戛然而止。   开始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相信。人们从宫殿里走出来,从田舍里走出来,走到檐下,走到小院中,满脸惘然地抬头看天,直到发现确实再也没有水从云中滴落,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欢呼声响彻田野与城市的每个角落。   只不过整个世界被这场大雨浸泡了太长时间,人们的衣服和心情仿佛都已经发霉,惊奇与兴奋之后,疲惫很快来到。救灾的继续救灾,发呆的继续发呆,睡觉转身上床睡觉,一切都显得那般麻木。   雨停之后自然接着便是云散,入夜时分,人们围在饭桌旁议论着这场雨,做完家务之后,各自回房安睡,进入雨后的第一个梦乡。   在天空上覆盖了很多天的夜云,逐渐散去。   街巷里响起一声狗吠,那只黑狗叫的声音显得很惊恐,很不安。田园里响起一声狗吠,那只瘦黄狗的叫声显得很惘然很畏惧。   紧接着是越来越多的狗吠,整个人间的狗,仿佛收到了某种指令,同时狂吠起来,吠声回荡在城市里乡野里,惊醒了无数人的梦。   人们揉着睡眼惺松的眼睛走出房门,有人拿着防盗的木棒,有人埋怨着儿媳妇儿今天又忘了给狗喂食,拿着食盆去寻找自已的狗。   然后他们才发现,不是自已一家的狗在叫,而是所有的狗都在叫。   所有的狗,都对着夜空在狂吠。   人们好奇地随着狗的目光,向夜空里忘去,手中的木棒滑落,手中的食盆滑落,砸到他们的脚上,他们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   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的注意力,全部被夜穹里那个事物所吸引,不要说只是脚被砸,就算是身后的房子失火,他们都很难醒过来。   时隔很多天,雨云尽散,露出干净的夜穹,然而今晚的夜穹之上,看不到往日的繁星,只能看到一轮白圆明亮的事物。   那是什么?   ……   ……   天有异象,夜月临空。   这幕奇特骇然的画面,震惊的全体人类心生恐惧不安,不知有多少人被吓的昏了过去,更多的人则是跪在自家的小院或窗前,膜拜不停。   各国皇室向夜焚香祭拜,祈求昊天原谅人类的不敬,各座道观和寺庙的香火大盛,人间开始流传这是冥界入侵前兆,顿时引发了比连绵暴雨洪灾更大的灾难,甚至有很多愚夫痴妇选择了自杀。   西陵神殿以最快的速度诏告天下,夜空里的这事物名为月亮,乃是昊天怜惜世间百姓忍受万古长夜所降下的神赐光明。   随着神殿诰令的传播,和各国皇室的强力镇压,那个名为月亮的东西引发的骚动稍微平伏了些,随着时间流逝,人间的百姓开始习惯它的存在。   人们发现,月亮与过往无数年里夜空里的繁星不同,并不是绝对的安静肃穆,而是依循着某种规律在运动,在变化。有晦明之别,有形状的改变复圆,变化的规律相对稳定,非常适合用计算时日,安排农耕劳作。   有人开始用月亮的阴晴圆缺来计时,简称为月。   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   ……   大唐长安城东南方向有座紫金山,此处地势相对较高,雨云气候相对较少,便于观星望天,于是钦天监便设在此处。   虽然过去十余年间,帝国年号是天启,但唐人出了名的不信天不信命,所以钦天监便成为了朝廷里最不重要的机构,也成为了最清静的衙门,平日里门可罗雀,除了来紫金山赏景的青年情侣,很难看到什么客人。   今天钦天监外却是十分热闹,数十名羽林军,拱卫着数名官员,站在石阶下方,断绝了内外的联系,偶有行人经过,看见这幕画面并不吃惊,也没有联想到别的地方——夜里多了个月亮,朝廷当然要问问钦天监的意见。   那几名礼部官员和羽林军没有进入钦天监,进入钦天监的是一位太监首领和几名身强力壮的杂役太监,奇怪的是没有人迎接他们。   那名太监首领脸色阴沉难看盯着房门紧闭的正堂,寒声说道:“陛下等着你们的回话,朝廷等着你们的推衍批注,你今日必须给个回话。”   钦天监里的气氛显得格外压抑紧张。   ……   ……   钦天监正堂里,摆着很多观星所用的仪器,从侧门往后走,直上露台,还能看到书院去年刚送过来的一个极大的望天镜。   此时堂间的小桌子上,只摆了几盘很家常的菜,数罐不怎么烈的酒,坐着两个情绪很低落的人,正在毫无滋味地对饮。其中一人是监正苗可持,另一人是监副徐良守,正是钦天监最重要的两名官员。   太监寒冽的声音从门外透了进来:“你们钦天监一向以为能够上体天心,当年不顾先帝盛怒,坚持批注,如今天有异象,你们却反而说不出话?”   苗可持看了紧闭的大门一眼,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徐良守说道:“听见没有,终究还是因为当年的事情。”   徐良守沉默不语,执酒壶替大人将酒杯满上。   “当年夜观天象有所得,所以我在历书上批了八个字:夜幕遮星,国将不宁,陛下为了朝政平稳,下旨令我将这八字抹除,我却坚辞不允。”   苗可持叹息说道:“谁能想到,这八个字竟起如此大的动荡,宫里朝堂上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公主殿下被迫远嫁荒原,皇后娘娘自此不问政事,不知多少人想要我去死,只是陛下看顾我,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   他端起酒杯,发了会儿呆,然后端至唇边缓缓饮下,神情木然说道:“如今陛下已经离世,谁还能护得住我呢?”   徐良守看大人神情,便知其已萌死志,微觉紧张,诚恳劝说道:“如今新帝登基,公主殿下依然监国,但皇后娘娘与六皇子未归,无论是陛下还是殿下,都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引发议论,轻则引发反对声浪,重则动摇国体,理应不会对大人逼迫过甚,若殿下是要报当年之仇,何至于还要朝廷来问大人?”   苗可持静静看着他,说道:“公主殿下素有贤名,当然不会为了旧年之事便把我逼死,但你应该知道,对于这轮明月的批注,她只想听到什么。”   徐良守沉默无语,公主殿下的心意,他这位钦天监副官很清楚,既然当年星晦之夜,钦天监批注那八个字直指公主殿下,那么如今夜月临空,钦天监为何不能像当年那样再做批注直指尚未归京的皇后娘娘?   “其实我看了这么多年星星,除了星星变暗的那个夜晚,我再也没有看到星星有任何变化,所以钦天监观星一职,实在是没什么意味。”   不知道为什么,苗可持的心情忽然变得好了起来,连连举杯相劝,带着微醺之意说道:“但这月亮不同,你看夜空之月盈缺有道,阴晴有序,其间自有微妙变化,无论修历还是观天,都大有可为,遗憾的是本官是没有什么机会了。”   徐良守听见这话,不由又是好一阵紧张,连连劝道:“既然公主殿下仁心厚德,大人何不借势而行,何至于如此?”   苗可持闻言双眼一瞪,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我钦天监最初,皆是由太史令兼任,正是因为天意人心史书皆不可欺!我为何要违心做那批注?”   “依据唐律和吏部递补旧例,我若去后,你便是钦天监的监正,我如今被逼的无法自处,那是因为我有个不成器的儿子,被宫里那对姐弟捏住了把柄,但你不同,你身心皆正,而且无所系绊,我走之后,你可不能让我钦天监蒙羞!”   徐良守沉默了很长时间,轻轻点了点头。   见到他有此表示,苗可持稍舒了口气,缓声说道:“先帝年号天启,很多人都不知道其间的真实原因,便是我也不知道,如今看来,夫子离世,陛下归天,一应老臣柱梁纷纷随之而去,这大概就是天启的原意。”   “天意不可违啊……”   苗可持声音骤然严厉,说道:“但人心更不可欺!既便人不能胜天,但我们可以不从天而行,这天又能奈我何?”   ……   ……   钦天监正堂的门终于打开。   看着饮毒酒自杀的钦天监监正苗可持的遗体,那名太监首领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说话的声音愈发尖刻颤抖,难听到了极点。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竟敢畏罪自尽!”   徐良守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旁观着这幕画面,想着大人自杀前说的那番话,看着那名暴跳如雷的太监,不由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了,当然胆子够大,连死都不怕的人,何谈畏罪?连命都不要了,即便是昊天都拿他没办法,宫里那对姐弟又能如何! 第八十二章 秋宫凉   那几名礼部官员得知钦天监监正苗大人的死亡之后,匆匆离去,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复杂难言。   那名太监首领示意徐良守跟着自已进了偏室,自行坐在椅中,脸色阴沉难看说道:“接下来你知道怎么做?”   徐良守恭谨说道:“请公公明示。”   太监首领轻轻敲打桌面,说道:“咱家不懂观星之术,全听你的。”   徐良守沉默片刻后说道:“公公真要卑职写?”   太监首领这时候已经极为心急,喝道:“罗嗦什么,还不赶紧着把这事办了!”   徐良守不再推搪,走到案前,挥笔写下了八个字。   “暗月侵星,国将不宁!”   ……   ……   多年前,大唐钦天监观星夜忽暗,批注了八个字。多年后,有月现于夜空,钦天监的官员看都未看,又写了八个字。   太监首领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阴沉地仿佛要滴下水来,眼眸里的怒意,却像是火焰一般,咬牙说道:“徐大人这是何意?”   徐良守平静说道:“本官乃是监天监监副,大人辞世之后,依据唐律及相关条例,顺序递补,不需经朝堂讨论,公公既然要我批注,我便批注,有何不妥?”   太监守领气极反笑,指着他的鼻子干笑说道:“好一个徐大人。”   徐良守神情骤肃,将这名太监干瘦的手指打掉,厉声喝道:“我称你一声公公,说请你明示,自称卑职,不过是给宫里贵人一些面子!我乃堂堂四品朝官,你区区一个阉货,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大胆!放肆!”太监首领气的浑身发抖,“你想死吗!”   徐良守面若寒霜,喝道:“死?你真当唐律是摆设!告诉你和你身后那个贵人,我不是苗大人,我没有当街斗殴误伤人命的不肖子弟,也没有贪污受贿的妻家舅哥!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想我死没那么容易!给我滚!”   话音甫落,他重重一掌打在太监的脸上,掌声响亮。   ……   ……   大唐天枢处,负责代表朝廷管理修行者,在普通人甚至是一般官员的心中,这个机构都显得很神秘。   但天枢处的衙门位置并不神秘,只是有些偏僻,就在朱雀大道东面四里外的一幢小楼里,和军部那片园林可以隔空对视。   连绵大雨结束之后,看天色,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下雨,但今日天枢处三楼的案几上,却有一把黄纸雨伞,伞面微湿。   何明池拿着一块雪白的绢布,细致而缓慢地擦拭着伞面上的水滴,就像根本没有看到对面诸葛无仁额头上的汗珠。   诸葛无仁是大唐天枢处主官,世人皆知皇后娘娘的一条忠狗,当新帝登基之后,他的境况自然难免变得被动惶然起来。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诸葛大人对局势的变化,应该早就心里有数,为何还要徒劳地四处奔波走动,莫非你想推翻先帝的遗诏?殊为不智。”   何明池把绢布收进袖中,抬起头来,看着对面平静说道。   诸葛无仁看着对面这名穿着道衣的年轻人,额上的汗水变得越来越多,他怎样也没有想到,这些天自已的行踪,竟全部都在对方掌握之中。   他和何明池其实很熟,在过去这些年里,做为天枢处最主要力量来源的南门观,一直是由何明池负责与他配合。他对何明池一直很尊重,但那主要是尊重他的师门以及他那位贵为国师的老师,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已错了。   何明池最值得尊重的就是他自已本身。   “何门主究竟想说什么?我只不过和一些故旧喝喝茶,聊聊天而已,如果你要栽赃我想推翻先帝遗诏,恕我不能接受。”   诸葛无仁的声音有些沙哑。   当何明池施施然走进天枢处,自已却没有听到任何警信时,他的嗓子便近乎哑了,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已说些什么,都很难被人听见。   “先帝当年之所以会同意皇后娘娘的建议,让你做天枢处主管,是因为你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对修行者的同病相怜之感,也没有别的普通人对修行者的先天敬畏,这是一个优点,但也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何明池说道:“如此多年来下,天枢处里的修行者,有谁会诚心服你,一旦你没有手中的权限,你根本没有办法命令他们。”   诸葛无仁觉得坐在自已面前的就是一条毒蛇,说道:“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们南门观对天枢处的渗透竟是如此可怕,但你不要忘记,我依然是主官,那些人虽然不敢拦着你来见我,也没有胆子帮着你杀了我。”   何明池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说道:“我是一名修行者,虽然不像宁缺和陈皮皮那样了不起,但要杀你一个普通人,哪里还需要别人帮忙?”   诸葛无仁厉声喝道:“我不信你有胆子杀死一名朝廷命官!”   何明池说道:“我确实不敢,但诸葛大人不要忘记,如今新帝已经登基,他只需要一道旨意,便能夺了你的官职,到那时你还剩下什么?”   诸葛无仁额头上的汗珠瞬间变得更多,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还等什么?”   “陛下刚刚登基,便要对皇后娘娘的忠犬动手,这落在满朝文武的眼中,并不怎么好看,而且大人执掌天枢处多年,相信手里也握着一些秘密,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力量,陛下不想因为君臣之间的意气之争,而产生不必要的损失。”   何明池看着他微笑说道:“所以陛下想你辞官。”   诸葛无仁盯着他嘲弄说道:“你觉得我会这么愚蠢?”   “这和愚蠢无关,只与时势有关。就算你还有些底牌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但大势已经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你翻不了天。”   何明池敛了笑容,说道:“诸葛大人心伤先帝离世而身患重疾,情真意切自请辞官,陛下和公主殿下会怜你劳苦功高,允许你在长安城里居住,如果要让陛下夺了你的官职,那么你会被派到外郡任职。”   诸葛无仁听着这话,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看来诸葛大人也很清楚其中的差别。不错,你这辈子跟着皇后,不知做了多少阴私烂事,像猪狗一样使唤修行者,不知得罪了多少宗派,如果没有朝廷撑腰,只要你离开长安,你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说完这句话,何明池从案上拿起黄纸伞夹到腋下,走出了天枢处。   ……   ……   今夜殿外没有传来风雨声,李渔反而觉得有些不适应,情绪也有些不宁,连看了几份奏折,心情也无法安定下来,甚至没有看清楚奏折里写了些什么。   如今她的亲弟弟已经登基为帝,按道理来说,她的监国一职应当失效,但无论是新帝还是朝中两派官员,都极有默契地请求她继续监国。   皇帝要她继续批改奏折,是相信皇姐的政务能力,表示自已的感恩与亲近,公主一派的官员坚持如此,实则是有些不信任新帝的政务能力,至于皇后一派的官员,谁知道暗底里又存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心思?   李渔随手翻着厚厚的奏折,忽然她的手指微微一僵,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因为在奏折最下面,她看到了诸葛无仁的辞呈。   烛火照耀着案几与屏风,也照耀着她阴晴不定的脸,看着这封皇后忠犬的辞职,她想起了最近朝堂上发生的很多事情。   新帝继位以来,长安城看似平稳,实际上水面下则是暗流涌动,那些依然忠于皇后的大臣和将领,经常私下联络,说的内容不用打听都能猜到。   朝堂之上也有一次大争执。宫中决意尽快改元,将新帝继位一事完全确定,皇后一派的官员,则以先帝灵柩未归,太后娘娘远在荒原为由,强烈要求将更改年号推迟,至少要等先帝入土为安。   以孝为先的理由非常充分,无论是李渔还是皇帝陛下,都不可能阻止,只好同意朝臣们的建议,决定趁雨歇之时,派队伍前往贺兰城迎灵。   李渔非常清楚更改年号一事对帝位的重要性,而且这本来就是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椿大事,结果却被迫无功而返,所以她猜到弟弟肯定会非常愤怒,却没有想到在自已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便开始动手了。   借着烛光的照耀,她细细审看着诸葛无仁的辞职,想在辞呈的字句细节里,看出些更深层的东西,却一无所得。   ……   ……   因为先帝灵柩未归,所以新帝没有搬进正殿居住,还是住在往年的偏殿里,只不过如今的偏殿,却要比正殿热闹繁华的多。   今夜的宫殿,忽然重新变得安静起来,除了两名最受信任的太监首领守在门口,幽静的殿内没有其余人,只有姐弟二人。   “当年听父皇转述过院长的一句话:治大国就像煎小鱼,不要随便去翻动,要顺其自然,谨慎行事,万万不可心急。”   李渔看着弟弟轻声劝说道:“你如今已然是大唐皇帝陛下,只要顺势而行,那些跳梁小丑根本撼动不了你,何苦贸然出手?”   李珲圆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让皇姐你如此紧张慎重,原来不过是封辞呈,不错,是朕派人让诸葛无仁辞官,全大唐的人都知道,那个阴险小人是那女人养的一条狗,我可不想在宫里再看见那张可恶的脸。”   李渔看他神情,便知道没有把自已的话听进心里去,神情凝重说道:“你要清楚长安城是不可能从外部攻破的,唯一的危险便是来自内部。陛下你如今便等于是长安城,只要不自乱便可千秋万代。”   听到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李珲圆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李渔说道:“其实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正如皇姐所言,长安城的危险就在内部,便在宣读遗诏的那两天时间内,礼部尚书去了南门观,诸葛无仁去了书院,他们想做什么难道皇姐你不清楚?”   李渔沉默不语,关于南门观的事情,她并不担心,尤其是随着国师李青山病逝,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再也不可能有别人知道,然而书院一直没有表明态度,这才是真正让她觉得不安的地方。   书院一直封门,不要说那些忠于皇后的大臣无法进去,就是她派出的信使,也只能看到书院普通的事务职员,连一名教授都看不到。   如果说是因为夫子仙逝,书院封门情有可原,但那些教授们在做什么?书院二层楼里那些有资格影响朝局的人们,现在又在做什么?   “皇姐,那些人不可能甘心,他们死都不愿意承认,父皇选择我继位,对待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一味宽仁只会被他们视为软弱!”   李珲圆看着姐姐,狠狠说道。   李渔听着这话,心头微颤,其实直到此时此刻,李珲圆都真以为遗诏上的名字是自已,根本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些什么。   此时李珲圆的理直气壮,在她的眼里就像是一种讽刺,对她自已的讽刺。她忽然觉得有些心酸,有些疲惫,本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却又忽然想起先前行走在宫里时听到那个消息,眉尖微蹙说道:“钦天监又是怎么回事?”   李珲圆闻言微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渔见此便知果然是真的,严厉训斥道:“苗可持大人持身谨正,在朝野间名声极好,你居然派内官将他生生逼死,你是想与朝臣反目?”   李珲圆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这件事情,朕确实做错了。”   李渔知道弟弟的性情有很执拗的一面,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自承错误,不由怔住,然而就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李珲圆抬起了头。   他平静而坚定地说道:“但我不会后悔,因为我就是要他死。”   李渔怔怔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当年就是苗可持这个老贼批注了那该死的八个字,逼得姐姐被迫远嫁!我这辈子都永远忘不了你跪在父皇宫前的那个夜晚,更忘不了你出嫁前那夜流下的眼泪。”   李珲圆看着自已的姐姐,寒声说道:“……所以他必须死。” 第八十三章 夜宫静   李渔当然没有忘记,跪在父皇宫前,要求把自已嫁去荒原的那个夜晚,她没有忘记,出嫁之前那个默默哭泣的夜晚,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把那些悲伤都埋在了心里,甚至有时候以为自已真的忘记了。   她没有想到,当时年纪还小的弟弟却一直记得那些事情,而且藏在心里藏了这么多年,最终在登基之后暴发出来,此时此刻,除了感动与淡淡的伤感,她还能有什么感触?自然无法把他再严厉地训斥一番。   “除了苗可持,还有那个女人!当初如果不是她在父皇身边添油加醋,如果不是她手下那些大臣推波助澜,钦天监的批注怎么会引起那么大的动荡?皇姐你又怎么会被迫嫁给荒原上那些可恶的蛮子?”   李珲圆的声音愈发寒冷,伸手握住李渔的手,说道:“皇姐你放心,如今我已经是大唐皇帝,再也没有人敢像当年那样欺负我和你,苗可持死了只是开始,那个女人我也要让她留在贺兰城,永远回不到长安!”   听着这话,李渔骤然惊醒,反手紧紧握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神情极为凝重说道:“贺兰城我早有安排,你一定不要乱来,毕竟在名份上,那个女人是我们的母后,如今是太后娘娘,若要对她动手,需要合适的时机和理由,她必然是要回长安的,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是让她回来的时间晚一些。”   李珲圆有话要说。   李渔摇了摇头,看着他认真说道:“我知道现在长安城里有流言,说遗诏是假的,所以你有些不安,但流言永远只能是流言,清者自清。我还知道那位徐大人又写了暗月侵星国将不宁八个字,那只不过是他激愤之下的行为,你不要因此而为难他,陛下你一定要记住,遗诏不是关键,那个女人不是关键,钦天监的批注也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朝廷里的文武百官和百姓究竟支持谁。”   ……   ……   李渔说的那番话有道理,身为帝王,便应当有这种胸怀与气度,即便执政需要手段,也不可能依赖于那些小家子气的手段。   但她这番话并没有完全说明——遗诏、钦天监确实不是关键,但远在贺兰城的那位皇后娘娘,对于李珲圆能否坐稳帝位来说,却是最关键的一个人物,而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军方和书院的态度。   李渔现在最担心的便是书院和贺兰城那个女人,在这种时刻,她忽然开始想念宁缺,如果宁缺如今还在长安,想来一切事情会变得顺利很多,不过……   父皇很喜欢宁缺,想来宁缺对父皇也有几分真感情,他如果知道自已篡改了父皇的遗诏,对自已的态度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轻辇在皇宫夜色里无声前行,最后停在一座安静的殿前。李渔走下轻辇,挥手示意太监宫女不要跟着自已,走进这座宫殿。   这座宫殿在皇宫里的地位很特殊,是皇后的寝宫。   李渔觉得自已这时候有些软弱,所以来到了这里——她每次来到这座宫殿的时候,总会生出很多愤怒,而愤怒在很多时候都会变成力量。   这座宫殿的主人还远在贺兰城,没有归来,所以殿里没有点亮几盏烛火,显得有些幽暗,即便如此,也能看清楚殿内华美的陈设。   殿里的宫女太监,都被人驱赶了出去,所以这座殿里,此时只有李渔一人。   她静静站在那张绣锦镶玉的凤床前,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讽的神情。   她的母亲本应是真正且唯一的皇后,奈何身体多病,在多年之前便因病去逝,这张本来应该属于她的凤床,竟是一天都没有睡过。   后来睡在这张床上的那个女人,很漂亮,也很温和,从父亲到叔叔,再到朝二叔,小时候所有人都诱劝自已叫她母亲。   但她从来没有叫过。   直到她渐渐长大,她反而开始叫了。   她每叫一声母后,心里便会淌一滴血。   十余年来,她的心上多了很多道斑驳的伤痕,从来没有真正好过。   她必须承认,父皇还有那个女人,对自已并不算太差,但她就是没有办法原谅他们,因为她一直记得母亲死的那天。   那天她开心地问候了母亲,爬上床去逗弄刚刚出生不久的弟弟,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痛苦地开始咳血,然后闭上了眼睛。   太医不停地进进出出,母亲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父亲却不在。   父亲在那个女人的身边。   ……   ……   李渔静静站在地上,看着凤床,不知道是看到了自已的母亲,还是看到了那个女人,双拳缓缓握紧,身体开始颤抖。   这就是愤怒的感觉。   随着愤怒导致的颤抖,那股熟悉的力量重新回到她的身体内,她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转身向殿外走去。   那个女人就算回到长安城,也不可能再睡在这张床上了。   ……   ……   回到自已宫中,李渔开始继续批阅奏折,效率比先前高了很多,只是奏折数量实在太多,一时半会儿明显做不完。   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吩咐太监奉上一杯浓茶喝掉,又令宫女用滚烫的水打湿毛巾,烫了烫脸,稍微恢复了些精神。   当她终于批阅完所有奏折,已有晨光自殿门外透入,她揉了揉有些酸疼的手腕,不顾太监的劝说,命人去请两个人入宫叙话。   这几天朝堂上所发生的事情,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只不过没有想到皇帝陛下竟会如此心急。她虽然并不赞成皇帝的强硬手段,但也不会降低对皇后一派大臣的警惕,在当前情况下,她首先必须把长安城牢牢控制在手中。   控制长安城,最重要的当然便是军队。羽林军最为重要,然后便是骁骑营,至于负责宫中安全的侍卫处,也是重中之重。   如果一旦有乱,那么除了军队,长安城里还有一个地方非常重要,那就是拥有足够数量衙役捕头并且熟悉城中地势的长安府。   所以她要见的两个人中,有一个是长安府尹上官扬羽。   还有一个人姓朝,叫朝小树。 第八十四章 长安城的关键   上官扬羽是大唐开国千年来,长的很难看的一任长安府尹,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由内到外皆猥琐的感觉。   以长相丑陋闻名于世,自然无法令人愉悦起来,只不过无论是他还是他的老妻,都无法否认这一点,所以站在恢宏肃穆的大殿里,他愈发觉得自惭形秽,脑门上的汗水越来越多,三角眼不停地闪烁。   李渔见过上官扬羽数次,知道他生的难看至极,然而每次见他,总觉得这人的丑陋仿佛又丑出了一些新意,令人难以自禁生出厌憎的感觉。   但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已的表情,言谈之间极为尊重,如春风一般和煦,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很清楚这位府尹在如此不堪的外貌之下,拥有非常难得的实力才干,不然根本无法在这个要害又棘手的位置上做这么多年。   李渔很实际,只要真正有才,哪怕明知上官扬羽的品行就像容貌一般不堪,狡猾贪腐至极,她一样会大力接纳。   而且上官扬羽哪怕诸多不妥,却有一椿美谈:他考取功名之后却是没有抛弃相貌平平的糟糠之妻,如今与老妻依然感情深厚。   这一点令李渔非常欣赏,再加上长安府尹这个位置的重要性,所以在新帝登基后,她在皇宫里面见的第一位大臣便是此人。   按道理来说,对上官扬羽来说,这是天赐的良机,对于从来不知道品德二字的他来说,拜到公主殿下和新帝的门下,更没有任何心理障碍,面对殿下言语间隐隐透露出来的招揽之意,他应该马上当头便拜才是。   然而令李渔和殿内寥寥数人觉得有些惊讶的是,上官扬羽态度固然恭谨,不停逢迎,甚至恨不得趴在地上去亲吻李渔的脚背,但只要谈话稍微变得深入一些,他便会像个白痴般瞪圆双眼,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   ……   李渔微微蹙眉,她当然知道上官扬羽不可能愚蠢到连自已的话都听不明白,那么此人装傻,只能说明他以及某些朝臣的态度依然不够坚定。   更令她感到郁闷的是,今日她想见到的第二个人,竟是不肯进宫!   太监首领和嬷嬷在一旁不停地痛斥着那人的不敬,神情愤愤不平,似恨不得马上就派羽林军把那人抓进宫里来治罪。   “都闭嘴。”   李渔喝道,挥手把殿里的所有太监宫女还有最近身的嬷嬷赶了出去。   朝小树不是普通人,即便她如今拥有如此的地位与权势,依然不敢稍失礼数,更不要说想着去动此人。   他是长安城的黑道领袖,哪怕已有多年没有过问江湖事,去年回到长安城后,也没有理会过鱼龙帮的帮务,但所有人都清楚,长安城的黑夜世界,依然处于他的统治之中。   然而如果朝小树只是一个江湖大佬,朝堂上随便一位大臣都不会多看一眼,自然更不会令李渔如此烦恼。   关键在于,朝小树是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与她的父皇有兄弟情谊,她见着对方也要称一声朝二叔,还在于朝小树有很多愿意为他去死的好兄弟,而那些好兄弟在某些方面来说,甚至干系到长安城的安危。   太监宫女被赶出去后,殿内并不是只剩下李渔一个人,还有一位中年大臣,正是四年前入阁的武英殿大学士莫晗。   “殿下暂时先不用忧心。朝小树不肯进宫,不代表他对殿下有何看法,当年他拒绝陛下授予的官职,飘然出宫远去,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今日不过是当日的延续,想让殿下明白他不愿参与朝政的决心。”   莫晗微笑说道。   李渔微微蹙眉说道:“常三费六在羽林军颇得人心,刘五如今已经是骁骑营统领,陈七回侍卫处后更是成了徐崇山的左膀右臂,这些人唯朝小树之命是从,如果父皇在世,他们自然不敢有异心,可如今父皇已经离开人世,万一朝小树有何想法,长安城何其危险?本宫不想授命于人。”   莫晗笑容渐敛,反问道:“那殿下觉得要如何处理朝小树?”   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明白了大学士的意思,说道:“这本就是父皇安排的旧事,只能靠时间来改变,无论是我还是皇后娘娘都无法处理。”   莫晗赞赏说道:“正是这个道理,陛下当年在民间创建鱼龙帮,看似不起眼,甚至被御史直斥为胡闹,然而谁能想到,鱼龙帮当年的那些人,如今已经成了如此重要的人物?这些人只会忠于先帝,那么他们便必然会忠于先帝指定的继承人,也就是我们的皇帝陛下,殿下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只需要按照旧时惯例,维持通家之好便可,想那朝小树自然明白殿下的心意。”   李渔说道:“大学士所言有理,稍后本宫便做安排。”   “羽林军、骁骑营、侍卫处,除了先帝,没有谁能向里面伸手,包括皇后娘娘和亲王殿下都一样,当年春风亭雨夜死了那么多人,便是先帝对此做出的宣告,所以依臣看来,长安城的安全没有任何问题。”   莫晗的神情渐趋严肃,说道:“臣担心的反而是国境之外。传闻荒原之上,院长拔剑与昊天战,才有西陵联军阵前反目,先帝虽率铁骑大破敌军,但如今院长已去,先帝已逝,西陵神殿必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我大唐虽然强大,但已成举世公敌,四周强敌环峙,稍不留意,便会陷入风雨飘摇之境,据报那位隆庆皇子,已经率领左帐王庭的骑兵,打起伐唐的旗号,准备借燕道而南。殿下应该劝谕皇帝陛下,多多思忖军马之事,而不是放在朝堂上的这些小事上,外敌当前,切不可生出内乱。”   李渔知道大学士指的是钦天监及天枢处二事,神情微凛,很感激大学士能够直指陛下之过错,说道:“大学士请放心,我会与陛下去说。”   莫晗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李渔又道:“左帐王庭伐唐一事,大学士毋须太过忧心,隆庆所谓借道南下,世人皆知其直指燕国皇位,崇明太子与我情谊深厚,对此早有预料,冼植朗大将军智谋无双,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莫晗身为公主殿下近些年来全力扶植的文臣,自然是心腹之中的心腹,当然知道冼植朗是殿下的人,闻言稍微安心了些。   “燕境边衅可以暂且不理,臣真正担心的还是北方。”   莫晗担忧说道:“如今因为皇后娘娘还在贺兰城,北大营地位更显特殊,既不能乱,又不能不管,不知殿下对此可有安排?”   北大营镇守着大唐帝国北方绵延无数里的边疆,拥有最多最精良的骑兵,承担着最险峻的使命,与强大的金帐王庭对峙相抗,已经不知多少年。   如今北大营的主帅,乃是大唐四大王将之一的镇荒大将军徐迟,这位大将军向来沉稳低调,不显山不露水,最不起眼。   然而无论是李珲圆要坐稳皇位,还是大唐要对抗整个天下,徐迟其人,都是无法忽视、无法绕过的一个重要人物。   曾经的四大王将中,镇军大将军夏侯,是皇后的亲信,如今的镇北大将军冼植朗,是李渔的人,只有镇国大将军许世和徐迟,没有任何偏向。   他们忠于、并且只忠于大唐皇帝李仲易。   莫晗大学士现在担忧的便是,徐迟大将军对先帝的忠诚,究竟能不能够顺利地过渡到对当今皇帝陛下身上,还是说会转移到另外一个皇子身上……   李渔说道:“徐迟将军,绝对不会参与到皇位继承一事之中,这是父皇很久以前便对我说过的事情,所以我相信他会保持中立。”   莫晗摇头说道:“陛下既然已经登基,大将军再保持中立,那便是不妥。”   李渔说道:“大学士此言有理,所以我已经派华山岳去了。”   莫晗微微皱眉说道:“华山岳将军对殿下的忠诚肯定没有问题,他与徐迟大将军家里也有姻亲关系,但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李渔平静说道:“既然我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华山岳,我便相信他一定能够完成我的嘱托,请您放心。”   ……   ……   上官扬羽从宫中回到家里,便闭门不出。   老妻坐在床边侍候汤药,忧心忡忡问道:“难不成又要打自已一棒子?”   上官扬羽哀叹了一声,说道:“这次只怕要拿白绫把自已勒死。”   老妻吓了一跳,说道:“新帝登基,公主殿下权势薰天,她既然看重你,你应了便是,何至于要寻死觅活?”   上官扬羽把两只三角眼一瞪,训斥道:“你这个无知妇人又懂得个甚?权势薰天也要看能薰几天,我若一头拜在殿下门下,自然可以大把捞银子,官位直上,然则等皇后娘娘带着那位皇子回到长安,我又能怎么办?”   老妻听着这话反而笑了起来,说道:“老爷整日里说唐律在上,怎么这时候偏忘了?皇帝陛下是拿着遗诏登的基,谁敢反他?谁能反他?”   “说你不懂便是不懂,遗诏固然无法作假,但公主殿下谁都不见,第一个就要见我,这是为什么?说明殿下也在担心长安城生乱。”   上官扬羽说道:“什么情况下长安城会乱?自然是有人不满。”   老妻愈发不解,把汤药搁到桌上,认真问道:“谁还能生出是非来?”   上官扬羽嗤笑一声,说道:“如今朝廷里那些大臣,不管是皇后一派还是殿下一派,都不明白一个道理,在我看来,即便是皇帝陛下和公主殿下都没有想明白,遗诏不是关键,长安城不是关键,就连那些大将军也不是关键。”   老妻好奇问道:“那什么才是关键?”   上官扬羽说道:“书院的态度,才是关键。” 第八十五章 有人在等,有人在拦   在这种时刻,还能像上官扬羽一般冷静清醒、准确地在复杂的世界里找到最关键的那个点的人不多,不过总还有一些。   朝小树的宅子在东城春风亭横二街上。   他抱着孩子,坐在老父亲身边,低声说着话,又用筷尖蘸了酒水伸到孩子嘴边,不等孩子好奇去舔,霖子急忙抢了过去,狠狠瞪了他一眼。   今天是朝老太爷的寿辰,朝宅没有大摆宴席,只请了些亲近之人,当初鱼龙帮的兄弟们,从各自衙门请了假,早早提着礼物过来。   想着新帝登基,长安城暗流涌动,朝宅设宴必然是兄长有话要交待,大家给朝老太爷磕完头后,便安安静静等着听吩咐,不料朝小树在酒席上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就是这样一幅阖家安乐的画面。   便在这时,朝宅管事匆匆而入,低声说了几句话。酒席上的人们闻言不微惊,朝小树却没有什么反应,淡然说道:“殿下送了些什么礼物?”   管事拿出礼单仔细报了一遍,不敢有任何疏漏。   李渔送来朝宅的礼物里,很大一部分是赐给朝老太爷的——有黄杨木的手杖,还有一方寿山石,还有来自大泽的湖蟹,河北郡的九江双蒸,赏给朝夫人的陈锦记脂粉和宫绸,剩下的便是无数送给孩子的玩具。   听着管事的声音,朝小树剑眉微挑,他也没有想到殿下会送这些家常的礼物,沉默片刻后,说道:“继续吃饭喝酒。”   于是众兄弟继续吃饭喝酒。   宴席结束,朝老太爷去后园听戏,朝小树夫人抱着孩子去休歇,所有的管事下人都被请出了花厅,剩下的便是鱼龙帮这些兄弟。   朝小树端着茶杯轻轻摇晃,说道:“你们现在不是当年的江湖男儿,行事要再低调些,尤其是陈七,这些天你不要理会侍卫处的排班,就算徐崇山怀疑你,你也不要理会,齐四你让帮里的兄弟也安静些。”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理过鱼龙帮的帮务,但他说的话,对于鱼龙帮来说仍然像是圣旨一样,常思威这些人,在明面上早已经离开鱼龙帮,在朝廷里任职,但也绝对不会反对他的安排,甚至连问都不会问。   唯一会问的人是陈七,因为他是鱼龙帮的智囊。   “五哥那边怎么安排?”陈七看着坐在右首方沉默的中年男子,说道:“殿下的应对很得体,我们只能承情,但五哥如今统管着骁骑营,宫里肯定不可能由着他继续沉默,总需要他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   朝小树放下茶杯说道:“兄弟们有很多如今都在朝中任职,既然为官,当然要替朝廷分忧,依照唐律旧例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花厅里一片安静,虽然众人都承认朝小树说的话是对的,然而如今毕竟不是从前,有很多事情,大家都还看不明白。   陈七看着诸位兄长,微微皱眉说道:“我明白大家心里在担心什么,但我觉得没必要担心,遗诏不可能出问题,因为这太容易被揭穿。要知道陛下离世之时,贺兰城里至少有数万人可以作证。”   刘五始终沉默,他现在的官职最高,位置最要害,直到此时,才望向朝小树神情凝重问道:“大哥,陛下当年到底有没有对你说过,皇位会传给谁?”   朝小树摇了摇头,想着那位鱼龙帮真正的大哥,想着那位曾经的友人,如今竟是再也看不到了,眉眼间不禁带上了一抹疲惫。   “这段时间,大家什么事情都不要做。”他说道。   齐四有些头痛,问道:“难道就这样等下去?”   朝小树说道:“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等。”   “等什么?”   “等皇后娘娘和黄杨大师回到长安。”   “如果他们回不来怎么办?”   “那就说明有问题。”   ……   ……   马蹄翻飞,被雨水浸泡的极为酥软的草皮,被踢的片片飞起。   十余唐骑驶入了北大营,无论骑士还是战马,都显得格外疲惫,身上残着雨水和泥点,模样看上去很是狼狈。   北大营的校尉,在比对文书之后,用最快的速度把这十余骑迎入军营,然后召唤役兵准备给这些客人安排热水和饮食。   十余唐骑里领头那位将军说道:“我要见大将军,别的事情稍后再说。”   那名校尉闻言一惊,心想这么短时间,便从固山郡赶到北大营,想来疲惫痛苦地厉害,居然连休息都不休息便要面见大将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名来自固山郡的年轻将军,正是华山岳。   此人家世背景深厚,又得到公主一系的全力支持,年纪轻轻便担任了三州镇军主管,麾下的军队驻扎在固山郡,无论地位还是实力,都不容小觑,他提出要尽快见到大将军,北大营竟是找不到理由推搪。   将军府内,徐迟大将军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色,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华山岳说道:“雨停之前,你便动身了?”   华山岳恭谨回答道:“是的,叔父。”   徐迟说道:“年轻人做事总是这般急躁,须知兵者乃大事,不可不慎,你身为三州镇军主管,孤身脱离本营,已是违反军例,若你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且不提家中父母如何悲痛,又该如何向朝廷解释?”   华山岳压抑住疲惫,说道:“事情紧急,所以来的匆忙了些。”   徐迟大将军向来低调沉稳,即便听着事情紧急四字,依然面不改色,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声说道:“你可知道我本来不想见你?”   华山岳知道大将军早已猜到自已的来意,微笑说道:“但叔父最终还是选择了见我,这表示您愿意听我说些什么。”   徐迟说道:“我知道你马上要说的话,便是公主殿下……或者说是当今陛下要对我说的话,但我仍然建议你不要说出来。”   华山岳微微一怔,问道:“为何?”   徐迟说道:“因为那番话必然大不敬,而我……不想亲手缚你。”   华山岳说道:“如果叔父听完我的这番话,依然认为是大不敬,那么莫说缚我,就算您斩了我的头颅,我也毫无怨言。”   徐迟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北大营送往贺兰城的粮草辎重,在大雨刚停的那一刻便出了城,你觉得你要说的话还有意义吗?”   华山岳诚恳说道:“大将军对陛下和殿下有所误解。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断贺兰城的粮草,更没有人会无耻到对大唐的军人玩什么阴谋诡计,殿下对大将军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是希望您后续的动作再慢一些。”   徐迟眉梢缓缓挑起,声音渐寒,问道:“为何要慢一些?”   华山岳迎着目光毫不退缩,说道:“叔父向来以沉稳著称,先帝才把北大营放心地交到了你的手中,如今新帝登基,长安城暗流涌动,并不太平,皇后娘娘晚回长安一天,大唐便能更稳一分,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慢一些?”   徐迟沉声说道:“陛下还在贺兰城,难道你要我毫不理会?”   华山岳说道:“陛下总有回到长安城的那天,长安城却禁不起一场动乱。”   “真是幼稚的说词。”徐迟面无表情说道:“如果就是这些话,殿下很难说服我,相反,我却会开始怀疑殿下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华山岳说道:“遗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公布,如果有问题,我相信长安城早就有人暗中通知叔父,但既然到现在为止,包括皇后娘娘一派都没有人暗中报知叔父,那么您的怀疑便没有任何意义。”   将军府前忽然微乱,有紧急军情传来,华山岳说道:“军情要紧,叔父先行处理,稍后我们再继续谈这件事情。”   过了一段时间,徐迟处理完军情,回到屋内,看着站在书架旁拿着本书在看、实际上神思不知飞到何处的华山岳,说道:“金帐王庭有些动静。”   华山岳没有想到大将军会把紧急军情通报给自已知晓,皱眉说道:“我自固山郡疾驰而来,途中换了四批马,比谁都清楚,雨后的道路如何艰险,荒原上想来更是艰难,车队勉强能够通行其间,大批骑兵如何运动?草原骑兵相对轻盈,在这种气候环境里对我唐骑便有优势,既然如此,叔父应该愈发谨慎。”   “总而言之,你就是想劝我接应贺兰城的动作更慢一些。”   徐迟大将军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要用金帐王庭可能会埋伏来影响我的判断,因为我的骑兵永远不会被人伏击。殿下是个聪明人,知道我只会听从陛下,依据唐律行事,想要说服我,你一定还有别的手段。”   华山岳从怀里取出用油布紧紧包裹住的几本卷宗,轻轻搁在桌上。   “按照殿下的本意,不用拿出这些东西便能说服叔父,那是最好的结果,因为这些东西一旦流传出去,对大唐和先帝的名誉来说,都是极大的玷污。”   徐迟听他说的如此慎重,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慎重起来,走到书桌后,缓缓翻开那些卷宗,随着阅读,眼神变得越来越寒冷。 第八十六章 大幕缓缓开启   徐迟读完书桌上这些卷宗后,最直接的反应便是不相信,他抬起头来,看着华山岳面若寒霜说道:“真是荒唐至极!这手段太下作了!”   对于大将军的反应,华山岳并不意外,因为就连他这个公主派的重将,在第一次听闻这个秘辛时,也根本无法相信。   大唐皇后娘娘居然是魔宗圣女,这本来就是一件无法令人相信的事情,他就像此时的大将军一样,以为是公主殿下的阴狠手段。   “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但证据确凿,不得不信。”   他神情黯然说道:“有国师李青山临终前的证词,最关键的是皇后与夏侯之间的关系,只要能够证明这一点,便可以证明其余的所有一切。”   徐迟想着先前卷宗里,那些南门观从西陵神殿秘密取回的密档,再与那些宫中的旧年密档相对应所推导出的结果,双手忽然颤抖起来。   “这些年来,叔父您曾几何时听说过皇后娘娘得过病受过伤?当年皇宫清承殿失火,皇后娘娘带着贴身的太监嬷嬷闯火场救人,一时引为美谈,天下皆赞其坚良仁善果敢,然而有谁注意到,那些太监嬷嬷都被烧伤,却唯独三入火场的皇后娘娘只是被烧了些头发,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华山岳神情凝重说道:“叔父不要忘记,我们唐人也是昊天信徒,虽说帝国开明包容,但也没有听说过连魔宗的贼人也要包容。当年书院轲先生灭魔宗前后,魔宗余孽潜踪南下,构织如此大的阴谋,夏侯和皇后,便是这椿阴谋里最关键的两个人,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魔宗的大阴谋成功?”   徐迟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严峻,忽然开口说道:“如今西陵神殿意欲趁院长与陛下辞世之机伐我大唐,值此危险时刻,我并不怎么在乎正魔之分,只要魔宗能让我大唐强大,那又如何?”   华山岳闻言微惊,他毕竟还是太年轻,不像徐迟等大将军,有过与世间诸国征战厮杀,在黑夜里与道门强者周旋的历史,所以他根本无法理解徐迟此时面对西陵神殿的压力,宁肯与魔宗联手的强悍思维。   他厉声问道:“难道叔父您要看着一名魔宗妖孽做我大唐的太后?”   徐迟沉声说道:“陛下何等人物,和皇后做了近二十年时间夫妻,肯定早就知道她出身魔宗,既然陛下没有意见,那么我也没有意见。”   华山岳忽然觉得疲惫到了极点,全然没有想到,自已代表殿下拿出的卷宗,居然无法起到意料中的结果,惘然说道:“哪怕她的儿子可能统治大唐?”   徐迟沉默。   华山岳忽然想到殿下在密信里着重提到的那句话,急步走到书桌前,愤怒说道:“哪怕陛下英年早逝,是因为当年中了皇后下的毒?”   徐迟霍然抬首。   华山岳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所有的一切将来都会得到证明,殿下请求大将军您做的事情,只不过是慢一些,大唐能否千秋万秋,便在您一念之间。”   ……   ……   长安皇宫内。   当今的大唐皇帝陛下李珲圆,看着阴沉的天空,脸上的神情却毫不阴沉,微笑着说道:“皇姐说过,流言不重要,那些乱臣贼子对遗诏的怀疑不重要,谁支持朕也不重要,重要的就是军权和长安城的稳定。”   何明池夹着黄油纸伞,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沉默片刻后说道:“殿下多年来熟悉政事,对于这些事情的看法自然值得倚重。”   在某方面值得倚重,并不代表在任何方面都值得倚重,这句话如果再往深处推展,如果什么事情都要倚重对方,那么你还有什么用呢?   李珲圆是个很聪明的人,听懂了何明池的意思,脸上的神情迅速变得阴沉声来,寒声说道:“不要试图挑拨朕与皇姐之间的关系,看在你最近立了大功的份上,今日朕就当是没有听见,如果还有下次,你知道会如何。”   何明池微微皱眉,说道:“明白。”   “皇姐前年把冼植朗送到了土阳城,如今东北边军便等若是朕的。舒成根基偏浅,大唐西军偏弱,他如果聪明,在局势未明之前,便不会开口说话。”   李珲圆淡然说道:“按时间算,华山岳现在应该正在与徐迟谈话,有那件事情,北大营也不会再支持那个女人。”   何明池很清楚陛下说的那件事情指的是什么事情,事实上,皇后娘娘隐密的来历身世,正是他告诉的李渔姐弟。   “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在南方养老的许世。”李珲圆蹙眉说道。   何明池说道:“这也是最棘手的问题。”   李珲圆用沉默表示认同。   何明池说道:“许世是镇国大将军,资历极老,权柄极重,就连羽林军都要听从他的调令,而且他威望极高,谁都动不了他。”   李珲圆看着宫殿上方阴沉的天空,脸色阴沉说道:“这个老家伙养了多年老,却始终不肯真正归老,他在朝中,大唐的军队究竟是朕的还是他的?”   何明池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想如何劝说许世大将军?我愿替陛下分忧。”   李珲圆微讽说道:“当年青山叔叔看着许世都要避让三分,朕就算现在封你为国师,你又能拿他如何?南门观如果有这本事,还用得着屈居西陵神殿之下?”   何明池说道:“陛下所言甚是,但我相信,在陛下治下,将来南门观一定会发扬光大,压过西陵神殿,不至令大唐蒙羞。”   “那终究是将来的事情。”   李珲圆微微眯眼,忽然说道:“你们与西陵神殿毕竟是一脉所出,来往甚密……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联系到西陵神殿的人?”   何明池微觉诧异,状若凝重反对道:“陛下,此事……”   “朕知道这是在与虎谋皮,朕知道西陵神殿那些老神棍要什么,朕给得起,朕也很清楚自已要什么,朕却输不起。”   李珲圆摆了摆手,阴沉说道:“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我大唐太祖皇帝开国之初,也被迫与荒人签订城下之盟,受尽羞辱,但最终还是把荒人赶出了草原,像牛羊一样驱逐到极北寒域,受尽千年苦寒,朕将来必然也会率领大军踏平桃山!”   ……   ……   夫子和唐帝先后辞世,在当时看来,唐人很平静地便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唐人见惯了生死离别,他们的精神气质一直在强悍的道路上狂奔。但事实上,唐人尤其是唐国上层的大人物们的内心,都在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变化。   那种变化甚至连他们自已都没有察觉到,他们不再像夫子和陛下还在人世时那般自信,那般直接,开始依赖于谋划,甚至开始寻求外部的力量。   对于贺兰城里的数万唐军来说,这种影响则更多的是体现在情绪方面,尤其是当军粮开始管制供应之后,城中的气氛变得愈发低落。   “雨停之前,已经派出三批传讯游骑,雨停后又派了几批,根据时间推算,应该最迟在后天,北大营的粮草车队便会抵达,娘娘不用太过担心。”   汗青将军低声禀报道。   皇后娘娘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传讯游骑都被杀了呢?”   汗青脸色铁青,想要开口说话,强行压抑住说脏话的冲动,他的愤怒自然不是针对皇后娘娘,而是针对长安城里的某些人。   当那天夜里,贺兰城试图再次传迅,却发现长安城皇宫里的符阵被关闭后,贺兰城里的人们,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汗青沉声说道:“明日便启程南归,娘娘请放心,没有任何人敢拦我们。”   皇后说道:“没有人敢断贺兰城的粮,徐迟不敢,李渔也不敢,粮队没来,不代表北大营出了问题,问题也许就在荒原之上。”   一直沉默的黄杨大师开口说道:“我绕东荒先回长安。”   皇后疲惫说道:“院长辞世,陛下离开,一朝大动,便天下皆动,东荒此时想来也不太平,李渔是个很聪慧的丫头,她不会没有想到这些,她很清楚东荒那边正在发生什么,只是她有信心可以解决,然而我却担心她低估了敌人。”   汗青皱眉说道:“皇后娘娘,您说有没有可能……是公主殿下勾结金帐王庭,才断绝了贺兰城的粮道?”   皇后摇了摇头,说道:“李渔这孩子,虽然眼光格局稍嫌窄小了些,但她清楚自已是唐人,做不出来这种事情……金帐王庭的异动,依我看来,十有八九是西陵神殿的手段,不过相信她会很高兴看到这些。”   ……   ……   无数草原骑兵出现在燕境边陲的原野上。   被大雨浇了很多天的原野,很是湿润,任凭大风呼啸而过,也没有任何灰砾飞扬,然而此时,荒原上烟尘滚滚,直冲天穹,可以想见骑兵的数量是多么惊人。   隆庆摸了摸脸上的银面具,望向南方燕国故土,眼眸里没有近乡的情怯,也没有游子归来的感动,也没有仇恨的火焰,只是漠然。 第八十七章 成京之战(上)   这场战争的起因是荒人南下与左帐王庭争夺草场,其后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直至把世间所有国家都拖了进去。   谁也没有想到,左帐王庭却反而渐渐置身事外,在荒原大战里的损失最少,又有西陵神殿暗中的支持,保存了足够强大的实力。   左帐王庭数万骑兵挟烟尘南入燕境,打着奉天伐唐的旗号,但在很多人看来,这只是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   绝大部分人都认为,隆庆皇子在完全掌握左帐王庭之后,终于想要借势夺取燕国的皇位,夺回那些他认为本来应该属于自已的东西。   知道又如何?燕国在大唐的打压侵袭下,穷敝积弱,根本无法应对这群如狼似虎的骑兵,再加上隆庆皇子在燕国内部本来就有很多支持者,各州郡无视京城的震怒,为了保存自已的实力,根本没有做什么认真地抵抗,于是数万草原骑兵轻而易举地不停南进,直到逼近成京城才遇到真正的战斗。   燕军根本不是草原骑兵的对手,连战连败,再加上有隆庆皇子的族人与旧将从中联络,成京城北方的十余座城池,接连投降,随着京城北营的哗变,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止隆庆皇子回到久别的京城。   夜色深沉,燕国都城城墙上燃着无数火把,把城墙上照耀的有如白昼,戒备极为森严,根本没有人知道本应紧闭的南城门,此时已经悄然开启。   数十名守城士兵对着夜色里的原野不停地挥舞着手臂。   有蹄声在夜色中渐渐响起,穿出云层的月亮投下清光,显出黑压压一片的草原骑兵的画面,令人震撼异常。   成京城破。   ……   ……   草原骑兵的战马马蹄都裹着棉布,但进入南城门后,行驶在相对狭窄的街道上,骑兵的数量太多,蹄声渐密,终究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耳朵。   街道两侧民宅房门紧闭,有胆大的燕人隔着门缝偷偷打量着这些异族的骑兵,数了很长时间,竟也没有看到骑兵队伍走完。   燕人震惊并且恐惧,直到此时他们才真切地感受到传闻的真实性,原来隆庆皇子真的成为了左帐王庭的主人,今夜究竟有多少蛮人进入了京城?那些传说中残暴成性的蛮人,能够遵守皇子的军令不烧杀抢掠吗?   银面具反耀着火把的光线,变得就像是黄金铸成一般。   隆庆皇子看了一眼远处的皇宫,露在面具外的脸颊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然后取出一张地图,看着地图上绘制的布防措施以及计划沉默不语。   草原骑兵能够极为顺利地一路南下,轻而易举地杀进成京城,自然要依赖于他的母族在燕国里的权势,还有他曾经的部属对燕国朝廷无孔不入的渗透力,但他此时看的这张图纸,却并不是那些部属送过来的成京布防图。   这张图是他自已画的。在春天的时候,他带着左帐王庭的骑兵,去伏杀那辆黑色马车之前,他就已经画好了这张图,并且派人送回了成京,如今手上这一份图纸,是他后来按照记忆重新画的一份。   想到当日伏击黑色马车,却反而被荒人伏击的画面,隆庆的眉头微微蹙起,如果不是当日损失了很多草原骑兵,他有信心让今夜变得更完美一些。   不过胜利便在眼前,待解决掉燕国的事情之后,便率领大军继续伐唐,宁缺的那个国度终究会被自已熊熊一把大火烧干净,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隆庆看着被夜色笼罩的成京城,看着月光下繁密复杂的街道,与自已在图纸上所做的计划对印,唇角微微翘起,似是在满意地微笑,却又似乎有很复杂的情绪,仿佛他在等着谁,等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   ……   成京城西北方向,有幢不起眼的酒楼,在酒楼四周,却隐藏着近百名身背朴刀的唐军,还有数十名唐燕两军的传信兵。   酒楼上,冼植朗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眉心,回思了一下自已所拟定的战略,确信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对一名燕将说道:“希望合作顺利。”   那名燕将恭谨说道:“太子殿下非常感谢公主殿下伸出援手,只是隆庆叛逆声势浩大,殿下请将军一定要保重自已的安危。”   “隆庆此人有野心有能力,更懂得借势的道理,当初被西陵神殿通缉后,还能在荒原里另起一番气候。”冼植朗说道。   “他如今重归西陵神殿,得到道门支持,更是气焰嚣张,但他却不懂一个道理,如果有了神殿的支持便天下无敌,我大唐如何能够生存到今天?”   那名燕将说道:“若太子殿下能感受到将军此时的信心,想必更加欣喜。”   冼植朗是大唐镇北大将军,本应在土阳城里坐镇,指挥以暴戾强大闻名的东北边军,谁能想到,他此时居然会出现在燕国的都城!   他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他的军队自然也在燕国的都城。   荒原战争结束之后,大唐军队分两路回撤,东北边军表面上直接撤回土阳城,然而没有人知道,东北边军竟是悄无声息再次潜入燕境,来到成京城设伏。   燕国对草原骑兵的低抗如此无力,放纵对方一路南下,眼睁睁看着他们进入了成京城,都是为了这场隐藏在黑夜里的杀局!   这就是崇明太子为自已远道归来的弟弟准备的大礼,这也正是为什么李渔明知道东荒局势有变,却依然信心十足的根本原因。   冼植朗走到酒楼栏杆旁,望向城市南方,看着越来越亮的天空,仿佛听到了那些草原骑兵的蹄声。   隆庆率大军南下,对燕国皇位志在必得,而长安城却属意由崇明太子继任燕国皇位,且不论公主殿下与崇明太子的旧谊,只说为了唐国自身的利益,也不可能任由隆庆如此轻而易举地改变燕国的局面。   冼植朗想着那些长安城传来的消息,固山郡处传来的情报,脸色渐趋凝重。   他没有把自已的军队全部埋伏在成京城中,今夜城中只有四千余骑玄甲重骑,却已经是土阳城最强大的力量,决定性的力量。   他不认为那些只有射御之术的草原骑兵,能够在平街上正面抗衡大唐天下无敌的重骑冲锋,但他的精神依然有些紧张。   和燕国无关,只有长安有关。   新帝继位,长安城里暗流涌动,国境四方隐藏杀机,无论是为了朝政的安稳还是帝国的安危,这场仗都必须打。   这便是新大唐的定鼎之战。   一定要打赢,而且必须是完胜。   ……   ……   成京城东北有座王府,王府曾经的主人是隆庆皇子,如今虽然已经废弃多年,却依然能够看到当年奢华精致的残迹。   谁都知道,隆庆皇子率大军南下的目标是什么,最安全的皇宫如今成了最危险的地方,所以崇明太子早早便离了宫。   他带着忠于自已的下属和几名将领,来到了这间王府,然后把自已反锁在王府书房里,一个人呆了很长时间。   崇明太子看着书架上蒙着灰尘的书籍,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已抱着隆庆读书识字的画面,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笑容。   然后他渐渐平静下来,走出书房。   “谍报司还在计算入城的蛮骑数量,尚未完全计算清楚,但与入境时的数量相比,有很大的差距,蛮骑如今已经抵达教坊司,距离皇宫不远了。”   一名官员向他禀报道。   崇明太子说道:“酒楼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有下属回报道:“唐骑未动,正在等着烟花传讯。”   “看来最开始的牺牲总是难免。”   崇明太子说道:“那便点燃烟火,通知城中所有人。”   他的声音落下不久,一道艳丽的烟火,对街道对面的官衙里直冲夜穹,这道烟花飞的是如此之高,竟似要触着明月,相信城里所有人都能看的到。   崇明太子看着渐渐消失在月光里的烟火,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说道:“大唐玄甲重骑号称天下无敌,从来没有败过?”   ……   ……   重甲骑兵是野战上最恐怖的战力,就算是实力强横的修行者,也根本无法抵抗,然而世间没有完美的东西,重甲骑兵也有它的弱点。   装甲骑具过于沉重,无法长途奔袭,而且受到甲胄影响,在狭窄地域的灵活性,要不如轻骑兵,这便是重甲骑兵最明显的弱点。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重骑的养护费用实在是非常惊人。一个重骑兵需要配备大量的扈从辅兵,消耗极为可怕,当今世上,除了唐国和西陵神殿,再也没有任何国家,有能力组织起成建制的重甲骑兵。   但重骑兵被称为战场重器,自然有其道理,这种从诞生之日开始,便被赋予冲锋再冲锋使命的骑兵,便是无数敌人的恶梦。   燕国都城街道长直繁密,按道理来说,并不适合重骑兵摆开阵势冲锋,但如今既然有燕国本土军队的配合,随隆庆南下的都是更需要机动灵活性的草原轻骑,这种环境,反而可以让大唐重骑充分发挥冲击力。   无论从战略上来说,还是从具体的战术安排来看,冼植朗都不负智将之名,如果没有意外情况的发生,打着奉天伐唐旗号南下的隆庆皇子和他的数万草原轻骑,在今夜之后便会成为史书上的一小段记载以及街头的一个笑话。   烟花照亮夜空。   酒楼附近的唐军,背着长长的朴刀,抬头看天,神情宁静自信。   冼植朗看着那道烟花,轻声下令道:“出击。”   ……   ……   隆庆也看到了这道烟花。   他的唇角翘的更高了些,显得非常满意。   “冼植朗在唐国四王将里智谋最出名的一人,习惯于用利益来计算人心,然而他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利益本身就分很多种,大的利益便是所谓大义。”   隆庆望向王庭将领们,说道:“大幕已经开启,这是举世伐唐的第一战,昊天正在看着我们,那么就让我们把这些骄傲的唐人全部杀光吧。”   说完这句话后,他轻提马缰,带着十余名堕落将领,驶入街畔一条安静的小巷,他要去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便是断了唐人的后路。   ……   ……   燕国皇宫在夜色下显得格外美丽,飞檐之下是满山的秋树,被月光照着泛着寒冷凄美的色泽,如同仙境一般。   看着远处这幕美丽的景致,想象着冲入皇宫之后,掳掠宫女的快活,草原骑兵的眼睛都变得红了起来,待将领一声令下,只闻唿哨之声大作。   骑兵们抽出弯刀挥舞,一夹马腹便向前冲了过去。   数百名草原骑兵依次冲过长街,然后纷纷倒下,十余道绊马索,就像毒蛇般,撕裂了不知多少条马腿。在长街两侧埋伏了很长时间的燕军,开始射箭,箭如雨下,不过片刻功夫,那些骑兵便痛嚎着毙命。   战斗开始便再没有终止的时刻,几乎同时,整座成京城都响起了厮杀声和惨呼声,鲜血不停地涂抹着夜色,断肢在月光里飞舞。   “应该没有问题。”   燕国皇宫侧方的大直道里,没有一根火把,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漏树而过的月光,落在重甲唐骑的身上,让人与马的盔甲表面都泛起了寒光。   这里是大唐东北边军玄甲重骑锋营。   重骑锋营将领拉下面甲,缓缓抽出直刀,斜指前方的夜色,指向杀声震天的长街,沉声喝道:“碾过去!”   马蹄渐动,沉重的玄甲重骑踏着坚硬的地面,就像过去无数年间那样,又一次开始了冲锋,大地开始颤动起来。   整座城市都开始震动起来。   ……   ……   这场针对隆庆和草原骑兵安排的致命伏杀,一切细节都有经心的安排和设计,唐军和燕军的配合做了很多次演练,非常娴熟。   当大唐玄甲重骑如铁流般冲出皇宫侧方的直道,在直道方后牌楼下苦苦支撑的燕军,以最快的速度让开道路。   左帐王庭的草原骑兵正挥舞着弯刀,四处寻觅着还活着的燕军,忽然感受到大地的震动,愕然发现身下的座骑莫名变得不安起来,下意识里向北方望去,然后他们便看到了那些人马皆黑的大唐骑兵。   “唐人!”   “有唐人!”   “快撤!”   大唐玄甲重骑根本理会草原骑兵的惊呼,保持着最完美的速度,挟着恐怖的气势,继续向长街之上冲锋,所过之处便有草野渐偃。   然而就在这时,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第八十八章 成京之战(下)   街口处的牌楼轰然倒塌。   紧接着,相邻数幢商楼接连倒塌。烟尘大作。无数砖屑木块,堆积成小山一般,堵住了长街的退路。   草原骑兵将领脸上的焦虑惊恐神情,变得狰狞一片,他握着弯刀,看着依然保持着冲锋阵势的唐军,不再后退。   黑压压的草原骑兵也不再后退。   混乱的街面上,忽然出现了更多的绊马索,缠绕住大唐重骑的马蹄。   唐骑重重摔倒在地,沉重的盔甲与坚硬的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音,血水从灰甲里流淌出来。   街道两侧的楼里,出现了更多的燕军,他们开始向唐军射箭。箭雨骤然狂暴,有唐骑的盔甲边缘,竟同时射进了数枝羽箭。   不时有建筑倒塌,横亘在街面上,变成重骑兵难以逾越的障碍。有骑兵连同座骑,整个被倒塌的建筑掩埋,再也无法站起。   这确实是一场伏击。   但不是唐军和燕军联手对草原骑兵的伏击。   而是燕军和草原骑兵联手对唐军的伏击。   大唐玄甲重骑,天下无敌。   今日能否依然无敌?   唐军将领看着不停倒下的部属,声音寒冷的就像是岷山上的雪,看着街道两侧的燕军和对面的草原骑兵,说道:“把他们全部杀光,我们就能出去。”   ……   ……   伏袭在城市各处发生。   唐军遭受了极为沉重的打击,然而他们依然无畏地冲锋着,带着被背叛的愤怒,带着同袍牺牲的悲痛,挥舞着手中的朴刀,突刺着手中的长矛,继续冲锋。   东北边军锋营,在长街上面对最艰难的局面,数量最多的敌人,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那些射术恐怖的草原蛮骑,似乎怎样杀都杀不光。   但世上哪有真正杀不光的敌人?   所有的唐骑都有一个信念,就像将军说的那样,只要把面前这些敌人全部杀光,那么我们自然就能够出去。   凄厉的厮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长街上不停响起,像潮水般的草原骑兵和燕军,竟是硬生生被唐骑杀的怕了,在两街相交的宽阔地带,出现了一处豁口。   锋营将领把已经砍出缺口的朴刀交到左手,沉声说道:“继续冲锋!”   只要冲出长街,燕国便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拦截,那么他便可以依照大将军事先的计划,经由东城门带领儿郎们回去。   他没有回头,也知道自已麾下一千多名重骑兵,如今只剩下半数不到。   这是数十年来,大唐玄甲重骑所遭受的最惨重的打击。但他并不难过,因为他相信自已麾下的每一个骑兵,在死之前,至少都杀死了数倍于己的敌人。   这样就够了。   这样可以挺起胸膛,骄傲地回去了。   锋营将领提起马缰,纵马而前,一刀砍下,将一名草原骑兵从刀箭到身体砍成两半,然后穿过血雨,暴然向前。   忽然,他握着马僵受伤的右手变得有些僵硬。   已经有些疲惫的座骑,随之停下蹄步。   他身后的数百名大唐骑兵,也随之安静。   草原骑兵早已被他们杀的魂飞魄散,阵势凌乱不堪,四散在侧。   然而先前那个看似可以让唐骑离开的豁口,又已经被骑兵填满。   那些骑兵也穿着黑色的盔甲,只不过与唐骑相比,那些盔甲上绘着繁复的金色符文线条,在夜色中显得更醒目,更光明。   在世上,只有两种骑兵有资格与大唐玄甲重骑相提并论。   一种是金帐王庭的直属精锐骑兵。   还有一种是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   传闻中甚至有神殿护教骑兵过千不可敌的说法。   无数年来,大概是为了避免让俗世皇权感到不安,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数量,都被严格控制在千骑之内。   然而如今看来,这明显是西陵神殿欺骗世人的说法。   因为此时出现在长街对面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数量,便已经超过了千骑。   锋营将领微微眯眼,掀起面甲,望向长街对面。   他抹掉脸上的血水,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忽然大笑起来。   “我这辈子都想证明一件事情,你们这些西陵的骑兵,只配给我们提马靴,没有想到,在我临死前,居然迎来了这样一个机会。”   锋营将领笑声渐敛,缓缓举起朴刀,说道:“谁愿陪我杀一场?”   他身后的数百唐骑齐声应命,毫不畏怯,只有拼死的战意。   ……   ……   酒楼上。   冼植朗看着夜色中的城市,双手紧紧握着微凉的栏杆,指节微微发白。   他眯着眼睛,沉默了片刻,右手渐松,手指依序在栏杆上轻敲。   当他敲到无名指时,便停止了敲击,然后他下达了三条军令。   “锋营散开,禁入民宅令废,随意杀人,务撑到天明。”   “各营半个时辰内突到东城门,路线战术与战前安排相反。”   “近卫营随我去王府。”   酒楼里的军官和传讯兵,怔住片刻,才开始分头行动。   以唐军的素质,应该不至于出现这片刻的凝滞,只不过冼植朗这三条军令的内容,即便是他们也都需要时间来消化。   让锋营散开,那便等于是让他们送死,来为其余的骑兵营争取脱困的时间。   “我们已经败了。”   冼植朗看着众人说道:“那就要败的漂亮一些,如果此战之后,你们当中还有活着的人,记得给公主殿下带句话。此战败在信任二字,如今已然举世伐唐,那么大唐除了相信唐人,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那名燕将一眼。   那名燕将是燕国最重要的将领之一,不然也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那名燕将惨然一笑,抽刀自尽。   冼植朗向酒楼下走去。   数十名身负朴刀的唐军,从夜色里走出来,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他们很明白既然中伏,那么大将军肯定是敌人首先要除掉的人。   不过冼植朗不想等着被燕人来杀。   他的第三条军令,已经表明了他的选择。   他将带着近卫营去东面的那座王府。   他要去见崇明太子。   或者杀死对方,或者被对方杀死。 第八十九章 败在一时   李渔信任与自已相交相识相知多年的崇明太子,所以才会有今夜燕国都城里的背叛与杀戮,冼植朗则信任李渔,但他是以智谋见长的帝国大将,在按照李渔要求配合燕国行动之余,没有忘记做出自已的安排。   为了保险起见,他为潜入成京城的数千大唐玄甲重骑安排了一条后路,那条后路,便是在相对最不起眼的东城门处。   军令通过烟花与死骑,从酒楼处传到了成京城各处,大唐骑兵奋勇杀敌,拼命地向着东城门处杀去,渐渐要汇集起来。   如果任由唐骑合兵一处,再冲出城门进入原野,那么死地便会变成生地,再想把数千重骑歼灭,便会变得非常困难。   用多年隐忍与伪装,崇明和隆庆兄弟二人才获得如此良机,怎么可能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便在战势初起时,四处城门便已关闭。   燕人的手段非常狠,非常绝,城门不是像往日那般关闭,而是用万斤石和沉重的铁闸门直接封死,如此一来,战后重开城门,都要动用很多的民夫劳役,这样即便唐军杀到城门处,也根本无法出城。   唯一的变数便在东城门,这里是冼植朗为唐军留下的活路,自然在这里作了安排,数名军中强者带着一百多名唐军健儿,早已控制住了此间。   沉重的铁闸门悬在半空中,万斤石距离离开坑道滚落只有数尺的距离,城门处的地面上到处是鲜血,燕国守城军的尸体躺在血泊里。   可以相象先前的战斗是何等样的惊险与血腥。   唐军站在城墙腰间,远望着夜色里的城市,听着远处传来的厮杀呐喊声,听着建筑倒塌的声音,脸上写满了焦虑的神情。   此时城中的燕军,都被强大的唐骑吸引,就算有人注意到东城门的动静,也没有办法调来足够强大的军队。   但他们终究不可能一直撑下去。   他们只希望能够尽快看到同袍们的身影。   蹄声渐起。   唐军们的脸上流露出惊喜的神情。   然而片刻后,他们脸上的惊喜变成了愤怒与失望。   很多穿着黑色神官服的人,骑兵来到了东城门。   最前面的那人,戴着银色的面具。   来者正是隆庆皇子和他的堕落统领。   黑色的桃花盛开。   一名唐军强者,拳出如雷,狠狠轰在那朵黑色的桃花上。   黑色桃花花瓣微微颤抖。   又一名唐军强者,自城墙处掠下。   数名唐军强者,极有默契地齐攻隆庆。   在他们的眼中,根本没有那些堕落统领的存在,只有这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   天地气息骤然湍动不安。   坚厚的城墙表皮簌簌剥落。   古老的城砖都开始颤抖。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   万斤石落下。   铁闸重重地砸到地面。   ……   ……   “东城门失守。”   有下属望着东方升起的那道烟花示警,脸色铁青。   冼植朗停下脚步,脸上的神情却依然平静。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走不了,那便不走了。”   “传令所有营将,锋营现在对上了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告诉他们,如果不想错过这么好玩的事情,那便都去牌楼坊,事情完后再去皇宫一趟。”   “告诉他们,战事目标已经改变,现在我们的目标只有两个,第一件事情是全歼西陵神殿的骑兵,第二件事情便是烧了燕国皇宫,杀死燕皇。”   冼植朗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如果能够达成这两个目标,那么就算我们如此白痴地死在这里,对大唐父老也算有了个交待。”   ……   ……   整整一夜时间,成京城都在颤抖。   东城门落下的铁闸也在不停颤抖,不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拳打脚踢刀砍之声,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天色渐明。   白天的成京城,终于变得安静了很多,只有一些地方还偶尔传出追逐和厮杀的声音,官府开始组织民夫和衙役士兵清理街巷。   东城门处的铁闸,到了正午的时候,终于被拉了起来。   铁闸前到处都是死尸,有唐人的也有燕人的,还有好几具尸体穿着奇怪的黑色的神官服,随着铁闸升起,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像溪水般淌出。   看着这幕惨烈的景象,燕国民夫和士兵的脸色都极为苍白,尤其是当他们看到铁闸上那些深刻的掌印与刀痕时,更是心惊胆颤,暗自想着这些唐军究竟是不是人,怎么可能在如此绝境中还有如此可怕的决心?   燕国与唐国敌对多年,在战场上却从来没有获得过胜利,一直处于被羞辱被欺凌的一方,昨夜的这场战争,毫无疑问是有史以来,燕国在对唐战争中获得的最大胜利,值得大书特书,大抒燕人多年来的怨气。   面对这样一场胜利,按道理本应该举国欢庆,然而此时的成京城却根本没有这种气氛,胜利的人根本高兴不起来。   人们恐惧恶心地收拾着街道上残破的尸身,用扫帚扫着零散的内脏,不知道有多少燕军和草原骑兵,被唐人的重骑踩成了肉泥。   有些街巷里还有零星的战斗,没有燕人敢靠近,只有燕军和草原蛮人拿着兵器,胆颤心惊地四处搜寻,在街道一角,有名年轻的燕军发现了一个还没有完全死去的大唐骑兵,挥刀不停砍落,显得格外麻木机械。   那名唐军早已不行了,此时身上被砍了这么多刀,也不觉得多么痛苦,漠然抬头看着那名年轻的燕军,眼眸里满是讥讽的意味。   他向那名燕军吐了口唾沫,胸肺早已穿了无数个洞,呼吸将绝,唾沫带血,根本吐不了多远,便落在自已的胸上,然后死去。   那名年轻燕军却吓了一跳,把刀扔掉,哭喊着逃开。   ……   ……   成京城东北方向。   隆庆皇子旧王府外。   数百名燕军和草原骑兵,把这里围的水泄不通。   王府门前,倒卧了很多具唐军的尸体,绝大部分的唐军尸体上都布满了羽箭。有几名唐军已经攻到石阶之上,却未能再进一步。   还有几名唐军站在街上,站在重围之中。   他们把冼植朗护在中间。   冼植朗的身上都是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片刻后,又有几名唐军不支倒地。   现在便只剩下冼植朗和近卫营的将领二人。   那名将领望向四周逼近的敌人,忽然问道:“大将军,我们这时候死了,算不算是堕了大唐的威名?”   冼植朗说道:“所有的错,都是殿下与我的错,与你们无关。”   那名将领说道:“如此便好,还请大将军送我一程。”   冼植朗笑的咳嗽起来,说道:“不是你送我?”   那名将领正色说道:“依唐律军例,我必须死在将军之前。”   冼植朗敛了笑容,抽出剑说道:“你知道我的剑法很糟糕,请原谅。”   将领说道:“大将军来土阳城后,我们多有不敬,请原谅。”   冼植朗点点头,一剑斩下。   然后他望向燕国皇宫方向,脸上的神情显得有几分遗憾。   ……   ……   王府正门开启,崇明太子从府里走了出来。   军阵渐分,隆庆皇子从外围走了过来。   二人看着提剑而立的冼植朗,明明是他们成功地算计了这位以智谋著称的唐国大将,最终获得了胜利,却生不出多少欣喜的情绪。   看着那个文弱的将军,隆庆甚至觉得有些寒冷。   在昨夜的战斗中,他的肩上受了一道极重的刀伤。   大唐骑兵的力量实在是太可怕了,最后暴烈而不讲道理的反击,竟是险些粗暴地破坏了他整个计划。   便是战到最后,唐军大势已去时,冼植朗在极短时间内组织了一次斩首,如果那时他身旁不是有两名西陵神殿派来的武道强者,两名武道强者以命保护,他只怕已经死在了那次暗杀里,战局必然会再生变化。   冼植朗看着崇明太子,问道:“做背叛者的感觉如何?”   崇明太子依然风度翩翩,说道:“谁都有资格说我背叛,但你们唐人没有。无数年来,我燕国备受欺凌,至夏侯时,我燕国更是苦不堪言,不知多少无辜百姓死在唐人铁骑之下,如果我与你们联手,那才是真正的背叛。”   隆庆走到崇明太子身旁,看着冼植朗问道:“唐军的悍勇确实非同一般,我现在不明白的是,你还不自杀,是想等什么?”   冼植朗说道:“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和刚开始一样的问题,我不理解崇明太子为什么会和你联手设这样一个局,相信长安城里的公主殿下得知真相后,也会不理解。”   “你们唐人总喜欢标榜天下大同,以为接纳了一下异国人在朝中为官,在书院教书,便真可以无视国别,其实不过是因为你们过往这些年足够强大,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心态,你们根本不知道别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崇明太子说道:“我在长安城里当了这么多年的质子,我与李渔妹妹交好,甚至有唐臣劝我就留在长安为官,但你们究竟有没有想过,在长安城的岁月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有没有想过,我终究是燕人?”   冼植朗沉默片刻后说道:“之所以我会相信公主殿下的谋划,愿意信任你,是因为我很清楚,你与隆庆皇子不可能共存,无论是为了燕国皇位,还是为了生存,你都应该很想他去死。”   崇明太子说道:“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假象,我们兄弟二人其实小时候感情不错,后来双方母族对峙,却与我们无关,因为我们从小就很清楚地知道,彼此想要的是什么,我要的世俗皇位,他的目光却在世俗之上,而我们兄弟唯一都很想要的东西,便那便是灭掉你们唐国。”   冼植朗摇了摇头,说道:“欲望是无止境的,目光在世俗之上也不见得愿意抛弃红尘里的繁华,不然西陵神殿何必在人间搞三搞四?而且你们的族人已经结下血仇,根本无法宽恕,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隆庆一直沉默,直到此时才说道:“不愧是以智谋著称的大唐智将,即便死到临头,也不忘在我兄弟二人心间留颗钉子。”   崇明太子说道:“就算真有刀兵相见的那一天,我也不会后悔如今的选择,你们唐人千年以来都没有败过,不知道那种屈辱感是多么的令人疯狂,数百年来,你们施予我们燕人的屈辱感,到了今天便会变成毁灭你们的力量,为了这个目的,无论是我还是隆庆,都愿意付出所有的一切。”   “毁灭大唐?”   冼植朗笑了起来,看着这对燕国兄弟感慨说道:“你们终究还是太高估自已,西陵神殿支援你们的护教骑兵全部死了,相信你们积攒了很多年的力量,也全部投在了这一役中,最终你们也只能做到和我们同归于尽。”   崇明太子的脸色变得有些暗沉,他知道冼植朗的判断没有错误,为了把大唐东北边军的铁骑尽数歼灭,燕国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   经过昨夜一战,虽然那数千名恐怖的唐国玄甲重骑再也没有可能重现人间,但燕军和草原骑兵的伤亡竟已经快要十倍于敌人。   更震撼的是,被他和隆庆倚重为胜负手的那一千余骑西陵神殿护教骑兵,竟是在最后的决战中,被已然久战疲惫的唐骑全数歼灭!   这样惨痛的胜利,真的能够算是胜利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东北边军还有很多没有进成京城,但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我也没有把所有草原骑兵都带进成京,现在那些草原骑兵正和宋陈诸国的联军携手,在追杀你的部队。”   “而且你现在也应该判断出,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绝对不止千骑之数,不错,护教骑兵的总数早在五年前便已经超过了一万。”   “如今我燕国军民一心,又有如此强援,如何不能灭唐?”   隆庆皇子看着冼植朗说道:“千年以来,你们唐人仗着兵强马壮,四处欺凌弱小,享尽风光,有没有想过也会有败的如此惨的一天?”   “人总有一死,再强盛的帝国,也会有覆灭的那一日。大唐的历史会在哪一天终结我不知道,但绝对不会是在现在,更不可能由你们燕人来终结。”   冼植朗说道:“世人皆称唐军为不败之师……其实这是错的,我大唐军队也会吃失败,即便与你燕国交战也有输的时候,我们从来不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永世不败,只不过……我们总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第九十章 胜在千世   像冼植朗一样坚信大唐必然会获得最终胜利的人,还有很多。   有些人已经死在了昨夜的战斗中。   有些人还有战斗。   一名唐将,挥刀把一名燕侍卫的脖子砍断一半。   他是大唐东北边军锋营统领,姓胜名永利。   他的名字很吉利,尤其是对于一名将军来说,无论是先帝还是夏侯大将军,都很喜欢在战报上看到他的名字,于是他的名字在战报上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牢牢掌握着东北边军最强大的重骑营。   当然,哪怕他是皇帝陛下的私生子,也不可能只靠一个名字,便在军中升到这样重要的位置,胜永利很善战善于胜利,这才是关键。   他这辈子在战场上杀过很多敌人,有燕国的、有宋国的,有左帐王庭的蛮人,也有南归的荒人,但此时想来,加起来竟都没有昨夜一夜杀的多。   牌楼倒塌,锋营遇伏,他持矛上前冲杀,矛断便换了刀,右臂遭了一锤,肩甲都有些变形,于是他把朴刀换到了左手。   朴刀不知与多少草原骑兵和燕军的骨头摩擦撞击过,出现了很多缺口,然后就在那时,他看到了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   他带领着自已的部属,继续向前冲锋,继续杀人。   他不记得自已究竟杀了多少敌人。   他只记得那些骄傲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最后脸上只剩下了惊恐和绝望。   他只记得所有敢拦在锋营之前的敌人,都变成了尸体。   这一杀便杀到天亮。   他也已经从牌楼长街,杀到了皇宫里。   这段回忆很血腥,也令他感到很愉悦。   鲜血从头顶的伤口里不停淌下,蔓过眼眸,胜永利的视野已经变成了血红一片,满是秋树的燕国皇宫,再也显不出丝毫美丽,只有血腥。   他已经很疲惫,但想着大将军的军令还没有完成,所以他拖着受伤的右腿,用缺了半截的朴刀支撑着沉重的身体,继续向皇宫深处走去。   胜永利没有回头,便知道跟随自已杀进皇宫的部属都已经全部牺牲。   因为他没有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胜永利不在乎,他继续向前。   血色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几抹明亮,应该是别的唐军杀进皇宫,想趁乱点火烧宫,可惜的是,经历了连场大战,还能杀进皇宫的同袍人数实在太少,火势很快便被宫里的侍卫和太监扑熄。   胜永利摇了摇头,有些遗憾。   然后他看见了一道朱红色的宫门。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他把半截朴刀夹到腋下,把沉重的宫门推开。   门后是一座偏殿,偏殿前后很多惊慌失措的宫女和太监。   看到浑身是血的唐军,这些宫女和太监都惊声尖叫起来,太监的叫声,竟比宫女的叫声更加凄厉,更加悲惨。   胜永利怔了怔,把朴刀重新握回手中,看到太监宫女身后有个穿明黄色衣服的老头,下意识里觉得自已有些眼花,伸手揉了揉眼睛。   手指离开眼睛时,指腹上全是血水。   有勇敢的太监尖叫着拿起木棍向他砸去。   胜永利想要挥刀,却发现自已所有的力量,都似乎在先前推开宫门的那瞬间使了出去,竟抬不起胳膊。   砰的一声闷响,太监手中的木棍重重击在他的额头上。   他的额头上已经有两道深的伤口,流了很多血,所以多了这一棍子,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棍棒的力量,却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倒下。   胜永利摇摇欲坠,却盯着石阶上那个穿明黄色衣服的老头,不肯倒下。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老头儿。   能在燕国皇宫穿明黄色衣服的老头儿,只可能是燕皇。   杀了整整一夜,终于杀进了皇宫,找到了燕皇,眼看便能完成大将军交待的军令,然而他却已经没有了力气,马上将要死去。   胜永利很不甘心。   非常不甘心。   燕皇已经重病多年,随时可能毙命,全靠着长安城派过来的御医和珍药维持,如今陛下已经死了,这个糟老头儿为什么还不死?   胜永利愤怒地吼叫了起来。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手中的半截朴刀,向远处那个糟老头儿掷了过去。   以身上的伤势来说,他早就应该死了,之所以不死,是因为胸口一直憋着那口气,身躯里所有的力气,加起来也没有剩多少。   朴刀破空,歪歪扭扭地飞了过去,没有接触到燕皇的身体,便落了下来,在地面上弹了几下,险些砸中燕皇的脚趾。   燕皇重病缠绵多年,又遇着唐军围攻皇宫,早已骇的神思不清,此时看着那血魔似的唐军向自已掷来飞刀,根本没有看清楚那刀落在何处,只听得一声脆响,吓的脸色骤然苍白,嘴唇发乌,捂着胸窝软软瘫倒在太监的怀里。   “惊煞朕也!”   燕皇惊唤一声,双脚一蹬,便闭上眼睛,没了呼吸。   偏殿里响起一片尖叫声和哭泣声,太监宫女们四处逃窜,哪有人还顾得了燕皇的遗体,慌乱间一名宫女推翻了一盏油灯,幔纱顿时燃了起来。   胜永利看着眼前这幕画面,过了半晌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喃喃自言自语说道:“居然被吓死了?这也叫皇帝?”   说完这句话,完成冼植朗交付的军令的他,这时候才真正感觉到疲惫和伤痛,缓缓坐到地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笑容闭上眼睛。   大唐东北边军锋营统领胜永利,获得了他军事生涯的最后一场胜利。   ……   ……   燕皇驾崩的消息,很快便从皇宫传到了王府前。   看着黑烟滚滚的皇宫方向,冼植朗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显得格外放肆和快意。   “就算是伏袭,就算是公主殿下和我中了你们的诡计,但要灭我东北边军,你们依然要拿一个皇帝的命和一座皇宫来换!”   崇明太子的脸色铁青一片,隆庆沉默不语。   冼植朗静静看着二人,眼神异常寒冷,说道:“这还不够,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日后成京城,必遭我唐军血洗。”   隆庆说道:“世上再不会有唐这个国家,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唐军。”   “殿下和我确实是大唐的罪人,但你们莫非真的以为,这场成京之战能决定一切?灭我大唐?就凭你们?”   冼植朗看着众人微讽说道,然后回剑自刎而死。 第九十一章 燕事续   崇明太子的脸色很苍白,笼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他看着半为废墟半为焦土的皇宫,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场伏击战,完全按照他与隆庆的想法和布置在进行。事前他们便预计到,陷入绝境的唐军必然会发起搏命反击,然而无论怎样想,都没有人能够想到唐军的反击竟是如此恐怖,燕国为之付出的代价竟是如此惨重。   父皇驾崩,皇宫被焚,积蓄多年的精锐战力,几乎在这场战争中消耗一空,结果只换来了唐国的东北边军,敌人六分之一的实力,这样真的值得吗?   “我没有骗冼植朗,左帐王庭半数的骑兵,现在正在东方诸州郡里准备捕杀唐军的残余,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确实过万。”   隆庆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承认自已终究还是低估了唐军的战斗力,如果指挥这批重骑的不是冼植朗,而是原来的夏侯,或者我们现在已经成了阶下囚。但我依然相信唐国会灭亡,我们做的这些事情是值得的。”   崇明太子看着他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隆庆说道:“因为这不是我燕国一家一国之事,而是天下之事。奉天伐唐,这是昊天要让唐国灭亡,有谁能够阻止?”   ……   ……   冼植朗把除了重骑之外的大量部队,都留在了东归的道路上。   相对应的,隆庆皇子也把很大的力量,投入到了这片区域。除了他麾下的草原骑兵,宋齐诸国的联军,还有燕国州郡厢军,更重要的是,又有一千多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加入到这场战争中。   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和草原骑兵联手,成功地把大唐东北边军分割打散,唐军没有重骑掩护,决定打散编制,穿过封锁线回到唐国境内。   如果说是在普通的战场上,唐军当前的将领所做的应对,并没有什么太大问题,问题在于这不是普通的战场,而是在燕国的土地上。   唐燕之间宿怨极深,如今唐国东北三郡的土地,便是多年前硬生生从燕国抢去的,两国之间,隔上一段时间便会暴发战争。   最近这些年,夏侯大将军坐镇土阳城,行事风格愈发暴戾冷酷,东北边军在燕境杀戮的太过血腥,在燕人的眼里,唐人都是万恶的侵略者;而在燕东的百姓眼中,每个唐人都是应该被打入冥界的恶魔。   于是追逐战演变成了一场惨烈的全民战争。   燕东所有的民众都被动员起来,哪怕明知道遇着唐军最可能的后果便是死亡,依然有很多青壮年拿着棍棒和农具,上山入田寻找唐军的踪迹,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报告给官府,再转给西陵神殿骑兵和草原骑兵。   数万唐军,在被分割包围之后,自行打散,然后再被包围,渐渐变成无数的小队,在燕东的山林里艰难地向唐境穿行。   有唐军坠入燕国猎户设置的陷坑,然后被冷酷地弃之不理。有唐军寻找食物被庄上的壮丁发现,被数百人活生生用棍棒打死。   昆山郡某处峰顶。   数名唐军看着逐渐向峰顶搜来的燕国百姓,脸上的神情由最初的愤怒和惘然,渐渐变成平静,然后开始整理装备。   有燕人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对着他们愤怒地喊道:“当年你们杀我燕人妇孺时,可曾想到,你们唐人也有像丧家狗一样的今天!”   一枝羽箭飞来,准确地射中那名燕人的咽喉。   一名唐军面无表情收弓,冷漠说道:“两国交战,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我这辈子杀了十七个燕军,你怎么把这笔帐找回来?”   围山的燕国百姓一阵骚动,然后是更加高涨的愤怒与仇恨,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厉声喝道:“大家不要怕,他们的箭数有限,宋家庄昨夜打死了三个唐国骑兵,难道我们陈家村上百男儿,还奈何不了这几个没马的唐贼?”   先前射箭那名唐军,是这支小队的低级军官,队伍里其余的人,都已经死在西归的道路上,如今只剩下了他们四个人。   他看着那些面带激动之色,手持农械逐步逼来的燕人,微微皱眉,带着下属,开始射箭,箭射完后,拔刀。   直至力竭,他看着那些燕人说道:“蠢货。”   然后他带着下属,冲崖而死。   ……   ……   成京一战,大唐东北边军最精锐的玄甲重骑覆灭。   这是世间很多人记忆中,唐国第一次遭受如此惨痛的重创,更是号称永世不败的大唐玄甲重骑,第一次成规模被歼灭。   整个世界都被震惊了。   本来应该更加令人震撼的燕皇驾崩、燕国皇宫被焚,则完全被人们遗忘。在世人看来,毁掉大唐的玄甲重骑,付出再大的代价都值得。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西陵神殿。   那座庄严肃杀的黑色裁决神殿里,回荡着一种极为诡异而压抑的气氛,红衣神官和裁决司黑衣执事们,跪在地面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唐军覆灭,对于西陵神殿来,当然是件极好的消息,重归道门的隆庆皇子,替西陵神殿立下如此大的功勋,也令裁决司里很多人感到精神振奋。   然而如今裁决神殿的主人是叶红鱼。   裁决神殿里的人们,不知道裁决神座对于这件事情,尤其是对于隆庆皇子立下赫赫战功一事,会持怎样的看法。   叶红鱼坐在墨玉神座上,就像是一颗镶嵌在墨砚里的珍珠,她身上那件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就像是珍珠外裹着的红布。   她确实没有想到,隆庆居然会做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她更没有想到,成京一战从开始到结束,自己都没有收到任何风声,这说明自己对裁决司的掌控依然有漏洞,而掌教大人还是不信任自己。   此时回想起两年前,她应宁缺的请求,千里北上追杀隆庆,当时崇明太子统帅燕国军方,却没有做出及时的应对和反应,令她很是不悦。如今想来,那兄弟二人在世人面前演了这样一出好戏,那便是自然之事。   看着跪在殿内的红衣神官和黑衣执事们,叶红鱼的唇角微微扬起,她知道这些人的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们畏惧自己动怒。   然而何怒之有?   叶红鱼从墨玉神座里站起身来,看着众人说道:“都准备一下。看来用不了太长时间,神殿的骑兵,便会出现在唐国境内了。” 第九十二章 渭,我心忧   成京一战,举世震惊。   真正受震撼最深的,当然是大唐帝国。   朝堂之上的气氛格外压抑紧张,前些日子,一直沉默低调的皇后一派官员,挺直身体,盯着御椅后方那道珠帘。   大唐监国,公主殿下李渔便在那道珠帘之后。   那些大臣毫不掩饰自己眼神里的愤怒,大唐东北边军精锐尽没,多少年来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这令骄傲的唐人如何能够承受?   如今长安城里街头巷尾都是对此事的议论,对新帝和监国公主的指责,冼植朗是被殿下强力推到镇北大将军位上,而决意与燕军联手,也是殿下独断的谋划,如今惨败如此,殿下不负责,谁来负责?   大唐皇帝李珲圆,看着这些臣子的脸色和眼神,气的险些握碎御椅的扶手,恨不得派羽林军把他们叉出去,只是想着皇姐上朝前的交待,硬生生把怒意压了下去,然后望向文华殿大学士莫晗。   “燕国皇宫被焚,燕皇被诛……我不是想替冼植朗大将军和东北边军的众将士分辩什么,我只想说,他们没有丢我们大唐的脸。”   莫晗脸色阴沉说道:“如果在这种时候,哪位大臣想对壮烈殉国的将士有诸多指摘,请恕老夫当场便要问候他的贵亲。”   这句话很粗俗,但其实很老辣。   皇后一派的官员们,即便暗底里把冼植朗和东北边军的将领骂的猪狗不如,但在朝堂之上,却没有任何人敢说三道四。   英灵终究不可侮。   那些将士已经为国捐躯,但总还有活着的、需要负责任的人。   礼部尚书出列,对着珠帘拱手一礼,平静而直接说道:“臣以为,成京一战的责任在殿下,不知殿下可有什么说法?”   朝堂上一片安静。   谁都知道皇后一派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没有多少人,包括皇后一派自己的官员,能想到礼部尚书竟是直接道破此事,不给皇帝和公主任何机会。   半晌后,李渔的声音从珠帘后响起。   “所有责任,都在本宫。”   “战事毕,本宫以命相抵。”   “但在此之前,诸位大人应该想清楚,如今我大唐最紧迫的事情是什么。”   ……   ……   因为前线战事失利的缘故,尤其是很多唐人这一生都没有见过的惨败,长安城的气氛很是压抑,虽然没有什么愁云惨雾,唐人们议论此事时,更多的是愤怒,但总之没有太多人有心情去饮酒作乐。   松鹤楼今天却依然灯火通明,因为有豪客早在数日之前,便包下了整座酒楼,待朝会散后,宾客渐至,热闹始回。   “成京城惨败,东北边军的将士正在异国拼命,你我却在酒楼相聚,虽说心正不怕道是非,美酒可怀英灵,但美姬则是万万不可。”   “曾静大人依然不肯来?值此危机关头,他怎能安心在府中养花锄草?”   “人各有志,莫要逼他。”   今夜松鹤楼上,是皇后一派官员的聚会,大概是自认为无事不可告人,光明正大,所以竟是没有做任何遮掩。   礼部尚书看着席上众人,微微皱眉说道:“今日相聚,最主要的问题便是东疆之事,不知诸位对殿下在朝会上的说法有何意见?”   有官员冷笑说道:“以命相抵?这话与市井泼妇赌命发誓之举有何区别?殿下在荒原上和蛮子呆的时间长了,怎么学会了这招?”   礼部尚书斥道:“说的什么胡话?赶紧闭嘴。”   那名官员道歉,却依然不依不饶,说道:“我倒是想问问诸位大人,我大唐历史上,可有皇帝或监国因为前线战事失利而抵命的先例?既然没有,殿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了堵住世间众人悠悠之口?待战事结束之后,难道你我还真去逼宫问罪要她死?这实在是荒唐到了极点!”   太常寺卿轻捋胡须,沉思片刻后说道:“不过殿下如此做法,至少可以消解一下军中将士的怨气……如今国势危急,皇帝陛下和殿下接下来的处置措施还算得当,把固山郡和北大营的兵力向东移动,算是稳妥。”   先前那名官员冷笑道:“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法子。补锅匠谁不会做?若要我说,东疆空虚,也可以动用征南军,殿下决意动用固山郡三州,谁不知道她是想华山岳能够击溃燕军,好替她挣些颜面回来。”   礼部尚书听着这话,眉头皱的更深了些,说道:“征南军远在森林边缘,与清河郡之间隔着丛山峻岭,只能绕行山南道,路途遥远,等征南军去往东疆,填补东北边军留下的缺口,燕军只怕已经打到了长安城下。”   那名官员闻言一怔,不再说话。   “李大人先前说到了一句话,本官以为那才是重点。如今国势危急,一应争执,都应该在朝堂之内解决,我大唐君臣,当齐心对外才是。”   礼部尚书看着席间众人,殷切嘱咐道。   有人忧虑说道:“然则皇后娘娘和六皇子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回长安?”   ……   ……   松鹤楼的聚会,很快便结束了,皇后一派的官员最终决定暂时安静,等着熬过这段艰险的时光,再来议及其余。   然而通过那些官员的态度,包括朝廷对东疆布防空虚一事安排,和长安城里百姓的愤怒,依然可以看出,如今大唐从君到臣再到普通百姓,虽然悲痛愤怒于成京一战的结果,却依然坚信大唐不会失败。   诸葛无仁已经辞去了天枢处主管的职务,他也参加了这场松鹤楼的聚会。只是此人平时行事有些险厉阴狠,众人不愿与他多打交道,如今他已经辞了官职,请他与会已是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谁会与他多说什么?   诸葛无仁很清楚大臣们对自已的看法,他没有流露出什么怨恨的神情,只是比往常显得更沉默一些。   在他看来,这些大臣只会夸夸其谈,根本都不知道眼下的重点是什么。   大唐军队为何会迎来一场惨败?国势为何危殆?   正是因为如今皇宫里那对姐弟来位不正,愚蠢不堪,只要能够迎回皇后和六皇子,大唐必将风清海晏,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离开松鹤楼后,诸葛无仁没有回府,而是向皇城方向走去,他知道辞官之后这些天,南门观里始终有修行者跟着自已,所以他也没有刻意掩饰自已的行踪,反正他要去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的。   他去的,是皇宫的侍卫处。   徐崇山如今已经是大唐宫廷侍卫处总管。这位与宁缺打过多次交道的沉稳长者,依然像从前那样憨厚可亲,直到他看到诸葛无仁那张像毒蛇似的脸。   “诸葛,你现在再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徐崇山看着诸葛无仁说道,神情略显凝重警惕。   诸葛无仁说道:“我想,再如何不合适,也不会比你出现在这里更不合适。”   徐崇山皱眉说道:“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诸葛无仁笑了笑,说道:“我是说,没有什么,比一个魔宗高手在我大唐皇宫担任侍卫总管这件事情更奇怪的了。”   徐崇山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有寒芒闪过。   诸葛无仁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反应,迳直走到椅旁坐下,掀前襟抖了抖不存在的灰,平静说道:“有时候想起来,还真的佩服你们这些人。明明修行的是魔宗功法,却怎么能瞒过这么多人的眼睛,变成一个武道修行高手?夏侯大将军当年好像从西陵神殿处得到了某种功法,莫非你也学了?”   徐崇山到了此时,反而变得平静下来,倒了杯茶缓缓饮着,却没有理会他。   诸葛无仁看着他继续赞叹说道:“魔宗真的很厉害,被轲先生剿了一遍,又被西陵神殿满世界追杀,居然还能保留下来这么些人……当年拟定这个计划的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莲生神座吧?啧啧,如果这位大人物能活到现在,如果夏侯大将军不是被宁缺杀死,那么我大唐的宫廷岂不是会完全被你们掌握?”   徐崇山微微一笑,说道:“你明知道现在无论你说什么话,长安城里都没有人会信,那么你现在可以说出你的来意了。”   诸葛无仁缓缓敛了笑容,站起身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知道皇后娘娘和魔宗有什么关系,但我可以很确定,无论夏侯还是你,都是娘娘的人,而我也是娘娘的人,所以我们应该联手做些事情。”   徐崇山闻言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要做什么事情?”   诸葛无仁说道:“既然你是娘娘的人,那么……你应该很清楚要做什么事。”   徐崇山缓声说道:“你是要让我去死?”   诸葛无仁说道:“如今荒人即将灭族,大唐如果再覆灭,世间便再也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容留你们这些魔宗余孽,既然总是要死,为什么不死的有意义一些?”   ……   ……   马士襄站在土墙头观天色。   荒原的天空很阴沉,连续好多天都是这样,看似要下雨,却始终未下。   东北边军在燕境覆没的战报,早已经传到了渭城。先帝的灵柩还在贺兰城迟迟未归,皇后娘娘还有那位小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长安,整个大唐帝国的天空阴云密布,就像渭城一样,风雨将至却不知何时至。   马士襄的神情非常凝重,却不是因为大唐现在面临的艰难局面,他只是边塞最普通的低阶裨将,没有资格也没有办法去忧虑整个帝国。   他奉命驻守渭城,需要忧心的便是渭城。 第九十三章 渭,无所留   如今渭城似乎像过去那些年一样太平,但有些事情,却令马士襄心忧。   最近这些天,经过渭城的商队寥寥无几,虽说有那场连绵暴雨,让草原酥软泥泞难行的缘故,但还是透出了几分古怪。   最令他感到警惕的是,据游骑回报,长年盘踞在梳碧湖的马贼群,忽然消失无踪,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些天杀的家伙去了何处。   宁缺还在渭城的时候,七城寨对梳碧湖的清剿收割最是频繁,打柴的收入最为丰厚,然而即便在那几年,马贼群依然不舍得放弃梳碧湖。   马贼最近一次集体离开梳碧湖,是因为那辆黑色马车,是因为宁缺带着那丫头远远看了渭城一眼,那么这一次他们失踪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那场暴雨?但梳碧湖畔的山林虽然有松动的迹象,却没有滑坡的痕迹,胆大包天的马贼,断不至于因为恐惧便放弃自已的老巢。   马士襄走下低矮的土城墙,一面与城里的军卒摊贩打着招呼,一面走回简陋的军帐,看着昨日北大营发来的军情简汇,沉默了很长时间。   时间渐渐流逝,军帐被掀开,一名满身灰尘的校尉匆匆走了进来。   马士襄双眼骤亮,霍然起身说道:“怎么说的?”   那名校尉摇头说道:“开平那边说,军情早已快马送至北大营,而且其余的六个城寨,也都发现了些古怪,只不过北大营方面迟迟没有回音。”   “镇北军有一部分随陛下亲征东荒,现在还停留在贺兰城里,音讯全无,如今朝廷又要调兵去土阳城布防……”   马士襄看着那份军情简汇,眉头皱的极深,继续说道:“大将军府现在主要精力都放在东进上,对下面报上去的军情,只怕有些怠慢。”   那名校尉问道:“那可怎么办?”   “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   马士襄忧虑说道:“我最害怕的是,如果镇北军主力真的调到东面,金帐王庭精骑全力南攻,就算大将军府能反应过来,却也没有力量阻挡。”   那名校尉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紧张,声音微颤说道:“这些年来,王庭的骑兵只敢侵袭骚扰……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全帐南下?”   马士襄淡然说道:“院长和陛下先后辞世,朝堂不宁,如今东北边军又遭重创。王庭骑兵就像是一群饿狼,当我们强大的时候,它们不敢有任何异动,但当我们稍显孱弱的时候,它们便会亮出獠牙。”   那校尉问道:“将军,那我们该怎么办?”   “凉拌……今晚让厨子弄盘苦苣凉拌了吃,我这些天火气有些大。”   马士襄站起身向帐外走去,说道:“另外告诉所有人,戒备等级提到最高。库房里记得还有十几把火枪,拿出来整整,小心明火。”   在风雨将来天色晦暗的时刻,大唐边境渭城最高军事长官,如过去这些年里一样,像交待杂事般交待着职司,寻常而细致。   他明年便要荣休,回到故乡抱孙,他比谁都不想再遇到战争,但他比谁都清楚,当战争来临的时候,谁都无法逃开。   好在他见过很多战争,见过很多死亡,所以虽然隐隐知道,这一场仗会与过去有很大的不同,但他依然很平静,睡的很香甜。   清晨时分,被紧急警信惊醒,马士襄还有闲暇洗了把脸,戴盔穿甲,拭剑紧弓,精神抖擞地在士兵们的护卫下,再次来到渭城城头。   朝阳已经离开了地面,把荒原照的红暖一片,笼罩渭城多日的阴云终于散去,然而渭城里的人们,看着眼前的画面,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无数金帐王庭骑兵,沐浴着晨光,像黑压压的狼群,覆盖着城外的原野,根本没有办法凭借肉眼,数清楚他们的数量。   马士襄眯着眼睛,看着金帐骑兵深处那杆王旗,忽然得意地笑了起来,说道:“我们居然正好是在单于的行军路线上,这下老魏他们不得羡慕死我?”   渭城城头上的唐军,知道将军说的老魏是开平集的军事主官,这一辈子都把将军压的死死的,平日里将军没有少说此人的闲话。   如果是平时,众人难免要迎合打趣两声,但今天没有人能够笑出声来。他们的脸色非常难看,握着刀柄的手都有些寒冷。   马士襄敛了笑容,神情肃然问道:“前天让你们备的马准备好没有?”   有副官在旁应道:“报告将军,都已经准备好了。”   马士襄问道:“是不是最好的马?”   “是。”   “是不是最好的骑手?”   “是。”   “一骑向开平集报讯……老魏那边估计也差不多,派一骑去够了。”   马士襄严肃说道:“四骑往北大营报讯,另四骑南归长安城报讯,记住换马不停蹄,现在整个大唐都需要你们的速度。”   已经提前被挑出来的九名唐军,大声应是。   马士襄看着渭城外的画面,淡然说道:“告诉长安城里的人,不要再管什么隆庆皇子,不要再管东边那些杂碎,我大唐真正的敌人出手了。”   九名唐军从渭城后方离开,带着数十匹渭城最好的战马,开始执行自已的任务。   马士襄回头望向墙下面色如土的酒楼老板、洗衣大婶和人数不多的居民们,沉默片刻后说道:“抱歉,士襄身负守土护民之责,但今日恐怕是护不住你们了,或者离开,或者进地窖藏身,相信我,我大唐军队总有回来的那一天。”   副官问道:“将军,敌人势盛,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渭城所有军卒,都望向马士襄。   马士襄花白的头发,在晨风里轻轻飞扬。   “为大唐守国门,那么总还是要守的。”   “遵命。”   渭城外的金帐王庭骑兵开始动了。   整片荒原都开始震动起来。   渭城的土墙不停地颤抖,簌簌落着积年的灰。   黑压压的草原骑兵,像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渭城瞬间被淹没。   天启十八年秋,大唐东北边军覆没。   长安城意欲调镇北军一部,前往土阳城抵抗燕军入侵。便在此时。安静了数十年的金帐王庭,调集所有力量,以雪崩之势南掠,入侵唐境。   七城寨的唐军,奋勇抵抗,奈何敌人势盛,接连被破。   草原骑兵继续南下,兵锋直指长安。 第九十四章 举世伐唐   金帐王庭南侵的消息,就像是一场山火般,迅速烧遍整个世界,震撼了整个中原。   长安城的反应极为迅速,李渔以强大魄力,压制住朝堂上哗然的皇后派大臣,不顾自已事后可能成为笑柄,连续发出数道军令,命令正在向土阳城方向移动的镇北军马上回撤,与北大营成犄角之势,在河北郡外,连续布下两道防线。   同时她命令镇南军立刻结束与原始森林里那些野人部落的缠斗,要求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帝国北疆参战,同时令舒成分出征西军一部沿葱岭北上,从侧后方对入侵唐境的金帐骑兵进行骚扰游击作战。   最令朝中诸臣感到震惊的是,李渔竟是毫不在意长安城可能脱离控制,把自已掌握最深的羽林军也调往了北疆!   紧急朝会上,诸位大臣都承认,殿下的安排没有任何私心,而且极为及时,但仍然有人表示了激烈的反对。   在那几位大臣看来,镇北军无法支援土阳城,那么燕军和左帐王庭的骑兵,便可以长驱直入,殿下又把羽林军调往了北疆,到那时候兵临城下,长安城怎么办?镇北军连番周折,士气必然受损,还不如依先前决议继续前往土阳城,而抵御金帐王庭南侵的重任,则交给其余的军队。   李渔只用了两句话便解决了这场争执。   “长安城不可能被攻陷。”   “我都不怕死,你们凭什么怕死?”   ……   ……   新帝登基后,李渔一直表现的很宽仁温和,之所以此时,她会一反前态,展露出自己绝对强硬的一面,是因为她比谁都清楚,金帐王庭的可怕。   她曾经嫁给过金帐王庭那位雄才伟略的单于,她在那片荒原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她知道那些安静了很多年的草原骑兵,才是大唐真正的威胁。   直到现在,她的护卫还是从荒原上带回来的那些蛮族汉子。   她很清楚,金帐王庭就是一只怪兽,只是被大唐压制了数百年,如果大唐无法再压制,那么必将暴发出难以想象的摧毁力。   和金帐王庭骑兵比较起来,左帐王庭的骑兵就像是还没有长大的孩子,燕军更像是只会哭泣的少女。   在金帐王庭南侵的可怕压力下,李渔根本没有兴趣去理会隆庆皇子率领的那些军队,她很清楚只凭大唐广阔的疆土还有各州郡的地方军队,便会让那些人变得疲敝不堪,除了百姓会遭受一些损失之外,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所以哪怕皇后一派的官员反对,哪怕就连最忠诚于她的臣属,都小心翼翼地私下表示了质疑,她依然坚持调集整个帝国的力量,北上。   以后的事实,会证明她现在的决定是正确的。   然而在当时,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她的决定。她自己在朝会散后,也感到了极度的疲惫,一抹隐隐的恐惧,在内心最深处缓缓浮起。   难道这就是自已篡改父皇遗诏的报应?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她眉头微皱,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只见数名官员在太监的带领下匆匆而来。李珲圆带着何明池和天柩处的新任总管,也从侧门里走了进来,众人脸上的神情都异常凝重。   李渔心头微凛,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何明池看了皇帝陛下一眼。   李珲圆走上前,把手里的一封信递给了李渔。   那位自宫外而来的大臣,声音微颤说道:“西陵神殿刚刚颁下诰书。”   ……   ……   西陵神殿的诰书,连同掌教大人的一封亲笔信,送到了长安城。   在诰书中,西陵神殿揭穿了皇后娘娘的身份来历,指出唐帝庇护魔宗余孽长达数十年时间,乃亵渎污秽之国,书院前后两代遇天诛,全是因为不敬昊天,故神殿号召举世伐唐。又言金帐王庭南下,亦是奉昊天之令,劝谕唐国信徒不得抵挡,务以推翻黑暗皇室为要务。   李渔看完了神殿的诰书,又开始看掌教的亲笔信。   相对于神殿文辞华美的诰书,掌教大人给她的亲笔信要简单的多,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夜幕遮星,唐将不宁,殿下降了吧。”   她沉默不语,握着信纸的手指不停地颤抖。   大殿里一片安静,李珲圆紧张地看着自已的皇姐,何明池微微低着头,太监宫女们脸色苍白,大臣们瞪圆了眼睛。   如果说金帐王庭南下,是大唐帝国数十年来所遇的最强敌人,那么西陵神殿的诰书和掌教大人的这封亲笔信,便是所有唐人最忌惮的事情。   是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能够击败大唐的国家,哪怕是金帐王庭,只要大唐帝国能够撑过最开始这段时间,最终还是能够获得胜利。   然而如果整个世界都开始进攻大唐,大唐还能顶得住吗?很多年前,大唐曾经面临过类似的局面,但那时候的大唐有夫子,现在夫子已经登天。   ……   ……   以举世之力伐一国,换成另外任何一个国家,在这种恐怖的压力和绝望的前景面前,想来都会直接崩溃。   大唐没有崩溃,整整一千年锤打出来的信心与强大气魄,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警惕不安之余,仍然没有生出放弃的念头。   朝廷所有机构都以最快的速度行动起来,长安城里一片肃杀,各项军令从长安城出发,向广阔疆土的每个区域送去。   相形之下,大唐政治军事权力中心的皇宫,却反而变得安静下来。   该做的事情都正在做,那么除了等待还能做些什么?   李渔站在石栏畔,看着夜空里那轮月亮,沉默不语。   她想着西陵神殿掌教亲笔信里那句话,想着多年前钦天监做的那句批示,负在身后的双手缓缓握紧,指甲割破掌心,染了一抹血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镇压住心头的那抹恐惧与惘然,转身绕过殿侧,行过那小湖,走进了御书房。   自篡改遗诏,让李珲圆登基后,她便再也没有进过御书房。因为这间并不大的房里里,满溢着父皇的味道,她觉得有些压抑。   但今天她还是来了,因为这时候她需要父皇给予她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持。   一名军部将领走进御书房,行以军礼。战争还没有波及到长安城,但整个帝国都面临着战争,所以现在已经不是和平时期,而是战争时期。   “许世将军什么时候能抵达长安?”她看着这名将领问道。 第九十五章 唐不乱   这名将领不是李渔的人,也不是皇后的人,而是许世的人。   他不知道公主殿下为何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沉默片刻后回答道:“既无旨意,将军自然还在南方。”   “这种时候,还是坦白一些为好。如果我所料不差,父皇去世的消息传到南诏后,许世将军就已经踏上了归程。”   李渔说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要让你转告老将军,如今的长安城,如今的帝国正是最需要他的时候,西陵神殿诏令天下伐我大唐,定然会对他不利,请老将军务必小心。”   那名将领没有想到公主殿下非但不怪罪军方自行其事,反而有这样一番嘱咐,说道:“请殿下放心,大将军一定能平安返回长安。”   听到这句话,李渔的心神终于稍微放松了些。   接下来被太监带进御书房的,是宋御史。   御史与军政之事没有任何关联,李渔召见他,却是因为军政大事,因为这名宋御史是她与清河郡诸阀之间的联络人。   “朝廷已经调回镇北军,西军一部及镇南军亦已收到军令,不日即将北上抵抗金帐王庭的骑兵,西陵神殿筹谋多年,南晋皇帝丧子之痛未消,必然有大军自南而来,想要挡住他们,便只能依赖大泽上的水师和清河郡诸阀。”   李渔说的这些事情,都是朝堂上过了明路的安排,不存在泄密的问题,她静静看着宋御史说道:“本宫不会忘记承诺清河郡诸阀的事情,也希望诸阀在此时有所表现,对于诸阀在西陵神殿里的安排,本宫非常期待。”   宋御史毫不犹豫双膝跪倒,大礼相拜,诚声说道:“请殿下放心,清河郡十万州军还有诸阀合计三万庄军,定会与水师诸部配合,拼死也要把神殿来敌和南晋军队挡在大泽以南,即便最终不敌,也一定会为帝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很好。”李渔静静看着他说道。   当宋御史离开之后,英华殿大学士莫晗从书架后走了出来。他看着御书房紧闭的大门,略带忧虑说道:“若有镇国大将军坐镇长安,无论军心还是民心都会得到进一步的稳固。臣担心的还是清河郡,诸阀虽说臣服多年……”   “不用担心。诸阀耗费了如此多的资源,才把珲圆和我推到这个位置,即便他们有别的想法,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强行改变方向,不然那种强大的撕扯力,会让诸阀内部出现极大的问题。”   李渔不等他说完,神情冷漠说道:“而且诸阀后人,包括崔老太爷的二公子和几名亲孙都在长安,他们岂能生出异心?”   莫晗思忖片刻,觉得殿下的安排,确实没有什么漏洞,但他脸上忧虑的神情依然没有完全消除,说道:“书院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李渔沉默,忽然拿起案上的一块镇纸摔到地上。   啪的一声,镇纸碎成无数块。   她无法压抑心中的愤怒,身体微颤道:“书院依旧封门不见客……我大唐养书院千年,现在帝国危殆,难道他们还不肯出手?”   便在这个时候,有太监在御书房外轻声说了句话。   李渔怒意未消,寒声喝退。   那名太监声音微颤,却没有依言退下,仍然继续说道,有人要见殿下。   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李渔怔住了。   莫晗微微皱眉,说道:“殿下自己见他便是,本官先行告退。”   ……   ……   连夜入宫,强硬要求面见公主殿下的人,是朝小树。难怪无论侍卫还是太监首领都不敢斥退,连不禀报都不敢。   李渔看着秋树下那名青衫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后说道:“前些日子,我专程请朝二叔入宫,朝二叔不予理睬,为何今日却又要来见我?”   朝小树说道:“前些天殿下见我,是为了朝政之事,我当年便对陛下说过,我不会理会大唐朝政,所以我不愿意入宫来见你。”   李渔微微蹙眉,问道:“那为何今夜又愿来见我?”   朝小树说道:“因为这不再是朝政之事,而干系到大唐的安危。”   李渔说道:“朝二叔有什么事情,请直接说。”   朝小树说道:“我想请两道圣旨。”   李渔有些吃惊,问道:“圣旨?你要做什么?”   朝小树说道:“一道圣旨给鱼龙帮,如果长安城被西陵神殿的道人挑弄混乱,帮中兄弟方便出面替陛下镇压。”   李渔静静看着他,似乎想要看出他这句话里是不是隐藏着别的意思,说道:“长安城不会乱,所以我想这道圣旨没有必要。”   朝小树看着她,说道:“殿下真有信心长安城不会乱?”   李渔说道:“城中有长安府,有侍卫处,还有骁骑营……”   不等她把话说完,朝小树说道:“我想请的第二道旨意,便是与骁骑营有关,我想陛下或殿下你授我临时之权,统辖骁骑营上下。”   李渔的眉头蹙的更深了些,很不理解他的要求,说道:“我已经承诺,长安城绝对不会乱,无论那些忠于皇后的官员如何讨厌,在解决外患之前,我绝对不会对他们动手,那么你还要骁骑营做什么?”   “我要带着骁骑营离开。”   “你要离开长安?”   “不错。”   朝小树看着她说道:“你我都清楚,大唐如今所有的军力,都要用来抵抗金帐王庭,和西陵神殿北上的大军,还要留一部分盯着月轮国,如今东北边军已然覆灭,朝廷再也找不到任何军队去抵挡燕国来的大军。”   李渔摇头说道:“固山郡和各州都还有厢军。”   朝小树说道:“厢军行动迟缓,无法跟上草原骑兵的速度。”   李渔说道:“那些东荒的草原骑兵,没有什么危险,即便放他们进入国境,也无法影响到整体的战局。”   “但大唐东部的子民,会被杀害,会被掳掠,会被活活烧死。”   朝小树静静看着他,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纵那些草原骑兵入侵,只要他们抢劫的越厉害,杀烧的越厉害,军纪越败坏,他们的行动就越迟缓,就像贪心的狗熊一样,最终会累的不行,甚至吃撑到根本再也没有吃饭的欲望,于是便无法威胁到长安和大唐最繁荣富庶的要害。”   李渔冷声反问道:“难道这样不对?”   “损失一些老弱妇孺,普通百姓,被烧的也是田野村庄,破落小城,却能节省一路大军,有可能换来大唐千世太平……如果这么来看,这当然是对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睿智的决定,冷静的应对。”   朝小树沉默片刻后,说道:“但大唐不只是长安城,那些老弱妇孺、普通农夫,也是唐人,那些田野村庄、破落小城,也是大唐。”   李渔说道:“所以……你要带着骁骑营去东方?”   朝小树说道:“不错,如果先帝还在世,他应该早就这样做了。”   李渔说道:“哪怕你明知道,骁骑营根本无法改变东面的局势?”   朝小树说道:“至少,我们要让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知道,大唐没有忘记他们。”   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第一道旨意我不会给你。”   朝小树说道:“多谢殿下。”   ……   ……   李渔在御书房里召见诸人的时候,她的弟弟李珲圆,也在自已的宫中与人谈话,只不过这场谈话进行的并不愉快。   何明池看了一眼殿下漆黑的夜色,转过头来,看着脸色铁青的李珲圆,说道:“朝小树这时候正在御书房中,却不知道他与殿下在说什么。”   李珲圆极为焦躁地挥动着手臂,喝斥道:“那些事情自然有皇姐安排,你关心那些事情做什么,我只问你还有没有办法联系到西陵神殿的人。”   何明池微微躬身,说道:“陛下,这时候就算能联系到西陵神殿,也不可能再让他们改变主意,要知道神殿已经发出诰书,双方已经撕破了脸。”   李珲圆闻言怔住,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右手不停地颤抖起来,想要握住桌上的茶杯喝口茶,却险些把茶杯碰落到地上。   “赶紧想办法。”   他说道:“如果不能联系上西陵神殿,那么赶紧让人想办法联系上许世将军,告诉他,西陵神殿准备在路上对他进行伏击。”   何明池闻言微惊,说道:“陛下……难道你想让这件事情曝光?”   李珲圆缓缓抬起头来,狠狠盯着他,咬牙寒声说道:“就算让军方知道朕曾经试图与敌人联手,诛杀镇国大将军,朕也要把这件事情挽回来!”   “朕本来以为不过是隆庆带着草原骑兵扰边,哪里想到,最终竟变成了举世相伐!朕要保住大唐,便要保住大将军,你马上去办!”   ……   ……   朝小树离开了皇宫。   他没有拿圣旨,拿的是李渔的手书。   如今李渔监国,有此手书,而且骁骑营统领是自家兄弟,所以他有信心,能够带着骁骑营离开长安。   回到春风亭横二街后,朝宅开始大摆宴席,又请了戏班来热闹。   值此大唐风雨飘摇之际,此等作派,实在是有些刺眼。   但无论是参加酒席的宾客、抱着孩子默默哭泣的霖子,还是手持拐杖神情宁静的朝老太爷,都没有人提出任何意见。   这是辞别的酒,壮行的酒。   ……   ……   宋御史离开了皇宫。   他按照李渔的意思,先去了清河会馆,与清河郡诸阀子弟相见,与崔老太爷的二公子进行了一番长谈。   然后他带着崔二公子回到府中,大摆宴席,请了十余名歌姬来热闹。   酒席散后,宋御史酩酊大醉。   御史夫人心疼地侍候着他,说道:“醉酒伤身,而且老爷本身便是御史,这种时刻还做出这种事来,只怕会被人攻讦。”   宋御史睁开眼睛,看着床顶的帷帐,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自失一笑说道:“酒席有很多种,辞别酒,壮行酒,今夜的酒席,我是让宫里看的,我是要让宫里觉得我们这是在杯酒祭家乡的故人。”   “朝廷怎么可能完全放心我们这些来自清河郡的人?无论是我还是崔二公子,就是清河会馆里每个门阀子弟,都有暗侍卫常年跟着。”   “所以到最后,都是一个死字。”   “今夜这场酒,其实喝的是壮胆酒。”   “但为了千世之业,便是断魂酒,也要一饮而尽呀。”   ……   ……   夜色笼罩着崤山。   崤山下有军营,由十余军帐组成,想来人数并不多。   其中一座军帐内,不停传出痛苦的咳嗽声。   许世已经很老了,无论脸上的皱纹,还是一日重过一日的肺疾,都在证明着这一点,但他却不容许自己倒下,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时刻。   他是大唐镇国大将军,军方事实上的领袖,深受皇帝陛下信任恩宠,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镇南军中,因为南方的湿热气候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崤山离镇南军有数百里地的距离,只不过稍北一些,恼人的肺疾再次复发,老将军的胸膛就像是破鼓一般,令营中所有近卫军都感到痛苦。   在皇位之争里,话语最有力量的许世大将军,始终保持沉默,当年因为对书院的警惕,很多人包括李渔姐弟在内,都疑心他暗中支持皇后娘娘,但事实证明,他谁都不支持,他只支持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辞世,他便支持皇帝陛下的遗诏,所以他现在支持李渔姐弟。然而当召他回京的圣旨,一直没有到镇南军时,他忽然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诡异。   他带着一百余名近卫离开了镇南军,潜行山林,向长安城而去。   夜宿崤山下。   王景略对于大将军的决定再次提出了质疑。许世把眼睛一瞪,厉声喝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现在君都他妈的没了!”   王景略后来回忆着这句话,总是有很多唏嘘感慨。人老了,总会容易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喜欢赌气,许世大将军急着回长安,有他忧心国事的原因,但再往深处想,大概只是他急着回去见陛下最后一面吧。 第九十六章 崤山夜雨,清河水红   王景略把洗脚水倒到帐外,取毛巾替许世擦脚,用力擦着将军脚底的老皮。   “按照我的预计,圣旨这时候恐怕已经到了镇南军,您说我们这么偷偷摸摸地离开,违反唐律军纪不说,万一出点儿啥事怎么办?”   “我没有带着大军离开,这一百多名近卫,是当年陛下赏给我的私军,只是因病来山中休养,哪里违反了唐律军纪?就算违反了,谁敢治我的罪!”   “得得,您就当我没说,怎么现在脾气越来越大了。”   王景略有些恼火地说道。   许世现在确实像孩子,见他恼火,自已反而开心地笑了起来,安慰说道:“不用担心,我堂堂镇国大将军,走在大唐国境里,难道还能有什么危险?”   便在这个时候,帐外传来了紧急军情。   ……   ……   金帐王庭大军南下!   西陵神殿诰令天下伐唐!   军帐里一片死寂,王景略脸色很难看,许世的脸上也早已没有了笑容,回复到大唐军方首领应有的威严与沉稳。   “你马上回镇南军。”   许世看了一眼帐外黑沉的崤山,说道:“如果新帝和殿下没有犯糊涂,这时候让镇南军北上的军令,便应该已经到了。”   王景略微微一怔,说道:“那您呢?”   许世说道:“既然举世伐唐,我当然要去长安城坐镇,你不用担心什么,殿下肯定有旨意让我尽快北归。”   王景略点了点头,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蹙眉说道:“西陵神殿既然发出诰书,他们肯定想对您不利。”   许世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先前就说过,这是在我大唐境内,谁敢来杀我这个镇国大将军?”   王景略说道:“现在还有什么事情是西陵神殿不敢做的?”   “我从军数十年,难道不比你清楚?如今我们在崤山之下,如果有人想要对我不利,便要从清河郡那边翻山越岭而来,清河郡那边的人又不是瞎子。”   许世微笑说道:“而且你要弄清楚,我虽然已经老了,但不是那么好杀的,世上有资格来杀我的人,没有几个。”   王景略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扳着指头数来数去,还真找不出来谁,能真正威胁到老人家,老人家虽然很老了,但还是很强的老人家。   ……   ……   军情要紧,王景略要带回许世大将军的最新军令,还要协同镇南军将领组织北上抗金之事,所以连夜离开了崤山下。   就在他离开崤山后不久,许世穿好军靴,认真地穿好盔甲,然后走出了军帐,看着夜色中的山林,缓缓眯起了眼睛。   营帐里的近卫们,听到了盔甲与剑鞘撞击的微声,极为警惕地走出帐来,来到大将军的身边,低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许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夜山。   他很想像先前支走王景略一样,支走这些近卫。   但也正像他先前对王景略说的那样,这些近卫是皇帝陛下赐给他的私军,忠诚无双,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离开他的身边。   “世上有资格来杀我的人,确实没有几个。”   许世看着安静的夜林,缓声说道:“西陵神殿掌教大人,魔宗二十三年蝉,剑圣柳白,还有那几个年轻的天下行走……我总以为这些人不会以千金之躯犯险来杀我,更没有想到,居然是您来亲自出手。”   一道宏亮如雷的声音,忽然在夜山里响起。   “夫子与唐帝死后,大将军你便是唐国最后的精神气魄,如果我不亲自出手,岂不是显得对你太过不敬?”   话音落处,崤山一阵震动,山岩崩落而下。   一座巨辇,碾林碎石而现。   辇上幔纱万重,纵在漆黑夜色里,也能看到里面光芒万丈的那个高大身影。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亲至。   辇畔是六十四名西陵神卫。   “荒原之战前,掌教大人多年不下桃山,如今竟为了我这个老病将死的老家伙深入唐境冒险,许某也不禁生出些飘飘然之感。”   许世的声音就像寒冷的钢铁,一字一字破风而去,落在黑暗的山林里,在巨辇之前炸响:“但我还是想知道,今夜究竟谁能活着。”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咳了两声。   ……   ……   王景略正在夜林里疾行。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抬头向上空望去。   今夜有云,无夜,天穹一片漆黑。   此时忽然落起雨来,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啪啪作响。   雨水流进他的嘴里,感觉有些咸与涩。   王景略霍然转身,向来路奔去。   当他冲出夜林,来到一处崖头时,只见远处山林崩飞,飞沙走石,即便夜雨再如何狂暴,也无法遮掩住那处恐怖的天地元气冲撞。   王景略清晰地感觉到了许世大将军的气息。   他感觉到大将军的气息越来越黯淡。   他跪倒在雨水里,撕心裂肺地喊道:“不!”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将军先前已经隐约看到了命运的走向,所以才会让自己回镇南军,实际上是让自己避开这场惊天之战。   春风亭雨夜后,王景略从军,便一直在许世将军麾下。这些年来,他像子侄般服侍着将军,自幼便习惯了孤单的他,开始喜欢上军营的嘈乱,他甚至觉得许世大将军就像自己的父亲。   他微胖的脸渐渐瘦削,他那颗游戏人间的心渐渐沉静,他渐渐明白相对于自由,世间还有很多别的美好,同样值得珍惜。   然而在今天这个雨夜里。   那些美好都被撕碎了。   王景略跪在滂沱的大雨中,失声痛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重新站了起来,抹掉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神情渐显坚毅,转身向北方狂奔而去。   他不回镇南军。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回长安城。   他要告诉长安城的人们。   许世大将军死了。   那个杀死大将军的可怕强者,正在向长安城而去。   而清河郡……叛了。   ……   ……   清河郡的风景明秀雅致,民宅白墙黑檐,高低互现,清溪石桥,与大唐别处的壮阔风景,有着很大的差别。   风景最好,还是富春江。   清河郡诸阀的庄园,都设在富春江畔,为首的崔阀庄园,自然占据着江畔最美丽蜿蜒的一段石岸,和最清秀的一片山林。   只是地处南方原野,山林虽秀,却远远谈不上险峻。   崔园深处的小楼里,依然像从前那般昏暗。   崔老太爷把热毛巾递给身后的儿子,看着椅中那六名皓首老人,叹息说道:“昊天垂怜,在我们死之前,终于能够等到这场千古未有之变局。”   其中一名老人平静说道:“所谓心意,早在多年之前便已定下,各族祖训,时刻未忘复国之事,只是有些细节,仍须好生斟酌。”   崔老太爷平静说道:“具体的事务,自然有族中子弟去执行,我诸姓在清河郡生息多年,断然不会出任何问题。”   “大兄所言甚是。然则各族子弟在长安城中为官求学者众,李家断然不至于让我们有机会接他们出城,这……该如何应对?”   “李渔殿下之所以信任我们这些老头子,除了认为我们承受不起临时转向的撕裂,便是相信我们舍不得那些族中的血肉。”   崔老太爷淡然说道:“然而她不知道,我清河郡诸姓,从数百年前开始,便一心一意想着复国,根本不是临时转向,她也完全想象不到,为了完成复国大业,莫说那几百个族中子弟,即便是死再多的人,我们也在所不惜。”   看着那几名皓首老人复杂的神情,崔老太爷微微一笑,说道:“你们也不用提前便开始伤感,只要战事进行的顺利,李家为了日后的打算,说不定非但不敢对我们族中子弟痛下杀手,甚至还要好好供养着。”   “只是战事真的能够顺利进行吗?”   “道门筹谋多年,唐人骄横奢浮,如今东北边军覆灭,金帐王庭南下,掌教大人亲自出手,许世必死无疑,只要清河郡大开方便之门,西陵神殿大军与晋军挥兵北上,且不说唐国会否灭亡,但长安城再也无法对我们颐指气使。”   “说起来,还要感谢那位书院十三先生宁缺,如果不是他要护着冥王之女,院长怎么会遭天诛而死,如果不是他在荒原上一箭射死了燕国太子,燕皇此番又怎会像发疯一样,发起全国动员?”   崔老太爷微笑说道:“清河郡日后复国成功,当在富春江畔修一石碑,记载此番盛事,到时可千万莫要忘了加上宁缺的名字。”   小楼里响起老人们欢愉的笑声。   ……   ……   清河郡诸姓的历史,要比世间绝大多数国家都要绵长,在千年之前,这里本来就是诸阀轮流统治的松散国家。   依凭着宗族礼法,崔宋诸阀始终保持着强大的凝聚力,而清河郡更是被他们经营的像是一块铁板,无论长安城怎样试图分化剥离,都只能触及最外层的存在,而无法深入到清河郡的核心地带。   如今的清河郡及阳关城,从城守到州军将领,再到逾千名中低阶官员,或者便是诸阀子弟,或者便是与诸阀有切身利害关系的人。   就连朝廷严厉看管的大唐水师,也被清河群诸姓渗透的非常厉害,这也不能怪长安城警惕性不高,水师招募兵员,自然是清河郡百姓应征居多,而清河郡的百姓与其说是唐人,还不如说是诸阀的下人。   随着时间流逝,那些曾经不起眼的普通水师官兵,熬着资历,积攒战功,渐渐获得了相对重要的职务,虽说水师的高阶将领,依然全部是长安城任命,由别处调来,但水师中下层则已经无法摆脱清河郡的控制。   天启十八年秋天的某一日。   崤山西麓还在下着暴雨,东面的清河郡则是阳光明媚,秋风送爽。   阳关城守府召集诸衙官员,商议集军配合水师,抵御南来侵略之敌的重要事务。   所有官员都应命而至。   几道茶水过后,阳关城守府司兵参军钟大俊,面带微笑走了进来。   城守府大门关闭。   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钟大俊挥了挥手。   城守府里响起暴怒的斥问声,和痛苦地受伤声。   鲜血染红了青石板。   几乎同时。   清河郡诸姓,邀请大唐水师诸将,前往富春江畔某处,商议战事。   鲜血染红了富春江。   ……   ……   清河郡诸阀再如何势大,也不可能把忠于朝廷的官员和将领校尉一网打尽,所以在那个阳光明媚的秋天,清河郡和阳关城里,暴发了很多场战斗。   根据事后统计,一共有三百多名大唐官员被斩首,大唐水师从主将到辅兵,死了一千多人,还有一千多人被押送到富春江下游的煤山做苦役。   叛乱这种事情,一方筹谋隐忍等待千年,一方毫不知情,那么胜负之势早定,唯一可能影响结局的,便是民心。   清河郡的民心很复杂。   他们习惯了诸阀才是真正的天,他们对于别的州郡唐人,有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轻蔑感,他们对长安城没有任何好感。   但毕竟在大唐统治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当唐人当了这么多年,他们无数次感受过大唐的荣光,并且为之而骄傲。   现在……却要叛出大唐?   尤其是那些年轻的清河郡民众,甚至包括一些年轻的诸阀子弟,都完全无法接受这件事情,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画面。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发出自已声音的时候,他们苍老的祖父、严厉的父亲,便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把他们拖回族祠,令他们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开始讲述很多年前清河郡亡国的悲痛历史,声泪俱下的怀念着旧日的荣光。   年轻的清河郡人,对那段历史没有忘记,但他们更爱大唐,他们更爱做一个骄傲的唐人,所以父辈们的话,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力量。   然而……难道他们能举起手中的刀剑,砍向自已的亲人?   ……   ……   大唐天启十八年秋。   夫子登天。   皇帝辞世。   书院封门。   东北边军于成京一战覆灭。   金帐王庭南下。   清河郡叛变。   西陵神殿与南晋数万大军,浩浩荡荡,遮天蔽日而来。   镇国大将军许世战死。   紧接着,月轮国大军进入葱岭。   举世伐唐。   大唐,似乎已经注定要灭亡。   在这个时候。   有个穿着黑衣的年轻男人,正行走在荒原深处。   他刚醒来不久。   醒来之后的每个夜里,他都在和月亮说话。   他怀念着自已的老师与妻子。   他不知道人间发生了什么。   如果他知道了,能够改变这一切吗?   ……   ……   (开始了,那么,便开始吧。) 第九十七章 南归   看着夜空里那轮月亮,宁缺泪流满面,直到发现自己的哭声比远处传来的狼嚎还要难听,才有些窘迫地止住。   清醒过后,饥饿的感觉瞬间占据他的身心,空荡荡的肠胃就像是书院后山崖洞口的天地元气,不停挤压折磨着他。   通过清晰而可怕的饥饿感,他确认自己已经昏迷了很多天,难怪身体虚弱的厉害。从身边的草地里找到几株可以食用的野草,和着雨水塞进嘴里,咀嚼至绵软的絮子,艰难咽进腹中,过了片刻才觉得好了些。   这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夫子登天之后,整个人间落了好大一场雨,看着草甸上的水珠,并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   待到清晨月亮消失,看着朝阳辨明了方向,宁缺开始向南行走。   他现在的情绪低落无措,并不是很确切地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那么便回长安吧。   他的家在那里,书院也在那里,虽然现在无论老笔斋还是雁鸣湖畔的宅院里都没有了人,虽然那个老家伙再也不可能回到书院。   走了没有多长时间,他看到了远处天边蒙着白雪的山川,便向那边走去,这一走又走到了黑夜,走到了月亮爬上天空。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一段时间,他依山南行,夜夜看月,偶尔会忽然发起脾气,叉着腰对着那轮明月骂个不停。   宁缺知道老师应该还活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还在天上与贼老天战斗,那轮月亮的阴晴圆缺,大概便是战斗的具体呈现。   但他还是觉得很伤感,很愤怒。   因为月亮怎么看,也不像是老师。   “面如满月,那是形容漂亮的公子哥,哪里像你?”   宁缺抽出朴刀,一面嘲笑着夜空里的老师,一面把刚逮到的一只雪兔开膛剖腹剥皮。元十三箭和别的武器,全部随黑色马车一道,遗落在泗水河畔,现在他的身上,只有那把朴刀,有时候偶尔会担心大黑马现在怎么样。   把免子清理干净以后,他举到身旁空中,说道:“别烤糊了。”   他在喊桑桑去烤兔子。   但现在没有桑桑了。   他低着头,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又喊了一声。   “桑桑。”   ……   ……   清晨醒来,宁缺在山脚下继续南行。   那座峰顶蒙雪的山脉,便是天弃山,只要顺着山脚往南走,便能走到岷山,便能走到长安,便能回到书院。   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很小的牧民部落。   这个牧民部落属于金帐王庭,从他的服饰口音里认出他是唐人,非但没有请他吃饭,还试图把他杀死,抢掉那把明显不凡的朴刀。   于是宁缺便把那个小牧民部落里的人们全部杀死了。   事后,他饱饱地吃了一顿羊肉,喝了两袋马奶酒,找了个没有血腥味的帐篷美美地睡了一觉,这些天积累下来的疲惫与难过,终于得到了一些抒解。   离开满是尸体的牧民部落时,他肩上多了一把黄杨硬木弓,身下多了一匹马,还用绳子牵着一匹马,那匹马上系着四根羊腿。   又过了数日。   宁缺终于看到了天弃山脉那个著名的缺口,然而他喜悦的呼喊还没有来得及出口便咽了回去,他脸上的神情骤然变得十分凝重。   贺兰城下全部是金帐王庭的精锐骑兵!   看着那处黑压压的画面,至少有数千骑之众!   真正令宁缺感到震撼的,是草原骑兵的后方的四辆马车。   以他敏锐的目力,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几辆马车上镶嵌的金银珠宝,还能看到车厢里那几块由精钢铸成的圆盘,那些圆盘上全部是密密麻麻的线条。   每辆马车上,都站着几名全身披甲的草原强者,之所以能够确认那些蛮人是草原强者,因为他们身上的甲不是皮甲,而是草原上极为罕见的金属重甲!   这些草原强者,并不是真正的主角。   他们只是负命保护圆盘,以及使用圆盘的人。   每辆马车上都坐着位枯瘦的老人,其中三位老人穿着明亮的王庭贵族服饰,颈间套着用人骨磨成的项链,唯独最后方那辆马车上的老人穿着普通寻常的草原服装,身上也有什么特别的装饰。   “大祭司!”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皱起了眉头,他虽然没有在战场上面见过草原王庭的大祭司,但却听多了马将军和其余军官对这些人的形容。   唐军作战依靠阵师符师,草原王庭作战依靠的便是这些能够用圆盘与天地元气交流的巫师,被王庭尊称为祭司。只有实力真正强横,能与草原直接交流的祭司,才有资格被称为大祭司,被赋予珍贵的金属圆盘。   宁缺很难理解,金帐王庭为什么一次出动了三名珍稀的大祭司,而且看最后那辆马车里的老人,只怕地位还要在这三名大祭司之上!   “难道说贺兰城里有什么长安城的重要人物?”   他不认为这些草原骑兵和大祭司是在攻打贺兰城,因为大祭司再如何强大,也很难攻破建造之初便做了相应符阵改造的贺兰城,至于那些没有攻城器械的草原骑兵,别说数千骑,就算来数万骑也没有意义。   ……   ……   大雨停止之后,还没有等贺兰城里的人们做出决定,金帐王庭的骑兵有那四辆古怪的华丽马车便来到了城下。   贺兰城已经被围多日,城里的气氛很是低落压抑。   此时城中还有逾万大唐铁骑,还有黄杨大师这样的高人,还有数名军中强者,按道理来说,怎么也不可能被数千草原骑兵便围住。   但这却是事实。   镇北军铁骑在金帐骑兵刚刚抵达城下的时候,便出城发起了一次强悍的突袭,那次突袭,也是事后数次尝试里,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因为那次突袭时,四辆马车上的王庭大祭司,才刚刚开始施展手段。   草原早已被连绵大雨浇透,那四名金帐王庭的大祭司,不知使用的什么手段,竟是把贺兰城前的大片草原,变得更加松软泥泞。   贺兰城的地基经过阵师改造,可以不受大祭司的影响,但城外数里方圆的草原,则是完全变成了沼泽一般的地面!   大唐骑兵再如何能征善战,勇敢无畏,奈何马蹄陷入草原地面,根本无法冲到对方的阵营之中,只能眼睁睁与敌人对射而死。   “几年前荒人南下第一场战争的时候,左帐王庭的祭司便用过这一招,当时军部从长安城里发来军令,令诸军商议如何应对,众将想着,我大唐铁骑与荒人不同,走的便是机动路线,断不至于被一片草原便围死……”   汗青将军站在城头,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草原骑兵,看着那四辆马车,看着那些唐军的尸体,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说道:“然而我们却忘记了一件事情,这种妖法用来困住贺兰城,却是再合适不过,而且如今看来,这四名金帐王庭的巫师,明显要比当年左帐王庭的巫师强的多!”   如果是以前,贺兰城里储存着足够多的粮草,无论金帐王庭怎样围城,唐军都不会有任何惧怕,然而如今镇北军一部也在贺兰城中,城中的粮草本来就已经濒临枯竭,这时候被敌人围城,便显得非常危险。   “依末将看来,必须早下决心,经由山缺折向东荒,然后绕行燕北,回到国内,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被生生困死在这里。”   汗青看着站在城墙畔的皇后娘娘沉声说道。   皇后娘娘摇头说道:“金帐王庭单于既然敢对我动手,连隐世多年的国师都请了出来,那么他的主力骑兵已然南下入侵大唐。”   “我现在担心的是长安城的安危。”   皇后娘娘的神情依然十分平静,轻声说道:“如果只是金帐王庭一家,给单于再添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南下放马,所以现在大唐面临的局势,必然比我们看到的想象的更加艰难,说不定便是举世伐唐的局面。”   汗青说道:“那我们更应该进攻燕国。”   “东荒不太平,绕行燕北,要花太长时间,而且进攻燕国,根本无法拖缓别的敌人的脚步,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我们要尽快把镇北军带回去,因为大唐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支骑兵。”   皇后娘娘转身,看着汗青和镇北军的两名将领,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想着镇北军如今粮草不济,就算赶回去又能起什么作用。”   “你们错了。镇北军留在贺兰城,没有粮草,便是大唐的负担与牵挂,而如果我们能够南归,找到粮草,我们便是令敌人畏惧的力量。”   她缓声说道:“我不知道长安城有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也不知道北大营的粮队是被王庭烧毁还是根本没有来,但很明显,金帐王庭单于很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要把我们困在这里。”   汗青将军沉默片刻后问道:“娘娘,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皇后娘娘说道:“我们必须要趁着还有最后一些粮草,尽快突出贺兰城。”   汗青微微皱眉,那两名镇北军将领的脸色也有些黯淡。娘娘说的道理,其实他们都懂,问题在于,城墙下唐骑的遗体证明了这件事情的困难度。   “杀死那三名祭司就够了。”   皇后娘娘看着城下,看着草原骑兵后方那四辆华美的马车,眼睛缓缓眯了起来,从唇间流出的声音,仿佛也变得冷了几分。   一直沉默在旁的黄杨大师,忽然微笑说道:“或者,我去试一试。”   皇后娘娘摇头说道:“草原蛮人的射术太好,大师过去太危险。”   一名镇北军将领咬牙说道:“娘娘,末将麾下还有数名武道强者,今夜如果依然有云遮住那轮明晃晃的怪东西,让他们再试一次。”   皇后娘娘依然摇了摇头,说道:“前面已经试过两次,既然失败,便不要再试,这些将士的生命,日后应该有更重要的用处,不要白白牺牲在这里。”   贺兰城头一片沉默。   究竟该怎么办?此时城中身份最尊贵的便是皇后娘娘,陛下辞世前遗诏已经说明由六皇子继位,将领们自然唯娘娘马首是瞻,然而在众人看来,娘娘毕竟是个弱质女子,她又能想出什么办法?   皇后娘娘微微一笑,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回忆。   然后她轻声说道:“我想试一试。”   ……   ……   无论是汗青还是那两名镇北军将领,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只听得风声微起,城墙之上宫裙翩然飞舞,皇后娘娘竟是轻身一掠,向城墙外跳了下去!   汗青惨嚎一声,伸手想要抓住皇后的裙角,却只抓住了一把空气。那两名镇北军将领,则是直接吓傻了,片刻后才冲到城墙边。   城墙上的人们,都以为自己会看到皇后娘娘凄惨死去的画面。   汗青大哭说道:“我就该知道,陛下去的这么突然,娘娘她怎么受得了这个打击,只怕她早就想追随陛下而去,但娘娘啊……”   哭喊声戛然而止,他看着自己看到的画面,揉了揉眼睛,把眼睛揉到通红,也觉得自己看到的画面不是真实的。   看着这幕画面,那两名镇北军将领瞪大了眼睛,落在城墙上的双手,快要把坚硬的石砖捏碎。只有黄杨大师的神情依旧平静。   ……   ……   皇后娘娘从高高的城墙上跳下去,却没有香消玉陨。   她这时候还没有落到地上。   她还在空中坠落,下落一段距离,便会伸出手,在坚硬的石墙上轻轻一摁,下落之势顿缓,裙摆微起,她看上去就像是一朵飘舞的花。   陛下辞世后,皇后的衣着一直很素淡,所以这是一朵素净的花。   皇后的双脚终于落到了地面上,裙摆渐渐飘落。   贺兰城外的地面很松软,就像是沼泽。   她的鞋底缓缓向下陷落。   鞋边的草根也在随之陷落。   她向远处的金帐骑兵走去,神情宁静,仿佛是要检阅大唐的骑兵。 第九十八章 娘娘万岁!   越向前去,进入草地,地面便松软,皇后的脚便陷的越深。   但同时她迈步的频率也越来越高,速度越来越快,双脚在酥软危险的草原地面上快速落下抬起,快到肉眼无法看清,拖出了一道残影!   秋日荒原上微寒的空气,擦着她的脸颊向后掠过,震起凄厉的风声,吹的发丝微微颤抖,素色的裙摆变成一道坚硬如铁的线。   金帐骑兵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们带着对先前看到的那幕不可思议画面的震撼与惘然,拼命地拉动弓弦,射出锋利的羽箭。   箭如雨下,准确地提前预断皇后的速度,把她的身影笼罩在其中。   皇后娘娘的唇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丝微笑,继续向前。   锋利的羽箭带着沉重的力量,重重地射到她的身上。   只听得笃的一声脆响,箭枝从中折断!   如暴雨般的羽箭,刺破了裙摆,割断了飘扬的发丝,深深地射进草原地面,然而却没有一枝能够对她造成丝毫伤害!   看着这幕诡异的画面,金帐骑兵们的神情变得异常骇异,双手下意识里变得僵硬起来,发箭的速度也随之渐缓。   ……   ……   在所有唐人的心目中,皇后娘娘就是国母。在长安人的印象里,皇后娘娘个温婉却极有手腕的女子,十余年来深受陛下宠爱。   但无论是何种印象,皇后都是个弱质女子。然而此时出现在贺兰城下,出现在所有人眼前的皇后娘娘,却是向着敌营发起无畏冲锋的大将军。   汗青和那两名镇北军将领,从最开始的震撼中清醒过来,神情复杂望向黄杨大师。   他们是唐军的高级将领,自身都是武道修行者,眼光何其犀利,到了此时,哪里还会看不出来,皇后娘娘……竟然是魔宗中人!   黄杨大师看着他们叹息说道:“你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三人这才醒过神来,快速向城墙下走去。   城墙上的唐军没有看出这个秘密,就算知道也不会关心。   他们只知道皇后娘娘正在向那些该死的金帐骑兵冲锋。他们被娘娘震撼的大感振奋,挥舞着手中的朴刀,不停地呼喊着,替娘娘助威。   “皇后万岁!”   “娘娘万岁!”   便在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贺兰城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城洞里,早已做好出击准备的镇北军玄甲重骑,正在等待着最后的军令。   ……   ……   皇后娘娘的速度很快,快的就像一个妖魅。   当她冲进金帐骑兵的阵营后,无论是那些锋利的弯刀,还是凄厉而至的箭,都无法接触到她的裙摆,连延缓她的速度都做不到。   她向着金帐骑兵南方冲去,身体就像是一柄长剑的剑锋,轻而易举地刺穿了逾百名金帐骑兵组成的防线,落到了那辆华丽的马车上。   她看似孱弱的香肩轻轻一触,那几名全身披着金属盔甲的草原强者,便像被铁锤砸中的石块一般,四溅激飞,落在远处的荒原地面上。   车厢里那名苍老的祭司,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带着血腥味的嘴唇不停翕动,手指在金属圆盘上不停敲击。   皇后知道这名祭司想在临死前,把自己所有的精神力量,都通过圆盘施放到贺兰城前的地面上,自然不会给他这种机会。   她伸出纤净如玉的右手,然后握紧。   皇后的手很小巧,很柔软,纵使紧紧握住,看上去也很小,就像是玉兰果可爱的白色果实,没有任何威慑力。   然后她的拳头落在了金属圆盘上。   金属圆盘没有碎。   金属圆盘跳了起来,重重击中那名大祭司的下颌。   大祭司颈骨连同下颌骨遭到重击,尽数碎裂,极为干脆地死去。   鲜血流到金属圆盘上,把那些繁复的线条染成了道道红丝。   ……   ……   皇后杀死一名大祭司后,顿时陷入了人潮的包围。   先前那几名被她震开的草原强者,冲回马车边,带着更多骑兵,把她围了起来。   黄杨大师站在贺兰城头,看着远方那幕画面,微微蹙眉,虽然他暂时还不怎么担心皇后的安危,但时间依然紧迫。   要知道最后方那辆马车里的金帐国师,还没有出手。   黄杨自僧衣里,取出自幼一直随身戴着一串佛珠,咬破舌尖,喷了口血上去,然后手腕一扬,把这串佛珠扔出城墙。   染着心血的佛珠,盘旋而飞,落在离城墙有数十丈距离的草原地面上。   因为死了一名大祭司,贺兰城外的地面,虽然还没有重新变得坚硬,但松软泥泞的趋势已经变缓,当黄杨大师的佛珠落到地面后,一道极慈悲却又极暴烈的火性气息,迅速向着佛珠四周散播开来。   黄杨大师早年在西荒深处,与商旅结伴而行,遇到马贼无情冷酷的杀戮,同伴的鲜血流到他的身上,那些鲜血很烫,火辣一片,仿佛要燃烧起来。   就是在那一刻,大师开悟。   他悟的法门是:血与怒之火。   此时贺兰城前的泥泞草地间,躺着很多唐军的尸体,被血浸染将透,黄杨大师不再以佛法平静心头的怒意,二者相遇便是佛火。   火势燎过,水泽必干,便是稀融的黄泥,也能变成坚硬的砖。   草原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燥起来,然后渐渐凝结。   看着原野上发生的变化,汗青将军厉喝一声,高高举起手中的朴刀,一夹马腹,带领着数百唐骑,当先冲出贺兰城,向着金帐骑兵冲去,而在他们的身后的山缺里,还有数千唐骑正在等着随之而出!   镇北军被那场恐怖的连绵暴雨滞留贺兰城多日,雨停后又被草原蛮人围困,士气低落而疲惫,然而此时当他们重新骑上熟悉的座骑,握住朴刀的刀柄后,精神与士气瞬间重新回到他们的身体里。   蹄声如雷,唐骑气势如虹!   汗青指挥着唐骑分成三道铁流,向着草原骑兵防守的其余三辆马车冲锋,而他则是带着自己的下属,毫不犹豫地选择冲向南方。   草原骑兵南向的那辆马车已经废了,从战术上讲,向那里发起冲锋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对汗青来说,那辆马车意义十分重大。   因为皇后娘娘还在那里,正在被草原蛮骑围杀。   他哪里还顾得上去想皇后娘娘是不是魔宗余孽,他只知道自己是陛下的仆人,而皇后娘娘是陛下的女人,自己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女主人出事?   ……   ……   皇后被前仆后继的草原骑兵拦住了去路。   自从嫁给皇帝之后,她多年没有修行魔宗功法,但毕竟是前代魔宗圣女,身体里的真气足够充沛,在短时间,根本不会出现任何危险。   那双洁白如玉的拳头,就像是两座小山,接触到的草原骑兵,或者马嘶坠地,骨折而死,或是被远远震飞。   只有那几名真正的草原强者,能够稍作抵挡。   但她并不满意,看着敌阵深处那辆华贵的马车,看着车里那个普通的老人,细柔的眉尖在荒原寒风中微微蹙紧。   如果不能杀死那名传说中的金帐国师,或者逼退对方,那么万事皆休。   皇后轻挥右手,将一名持弯刀跃下的骑兵击至空中,加快脚步,向着那辆马车走去,神情坚毅,唇角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那名衣着普通的老人,正是金帐王庭隐世多年的国师。   他看着大唐皇后向自己走来,猜到她的来意,苍老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慌的神情,反而像她一样,唇角缓缓扬起,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   然后老人伸手到身后,掀起一顶血色的帷帽,遮住了自己的容颜。   帷帽掀起,国师的容颜顿时变得幽暗一片。   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容颜变得愈发苍老,而且正在急剧的消瘦。   只能看到他微微明亮的眼眸,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深邃。   国师望向朝着自己走来的皇后。   皇后与他的目光相触,忽然觉得自己堕入一个无底的深渊,脸色骤然苍白,闷哼一声,强行镇压住识海里的狂澜,继续向前。   但此时,她的脚步却变得异常沉重,身体也觉得虚弱起来。   ……   ……   国师取下血色的帷帽,看着重新陷入围困中的皇后,微微一笑,然后不再理会南边的事情,向着贺兰城下遥遥一点,示意两名大祭司继续。   两名大祭司加快了颂念咒语的速度,枯瘦的手指在金属圆盘上的弹动,变得越来越迅速,就像是击鼓一般,胸前的骨链,颜色变得越来越白。   那串落在荒原地面上的佛珠,表面的血色也随之渐渐淡去。   城头上的黄杨大师,噗的一声吐出血来,脸色变得极为晦暗。   他的佛火,被那名国师与两名大祭司联手击破,顿时受了内伤。   当佛珠上的心血最终完全淡去,荒原地表再次发生变化,刚刚凝结坚硬的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变得松软泥泞起来!   大唐骑兵注意到了地面的表化,然而重骑冲锋根本无法停止,前列如果勉强停下,必然会被后面的同伴碾压,甚至比陷进泥沼更加可怕!   他们只能拼死继续冲锋,希望能够在地面完全软化之前,冲进金帐骑兵的阵营,然而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痴心妄想。   眼看着贺兰城的突围将要再一次以失败告终,而且极有可能会失去皇后娘娘和最精锐的将领骑兵的时候,战场外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十余名金帐骑兵手捂咽喉,接连堕下战马。   他们的手里,紧紧握着带血的羽箭。 第九十九章 拳重如山,衣带如铁   箭啸声声,不停有金帐骑兵倒下。   正在骑兵首领挥舞着弯刀,想要找到那个隐藏在暗中的唐军射手时,一道烟尘自北方而来,如闪电般杀入金帐骑兵阵中。   马上那人手腕一翻,朴刀出鞘,在空中斩风而落,瞬间斩落数名金帐骑兵,然后他脚踩马蹬,站起身来。   也看不清如何动作,那人手中的朴刀便换作了一把普通的黄杨硬木弓,只见他双臂用力,弓身顿弯,一箭射向最北那辆马车上的大祭司。   千骑之前,那人说射便射,竟是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止他,更令人感到震撼恐惧的是,那人以站姿骑马而射,羽箭竟是没有任何偏倚!   笃的一声闷响,羽箭狠狠地射进盾牌里!   大祭司听着身前盾牌发出的声音,脸色变得有些微白,默然想着,如果不是有王庭勇士保护,只怕这一箭会直接把自己的胸口射出一个大洞。   羽箭被盾牌挡住,那人却不罢休,只见他在马背上沉腰收腹,全身的力量尽数传到双脚,猛力向下重重一踏!   马蹬碎裂!   皮绳崩断!   那人身体巨大的力量传到那匹骏马之上,只闻得一声哀鸣,骏马四蹄撕裂,重重地摔到荒原地面上,震起一团烟尘!   借着力量的反震,那人自马背上闪掠而起,冲向北方那辆马车,身体破空,激起呼啸的风声,速度竟似只比羽箭慢上些许!   箭尾还在盾牌上不停高速摆动,发出嗡鸣声。   持盾的金帐王庭勇士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手臂。   盾牌后方的大祭司,脸色依然微白,还在恐惧这枝箭的威力。   射箭的人便到了。   他握紧右拳,狠狠击打在那面半人高的盾牌上。   盾牌上出现数道极深刻的裂痕。   持盾的金帐王庭勇士,手臂喀喇一声扭曲变形。   盾牌顺着拳势后挫,重重砸在那名大祭司的身上。   大祭司胸骨向下塌陷,肺叶在重压下变成了肉泥,根本来不及念什么咒语,也来不及捏碎骨链,召出自己保命的手段,便被生生震死!   ……   ……   皇后娘娘听着北方传来的惨呼和悲痛的喝叫,霍然转身望去。   她看到站在马车上的那个年轻人。   黑色的发丝,在她温婉的脸颊上掠过,遮住讶异的神情。   她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宁缺。   ……   ……   宁缺看到了皇后娘娘转身的那幕画面。   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忽然生出一抹惘然的情绪,然后他转身望向最后方那辆马车,望向马车上那名衣着普通的老人。   这时候的他,并不知道那名老人,便是传说中隐世多年的金帐王庭国师,但他从直觉判断,这个老人是战场上最重要的大人物。   所以他决定首先杀死此人。   国师也不知道,这个突然从北方出现,瞬间便杀死一名大祭司,眼看着便要改变整个战局的人是谁,但他知道这个年轻唐人很强大。   所以他也决定首先杀死此人。   宁缺向着那辆马车疾掠而去。   国师伸手到身后掀起血色的帷帽。   宁缺距离马车还有百余丈的距离。   国师显露在幽暗帷帽外的目光,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两人的目光相触。   宁缺的识海里,顿时生出惊涛骇浪。   他这才知道,这名老人是一个恐怖的大念师。   自幼冥想,念力之雄厚,本就是世所罕见,魔宗山门之行后,识海里更有莲生大师的意识碎片,对精神念力之战,根本没有任何畏惧。   念力的战斗,宁缺还从来没有输过。   无论是长安城包子铺前热雾里的道石,还是山道上的宝树,或者烂柯寺里的七念,这些以念力著称的佛宗强者,都无法在这方面击败他。   他根本不相信,一个荒原上的蛮族念师,能够在这方面击败自己。   宁缺毫不犹豫地调动念力,化作满天石雨,向着识海里的万丈狂澜轰了过去。   两道极为磅礴的精神力量,在肉眼看不到的草原空中相遇。   宁缺闷哼一声,从空中重重摔落于地,鲜血不停从口鼻里淌出。   国师身体微微摇晃,然后复原如初。   宁缺抬头,盯着那名看似普通的老人,眼中流露出惊骇的神情。   世间居然有人能够单凭精神力量重伤自己!   对方甚至能够镇压住自己识海里莲生的意识碎片!   ……   ……   在这次精神战中,宁缺落在下方,受了重伤,但他的念力也很强大,再加上识海深处莲生的意识碎片帮助,金帐国师也受了极大震荡。   皇后娘娘的感觉最为明显,因为那道一直似有若无,始终在她的识海里回荡的精神力量,骤然间消失无踪。   虚弱的感觉离身体远去,沉重的脚步重新变得轻盈,她微微挑眉,真气疾运,身形前掠,抽出素裙腰间的衣带,向前挥出。   柔软的裙带里灌注入真气,顿时变得极为坚韧,迎风而去,破空而长,直刺另外一辆车中的王庭大祭司!   车中的王庭勇士暴喝一声,持着大盾挡在裙带之前。   眼看着裙带便要击中盾牌,皇后手指微颤,裙带前端忽然再次变得柔软起来,如同柳条般一弯,绕过盾牌边缘,在大祭司的咽喉上轻轻一点。   那名大祭司捂着流血的咽喉,向后倒下。   ……   ……   三名大祭司都已经死去,贺兰城前的草原地面,渐渐回复正常,看着那些踏泥而至的大唐铁骑,金帐王庭的骑兵显得有些混乱。   只听得一声极低沉的厉喝声,然后便是尖锐的哨鸣,金帐骑兵极为迅速地重新整队,不再与宁缺和皇后缠斗,掩护着最后那辆马车,向荒原深去而去。   金帐王庭国师在离开之前,看着宁缺和皇后,说了几句话。   宁缺与皇后都很忌惮这个老人的恐怖境界,没有追上去。   大唐骑兵在二人身旁呼啸而过,向着撤退的金帐王庭骑兵追去。现在不是追击的良机,但至少要让贺兰城外,重新拥有一片安全区域。   “他走之前说了些什么话?”   皇后问道,她看过很多遍宁缺的卷宗,知道他懂荒原上的很多种语言。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个老人说,草原是万物生死循环的地方,王庭祭司什么都不怕,就怕修魔之人,他隐世多年,听闻魔宗已然凋蔽,却没有想到今天在贺兰城下,居然能看到两个魔宗强者。”   两个魔宗强者,自然说的是他们二人。   皇后与宁缺对视一眼。   真的是同道中人? 第一百章 我来过渭城   同道二字中的道,不仅仅指魔道,或者修道。   皇后当年看过很多遍宁缺的卷宗,是为了对付他,因为他杀死了她唯一的兄长夏侯,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回荡在彼此间的情绪很微妙。   回到贺兰城内,那种微妙的情绪,依然在宁缺和皇后娘娘之间回荡,直到他进入楼阁静室,看到那具灰色的棺材。   那具棺材很大,用数十根天弃山崖里的松木做成。   松木上的树皮都没有来得及剥去,看上去显得过于朴素简陋。尤其是和躺在棺材里那个人的身份地位比起来。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走到松棺旁跪下,拜倒相见。   皇后娘娘平静说道:“在宫里见他的时候,你一向都不喜欢磕头,现在他已经死了,你磕再多个头,他也看不见。”   宁缺站起身来,伸手轻轻抚摩着松树粗糙的树皮,没有说什么。   皇后本来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笑着说死者为大的话,然后她便能顺便提到死去的夏侯,再继续深入到更严肃的那些话题。   宁缺在松棺旁站在片刻,然后望向黄杨大师和几位将领,说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们为什么会留在贺兰城中?”   “院长和陛下先后辞世,天降大雨,镇北军被迫滞留贺兰城,其后音讯断绝,我们也不知道南方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不过可以猜到一些……”   黄杨大师缓声说道,然后把这些日子的情况说了一遍。   “金帐王庭既然敢围攻贺兰城,那么单于肯定已经带着大军南下。”   宁缺从松棺上折下一小截被长明烛烤的有些焦的树皮,蹲到地上,画了一幅极简略的地图,在地图下方画了道横线,说道:“七城寨……”   他忽然沉默,画线的手指也停住。   房间里一片安静,人们知道宁缺出身渭城,渭城便是七城寨里的一处边塞。   宁缺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继续平静说道:“七城寨肯定破了,金帐的骑兵甚至已经过了平陵关,直逼河北郡。”   他扔掉手上的树皮,抬头看着众人说道:“镇北军三分之一的骑兵,都在贺兰城里,北大营有没有足够的军力抵挡?长安城如果从固山郡甚至是土阳城调兵,东境怎么办?隆庆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的推测与实际情况发生的顺序稍有变化,但得出的结论,与实际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和皇后娘娘的看法也完全一致。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皇后说道:“以最快的速度南撤。”   汗青说道:“路途遥远,粮草怎么办?”   一名镇北军将领说道:“一路打柴,多抢几个金帐部落便够了。”   宁缺摇头说道:“金帐王庭肯定早有安排,他们的精锐南下,荒原腹部空虚,肯定不会给我们可趁之机,那些部落只怕在雨停之后,便向北方撤去,如果我们要追,路途会被拉的更长,无粮深入荒原,太过冒险。”   皇后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没有什么好办法。”   宁缺站起身来,说道:“首先贺兰城里的所有粮食必须全部带走,而且一定要做好计算,所有的粮草必须先供给战马,人可以饿,饿上几天不会死,而且有马驮着还能继续前进,到最后如果还不行,那便杀马。”   将领们沉默片刻,沉声应下。   汗青皱眉说道:“把城里所有粮食都带走,守军怎么办?”   宁缺说道:“城中的守军跟着镇北军一道南下。”   汗青吃惊说道:“守军跟着一道南撤,难道不要贺兰城了?”   宁缺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皇后说道:“只要人还在,大唐还在,贺兰城就算丢了,将来总有一天能夺回来。”   时间急迫,商议结束之后,将领们匆匆离去,安排大军南撤的各项事宜,黄杨大师去静修疗伤,皇后去看望受了些惊吓的六皇子。   此时的静室内,除了那口灰色的松棺,便只有宁缺和汗青两个人。   “你和冥王之女坐着黑色马车过关的时候,我就在城头看着你。”   汗青看着他说道。   宁缺说道:“现在没有时间去感慨,将军想说什么请直接讲。”   汗青看了一眼灰色的松棺,说道:“陛下当年对你宠爱有加,他的遗命你如今也已经知道,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宁缺说道:“你继续说。”   汗青继续说道:“所有人都知道,你和公主殿下的关系亲近,和皇后娘娘却有旧怨,陛下传位给六皇子……我其实并不在意你支持哪一方,但我希望你这时候就表明态度,南撤之途艰难,到时再出问题……”   门外传来脚步声。   汗青不再说话。   皇后娘娘牵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穿着明黄色的皇子服饰,眼眸微转,打量着宁缺,显得有些好奇,又有些怯怯,像是不习惯见到生人。   宁缺在松棺旁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看着皇子问道:“你想当大唐皇帝吗?”   皇子有些惘然,抬头看了眼母亲。   皇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神情格外宠溺。   皇子看着宁缺,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说道:“父皇让我当,那我便当。”   宁缺说道:“很好,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皇后静静看着他,说道:“这算是书院的承诺?”   宁缺说道:“这是我的承诺,但一样有效。”   皇后说道:“我并不怀疑这一点。”   宁缺问道:“为什么?”   皇后说道:“因为你最终还是娶了桑桑。”   宁缺看着她温婉美丽的容颜,记起先前在城下草原上,她转身望向自己时,黑发在脸上飞掠画面,那画面很美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发现,皇后娘娘很懂自己。   于是他忽然明白了,当年陛下为什么一定要娶她为妻。   ……   ……   贺兰城内存贮多年的粮草被搬运一空,城前战场上倒毙的战马,被唐军割断四肢,堆在拖车里,做为候补的粮食。   没用多长时间,数万唐军便撤出了贺兰城。一名镇北军将领请示要不要烧掉城内的守城弩与建筑,以免落于王庭蛮人之手,皇后娘娘和宁缺同时做出了否决的意见,在他们看来大唐将来总是要回来的,这些都是唐国的财富。   被暴雨和敌人围困在荒原深处的唐军,终于开始了南归的旅程。只不过来时,他们的国家还是世上最强大的国度,回归之时,他们的国家已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就像汪洋里的一艘破船,随时可能覆灭。   于是回归的旅途,显得有些沉默压抑,还有些紧张。   宁缺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来任何异样,握着马缰的手,却时不时地毫无来由地握紧,紧的指节发白。暴露出他的心情比谁都紧张,比谁都压抑。   经过艰难地跋涉,南归的唐军大部队,终于抵达了岷山中麓地带,视野之中的青色越来越浓,山上的秋树则是越来越红。   此地距离北大营还有很远的距离,唐军已经很饥饿疲惫,粮草也所剩无几,但只要不发生大的问题,应该能够顺利南回。   宁缺紧绷了多日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些,一直深深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和紧张,却也同时暴发,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提出自己要往西边走一趟。   几名唐军将领都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在金帐王庭南侵的背景下,他再如何强大,一旦落单被包围,也只有死路一条。   大家都清楚宁缺为什么要去西边,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就算这时候赶过去又能挽回些什么?   最终还是皇后娘娘同意了宁缺的要求,还派出一支精锐骑兵小队进行护送。   “七城塞根本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汗青看着向荒原西方奔去的数十骑,蹙眉说道:“他这时候去看一眼,除了让自己徒增痛苦,没有任何意义。”   皇后娘娘说道:“很多事情,总是要亲眼看到,才能真正死心。宁缺他虽然不是普通人,但在这方面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   ……   渭城就在眼前。   荒芜的原野间,座落着安静的土城,当风吹过的时候,城墙上的灰便会落下来,落到肉摊的砧板上,落到忘了盖布的酒瓮里。   渭城还是那座渭城,简陋无比,城门像往年一样有些歪斜,但如果从里面关上,便是破城车都很难撞破。   今天的渭城显得太安静了些,那些积在土城墙下的旧灰,里面隐隐可以看到黑色的痕迹,不知道是血凝之后的颜色,还是别的什么。   宁缺挥手示意骑兵停下。   他跳下马,走到城门处伸手一推,歪斜的城门应声而倒,烟尘微作。他站在城门处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抬步向里面走去。   骑兵们坐在马背上,看着走入渭城的他,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从渭城里走了出来。   他脸上的神情依然平静,背依然挺直,扶在刀柄上的右手依然稳定,看不出任何变化,似乎在渭城里什么都没有看到。   “里面的情况怎么样?”唐骑军官问道。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什么都没有。”   军官微微蹙眉,示意几名骑兵进渭城看看。   宁缺低声说道:“不要进去。”   那几名骑兵看了军官一眼,看他没有什么表示,提缰向渭城驶去。   宁缺没有转身,吼道:“不要进去!”   他的声音很大,很暴烈,就像是雷一般,在渭城外的荒原上炸响,那几名骑兵身下的座骑闻声而惊,人立而起。   渭城里一道残破的酒幡轻轻摇晃。   听到宁缺愤怒的吼声,人们终于明白渭城里面发生了什么。   再没有人试图进去看一眼。   宁缺向自己的座骑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头便低一分,身子便佝一分。   “走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不要老,不要死,等我孝敬……结果现在呢?你这个老狐狸,总是喜欢说话不算话。”   宁缺喃喃自言自语道。   然后他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悲惨。   ……   ……   大军虽然没有经过渭城,但终于进入了战区。金帐王庭骑兵在边塞造成的恐怖破坏,还有那些变成废墟的唐人聚居城镇,连接在人们眼前出现。   这是支疲惫之师,却被沿途所见的血与火,废墟与断墙,死难的族人,激起了近乎疯狂的战意,只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和粮草补充,便会变成恐怖的军事力量,甚至就连现在,很多将士都红着眼睛想要与金帐骑兵战上一场。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沿岷山南归的唐军大队,始终没有遇到金帐王庭的主力部队,在顺手剿灭了数十草原游骑之后,便近了北大营。   南归的唐军与大将军府重新获得了联系,因为人马众多,自然不便同时进入北大营,大将军府派出了精锐的一部骑兵前来接应,送来粮草补给,同时奉命将皇后娘娘与皇子,还有最重要的皇帝陛下的灵柩先接回北大营中。   经过一番临时的商议,南归唐军没有对大将军府的军令提出任何疑义,大部队就地休整,皇后娘娘与六皇子则随陛下灵柩先行启程。   陛下的灵枢很简朴,但很沉重,数十整根松木的重量,需要数匹战马才能拉动,一路南归,唐军遇到的最大困难便是这个。   如今的北大营,担负着抵抗金帐王庭的重要责任,自然显得有些混乱,留守在将军府周边的唐军神情焦虑,然而当承着松棺的马车自城外行来时,无论是将士还是普通的民众,纷纷跪倒在地,面露悲痛之色。   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宁缺坐在马车里,坐在松棺旁。   数匹战马拉动着沉重的灰棺,在街道上缓缓驶过,车轮碾压着坚硬的石质地面,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声音。   街道旁忽然响起数声厉喝。   “杀死妖后!”   “替陛下洗去耻辱!”   杀声震天,一名唐将带着数百名骑兵,从街头冲锋而至,朴刀雪亮。   前方那辆马车里,皇后娘娘抱着六皇子,神情平静。宁缺坐在松棺旁,微微垂着头,神情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   ……   (书最开始时,宁缺离开渭城,对马士襄将军留的三句话,便是这章里提到的那三句话。) 第一百零一章 镇北军的态度   陡遇伏袭,宁缺和皇后没有什么反应。   不是他们艺高人胆大,而是他们既然敢离开南归唐军大队来到北大营,那么自然便是对那位大将军有基本的信任。   朴刀相撞之声大作,箭啸凄厉,负责护送皇后一行人的骑兵营,在最开始的震惊慌乱之后,马上开始组织防御和反击。   街道两侧,不知何时已经埋伏了很多弓弩手,那些试图伏袭车队的唐军,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被制服。   在这个过程里,皇后娘娘脸上的神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搂着六皇子,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和他说着什么。   宁缺也始终低着头,直到最后战事结束,那两名唐军将领中箭堕马,却是不肯投降,横刀自尽而死时,他才抬起头来向车窗外望了一眼。   ……   ……   马车终于驶抵大将军府。   大唐镇荒大将军徐迟,率领众将领,早已跪在府前石阶下相迎。   不等徐迟大将军请罪,皇后娘娘已然牵着六皇子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她看着跪在石阶下的徐迟,平静说道:“想要走到将军府,确实有些不容易。”   徐迟没有做任何辩解,也没有再行请罪,恭谨地将陛下的灵柩请入府中安好,然后请皇后娘娘与皇子请入后宅暂作休息。   宁缺此时已经不在松棺旁,他坐在书房里喝茶。   不多时,徐迟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来。   大唐四大王将,宁缺见过其中三人,却唯独没有见过徐迟,但通过皇后的描述和汗青等将领的补充,他已经很清楚这位大将军的性情。   “那两名作乱的将领,和固山郡没有关系,是我北大营的旧部。”   徐迟开门见山说道。   宁缺说道:“和固山郡没有关系,不代表和华山岳没有关系,更不代表和公主殿下没有关系,除非大将军你硬要说这是你的关系。”   徐迟沉默片刻后说道:“听闻十三先生与公主殿下感情亲厚。”   宁缺说道:“我也听闻徐迟大将军最忠于先帝。”   “西陵神殿诰书传遍天下,想来如今十三先生也已经看到,军心难免有些不稳,所以才会有今日这场刺杀。”   徐迟说道:“我明白你先前那句话的意思,然而皇后既然真的是魔宗……中人,那么六皇子便不能继位,也不能回长安。”   宁缺问道:“为什么?”   徐迟说道:“因为西陵神殿不会允许一个魔宗后人,执掌我大唐江山。”   宁缺说道:“白痴,西陵神殿已经在伐唐了。”   徐迟沉默无语,忽然问道:“有一件事情,我想知道答案。”   宁缺说道:“大将军请讲。”   徐迟说道:“据闻……先帝辞世,与皇后娘娘有关。”   宁缺说道:“哪里来的白痴说法,陛下身染旧疾多年,你做为他最信任的大将军,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就算当年与皇后娘娘有关,那也是多年前的旧事,陛下都不在意,难道你还有资格替陛下生出恨意?”   徐迟微微蹙眉,但明显可以看出来,神情轻松了些许。   他思考很长时间后,看着宁缺神情严肃说道:“你劝皇后带着六皇子留在北大营,我可以保证,只要我还活一天,便保他们母子平安。”   宁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并不说话。   徐迟平静回应他的目光,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宁缺忽然说道:“虽然我先前便说过,但这时候忍不住还要重复一遍,我真的很想知道传闻是不是真的,大将军真的忠于皇帝陛下?”   徐迟说道:“我愿用生命来证明这一点。”   宁缺说道:“不用生命,用刀枪即可。你现在应该很清楚,先帝把大唐皇位传给了六皇子,长安城里那份遗诏肯定是假的。”   “那十三先生以为现在应该怎么办?”   徐迟声音微寒说道:“让皇后娘娘带着六皇子回长安与新帝争夺皇位?让大唐军队分裂,甚至陷入一场内战?”   “如果是别的时间,哪怕让大唐陷入内战,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陛下真正的遗诏,辅佐六皇子登基,我不在乎皇后是不是魔宗的人,但现在不行。”   徐迟的神情异常沉凝,说道:“如今举世伐唐,金帐骑兵南侵,西陵神殿大军北上,清河已叛,东北边军已灭,大唐四面受敌,风雨飘摇,眼看便是千年基业毁于一旦,值此危急关头,大唐禁不住任何内部的斗争!”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依大将军的意思如何处理?”   “外敌当前,大唐最需要的是团结,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和皇后,带着我镇北军数万将士南下长安,这些将士应该在北疆浴血,而不应该去消耗在内斗中,所以我想你劝说娘娘带着皇子留在北大营。”   徐迟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是对先帝的背叛,那么我还可以承诺你,一旦我大唐能够度过此次难关,事后镇北军一样会支持六皇子。”   宁缺微微皱眉,他不得不承认,大将军的话有其道理,而且如今的大唐,确实需要数万南归的唐军马上投入抵抗侵略的战斗,然而……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皇后娘娘走了进来,看着二人平静说道:“我要回长安。”   徐迟毫不犹豫,砰一声跪在她的身前,连连叩首,直到额头出血。   他的声音显得极为痛苦,微微颤抖说道:“娘娘,我一生忠于陛下,如今竟不敢执行陛下的遗诏,心中愧疚极生,后半生只怕寝食难安,然而值此危局,大唐真的不能乱啊,娘娘,还请您三思!”   皇后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我带着六皇子回长安,长安城就能乱起来?还是说大唐就能乱起来?将军太高估我们孤儿寡母的力量了。”   徐世怔住,不明白皇后这句话的意思。   “南归的数万唐军,本来就是你镇北军的部队,当初只是随陛下御驾亲征而去,哪有随我一道返回长安城的道理。”   皇后说道:“我会把这些带回来的骑兵留给你,回长安城的只是我们母子二人,我想这样大将军应该不会再担心什么了吧?”   徐世震惊无语,心想如今新帝已然登基,公主殿下监国,在这种情况下,皇后带着皇子回长安,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宁缺忽然看着皇后说道:“我陪你们回去。” 第一百零二章 身灰心亦灰   无论徐迟和汗青,还有镇北军里的其余将领怎样激烈的反对,皇后娘娘只是平静相对,却不肯改变主意,坚持要带着六皇子回长安。   诸将实在是没有办法,如今金帐南侵,大唐北疆正处于危难之中,他们不可能派大军护送,最终决定抽调五百骑精锐随行。   离开北大营之前的那个清晨,宁缺再次找到了徐迟,说道:“皇后娘娘和我给你带回了数万人的队伍,我想我们有资格找你要几个人。”   徐迟想了想后说道:“五百骑兵的数量确实少了些。”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宁缺说道:“我要的不是活人,我要的是死人。”   徐迟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蹙眉说道:“那两名将军,在刺杀失败之后便当场自杀,你就算要了他们的尸首,也没什么用处。”   宁缺说道:“那两名将军死了,但参与刺杀的数百名骑兵却还没有惩治,我知道现在这些人都被你缴了械关在军营里。”   徐迟的眉头皱的更深,说道:“十三先生要大行株连?”   “如果是平时,胆敢惊动陛下的遗体,刺杀皇后与储君,这些人都是死罪,我知道你现在舍不得杀他们是出于什么考虑。”   宁缺说道:“所以我也不会要你把这数百名骑兵全部杀死,但我要你承诺我,这些骑兵必须被送到最前线,最危险的战场上。”   “数年之后,当这场大战结束的时候,如果这些骑兵当中还有侥幸活着的,那么我便不再追究,如果他们死了,就算是赎罪。”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即将离开之时,又遇到了一个很棘手问题。   那具沉重的松棺。   所有人都清楚,宁缺带着皇后与六皇子返回长安,要的就是时间与隐秘性,沉重的松棺如果随行,会带来极大的不便。   徐迟建议暂时把陛下的灵柩留在北大营中,还可以激励将士三军用命。   皇后摇摇头,轻声说道:“陛下想回长安,所以我要把他带回去。”   “烧了吧。”   她看着沉重的灰棺说道。   场间一片震惊。   皇后微笑说道:“陛下这么潇洒的人,怎么会在乎这些。”   宁缺想起当年皇宫里不停响起的痛骂白痴声,笑着说道:“确实如此。”   松棺在柴堆上渐渐燃烧起来。   树皮噼啪作响,火星飘飞。   最终化为一匣子灰。   ……   ……   屋漏偏逢连夜雨,远远不足以形容当前大唐遭受的连续打击,风雨飘摇不足以形容其险,一波高过一波的惊涛骇浪,呼啸拍打而来。   如果说成京之战,对唐人来说是一次极大的震撼,但对他们的自信依然没有任何影响,金帐王庭南下,才算是真正地令所有唐人警醒不安起来。   西陵神殿的诰书号召天下伐唐,让唐人第一次真切感觉到了亡国的可能性,而最近传来的清河郡叛国自立的消息,便成为了最沉重的一次打击。   因为不安所以愤怒,因为惊恐所以愤怒,因为愤怒所以愤怒,整座长安城都陷入愤怒的气氛之中,曾经为了国之大局而强行隐忍的皇后派大臣们,也再也无法忍受当前的情况,在朝堂上在舆论上向宫中的新帝和公主责难纷纷。   官员们质问宫中为何皇后娘娘和六皇子还没有回到长安,为什么迟迟没有贺兰城的消息,为什么清河郡这个公主殿下的盟友,会在朝廷最危难的时刻,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无耻行迳,质问陛下和殿下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书院封门后,前院新一期的学生被遣散回家,或进入朝廷各部衙做义工,他们和太学等处的年轻学子,是长安城里最热血最激动的那群人,当大唐被笼罩在乌云之中时,他们终于走上了街头,汇集到皇城前开始请愿。   至于请愿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其实这些学生也不是很清楚,但总之他们想要改变现在的局面,他们希望看到改变。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消息,开始在请愿人群中流传,本应在数日之内归来的镇国大将军许世,竟然已经在南方崤山一带被西陵神殿暗杀!   许世大将军的行踪,正是被宫里某位贵人出卖给了西陵神殿!   至于那位贵人为什么会这样做,很明显是因为他来位不正,害怕一向以刚正不阿闻名的许世大将军回到长安,把他从皇位上掀下来!   当这个消息从请愿人群里传到长安城各处后,上街表达愤怒和怀疑的人变得越来越多,整座长安城仿佛变成了无数条愤怒的河流。   愤怒的河流往往都是浑浊的,于是有人开始趁着水浑摸鱼,又有人试图趁着水浑变成鱼溜走,西陵神殿用了数百年时间,在长安城里埋下的那些暗哨与潜伏者,开始蠢蠢欲动,准备借此机会将局势变的更乱。   朝小树领了旨意,带着骁骑营前往东方抵抗入侵者,羽林军一部已然北上,加入到抵抗金帐王庭骑兵的战线中,如今的长安城看似依然固若金汤,可实际上算起来,只有八百余名羽林军还有数百名宫廷侍卫,再加上长安府的衙役,可以维持治安,镇压暴乱,局势岌岌可危。   清河郡会馆设在长安城某处繁华地带,在诸阀投敌的消息传来之前,这里便是朝廷重点监视的地方,如今更是有重兵把守,被困在会馆里的诸阀子弟面色惨淡,等着未知的命运,然而却有数人看着渐渐混乱的局势,生出了些别的心思。   李珲圆也很愤怒,他甚至觉得自己比皇城前那些请愿的人群更加愤怒。   他觉得自己很无辜,那种不被理解的痛苦,像毒蛇一样不停撕咬着他的心脏,是的,许世将军的行踪,是他让何明池花费了很大力气才查到,也确实是他让何明池想办法联络上西陵神殿的大人物。   当时的情形和现在完全不相同,当时只不过是东北边军覆灭,大唐看上去依然强大不可撼动,而当金帐王庭南侵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后,他在第一时间命令何明池去终止那个计划,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阴险行迳,也要想办法通知许世。   然而……西陵神殿的大人物没有听自己的话,何明池和军部都没有联络到许世,许世居然真的就这样死了,这能怪我吗?那个老家伙如果真把我当成皇帝,怎么会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便离开了镇南军?他如果还留在镇南军,又怎么会死?结果现在怎么所有人都在怪我?怪朕!   皇宫里的大殿显得格外孤清凄冷,李珲圆坐在椅上,看着殿外的夜色发怔,无数的思绪在他的脑海里快速掠过,然后又再次闪回。   太监宫女现在都很怕他,因为他很愤怒。这却让他更加愤怒,因为他清晰地从这些太监宫女的眼中,看到了冷漠看到了疏离,还看到了轻蔑。   朕现在是皇帝,朕当皇子的时候,你们都可以那么亲近崇拜敬畏地看着我,为什么现在居然敢如此无礼地离我而去?   李珲圆无法再忍受,从昨天到今夜,他已经使人暗中阴杀了好几个太监和宫女,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无法从这些人的眼中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神情。   所以他愈发愤怒。   他忽然觉得这片孤凄的寒殿不是人呆的地方,霍然站起身来,挥手把苦苦哀求他的一名太监推倒在地,带着始终守在殿外的徐崇山,向御花园深处走去。   时值深秋,御花园里亦显萧瑟,但好在还有数种花朵在盛开,于夜色之中尽显娇媚,看着美丽的花树,李珲圆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些。   “你说这些人怎么就不明白朕呢?”他蹙着眉头说道。   徐崇山看了一眼远处宫殿檐上的檐兽,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你不是一个很容易让人看明白的人。”   李珲圆没有注意到徐崇山对自己的称谓毫不恭敬,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徐崇山说道:“不管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但总之你现在是大唐的皇帝,只要但凡脑子正常一些的人,都不会做出你做的这些事情,但又很奇怪的是,你似乎总能给自己做的事情,找到一些合理的解释,这么看你的脑子其实很正常。正常的人却总在做不正常的事,你说谁能看明白?”   当他说出第一句话后,李珲圆便醒过神来,但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沉默听他说着,只是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   “看来你也要反朕。”他看着徐崇山寒声说道。   徐崇山身体微微前倾行了一礼,直起身体便变成了一座山峰。   “陛下对我有大恩,要杀你我本有些心理障碍,但这些天看下来早就没了,因为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便是陛下最大的耻辱。”   李珲圆神情略显紧张,却没有转身逃走。尖声说道:“你在宫中已有多年,难道不知道在这里是杀不死我的?”   “所以我一直没有动手,直到你到御花园来散心。”   徐崇山说道:“你或者不知道,这里是皇宫中距离诸殿最远的一个地方,殿上那些檐兽,再也没有办法保护你。” 第一百零三章 京城夜   “休想骗朕!当年父皇出宫便会有国师或黄杨大师随侍,在宫中却从来不担心安全,便是因为有惊神阵保护,根本没有人能够在宫里刺杀我李姓子弟!”   李珲圆厉声喝斥道:“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杀我。”   看似冷静自信,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终于开始颤抖起来。   徐崇山举起右拳,面无表情说道:“杀死你很简单,一拳就够了。”   徐崇山一拳击出,破风而至,然后重重落在一把黄纸伞上。   轰的一声,黄纸伞深深下陷,却没有撕碎。   何明池一手持伞,一手紧紧抓着李珲圆,疾退十余丈。   再往后一些,便是那座不起眼的小楼。   ……   ……   稍远些的宫殿和宫墙上,蹲着很多只石雕檐兽,当徐崇山击出那一拳后,这些檐兽缓缓释出极微渺的气息。   徐崇山感觉到了那些气息,脸色微白,却并不在意。   他在皇宫里当了数十年侍卫,从最普通的带刀侍卫,到如今的侍卫大总管,要论及对皇宫阵法的了解,当世不做第二人想。   即便是奉颜瑟大师遗命执掌惊神阵的宁缺,在这方面都不如他。   他这时候更警惕于站在小楼前的何明池。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何明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微微蹙眉看着他,说道:“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一个魔宗余孽,藏在皇宫中,而且藏了这么多年。”   李珲圆闻言微怔,然后恨恨说道:“你果然是那个妖妇的手下!”   徐崇山理都不理他,看着何明池平静说道:“这些年,你果然隐藏了不少修为,遗憾的是,真实水平的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就算你日后真的成为大唐国师,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何明池看着他说道:“君乃魔宗强者,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有件事情,你的判断出现了偏差,所以今天死的人肯定是你。”   徐崇山忽然感觉到,那些来自檐兽的气息,骤然间变得强横起来。   联想到此人深夜出现在小楼前,不由想到某种不可思议的可能,他看着何明池震惊说道:“你居然敢下小楼!你居然能够触动阵眼!”   何明池看了一眼李珲圆,微笑说道:“这是陛下赐予我的特权,至于阵眼……我虽然没有阵眼杵,但启动宫中的杀阵却还能做到。”   徐崇山闷哼一声,脸色骤然苍白,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心脏跳动的越来越快,快到要崩断肋骨,直接喷出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行抵抗住惊神阵对自己的镇压,唇间迸出一声厉啸,强壮如山的身躯,轰然而前,出拳直击何明池身畔的李珲圆。   何明池没有想到在杀阵之下,这名魔宗强者竟然还有如此神威,面色骤然一凛,急持黄伞遮在身前,把李珲圆拉到身后。   徐崇山的右拳,甚至是整个身体,都重重地轰在黄纸伞上。   黄纸伞喀喇数声,伞骨寸断。   何明池噗的一声吐出鲜血,向后重挫,又撞到李珲圆的身上。   李珲圆痛呼一声,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徐崇山如山般站立,握拳欲再击下。   夜色中的御花园里,响起一声轻声。   他的面色瞬间如雪,痛苦地捂胸弯腰,然后倒下。   他的心碎了。   ……   ……   夜色中的宫殿地面上,到处是被砸碎的精美瓷器,几乎所有太监宫女的脸上都带着掌印或是伤痕,还有惊恐不安的神情。   经过太医诊治,李珲圆伤势终于稳定,他看了眼赤裸身上紧缚的绷带,又看了眼脸色苍白不停咳嗽的何明池,心中的余悸尽数变成了愤怒。   何明池轻咳两声,说道:“陛下,这件事情应该马上通知公主殿下。”   “不要惊动皇姐。”   不知道为什么,李珲圆现在很不想看到自己的姐姐,或者是不敢见到她,哪怕遇着这样的危险,下意识里也要封锁消息。   他看着殿内的太监宫女,寒声说道:“谁要敢多嘴,通通杖死!”   太监宫女们赶紧跪到地上。   李珲圆想着先前的危险,越想越愤怒,双眼竟变得有些血红,没有受伤的右手微微颤抖,然后重重一拍案几,寒声说道:“这些妖女的手下,果然还是不甘心,帝国将倾之时,居然还想抢走朕的皇位!”   何明池轻声说道:“陛下慎怒,此事还需要谨慎行事。”   李珲圆大怒斥道:“还需要什么谨慎?你和皇姐总让朕忍耐!让朕以大局为重!但你看现在那些人做了些什么!他们要杀朕!朕还怎么忍!”   一抹阴鹜冷酷的表情,在这位登基不久的年轻皇帝脸上浮现,他盯着何明池的眼睛,说道:“我不想再忍了,把他们全部杀死!”   ……   ……   诸葛无仁,在家里等待着宫里传来的好消息,很有耐心。   在他看来,徐崇山在皇宫里隐藏身份这么多年,稳重可靠至极,只要出手,新帝李珲圆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能够再活下来。   然而他没有等到新帝暴毙的消息,却等到了数名黑衣人,诸葛无仁根本不来及说话求饶,便被这些极有可能是他曾经的下属杀死。   紧接着,礼部尚书府和太常寺卿府中,都出现了刺客。   今夜的长安城,谣言乱飞,杀声震天,民众大乱,又有谁趁乱放火,人群中不断出现莫名的冲突和死亡,混乱的局面越演越烈。   皇后一派的官员,遭受到了极为残酷的打击,死伤惨重,这些大臣府中也都养着强悍的家丁,然而又哪里能够挡得住修行者。   曾经的大学士府,如今早已门庭冷落的曾府,今夜门前也变得重新嘈杂紧张起来,管事悬在墙上的灯笼,早已被人用棍棒敲落,在石阶下燃烧。不知从哪里围过来的人群,拼命地呼喊着,试图冲进府中。   轰的一声,曾府大门终于被人群推倒,不知多少人涌了进来,见人便打,见东西便砸,府里的管事家丁拿着兵器,人数相对太少,连连败退,而刚刚赶过来的数名青衣汉子,还没有来得及动手,便被夜色里的一抹寒芒杀死。   管事和家丁受伤流血,渐渐被打乱,人群向着曾府后宅涌去,或者愤怒或者兴奋地大声喊道:“找到妖女的父母,把他们用石头砸死!”   后宅花园里,曾静与夫人听着前院传来的喊打喊杀声,看着秋日里早已不再结果的菜地,相看沉默不语,双手缓缓合在一处。   “自从女儿出事之后,我便退了下来,不再理朝政之事,即便后来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新帝登基,娘娘那边的邀约,我也是从来不去,我本以为自已已经足够老实低调,没有想到宫里那对姐弟,仍然没有忘记我。”   曾静看着妻子和声说道:“只是拖累了你,真是抱歉。”   曾静夫人眼泪涟涟说道:“能与老爷一道去死,倒也真没有什么害怕的,只是想着我们那苦命的女儿,再也见不到我们,不知她该有多伤心。”   “如果不是那丫头,我们何至于……”曾静停了停,然后叹息说道:“罢罢罢,不说此事了,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命吧。”   此时那些情绪已然近乎癫狂的暴民,终于冲进了曾府后宅,曾静看着那些人手里拿着的染血的桌腿和石头,把妻子搂进怀里,不再说话。   便在这时,何明池腋下夹着黄油纸伞,出现在菜地旁。   他看着人群里领头那个中年男子,微微皱眉。   ……   ……   愤怒而癫狂的人群,渐渐散去。   曾府后园重新回复安静。   曾静夫妇来不及去看府中管事家丁的伤情,看着何明池,生出很多疑问。   如果不是此人,今夜他们夫妇定然会遭毒手。   但很明显,此人便是今夜长安之乱的元凶,不然为何先前那些暴民,还有那个首领会因为他的眼神,便悻悻然退走?   “听说你会成为大唐国师。”曾静说道。   何明池微微一笑说道:“应该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曾静声音微寒说道:“你做出如此血腥之事,当然没有资格。”   何明池说的是机会,他说的是资格,表达的是不一样的意思。   “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已是个好人。”   何明池看着他说道:“所以曾大人不用教训我,你也不用问我,为什么今夜我会放过曾府,因为……我自已也想不明白。”   “你们明明是冥女的生身父母,为什么却不能死呢?”   何明池自言自语道,看来真的很困惑,只不过他也想不出什么因果,摇了摇头,便离开了曾府。   人群离开,曾府大门却已被撞破,在这个混乱的夜晚,显得非常不安全,更麻烦的是,前院不知被谁点了一把火,现在火势变得越来越大。   曾静夫妇还有那些互相搀扶着的受伤家人,依次走出府门,等着马车套好后,便去雁鸣湖畔,在女婿的那片院子里藏一夜。   便在这个时候,数十名青衣青裤的汉子,拿着短刀跑了过来,其中为首的那个头目,看着曾静夫妇无恙,不由大松了口气。   “大人,齐四爷让小的接诸位去春风亭。” 第一百零四章 上官扬羽   夜色深沉,很多人影或掠或纵,翻过府墙,潜入花园。   这些年来,何明池在昊天道南门和天枢处里,拥有了很多忠诚的下属,这些不甘寂寞的修行者,数量虽然不多,但造成的杀伤力却是十分可怕。   李珲圆遇刺震怒,把天枢处的腰牌也给了他,让他放手去做,这个夜晚,至少十几名官员倒在了血泊之中,更多的无辜民众在混乱里丧生。   朝廷派去监守清河郡会馆的官员和军人,也被混乱弄的极为狼狈,竟是没有注意到,有好些清河郡诸阀的子弟,趁乱逃了出去。   这些人离开会馆之后,很快便与清河郡诸阀暗中扶植的官员会合,据事后调查,当夜长安城的混乱,与这些人的推波助澜脱不开干系。   ……   ……   曾静全家被接到了春风亭横二街的朝宅,下人自有安排,受伤的也有鱼龙帮里的医师负责处理,曾静带着夫人前去拜见朝老太爷。   朝宅正堂里灯火通明。   曾静还没有来得及诚挚表示感激之情,便被朝老太爷挥手止住。   这位平日里只喜欢听戏逗孙的老爷子,看着满脸担忧紧张的霖子,极为不耐烦说道:“儿媳呀,你就不要担心了,只要你男人没死,就没有人敢来府里闹事,有胆子杀进咱家的人,早就杀到皇宫里去了。”   曾静听着老太爷这话,不由微凛,心想老人当年必然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待旁边有人行礼,他才发现原来堂内还有别人。   朝老太爷看着常思威厉声斥道:“宫里那对姐弟是白痴,难道你也是白痴?羽林军北上抗蛮你不去,那你就得把长安城给我护住了!还在犹豫什么?只要这时候还敢在街上的人,统统杀死!修行者只要敢露面,就集弩杀之!”   常思威领命,匆匆而去。   齐四爷也在堂间。   鱼龙帮是长安城的地头蛇,局面再乱,也能应付自如,他的帮中兄弟今夜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唯独在曾府门口,被修行者杀死了几人。   齐四爷很是愤怒,却不敢在朝老太爷面前表现出来,问道:“二掰,那帮里兄弟做什么?帮里兄弟总得做点什么吧?”   朝老太爷轻捋胡须,还没有来得及指点,便听着堂外传来管事的禀报声,说是长安府尹上官大人来拜见老太爷,不由眼前一亮。   “你要做的事情来了。”   上官扬羽大人匆匆走入朝宅正堂,以子侄身份向着朝老太爷拜了下去,然后才发现曾静也在,神情不由微凛。   “大人你比老头儿我狡猾,想来也没什么事情要问我,那便是要找齐四,你和他行说去,我带着曾大人去后园逛逛。”   朝老太爷说完这话,带着曾静便向堂外走去。   上官扬羽看着朝老太爷的背影,猥琐的三角眼里闪过一抹亮泽,旋即恭谨无比再行礼说道:“老太爷客气。”   朝老太爷没有回头,说道:“大人才是真客气。”   ……   ……   待朝老太爷和曾静的身影完全消失,上官扬羽再直起身子,望向齐四爷,沉默片刻后问道:“看情形,诸位是准备倒向皇后娘娘那边了?”   齐四爷笑着说道:“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这些混江湖的苦哈哈,哪里有资格在这等大事上做选择?还不朝廷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上官扬羽冷笑一声,心想你们这些人混的可不是普通的江湖,却也懒得点破,想着时间紧迫,直接说道:“齐帮主,我是来向你借人的。”   齐四爷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试探着说道:“大人开玩笑,想大人统管着长安府衙……”   “这种时刻,本官不愿与你说那些藏头露尾的话。”   上官扬羽面色一肃,说道:“羽林军要开始镇压混乱,侍卫要护着皇宫安全,我手下的衙役和班头要去处理那些后事和命案,还要维持治安,我实在是抽不出人手,所以才会想着向你要人,你究竟给是不给。”   齐四爷与上官扬羽打惯了交道,却是头一次看见这位大人如此严肃,那张猥琐的脸上竟然流露出几分正气凛然的感觉,不由也随之而严肃起来。   “为朝廷效力,义不容辞,只是我要清楚大人借人究竟要做什么。”   “清河郡会馆里跑了很多人。”   上官扬羽的三角眼里闪过两道寒芒,说道:“这些长头发的和尚,庙在南方,若让他们跑了,可就什么都完了,幸亏如今外敌入侵,长安城门入夜即落,他们暂时还跑不出去,但现在到城门开启,只剩下三个时辰。”   齐四爷明白了大人的意思,稍一思忖后说道:“没问题,您要多少人,我鱼龙帮便能出多少人,如果兄弟人数不够,我把小子们也派出去。”   “最好是能见到活人,如果实在不行……死人也算。”   上官扬羽说道:“而且这件事情,最好多找些小子去办,你手底下那些带家伙的、真正敢杀人的帮众,还要替我去办另一件大事。”   齐四爷问道:“请大人吩咐。”   上官扬羽沉默片刻后说道:“今夜长安之乱,最主要是那些修行者胡作非为,羽林军就算能镇压住街面,却没办法把这些修行者揪出来。”   齐四爷闻言骤惊,说道:“我帮中兄弟也不可能是修行者的对手。”   上官扬羽说道:“我不要求你的人杀死或者抓住那些修行者,我只需要你的人让那些修行者不敢再对普通人动手。”   齐四爷皱眉说道:“修行者不是在天枢处,就是在南门观,别说是我鱼龙帮,就算是大人您签了府令,派衙役去也不管用。”   “有很多事情,长安府不方便做,但你鱼龙帮做起来却相当方便。”   “这些纸上是本官年前从军部调出来的,是天枢处的官员执事,还有南门观那些娶亲的道人的家庭住址,他们的老父老母,弱妻幼子应该都还在家里。”   上官大人神情慈祥地从怀中取出厚厚一叠纸,说道:“鱼龙帮是长安城的地头蛇,找到这些地方很容易,把这些妇孺老弱请到秘密的地方也很容易。”   齐四爷接过那些地址,片刻后才醒过神来,感觉身体有些寒冷,看着大人慈爱的容颜,颤声说道:“这……太狠了。”   上官扬羽感慨说道:“其实我也不想的,但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一个狠字。”   齐四爷这时候想起朝老太爷离开正堂前,与上官大人那番对话,才明白其中真正的意味,不由感到好生佩服,却又有些不安。   “无论是清河郡会馆,还是天枢处南门观……都不是大人的职司。”   齐四爷不解问道:“大人为何要冒如此大的风险来做此事?”   上官扬羽轻捋胡须,便欲开口。   齐四爷见他神情,便知道他想说什么,说道:“朝野间,可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大人是大公无私之人,所以您可千万不要用这个理由。”   “本官确实胆小怕事,贪财枉法,要说如何爱大唐,真说不过去,然而如果没有大唐,长的像我这么难看的人,能到哪里当官?还能做到京城府尹的位置?”   上官扬羽感慨说道:“若大唐真的亡了?我还能到哪里贪钱去?这个道理并不复杂,所以我懂,但奇怪的是,有很多人却偏偏不懂。”   ……   ……   李渔缓步走进殿内。   她的神情很疲惫,她的脚步也很疲惫,清河郡叛乱自立的消息,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下了十余日暴雨后,忽然又下起冰雹来。   而她刚刚知道的那件事情,就像是冰雹天里落下的闪电。   她走到榻前,看着脸色苍白,明显还处于惊恐状态中的弟弟,不由有些心疼,旋即却是自嘲一笑,和声问道:“是陛下动的手?”   李珲圆见她语气依旧像平时那般温和,顿时松了口气,笑着说道:“不错,那些乱臣贼子想杀朕,朕便把他们全杀干净。”   李渔坐在榻畔,安静片刻后说道:“许世将军也想要杀你?”   李珲圆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僵,说道:“皇姐在说什么?”   李渔轻声说道:“昨天王景略已经进了长安城,他去军部查到消息之后,今夜才进宫见的我,所以我才会想着来问你。”   李珲圆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拌,强颜笑道:“皇姐要问我什么?”   李渔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静,淡淡说道:“清河郡叛了,神殿掌教大人从那边绕行崤山入我唐境,天枢处和暗侍卫包括军部的眼线,都没有发现,这便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掌教大人怎么知道大将军驻营在崤山下?”   “我都不知道大将军当夜宿在崤山,神殿是怎么知道的?”   李渔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问道:“大将军是个自信骄傲的人,但在战场上他向来谨慎小心,那么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李珲圆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僵硬,甚至更像是在哭。   这个时候,安静的殿门外响起一道冷静的声音。   “这些年来,有很多昊天道南门的修行者从军,我如今是南门门主,那些人自然不会想着要瞒过,而天枢处与军部关系更为密切,我又恰好奉陛下旨意管着天枢处,所以很幸运的,我得到了大将军的回程路线。”   殿门开启,何明池走了进来。   他夹着已经有些变形的黄油纸伞,对着榻畔的姐弟微微躬身行礼。 第一百零五章 何明池   李渔过了很长时间,才转过身去,动作显得有些迟缓,是因为疲惫。她看着何明池说道:“看来今夜长安城的混乱,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不错。”   何明池说道:“如今长安城就像个虚弱的病人,我最忌惮的朝小树,也已经离开,这场混乱一旦开始,便谁也无法结束。”   李渔说道:“看来神殿确实不了解我们唐人的行事风格,我们不喜欢乱,所以这场混乱无论以什么方式结束,必然会很快结束。”   “殿下,这时候再做口舌之争还有什么意义呢?”   何明池看着她微笑说道:“就像掌教大人给您的那封亲笔信里所说,您是应劫之人,唐国的这场大劫便落在你的身上,您的私心和贪欲便是这场大劫的所有起因,您自已根本无法跳出劫前,那么便投降吧。”   李渔说道:“你虽然假扮唐人这么多年,但还是和神殿一样不了解我们唐人……在我们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投降这两个字。”   何明池鼓起掌来,掌声清脆,说道:“掷地有声,却空洞无物。昊天不可战胜,道门永世长存,夫子都死了,先帝也驾崩了,就凭现在的唐国,还能做些什么?我答应过家师,要让唐人少流些血,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尽快失败。”   李珲圆听着这番对话,才知道自已究竟犯了怎样的大错,情绪激荡不安,脸色苍白喃喃问道:“你是神殿的人,你居然是西陵神殿的人……那你先前为何要在御花园里救我?你为什么要救大唐的皇帝?”   何明池看着他怜悯说道:“像陛下如此荒唐的皇帝,对我道门来说便是最好的朋友,您活着那当然比死了更有价值。”   “虽然最近殿下的表现,令所有人都感到有些意外,但您的能力还是让神殿有所警惕,如果有可能,我会尝试杀死你,只是在大唐皇宫中,想要杀死你们这些李姓的皇族,确实比较困难,徐崇山大人先前已经替我试过了。”   他望向李渔,说道:“不过我想,殿下也应该没有什么能力留下我。”   说完这句话后,何明池转身向殿外走去,他的速度并不快,似乎毫不担心李渔喊来侍卫,这种平静的姿态,无疑是对榻畔那对姐弟最大的羞辱。   走出宫殿,借着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他走到了御花园深处,来到那幢小楼前,抬头看了一眼将落雨的天,将黄纸伞撑开。   黄纸伞先前徐崇山连击两拳,已经破损的很严重,撑开之后,看着有些滑稽,但伞面此时透出的那道气息,却是那般的神圣庄严。   随着撑伞的动作,小楼地底深处,那片广阔无垠的石地面上,忽然显现出很多道纹路,那些纹路便代表着惊神阵,代表着长安城。   神圣庄严的气息,渗进那些纹路里,光华渐至,片刻后又再渐渐敛去,如果有神符师或大阵师在场,大概能够看到最细微处的一些变化。   有几道纹路中间多了些阻塞,就像是有马车堵塞住了长安城的朱雀大街。   何明池站在御花园的秋树间,沉默感知着地底的变化,确认和预想的差不多,满意地点了点头。   现在道门只需要再找到阵眼杵,便能破掉惊神阵,而惊神阵破,长安城便破,长安城破,千年唐国便会灭亡。   如今惊神阵的阵眼杵在城南的书院里,他可以在禁卫森严的皇宫里闲庭信步,却没有任何自信能去书院里取东西。   不过他取不到,不代表世上没有人能够取到。   ……   ……   安静的宫殿里,响起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李珲圆捂着红肿的脸颊,唇角淌下一道鲜血。   他恐惧地看着自已的姐姐,哭着嘶喊道:“我知道自已错了,但已经做了能怎么办!我怎么会知道他是道门的人!李青山那个老贼骗了我们!”   李渔气的浑身颤抖,脑海里一片晕眩,险些昏倒。   “姐姐,姐姐。”   李珲圆从榻上爬起身来,用没有受伤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颤着声音说道:“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只能向神殿投降。”   李渔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已根本不认识自已一手带大的弟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又是重重一掌打到他的脸上。   李珲圆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眼瞳有些放大,依然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把自已甩开,尖声喊道:“院长死了!院长已经死了!”   “连院长都死了!谁能和天斗!书院撑不住大唐,你没看里面的人都没有动静?我们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已,我们只能依靠道门,不然还能怎么办?”   “怎么办?”   一缕发丝无力地垂落在李渔的额头上,她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说道:“书院撑不住大唐,那我就只好继续撑着,一直撑到撑不住为止。”   “撑不住了。”因为紧张恐惧和惘然,李珲圆的声音就像是压扁了的麻布,极为嘶哑难听,“就算镇南军不去北方,也要绕过崤山才能到青峡,西陵神殿的大军现在已经过了大泽,马上便要过青河郡,马上就要直逼长安……”   李渔无力地低着头,说道:“长安城破不了。”   李珲圆颤声说道:“他们不用破,只用把长安城围住,城里这么多人,哪里有粮食可以吃?”   李渔抬起来,伸手轻轻把弟弟潦乱的头发理了理,凄楚一笑说道:“其实听你这几句话,你还是很聪慧,但前面怎么就……糊涂了呢?”   她一直被朝臣赞为贤良慧德,即便是父皇也诸多宠爱信任,无论治国还是谋略,都很有能力,但她这时就是个疲惫无助的女子。   夫子登天而别,举世伐唐,这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即便是她的父亲还活着,面临这样的局面,也会极为困难,更何况是她。   “我们是唐人,不能降。”   李渔伸手轻轻摩娑着弟弟的脸颊,很认真地说道:“就算战到最后一刻,也不能降,就算死,你也要死在皇宫里,听见没有?”   便在这时,一名太监匆匆走进殿内,带来了刚刚从军部收到的消息。   徐迟大将军派骑兵护送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已经到了梧州。   李渔沉默不语,李珲圆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第一百零六章 大驾,光临   何明池的出现和离去,让李珲圆的神智受到了很大冲击,此时又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他声音微颤说道。   李渔面无表情,缓缓坐下。   如果是前些天,她听到这个消息后,绝对不是现在的反应。贺兰城的唐军归来,她篡改遗诏的事情肯定已经曝光,她事先为此准备了很多手段,然而随着西陵神殿号召天下伐唐,那些手段已经失去了成功的可能性。   那名太监低声说道:“梧州南边有司礼监的陈公公在,他应该提前收到消息,这时候正在往那边赶,应该能拦一拦。”   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疲惫问道:“镇北军有多少人随行?”   太监低声回禀道:“据报是五百精骑。”   随行的人数不多不少,让李渔有些无法判断清楚徐迟大将军的心意。她的心头忽然莫名想到一种可能,问道:“……还有谁在?”   太监稍显迟疑,说道:“听说,书院十三先生也在队伍里。”   听到这个名字,李渔的眉微微蹙起,李珲圆眼中的惊恐情绪却是愈发浓郁,他先前说夫子死了,书院没用,但事实上,身为唐人尤其是身为一名皇子,他哪里会不知道书院对唐国的意义?哪里会不畏惧?   “皇姐,我们必须做些事情。”   他看着李渔紧张说道:“宁缺已经表明态度,书院肯定会支持那个女人,在这种时候,除了按照何明池说的去做,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谁能够抵挡书院?放眼望去,世间只有昊天道门能够做到。   李渔缓缓摇头,说道:“我不想再听到你说这种话。”   李珲圆咽了一口唾沫,仍然没有放弃劝说她的努力,急声说道:“投降不代表大唐灭亡,道门需要有人替他们统治俗世,收集资源,灭了唐国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相比金帐王庭的蛮人,难道不是我们更适合?”   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兴奋地站起身来,挥舞着手臂说道:“反对我们的人,已经被何明池杀光了,明日朝会之上,全部推到南门观身上,皇姐你再让忠于你的那些大臣站出来支持我们与西陵神殿达成和议,那么整件事情都能解。”   “怎么达成和议?割土赔款,解散昊天道南门,封禁书院?还是说我们姐弟在桃山上叩首拜山祈求昊天的原谅?”   李渔微笑看着他说道:“你说我们大唐比金帐王庭的蛮人更适合……更适合什么?更适合做道门的狗?”   什么叫心丧若死,便是她此时的心情,她的右手微微颤抖,却没有像先前那样扇到李珲圆的脸上,因为她发现那已经没有意义。   “这些年来,因为母后的缘故,我总觉得你太可怜,所以我宠着你,爱着你,怜着你,没想到最终把你惯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李渔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宫殿。   李珲圆依然抓着她的手,被带着跌落榻下。   他看着李渔的背影,惊恐喊道:“皇姐,你要杀我吗?”   李渔惨然一笑道:“你是我的亲弟弟,我答应过母亲,会好好照顾你,我又怎么会杀你?现在我终于懂了何明池那句话的意思……陛下你再如何无耻,只要活一天,我便要保护你一天,便不能让那个女人伤害你,处于风雨之中的大唐,还是要因为我的私心而陷入内乱,西陵神殿怎么会不高兴看到这一切?”   ……   ……   天下大乱,唐国势危,是因为夫子和皇帝陛下的先后离开,没有人会认为唐国现在还能像从前那般强大不可一世,但唐国在这场大战里的表现,甚至比人们设想的更加令人失望,尤其是长安城南的那间书院。   书院是唐国的根基,是唐国的守护者,就算夫子已经离开,但书院里还有很多强者和精于谋略的大人物,令很多入侵者感到困惑不解,令所有唐人都感到失望愤怒的是,开战至今书院始终保持着沉默。   在西陵神殿号召天下伐唐的诰书传遍世间之间,书院便已经封门,更准确地说,自从夫子登天那一刻开始,书院的大门便再也没有开启过。   书院没有正门,只有侧门。   书院的侧门直通后山,那才是真正的门。   前院新召的学生,被就地解散,拿着书院教授们开出的书信,扛着行李从石坊下离开,去到长安城,进入朝廷各衙帮助做事。   至于书院的教习们,则是收到了后山传来的一封信,那封信里很平静地说到,愿意留在书院的便留下,想离开的便离开。   礼科副教授曹知风是燕人,他选择了离开,数科两位教习来自南晋,却坚持留下,根据统计,来自异国的教习们有七成最终留在了书院。   用他们的话来说,我们是南晋人,我们是月轮人,我们是宋人,我们是西陵人,我们都不是唐人,但我们是书院的人。   在此之后,书院依然没有什么动静,后山也没有书信继续传出,有些教授不知去了何处,其余的教习只好留在封门后的前院里做着自已的学问。   就算世界明天就要毁灭,该做的事情总还是要做。   深秋某日,长安城渐渐从混乱中平息,却还没有完全平静,羽林军骑着战马,警惕地注视着街头的动静,长安府衙役四处奔跑忙碌,鱼龙帮的帮众在背街的窄巷与暗娼楼里,寻找着他们想要找到的那些人。   城门司奉旨意,落城门,除了近京诸州送粮的车队,严禁任何军民进出,长安城就此变成了一座孤城,再也顾不得城外的一切事情。   书院在长安城南,自然是在城外。   当长安城变成孤城后,书院也进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一座巨辇,出现在书院门外的草甸间。   万重幔纱,已经有很多层被撕烂,金玉雕成的栏杆上,有很多缺口,还有很多污黑的旧血迹,但依然显得庄严肃穆。   巨辇畔的六十四名实力强横的西陵神卫,现在只剩下了十几人,其余的人,都已经死在了崤山夜雨下的那场惊天一战中。   辇上万重纱里,是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个高大身影的左手已断,却依然光芒万丈。   甚至要把书院的光彩都全部镇压下去。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来到了书院。   崤山夜雨里,他杀死了大唐镇国大将军许世,为此牺牲了数十名西陵神卫,他也付出了一只左手的惨重代价。   但此时的他,还是那般的强大,甚至要比以往更强大。   许世死在他的手中,这就是理由。   ……   ……   十余名西陵神卫抬着巨辇向草甸上方行去。   因为人数变得少了很多,所以这些西陵神卫显得有些吃力,速度很缓慢。   但越缓慢,书院石坊前的压力便越大。   秋风仿佛都被挤压的开始哀鸣。   书院没有门,所以巨辇没有破门而入。   书院有石坊,巨辇不停,石坊碎成无数段。   听着巨响,前院的教习们纷纷放下纸笔,匆匆走出房间。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座巨辇。   他们虽然是前院教习,但都是学识渊博之人,不知看过多少书籍教典,马上便有人认出了巨辇里那个高大身影是谁!   书院前坪响起一阵震惊的呼喊。   所有教习脸上都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西陵神殿掌教,居然来到了长安城南,来到了书院!   难道唐国已经灭了?   ……   ……   掌教大人隔着残破的重重纱幔,宛若蕴雷的目光,在这些教习的脸上缓缓掠过,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问道:“黄鹤何在?”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黄鹤教授早在多日前,便消失无踪。   掌教大人的声音再次在书院前坪上如雷般响起。   “沐楚何在?”   依然没有人回答。   掌教大人接着又问了几位教授的姓名。   那些人都不在书院中。   掌教大人没有看到任何唐军的踪影,说道:“书院替唐国遮风蔽雨千年,如今竟被长安城遗忘,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巨辇再次被抬起,向着书院后方走去。   这些普通的书院教习,并不在道门的眼中。   掌教大人非常清楚,真正的书院在哪里。   ……   ……   巨辇经过窄巷,窄巷向两旁倾塌。   经过湿地,水草里的鱼儿惊恐躲避。   经过旧书楼时,掌教大人抬头向二楼某处窗口望了一眼。   然后巨辇继续前进,进入书院后山山腰里终年不散的云雾中。   天地气息骤然大动。   没有夫子主持的云集大阵,被巨辇强行突破。   山清水秀疑无路。   柳暗花明见崖坪。   不似秋风的温暖山风,吹拂着巨辇上的幔纱。   掌教看着眼前的风景,感慨无语。   他筹谋一生,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灭了书院。   今天,他终于来到了书院后山。   ……   ……   崖前有松,松下没有童子,只有对弈的二人。   掌教的目光穿过幔纱,落在那张棋盘上,说道:“没有想到,宋谦先生,原来真的在书院后山静修。”   五师兄放落一颗黑子,然后站起身来,对着破雾而出巨辇躬身一礼,说道:“宋谦带着师弟,见过掌教大人。”   八师兄恼怒反对说道:“我又不是没名字,为何要你带着?”   五师兄说道:“掌教大人都认得我,却不认识你,这说明举世公认,我的棋艺在师弟你之上。”   八师兄闻言愈发愤怒,把手里拈着的那颗白色棋子,重重扔到棋盘上,只听着一阵清脆声音响起,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滚动不安。   书院后山的风景由此一变。   远处的瀑布仿佛静止,崖畔上的镜湖泛着涟漪,满山青松似乎变成了无数士兵,而青草和花树,则像是冷漠的观众。   书院后山变成了一张棋盘,杀意大作。   掌教大人看着松下的二人,说道:“以棋盘之道悟天机,二位先生已然超出烂柯寺,奈何你们却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杀机。”   他的声音很柔和,传出幔纱之后,却变成了无数道闷雷。   雷声在书院后山里炸响,银瀑微颤,镜湖微荡,疾风拂过山野,松涛阵阵,青草花树畏惧弯腰,棋局便有了崩散的迹象。   十余名西陵神卫,抬着巨辇继续向后山走去。   便在这时,山峰间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狼嚎。   打铁房后响起水花微溅的声音,水车辘辘转着,一只大白鹅站在水车之上,缓缓升出房檐,屈项向天而歌,歌声嘹亮。   更远处的草甸上,一只老黄牛缓缓抬起头来,向松林间看了一眼。   书院后山这片黑白棋盘,随着老黄牛、大白鹅和小白狼的出现,仿佛又落下了几颗棋子,顿时变得稳定起来,杀意愈发凛然。   那几颗棋子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特征鲜明的。   卒,悍勇兵卒。   士,骄傲国士。   车,万乘之车。   ……   ……   松涛阵阵仍在持续,书院后山的天地气息化作无数杀伐之意,向着巨辇狂袭而去,辇畔的十余名西陵神卫,面色骤然苍白,鲜血狂喷。   重重幔纱间,高大身影微微前倾,终于变得凝重了些。   “弃棋局之外形,融二者之弈意,二位先生果然好手段。”   “可惜这局棋少了几个子。”   “少了匹马,还少了帅与将。”   “举世伐唐,我西陵神殿怎么会以为书院真的会束手不管?我甚至已经猜到大先生他们去了哪里,只是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所有的一切安排,就是为了让长安城空虚,让书院诸弟子疲于奔命,如此我才能够安心来到这座后山,拿走我想拿走的东西。”   “我今日来书院,便要拿惊神阵阵眼杵!”   “阵眼杵在手,长安我有,唐必灭于我手!”   掌教喝道,然后快意大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幽静的书院后山里。   “书院现在是空的!没有主帅也没有将军,只有你们两个痴于棋道的愚人,再加上这几个畜生,怎么可能拦住我!”   掌教大人看着松下二人,厉声喝道:“你就算能把我困在这局棋里,又能困多久?畜生就是畜生!休想逆天道变成人,而人又岂能逆天!”   “书院必将灭亡,唐国也将随之而亡!千年以来,道门无数先贤大能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便将在我的手中变成现实!”   “我将成为昊天神国里最耀眼的神明!”   松下的五师兄和八师兄脸色骤然苍白。   山野里的狼嚎变得虚弱起来,站在水车上的大白鹅不再对天而歌,有道血水从它的喙边淌了下来,草甸上的老黄牛眼里的神情显得愈发疲惫。   纱幕里,掌教的身影显得无比高大,光芒万丈。 第一百零七章 书院的教育   大唐西方高原,正对着高耸入云的葱岭。   镇西大将军舒成,指挥西军与月轮国来犯之敌进行了数场战斗。   虽说在大唐军方,西军最不被重视,实力也相对最弱,但面对月轮国的骑兵,却显得那般强大,这些天来连战连捷。   直到葱岭下走来了一群苦修僧。   此时大唐西军已经包围了月轮国朝阳骑兵大队,眼看着便要全歼敌人,然而那群苦修僧,却像是看不到惨烈的画面一般,沉默从战场里走过。   那是来自悬空寺的苦修僧。   为首的苦修僧只有七根手指,正是悬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大师。   七枚大师向唐军帅营走去,脚步舒缓而稳定。   无数枝羽箭落在他的身上,却无法刺破他的肌肤,便断裂落下。   无数把朴刀落在他的身上,却无法让他的身体颤抖一丝。   七枚大师没有出手反击,只是沉默行走,向着唐军帅营行走。   他向着镇西大将军舒成走去。   舒成觉得自已的嘴里有些苦涩,无奈地笑了笑。   身为主将,他知道自已不能退。   那么便战死在这里吧。   ……   ……   西陵神殿大军,乘坐着南晋水师的战船,终于陆续抵达大泽水岸。   大唐水师的战船,泊在岸旁,没有任何动静,有几艘战船上,隐隐可以看见火烧的痕迹,最大的那艘帅船则已经沉到了水底。   清河郡的民众,神情复杂迎接着这些入侵者。   用诸阀的话来说,西陵神殿的大军,则是神圣的解放者。   西陵神殿大军的军纪,比清河郡民众想象中要好很多,哪怕是那些与清河郡有宿怨的南晋士兵,行走在街上也目不斜视。   两座神辇和数辆华贵的马车,在神殿大军的后方。   天谕大神官亲自前往富春江畔的崔园,与清河郡诸阀阀主相见,施予神恩祝福。   裁决大神官没有理会这些事情,她期待着与唐人强者的相遇。   那几辆华贵马车则一直很安静。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所有人都已经猜到,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大概便在马车里,另位数辆马车里又坐着的是什么大人物?   西陵神殿的大军,没有在清河郡里坐更长时间停留。   铁骑的马蹄踏过安静的青石板路,越过精致的石桥,穿过白墙黑檐的民居,浩浩荡荡向北而去,终于抵达了那道著名的青峡外围。   ……   ……   世间无数强者,向大唐走去。   大唐眼看着便要灭亡。   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此时宁缺陪着皇后娘娘与六皇子,离开梧州,继续向长安城而去。   他不知道南方的危险局面,但能够猜到,现在的大唐面临着什么,只是在滔滔大势面前,即便是他也没有能力改变什么。   他能做的事情,就是尽快回到长安城。   夫子修建了长安城,布下了惊神阵。   颜瑟大师,把惊神阵的阵眼杵传给了他。   他继承了两位师长的遗产,便要把这份遗产守好,只要能够回到长安城,拿回阵眼杵,至少他可以保证长安城不会陷落。   日夜兼程而行,过了梧州二百里,在良乡附近的一座桥上,皇后一行人被拦住。拦住他们的是来自凉山州的一队厢军,为首的则是一名太监。   当朝英华殿大学士莫晗,便是凉山州人。   那名太监姓陈名进贤,是司礼监的大太监,战前奉旨在凉山州公干,听闻皇后南归的消息后,竟是来不及请示长安城,便带着凉山州的这队厢军赶来拦阻。   陈公公站在石桥中间,看着那辆马车,躬身行礼,然后傲然说道:“陛下有旨,长安城险殆,太后请就地停下,择地暂避。”   宁缺骑在马上,没有说话。   马车里传出皇后平静的声音:“陈公公,旨意在哪里?哀家要看一看。”   陈公公神情微僵,声音却显得愈发强硬,说道:“这是陛下的口谕。”   “原来如此。”   宁缺说道:“我是说宫里那对姐弟,不至于愚蠢如此。”   听得这话,陈公公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厉声喝道:“大胆!竟对敢陛下和监国公主如此不敬!”   然后他望向马车,寒声说道:“太后娘娘莫非想抗旨?”   皇后说道:“在名份上,哀家还是他们的母亲,口谕是不是太不尊重了些?也不合唐律,公公叫哀家如何从旨?”   陈公公微微蹙眉说道:“依唐律战时条例……”   没有等他说完,宁缺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回头望向马车说道:“已经耽搁了些时间,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破事上。”   皇后轻声说道:“唐律总是要遵守的。”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娘娘你守就好,我不用守。”   皇后说道:“那你准备如何做?”   宁缺说道:“我把传旨的人杀了,娘娘自然便能过桥。”   皇后沉默片刻后说道:“有理。”   陈公公听着这番对话,不由愤怒到了极点,拿着马鞭,在桥上重重地抽打一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妄言杀害天使!”   他在宫中时,便以朝鞭耍的好出名,当年陛下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才让他有了机会向上爬,此时一鞭抽出,端的是响亮无比。   宁缺向旁边看了一眼。   一名镇北军骑兵统领纵马而前,伸手在这名太监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耳光声异常清脆响亮,远远超过了先前的鞭响。   陈公公被打傻了。   那名骑兵统领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鞭子,扔进石桥下的河水中,然后拔出鞘中的刀,指向石桥对面那几百名厢军,面无表情说道:“冲锋。”   蹄声阵阵,五百唐骑挟着烟尘,一往无前向桥那头冲过去。   那些凉州厢军,哪里能和这些如狼似虎的正规骑兵对抗,只闻惊呼阵阵,旗落马逸,片刻功夫便被冲散,四散逃走。   石桥上那名太监,早已被乱蹄踩的浑身是血,昏迷不醒,不知是生是死。   宁缺轻拉马缰,来到车窗畔,看着桥下混乱的面画,说道:“在书院的时候,我闲时也读过几本史书,每每看到那些王爷大将,就因为皇帝的一道旨意,便被太监或文臣羞辱,拥兵不敢过河,我便觉得不可思议。”   皇后拉起窗帘,说道:“这便是院长最在意的礼法规矩,没有规矩,这个世界便是混乱的世界,永远处于弱肉强食的黑暗时刻。”   宁缺说道:“我在书院学的第一堂课便是礼,当时曹知风教授对我们说,书院的规矩很简单,谁强谁说了算,这就是礼。” 第一百零八章 撕了旧纸,归京   回家的道路总是那般漫长,而且总是会不停遇到阻拦。   当皇后一行抵达长安城北十四里地的驿站时,又被人拦住。这一次拦住他们的不是太监,也没有军队,是十余名白发苍苍的大臣。   那些年老的大臣,跪在皇后娘娘的马车前,代陛下和监国传旨,请皇后娘娘暂时不要进城,且在西山别宫居住。   看着眼前这幕画面,宁缺不禁有些佩服李渔,这几年很多老臣因病去世,也不知道她是从哪个地方找出这么多年老德高身体却像腐木一般的大臣,在跪在地上的这些老臣中,他甚至还看到了六皇子曾经的老师。   老臣们老泪纵横,白发随秋风乱颤,真是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说天下之危局,道国势之艰难,发自肺腑,言出本心。   负责护送皇后一行的镇北军骑兵统领犯了难,这些老大人没有做任何事情,也没有请出旨意,只是跪在车队前面,他们总不能真抽刀把对方砍了。   宁缺却不在乎这些,向那些老大人走了过去。   此时长安城里的人们,都已经知道,护送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南归的,除了镇北军的骑兵,还有书院十三先生宁缺。   陈公公在良乡石桥上的悲惨遭遇,证明了宁缺心如铁石,冷血无情,更不会被朝廷里的那些繁文缛节所限制,所以看着他走过来,那些正在痛哭劝谏皇后的老大人们吓了一跳,便是连哭声都止住了。   为首那位老大人姓魏名节臣,年龄最大,资历最老,去年受陛下三番相请,才返回长安城,接替了金祭酒病逝后留下的官职。   魏节臣老祭酒,站起身来,看着宁缺斥道:“你要做甚?”   宁缺说道:“我在良乡做了甚,老大人难道不知。”   老祭酒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像对待最珍稀的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摊开,举到他面前,严肃说道:“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张纸早已发黄,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   纸上写着一行字。   “书院弟子严禁干涉朝政。”   宁缺发现竟然是老师的笔迹,不由微怔。   老祭酒厉声喝道:“见着夫子铁律,书院弟子还不下跪!”   宁缺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   老祭酒见他毫无动静,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说道:“难道你敢违抗师命!”   宁缺伸手把那张黄纸夺了过来,唰唰两声,干脆至极地撕成四半,然后揉作一团,随手扔进官道旁的水田里。   场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连车里的皇后娘娘,都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我书院弟子,最擅长的就是违抗师命。”   宁缺看着老祭酒说道。   老祭酒哪里见过这等狂悖无行的人物,气的浑身发抖,伸出手指指着他的脸,悲痛说道:“大唐怎么有你这样目无师长之人!真是气死老夫也!”   “我只不过撕了张老师随手写的便笺,皇宫里那位连自已父亲的遗诏都改了,怎么没见老祭酒您气死?还是说您主要气的是,手里再也没有老子的墨笔?想要的话过两天我从书院给您带一份,或者我亲自写一张,我的字可比老师强。”   宁缺平静说道,脸上没有任何嘲弄的神情。   然而愈是如此,他的这番言语显得愈发尖刻。   老祭酒收回手指,捂着胸口,痛苦地喘息着,断断续续说道:“你这个小人!院长就算在天上,也不会饶过你这个孽徒。”   宁缺喝道:“那个老家伙把我们扔下自已上了天,你以为他还能管得了我?有本事你把他从天上叫下来,我感谢你一辈子。”   “够了。”   皇后在马车里说道:“不要为难老大人,没见他身体难受?”   宁缺平静说道:“那就赶紧气死,死了就不难受了。”   一片哗然。   官员们群情激愤,撑着老迈的身躯站起身来,扶着摇摇欲坠的老祭酒,连声痛斥,不知从哪里学的脾气,竟是宁死也不让皇后的马车过去。   宁缺手落在刀柄上。   皇后忽然开口说道:“我在驿站歇息一日。”   宁缺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那我先进长安城。”   他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朝廷可以用各种方法阻拦皇后娘娘归来,却没有任何人,任何办法,能阻拦他。   那些老臣见势不可挽,站在道畔,纷纷痛骂此人冷酷无情,不识大局。   宁缺收疆停马,转身望着这些老臣,说道:“我的冷酷,这个世界还没有看到,好好保重身体,以后你们会慢慢看到的。”   西陵神殿大军,已然抵达青峡。   七枚大师,已然来到西军帅营之前。   金帐王庭的铁骑,继续南下。   大唐的东疆,已然快要变成焦土。   正是风雨飘摇之时。   宁缺背着一把朴刀,提着一个木匣。   走进了落日下的长安城。(注)   ……   ……   御书房是皇宫里宁缺最熟的地方。   他看着案几上的镇纸,发现上面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痕。把木匣搁到案几上,拍了拍,说道:“陛下,咱们回来了。”   在这个房间里,他看到陛下写的花开彼岸天,于是写了鱼跃此时海五字,从那一刻开始,他便和这个皇宫拥有了很亲密的关系。   长安城便是惊神阵。   这座大阵是师傅颜瑟交到他的手中,但实际上也是陛下的意思,事关国之安危,当然要由一国之君做最后的决定。   换句话说,在很早之前,陛下便把长安城,把大唐托付给了他。   这些年,宁缺在不停地成长,但距离能够承受这种重任,还有很远的距离。   他以为自已本来还有很多时间,却没有想到,夫子先走,然后陛下也如此突然地离开,于是这份重任便提前来到了他的肩上。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   李渔走了进来,容颜有些憔悴。   她看着案几上那个木匣,缓缓跪倒。   宁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渔站起身来,眼眶微红,愈显憔悴疲惫。   宁缺说道:“如果陛下还活着,他对你一定非常失望。”   李渔微微一笑,笑容很是凄清,说道:“你呢?是不是也很失望?”   ……   ……   (注:这段就是古龙,好像我每本书都会有这样一个镜头,男主角总会提着一个箱子或是匣子走进某座城市,那便是生死一战的杀气?) 第一百零九章 为君分忧,与君共勉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声说道:“失望总是难免的,不过还没有到绝望。”   李渔笑了笑。   与先前凄清可怜的笑容相比,这抹笑容里自嘲的情绪更浓。   她说道:“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你已经对我绝望透顶。”   “从梧州到长安,包括我进长安城,你都没有动用大军。”   宁缺望向皇宫朱墙,说道:“我欣赏这点,又或者你现在已经没有军队可用,那便是我误会了你。”   李渔说道:“局势再如何艰难,真到了生死立见的那一刻,就算是挤,也能挤些兵力出来,你也知道我的性情,我总会有些牌留在最后。”   宁缺说道:“其实我很希望你能动用那些底牌。”   李渔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那样的话,我可以把你那些底牌洗清,而且见到你的第一面时,便可以一刀把你杀了,而不会有任何心理障碍。”   李渔轻声说道:“为什么想一见面便杀死我?因为我篡改了父皇的遗诏?还是因为你发现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失望所以愤怒?”   “虽然当年在篝火堆旁,你安安静静听我讲了一夜的童话,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童话里的公主,一个远嫁荒原,还能安然回归的女人,怎么可能是简单的人物,这方面不存在失望,所以我不会因此而愤怒。”   宁缺说道:“至于篡改遗诏,在别人眼中看来大逆不道,但其实我真不怎么在意,我的冷酷现实程度,要远远超过你和世人的想象。”   “如果你帮助李珲圆夺了皇位之后,真的能够让大唐千秋万代,黎民百姓幸福安乐,那么说不定我还可能支持你们,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听着他的这番话,李渔的眼睛里渐渐重新流露出一些明亮,看着他认真说道:“以前你答应过,在这件事情上……支持我。”   宁缺说道:“错,我当时答应你的是不支持皇后。”   李渔说道:“那现在你是在做什么?你带着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回长安城是为了什么?你想要帮她争什么?”   宁缺说道:“你又错了,我支持的是陛下的遗愿。”   李渔的神情有些落寞,片刻后,坚毅的神情再次回到她的脸上,说道:“这终究是我李家的事情,轮不到你和书院来管。”   宁缺说道:“这是你今天第三次说错话。”   “首先,大唐不是李家的天下,大唐是唐人的天下,其次,千年前夫子一手创建大唐,所以现在就算要归某方所有,也应该归书院。”   李渔微微皱眉。   “千年以来,长安城从来没有被攻破过,如果要破,便是城里的人自已让城破。你和李珲圆想要皇位,我可以理解,但你们选择的时机不对,你们选择的方法很糟糕,正如先前所说,最令我失望的就是这一点。”   宁缺说道。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有些颤抖,说道:“在现在这种局面下,你觉得有谁能够比我做的更好?你……还是那个女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在你看来,举世伐唐,大唐本就没有任何胜机。”   宁缺说道:“但智谋不如敌人,力量不及整个人间,这正常,但有些错不应该犯,比如许世不该死,很多将士不该死。”   想起南归途中看到的那些惨烈的画面,想起如今已经安静无声的渭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   “从小时候柴房杀人开始,我便变得自私冷酷,除了桑桑我谁也不关心,直到去了渭城,才有了改变,而后进入书院,有些变化一直在我的内心里悄然发生,只不过我自已没有查觉到。”   “前年出使烂柯寺的路上,我看到了大唐南方的原野,那里的风景很美,那里的人很好,大唐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我喜欢它,我不想它受到伤害。但现在它被伤害的很重,甚至快死了。”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相信有很多愚蠢的错误不是你犯的,是他犯的,所以我想知道他准备怎样来承担这个责任。”   李渔双手握紧,身体微微颤抖,没有说话。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再问道:“皇子在哪里?”   李渔声音微沙说道:“陛下在休息。”   两个人对李珲圆的称呼不同,这便代表着不同的态度。   御书房再次陷入沉默。   宁缺忽然说道:“让他先退位,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李渔摇头说道:“我不可能让陛下退位,因为那意味着死亡。”   宁缺说道:“现在很多人都知道陛下把皇位传给了谁,你们姐弟二人,不可能再欺骗下去。”   李渔寒声说道:“你们没有遗诏,而且西陵神殿的诰书里说的很清楚,那个女人就是魔宗余孽,你以为朝中和军方还有多少人会支持她?”   宁缺说道:“你知道我,我不会在乎有多少人支持,我只关心有多少人反对。”   “然后你就会把反对你的人全杀光?完全不在乎,整个大唐会因为你的举动而陷入分裂,再没有抵抗外敌的力量?”   李渔冷笑说道:“你说没有绝望,因为我没有动用大军对付你,那你就应该清楚,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我是父皇的女儿,我再如何想要杀死那个女人,也不愿意大唐在当前局势下陷入内乱!那你呢?”   宁缺沉默不语。   李渔看着他的眼睛,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现在大唐不能分裂,不能内乱,不然谁都承受不起那个可怕的后果。现在唯一的方法,便是你站出来支持我们姐弟,只要大唐能够重新团结,再加上书院的支持,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力挽狂澜。”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完全可以反过来,你们姐弟带着忠于你们的大臣和军队,向皇后娘娘和六皇子表示效忠?”   “那以后怎么办?那个女人一定会杀死我们!而且你不要忘记,她是魔宗的人,就算我说话,有很多大臣和将军,也一样不会支持她!”   李渔说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你很愤怒,但我已经狠狠地惩罚过陛下,明天朝堂上会颁布罪己诏……”   “狠狠的责罚?打了几个耳光?”宁缺看着她微讽说道。   李渔被他的表情刺激的不轻,哭泣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是我一手抱大的,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我让你进了长安城,冒险让你进宫说话,只是想求你放过他,难道这也不行?”   宁缺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往事。   如果不是李渔,他也会回长安,却不见得能考进书院,如果没有她帮忙,要在部里拿到盖章的文书,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从某种角度来说,身前这个梨花带雨的女子,改变了他和桑桑的一生。   李渔流泪说道:“想想桑桑,她是被你从小抱大的,就算她犯再大的错,难道你忍心让她受到伤害?我这个做姐姐的,还不是一样。”   “所以你一直很疼桑桑。”宁缺若有所思说道。   ……   ……   漫长的黑夜过去,清晨来临,长安城的混乱已经渐渐平静,晨雾里隐约传来香烛的味道,还能看到很多大臣的身影。   今天不是大朝会的日期,却要召开大朝会,所有人都知道因为什么,那是因为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已经回来,正在长安城外。   有些大臣,更是知道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现在便在宫中,而且在宫中与公主殿下长谈了一夜,至于谈的什么内容,不问可知。   此时大唐面临着极为严峻的局势。相形之下,遗诏的真伪和皇位的归属,真的变成了不重要的事情。   正如李渔判断的那样,从宰相尚书到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所有人只希望双方能够尽快达成协议,不要让大唐陷入内乱。   官员们在确认宁缺和公主殿下长谈一夜后,焦虑担忧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些,没有宫廷流血夜,那么说明至少这件事情可以谈。   即便是那些在何明池掀起的混乱中侥幸活下来的皇后派官员,腰身比往常挺的更直,脸色更加严峻庄肃,却也理智地保持着沉默。   他们相信,就算书院不能让六皇子登基归位,至少也能为皇后娘娘和六皇子争取到足够的补偿,而且对当日的事情有所交待。   ……   ……   大朝会正式开始。   李珲圆在确认皇姐说服宁缺之后,从被侍卫重重保护的偏殿里走了出来,坐到了冰冷的御椅之上,脸色却不免有些苍白。   御椅之后是一方珠帘,李渔安静地坐在帘后。   殿内的朝臣们,目光却落在珠帘与御椅之间。   穿着黑色书院院报的宁缺,就站在那里的金砖地面上,沉默不语。   有太监清音开朝。   皇帝陛下开始宣读罪己诏。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   皇帝走下御椅,对着殿中诸位朝臣跪下,叩首行礼。   诸位大臣震惊无语,连忙跪下回拜。   皇帝又对殿外叩首,向大唐军民谢罪。   最后,他对御椅旁的宁缺下跪,沉痛认错,请求书院的原谅。   千年以来,有哪位大唐皇帝,曾在朝会之上跪拜认错?   不要说那些忠于李渔姐弟的朝臣被感动地涕泪纵横,即便是那些皇后一派的官员,也感受到了陛下的诚意,脸色稍微变得好了些。   珠帘微响,李渔从帘后走了出来。   她对着朝中诸臣行了一礼,说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所犯下的过错,当由我这个做皇姐的承担,待战事结事,我自会给大唐军民一个交待。陛下会封六皇子为皇太弟,稍后十三先生出城禀知太后娘娘。”   在当前局势下,为了避免大唐分裂,避免朝中诸臣、将士和百姓在两派之间做出选择,毫无疑问这是最妥当的安排。   大殿上响起大臣们的颂扬声,说的无外乎便是这些内容。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于是整座大殿变得安静无比。   因为说话的人是宁缺。   “你说你只有一个弟弟。”他看着李渔说道:“……其实你错了。”   李渔有些惘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个。   “你有两个弟弟。”   宁缺说道,然后抽出身后的朴刀,一刀斩向李珲圆。   ……   ……   极清脆的一声,李珲圆身首分离。   鲜血从断口处狂喷而上,将至殿穹便无力落下。   大殿的金砖地面,满是鲜血。   宁缺望向李渔,说道:“现在,你只有一个弟弟了。”   大殿一片死寂。   没有人相信自已看到的这幕画面。   过了很长时间,才有大臣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   数名年老的大臣,直接昏厥过去。   ……   ……   大唐开国千年。   李珲圆是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位皇帝。   他也是唯一一位在皇宫里被人杀死的皇帝。   当然,只有宁缺知道,太祖皇帝,也是被夫子在宫里杀死的。   皇帝陛下,在大朝会上被砍掉了脑袋。   这幕血腥的画面,这令人震骇难言的事实,让所有人都呆住了。   李渔的脸毫无血色,雪白一片。   她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弟弟,瘫软倒下。   宁缺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拭着朴刀上的血。   然后他看着依然处于极度震惊状态下的群臣,说道:“刚才听诸位大人说了很多道理,比如选择,比如团结,很是忧虑,那么我便替诸位大人解忧。”   “皇帝陛下现在已经死了,那么先帝只剩下一个儿子,皇位只能由他来继承,除非亲王殿下对这张椅子也感兴趣。”   宁缺望向站在勋贵队列之首的亲王李沛言。   李沛言的脸色苍白至极,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害怕分裂,害怕内乱,害怕做出选择会让当前的局面变得更加严峻,那么现在诸位不用再做选择,整个大唐也不用选择了。”   宁缺把擦干净的朴刀收回鞘内,看着殿内诸位大臣,最后说道:“不用选择,这就是我以为大唐现在最需要的团结,与诸位大人共勉。” 第一百一十章 冷酷自今日始   大殿里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宁缺的话。   这不代表他的这几句话没有力量,事实上那些话,就像无数道闷雷在大臣们的脑海里炸响,让所有人都处于惘然的状态中。   一名大臣站出队列,伸出颤抖的手指向他,想要怒斥他冷血无耻的行迳。   宁缺静静看着那人,脸上没有一丝情绪。那位大臣的手指最终无力地垂下,嘴唇气的不停哆嗦,却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自从篡改遗诏一事曝光后,大唐朝野便分成了两派,而帝国眼看着便要覆灭,于是这种分裂和敌意,被强行压抑下来。   很多大臣用大局为重,来说服自已暂时不要理会遗诏的事情,避免大唐正式陷入内战的泥潭,然而谁能想到,宁缺入宫与殿下长谈一夜,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态即将被控制的时候,他……却一刀将陛下杀了!   极度惊怖与愤怒,然后这些不知见过多少风雨的大臣们,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冷静下来,愕然发现正如宁缺所言,这竟是最好的结果。   皇帝陛下被杀,先帝的血脉便只剩下六皇子,文武百官除了拥立他登基,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他们这些官员、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和终究将会知道篡改遗诏之事的百姓再也不用选择阵营,大唐再也不会分裂。   不用选择便是最好的选择。其实这个道理谁都懂,却不是谁都能替大唐做出这个决定,只有宁缺可以做,因为只有他敢这么做。   篡改先帝遗诏,那便是叛国,人人得而诛之,即便是新帝和公主殿下,亦不能逃脱唐律的审判,然而真在现实中发生这种事情,谁敢随意诛之?   只有宁缺,没有给李珲圆任何辩解恳求的机会,没有给任何人留下思考的时间,便一刀砍了下去,是为不教而诛。   这个简单的挥刀动作,展现了他极为冷静甚至冷酷的思维方式,代表了着书院对大唐皇权的极度漠视,令人不寒而栗。   现在大唐的大臣和将军们还能做什么?宁缺看似大逆不道的作法,可以在唐律上找到铁一般的依据,谁敢说他刺驾?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即便有人这样想,在如今的局面下,谁敢触怒书院这座唐国最后的大山?   群臣看着御椅旁的宁缺,看着血泊中陛下的尸身,脸上的神情异常复杂,愤怒悲伤惘然警惕恐惧,不一而足。   还是没有人接宁缺的话,死寂依旧在持续,因为情绪太激荡,更因为他们很难接受大唐就这样被冷血霸道的一刀给镇压住。   书院不得干政,这是夫子留下的铁律,那么现在这算什么?   便在这时,皇后娘娘牵着六皇子从殿外走了进来。   大殿里的官员们再度震惊,他们都知道皇后娘娘和六皇子被公主殿下拦在长安城外,她是什么时候入的城,入的皇宫?怎么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皇后娘娘没有盛装打扮,依然穿着素净的衣裙,神情平静——她在这里当了近二十年皇后,长安城怎么拦得住她?又怎么可能进不了皇宫?   六皇子也是一身素衣,只是腰间系着根明黄色的腰带,跟着自已的母亲亦步亦趋,看着大殿深处的血腥画面,小脸变得异常苍白。   他觉得自已的腿有些发软,手开始颤抖,但被皇后紧紧握在手中,却是不敢放缓脚步,也不敢露出任何退缩的意思。   皇后带着六皇子继续向大殿里行走,向御椅走去。   殿里的大臣们,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那些始终效忠皇后的官员,以最快的速度跪倒在地,俯地行地,激动的满脸通红。   李渔一派的官员,渐渐也跪了下去,只是他们脸上的神情依然有些愤怒。   皇后牵着六皇子绕过御椅前那滩血泊,和那具身首分离的身体。   宁缺微微侧身,让开道路。   皇后看了一眼李渔。   李渔此时因为极度的悲痛与愤怒,心神涣散,根本没有反应。   皇后把六皇子抱到高高的御椅上坐好。   然后她望向殿里群臣,平静说道:“都还愣着做什么?难道我大唐现在歌舞升平?军部,先把最新的战报呈上来。”   ……   ……   数十名侍卫,神情警惕地注视着周遭的动静。   他们身后的府邸里一片幽静,听不到任何声音,与过往年间,公主殿下李渔在里面招揽名士贤臣时的热闹感觉,截然不同。   李渔身边最忠诚的那些草原侍卫,加入羽林军多年,听闻宫中有变,试图冲击宫闱,被羽林军自行镇压,多人战死,没有随骁骑营离开长安城的副统领彭御韬,则还没有来得及有任何动作,便被制服送往军部大狱。   这些都是宁缺认识的人,多年前从渭城到长安的旅途上,他和那些草原汉子还有彭御韬曾经同生共死,有过交情,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听到这些消息后,他只是稍微沉默了片刻,便不再去想。   卧室里所有的金属物与尖锐物,甚至就连铜镜都被搬了出去,无数床绵软的被褥,铺在各处,即便想撞墙而死,都很困难。   不过半天不到的时间,李渔的脸便急剧消瘦,而且苍白至极,看着十分虚弱,似乎随时可能倒下。   她过往清亮的眼眸仿佛蒙上了一层霜,很没有光泽,透着刺骨的寒冷,看着宁缺颤声说道:“我没有想到,你会骗我。”   “如果你是说御书房最后那番对话……我没有骗你。当时我只是沉默。你说无论桑桑犯怎样的错,我都不会忍心伤害她,这句话是对的,你不忍心伤害李珲圆我也能理解,但理解和同意是两个概念。”   宁缺看着她说道:“你对他的怜爱以及悲伤,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正如我对桑桑的疼惜,也不会得到世间的认同,更何况我不喜欢你弟弟。”   李渔盯着他,满怀恨意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杀死的是父皇的儿子?父皇真的会同意你这么做?”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千年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够在皇宫里杀死李氏皇族的人?不错,正是因为惊神阵一直在保护着皇宫。”   “刚才在大殿上,我一刀斩下的时候,宫中数座大殿檐上的檐兽,都有反应,只不过它们的气息在认出我后,被迫敛去。”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为什么?因为陛下把长安城这座惊神阵交给了我,也就是把你们李家所有人的性命交给了我,任由我处置。”   李渔身体微震,脸色愈发苍白。   “原来如此,原来父皇他宁肯相信书院,也不相信我们这些儿女,在他看来,只有书院才是我大唐真正的保护者……”   她看着宁缺刻薄嘲讽说道:“大唐眼看便要灭国,书院却一直不动,像老鼠般怯懦地藏在山里,不知道父皇他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宁缺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说道:“这就是你不如皇后的地方,她绝对不会怀疑陛下的决定,而且她当年曾经亲身感受过老师和书院,所以哪怕我与她仇怨极深,她在选择相信我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丝毫保留。”   “只有眼睛被树叶遮住的人,才会看不到书院的后山,才会真的以为书院会因为恐惧而选择躲避,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的师兄和师姐们,这时候肯定正在准备战斗,为大唐和书院而战斗。”   李渔低头沉默不语,也不知道会不会相信宁缺的话。   宁缺并不在意这些,看着她继续说道:“我回长安城的目的,自然也是战斗,我要尽快平息长安城里的混乱,确保惊神阵没有任何问题,然后拿到阵眼杵,只要做到这些,那么无论西陵神殿如何强大,也攻不进来。”   他很认真地讲述着自已的计划,像是在做解释,只是此时根本没有必要对李渔做解释,所以显得有些怪异。   “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大唐不会亡。”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中那抹不吉的灰霜,继续尝试消解她的死志,冷漠说道:“如果你要向我或者书院报仇,那么首先需要活着。”   李渔的眼睛终于有了些光泽。   此时她已经猜到了宁缺的意图,问道:“你为什么要我活着?”   “如果你活着,忠于你和李珲圆的大臣和军队,情绪能更安稳些,朝廷的军令政事能够得到更有效率的执行,在这种危急关头,任何有利因素我都不会放过,所以我需要你活着,为大唐继续奉献你的力量。”   宁缺说道。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寒声说道:“你完全可以换一种说法。”   宁缺说道:“大唐现在需要你活着?我不认为这种言语上的修饰在当下还有什么意义,殿下聪慧,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李渔的身体微微颤抖,像是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说道:“你太冷酷了。”   宁缺说道:“长安城外当着你派去的那些老大人的面,我说过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冷酷起来会是什么样,不过只要活着,你会有机会看到。” 第一百一十一章 去打仗哩   在多年后,世间对那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记述中,唐国最开始的反击,便是从宁缺护送皇后和六皇子返回长安城,杀死李珲圆的那一刻开始。   但事实上唐国最开始的反击并不是来自宁缺,不是对金帐王庭作战的镇北军,甚至不是带领骁骑营孤军出长安,去直面东疆数万侵略者的朝小树,也不是让清河变红的誓死不降的水师官兵,而是来自一名农夫。   在大唐南方肥沃的原野间,有一个村庄。   村旁有溪,溪畔有石磨坊,磨坊对面是一片隆起的草甸,上面搭着密密麻麻的葡萄架,架上的葡萄早已摘走,只剩下一些发育不良葡萄被人们遗忘在原处,蒙着秋天的寒霜与灰尘,看着很不起眼。   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但和唐国别的村庄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看上去就和草坡上悬在葡萄架下的那些小葡萄串一般不起眼。   村子里有个农夫叫杨二喜,虽然他坚持认为自已是油漆匠,但在村民的眼中,这个使得一手好草叉,把猪喂的白白胖胖的家伙,当然是农夫,还是最好的那一种,杨二喜没法拒绝这种赞美,只好沉默认了帐。   就像很多大唐乡间的男人一样,杨二喜从过军,在边塞和燕人打过仗,砍过草原骑兵,便是一手刷漆的好本事,也是在边军里学的。   退伍之后的这些年,他娶妻生子,挣钱养家,生活过的很平静喜乐,除了家家户户常见的一些争吵,再没有什么烦心的事。   紧张跌宕的人生,都留在了多年前的边塞中,除了遇到过一匹喜欢喝大碴子粥的大黑马,生活里再没有什么新鲜刺激的经历。   杨二喜有时候很怀念在边塞的那些日子。   某日,他提着树漆桶,正在公学里粉刷墙皮。忽然有衙役走进公学,往墙上贴了张白纸,然后行色匆匆而去。   杨二喜闹了两年,最终衙门还是不肯涨漆钱。他被老父揍了一顿,又被女儿哭闹了半天,只好同意来刷公学,本就心情不好,这时候更加恼火,心想这些家伙难道没看见我正在刷漆,把这么大张白纸贴在这儿,那还怎么刷?   当然,他不会承认自已最恼火的是看不懂那张纸上的字。   唐人的识字率极高,他自幼却调皮捣蛋,从军后也没有改变,宁肯挨军棍,也不愿意参加识字班,于是现在便成了村子里为数不多的文盲,时常被邻居的孩子取笑,于是这便成为了他最后悔的事情。   好在片刻后,公学里响起钟声,村子里的百姓听到钟声纷纷前来,准备听解律老师替大家解释朝廷又颁布了什么律文。   公学的解律老师还没有出来,那些识字的百姓,已经看懂了白纸上的内容,因为上面写的不是什么新的律文,而是战报。   所有人都沉默了,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杨二喜却还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看着大家的神情,愈发着急,抓着一名想要回家通知父母的孩子,挥了挥拳头,才终于知道了答案。   “东北边军,在燕国遇伏,败。”   那张朝廷文书里还有很多内容,尤其是针对东疆的县村百姓,要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疏散,各州厢军就地组织防守,征调有从军经历的男丁……   没有人注意这些内容,因为这里离燕国还有很远一段距离,那些话也不是说给他们听的,人们只是震惊愤怒于帝国的失败,议论纷纷。   有人担心询问,燕国的部队会不会攻到这里来,马上惹来好一番嘲笑,根本没有人相信,所有人都坚信,只要朝廷派出大军,东疆便肯定不会有事。   杨二喜一直很沉默,待人群散去后,他拉着公学里的解律老师,认真地把朝廷文书后面的内容请教了一遍。   他没有心情再刷漆,反正县衙给的钱也不多。   他回到家里,就着半盆猪蹄和一篮子蘸酱菜喝酒,越喝越闷。   妻子在门槛外蹲着,从木桶里往外捞葡萄皮与渣,准备酿酒,忽然发现,很长时间没有听到男人说话,问道:“怎么了?”   杨二喜说道:“没事。”   妻子说道:“你也吃点饭,空腹喝酒哪是个事儿。”   杨二喜嗯了一声,继续喝酒,酒喝的越多,越沉默,眼睛却越来越明亮。   忽然,他对妻子说道:“我要出趟远门。”   妻子抬起头来,疑惑问道:“怎么了?”   “东边出了点儿事。”   杨二喜把朝廷文书上的内容讲了一遍,说道:“我想过去看看。”   妻子愣了半晌,然后笑了起来,手上的葡萄汁到处乱飞,嘲笑道:“东边出了点儿事……你家猪圈东边还是葡萄架子东边?说的好像大唐是你家似的,你是皇帝陛下还是皇后娘娘?你就是个种田的。”   杨二喜恼火说道:“我是刷漆的,不是种田的!”   妻子浑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以为他是在耍酒疯,低头继续劳作,咕哝说道:“每次喝点儿酒,就喜欢说胡话。”   杨二喜沉默片刻后,嗡声嗡气说道:“我说的不是酒话,朝廷文书后面写了,有过从军经历的男丁,只要不超过四十,便要被征调。”   妻子这才发现,原来男人说的真不是酒话,把双手从木桶里拿出来,在衣服上胡乱揩了揩,紧张道:“朝廷征调令是发给东疆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这里离长安城近,东疆那边远,朝廷文书只怕要过好几天才能到,说不定那时候,燕人和那些天杀的蛮子早已经攻进来了,那还有什么用。”   “就算朝廷要征调……也得等着县衙组织,这不是还没动静?”   杨二喜沉声说道:“等县衙组织来不及。”   妻子颤声说道:“但……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   杨二喜说道:“就算东疆被侵,朝廷肯定会在那里设战时衙门,我到了那边,自然会去投他们。”   妻子越听越是不安,对着隔壁屋尖声喊道:“爹你快来!”   杨二喜重重一拍桌子,蘸酱菜和啃剩的猪蹄,全部落到了地上。   他大怒说道:“喊什么喊!平时让你喊爹过来吃饭,你声音咋没这么大!”   院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走了进来。   杨二喜站起身来,说道:“爹,吃饭了没?”   老头看着一地狼籍,吧嗒吧嗒嘴,说道:“没。”   杨二喜说道:“那让您儿媳妇儿把腊腿剁了?”   妻子眼泪巴巴地看着自已的公爹,心想平日里自已可没短了您老人家的吃食,也就上次炖腊猪腿肉没喊您,您可不能因为这就迁怒,如果您能把这个发酒疯的家伙留在家里,别说腊猪腿肉,我把自已的腿剁了孝敬您。   老头半晌没说话。   杨二喜有些紧张。   “你们吵吵的声音这么大,就隔着一堵墙,我怎么可能听不见?”   老头说道。   杨二喜很壮实高大,这时候却老老实实低着头,就像小时候犯错时那样,嗫嚅着说道:“我是边军退下来的人,这时候不去,算什么事儿……”   没等他把话说完,老头儿把眼睛一瞪,厉声喝道:“当过兵很了不起吗?你亲爹我也当过兵!我还做到了小校!你在这儿显摆什么?”   妻子闻言收了哭声,满怀企盼望着公爹。   老头又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想去那就去吧,如果我现在不是六十,还是四十,我就跟你一起走。”   ……   ……   杨二喜从厢柜里取出一把保养极好的黄杨木弓。   然后他把磨到锋利反光的草叉扛到肩上,妻子把一根沉重的腊猪腿,系在草叉另一头,又问道:“要不要再系一壶酒。”   唐国乡间的媳妇,通常便是这种性情,见实在不能改变,便沉默接受,然后开始认真地替自已的男人打理。   杨二喜说道:“这是要打仗哩,喝酒违反军纪。”   妻子把新酿的酒放下,心想又不是什么正经军人,哪里有什么军纪?   两个孩子这时候跑回了家,小些的弟弟跑的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大些的姐姐看着杨二喜,生气地说道:“爹,公学的漆还没刷完,教习先生很不高兴,你是想让我们读不成书,都像你一样么?”   如果是平时,听着女儿这般说话,杨二喜肯定会发一通脾气,然后老老实实提着漆桶去公学把剩下的活儿干完,但今天他却只是憨憨地笑了笑。   “告诉先生,说我回来一定把漆刷完。”   杨二喜又望向父亲,说道:“爹,我走了。”   老头点点头,说道:“路上小心。”   杨二喜在妻子脸上狠狠亲了口,很是响亮。   两个孩子大概看多了这种画面,并不吃惊,只是好奇别的事情。   儿子睁大眼睛问道:“爹,你要去哪里?”   杨二喜说道:“去东边。”   女儿问道:“爹,你要去做什么。”   杨二喜说道:“去打仗哩。”   女儿兴奋地说道:“爹,一定要打赢啊。”   “当然会打赢。”   杨二喜嘿嘿一笑,背着弓箭,扛着草叉,出门而去。   ……   ……   (我真的很喜欢这章啊,写的时候,总感觉耳边,有很清脆的童声在问,你要去做什么,沉嗡的男声说,去打仗哩,这种感觉真好。写的有些高兴,所以唠两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农夫的反击   左帐王庭的骑兵以及燕宋齐诸国联军,在隆庆皇子的率领下,突破唐境,长驱直入,在最开始的这些天里,没有受到任何抵抗。   大唐东北边军覆灭,虽说有不少唐军还活着,但那些人正在燕国军民的追剿下艰难求生,就算逃回唐境,也已经被打乱,无法发挥战力。   这些入侵唐境的联军,尤其是那些来自荒原的草原骑兵,在唐国东方的疆土上肆意妄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草原骑兵的怀里塞满了金银,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催着身下的座骑在官道上来回奔驰。   隆庆看着山坡下的这幕画面,眉头微微蹙起,寒声道:“整肃军纪,不要在这些穷乡僻壤耽搁时间,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长安城。”   下属领命而去,但有些将领却有些不同看法。   唐国千年不败的威名,在这些将领心中留下了无法抹灭的恐惧,此时虽然战事顺利,但他们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够真地攻破长安城,包括那些草原骑兵也是如此。他们认为在唐国的土地上抢掠快活一番,便应该撤走,以防止唐人的反击和报复。   “如今的唐国不是曾经的唐国,长安城里那对姐弟连接犯错,当然就算他们一点错都不犯,也不可能坚持下去,因为这是天要灭唐。”   隆庆说道:“如今唐国四面受敌,我们的身前没有任何唐军,长安城空虚无防,正是昊天赐予我们的机会,如果不把握住,是会遭天谴的。”   一名将领说道:“就算攻到长安城下……也没有意义,谁都知道,长安城是不可能被攻破的,到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无法攻破的雄城。”   隆庆没有做更多的解释,当今世间,只有包括他在内的寥寥数人,知道西陵神殿的真实计划,金帐王庭南下,举世伐唐,都只不过是障眼法,或是让唐军疲于奔命的手段,西陵神殿要的便是长安城无人防御。   一切都是为了那根阵眼杵。   西陵神殿有信心能够得到那根阵眼杵。   唐国军民都以为长安城无法被攻破,把军队调往各地,西陵神殿获得阵眼杵,破了惊神大阵,长安城便将迎来一场屠杀。   隆庆轻提马缰,向山坡下走去。   农田里的麦穗,沉甸甸地挂着,金色的海洋,随秋风起舞。   景色非常美丽。   农田畔的农舍,已经被火点燃,黑烟渐起,隐隐能够听到唐人的惨叫声。   隆庆想起了多年前,自已登书院二层楼失败后,悄然离开长安城的那天。   那天他看到了唐国美丽的田园风光,漆成诸色的农舍,平静幸福生活的唐人。当时他就发誓,总有一天会杀回唐国,把所有这一切烧干净。   他让将领去整肃军纪,不是对唐人心生怜悯,只是行军的需要。事实上,他认为被焚烧被屠杀的画面才是真正美丽的风景。   隆庆露在银色面具外的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   ……   ……   数万联军,在唐国的东部原野上肆虐纵横,哪怕是军纪再严苛,也不可能完全做到令行禁止,更何况大部分都是散漫成性的草原骑兵。   隆庆皇子的军令传下,大多数草原骑兵遵命集结,随军旗向西面的长安城而去,却还有逾千人的骑兵滞留在了后方。   这些草原骑兵相信以自已的骑术,用不了太长时间,便能追上前面的大部队,所以并不着急上路,却是急着四处劫掠。   他们早就知道中原富庶,唐国百姓的生活更是优渥,然而直到进入唐境,他们才发现,站在荒原对中原的想象,原来是那样的可笑,一个寻常唐人村落里积蓄的财富,竟然便超过了草原上一个中等部落!   那些精美的丝绸和金银财宝,让他们不舍离开,那些白皙美丽的唐国女子,更是令他们唾液横流,所以很多人决定在大战前再扫荡一次。   数十骑来自左帐王庭的草原骑兵,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嘴里发出尖锐难听的唿哨与笑声,冲进了山坳里的一处小村庄。   这个小村庄远离官道,侥幸地避开了联军的大部队,周遭近处的难民,也走小道来到此地藏匿,如今竟是挤了百余人。   这些难民绝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至于家中的男人,在他们的村子覆灭之时,已经全部死在与草原骑兵的战斗之中。   草原骑兵把所有人集中,开始搜刮房间里的财物,只不过这个村子实在是有些偏僻,相对贫穷,所以他们的收获并不多。   草原骑兵很是不满,恼怒地痛骂着什么。   被集中在村子中央的老弱妇孺们,听不懂这些蛮子在骂什么,都沉默地低着头,只有一个老妇怀中抱着的女童,死死地盯着这些草原骑兵。   女童年纪还小,并不能确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知道,自已的家便是被穿着这种破烂皮衣的坏人烧掉的,自已的爹爹就是被这些身上有难闻味道的坏人杀死的,所以她的目光充满了仇恨。   一名草原骑兵正愤怒于今天的收获极少,忽然看着那个女童仇恨的眼光,顿时怒从心起,握着弯刀向人群走了过去。   他举起手中的弯刀。   人群里几名老人怒骂着站起身来,想要阻止他。   但弯刀已经落下。   那名女童没有被砍死。   因为弯刀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那名草原骑兵的眼窝里插着一枝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那枝箭的箭羽有些杂乱,不像是唐军的制式武器。   草原骑兵们大吃一惊,呜噜呜噜喊着蛮话,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上马,取下肩上的短木弓,警惕地望向村庄后方的那片山林。   嗖的一声箭啸。   一枝箭从山林里飞出,射进一名草原骑兵的肩窝,鲜血飙射。   草原骑兵们非但不惊,反而露出喜色,厉声呼喝着,催马便向那片山林围去。   通过那枝箭的特征,他们确定山林里的箭手肯定不是正规唐军,更可能是猎户,在前些天,便有很多部落的兄弟,被唐人里的猎户杀死。   猎户最多三两人结队,只要现出踪迹,哪里是他们这些精锐骑兵的对手?   ……   ……   杨二喜把身体藏在树后,紧握着手中的黄杨硬木弓,肩膀抵着树干,右脚脚掌轻轻踩着地面,显得有些紧张。   和离开家的时候相比,他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脸上乱糟糟长满了胡子,干枯的嘴唇上有几道血口,看上去很狼狈。   蹄声渐至,那些草原骑兵向山林这边围来,他闪身出树,拉弓骤射,羽箭离弦而出,射中一名骑兵的腰腹。   确认林子里只藏着一名射手,三名草原骑兵手握短木弓连射,逼得杨二喜只能藏在树后,根本不敢探头,其余的骑兵则是从斜处围了过来。   树干上不时响起笃笃的声音,树皮飞溅,偶有箭枝擦着身体掠过。   对付大唐的猎户,草原骑兵已经很有经验,杨二喜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击,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奔袭至山林外。   频临绝境,但他除了呼吸稍微急促一些,脸上没有任何害怕的神情。   就在这时,破空之声密集响起,山林里落下一片暴烈的箭雨!   冲锋在最前的二十余骑草原骑兵,顿时被射成了刺猬,从座骑上堕落,浑身是血,当场死亡。   紧接着,只听着踩草擦树之声大作,脚步之声大作,不知有多少人从山林深处冲出,如狼似虎般杀向着草原骑兵!   还活着的草原骑兵发出震惊愤怒的呼喊,脸上流露出恐惧的神情,拼命地拉动疆绳,想要掉转马头逃跑。   如果能够听懂蛮话,就知道这些草原骑兵大喊的那个词是埋伏。   他们以为自已中了唐军的埋伏。   一百多人从山林里冲了出来,有的人穿着普通的棉衣,有人穿着绸衫,大部分人都是农夫打扮,没有一个人穿着唐军的服饰。   这些人年龄都有些偏大,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比如杨二喜手里拿着草叉,有人手里拿着锤子,大部分人的手里拿着直刀。   锋利的直刀却又是唐军的武器。   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唐军?   他们不是唐军。   他们曾经是唐军。   他们已经退伍,现在是商人,是镖局打手,是农夫。   但当大唐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是唐军。   ……   ……   杨二喜把一名草原骑兵从马上砸到地面,然后健步上前,双手一翻,沉重的草叉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狠狠地戳进对方的胸膛。   然后他走上前去,伸出右脚踩住那名草原骑兵的身体,双手用力向外一拔,只听得噗的一声响,那名骑兵的胸口上便多出了数个血洞。   这一整套动作都非常流畅熟练,想来他已经重复过很多次。   他握着草叉,向斜前方一名落单被同伴围住的草原骑兵跑去,有些恼火地在心里念叨着,今天怎么也得弄把刀。   “让开我来!”他大声喊道。   那名草原骑兵已经被乱刀砍的浑身是血,神智不清,倚着一棵树,纯粹本能里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哪里还有反抗的能力。   围住这名骑兵的那些唐人,听到杨二喜焦急的大吼声,明白了他的意思,很有默契地让开一条道路,把这个敌人留给他。   杨二喜跑到那名奄奄一息的草原骑兵身前,往掌心里吐了口唾沫,抡起草叉砸了下去,自然地就像在家里做农活一般。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杨二喜和他的同伴们   这场对草原骑兵的伏袭,取得了完胜。打扫战场时,杀敌三人,伤二人的杨二喜,获得了在死去敌人身上首先挑选战利品的资格。   被这些骑兵搜刮的财富,自然要交由朝廷统一处理,所谓战利品,无外乎是盔甲和武器。   只是草原骑兵用的皮甲,在这些曾经的正规唐军眼中,就像是破烂的遮羞布一样,实在没有人感兴趣,所以目标只能是那些刀箭。   杨二喜想要换一把刀。   草叉被磨的很锋利,完全可以杀人,经过很多次战斗后,他已经用的很顺手,但毕竟是用来锄草的农具,总还是有些不方便。   大唐军人在离开军营前,可以用从军年限和日常记功,获得把随身武器带回家的荣耀,没有人会舍得离开自已相伴多年的武器,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交换,最后便成为了唐军的一种传统。   杨二喜在军中以善射闻名,所以选择把黄杨硬木弓带回家乡,把佩刀留在军中,如今发现同伴们都拿着从军营里带回家的刀,有些不舒服。   所以他想换一把刀。   最开始被射死打死的那两名草原骑兵,身旁的佩刀不知遗落到了何处,所以他才会让同伴把最后那人留给他。   杨二喜对那些善解人意的同伴拱手道谢,从草原骑兵尸体旁拣起那把弯刀,挽了个刀花,虽然还是有些不习惯,但觉得比草叉好多了。   有了锋利好使的刀,再看草叉便有些粗笨难看,但他想了半天,还是舍不得扔掉,把草叉继续扛到肩头,走进林子里。   片刻后,他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草叉上摆荡不停,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离家时带的腊猪腿,被吃的只剩了个猪蹄。   同伴们看了好些天,终于看不下去了,纷纷取笑道:“我说二喜,你或者把这个可怜的猪蹄炖来吃了,或者扔了,成天挂在草叉上做什么?”   杨二喜才不会听他们的,说道:“媳妇儿给的,慢点儿吃,腌的时候,放了不少盐,薰的时候用的松柏枝,不怕坏。”   同伴们大笑起来,绝对没有人对那根可怜的腊猪蹄有任何兴趣。   杨二喜觉得身边有动静,转身望去,只见一只小手正在轻轻扯动自已的衣角,正是先前险些被草原骑兵砍死的那个小女童。   看着脏乎乎的小脸,他想起了自已的女儿,安慰说道:“别怕,咱们明天就把那些坏人全赶走。”   小女童不是来和他说话的,眼睛里也没有恐惧的神情,却泛着一道光泽,唇角淌下一道透亮的口水。   杨二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她一直盯着草叉上挂着的腊猪蹄。   小女童渴望的眼光随着腊猪蹄的摆动不停移动着,可爱又可怜。   想了想,他取下腊猪蹄,塞到小女童的怀里。   小女童高兴地笑了起来,擦掉嘴边的口水,对着他鞠躬行礼表示感谢,然后蹦蹦跳跳向奶奶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着什么。   一名同伴走到杨二喜身边,说道:“她全家都被杀了,就祖孙两个躲在地窖里活了过来。”   杨二喜看着小女童的背影,没有说什么。   他们把身上的口粮留了一半给村里的难民,然后画了张简易的地图,告诉他们在西南十七里外,有朝廷的一处临时衙门,负责收拢难民撤退。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们拉着二十几匹没有受伤的马,离开了村庄。   第二天清晨,这些退役的唐军,和主力部队汇合。   “杨二喜,可以啊,这么快就搞了一把刀。”   一名骑兵看着他说道。   杨二喜得意说道:“这不算什么,主要是杀那三个蛮子的时候,费了些力气,说起来如果不是我不爱争功,被我重伤的那俩也应该算到我的帐上。”   那名骑兵笑了起来,说道:“成成,我不会忘记报告统领给你记功。”   “别忘了,我可是天启二年的边军,你这什么态度?”   杨二喜笑骂了一句,扛着草叉,跟着同伴向山林里走去。   那名骑兵轻夹马腹,顺另外一条道路,来到一处山坡上,来到统领大人座骑旁,低声禀报刚刚得到的那些军情。   骁骑营统领刘思,神情肃然点点头,举手示意这名游骑离开,然后望向身边的中年男人,说道:“隆庆加快了速度,刚好和我们错过。”   那名中年男人一身青衣,神情宁静,在充满着肃杀气息的骁骑营数百铁骑中,显得格外醒目,正是朝小树。   朝小树说道:“隆庆显得太着急了些,州郡的防御也太无力了些。”   刘思说道:“州郡厢军用来步战还可以,对上这些年久经沙场的草原骑兵,确实没办法,他们打的很惨,也尽了全力。”   朝小树说道:“我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州郡厢兵,其实还是要数固山郡有些真实战力,华山岳这个三州镇军总管做的不差,只是他的兵大部分都抽调到北大营抵御金帐王庭南下,所以我们也不能指望他。”   刘思有些郁闷,他随朝小树带着骁骑营八百精骑,出长安来东疆,一路艰辛危险,也与草原骑兵打了好几场,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局面。   因为他们的人数太少,甚至于根本不敢和隆庆的主力骑兵相遇。   朝小树说道:“不要想太多,虽然只能骚扰追袭,但至少可以让那些蛮骑不敢太过放肆,东疆的百姓也能少受几分荼毒。”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正在向山林里走去,身影渐渐消失不见的那些义兵,敬佩说道:“如果不是有他们,局面才真的不堪收拾。”   ……   ……   像杨二喜这样的人很多。   有很多农夫离开田园,离开自已的家,自已拿着路费,带着行李和当年从军中带回家乡的刀或弓箭,前往遥远的东疆。   那时朝廷的征兵令还没有抵达他们的家乡,他们便提前动身,按道理这种做法并不理智,因为他们没有组织,连战场在哪里都不知道。   但这场战争不同,这是关系到大唐存亡的战争。所以外敌入侵的消息便是军令,便是征兵令,在道路上和山林里遇见一个人,看到他腰间的旧刀或是老弓,便能确认是同伴,于是便能组织成为强大的力量。   至于战场在哪里?敌人在哪里,哪里就是战场。   这就是杨二喜的想法,也是他的那些同伴的想法。   据战后统计,仅仅大唐中部州郡,便有超过两万名退伍的唐军,在征兵令到达之前,自发加入到东疆抵御入侵者的战争中。   这群大唐最早的、最可爱的反击者,最后能够回到家乡的不到半数。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步杀一人   能够拯救大唐的,只有唐人自已。   比如像杨二喜,比如指挥镇北军与金帐王庭苦战三夜不眠的徐迟大将军,比如河北郡那些冒着严寒往前线运送粮草辎重的民夫。   但要狂澜于即倒,单凭勇气与强大的意志并不足够,因为这场举世伐唐之战,虽在人间的范畴内,却已经快要超越人间的层次。   过往年间,很少会理会世事的修行者们,全部响应神殿诰书,加入到这场战争中,就连隐于世外的悬空寺都派出了自已的僧兵。   大唐西陲,葱岭下的高原上。   七枚大师,正在向着唐军帅营走去。   这位悬空寺尊者堂首座,已经修至肉身成佛的至高境界,人间的普通兵器,根本无法伤害到他,唐军里的武道强者,都无法停下他的脚步。   面对这样的世外高人,除了勇气和意志,还需要真正强大的力量。   以往的大唐军方,拥有像许世和夏侯这样的武道巅峰强者,如今却只剩下徐迟一人,帅营里的舒成将军有谋略有智慧,却不以武力著称。   那么谁能让七枚的脚步停下?   一个穿着旧棉袄的书生,不知何时出现场间。   他的身上满是灰尘,却显得干净无比,无论身心皆如此。   他的腰间依旧系着根木瓢,却看不到那卷旧书。   此时场间一片混乱,当这名书生出现后,却如一道春风温暖和煦地吹拂过每个人的心头,嘈乱的军营顿时变得平静无比。   唐军将士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名书生是谁,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身影,将士们便觉得无比安宁,充满了信任的感觉。   果然,七枚停下了脚步。   谁能让他停下?   自然是书院。   大唐真正强大的力量,是书院。   虽然那名书生神情温和,看似没有什么力量,但只要他站在唐军帅营之前,七枚便不敢再往前一步,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   ……   “佛祖涅槃之前,留下无数法器,无数智慧,所求便是阻止冥界入侵人间,意图镇压冥王之女。如今世人不懂,但悬空寺想必是懂的,为何?”   大师兄看着七枚大师问道,他的神情很诚挚,是单纯而认真地请教。   七枚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轻宣一声佛号,说道:“佛祖涅槃,夫子登天,不动明王光落人间,天意难违,此为明证。”   大师兄有些意外,也有些遗憾,叹息说道:“原来如此,没想到老师的离去,竟会对佛宗产生这样的影响,想必他也没有想到。”   七枚大师说道:“此亦为一明证。”   大师兄望着草鞋前一只被稠血粘住、不停挣扎的蚂蚁,想了想后抬起头来,看着他平静说道:“我书院想试试。”   七枚大师言简意赅说道:“佩服,请。”   大师兄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这句话,如果从二师兄的嘴里说出来,哪怕再如何毫无情绪波动,都会被对方认为是骄傲的流露,如果是从宁缺嘴里说出来,绝对会刻意平静,却一定要让对方听出自已的嘲讽轻蔑意味,从而愤怒欲狂。   但他慢条斯理说出这七个字,却是真正的平静,只是在简单陈述事实,令听到的人,根本无法生出任何不悦的情绪。   “贫僧的境界,自然不如大先生。”七枚大师看着大师兄和声说道:“但大先生境界再高,想要拦住我却很困难。”   这位悬空寺高僧的回答也很平静,而且很有信心,无距境界,对于世间任何一名肉身寻常的修行者来说,都是极恐怖的必杀技,但对于已经修到肉身成佛境界的他来说,却并不是无法应对的手段。   大师兄若有所思,说道:“我不会打架,这确实是个问题。”   七枚大师说道:“大先生已逾五境,超凡脱俗,或去南方,或去东方,或去北方,都能替唐国立解危难,但你却偏偏来了西方,遇到了我们这些佛门弟子,以此观之,这大概还是天意难测,天意难违的结果。”   大师兄神情认真说道:“虽说我不会打架,大师又修至肉身成佛境界,但只要打的次数多了,我想总会有些效果。”   七枚大师沉默片刻,望向大师兄身后的唐军帅营说道:“大先生此言有理,但在你杀死我之前,我能杀死帅营里的所有人。”   说完这句话,他神情坚毅向前踏了一步!   此时他离唐军帅营,只有十七步的距离。   大师兄站在最后那步之前,看着七枚坚毅的脸颊,神情渐渐变得落寞起来,问道:“佛宗说慈悲为怀,大师真要逼我杀人?”   七枚大师没有回答他的话,再往前踏了一步。   大师兄身上的棉袄微微颤抖,腰带上系着的木瓢,位置有些细微的变化。   战场遥远的西方,葱岭之下的月轮国军营里,一名大将倒地而死。   一片惊呼,人们围了过去。   只见那名大将的身上看不到任何伤痕,神情宁静,仿佛睡着一般。   ……   ……   七枚大师知道对方已经出手,左眉微微挑起。   他再向前一步。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有风拂起他的发梢。   月轮国军营里,一名普通士兵倒地而死。   ……   ……   一步杀一人。   七枚向前一步。   月轮国军营里便有一人死去。   那些人死的很快,所以不痛,身上看不到伤痕,也没有流血。   没有人看到,这些死者的后脑都扁了,仿佛被钝物击中。   大师兄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   只有他微微颤抖的棉袄,和木瓢上渐渐现出的裂口,表明他做了些什么。   大师兄没有刻意地选择死者。   有将军,有普通士兵。   在他看来,人都是平等的,那么在死亡面前,何必挑选?   但很明显,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看。   七枚依然在向前走。   他此时距离唐军帅营,还有九步的距离。   这也意味着,月轮国还要再付出九个人的生命做代价。   大师兄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倒数第八步。   月轮国主帅死。   倒数第七步。   悬空寺戒律堂继任首座死。   七枚大师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每迈出一步所需要花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在他还没有迈出第六步的时候,大师兄忽然说了一句话。   “月轮国皇帝死了。”   ……   ……   这是对战至今,大师兄第一次在七枚还没有迈步的时候,便以无距境界杀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虽然只剩下六步,但将不会再只死六个人。   有可能是六十个。   六百个。   六千个。   甚至更多。   再如何仁爱,只要杀的人多了,最终也就会不忌惮于杀人。   七枚大师的脚,再也无法落下去。   ……   ……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脚落在了地面上。   那双脚上是很普通的青布鞋。   但出现时,鞋底便踩死了在稠血里挣扎很长时间的那只蚂蚁。   青布鞋的主人,是位穿着青色道衣的道人。   一片安静。   大师兄对青衣道人行了一礼,说道:“观主来晚了。”   青衣道人是知守观观主陈某。夫子离开人间之后,他和悬空寺讲经首座,便是这个世界上最至高无上的存在。   如果他早些出现,大师兄自然没有办法杀死那么多人。   大师兄不想杀人,所以说他来晚了。   青衣道人看着他淡然说道:“因为想看看夫子以仁恕之道教出来的学生,究竟能杀多少人,所以出来的晚了些。”   大师兄明白了他的意思。   道门不在乎月轮国皇帝的死活,不在意佛宗今日会有多少人死去,哪怕佛宗与月轮国一道覆灭,青衣道人都不会在意。   大师兄叹息说道:“原来都想我杀人。”   然后他望向七枚大师,微悯说道:“现在你还觉得天意不可违吗?”   七枚大师沉默不语。   大师兄望向自已腰间系着的木瓢,看着上面出现的裂痕。   “君陌说的对,打架就是坚硬的事物去击打敌人脆弱的地方,须尽全力,不可心怀仁慈,观主您……便是这样做的。”   他抬起头来,看着青衣道人,微笑说道:“那么我终于学会打架了。”   青衣道人眉头微挑,衣袂微飘。   场间响起一道雷鸣般的巨声!   大师兄腰间的木瓢不知去了何处。   七枚大师的身后,散落着无数的碎木片。   木瓢碎了,七枚大师的头仿佛被一座山碾压过般,严重变形,即便肉身成佛,如今也只是座摇摇欲坠的泥胎佛像。   七枚大师跌坐于地,重伤不能再起。   鲜血缓缓从大师兄的棉袄里渗了出来,染红他的肩头。   就在先前那瞬,他把真正学会打架后的第一击,用在了七枚大师的身上,而也就是在那瞬间,他也险些被青衣道人重伤。   青衣道人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境界不如我,却没有想到,在无距的道路上,你走的竟然比我还要更平稳些。”   大师兄说道:“观主这些年来走的太快,自然不怎么稳当。”   青衣道人忽然问道:“传闻中,说你朝入洞玄暮知命,那你何时越的五境?”   大师兄回答道:“这次时间要花的久些,用了三天。”   青衣道人沉默良久,负手于后,笑着摇了摇头。   他的笑容很洒脱。   他的双手虽然负在身后,却怀抱天下。   大师兄沉默不语,离开。   青衣道人随之离开。   人间第一次无距之战,就这样开始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书院正年少   一个小孩,正在瓦山镇外砸石头。   那年石佛垮塌,烂柯寺被毁,盂兰节大会再也没有召开过,自然也没有什么游客来瓦山镇,街畔的石头鱼池早已干涸。   人们现在主要通过修复烂柯寺的工程维持生计,寺里僧人出手大方,所以过的还算不错,满山满谷的石头,则成了孩子们最方便取得的玩具,同时也是很好的经济来源,石佛的材质很好,可以雕成各种小佛像卖钱。   小孩按照母亲的交待,想要把那两块石头沿着纹理砸开,但今天是他第一次开始干这个活,很生疏,砸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砸开。   他很是恼怒,不停地抹着鼻涕,不停地砸着,直到指甲被震的流出血。   一个穿着棉袄的书生,出现在他身边,左肩上有道血渍。   书生看着小孩砸石头,问了两声,便上前帮忙,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两块石头在空中相撞,便整齐地分成了四瓣。   小孩很高兴,向书生道谢,还想拜他为师。   书生微微一笑,便消失不见。   片刻后,一个青衣道人出现在镇外。   他向那名小孩问了两声,然后也笑了笑,随之消失不见。   小孩看了眼怀里抱着的四块石头,有些困惑,转身向镇里走去。   ……   ……   朝阳城内回荡着钟声。   钟声不是来自白塔寺,而是来自皇宫,这是代表国王陛下去世的丧钟。   窄街畔有名老妇,正坐在凳子上纳鞋底,听着钟声,揉了揉有些浑浊的眼睛,咕哝说道:“这又是怎么了?这又是怎么了?”   一名书生出现在老妇身前,礼貌问道:“棉袄破了能不能补?”   老妇看着他身上那件棉袄左肩上的破洞还有那些血迹,恼火说道:“这又是去哪里打了架来的?年纪轻轻也不学些好。”   棉袄补好后,书生离开。   片刻后,青衣道人出现在老妇身前。   老妇看着他青衣下摆上的那道裂口,摆手说道:“这料子太好,我不敢补。”   青衣道人再次离开。   ……   ……   西陵神殿大军已然北上。   今日的桃山安静寂寞,只有两三名神官缓步走过。   书生出现在神殿前,然后离开。   青衣道人随后出现,又再次离开。   ……   ……   在这个深秋的日子里,书生和青衣道人踏遍了人间的山川河流。   一人在前,一人在后。   瞬间万里,是为无距。   每一次出现的时候,书生肩上的伤便会重一分。   青衣道人却没有什么事。   ……   ……   南海深处的一个无名岛上。   白色的沙滩上,有一根短木棒,棒身有一半已经被掩埋在沙子中。   看上去是很普通的木棒,实际上很不普通。   因为主人离开了人间,所以它才会被遗留在这里,显得很普通。   书生出现在沙滩上,低身拣起这根木棒。   青衣道人随后也出现在沙滩上,摊开手掌伸向碧蓝的大海。   海面上飞来一剑,落在他的手中。   ……   ……   青衣道人说道:“走了这么久,累不累?”   大师兄说道:“与观主相比,我还年少。”   然后他反问道:“观主不累?”   青衣道人说道:“我走的比较快。”   大师兄说道:“观主果然走的很快,若找不到这根木棒,我真不知该如何办。”   青衣道人说道:“就算找到夫子留下的木棒,你也只能再支撑七天。”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能多撑一日也是好的。”   青衣道人说道:“天命已然注定,何必徒自苦恼?”   大师兄说道:“人间没有命中注定,谁也不知道七天后会发生什么。”   七天的时间,足够大唐西军击溃月轮国的入侵之敌,足够宁缺掌握长安城这座惊神阵,足够书院做很多事情。   青衣道人说道:“七日之后,书院将不复存在。”   大师兄说道:“老师上天而战,我们这些弟子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   西陵神殿掌教已经亲赴书院,根据道门的计算,书院已经没有任何能力逆转,然而看大师兄此时平静的神情,似乎另有蹊跷。   青衣道人微顿,说道:“你应该知道道门真正的攻击方向在哪里。”   西陵神殿的大军在大唐南方,在清河郡,在青峡外。   大师兄平和说道:“我不如君陌,所以我在这里。”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君陌在那里。   青衣道人说道:“你不要自谦,君陌虽然潜力无穷,便是我也看不到,他在战场上能走到哪一步,但你依然是书院里最强的大师兄,你的境界最高,对道门的威胁最大,所以我会来看着你。”   大师兄说道:“观主对大唐的威胁也最大,所以我一直等着您来看着我,而且观主境界远在我之上,如此算来,我书院总是占了便宜。”   越五境,不等于无敌,比如天启境界的修行者,在昊天神辉灌入体躯后,可以拥有近乎无敌的力量,然而却不见得能够胜过天下人的围攻。   唯有无距境界,高妙莫测,千里之外可夺上将首级,用在战场之上,那便是最恐怖,最难以防范的手段。   青衣道人说道:“我可以不理你。”   大师兄脸上露出极为少见的自信神情,说道:“您必须理我。”   青衣道人说道:“何出此言?”   大师兄看着他认真说道:“我已经学会打架,观主若不理我,若不来看着我,我便可以杀死很多人,比如裁决神座,天谕神座,叶苏。除了柳白和掌教,我没有信心,其余的人,我都可以杀死。”   青衣道人说道:“我也可以杀死很多人。”   大师兄摇了摇头,说道:“您非常清楚,您杀不死长安城里的人,杀不死书院里的人,那么对这场人间之战,便没有意义。”   青衣道人说道:“我说过,你最多只能撑七天,七天之后我便可以放手去杀。”   大师兄说道:“我也说过,人间没有命中注定,谁也不知道七天后会发生什么。”   ……   ……   书院后山的风景,变成了一幅假的画,画中所有的事物看似在动,实际上一动不动,就像是棋盘上那些变化万千、实质却规整不变的线条。   黑白的围棋世界里,双方阵营渐融渐凝,然后中间出现一大片空白,在那片空白边缘,一名悍勇兵卒,颓然倒在一侧。   棋盘正中间的那名骄傲国士,满身灰尘倾覆。在那名国士的身后,万乘之车破损严重,无法再前进,只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   风景渐渐重新活了过来,远处崖间垂落的银溪,与潭水相撞发出轰鸣的声响,满山遍野的树林,重新伸直了腰身。   辇畔的十余名西陵神卫早已死去,身上出现了无数道密集的直线。但辇上的身影依然高大,破局而出,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后山某处山林里,小白狼蜷缩在一个洞中,不停地舔着受伤的前肢,鲜血染红了洞里的绸被,精神看着很是黯淡可怜。   打铁房后的清溪上,大白鹅依然高坐于水车顶端,曲项向天,却没有歌之咏之,显得极为愤怒不甘,有血渐渐染红它白色的腹羽。   远处草甸上的老黄牛,显得愈发疲惫苍老。   崖坪畔松树下的棋盘,已然碎裂成无数块。五师兄和八师兄看着桌上的碎棋盘沉默了很长时间,鲜血从他们的唇角淌落,受了极重的内伤。   师兄弟对视无言,看出彼此眼眸里的淡淡悔意。   真不该因为喜欢便把半生时光尽数耗在棋盘之上,若这些年随老师真心学些打架的本事,岂能容这道门老神棍如此嚣张?   掌教大人放声大笑。   辇上的万重纱幔颤抖不安,有风自山间骤起,拂起一片松涛,响起哗哗的声音,流云一头撞向远处的瀑布,碎成丝絮。   他的笑声极为豪迈,意满神足。   先杀许世,再灭书院,后破长安,大唐再也不复存在!   毫无疑问,这将是他人生的最巅峰。   而就在这个时候,山腰云雾里行来一人。   正是书院三师姐余帘。   她在山道上缓步行走。   余帘很娇小,容颜很清秀,气质却很温婉成熟。   如果只看她的人,你会以为她是个少女。   如果你仔细看她的眼睛,你会以为这是一个阅尽世事的女子。   看着山道上的她,掌教大人的笑声渐渐敛去。   “三先生,我知道你的不凡,洞玄境界只是用来欺瞒世人的手段,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晋入知命,所以这时候不要在这里故弄玄虚。”   余帘没有说话,继续前行,随着脚步起落,非常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头黑发渐渐要垂到她的腰下。   但不是她的黑发在变长,而是她在变矮!   余帘行走在山道上,每走一步便变矮一分,本就极为清稚的容颜,眼看着变得更加幼嫩,最后渐渐变成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   她身上的气息也在发生着变化提升,果然如掌教所言,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洞玄境的门槛,晋入到了知命境的层次!   隔着纱幔,看着余帘身上发生的变化,掌教漠然说道:“我说过……”   他的声音忽然止住。   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因为余帘晋入知命境后,气息还在向上提升!   山道漫步,转眼之间,她便从洞玄境,来到了知命境巅峰!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二十三年听蝉声   书院后山在修行界里一直很神秘,三师姐余帘更是低调,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存在,西陵神殿知道的多一些,也只知道她是洞玄境的强者。   天书日字卷上也是如此记载。   但掌教大人以及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从来不相信这一点。   书院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大师兄朝闻道而夕入道,一天时间便从不惑连跃两级晋入知命境,二师兄初悟十四日便不惑。   余帘是书院三师姐,仅在大师兄和二师兄之下。   虽然说书院二层楼按照入门时间排序,但大师兄和二师兄是何等样的人物,在烂柯寺秋雨里力压佛道二宗的天下行走,逼得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不敢出剑,她又怎么可能是弱者?   道门也有很多天才。叶苏年纪轻轻便勘破生死关,叶红鱼不屑于和陈皮皮争夺晋入知命境最年轻者的名声,以极大毅心极明彻地道心,把自已的修行境界强行压制在洞玄境数年时间,直至圆融才在雪崖上随意踏过那道门槛,和此时的情况差相仿佛。   所以看到余帘在山道上缓步走来,瞬间突破洞玄境,晋入知命,掌教大人没有任何惊讶,直到她的气息继续提升……知命境巅峰!   掌教大人终于变得神情凝重起来,但声音依然显得威严自信。   “昊天赐我神力于人间牧羊,万丈光芒之前,即便你那两位师兄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你今日即便展露真实实力,也只能成为祭品!”   掌教大人看着幔纱外那个稚美的少女,说道:“道门尊敬夫子,看在你老师的份上,交出阵眼杵,我饶尔等三人不死。”   余帘从袖中取出一根被布裹住的事物,放到山道旁的木凳上,望着巨辇平静说道:“刺眼双眼,看在你这么愚蠢的份上,我饶你不死。”   掌教微微一怔,随即大笑起来。   笑声震动重重幔纱,回荡在幽静的书院后山里。   “观你矮小如女童,说话的口气倒是不小。”   掌教笑声渐敛,喝道:“你真以为有实力战胜我?真是可笑至极!”   他的声音寒冷而宏亮,就像是深冬的雷鸣。   余帘此时已经走到巨辇之前。看着纱幔里那个高大的身影,微笑说道:“你比我还矮,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明明辇上的身影是那般的高大伟岸,但她却说他比自已还要矮。   掌教大人忽然安静。   他盯着幔外的青稚少女,缓声说道:“你是谁?”   掌教的声音十分凝重,甚至隐隐透着一丝不安。   余帘淡然说道:“我一直知道你是谁,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都说你我是修行界最神秘的两个人,如今看来这种说法实在可笑。”   安静的书院后山,忽然响起一道蝉鸣。   此地四季皆春,并没有真正的秋天,随着蝉声响起,便到了秋天,有秋风起兮,黄叶落下,因为这蝉是秋蝉。   松树下的五师兄和八师兄有些吃惊,又有恍然之感,对视而笑,然后向着余帘施礼,悄然离开崖坪。   掌教大人的声音显得愈发不安,寒声道:“你……究竟是谁!”   他听到了蝉声,隐约猜出了一些什么,但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   余帘的气息骤然变得冷漠,稚嫩精致好看的五官上,仿佛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霜,显得极为神秘,又有极高傲的意味。   她明明抬头望着辇上那个高大的身影。   却像是在低头俯瞰一只蚂蚁。   一道极为冷冽的声音从她唇间传出。   “熊初墨,你这个死矮子有什么资格站的比我高?”   ……   ……   话音落处,书院后山里响起无数蝉鸣。   知了知了,它们知道了什么?   满山遍野都是蝉鸣,秋蝉凄切而令人心悸的鸣叫。   秋风渐盛,黄叶落。   无数片黄叶,落到巨辇之上。   辇上有万重纱,与许世一战没有尽毁、破书院棋局而无损伤,然而在片片落下的黄叶前,显得那般脆弱,被撕裂成了无数碎片!   碎纱飘拂而去,辇上再无余物。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的真身,没有几个人见过。   所以他才被称为世间最神秘的两个人之一。   此时他的真身终于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出现在万山蝉鸣之中。   辇上出现一名容貌很普通的老道士。   但这老道士长的很有特点。   他很矮,比八九岁的男童还矮。   他很瘦,比饥荒年的灾民还要瘦。   看上去就像是由数根枯柴搭在一起的玩偶。   显得那般可怜,又那般可笑。   这,就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的真实模样。   ……   ……   掌教很不适应天光。   他的脸上流露出惊慌的神情。   因为他无人知晓的俗家姓名,被余帘喝了出来,因为他发现再没有万重纱帘遮住自已的身体,高大伟岸的身影不复存在。他变得很慌乱,就像是被剥去了衣服的赤裸女子,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安放。   打铁房后水车顶上的大白鹅,看着这幕画面,不耻地嘎嘎叫出声来。   而满山蝉鸣中,余帘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竟然还在往上提升,瞬间之间越过五境之上那道高高的门槛,一片空明!   掌教大人终于醒过神来,看着辇外那个少女,一道极凄厉愤怒的厉啸,从枯干的双唇间迸出。   “林雾!”   “二十三年蝉!”   “你居然藏在书院里!”   “你居然变成了一个女人!”   ……   ……   书院后山有十三名弟子,最不起眼的便是三师姐余帘。   其余的同门都是各自领域的绝世天才,只有她好像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她很少与人们交谈,而且很少在后山里面呆着。   她天天坐在旧书楼二层楼的东窗畔,安安静静描着簪花小楷,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引起她的兴趣,她自然也很难引起别人的兴趣。   不要说修行界里的人,就连宁缺和别的同门,有时候都会忘记自已还有这样一位师姐,因为她实在是太安静,太容易被人忘记。   值此危难时刻,大师兄安排书院同门奔赴各地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却把她留在了书院里。   不是他不担心书院会被偷袭,也不是像宁缺和皇后放弃贺兰城那样的心理,而是他相信只要三师妹在书院,那么书院便会安好。   因为她曾经用过一个名字,叫林雾。   她,就是二十三年蝉。   ……   ……   夫子曾经对他的弟子们说过这样一番话。   极西干旱之地有一种蝉,此蝉匿于泥间二十三年,待雪山冰融洪水至,方始苏醒,于泥水间洗澡,于寒风间晾翅,振而飞破虚空。   当时陈皮皮听的悠然神往。   大师兄和二师兄微笑不语。   当时余帘也在场,晚上她为老师煮了碗青菜面。   ……   ……   他是百年间,魔宗最天才的人物。   莲生大师,一心一意想让他继承自已的衣钵。   但他的父亲是死在莲生的手中,所以他平静地拒绝了这个机会。   他选择走一条没有人走过的道路。   他要练一种魔宗无数代来,都没有人练成功的绝学。   他是魔宗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也是最后的宗主。   他收了几位学生,年纪都比他大。   他继续修行。   直到最终,他成功了,然后也消失了。   从那一天开始,他成为了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物。   ……   ……   就在那一年,夫子遇到了一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粉雕玉琢,可爱至极,但眼神却平静至极。   只有夫子才看得到她眼睛最深处的那抹惘然和恐惧。   “有什么好怕的呢?”   夫子对小女孩说道:“一切都是外象,这壳子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小女孩明白了,抱拳施了一礼,气度潇洒。   夫子摇了摇头。   小女孩有些笨拙地把双手放到腰侧,微蹲行礼,很是羞涩。   夫子满意地点点头。   当时魔宗覆灭,西陵神殿满世界追杀魔宗余孽。小女孩就是小女孩,她没有自保的能力。她不知道要怎样度过今后的二十三年。   但她没有求夫子。   因为她有她的骄傲。   夫子没有等她开口,说道:“跟我回书院吧。”   夫子说的很随意,仿佛她本来就是书院里的一个人。   从那天之后,夫子有了一位女弟子。   随着入门的弟子越来越多,她开始被称作三师姐。   几年后,书院多了一位女教授余帘。   女教授平静坐在东窗畔描簪花小楷,一坐便是很多年。   窗外蝉声阵阵。   她很不起眼,不问世事,世事也不来问她。   她就是传说中二十三年蝉林雾。   好大一场雾。   ……   ……   掌教大人震惊愤怒的厉啸声,还在书院后山里回荡不安。   如冬雷般的啸声,却压不住满山秋蝉鸣叫。   他看着那名稚美的少女,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变成了一个女人?”   余帘微讽说道:“昊天都能变成女人,我为什么不能?如果连外象都看不穿,我又怎么修二十三年蝉?如果现在是叶苏站在我身前,他就不会问这种愚蠢的问题,生死关都能勘破,自然能勘破这些末节。”   掌教依然难抑震惊之色,说道:“你虽为妖孽,但毕竟也是一宗宗主,何等样身份,居然会改换门庭,拜外人为师,真是无耻!”   余帘看向天空,说道:“夫子堪为万世师,况我一人?”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书院依然   掌教盯着余帘,寒声说道:“一代宗主,居然还要自已的师弟和那些畜生先动手,这难道就是夫子讲给你的为人道理?”   余帘淡然说道:“虽然你不如我,但我杀你也要费些手段,只要能够对你有所消耗,哪怕多耗一分也是好的。”   掌教怒极反笑,说道:“你那两个师弟险些身死,你只为了让消耗便冷眼旁观,真是阴险冷血至情,夫子若知道你会这样做,只怕会后悔当年收你为徒。”   余帘说道:“我是明宗宗主,阴险毒辣是自然的事情,夫子当年既然肯收我为徒,又怎么会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掌教厉声喝道:“那今日就让我代昊天收了你这个魔宗妖孽!”   余帘的神情很平静,虽然她现在的对手,是西陵神殿的至高强者,这种平静,对对手来说,便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羞辱。   “熊初墨,几十年前你就不是我的对手,现在你更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她看着掌教如枯枝般的手臂,落在他的断腕处,神情漠然说道:“还是那句话,如果你自瞎双目,我便放你离开书院。”   掌教大人的左手,在崤山下被许世大将军斩断。   从崤山到书院后山,他已经连续经历了两场艰难的战斗,然后面临魔宗最深不可测、又随夫子修行多年的二十三年蝉……   但他依然有信心!   掌教神情骤然一肃,提起右拳,沉腰吸气,就这样一拳击了过去。   他很瘦很短,所以他的拳头也很小,看上去有些可笑。   但能打死许世、镇伏西陵神殿多年的拳头,看上去再可笑,也不可笑。   这个拳头很可怕。   平实无奇的一拳,却仿佛要把书院后山所有的天地元气全部凝聚过来,指缝之间,更是散溢着纯白的光辉,仿佛拳中握着一轮太阳!   余帘看着那个拳头,忽然低下了头。   后山里蝉鸣更躁,声声凄切。   修行界最神秘的两大强者,终于相遇,然后相战。   ……   ……   拳风如怒。   拳重如山。   拳威如海。   山道上的青石板,像纸片一样被掀开,飞出极远,树木纷纷偃倒,韧性强的树干只是弯曲,更多的大树则是直接折断,发出无数道喀喇裂响。   余帘没有被击中,她身如蝉翼,飘然而逝,随风漫游于林间,仿佛真的和天地气息融为了一体,根本无法把她找出来。   秋蝉的鸣叫声还在持续,数千片黄叶簌簌直下。   掌教身上的神袍上瞬间出现了数千道裂口,紧接着,他的身体表面浮现出一层极薄的莹光,那些黄叶顿时被震碎成丝絮。   这位西陵神殿的最强者,在此时终于完全冷静下来,看着满谷断树碎石的山林,厉声喝道:“二十三年蝉!你真以为逾过五境便天下无敌?”   “你如今最多入了天魔境,既然无法不朽,你又怎能与光明对抗?”   他缓缓举起双手,残余的右掌掌心向天,脸上的神情异常坚定执着,声若春雷绽开,传向四野与天空。   “请昊天赐予我力量!”   宏亮的声音,还在天地间飘荡,天空便已经做出了反应,西方的夕阳骤然间变得明亮起来,不再那般红融温暖,而是显得至高无上,令人心生敬畏之意。   一股磅礴的力量,穿越天边的暮云,无视遮蔽书院后山的云集阵法,随着炽烈的阳光,落在掌教的身体上。   掌教瘦矮的身躯,忽然间变得极其伟岸。   他的身体里仿佛拥有了近乎天道般的恐怖力量。   只是呼吸之间,那些簌簌落下的黄叶,便被吹至高空,再也不敢落下,即便是满山的蝉鸣,在这一瞬间,仿佛也变得低落了些。   掌教终于动用了天启神术。   余帘的身影,出现在山林外。   她清稚的容颜上,终于显出一丝凝重的神情。   五境之上的战斗,她虽然有信心,却没有经验。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进行过五境之上战斗的至强者们,除了无距境界之外,其余所有人都回到了昊天神国,也就是死亡。   她看着西方降落的那道光柱,忽然微微一笑。   她伸出右手,仿佛拿起了一只笔。   她用这只不存在的笔,在空气中写了几个簪花小楷。   静心,凝神,不理世事,不问天道,只是沉浸在自已的世界中。   那便是你自已的世界。   夫子当年是这样对她说的。   书院后山的空中,仿佛忽然多出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如同蝉翼。   自西方降落的光柱,落在那道屏障上,被折射走了绝大部分,洒落人间。   这是余帘的世界,她拒绝昊天神辉的进入。   ……   ……   “狂妄愚蠢之辈!以为自已再创一世界,便能挡住昊天神辉?不要忘记这是昊天的世界,你的世界永远在昊天之下!”   掌教怒喝道,继续迎接着昊天的神辉。   余帘看着他说道:“愚蠢,如今贼老天与老师正在战斗,它自顾不暇,还能一直顾着你的死活?不要忘记在它眼中,你比狗都不如。”   说话间,她已经散了执笔的右手,五指如秋菊绽开。   一道极为淡渺的气息,从她的指尖传出,传遍整座书院后山。   书院后山所有的树木都开始颤抖,所有的树叶仿佛都活了过来。   每一片树叶,便是一只蝉。   掌教根本不相信她说的话,然而忽然他发现,西方那轮落日,竟真的黯淡了下去,得新回复红润平和,不由神情骤凛!   他发出一声不甘的厉啸,身形一虚,便准备离开。   余帘怎么会给他这种机会。   掌教身在书院后山中,在数千数万只蝉里。   他身形掠的再快,也没有蝉飞的快。   他无法离开余帘的世界。   数千数万只蝉飞了过来,发出嗡鸣震耳的声响,然后覆在他的身体表面,包括他的脸,黑压压一片,看着极为恐怖。   其中一只秋蝉微微振翅。   掌教的右眼瞎了。   十余只秋蝉起舞。   掌教的右手断了。   ……   ……   一声凄厉的嚎叫,从万千只秋蝉里响起。   他的左手在崤山下被许世砍断。   他的右手在书院后山被斩断。   他的双拳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手腕。   他双臂一抱。   先前拳中握着的那团光明,还有昊天洒落到他的光辉,全部被他灌进了双臂间的怀抱里,身前一片明亮,仿佛生出一轮太阳。   太阳炸开!   万千只蝉凄鸣飞舞而散。   其中一只蝉飘舞而回。   趁着这个机会,浑身是血的掌教如丧家之犬般,滚地而走。   余帘的身影再次出现,唇角流出一道鲜血,还有一道强大的笑容。   ……   ……   道门魔宗巅峰一战。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断臂瞎眼,雪山尽毁,纵然道门神术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治好他所受的重伤,就此变成了一个废人。   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大胜。   她是夫子收的第一个女弟子。   书院依然天下无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城头说旧论堵疏   小白狼从洞里钻了出来,受伤的腿上,包扎着白布,大白鹅摇摇晃晃从溪畔走了过来,老黄牛睁开眼睛,五师兄和八师兄回到了崖坪上。   余帘从袖里取出一把木梳,很仔细地把凌乱的头发梳整齐,又整理了一下衣着,确认没有什么问题,才把梳子收入袖中。   老黄牛微微低首,大白鹅与小白狼身躯前倾,五师兄和八师兄揖手为礼,余帘肃容回礼,秋风停,秋蝉静,书院依然。   “师姐路上小心。”宋谦说道。   “书院就交给五师弟你了。”   余帘从山道畔拿起布裹着的物事,向书院外走去。   ……   ……   宁缺离开公主府,来到大街上,准备去书院。虽然说长安城里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但他要去书院取阵眼杵,而且他很担心书院的安危。   “不用去了。”   一名少女出现在他身前,伸手递过来一个布包裹住的事物。   宁缺很是惊讶。因为他认得那块布,那块布是桑桑去东门市场买的便宜货,被他用来包惊神阵的阵眼杵,那么这块布里就是阵眼杵。   他接过阵眼杵,看着身前这名少女,眼神里流露出警惕的神情,然后变得迷惘起来,他确定自已没有见过她,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一般。   一双乌黑的马尾,清稚美丽的容颜,这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可以说是少女,也可以说是小姑娘,正在那个分界线上。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看到了那抹淡然从容的神思,终于猜到了她是谁,不由震惊的无法言语,甚至险些把阵眼杵扔掉。   ……   ……   余帘用最简洁的语言,最精楚地讲述了一遍书院里发生的事情,尤其是与西陵神殿掌教的那一战,她主要说的是对方长的很矮。   宁缺这才知道,亿万道门信徒眼中高大伟岸的光芒身影,竟然只是个幻像,掌教大人原来是个死矮子。   当初他在荒原上,用元十三箭连射五人时,无论天谕神座还是叶红鱼都接的非常吃力,那位掌教却是躲都不躲,无动于衷。   当时的那幕画面,给宁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心想不愧是道门的至强者,面对元十三箭也能如此轻松应对,高深莫测。   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那是因为掌教大人生的非常矮小,自已瞄准的是身影,铁箭从那人的头顶射过,自然不需要躲。   “为什么让他活着。”宁缺从震惊中渐渐平静下来,问道。   “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余帘说道:“很多年前,熊初墨还年轻,随道门长辈去荒原试炼,我还年幼,相遇自然便是一战,我废了他小腹里的雪山,令他不能人事,却没想到,他反而因祸得福,虔诚修道不辍,竟有了今天,不过畸余之人,终究心理有些问题,如今他已经废了,你不用担心,反而西陵神殿里的人会觉得头疼。”   就像掌教和很多道门大人物的看法一样,宁缺也从来不认为三师姐就仅仅是个洞玄境的修行者,所以先前得知书院在她保护之下依然如旧,并不觉得如何吃惊,直到此时他终于醒悟过来,惨败在师姐手下的不是普通强者,而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他才开始震惊地思考三师姐究竟是谁。   当今世间,有谁能完败掌教大人?   知晓答案后的宁缺很震惊。   三师姐居然是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   书院二层楼的弟子里,他最早认识的便是三师姐余帘,甚至还要在与陈皮皮通信之前,登旧书楼的时候,便认识了。   这些年来,他与余帘说话不多,但每每在重要时刻,她都会出言点拨,而且这种情况,在他进入后山之前,还是普通学生的时候,便开始了。   所以宁缺一直很尊敬三师姐,甚至要比对大师兄二师兄更加尊敬。   行走在城墙狭长的楼梯上,有风从墙外拂来,宁缺走几步,便忍不住看一眼余帘,看她稚嫩的脸,看她身后摆荡的双马尾,很难适应看到的这一切。   “我脸上有花?”余帘问道。   宁缺笑着说道:“只是想多看两眼,师姐可是大名人。”   余帘微微一笑。   宁缺说道:“难怪老师当初不肯收唐小棠为徒,原来是辈份问题……如此算来,我岂不是比唐要高了一辈?”   余帘说道:“如果要从明宗开派祖师算起,你已经比他高了几十辈。”   宁缺又赞叹说道:“二层楼的三师姐,可不就是二十三年蝉。”   余帘微微挑眉,说道:“巧合而已,老师哪里会在意这些小机巧。”   宁缺说道:“说不定老师就喜欢玩这些。”   说话间,师姐弟二人已经登上长安城头。   宁缺想到一件事情,从腰带里取出一块腰牌。   腰牌非金非木非石,通体纯白,上面用浮雕手法刻着一个黑色图案,看边缘的新鲜痕迹,似乎是刚刻出来不久的东西。   黑色图案是座雕像,纯白的外围如同万丈光明,雕像因为背对光明的缘故,面容和身躯都沉浸在深沉的阴影之中,显得很是晦暗。   宁缺问道:“这块腰牌是当年去荒原前师姐给我的,上面刻的是什么?”   余帘走到城墙畔,望着下方的长安城,说道:“冥君,或者说是昊天。”   宁缺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向下望去,说道:“这是什么腰牌?”   余帘说道:“明宗的宗主牌。”   “荒人不惜灭族,也要保护我和桑桑,我一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如今看来,便是这块腰牌的原因。在明宗山门里,莲生最后一击失效,现在想来,也是因为这块腰牌,仔细算来,这块腰牌救了我很多次,我却一无所查,真是愚蠢。”   宁缺很自然地把腰牌重新放回腰带里,没有还给余帘的意思,然后对着她很认真地长揖及地,行了一个大礼,表示感谢。   他所不明白的是,当年自已带领书院前院学生去荒原实修时,为什么三师姐会这么随便地便把如此重要的明宗宗主牌给了自已。   “记得当年你准备参加开楼试时,我对你说的话吗?”余帘问道。   当时宁缺是个普通的书院前院学生,书院二层楼开启,他准备参加,精神压力极大,在剑林里与余帘有过一番对话。   “记得,师姐说要介绍一个不弱于柳白的强者给我当老师。”   “不错。”   “师姐当时准备介绍谁?”   “当然是我自已。”   余帘说道:“你当时的雪山气海一塌糊涂,现在也一塌糊涂,而且符道上的天赋尚未显现,根本不适合修道,但骨骼清奇,毅力惊人,正是修行我明宗功夫的良材美质,我一时心动,便想传你衣钵。”   宁缺这时候才知道,当年自已错过了什么。   余帘说道:“虽然你拒绝了我,但我总觉得你将来必然还是会走上这条道路,所以在你去荒原之前,我把这块腰牌送给你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在山门里遇着莲生,又学会了小师叔的浩然气,依然还是入了魔。”   余帘看着他说道:“当年莲生要传我衣钵,我拒绝了他,我要传你衣钵,你也拒绝了我,最终你还是继承了他的衣钵,如此看来,倒也没什么差别。”   宁缺想起那些往事,也不禁生出很多感慨,然后笑了起来,说道:“这样也挺好,不然我岂不是要矮师姐一辈。”   然后他笑容渐敛,说道:“莫非真有命运的安排?”   “我曾经对你说过一句话:只需要从本心出发,便能轻松逾过。这指的不仅是登山途中的那些关口,也包括命运这种东西。”   余帘说道:“当年见到老师的第一天,他便这样对我说,又说我做女孩更好看,应该接受,于是我当场实践了这句话,一脚踩到他那件黑色罩衣的衣摆上。”   宁缺问道:“然后?”   余帘面无表情说道:“我没有逾过去,但老师摔了个狗啃泥。”   宁缺觉得很刺激,问道:“感觉怎么样?”   余帘想了想,说道:“感觉很好。”   宁缺说道:“老师没有生气?”   “既然是女孩子,自然有撒娇发小脾气的权利。”   余帘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后来自然明白,我当时心情非常低落郁闷,老师是故意摔那一跤,哄我开心。”   城墙之上,安静了很长时间。   ……   ……   余帘看着下方的长安城,问道:“看出了什么问题?”   在当前紧张的局势下,哪怕是再令人震惊感慨怀念的事情,都不可能让宁缺和她浪费这么多时间来讨论,他们是来看风景的。   余帘带着他看长安城的风景。   宁缺看着比平常要显得冷清些的长安城,看着那些宽阔安静的街道,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长安城现在变得有些堵。”   余帘说道:“不错,你现在要解决的问题,便是这个堵字。”   宁缺说道:“想解决这个堵字,应该很难。”   此时长安城街宽人少,更是很难看到几辆马车,交通极为便利宽松,既没有马车相撞引发的事故,也看不到前些天请愿的学生队伍。   但余帘和宁缺师姐弟,都看出了长安城的堵。   他们的神情很凝重。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七天   余帘说道:“道门虽然废柴,但还是有些手段,而且准备了整整千年时间,虽无法破掉老师留下的这座大阵,却亦不可等闲视之。”   “掌教进书院,便是想抢阵眼杵,前期应该是何明池借着昊天道南门门主的名义在城中做了手脚,好在阵眼杵还在我们手中……”   宁缺有些不解问道:“师姐当初为何不杀了何明池?”   “我要守着书院,而且颜瑟死了,老师走了,惊神阵自主启动,在他动手之前,我若显露境界,就算不被灭,也要与朱雀斗个你死我活。”   宁缺想着朱雀大街上的石制绘像,才明白是这个道理,自已当初和夏侯雪湖一战,那么多的强者进入长安,原来是被允许才能进入。   余帘看了眼他手中的阵眼杵,说道:“如今阵眼杵已经交到你的手中,你要尽快把和长安城这座大阵重新回复原状。”   宁缺听出师姐有离去之意,不由微惊,心想长安城现在可不能离开师姐这样一位真正强者坐镇,除非她是要去……   “师姐,你要去南方?”他问道。   余帘说道:“君陌他们在那边,我还去作甚?”   宁缺心想自清河郡北上的西陵神殿大军何等样恐怖,哪里是二师兄便能挡住,又想起二师兄宁折不弯的骄傲性情,愈发担心。   余帘说道:“担心也没有用,我必须留在长安城,因为有件很重要的事情等着要做,所以你必须在七天内把这件事情完成。”   这件事情自然指的是修复惊神阵,重要的事情又是什么?   宁缺觉得肩头有些沉重,问道:“为什么是七天?”   余帘说道:“因为大师兄只能把观主拖住七天。”   宁缺问道:“那这七天时间,师姐要去何处?做什么?”   余帘说道:“我去逛街,好多年没有逛过街了。”   看着顺着石阶向城墙下走去的少女,看着她蹦蹦跳跳的青春模样,看着她身后摆荡的两条乌黑马尾,宁缺很是无语。   先前知晓三师姐便是二十三年蝉后,他一直有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只不过不敢问当事人:究竟应该喊三师姐还是三师兄?   这时候他终于不再困惑——还是三师姐。   不是因为她清稚好看,不是因为她蹦蹦跳跳,不是因为乌黑的马尾甩啊甩,是因为在这种时候,她还想着要逛街。   ……   ……   余帘真的在逛街。   长安城的混乱刚刚平息不久,街角巷间的地面上,隐隐还能看到没有洗干净的血迹,那些被烧毁的府邸残墟,更是醒目。   但在皇后娘娘的强硬手腕和朝廷官员的全力配合下,秩序已然恢复正常,那段历史再也不会重演,城中的百姓沉默等待着最后决战的到来。   余帘很满意街道的安静,满意于商铺已经开启,或者她满意的是,让这座城市尽快走回正常轨道的那个女子。   她去陈锦记买了一匣脂粉,又买了些酸酸甜甜的吃食,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就像走亲戚一样,很随便地走进了皇宫。   皇宫侍卫虽然警惕,但哪里可能注意到二十三年蝉这样的人物,如今惊神阵也出了些问题,皇宫里的檐兽虽然有所反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娇小的少女提着一大堆东西,经过御花园来到宫殿群中。   皇后娘娘没有在御书房,也没有在正殿,而是在自已的寝宫里处理政务国事,她的神情有些疲惫,但眉宇间的神情还是那般坚毅。   正是凭借着这种气质,她才能在如此乱局里,在朝堂上大多数官员仍然保有敌意的情况下,让唐国在半天的时间内,便有了重新振作的感觉。   殿里的帘纱微动。   皇后搁笔于砚,看着殿外,沉声说道:“谁在藏头漏尾?”   在旁侍奉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觑,心想根本没有听到脚步声,娘娘是不是太过紧张疲累,从而产生了错觉?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道清稚而威严的声音。   清稚的声音,一般很难烕严,但这个声音做到了这一点。   “看来嫁给那个家伙之后,你过的不错,竟是不肯再修行一天,如果你稍微刻苦些,我走到御花园的时候,你便应该发现,而不用等到这时候。”   殿纱再动,余帘提着一大堆东西走了进来。   被提的那堆东西一衬,她显得愈发娇小。   皇后娘娘微微蹙眉,说道:“你究竟是谁。”   余帘没有理她,把那些东西随意扔到地上,负手于后便走了过来。   一放一负手,极简单的两个动作,她身上的气息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行走间,竟走出了渊停岳峙的感觉,就像是一位大宗师。   皇后娘娘脸上的坚毅神情,变成惘然,然后忽然变得非常软弱,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她还是那个怯怯的少女,声音微颤。   “是……老师吗?”   ……   ……   二十三年蝉在魔宗的时候收过几名弟子。那些弟子的年龄都比他大,其中有一位便是末代魔宗圣女,名叫夏天。   也就是如今的大唐皇后。   皇后直到今天才知道,老师竟然一直在书院后山,不由很是吃惊。   “陛下与书院关系极为亲密,他怎么没有对我说过?”   “除了老师和大师兄,还有君陌,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你那个男人自然也不知道……说起来,你男人确实不错,嫁给他你没吃亏。”   “老师,就算吃亏又能怎么办?”   “如果吃亏,即便我不好出手,我也可以请夫子说话。”   “当年陛下娶我,最终得到书院同意,是不是您帮着说了话?”   “书院从来不管嫁娶之事,我不用说话,也不会反对你们的婚事。”   久别重逢的师徒说着话,皇后娘娘极为谦恭地在旁侍候着茶水与瓜果,只是余帘此时看上去就是个少女,画面显得有些怪异。   所以当唐小棠带着六皇子走进寝宫,看到这幕画面时,顿时被震住了。   余帘看了她一眼,说道:“不用猜,是我。”   唐小棠惊叫一声,说道:“老师,你怎么了?”   皇后娘娘微笑说道:“难怪宁缺进长安城后,小棠姑娘便出现,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原来都是老师您的安排。”   余帘说道:“你们师姐妹今日正式相见,行个礼吧。”   唐小棠上前行礼,皇后还了半礼。   皇后娘娘沉默了很长时间,终究没能忍住心头的疑惑,主要是太过震惊,低声问道:“老师,您现在怎么变……”   “我以为你能一直忍下去。”   余帘说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感兴趣的,我走了。”   皇后娘娘无言,心想您忽然从男身变成了女身,自已怎么忍得住不问?   她起身送余帘到殿门。   余帘提着一大堆东西说道:“不用送了,你出宫也不方便。”   皇后娘娘心想,皇宫毕竟与家不同,我还真没办法把您送出宫门。   她笑了笑,关切问道:“老师,这些年,您过的开心吗?”   “平静便好,也找不出来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只记得有一年,老师向诸弟子解说二十三年蝉,语多赞叹欣赏,我在一旁听的很是喜悦。”   余帘安静片刻,微笑说道:“那天晚上,我下了碗青菜面给老师吃。”   ……   ……   宁缺向春风亭横二街朝宅走去。   毕竟李珲圆是被他一刀杀死的,无论站在朝堂之上,还是学娘娘坐在珠帘之后,都会显得有些不妥,所以他现在与宫里通过朝宅联系。   先前有鱼龙帮众,传来宫中最新的消息,朝廷已经命令正在北上的镇南军,绕经崤山冲折向东南,向清河郡行军,而长安城里最后的羽林军,亦已整装待发,暮时便会出城,连夜赶向南方。   通过这个消息,他便确认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书院出手的消息,朝廷开始做相关的配合,他也觉得这么安排是妥当的。   如今大唐面临的最大危险,分别来自于三处。   自荒原南下的金帐王庭,由西陵和南晋北上的神殿联军,以及在夫子离开之后,可以称得上人间最强者的知守观观主。   北方的金帐王庭虽然强大,但有宁缺和皇后从贺兰城带回的唐军补充,镇北军已经接近满员数量的九成,现在局势看似艰难,连场大战血腥惨烈到了极点,但毕竟这是在大唐的土地上,又有徐迟大将军亲自坐镇,只要能够撑过最开始的这段艰苦时光,最终一定能够撑住,待诸方局势缓解之后,甚至能够发起反击。   真正令宁缺感到担心的,还是知守观观主和南方的局势。   知守观观主那是何等样的人物?西陵神殿联军太过强大,强者云集,修行者的数量都超过了千人,而大唐南方现在几乎没有一兵一卒。   在过去这些年里,他对大师兄和二师兄有盲目的信心,然而在当前的局势下,那些信心早就不知去了何处。   尤其是南方。   面对浩浩荡荡的西陵神殿大军,二师兄必须要撑住七天时间。   因为镇南军和羽林军要用七天,才能抵达南方。   大师兄只能撑七天,所以他也要在七天之内,修复长安城这座大阵。   最后的胜负,便在七天之内,便在七天之后。 第一百二十章 青峡来袭   举世伐唐,有四个关键点,两点在明处,两点在暗处。暗处的两点,是道门不为人知的安排,明处的两点则在地图的北方与南方。   西陵神殿掌教对书院的突袭,最终惨遭失败。知守观观主与大师兄的身影,还在人间各处名山大川里流连,却不会忘返。   金帐王庭与大唐骑兵的惨烈厮杀,还在北方的原野上持续,那么现在能够改变僵局,决定这场胜负的战场,便在南方。   西陵神殿联军,才是这次天下伐唐的真正主力。大唐水师覆灭后,神殿暗中训练多年的八千余骑护教骑兵,南晋十余万大军,渡大泽而入清河郡。   在清河郡,诸阀修行强者及强悍私军加入联军的队列,又有自偏远诸小国的军队和那些隐在山中的修行宗派赶到汇合。   西陵神殿联军的声势愈发浩大,行走在原野上,秋稻尽折,水田被踩干,两座神辇后方,马车的数量越来越多,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最安静的一辆。   这大概是自唐国北伐荒人帝国后,实力最强大的一支军队,和如今的联军比起来,春天时在荒原上与荒人作战的联军,要显得弱很多。   当时的西陵神殿联军有掌教大人亲自坐镇,然而但凡猜到那辆安静马车里坐着谁的人,都认为有那人坐镇军中,比掌教大人更令人感到敬畏。   深秋某日,浩浩荡荡的西陵神殿联军,穿过清河郡,来到一片青翠山峦之前,在山峦中那道青色峡谷外停下整列。   十余骑南晋斥候,飞奔而出,向青峡里驶去,不多时后,便传来表示安全的尖锐竹笛声,联军依然不动,沉默的令人感到十分恐怖。   直待竹笛之声不断从青峡深处传来,将要湮灭不闻,神殿联军才确认,峡谷里没有唐军埋伏,担任联军主将的南晋元帅白海昕,面色漠然地挥了挥手,身旁的传令兵双手持旗,在身前快速挥舞,向诸营传达了前进的军令。   根据唐境内传回的情报,神殿联军方面,已经确认,如今的唐国根本找不出一支部队调来南疆防御,过往年间镇守在原始森林外的唐国镇南军,就算是不顾金帐王庭入侵,想来到此间也要绕行崤山冲。   除非那些镇南军能够飞,不然他们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青峡里。   即便如此,白海昕元帅以及神殿的大人物们,依然警惕小心,如今大军碾压之势已成,只需要安全北上,便可以一战平天下,实在不需要任何冒险。   南晋骑兵率先进入峡谷,各营之间的距离保持的非常好,紧接着混编步兵入内,因为速度被严格的控制,所以用了很长时间。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联军要拉长骑兵在峡谷里的队列,这样容易被唐军斩断合击,但对骑兵的应变也有好处,如果峡谷里真有唐军,想要把已经进入峡谷的近两万名骑兵和步兵全部吃掉,唐国至少要动用十万人的军队。   西陵神殿联军,就是算准了唐国没有这么多军队。   面对浩浩荡荡的联军,峡谷里的唐军卫所等于不存在,就算有北面州郡赶来的厢军或者是那些在东疆上令草原骑兵无比头痛的民兵,也掀不起一朵浪花。   联军进入峡谷的速度很慢,慢到军营里有好些人都有些着急,某些修行宗派的修行者,更是等的火气都大了起来,然而却还有人觉得太快。   “太快了,让南晋人再慢一些。”   今日天气晴朗,碧空万里无云,炽烈的阳光完全没有秋天的感觉,穿透神辇上的重重幔纱,落在叶红鱼的眉眼间,更添美丽。   辇畔的黑衣执事领命而去,片刻后回来,低声恭谨禀报道:“白海昕请神座大人放心,有武道修行者正在上山,据回报应该没有问题。”   叶红鱼的细眉微微蹙起。   她知道联军的看法是正确的,谋算没有任何漏洞,唐人找不到任何机会,如果要让青峡变成埋葬大军的坟墓,就算集结世间所有的神符师,都无法做到,因为那意味着要改天换地,那是昊天才能做到的事情。   但她总觉得有些不妥。   因为一切都太顺利,一切都太平静,她曾在长安城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宁缺这个非典型唐人之外,她和很多唐人有过接触,她知道唐国绝对不会投降,那么这种顺利和平静,便透出了一分诡异。   仿佛就是为了证明她此时的感觉很正确,青翠的峡谷忽然发生了变化,无数的天地气息,从原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凝聚到了山峦上方。   叶红鱼神情骤凛。   天谕神座眉头深皱。   那辆马车里响起一声轻噫。   西陵神殿联军里,最强大的三位大人物,最先感觉到危险,然而他们已经来不及做什么,即便来得及,也无法改变眼前的一切。   青翠峡谷上方的天地气息波动太过剧烈,远远超出了修行者能够想象的范畴,甚至较诸当初夫子在荒原上的斩天一剑,也不稍逊!   这些天地气息的数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清河郡里的清溪都变得浑浊起来,黑色的屋檐瓦片上凝出了露珠,青山上方的天空里忽然多出了一片云层!   那片云层猛烈地绞动着,不停地积蓄着能量,然后骤然间化作无数道丝缕,消散于青天之中,一道非人间所有的力量,向地面碾压而去!   轰的一声巨响!   大地震动不安,无数战马惊慌失措,鸣啸声声。   青峡垮了。   西陵神殿联军一直防备着唐军,或是唐国的修行强者,在青峡里发起围袭,然而没有人能够想到,发起围袭的不是人。   袭来的是,青峡自身。   ……   ……   青翠美丽的峡谷,变成了世间最可怕的地方。   无数道浓烟,从峡谷里生起,向青天飘去。并不是峡谷里失了火,而是山崖垮塌所震起的烟尘,烟尘都能飘这般高,可以想像里面的情况。   无数沉重的山岩石块,崩塌滚落而下,落到南晋骑兵的头顶,发出沉闷如雷的撞击声,然后带着鲜血与压成泥的尸体,继续向前滚去。   沉闷的撞击声不停响起,久久没有停歇,峡谷崩塌震起的烟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渐渐变成一大片尘雾,遮住峡谷里的画面。   峡谷里传出南晋士兵的惨呼声,凄嚎声,却被山崖崩塌的声音掩住,峡谷外的人根本无法听清,直至渐渐微弱,然后死寂一片。   这时候距离青峡崩塌,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那些比马车车厢还要巨大的石块,终于停止了滚动,一直震动的原野,也平静了下来。   清河郡原野上的西陵神殿联军一片安静。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恐惧。   白海昕的脸色极度苍白,握着缰绳的手不停地颤抖。   此时葬身在峡谷里的南晋将士,足足有两万人之众!   虽然说,这些损失,并不能改变战略大局,对西陵神殿联军的实力没有根本性的削弱,但依然让他痛彻心扉,难以接受。   他是西陵神殿联军主帅,但他更是南晋军方首领,麾下两万将士,就连敌人的面都没有看到,就这样死了!   神辇内,叶红鱼睫毛微微颤抖,神情变得极为凝重,甚至隐隐有些惧色,强行镇定心神,把被自已抓皱的裁决神袍前襟抚平。   她道心坚定,无所畏惧,这种情绪,本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身上,哪怕面临再强大的对手,亦是如此。   然而如她先前所想,如此长的青峡瞬间垮塌,要比书院君陌在烂柯寺斩佛像,难上无数倍,这种改天换地是只有昊天才能拥有的能力!   唐人是怎么做到的?   谁在那片青翠的峡谷里?   那片峡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   与著名的岷山相比,这片在唐国南方原野间横亘而起的青翠群山,并不如何险崛高耸,然而这片山脉的体表是坚硬沉重的花岗岩,内部却大多都是石灰岩质,极易溶于雨水,所以滑坡崩岩的事情经常发生。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片青山被自然改造的格外奇怪,山峰陡异,奇形怪状,极难攀爬,即便是武道修行者,都视之为险途。   幸运的是,群山之中有道峡谷,这道峡谷把大唐的中腹地带与清河郡联系在了一起,不然若要绕行,不知要多走多少天。   为了加强对清河郡的控制,大唐在数百年前,耗费巨大对峡谷进行拓宽,再由符师和阵师把峡谷两侧的崖壁进行加固,又密密种植根系发达吸水固崖的树种,终于峡谷里的天然崎岖道路变成了平整的官道。   从那一天起,大唐南北变通途,时人纷纷赞颂,有了这条极具战略意义的通道,大唐与清河便永远不会分离,成为真正意义的一家人。   如今清河郡诸阀打出叛旗,向西陵神殿投降,甚至还派出私军,加入到攻打长安城的队伍中,家国已然分裂。   那么这道青翠的峡谷,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便塌了吧。   把过去埋葬吧。   ……   ……   (青峡这个词,在我的细纲里,在我深深的脑海里,已经存在了大半年时间,我一直想着这里,但每次想的时候,总会想到林青霞……诚实地说,我真不觉得青霞姐姐像很多人说的那样美啊美啊美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月出青山   两年前的秋天,宁缺带着桑桑去烂柯寺看病,途经这道青翠的峡谷。   当时他就想过,峡谷里既然有无数前贤设下的阵法刻符,那么将来若有强敌自南方入侵,那么只需要由符师把这些阵符消解,便可以令青峡垮塌,即便万骑来犯,也很难在短时间内通过青峡,入侵大唐心腹区域。   但他马上否定了自已的想法。因为即便师傅颜瑟复生,也没有办法以一人的力量,调动那么多天地元气,同时触发阵符——正如两年后叶红鱼在青峡外想的那样,这种改天换地的手段,宛实非人间之力所能达成——除非当年帝国开拓这道峡谷时,便已经在这些阵符里做了手脚。   如今瞬间垮塌的青峡,久久方才止歇的震动原野,埋葬在无数万块巨石底的两万名南晋将士,都证明了宁缺当初的判断。   数百年前,大唐打通这条峡谷通道时,确实做了手脚,而且做的手脚很大,直接把这条峡谷变成了死地与坟墓。   自开国以来,大唐便防备着南方来的强敌,这里的强敌指的不是清河郡诸阀,也不是自称强大的南晋,而是西陵神殿。   耗费无数资源与心力,动用十余位神符师,最后由书院前贤设计,这条重要的战略通道,终于被大唐变成了一座非人间能有的杀阵,然后这座杀阵沉默等待了数百年时光,最终启动,变成了大唐南方最后的一道屏障。   如果不是此次西陵神殿联军人数太多,远远超出书院设计之初的想象,以青峡的长度,在吞噬西陵护教骑兵的同时,还能直接埋葬留在后方的修行者。   青峡垮塌,除了那些武道强者,谁都没有办法能活下来。   青峡外的原野间,西陵神殿联军死寂一片,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天谕神座望着那片依然笼罩在尘雾里的青山,神情极为凝重。   叶红鱼睫毛颤动的速度变快了几分。   两位尊贵的西陵大神官,此时都在忍不住思考,如果先前神辇随着南晋骑兵一道进入青峡,那么自已现在还能活下来吗?   就算能够侥幸活下来,肯定也会身受重伤,被迫远离这场伐唐之战。   唐人的手段,太狠辣了。   ……   ……   神殿联军队伍里,那辆安静的马车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黄鹤,沐楚……此时肯定在山中。这就是神符师对战争的意义,如果颜瑟那个老家伙还活着,唐国此番的胜算,至少会再添一分。”   车旁有六名剑阁弟子,其中一人用白布蒙着眼睛,看来不良于视,恭谨听着师长的教诲,想着先前看到的可怕画面,心想果然如此。   那名剑阁盲徒忽然说道:“书圣书痴师徒都是神符师。”   那人说道:“举世伐唐,唯独大河国没有参加,神殿暂时不予惩处,算是给些颜面,当然这对师徒合在一处,也不配和颜瑟相提并论。”   青峡里震起的烟尘,渐渐遮蔽天空,光线变暗,进入车厢之后,愈发幽暗,落在车中那人的眉上,却照出一道隐在肌肤下的隐伤。   那道隐伤,看上去更像是道笔迹。   那是多年前颜瑟大师的笔迹。   世上被颜瑟大师在脸上画了一道神符,最终还没有死的人只有一个。   那个人叫柳白。   当年宋国东海畔那惊天一战,颜瑟抹掉了柳白半边眉毛,柳白一剑刺穿了颜瑟的手臂,看似平分秋色,实际上柳白还是更胜一筹。   这位隐世多年的神殿客卿,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终于还是来了。   果然还是来了。   ……   ……   “黄鹤和沐楚,这时候在山里,派人去杀死他们。”叶红鱼说道。   柳白能够想到这一点,西陵神殿也能够想到。   那名裁决司执事,低声说道:“也有可能是宁缺。”   叶红鱼说道:“那个家伙还没有这个能力。”   黑衣执事领命而去。   数名神殿武道强者,带着十余骑护教骑兵,向着峡谷处疾驶而去。   青峡是唐国集无数人力才修成的一座杀阵,神符师即便能够触发阵发,但体内的念力也必然枯竭,此时正是他们最弱的时候。   群山深处,黄鹤教授和隐居多年的前院教授沐楚,正在几名唐国工部技术官员的搀扶下,虚弱地向山峰里行走。   青山难行,他们只能暂时避进唐国设在某座峰下的工事。   西陵神殿的武道高手翻山追击而去,十余骑护教骑兵,则是驶向峡谷出口处,准备将被堵死的峡口进行一番清理,方便稍后神符师开道。   神符师是世间最珍稀罕见的资源。便是南晋、月轮这样的大国,都没有一位神符师,事实上绝大部分神符师都在书院和道门。   书院有神符师,西陵神殿也有神符师。   神辇里传出天谕神座平和的声音:“辛苦四位师兄了。”   一辆华贵的马车里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书院与神殿在符道上向来并称,但在颜瑟师兄死后,我们便不如对方,而且破坏易,建设难,想要开出一条通道,只怕需要些时间。”   天谕神座说道:“只需要一条小道,勉强通行。”   那位神符师说道:“为何不让大军绕行?”   天谕神座说道:“我们没有时间。”   一片安静。   神符师说道:“那我们四人便死在此处吧。”   天谕神座沉默片刻后说道:“昊天必将赞许诸位师兄的德行,再过些时日,我与诸位师兄在神国重聚。”   ……   ……   便在西陵神殿方面,正在思忖如何重新打通青峡的时候,负责前期清理工作的十余余骑护教骑兵,已经来到了峡口,驶进漫天沙尘中。   片刻后,只听得一道破空呼啸声响起,一名护教骑兵从尘沙里被震飞出来,像土块般从极高处坠落,重重摔在地面上,骨折肉碎而死。   紧接着,破空呼啸声密集响起,进入青峡出口的十余骑名护教骑兵,全部都被震飞出来,不停砸到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啪啪的闷响,尽数摔死。   然后先前翻山追杀书院神符师的数名武道高手,也变成尸体被震了出来。   青峡外的地面上,一片血水,满地尸骸。   西陵神殿联军方面,被这幕诡异的画面震惊,所有人都望向峡口。   青峡出口处依然漫天尘沙,极为昏暗,像是冬天最重的雾,又像是夏天最湿的云,如夜色般涌出峡谷,弥漫在原野上。   尘沙里,忽然响起一道悠扬的琴声。   片刻后,一道低沉的箫声加入其间。   有人伴着琴萧之声而歌。   “明月出青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南阳关。”   “天塞人间道,人窥泗水弯。”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歌声绝不婉转,平直而叙,不停地重复着这些句子。   “明月出青山……长风几万里……天塞人间道……”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   ……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歌声回荡在原野间,简单的词,竟被唱出夜穹明月照疆场的壮阔。   曲声悠扬温柔,竟是被奏出了壮烈杀气。   一顶高冠在如夜的尘沙间显现。   夜便失去了颜色。   一名峨冠博带的男子,从漫天风沙里缓缓走出。   他的双手自然负在身后,广袖如云垂落。   他神情严肃方正,仪姿无可挑剔。   他每走一步,都是用心在走,所以每步的距离,都完全相同。   一名穿着石榴红裙的清丽女子,跟在那男子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绣架,肩上背着一个包袱,好奇地看着对面浩浩荡荡的大军。   书院七师姐木柚。   北宫未央抱琴而出,右手指头不时拂过琴弦。   西门不惑执箫而出,眉头紧锁,深沉极极。   四师兄拿着沙盘跟在后面,不时蹙眉,不喜欢乐声影响到自已的推算。   走在最后面的是六师兄,他的肩上挑着个担子。   扁担一头,是个正在熊熊燃烧的打铁炉,另一头则是沉重的箱柜,看扁担被压弯的程度,想来箱柜里东西不少。   如明月一般走出青山,照亮晦暗原野的男子。   自然是书院二师兄。   ……   ……   (书院弟子走出青峡,等这个画面,我等了半年。)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来战!   在宁缺曾经的推演中,就算青峡垮塌,群山挡住敌人,而战争中只需要简易的道路,有胆量实力攻入大唐的强敌,肯定拥有足够多的阵师符师,甚至是神符师,完全可以强行破开一条勉强供骑兵驱驰的道路。   所以需要一位绝世强者守在青峡出口处,那位强者必须足够强,佛来杀佛,魔来杀魔,道士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而且他不能休息,不能睡觉,没有时间吃饭喝水,甚至说不定要连续和敌方的强者,连续打上个三天三夜!   宁缺想到这些话的时候,不由失笑,心想世间哪有这样的牛逼人物,就算有,这样牛逼的人物又怎么可能傻逼到把自已陷进必死的局面?(注一)   然而谁能想到,世事的变化总是这样令人意想不到,两年时间过去,第三个秋天到来,曾经雄霸世间的大唐,便成了汪洋里的一艘破船,青峡成了大唐必须坚守住的地方,就算是宁缺自已也心甘情愿去做那个傻逼。   二师兄君陌来了,他来做那个人,他带着书院后山的师弟师妹们来了……   他微微皱眉,望向身后。   琴箫之声戛然而止。   “王持呢?”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对视一眼,困惑说道:“先前还在。”   风沙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人,正是书院后山排行十一的王持,只见他手里拿着数株青草,怀里揣着几个果子,嘴里还衔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你去哪里了?”   七师姐把他手里怀里的东西接下来,训斥道:“明知道出场最重要。”(注二)   王持满头是汗,说道:“好些药草都被埋了,有些只有这里有,绝了种怎么办?”   ……   ……   沙尘渐渐敛去,秋日重复炽烈,青天之上没有一丝云彩。   青峡外的原野一片清明。   远处传来天谕大神官苍老的声音。   “夫子都无法逆天,更何况是你们这些弟子。”   二师兄说道:“老师与天战,我们这些弟子便与人间战,苍天能否逆,如今尚未知,至于你我双方之间的胜负,或许很快便能知晓。”   天谕大神官说道:“神殿大军在此,你们如何能拦?”   二师兄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说了一句话。   “唐人,动手。”   ……   ……   叶红鱼眉梢微挑,一指点出,正中一柄从神辇外透纱刺入的刀锋,只听得啪的一声,刀身碎裂迸射而散,持刀的一名护教骑兵被活活震死。   一名裁决司执事,拿着柄喂毒的漆黑匕首,悄无声息从神辇后方摸入幔帘内,刺向她的后腰,只要锋尖能够刺破她的一点肌肤,那便够了。   叶红鱼没有转身,也没有出手,眼眸深处寒星乍现,如瀑布般的黑发,向后披散而出,击打在那名黑衣执事的脸上。   天谕大神官,也遇到了几波刺杀,侍奉在神辇里的程立雪,险些受伤,但神座之前,这些刺客哪里能够得手,接连死去。   那辆安静的马车畔,数名神殿护教骑兵,不约而同取出长矛,刺向车厢里,然而矛尖根本无法触到车厢壁,便被五柄飞剑夺走了性命。   当二师兄说出那句唐人动手后,西陵神殿联军阵营里,至少发生了数十起刺杀,数百名神殿的神官、执事,燕国的军官,向着身边最重要的角色发起攻击。   有名燕国的大将,惨死在亲信侍卫的刀下。   这些都不是重点,这数百名在异国他乡潜伏多年的唐人毫不犹豫暴露身份,在联军营中掀起混乱,只是为了掩护最重要的几处行动。   符师本就是身体最孱弱的修行者,神符师的身体自然更加孱弱,黄鹤教授,每年都要去南方疗养数月,沐晨教授更是常年服药,像颜瑟大师这种人物,实在是天赋过人,不能以常理论之。   而在战场上,神符师是最令人感到忌惮的人物,于是神符师,也就成了敌营最想刺杀的人,相对应,己方对神符师的保护也最严密。   西陵神殿联军对四位神符师的保护不可谓不严密,距离两位大神官的神辇不远,而且有重重保护,只是再如何谨慎,也没有人能预料到此时的局面。   谁在战场上见过,数百名刺客,忽然一起出手的画面?谁能想到,你身边最忠诚的侍卫,忽然变成了最冷酷的刺客?   这画面很冷!   很硬!   甚至比万骑冲锋还要壮观!   ……   ……   一辆马车被点燃。   一辆马车被射成了稻草人。   一辆马车被长矛戳了无数个洞,流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   这种局面,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料到,就连叶红鱼都来不及反应,三名神符师就这样死在了唐人的绝命刺杀里。   只有一名神符师,被世间最强大的那把剑保住了性命。   ……   ……   刺杀,或者更准确的说是阵前的这场叛乱,很快便被平息。   鲜血染红了原野,死者里绝大多数都是叛乱者,现在已经可以肯定,都是唐人。   叶红鱼面色微寒。   天谕大神官脸上的情绪极为复杂,望向远处的青峡出口的书院诸人,说道:“这真是出乎意料的一个局面。”   二师兄神情平静,即便数百唐人血染敌营,心不乱,眉亦不乱:“千年以来,你道门在我大唐埋下无数人,我大唐自然也在西陵在诸国藏了无数人。”   天谕大神官说道:“这些人或者来自天枢处,或者来自暗侍卫,或者来自南门观,彼此之间都不认识,事先你又如何联系上他们,布下此局?”   二师兄说道:“不需要事先联系,也不需要组织,他们知道自已是唐人,他们早有计划,他们知道今天这场战争,便是大唐存亡的关键。”   “我说唐人动手。”   “他们便动手。”   “他们就像这道青峡一样,是我大唐千年的积累。”   “他们换了你们两万骑兵,三名神符师,够了。”   “他们虽然都死了,但值得。”   很平静的几句话,却像刚刚结束的这场刺杀一样,很硬很冷很壮观。   “现在的局面简单了,你们如果想要通过青峡,便击败我。”   二师兄平静说道,然后张开双臂。   七师姐走到他身后,替他解开外衣,露出里面贴身的素衣。   北宫未央抱着古琴,西门不惑夹着洞箫,走到二师兄身旁,帮助六师兄把沉重的盔甲,认真地穿戴到二师兄的身上。   四师兄看着沙盘里那些繁密复杂,如同人生般的线条,说道:“师兄可能会死。”   二师兄神情不变,说道:“人总有一死。”   四师兄看着沙盘里线条的变化,说道:“也可能不会死。”   七师姐抱着二师兄的外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师兄穿的是你最强的盔甲,怎么可能有事?”   四师兄有些伤感,说道:“许世穿的也是我和六师弟做的盔甲。”   七师姐急了,说道:“这时候了,你还不会说些吉利话?”   四师兄平静说道:“天机如此。”七师姐说道:“现在你还信天?”   四师兄沉默片刻,笑了起来,伸手把沙盘里的线条拂掉。   六师兄替二师兄整理盔甲的细节。   西门不惑看着北宫未央说道:“师兄,平日里都是我操琴,你吹箫,为什么今天非得反过来?”   北宫未央说道:“琴乃圣物,我是师兄,当然该由我来操。”   西门不惑叹息一声,举起洞箫轻吹,呜咽之声渐起。   七师姐这次真的怒了:“给谁奏哀乐呢?”   西门不惑脸色骤变,赶紧换了曲调。   北宫未央坐到地上,开始拂琴。   雅乐渐起,中正平和,自有壮阔胸怀,沧海气度。   琴箫声中,一身盔甲的二师兄向前走去,英气逼人。   他手握铁剑,遥指南方数十万敌人,喝道:   “来战!”   ……   ……   (注一:这两段是抄的第三卷里那章的。注二:出场最重要,这是我想说的,我写糊涂了,居然把重要角色忘了一个。)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此时无声胜有声   来战。   青峡外的原野间,只有这两个字在不停地回荡。   传到青山里,传到稻田中,传到西陵神殿联军每个人耳中。   联军阵内,一片沉默。   白海昕的眉头挑起,看着远处峡口那数人,眼眸里的情绪愈发冷冽,说道:“既然要战,那便战,让护教骑兵准备冲锋。”   书院威名极盛,但对这位久经沙场的燕国老将没有任何压力,因为人类历史上无数场战争早已证明,面对重骑的冲锋和漫天的箭雨,再强大的修行者也只有死路一条,哪怕是已经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在大军之前也没有任何力量,除非能够晋入无距境界,才能无视箭雨。   所有人都知道,书院二师兄很强大,具体有多强大却始终没有一个确实的评判。包括前年秋天烂柯寺一战,道门行走叶苏和佛宗行走七念先后出手,似乎也没有逼出他的极限,但所有人知道,他还远远没有逾过五境,那么他就不是无敌的,想要一己之力挡住浩浩大军北上的步伐,便显得十分荒唐而且可笑。   马嘶渐密,蹄声渐起。   四百名西陵神殿重骑兵,向青峡处冲锋而去。   这些强大的骑兵和身下座骑,全部披戴着坚固的盔甲,非常沉重,马蹄落地便会踩出一个深坑,无数的泥土被踩烂然后撩起,烟尘大作。   整片原野地面都开始震动起来。   神殿重骑盔甲的摩擦撞击声,合在一处,便变成了海啸,显得十分恐怖。   ……   ……   全身披甲的重骑兵,是在战场上对付修行者最强大的手段。   这些西陵护教骑兵身上的盔甲,都有符师阵师刻好的符线,修行者的飞剑或其余本命物,很难破开盔甲,那么便更难伤害到骑士的身体。   而挟着恐怖力量和速度冲锋的重骑兵,一旦与修行者相对孱弱的身体接触,便能在瞬间之内,把修行者撞的骨折肉碎而死。   在过往的战斗中,各国军方用这种手段对付修行者,从来没有失手过,此时哪怕站在青峡口处的是书院弟子,神殿联军方面依然信心十足。   因为无论怎么看,那些书院弟子都没有任何办法来化解,如此简单粗暴直接的冲锋,而君陌即便再如何强大,终究还只是个人。   神辇里,叶红鱼看着远处的青峡,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平静到了极点,只有眼眸最深处有些很隐晦的思索与不解。   她和神殿联军里别的人的想法不一样。她知道书院弟子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就输,对于这数百骑的冲锋,她没有抱任何希望。   但她想不明白,君陌除了以惊天剑道硬挡那数百骑重骑兵,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而一旦他真的开始那样做,那么她便可以肯定他今天必败无疑。   哪怕君陌的强大超出想象,靠一柄铁剑,便把数百重骑斩于原野之间,也必然力竭,即便犹有余力,要知道此时原野上的西陵神殿军足有二十几万人……   想要凭一己之力,生生把浩浩荡荡的大军堵在青峡之外,这真的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程度,即便是轲先生当年,也不见得有这本事,何况是他?   ……   ……   西陵神殿重骑兵踏过原野,近了青峡,这时骑士们才开始真正的提速,蹄落如骤雨,声音激荡如雷,烟尘渐要腾空而起。   一股令人感到无比紧张肃杀的气息,随着蹄声烟尘在原野间生起。   令人有些意想不到的是,站在青峡出口处的那些书院弟子,根本看都没有看那数百骑恐怖的神殿重骑兵,甚至像是根本没有看到。   六师兄在挖地砌炉,四师兄在地上钉着铁钉,不知道是准备结帐蓬还是做什么,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相对而坐,手指虚按琴弦箫孔,似是在调音。   只有七师姐的注意力在阵前,她想绣花来平静心情,目光没法专注在绣架上,而是落在前方的二师兄的背影上。   阳光落在二师兄的身上,被盔甲表面反射,洒向身体四周,清丽而壮美。   ……   ……   四百骑听上去不多,实际上如果出现在真实的眼前,那就是黑压压的一片,会给视觉上带来很大的压迫感和冲击力。   尤其是重骑兵。   骑兵冲锋,两军相接之地究竟有多宽,不由发起冲锋的一方决定。此时书院弟子在青峡出口,那么哪怕是数千骑兵同时冲锋,冲锋截面也只可能那么大,最多也只能容下十余重骑并列。   神殿重骑兵的战术素养非常优秀,随着正式开始冲锋,不需要指挥,四百重骑的阵形便自然发生着变化,渐渐变成锐突的冲锋阵形。   当距离青峡出口还有两百余丈的时候,神殿重骑兵的阵形,出乎意料的再次发生改变,前面的两百骑和后面的两百骑分开,然后前面的两百骑在高速中完成了一次极完美的变向,向东绕行一段距离,再折向而回,继续向青峡冲锋,而原本在后面的两百骑则是始终笔直地冲刺,来到了最前方。   这种冲锋战术,可以最有效地保持重骑兵的压迫力持续,而且可以避免相对狭小的战场,让自身的冲击力受到影响和干扰。   四百名神殿重骑兵的冲锋阵形骤变,声势却是稍无衰竭,反而更盛。   马蹄翻飞,其声如雷惊心。   烟尘大作,青峡口的书院弟子们此时已经看到这些骑兵身上盔甲的华美细节。   看数百骑冲锋将至,二师兄神情平静不变,握着铁剑的手稳定依旧。   七师姐拈着绣花针,脸色有些微白,开始紧张。   “铮!”   北宫未央的眉梢微扬,手腕如云袖般轻飘,指头离开琴弦。   他没有看战场,没有看那些只需要片刻、便能把峡口淹没的黑压压的骑兵,也没有看二帅兄,他专注而认真地看着琴。   他的手指离开琴弦,琴弦开始颤动,于是便有了铮的一声。   他一直安静搁在膝上的左手抬了起来,细致而平静地落下,食指与拇指的边缘轻触还在轻颤的琴弦,开始很潇洒地捻了下去。   从开始学琴以来,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重复这个动作,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所以很随意,于是很潇洒,自有一番大家气度。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拥有无限丰富的细节,除了正在擦拭箫管的西门不惑,没有谁能够看清楚,他那一捻里的意味。   琴弦的颤抖骤然加剧,排荡的幅度却被在弦上轻捻的手指,强硬地控制在非常微小的范围内,于是弦上传出的声音便变得越来越高亢,越来越锐利。   铮!   地面上的小石砾不停地颤抖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   琴声传出十余丈外,便敛没无声。   地面上的小石砾平静沉默。   于是便形成了一道,以琴为中心,十余丈方圆的圆圈。   西门不惑的听觉最为敏锐,脸色瞬间苍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王持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   七师姐拈着绣花针的手指抖了抖。   二师兄的背影依然纹丝不动。   琴声在这个区域,高亢尖锐,令人闻之痛苦。   琴声离开这个区域,便敛没无声,令人心生惘然。   ……   ……   敛没不代表真正的没有声音。   听不到,也不代表就没有声音。   大自然里有很多声音,都是人类听不到的,但别的生命能够听到。   比如马。   ……   ……   冲锋在最前面的那名重骑兵,忽然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烟尘微作。   ——那名重骑兵身下的座骑,不知因何前肢骤然失去了力量。在高速的冲锋时,这种情况便等于是自杀。   紧接着,又有一名重骑兵消失,随着身下的战马,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后是更多的神殿重骑兵纷纷堕落在地。   气势逼人的冲锋,随着这一幕幕画面的发生,变成了极为惨烈的撞击事故,冲在最前方的数十骑战马惨嘶堕地,肢断骨碎,鲜血四溅!   不过片刻时间,距离青峡还有百余丈的原野间,便被冲锋的重骑兵,堆成了一座血肉与盔甲构成的小山,可以想像情形是多么的恐怖。   ……   ……   南方那座神辇里,天谕大神官睁开双眼,望向青峡处。   他睿智而沧桑的眼眸里,流露出警惕和感慨的神情。   “大音希声……何必弦动?”   天谕大神官的双唇微动,这句话只有口形,而没有发出声音。   ……   ……   大音希声。   北宫未央的琴声,便是大音,所以群马闻之而惧。   天谕大神官的教谕声,也是大音,所以传到了青峡处。   无声的琴声,遇着无声的谕声,便变成真正的无声。   那些还在冲锋的重骑兵,骤然觉得心胸间一宽,猛夹马腹,催动座骑绕过前方死伤惨重的同伴,向着峡谷发起最后的冲锋。   北宫未央捻动琴弦的手指,被震开,指甲边缘,多了道极细的血线。   他望向师弟西门不惑。   西门不惑举箫轻吹,风息过箫管,出亦无声。   北宫未央快意一笑,手指复落琴弦。   青峡外。   马蹄声声。   马嘶声声。   喊杀声声。   堕地声声。   惨呼声声。   师兄弟二人神情陶醉,吹箫操琴,却无声。   此时无声,胜却有声。 第一百二十四章 箭雨与红线,来一剑   青峡虽已垮塌,峡口处还算平整,并且颇为宽敞,但往里不远便被无数巨大的岩石堵死,就像是一堵恐怖的铁墙。   数百重骑自南暴袭而至,目的便是要借助恐怖的冲击力,直接把那些书院弟子生生推死,而在这样的地形下,就算他们成功,也不可能再有任何幸理。   所以这些重骑兵早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虽然看着前方的同伴不断堕地,他们头盔下面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却依然咬着牙继续前冲。   过不得多长时间,青峡出口百丈外的原野上,便倒下黑压压的一片,战马惨嘶,重伤的重骑兵挣扎着想要站起,却不能,场面看着极为血腥凄惨,只有拖在最后的数十骑确定此次冲锋失败后,极艰难地绕行撤回。   南方西陵神殿联军营中,秋风轻拂神辇,天谕大神官停止了颂读教谕的声音,看着青峡方向,苍老的脸上流露出极复杂的情绪,感叹说道:“音律乃末道,即便你二人修到知命境,也无法看到天道的尽头,这是何必?”   天谕大神官的声音在青峡出口处响起。   北宫未央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望着南方说道:“世间万千法门皆是道,修音律便是修天道,只不过音律不是用来战斗,而是用来体会的,知命境弹琴和普通人弹琴又有什么区别?本以为神座是雅人,却不想连这道理都不明白。”   他与天谕大神官对话之时,青峡口处没有人理会,都在安静做着自已的事情,七师姐在分线,四师兄端着沙盘指挥六师兄在插什么东西。   西陵神殿联军当然不会给他们任何休息的机会,在重骑兵冲锋眼看受挫之时,早有骑射兵无数掩出阵,向青峡处疾驶一段距离,然后挽弓搭箭。   只听得一道军令,无数把硬木弓弦嗡嗡作响,不知多少枝羽箭离弦而去,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上青天,仿佛要把那片天空射穿。   无数羽箭在空中达到最高点,然后开始下坠,凄厉的破空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恐怖,最终变成一场黑沉的暴烈箭雨,向青峡口落下。   二师兄站在阵前,看着如雨般落下的密集羽箭,根本没有躲避的意思,只伸手把面甲放下,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盔甲遮住了他所有的身体。   当当当当当,一连串清脆或沉闷的箭矢撞击声,连续甚至是几乎同时响起!   至少有二十余枝羽箭,准确地命中了他的身体。   锋利的箭簇,挟着强大的速度与力量,旋转着狠狠地与他身体上的盔甲接触,然而就在这时,盔甲表面下约三根发丝距离处,隐隐散发出一道光辉,密密麻麻繁复无比的符线启动,召引来青峡处的天地元气,化作武道修行强者体表类似的天地元气盔甲,覆在了金属盔甲的外层。   令人耳酸的摩擦声响起。   那些羽箭的箭簇锋利异常,却连最外层的天地元气保护层都无法刺破,巨大的冲击力,最终传到箭杆身上,那二十余枝羽箭有的从中折断,有的弯曲变形,颓然无力落在二师兄的身前地面上,就像是没用的稻草。   二师兄自巍然不动,如山。   远程箭袭基本上是覆盖打击,所以与中了二十余枝箭的二师兄相比,书院弟子们承受的箭雨要更加密集磅礴可怕。   而当西陵神殿联军射出的无数枝箭,刚刚离开弓弦,变成天空里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时,书院弟子们便提前动了。   在四师兄的指挥下,六师兄在方圆十余丈的地面内,插了十几根金属杆,每根金属杆的底部,都系着根红线。   这些红线在地面随意搁着,中间打了很多结,又被系到每一个人的脚踝上,剩下两个线头。一头在七师姐的绣花针上。另个头系在二师兄的腰间。   箭雨将至,六师兄抬头望天,常年被炉火薰的有些发黑的脸上神情不变,因为挥动铁锤而格外粗壮的右手向前一抖,只见一卷物事从他手中翻开,如波浪般从东荡到西,瞬间在那十几根金属杆上铺开。   那卷物事看色泽感觉应该是金属,却非常薄,而且很韧,竟可以像棉被一样被卷起,金属片边缘下方的机簧与金属杆自动搭连,然后扣死。   喀喀脆响起,一片金属布篷出现在青峡外,十余丈方圆,把除了二师兄之外的所有书院弟子的身体都掩了进去,洒下一片青幽。   便在这时,漫天箭雨也到了。   迸迸迸迸迸,密集而沉闷的撞击声在书院弟子们的头顶响起,就像百余名最优秀的鼓手、最放肆地敲击着紧绷的鼓面。   没有一根羽箭能够射穿金属篷。   哪怕那片金属看着是那样的薄,那样的软,就像是纸。   北宫未央在调琴,西门不惑在贴膜,王持在煎药,四师兄在设计新东西,六师兄点燃火炉,任箭落如雨,安静如常。   他们仿佛还是在书院后山,无心听檐雨,专心做着自已的事。   只有七师姐微微蹙眉,看着绣布一言不发。   因为红线的线头在她的绣针上。   金属篷的表面,也覆着一层极薄但却极凝缩的天地元气,就像是最好的防御盔甲,把落下的所有羽箭都弹开。   这是一个阵。   金属杆与众人脚踝上系着的红线渐渐飘起,然后变得稍紧了些。   ……   ……   箭雨磅礴,书院弟子安坐其间。   二师兄站在雨中,如沉默的高山。   看着这幕画面,西陵神殿联军营中,不知多少人生出绝望的情绪。   但也有不少人早就已经猜到是这个结果——如果书院没有应对箭雨和重骑兵的办法,那他们凭什么面对浩浩荡荡的神殿大军?   就在无数人的注意力被箭雨吸引的时候,有六名衣着简朴的剑客,离开了联军营中那辆安静的马车,向着青峡处走去。   走在最中间的那名剑客,被人牵着才能行走,却不是不良于行,他的眼睛上蒙着一根布条,应该是不良于视。   箭雨之后,这六名剑客越过骑兵阵营,走到青峡前不远处,缓缓停下脚步,其中那位盲剑客,被同伴指明方向,对着二师兄揖手一礼。   二师兄掀起面甲,露出神情漠然的面容,看着那名盲剑客说道:“你的双眼是我书院所毁,放你回剑阁是看在令兄的面子上,不用谢我。”   那名盲剑客,正是当初宁缺后崖破关后一刀砍瞎双眼的南晋剑阁高手柳亦青,也正是剑圣柳白的弟弟,这位曾经骄傲自负的剑道高手,被送回剑阁以后,思及书院侧门的惨败,整个人的气质心性竟有了极大的提升,非但没有就此终止修行,反而在去年春天的时候,成功地晋入了知命境!   柳亦青不能视物,听声音确定二师兄的方位,平静说道:“亦青谢二先生不是因为旧事,而是谢二先生给我们师兄弟六人一个出手的机会。”   他这句话说的很诚恳,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   修行者操控飞剑的能力与范围,与自身的修行境界成正比,这六名剑阁二代弟子的实力虽然强大,但哪里能与二师兄相提并论。   先前他们向青峡处走去之时,二师兄完全可以提前出手,把他们斩于铁剑之下,而他们根本连还手的机会都找不到。   “我只是很好奇,柳白先生为什么会让你们出战。”   二师兄望向联军营中那辆安静的马车,缓声说道。   柳亦青说道:“春时院长他老人家借我剑阁之剑,家兄深感荣幸,却不免觉得有些遗憾,自此之后,那柄人间之剑便再无人可用。苦思之后,令我等六人练了一个剑阵,以追忆前贤,此番想请二先生品鉴一番。”   听得竟是这个缘故,二师兄的眼睛微微一亮,说道:“可。”   柳亦青说道:“多谢。”   言罢,柳亦青等六名剑阁弟子抽剑出鞘。   剑阁弟子,禀承柳白的大河剑道,最讲究的便是身前一尺之地,所以与世间任何剑术宗派都不同,不以飞剑闻名,而是执剑前行。   过往年间,君陌最为欣赏柳白的,便是他执剑而行的剑道妙义,此时看见这些剑阁弟子抽剑出鞘,自然也不会觉得奇怪。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柳亦青等六名剑阁弟子抽剑出鞘后,并未执剑前行。   他们手捏剑诀,清啸声中,六柄寒剑破空而起,在青峡之前的空气里,幻化出无数道残影,瞬间凝成一道剑,疾刺而出!   春天时,夫子伸手向南方,隔着万里之遥,借了剑阁古潭里的那把剑,斩了昊天神国的神将,割了黄金巨龙的龙首。   那次之后,那柄剑便不再是普通的剑,而是真正的人间之剑。   即便是柳白也无法再用那把剑。   柳白苦思无数日夜,最终确认,既无夫子,那便再不可能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施出人间之剑,于是他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   他召集了六名最优秀的剑阁弟子,修行了一个剑阵。   集数人之力,施一剑。   柳白很清楚,哪怕集剑阁所有弟子之力,也不可能施出夫子的那一剑。   但他要的不多,只要能有那一剑的皮毛之形、纤毫剑意,便足矣。   千分之一的人间之剑,便足以横扫人间。   这便是此时青峡外的这一剑。   看着破空而来的那一剑,二师兄赞道:“好剑。”   他把手中的铁剑,插到身前的原野中。   面对如此强大的一剑,他竟似乎不准备出剑。   他要做什么? 第一百二十五章 筑篱打铁   一只手伸向空中。   那只手很稳,拇指有力,四指修长,适合握剑。   但此时这只手什么都没有握,只是遥遥指向破空而至的那柄大剑。   数缕极淡的气息,从指间释出。   那柄大剑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开始颤抖起来,然后上下左右不停地摆荡,幅度越来越大,如同被绳索缚住的人,在不停地挣扎。   二师兄沉默看着那柄大剑,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平静。   那柄大剑则变得越来越不平静,原野间观战的人们,甚至隐隐从那把剑剑身的摆荡挣扎里,感受到了恐惧的情绪。   大剑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剑体渐渐出现裂痕,然后重新裂开!   只听得嗤嗤数声,数道剑影在数十丈高的空中显露出身影,然后化作数道剑虹,依循着极圆融的轨迹,先后飞向二师兄的身体。   剑速虽快,剑锋虽厉,却全无杀意。   一道飞剑飞至二师兄身前时,忽然减速,最终悬停在他的身前,剑身微微颤抖,就像是很听话的乖孩子,做错事后等着被惩罚的模样。   二师兄伸手握住剑柄,把这道飞剑摘了下来,把它插进身前的土地。   摘这个字非常准确,因为他不是在夺,也不是在抢,更不是偷,他只是很随意地伸手一握,便把那道飞剑从空中摘了下来。   他的动作很普通,很自然,就像是在树梢枝头摘下一颗果子。   第二道飞剑这时候到了。   二师兄伸手把它也摘了下来,插进身前的土地。   第三道飞剑。   第四道。   第五道。   ……   ……   二师兄站在青峡外。   他身旁的原野间,插着一柄阔大的铁剑。   在铁剑的旁边,插着五把剑。   看着就像是剑做成的篱笆。   那五把剑曾经是一柄大剑,来自南晋剑阁,由剑圣柳白打造而成,学的是夫子的风采,效的是前贤气度,威力自然不凡。   但遇到二师兄后,这柄大剑只能重新裂开,然后乖巧老实地被摘下。   然后做成了一堵篱笆。   ……   ……   那几名剑阁弟子,看着远处青峡处的画面,极度震惊以至于有些惘然无措,稍后他们才发现本命剑脱离了控制,识海重创,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西陵神殿联军营中,亦是一片死寂。   尤其是那些境界高深的大人物,脸色更是难看,只有他们才知道,二师兄摘剑为篱这看似轻描淡写的简单手段,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柄剑阁的大剑被强行重新分开,已经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更令他们感到震惊的,反而是后面,二师兄取了那五柄剑的画面。   修行讲究的是操控,修行者对本命物的操控,始于天赋本心,而且每个修行者在他的修行生涯里,都会用最多的时间与精力来强化自已与本命物之间的联系,所以这种操控,是修行世界里最坚固的一种关系。   就算是境界层次相差有若天壤之别,高阶的修行者,也很难断绝低阶修行者与本命物之间的联系,即便某些真正强大的大修行者,能够用强力的手段做到这一点,但也没有听说过谁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把对方的本命物变为己有。   二师兄先前伸手相召,大剑分裂,五道飞剑奉命而去,臣服而落,明显不是被他击毁,而是被他收服……他是怎么做到的?   神辇里,叶红鱼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怪异,美丽的脸颊上出现两团不自然的红晕,眼眸深处的星辉愈发明亮,显得又兴奋又警惕。   “世上居然有人能看穿天地元气流转最细微的变化!原来在我和宁缺之前,这个世上早有已经有了天赋战心的人物!”   面对南晋剑阁强大的一剑,二师兄没有选择出剑。   他选择出手。   他出了一只手。   一只手就足够了。   然而,青峡处的战斗,并没有就此结束。   南晋剑阁那柄大剑是六剑合一。   此时有五柄剑插在二师兄身前的土地里,还有一柄剑不见踪影。   柳亦青盘膝坐在原野间,一声清啸。   血水渗出蒙着他眼睛的白布,念力疾出。   一道极缥渺的剑影,出现在青天之上,然后瞬间消失无踪,下一刻出现时,已经穿过了二师兄的位置,来到了青峡前的金属篷前!   剑阁方面,根本没有奢望,靠这一柄大剑,便能击败二师兄。   从一开始,他们的目的,便是要用这柄剑隐藏最后的那道剑影。   柳亦青双眼被宁缺砍瞎之后,剑心反而变得极为纯凝沉稳,不能视物让他对天地元气的感知变得极为敏锐,如今他的剑诡异如魅。   那道诡魅的剑影,刺的是北宫未央!   先前神殿骑兵的冲锋,已经证明,弹琴者北宫未央是这场战役的关键人物,柳亦青的目标一直是他以及他膝上的那张琴!   感知到成功就在眼前,本命剑仿佛已经将要触到那些紧绷的琴弦,柳亦青难以自抑地兴奋起来,啸声愈锐。   他的眼睛是在书院侧门被宁缺所伤,但他并不恨书院,因为那是公平较量,他只是很想战胜书院,哪怕只有一次,不管是什么人。   下一刻,柳亦青啸声骤止。   他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   因为他感觉到,自已的本命剑触到了很多弦般的丝。   但那不是琴弦。   因为那些丝线的数量太多。   多的就像是一张网。   一张等着自已投去的罗网。   ……   ……   北宫未央的精神一直在琴弦之上。他没有理会战场上发生的事情,因为二师兄始终像座青山般站在那处,那么他认为自已肯定是安全的。   所以当柳亦青诡魅难言的剑影,自青天陡然而逝,闪现于金属蓬内,出现在他身前,眼看着便要刺进自已胸腹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正如天谕大神官所说,他和西门不惑以音律修道,就算修到知命境,依然不会打架,所以面对这道飞剑,他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   北宫未央在这一刻以为自已真的要死了。   下一刻他想起来,身边还有很多人,于是他知道自已应该死不了。   他确实没有死。   七师姐木柚手腕微提,指间拈着的绣花针,在绣布上穿过。   绣花针上的红线,一直垂落在地面上,系着所有人的脚踝与那些金属杆,随着她的动作,那些看着乱七八糟的红线,也动了起来。   红线一动,篷内便有无数道细微如絮,坚韧如金的气息生出。   那柄诡魅的剑影,被无数道气息裹缚,顿时变作投入蛛网的昆虫,又像是陷入泥沼的野兽,再如何挣扎,也无法前进一寸。   远处盘膝坐在田野间的柳亦青,因为本命剑相联的关系,比谁都清楚自已此时所面临的局面,他毫不犹豫地试图把本命剑召回。   诡魅的剑影,因为陡然静止,终于显现出了本体,那是一道很黯淡细秀的飞剑,便准备悄然无声退走。   四师兄正低头在沙盘上画着些什么。   感觉到那柄飞剑意图离开,他抬起头来,手指一弹,一张微黄的符纸翩然飞起,落在剑身上一翻,便裹了起来。   柳亦青的诡剑锋利无比,此时在他的念力操控下强行后退,只听得嗤的一声,微黄符纸上出现一道裂口,符意还没有来得及尽释。   但二者相持,总有个暂时静止的时间段。   便在这时,一个铁夹从旁边的空中伸过来。   铁夹开合,夹住那道飞剑,搁到熊熊燃烧的火炉上。   幽蓝的高温火焰瞬间把剑身上裹着的符纸烧化。   一把沉重的铁锤高高抡起,然后重重砸下。   砰的一声脆响。   那道黯淡细秀却坚韧无比的诡剑,被砸的跳了起来,就像是吃痛不住一般。   这是六师兄在打铁。   这是六师兄在炼剑。   这是他重复了一辈子的动作。   哪怕是世间最刻苦的剑师,也不可能比他的动作更纯熟更自然。   所以那把诡剑,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机会。   便被砸成了废铁。   ……   ……   噗的一声。   柳亦青脸色苍白,胸襟前全部是吐出的血水。   他的身体摇摇欲晃,险些摔倒。   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自已的诡剑,能够瞒过二师兄的眼睛。   那是因为这些书院弟子,根本不在乎自已的诡剑。   ……   ……   “你这道诡剑不错。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晋入知命境,你也很不错,但真正不错的,还是先前那柄大剑。”   二师兄说道:“柳白的想法很好,老师的人间之剑,只需要撷其剑意一缕,便能横扫人间,遗憾的是,你们这些人的修为境界稍弱了些,如果是六个知命境的剑师,我要应付起来会困难很多。”   柳亦青在同门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擦掉唇上的鲜血,听着声音的方向,诚挚地行礼说道:“多谢二先生指点。”   “回去告诉柳白,既然最终总是要出手的,那不如现在便出手,何必让你们这些人来送死,趁我现在正在巅峰状态,也好战个痛快。”   二师兄望着南方某处,面无表情说道。   ……   ……   南方西陵神殿联军营中。   那辆安静的马车还是很安静。   半晌后,车厢里传来一道有些寂寥的声音。   “愈战愈强,这才是君陌,既然要战个痛快,自然要先等你战出兴致,不然岂不是辜负了你我之间这一战?” 第一百二十六章 重音   无数箭枝横七竖八搁在金属篷布上,厚厚积了一层,看上去就像是深色的干稻草,掩住了金属篷布的本体,就像是座草庐。   微凉的秋风,吹着薄薄的金属篷布边缘,发出哗哗的声响,就像是在掀动着某座府邸闺房里的纸张,不知何时便会把那些纸翻破。   书院弟子们没有担心头顶的篷布会被秋风所破,他们很相信六师兄在材料学方面的天赋,所以安静地做着自已的事情。   柳亦青的诡剑,在炉上已经变成焦黑无锋的细铁棒,六师兄还在举着铁锤不停地敲击,不知道他想把这把剑最终炼成什么东西。   北宫未央调好琴弦,在十指上仔细地缠了一层软棉布,西门不惑贴的膜也已经干了,在指腹上形成一道保护层,正逐个箫孔摁着试手感。   四师兄眉头紧锁,盯着沙盘里那些自行变化的线条,沉稳平静的眼眸里不时闪过几抹智慧的神识,不知道他此时在算着什么,是众人的生死还是此战的结局。   只有七师姐的情绪有些异样。   她是青峡出口处唯一的女子,她拿着绣架,提着手腕,拈着绣花针,低头看着绣布上的鸳鸯,余光实际上一直落在远处的田野上。   二师兄站在那里,如青山一般。   她的眉宇间有忧色,忧的不是当前的局势,不是篷下同门的安危,而是二师兄的安全,先前柳亦青的诡剑被阵法所缚时,只有她注意到,二师兄身上的盔甲表面,出现了一道极淡的白色湍流。   那是剑意与符意接触的结果。   青峡出口处的篷是一座阵,由四师兄和她负责设计,然后由她和六师兄共同布置完成,展示了三人在书院学习多年的最高水准。   这座看似不起眼的篷阵,能蔽秋雨,能遮烈阳,能不为秋风所破……   最关键的是,这座篷阵,能够庇护篷阵下的所有人,能够将篷阵无法承受的攻击,篷下诸弟子所受的攻击,全部转移到……二师兄的身上。   青峡垮塌,大唐积蓄千年的刺客暴然出手,杀死三名西陵神殿的神符师,二师兄曾言,如果神殿联军要过青峡,便需要击败他。   不是他没有把书院同门放在眼里,而是一句实话。   二师兄代替所有师弟师妹承受西陵神殿方面的所有攻击,所以在他倒下这前,书院弟子便一定能把青峡守住。   然而这也意味着,他要承受更多。   ……   ……   南晋剑阁出手,虽说没有人奢望,就凭那几个剑阁二代弟子,便能击败书院诸人,但最终落得如此惨淡无言的结局,依然令人感到震撼无言。   西陵神殿联军营里一片死寂。   “明明只有洞玄境……都知道那些书院弟子只是洞玄境……怎么却能布置出来如此绝妙的阵法?”   西陵神殿一名造诣极深的阵师,看着青峡出口处那座简陋的篷阵,脸上难以自抑流露出叹服的神情。   这名阵师的声音传入神辇里。   叶红鱼微微蹙眉,裁决神袍上如血般的颜色变得越来越重。   她在长安城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与书院打过很多交道,然而直到此刻,她才发现书院的潜力原来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更高。   在轲浩然与宁缺这两代书院入世之人中间的数十年里,书院一直表现的很低调,甚至修行界没有多少人知道书院后山里究竟有些什么人。   西陵神殿和南晋剑阁自然要知道的更多一些,但他们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大先生、二先生以及最后入门的陈皮皮和宁缺身上,因为书院后山确认只有这四个人晋入了知命境界,其他人都停留在洞玄境很多年。   今日在青峡口相遇,这种推测得到了确认,那些书院后山弟子确实只是洞玄境,如果放在修行界里也算是高手,但在当前人间之战的背景下,知命境强者层出不穷,这些洞玄境的弟子便显得很不起眼。   就算那些书院后山弟子,旧年在某些领域里都是最天才的人物,但这么多年过去,谁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而且再如何天才对修行又能有何帮助?   所以没有人在意他们。   西陵神殿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像明月出青山一般走到原野间的二师兄身上。   直到重骑兵开始冲锋,直到柳亦青的诡剑被砸成废铁,他们才发现自已错了。   同样都是二代弟子,但书院不是剑阁。   书院不是任何地方。   没有任何地方能与书院相提并论。   书院的洞玄境,不是普通的洞玄境。   书院后山弟子,只凭一张古琴,一枝洞箫,便能抵挡千军万马。   更令联军里的大人物们感到震惊的是,书院后山弟子每个人都有自已最擅长的领域,而这些组合在一起人,便产生不可思议的效果。   这便是有教无类。   所以书院会收魔宗中人,会收道门天才,会出了轲浩然和宁缺这种人物。   这便是因材施教。   所以无论是下棋的还是嚼花的,经过在书院的学习后,都会找到自已的世界。   “难道夫子多年前收徒,便已经想到了如今的局势?”   叶红鱼沉默想着,心中对夫子的敬畏仰慕之情愈发浓厚。   ……   ……   “我们不能被堵在青峡之外。”   天谕大神官抬起头来,目光透过神辇的顶帷,落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上,说道:“昊天与夫子战,不知胜负,于是人间之战的胜负便显得格外紧要,而长安城便是这场人间之战的关键。”   程立雪跪在身旁,端上一杯清茶。   天谕大神官喝了口茶,润了润有些干哑的喉咙,说:“如今惊神阵已经被掌教命人暂时破坏,长安城的关键,便是观主与大先生之间的胜负,只要大先生无法拖住观主,观主便可以打开长安城的城门。”   程立雪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道门的全盘计划,才知道原来长安城现在正处于这样的危局之中。   “六日之后,长安城便会开启,但即便是观主也无法完全破去惊神阵,谁也不知道那座雄城什么时候能够自行修复,所以大军必须抓紧时间赶过去。”   天谕大神官望向北方那座横亘在原野间的青山,看着那道狭窄的青峡出口,面无表情说道:“继续吧,只要是人,那便总有累的时候。”   ……   ……   联军主帅营里竖起帅旗。   无数道军令,从主帅白海昕处向各处军营里传去。   片刻后,密集甚至显得有些暴烈的蹄声再次响声。   两千余重骑兵,伴着战鼓的声音,行出队列,然后分成数十群骑兵,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就像无数团乌云般,向着青峡处冲去。   青峡出口处,还躺着三百匹重伤难起的战马,还有些骑兵正互相搀扶着往回走,这些画面,都证明了冲锋对于青峡是无效的。   但西陵神殿联军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弃马步战,或者用重装步兵碾压,那么只可能成为二师兄铁剑不停收割的尸体,他们唯一能与那柄宽直铁剑抗衡的便是冲击力。   要正面撼动突破书院的防御,这是唯一的方法,那便是最好的办法。   正如天谕大神官说的那样,只要是有人,总会累的。   西陵神殿联军有二十余万人,轮换上前,他们不会累。   ……   ……   密集的蹄声一朝响起,便再也没有断绝。   两千余名骑兵,保持着最有效率的阵势,分批向青峡处发起冲锋,每次投入的力量不多,但确保需要书院弟子全力应付。   最重要的是,在严峻军令的逼迫下,这些骑兵要保证自已的冲击连绵不断,中间没有一刻间隔,不给书院弟子任何休息的机会。   黑压压的铁骑构成的波涛,不停地拍打着青峡出口处,那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有一道看不见的礁石。   一团乌云飘过去,撞到青峡上,碎成云絮,颓然散散。一道黑浪压过去,撞到青峡上,碎成水沫,无声落下。   战马的惨嘶声,骨骼的折断声,清晰地在所有人的耳朵里响起,甚至要比密集如雷的蹄声更加响亮。   但无论前面的情况如何的凄惨,后面的骑兵依然面无表情地发起着冲锋,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送死,他们的目的就是要用自已的死亡让书院弟子感到累。   ……   ……   北宫未央没觉得累,或者说他这时候根本不知道累是什么感觉。   他的注意力全部在自已身前的古琴上,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琴弦最细微的颤动,散发的黑发在眼前不停地摆荡。   他身上的衣裳早已经被汗水全部打湿,甚至就连头发都已经变得湿漉无比,随着他的弹奏,有颗汗珠自发丝间垂落。   嗤的一声轻响,那颗汗珠落在琴弦上,瞬间被烧灼成一道青烟。   但他根本没有注意这一点,他仍然在不停地弹着琴。   他的指头在琴弦上不停地挑拔捻摁,移动的有如闪电,奏着无声的乐曲,裹着指头上的棉布早已经碎裂,隐隐可以看到血迹。   西门不惑也没有觉得累,他只是觉得有些痛。   他的手很痛。   先前贴在指腹上的那些胶膜,早已经随着无数声摁孔的动作,被撕裂,剥落干涸成粉状的物事,在箫管旁飞舞,如雾如烟。   光滑莹润的箫管上,早已出现了斑驳的血迹。   和箫管本身的隐朱色融在一起,很是美丽。   这对最擅音律的师兄弟,本是书院后山性情最跳脱、开最朗、最爱说笑话的人,一旦浸淫入音律世界后,却另有高山流水的清雅风姿。   然而此时,他们毫无风姿可言,更没有什么心情说笑话,脸色苍白,双唇枯稿,头发潦乱,憔悴的有如街头卖艺的那些老琴师。   他们此时的神情很凝重,很沉重,很庄重。   这种重,让他们的身上另外展现出一种令人心折的气息。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日   青峡之战第一日。   天气晴。   宜行丧,余事勿取。   ……   ……   相对于原野间不时响起的惨呼和堕落声,青峡出口前一直很安静,琴弦颤,箫管鸣,始终都没有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安静的篷下,忽然响起一声呜咽。   那是箫声。   四师兄霍然抬首,望向西门不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看着他额上黄豆般的汗珠,握着木笔的右手微颤,神情渐趋凝重。   铮的一声。   又有琴声响起。   七师姐抬起头来,拈着绣花针的手指开始颤抖,看着北宫未央,看着他身前已经被血染红的琴弦,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情。   渐渐的,琴箫之声偶尔会再次响起。   这代表着北宫与西门真的累了,再没有办法像先前那样,精神饱满地从头到尾奏出大音希声的乐曲,控制无法再精确,而越是如此,他们想要应对那些冲锋而至的战马,便需要消耗更多的念力与精神。   篷下的人们都抬起头来,沉默看着弹琴吹箫的北宫与西门,脸上写满了担心。   站在篷外原野间的二师兄没有回头,他的右手伸向铁剑的剑柄。   北宫与西门并不知道同门的目光正落在自已身上,他们的精神与注意力,甚至是全部的灵魂都在琴与箫之间。   他们自已最先发现了问题。   他们不愿意撤出这场战斗。   篷下的书院弟子们都清楚,西陵神殿联军不顾死伤惨重,也要不间断发起自杀式的攻击,为的便是要拖垮自已这些人,更准确来说是要拖垮二师兄。   因为守青峡,最终还是要看二师兄。   所以他们这些师弟师妹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地替师兄多撑一段时间,让师兄能够多休息一段时间,去应对马上可能便要到来的真正的攻击。   北宫和西门确实已经累了,他们的身体很累,手指很累,自指间流出的血,涂染在琴弦与箫管上,便是琴与箫的声音都开始变得嘶哑起来。   但他们的心不累。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的心还足够坚定与坚强。   北宫未央抚琴的手指忽然停住。   他抬起头来,望向原野间正源源不断冲来的联军骑兵,洒然一笑。   然后他一声清啸,手腕一挥。   流血的手指,在琴弦上自后而前拂出,动作极为潇洒。   一道清冽的琴声,如泉水般响起。   西门不惑听到了真实的琴声,脸上露出一丝毅然的笑容,箫管顿时迸出一道真实的明亮有如牧童吹叶的箫声!   琴箫此时,不再奏无声之乐,而出了真音。   泉水叮咚,渐成金击!   牧童吹叶,渐成凄啸!   琴箫声带着一往无前的壮烈气息,向原野间传出。   那是金戈,那是铁马!   ……   ……   暴烈的琴箫声,让那些冲锋而至的战马都暴烈起来,而对于那些骑在战马上的神殿或南晋骑兵来说,这些乐声就像是无数把锋利的刀子,直接刺进他们的脑海!   数名冲在最前方的骑兵惨呼着摔下马去,脚被马蹬拖住,身体被拖着在原野间不停前行,片刻后便浑身鲜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   他们的双手明明空着,却没有去解开自已的脚,只是死死捂着自已的耳朵。对他们来说,那道琴箫声带来的痛苦,要比此时被战马拖着在地面前行,断骨挫肉的痛苦大无数倍!   更多的骑兵在听到琴箫声的那一刻,脸色骤然苍白,本能里把绝对不应该脱手的兵器全部扔了出去,然后死死地捂住自已的耳朵。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无法阻止琴音箫声,像冥王的呢喃般钻进自已的耳朵里,钻进自已深深地脑海里,把自已的意识割成了无数痛苦地碎片。   痛嚎声,痛呼声,痛哭声,在原野间不停响起。本来极具纪律性的骑兵,此时全部变成了疯子,他们捂着耳朵,痛苦地面容扭曲。   在这种情况下,骑兵自然无法当起什么冲锋,失去指挥的战马们,不安地停下脚跳,在原野间来回踱步,显得格外惶恐茫然。   ……   ……   琴箫先前无声,对的是马。   此时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终于动了真火,于是琴箫之声渐现,开始对人。   就在琴箫声响起的那一刻,篷下的书院诸弟子,脸色骤然一变。   因为他们很清楚,对于北宫和西门来说,这种乐声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四师兄伸手,想要阻止北宫奏琴,但看着他不停挥舞的湿漉黑发,看着他如癫如狂,潇洒快意的模样,竟是不忍阻止。   ……   ……   青峡外有一片百丈的半圆区域。   二师兄站在里面。   在半圆之外,倒着无数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黑压压一片,就像是宋国风暴海畔著名的防浪堤,只是这座黑堤里不停响着惨嚎与痛呼。   不知道有多少匹战马堕地而死,不知有多少骑兵被沉重的战马压死,不知道有多少战马和骑兵还活着,却骨折肉离生不如死。   隐约可以看到有些战马和骑兵的耳中塞着棉团,但很明显,这些棉团没有起到意想中的效果,染着红色的血渍,大概竟是耳膜都被震碎了。   这真是一幕惨烈至极的画面。   过往无数年来,这个世界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惨烈的战争,但都很少会出现这样的画面,而这些竟然只是因为一方古琴,一把洞箫。   即便是篷下的书院弟子,看着这幕画面,都有些不忍。   站在最前方,距离这些重骑兵尸骸最近的二师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神情依然是那般平静,他的双眉依然是那般挺。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还在试图向青峡发起冲锋,然而此时的地势,已经被同伴和战马的尸体填满,很难找到空隙。   便在这时,那些惨嚎不断的尸体堆里,忽然响起一声闷响!   一名身材魁梧的南晋军方将领,暴喝一声,推开压在身上的几具尸体,双手持着铁枪,向二师兄冲了过去。   在后方,还有几名没有被琴箫声击倒的军中武道强者,听着那声暴喝,一踩马鞍便掠至空中,像飞石一般攻击二师兄。   那名南晋将领的实力最强,到的最快,手中的铁枪暴烈刺出,在空中贯通一条笔直的直线,把里面所有的空气都逼了出去,枪头暴出雷般的巨响!   二师兄面无表情伸手,握住铁剑的剑柄。   然后他对着那名南晋将领便砸了下去。   不是砍,不是劈,不是切,也不是削。   是砸。   铁剑方正宽直,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很厚的铁块,被二师兄握在手中,向前一砸,便有大风起兮,地面的石砾畏惧乱滚而避。   铁剑砸到了铁枪的枪头上。   铁枪枪头被砸扁。   铁剑继续下砸。   铁枪的枪身被砸弯。   铁剑下砸之势未衰,似乎永远不衰。   铁剑砸到了那名南晋将领的身上。   这名南晋将领身上的盔甲,顿时变成了无数碎片。   二师兄不再理他,抬头望向破空而至的那几名武道强者。   他右臂一振,手中的铁剑从左向右挥出。   这一次不再是砸,而是拍。   拍苍蝇的拍。   那几名像飞石般破空而至的武道强者,被铁剑的剑风触及,便变成了真正的石头,远远地飞向原野四处,然后重重落在地面上。   片刻后。   那几名武道强者,坚强地以剑撑地,站起身来。   那名南晋将领重新握住了手中弯曲变形的铁枪。   二师兄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那名南晋将领的眼睛里流露出绝望与不可思议的神情。   噗的一声,他把胸腹里所有的血全部喷了出来。   然后就像被倒完后的水囊一般软软瘫倒。   倒在地上,瘫成一片。   南晋将领身上的所有骨头,都被铁剑砸碎了。   远处那几名武道强者,也先后倒下,他们也碎了。   ……   ……   二师兄浑身是血。   全部是敌人的血。   血水顺着盔甲的边缘向下滴着,渐渐汇成一条血流,流到插在原野间的那五柄剑处,然后顺着剑刺的地方,缓缓下渗。   那几把剑是他的战利品。   那些血也是他的战利品。   不知道这一场青峡之战,他要在身前种几把剑,又要用多少敌人的鲜血来浇灌。   他没有理会身上的血,只是静静看着前方的原野。   因为西陵神殿联军的攻击还在持续。   这真是一场无趣的战斗。   杀人,然后还是杀人。   战马的蹄声是那样的单调,联军骑兵的惨呼是那样的单调,不再美妙的箫声与琴声也是那般单调,所谓单调,就是重复。   天空上的日头渐渐西移,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洒向原野间的光线,也变得红暖了很多,青峡外的原野上,堆积着不知多少具尸体,尸堆里的惨呼渐渐敛没,四周死寂一片。   暮色中的原野,如涂满了血。   事实上,也涂满了血。   从正午到暮时,西陵神殿联军至少填了一千多名骑兵进去。   琴箫声一直没有断绝过。   因为北宫和西门很清楚,只要琴箫之声不停,二师兄便可以不动。   二师兄确实没有动。   他一动不动。   他始终站在原地。   没有向后退一步。   因为他的身后就是青峡。   青峡后面便是大唐。   原野南方,忽然响起鸣金的声音。   西陵神殿联军终于召唤骑兵停止冲锋。   不是他们承受不起这种损失。   而是西陵神殿联军里的将士们觉得很累。   书院弟子们很累,累在指间。   神殿联军很累,累在心里。   这种累,叫做畏惧。   但也有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畏惧。   宁缺一直认为她很适合进书院学习。   一抹血色衣影,出现在暮色中的原野间。   原野间响起叶红鱼的声音。   “君陌,与本座一战。”   二师兄看着南方那抹在暮色里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血袍。   “你不是我的对手。”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铁剑向青峡出口处走去。   青峡出口处,篷上残箭如草。   篷下炉上的锅里烧着水。   水快开了。   要吃晚饭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平静的来源(上)   叶红鱼站在原野上,看着走进篷内那个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眼眸里流露出有些复杂的情绪,然后她转身走回神辇。   夕阳西下,骑兵归营,青峡处的琴箫声也渐渐敛去。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停了演奏,情绪却依然沉浸在先前的氛围中,亢奋快意与疲惫的感觉揉杂在一处,直到被重重拍醒。   四师兄看了一眼王持,用示意他做好准备,然后伸出手掌重重地击打到北宫和西门的后背上,出手极重。   北宫与西门只觉一阵剧痛,胸口受震,噗的一声吐出血来,正自惘然,还没有来得及恼怒质问师兄何意,便被王持塞了两颗丸药进嘴里。   一道清新的药意,瞬间在他们的胸腹间弥漫开来,先前那些烦闷躁狂的感受一扫而空,二人觉得舒服了很多,这才明白师兄为什么要打自已。   “像你们这样拼命,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四师兄说道:“夜里好生休息一下。”   北宫未央说道:“多谢师兄出手相助。”   四师兄说道:“我那一掌不是关键,十一的药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王持自幼爱思辩、爱花草、爱医人,医术不敢称天下无双,但所研制的药物,却绝对是世上最珍稀少见的品种。   听着师兄们的赞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便在这时,二师兄走进了篷里。   众人赶紧上前,帮助六师兄一道把他身上沉重的盔甲卸下。   众人想着先前叶红鱼在阵前邀战,师兄只淡淡回了句你不是我的对手,便让对方退下,纷纷赞叹师兄气度潇洒。   二师兄平静说道:“那小姑娘厉害,要打赢她也要费些力气,能说句话便不打,自然是更好的选择。”   众人这才明白,师兄看似潇洒转身,实际上存的是这个念头,不由无语。   七师姐微嘲想着,原来你不像平时表现的那般二啊。   药丸在体内迅速散化,北宫未央觉得精神与念力恢复了不少,豪情壮志复生,说道:“待好好睡一夜,明日再与他们打过。”   西门不惑此时亦是逸兴未消,说道:“正是如此。”   没有人回答他们的话。   北宫未央此时容颜憔悴,十指尽伤,西门不惑在身前挥舞的双手,还保持着吹箫的姿式,看着就像鸡爪般可笑又可怜。   谁也看的出来,如果再让他们拼命,只怕真的就要把命拼掉。   “今日你们辛苦了,明天换我来吧。”   二师兄伸手在北宫与西门的肩头拍了拍。   北宫的身体骤然僵硬。   西门张大了嘴,眼角微湿。   二师兄微微皱眉,问道:“怎么了?”   北宫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西门不惑擦掉泪水,感动说道:“师兄,入门这么多年,今天还是你第一次表扬我。”   二师兄沉默片刻,然后认真说道:“以后我会多表扬你们。”   七师姐看着西门不惑像鸡爪般的双手,打趣说道:“晚上炖鸡爪子给你吃。”   西门不惑疑惑问道:“为什么要吃炖鸡爪?”   七师姐忍着笑,认真说道:“以形补形。”   西门不惑苦笑说道:“那岂不是越补越糟糕?”   青峡出口处响起一阵欢愉的笑声。   水已烧开,米已淘好,七师姐开始做晚饭。   书院后山诸人,此番前来青峡,做了些准备,带足了米食和咸菜,而且有现成的火炉,她和王持一道动手,做起来并不复杂。   南方原野间,西陵神殿联军也开始收营垒灶做饭,看样子今日的战斗真的是暂时告一段落,炊烟处处升起,气氛终于变得平静了些。   青峡出口处的气氛却反而变得凝重起来,二师兄为首,诸弟子站在他身后,看着南方那些源源不绝的粮车,脸上的神情变得非常难看。   给西陵神殿联军输送粮食的是清河郡诸阀的民夫,那些粮食想必也是清河郡的存粮,而就在不久之前,那些都是大唐的粮食。   北宫未央厉声说道:“总有一日,要把这些叛贼统统杀干净!”   西门不惑沉声说道:“诸阀子弟必须死光。”   他们二人来自极南海岛,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唐人,但在书院生活了这么多年,早以唐人自居,甚至表现的要比四师兄等人更为愤怒。   四师兄举着沙盘计算了片刻,说道:“如果将来要收复清河郡,至少要杀二十万人,才能把诸阀势力清除干净,才能真正把这口气出掉。”   听着要杀死二十万人……北宫与西门脸上的神情骤然一僵。   他们是把生命奉献给音律的雅士,这辈子便是连鸡都没有杀过,虽说今天有千余重骑死在他们的琴箫之声下,但实在无法想象自已要做去血洗屠杀的事情。   篷下一片安静。   书院弟子守青峡,为的是长安城,是大唐,便是杀再多人,他们也无所谓,然而如果将来真有一日,需要他们举起屠刀……   北宫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不是还有小师弟嘛。”   西门不惑恍然,连声说道:“不错不错,小师弟最擅长做这种事情。”   四师兄和六师兄也纷纷点头,心想书院若要杀遍天下,舍小师弟其谁?   二师兄没有说话。   王持在菜板旁说道:“凉菜拌好了,有没有带芝麻?”   二师兄说道:“吃饭吧。”   这时候众人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糊味。   七师姐叫唤了一声,急忙走到灶旁,一看饭已经烧糊了。   北宫未央看着冒着糊味的白饭,叹息说道:“老师带着大师兄去旅游的时候,后山里的伙食便一直不怎么好。”   西门不惑怀念说道:“还是桑桑在书院的那阵,大家吃的最好。”   没有人指责七师姐,但她自已觉得很不安。   青峡出口外的阵法已成,与二师兄和各有要务的师兄弟相比,她的主要工作便是负责后勤,很是轻松,结果这样都没有做好。   片刻后,不安变成了恼怒,她嗔怒说道:“六师兄这炉子是用来打铁炼剑的,温度太高,哪里适合做饭?”   二师兄眉头微挑,不悦斥道:“此言无理,无礼。”   七师姐怔了怔,生气说道:“嫌我做的不好,就不要吃啊!”   ……   ……   一顿简单的饭食结束,该休息的休息,该为明日做准备的准备。   四师兄说道:“柚子心理压力很大,所以才会有些羞恼,那时候师兄你训斥她,她愈发觉得委屈,所以才会对你嚷嚷,你不要怪她。”   二师兄微微皱眉,说道:“有什么委屈?”   四师兄说道:“她担心你才会失态,结果还要被你训斥,这就是委屈。”   二师兄闻言微怔,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没有必要。”   四师兄不再说这件事情,因为书院后山弟子们私下议论这件事情已经议论了好几年,却始终没有议论出个所以然来。   他转身望向篷后的青峡入口,看着里面若隐若现的石块,说道:“如果神殿没有准备,我们还是应该在峡里守,这样比较省力。”   二师兄说道:“万事必求稳妥,那便是最大的不妥,今日战局明朗,神殿方面却不停出动骑兵,就是想把我们逼进峡内……虽然我不知道进入青峡后,他们会有怎样的手段,但不到最后关头,我不愿意退这一步。”   “为什么?”   “因为只要退出一步,便可能退更多步。”   四师兄转过身来,望向南方原野间黑压压连绵不知多少里的联军军营,说道:“我现在比较担心对方会不会发起夜袭。”   二师兄抬头看着夜穹里的那轮明月,说道:“有老师在天上看着,他们不敢。”   不知何时,篷内的同门也走了出来,站到二位师兄的身后。   人们抬头看着夜空里的那轮明月,各有怀念。   “这真是老师变的吗?”王持问道。   二师兄说道:“也许吧。”   六师兄不像同门们如此容易感怀,他习惯思考简单而现实的问题,说道:“柴火是个问题,要进峡采木,容易被人偷袭。”   二师兄指着篷外原野上,像麦田一般的密集箭枝,说道:“到处都是柴火。”   ……   ……   和时而热闹,时而感伤,基本平静喜乐的青峡口不同,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弥漫着挫败与郁闷的气氛,非常安静。   白海昕喝了一杯酒,吃了两碗饭,便示意下属把食案撤走,然后他走出帐外,看着月光下的青山,眉头深蹙,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他是西陵神殿联军的主帅,但事实上,在联军里的排位连前五都进不了,难道他还敢对两位西陵大神官,对剑圣柳白发号施令?   这便是他的苦恼,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神殿大人物们的想法,不明白为什么要牺牲那么多的骑兵,只为了把书院诸人逼进青峡。   既然是要扼守要道,自然是要在峡里守更合适。   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书院诸人,宁愿在原野间与大军血拼,也不肯后退数步,进入青峡之中。   一名红衣神官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张纸。   白海昕看了两眼,眉头蹙的愈发深刻,心想明天还要继续送死吗?   “让诸修行宗派和各军中的武道修行者,全部来大帐。” 第一百二十九章 平静的来源(下)   联军大帐真的很大,此时坐着数百人,依然不显得拥挤。而且那些人都很沉默,于是空旷的大帐,竟然还多了几分静寂的感觉。   “这是神座大人的命令。”   白海昕看着这些用沉默表示抵抗的人们,神情漠然说道:“不要想着自已平日里在宗派中在人间享受的荣耀与尊重,要清楚现在是在军中,我们是在奉天伐唐,我们执行的是昊天的意志。”   一名洞玄境的修行强者盯着他,厉声说道:“重骑兵都没办法冲过去,我们这些人能怎么办?谁能扛得住琴箫的声音?”   白海昕说道:“既然要你们弃马而战,那么座骑便不用担心,至于琴箫之声……天谕神殿此时正在制符,稍后便会分发到你们的手中。”   “我不想再听到更多的疑问,你们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接受。”   不等那些平日里骄横无比的修行者出言反对,他面无表情继续说道:“普通将士做不到的事情,当然要由你们来执行,不然道门养你们何用?”   人群后方响起一道愤怒的声音:“这不是让我们送死?”   白海昕脸色骤然寒冷,看着声音起处,说道:“是谁在说话?”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敢回答,也没有人再敢说话。   此时大帐里有数百名军中强者和来自各国各宗派的修行者,如果是平时,哪怕白海昕是南晋大将军,也不会令他们噤若寒蝉,然而如今是在神殿联军之中,众人都清楚,白海昕的话代表着西陵神殿的意思。   不敢说话不代表不去想。修行者们脸色十分难看,他们都知道先前那人说的是对的,西陵神殿就是要让自已这些附庸道门的小宗派去送死,用自已的死亡去消耗书院弟子的念力精神与体力……   “想想你们的宗派,是要千秋万代,还是要如烟花般消逝,想想留在家乡的亲人与弟子们,再想想苍穹之上的伟大存在。”   白海昕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大帐。   大帐里一片死寂,沉默此时代表着接受,不得不接受。   与青峡处的温暖气氛相比,此间好生寒冷。   ……   ……   绵延青山拦着南方大泽的温暖水气,清河郡向来以四季如春闻名,然而毕竟已是深秋,入夜之后,原野间的温度渐渐降低。   军营里燃起篝火。   夜穹上的繁星被明月的银晖掩的黯淡难见,此时被原野间的无数堆篝火映照,愈发渺茫,如果不仔细去看,甚至会以为夜空里根本没有星星。   一堆篝火旁围坐着二十余人。   这些人都是南晋剑阁的弟子。   众弟子围着一名男子,神态恭谨无比。   那男子身着麻衣,梳了个简单的发髻,面容普通无奇,只是一双眉毛极有特点,浓郁的仿佛是用墨笔画出一般。   在他的身边地面上,有一顶有些陈旧的金冠。   世间只有帝王才能头戴金冠。   这名男子不是哪国的皇帝。   他是剑道的皇帝,他是剑道的圣者。   他是柳白,所以金冠在旁。   “神殿的想法,必然不会有效。”   柳白看着夜穹里那轮明月,沉默了很长时间。   弟子们不敢发问,等着老师的下半句话。   “书院寥寥数人,便来拦万千大军,看似极傻,但他们不是傻子,所以神殿想用人命去堆,想耗尽君陌的气力,不可能有效。”   柳亦青有些痛苦地咳了两声,说道:“二先生虽然威武,但毕竟人力有时穷,而且以二先生如此骄傲霸道的战法,很难坚持太长时间。”   今日他再次惨败在书院弟子手中,受了不轻的伤,但并不像当年那般愤怒悲伤,还能够有足够多的冷静来分析事态。   “神殿就是像你这样想的,所以错都是一样的错。”   柳白说道:“你们都以为君陌此人性情骄傲,战法霸道,所以每一剑出,他都要消耗更多的念力与气力,不能持久,实在大谬。”   “君陌的铁剑,或砸或拍,看似比砍削要费力,实情却并非如此,那是因为你们不懂,以剑砍削用的是力气,磨损的是铁锋,而他的砸拍,用的是天地元气,而那般厚实的铁剑,想要磨损至毁坏,只怕要等到天荒地老。”   说完这句话,这位世间剑道第一高手,从篝火堆里,抽出一根还没有燃起来的细树枝,缓缓举至眉前一尺之处,然后随意挥下。   篝火堆旁的天地气息,随树枝挥出之势而动,数道轻渺薄虚的气息,粘在了树枝的枝头,随着挥动之势越蓄越厚,直至最后凝为一团。   柳白的树枝,最终落到了篝火堆里。   那团凝结在树枝前的天地气息,遇火而散。   篝火堆轰的一声暴燃起来,火焰伸至三丈高的夜空,把军营照的一片明亮。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片刻后渐渐敛去。   柳亦青低着头,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   他眼睛不能视物,念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根树枝做出的事情。   “二先生挥剑不需要力气,他借天地气息而运剑,又反过来调动天地气息助剑势,这不是武道修行,也不是魔宗手段,但……殊途同归。”   他霍然抬起头来,看着自已看不见的青峡处,声音微颤说道:“此种剑道,对念力和体力的消耗最小,他可以一直不停地杀下去!”   “你的看法,对也不对。”   柳白将手中的半根残枝扔进篝火堆里,说道:“说你对,是你说出了君陌行剑时的手段,说你不对,是因为你还没有看懂他不是在借天地运剑……”   “他是在用天地打人。”   ……   ……   篝火堆旁一片安静。   二十余名剑阁弟子沉默不语,各有心思。他们追随世间第一强者修行,刻苦练剑,自有骄傲剑心,所以每每对书院多有不服,对那位二先生的骄傲更是不喜,然而此时他们才明白,那人骄傲自有骄傲的道理。   柳白问道:“君陌的铁剑一直在什么地方?”   一名弟子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他没有握剑的时候,铁剑在他身前。”   柳白问道:“身前多远?”   没有人注意这个细节。   柳白说道:“只有我会注意这个细节,因为这本来就是君陌要让我看的,那把铁剑一直在……他身前一尺半之地。”   众人讶然。   世人皆知,剑圣柳白最著名的剑道理念,便是纵剑万里,不及身前一尺。   一尺半比一尺更长。   那么身前一尺半便比身前一尺更强?   柳白知道弟子此时的情绪,微微一笑说道:“修行者必然自信,于是骄傲便是最常见的外显,我这一生见过很多骄傲的人,比如叶苏,比如死了的那位裁决老儿,但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比君陌更骄傲。”   众弟子沉默不语。   “而骄傲,便是他的取死之道。”柳白敛了笑容,神情漠然说道:“因为骄傲是情绪,真正的剑者,不能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一名弟子终于忍不住,问道:“您准备何时出手?”   “神殿着急,我不着急,唐国要灭,必然不是一战能定之事。”   柳白说道:“这场青峡之战,是你们向书院学习的大好机会,君陌也是我很喜欢的对手,便如白日所说,我必然要等到他最强的时候才会出手。”   众弟子心想二先生今日执剑守青峡,血染原野,一步未退,已然显得强大到了极点,甚至有了无敌的感觉,难道他还能变得更强?   柳亦青问道:“何时才是二先生最强的时候?”   “君陌是普通人,所以会有普通人的行为,所以今天会留你们几人性命,但他握住剑的时候,就不再是普通人。当他开始受伤,开始疲惫的时候,当他发现自已的骄傲受到了挑衅,开始真正愤怒的时候,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将要失败的时候,那时候的他才是最强大的他。”   柳白站起身来,望向原野那头安静的青峡,感受着那处传来的温暖气息,缓缓把双手负到身后,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剑阁众弟子也随之站起,望向那处,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大军浩浩荡荡,强者云集,临此危时,却还有心情认真地做饭,嗯,饭有些烧糊了,但咸菜的味道真不错。”   夜风徐来,柳白闻着风中传来的气息,感慨说道:“这就是生活。无论战争还是杀戮,都不能影响的过程,便是生活。”   “书院诸弟子为什么能这样平静?不是因为自信,而是因为他们在做自已想做的事情,在做让自已高兴的事情,所以他们做的理所当然。”   “我的剑也可以理所当然,却无法活的像他们这样理所当然。”   柳白看着青峡处微笑说道:“书院真的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可惜夫子已经不在了,不然我还真想去里面住上几年。”   ……   ……   青峡之战第二日。   天气阴晦,似要落雨。   原野间的血腥味道变得越发浓郁。   锅里小米粥的香味也很浓郁。   众人赞美了一番桑桑当年在后山腌好的咸菜,开始低头呼啦啦喝粥。   喝的气壮山河。   喝完粥后,众人替二师兄披挂整理盔甲。   二师兄握着铁剑走到原野间。   七师姐昨夜没有睡好,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说道:“小心些。”   今日粥饱神满。   诸事皆宜。 第一百三十章 铁剑请你哭   天时尚早,晨光熹微,青山前的原野上飘着薄雾,光线晦暗,草叶上的露珠折射着环境里的光线,如同发黑的珍珠。   原野上插着五柄剑,那是二师兄昨日从剑阁弟子手中夺来的剑。他没有像昨天那样,站到五柄剑前,而是绕了过去。   青峡之战持续了一整天,他没有退一步,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薄雾深处,忽然响起一声断喝。   “三清山梁襄前来领教!”   三清山乃东南名胜,是道门大宗,只是这些年来烂柯寺声名太盛,所以相形之下有些籍籍无名,实际上派中多有强者。   梁襄是三清山里天赋最高、境界最高的年轻弟子,深得宗派长辈喜爱,即便是西陵神殿也多有关注,对自已的剑道很是自信。   昨夜领受西陵神殿军令后,他并不像别的修行者那般神情黯然,相反他很是兴奋,他想看看这位书院二先生究竟能不能接自已一剑。   所以他的声音很是自信,非常骄傲。   随着这道声音而至的,是一柄流光溢彩的飞剑,锋锐细窄的剑身,就像是羽箭一般轻而易举地刺破空气与薄雾,呼啸而至。   二师兄看着薄雾深处,没有什么情绪,没有看那柄飞剑一眼,伸出右手。   薄雾里传来一阵撕裂的声音。   就像是无数张纸,被有力的手指撕成了无数块碎片。   青峡前的天地气息,随着这阵声音,被生生撕开。   那柄飞剑拖着的一缕天地元气,随着无处不在的撕裂,自然断裂。   雾里响起一声痛苦地闷哼。   那柄呼啸而至的飞剑,陡然失去控制,缓慢至极地落了下来。   落向二师兄的手间。   二师兄握住那柄飞剑,随意掷向身后。   锃的一声,锋利的飞剑,深深插进微湿的原野地面。   和昨夜那五柄飞剑并排而立。   晨光渐盛,薄雾骤消。   原野间的画面变得清楚起来。   一名年轻道士浑浑噩噩地站在那处,双手空空,胸襟前全部是鲜血,看他的神情,竟像是被吓傻了一般。   他便是三清山骄傲的梁襄。   两名三清山同门上前把住他的双臂,以免他倒地不起。   梁襄这时候才清醒过来,喉咙里憋出一道惊恐至极的怪叫。   昨日看着剑阁弟子的飞剑被夺,他还在嘲讽那些南晋人名实不符,然而此时此刻,他眼睁睁看着自已的本命剑被抢走,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对面那个男人是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宗门长老没有教过?   同门拖着梁襄向原野南方回去,他痴痴傻傻看着阴晦的天空,不时发出几声怪异的惨嚎,被打击的道心尽毁。   二师兄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甚至已经忘了那个骄傲的年轻道门修行者来自何方,叫什么名字。   原野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修行者,还有数十名明显在武道修行上浸淫多年的军中强者,这些人共同的特点是没有骑马,而且身上都贴着符纸。   这就是西陵神殿的应对方法吗?   二师兄举起宽直的铁剑,指向密密麻麻的修行者们,左手负到身后。   篷下的书院诸人,看到师兄这个动作,知道这是命令他们不得擅动。   西陵神殿既然已有准备,那么琴箫之声,暂时不需要响起。   ……   ……   第二个向青峡发起攻击的修行者,是名来自小东山的散修。   这名散修修的是武道,走的不是一般路数,多年来在山野里与狮虎搏斗,增进修为,境界已然极深,如果他愿意从军,无论在南晋还是在宋齐诸国,都能谋一个将军的职位,只不过他的人生目标是成为西陵神殿的神卫统领,所以一直没有出山,直到神殿诏令举世伐唐,他才终于迎来了人生的机会。   只要能够在这场战争中,展现出来自已强大的实力,自然会被神殿看中。   那名散修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他举起那把屠尽小东山中狮虎的沉重大刀,暴喝如雷,双脚在原野间蹬出一条土龙,势不可挡地向青峡处冲去。   这名散修的速度奇快,竟连空气都被震的嗡嗡作响。   原野间的修行者们,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名散修已经掠至二师兄的身前,那柄大刀挟着无穷无尽的威势便斩了下去!   二师兄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他举起宽直的铁剑,挥了出去。   覆盖全身的盔甲边缘,有一抹衣袂露在外面。   当他挥剑的时候,那抹衣袖都没有一丝颤抖。   正如柳白昨夜对弟子们解述的那般,二师兄挥剑的时候,用的不是自已的力量,而是天地的力量,所以他的动作很自然。   他的动作就是自然。   就像挥一挥衣袖。   没有卷起一丝云彩,却把青峡前的天地气息全部席卷而起。   他的手臂与铁剑,便在天地气息之间,随之而去,用心而不用力。   铁剑与那名散修的大刀在空中相遇。   曾经斩狮杀虎的刀锋,在天地之前,渺小脆弱的像是纸片。   只听得喀喇一声,沉重的大刀碎成无数碎片。   铁剑继续前行,看似轻柔平静地拍在那名散修的胸前。   轰的一声巨响。   那名散修魁梧的身体,骤然离地向空中飞去,飞掠了数十丈距离,然后重重摔落到地面上,竟砸出了一个深坑。   片刻后,坑中响起一声暴烈不甘的怒吼。   那名散修把手中的刀柄扔掉,愤怒地向坑外爬去。   然后他重新摔回坑中。   他怒吼一声,再爬。   他再次摔回坑中。   如是者五次。   这名散修终于爬不动了,有些惘然地跌坐到坑底。   哇的一声。   他开始吐血,血水是黑色的,里面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内脏的碎屑。   那道铁剑的力量,竟是透进此人强悍无比的肉身,直接震碎了他的内腑。   而这名散修自已竟是毫无察觉,直到他尝试了五次站起,那些震动,才让已经布满无数裂痕的内腑,尽数裂开。   就像那柄看似强大的刀一般。   ……   ……   接下来向青峡发起攻击的,不是一个人。   也不是一柄剑。   而是二十余柄剑。   二十余柄来自各国各宗派修行者的飞剑。   晦暗天色笼罩的原野间,只闻剑声凄厉,只见剑身如虹,竟变得明亮起来。   这二十余人都是洞玄境的大剑师!   世间修行者的数量并不多,洞玄境的数量更少,能够有能力在一个战场上,组织起这么多大剑师,只能是大唐和西陵神殿。   二十余柄飞剑呼啸狂舞的画面,极为罕见。   即便是知命巅峰的大强者,面对这样的攻击,也会觉得非常棘手。   二师兄没有觉得棘手,只是觉得自已只有两只手,有些麻烦而已。   看着破空而至的二十余柄飞剑,他把铁剑插进身前的泥土里,双手伸向空中随意而捉,因为动作太疾所以显得有些乱七八糟。   只听得无数声脆响。   二十余柄飞剑,都被他抓在了手里。   他的手掌并不大。   也不知道怎么能抓住这么多柄剑。   那些飞剑横七竖八地握在他的手里,就像是真正骄傲、骄傲到懒得打扮自已的孔雀醒来无事,随意开屏晾翅一瞬,真的很乱七八糟。   然后他把这些飞剑掷到身后。   那些剑插进湿软的原野里。   ……   ……   昊天道门统领世间,就连剑圣柳白和书圣王大人都是客卿,不知多少修行者为其附庸,这场青峡之战毫无疑问是百年来修行者参战数量最多的一场战斗。   无数修行者和联军强者,涌过原野,向海浪一般攻击青峡,拍向那个沉默站在青峡前的男人,无论前面的同伴倒下多少,后面的人依然在继续。   这便是前仆后继。   只是后继者依然无法前进一步,还是只能仆地不起。   数十只手臂伴着鲜血飞向天空。   数十具尸体被震向远方。   无数飞剑凄厉的破空而至,然后在那个男人的手中变成废铜烂铁。   昨日青峡前的原野上,插着数万枝羽箭,那是一片箭林。   今日战斗激发的天地元气震动,早已把那些羽箭震成碎砾,取代它们位置的,是一百多把深深插在原野间飞剑。   那些飞剑样式各异,气息不同,有宽有窄,有锋有钝。   但当它们插进地面之后,便变的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那般的死气沉沉。   那是一片剑林,更像是一片剑冢。   二师兄站在剑冢之前,间或挥动铁剑。   他始终站在最开始的地方,一步未动。   他的双眉依然平敛,哪怕一瞬间都没有挑起。   他没有展现令人震撼惊奇的地方,只是平静沉默地挥动着铁剑,从第一剑开始到现在,无论出剑的姿式角度还是力量,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累,从清晨杀到正午,每一剑都是那样的专注,所以显得那样的随意,而且感觉即便要杀到日暮,他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他的身上染满鲜血,血水淌过盔甲的位置没有任何变化,从盔甲边缘滴落的位置都没有变化,于是身前的原野上被血水砸出了几个清楚的血坑。   他就像过往那些年里一样,无论姿态还是神情,都是那般的一丝不苟。   一丝不苟地杀人。   越是如此,越发令人心惊胆颤,通体彻寒。   原野上纵横的剑意,渐渐稀寥。   很多修行者被恐惧占据了身心,下意识里停止了进攻。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道哭声。   不知道是哪个修行宗派的修行者,竟被吓哭了。   没有人想着要去嘲笑那个人。   因为看着那把正在滴血的铁剑……   所有人都很想哭。 第一百三十一章 此事无关慷慨   青峡之前,剑气纵横。   原野南方的西陵神殿联军营中,一片死寂。   天谕大神官放下幔纱,缓声说道:“我这一生,从未见过这般杀人的,当年轲先生入魔宗,大概便是这等气势。”   程立雪跪坐在神辇一侧,不知该如何言语。   神辇内外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辇外响起一声惊呼,然后是海啸般的声浪,联军将士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与欢愉的情绪。   程立雪霍然抬头,望向神辇外,急声问道:“赢了?”   他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因为他很紧张。   一名红衣神官来到神辇畔,喘息说道:“还没有。”   程立雪神情微变,问道:“那为何众人会欢呼?”   那名红衣神官兴奋说道:“他换手了!他现在是用左手执剑!”   程立雪微微皱眉,不解问道:“那又如何?”   红衣神官喜悦说道:“说明那人也会累,他撑不了多久。”   程立雪身体有些僵硬,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挥挥手让那名红衣神官离开,脸上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只要是人那便会累,二先生也是人。   但那个男人只是把铁剑换到了左手,便让己方兴奋成如此模样,可以想象他站在青峡之前,给神殿联军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压力与恐慌。   ……   ……   另一座神辇里始终安静。   叶红鱼眼帘微垂,如玉双手安静搁在血色的裁决神袍上,沉默不语。   神辇外响起的欢呼声,没有让她脸上的情绪发生任何变化,也没有下属敢用那些荒唐的理由来打扰她的静思。   片刻后,神殿联军阵营里忽然再次暴发巨浪般的欢呼。   裁决神殿的下属终于难以压抑情绪。一名黑衣执事走上神辇,跪在幔纱之外,恭谨禀报道:“宋国崔道人的飞剑,刺中了对方。”   听着这句话,叶红鱼脸上的情绪终于有了些变化,因为她知道崔神官是谁,即便是她,对崔道人的出手也寄予了一些希望。   她抬起头来,看着那名黑衣执事,问道:“然后?”   黑衣执事微愕,似乎没有想到神座大人会接着发问,有些紧张回答道:“然后……崔神官的道剑断了,那人好像没什么事。”   叶红鱼微微蹙眉,说道:“那你想告诉本座什么?”   黑衣执事愈发紧张,声音颤抖说道:“……这是第一次有人能用剑刺中那人,这说明那个人还是能被刺中的。”   “虽然愚蠢,但愚蠢的也有些道理。”   叶红鱼的目光透过幔纱,望向远方青峡处,美丽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情绪,一片漠然,说道:“看来差不多了。”   几乎同时。   在另一座神辇里,天谕大神官伸出手指,抚摸着身前的教典,苍老的容颜上流露出恬静而坚定的神情,说道:“差不多了。”   ……   ……   一柄锋利而华丽的道剑,此时变成了横卧原野间的数片残剑,不过这把剑还是应该觉得骄傲,因为它是开战至今唯一一柄没有被敌人夺走的飞剑。   原野南方,一名穿着朴素布道衣的道人,正低头看着自已的胸腹处。   他姓崔名荣,出身清河郡崔阀,自幼便离开家族,周游世间修道,曾在西陵神殿受礼,在宋国道观正式进入道门。   昊天道门有很多强者一直隐藏在世间,隐藏在普通甚至破落的道观里,他们不喜欢神殿的氛围,更愿意做一名普通的道人。   直到昊天召唤他们奉献自已的力量,他们才会现世。   崔道人,就是这样一个不普通的普通道人。   崔道人在修行界声名不显,境界却极为高妙,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经晋入知命境,在强者云集的道门中,也拥有属于自已的位置。   然而今天他只出了一剑,便再也没有任何其余的举动,低头静静看着自已的胸腹,因为他的剑已经断了,他的胸腹间有一道非常深的剑口。   那是一道恐怖的大血口。   湿软的胃肠等内脏,正从那个大血口里向外挤出,开始有些缓慢,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快,最后竟像是哗哗流淌一般。   崔道人静静看着自已的内脏流出体外,直到看完整个过程,才抬起头来,望向对面,问道:“二先生之剑道乃世间最严谨的艺术,先前这一剑入贫道身躯四寸,不深一分不浅一分,自然是刻意为之。”   二师兄说道:“正是。”   崔道人说道:“书院讲究仁爱宽恕之道,为何要我临死前还要受这多痛苦。”   二师兄平静说道:“因为我知道你姓崔。”   崔道人明白了,说道:“二先生应该知晓,我与族里来往极少。”   二师兄说道:“我要想借你的死亡与痛苦来表达书院的态度。”   崔道人问道:“什么态度?”   二师兄说道:“清河郡七大姓,即便死,都不能痛快地去死。”   崔道人叹息一声,说道:“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坐到地面上,开始喘息,因为肺叶和气管都已经被铁剑所破,喘息再如何剧烈,也无法呼吸到空气,所以显得特别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疲惫地低头,终于痛苦地死去。   满天的阴云遮蔽了阳光,天地间一片阴暗。   二师兄浑身浴血,站在原野间,站在如乱林般的百余柄飞剑前,站在无数具修行者尸身前,望向南方的修行者们。   他再次举起手中的铁剑。   一句话都没有说。   原野间的修行者们,却似乎都听到了他在问还有谁。   修行者的目光,全部被那柄如同有魔力的铁剑所吸引。   那柄铁剑很寻常无奇,剑身宽直,黯淡无光,看上去甚至有些可笑。   然而看着这把铁剑,所有人只想哭。   有些人想哭也哭不出来,心惊胆寒。   修行者们,在这柄铁剑之前,再也无法鼓起战斗的勇气,终于退去。   青峡前重新变得安静。   地面上的血水已然积成水洼,反照着阴暗的天空,显得有些发乌。   书院诸人从篷下冲了出来。   王持左手拎着一个凳子,右手紧紧攥着药囊,冲到二师兄身后让他坐下,把药囊凑到他嘴边,用最快的速度抽进去。   七师姐提着水壶拿着水碗,看着怕是有些来不及,于是干脆把碗扔了,直接用壶嘴凑到二师兄的嘴里,把水拼命地往里面灌。   二师兄不是寻常人,各方面都不寻常,被忙手忙脚的师弟师妹们包围,情绪竟然依然保持着镇静,以水送药,转瞬间便吞入腹中。   四师兄和六师兄这时候也已经跑了过来,蹲在二师兄身前,对着盔甲胸口某处,神情凝重地在查看着什么。   崔道人的本命道剑,正是刺中了这个地方。   在那柄知命境界的道剑刺中盔甲时,盔甲里的符线自动激发,凝结了一层薄而坚韧的天地元气层,所以那一剑没有对二师兄造成任何影响。   但隐藏在盔甲那处的符线,被崔道人剑意所震,稍微有些变形。   六师兄解下背后的匣子,取出一套精致如同蟹八件的专用工具,开始进行修复。   四师兄在一旁做着计算与图形指导,又望向二师兄问道:“剑有没有问题?”   六师兄望向二师兄,有些担心。   铁剑是最重要的装备,如果被损坏,虽然书院连铁炉都带来了,可以修复,但西陵神殿方面,肯定不会给他们留这么多时间。   二师兄看着手中宽直的铁剑,说道:“还能撑很久。”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还在篷下,他们的琴箫是对付铁骑冲锋的无上利器,所谓使命在肩,必须要停留在阵法里。   只是看着同门都在帮师兄做事,二人不免觉得有些寂寞,又有些惭愧,北宫冲着那边问道:“我说这时候要不要听首曲子?”   没有人回答他。   四师兄和六师兄在对盔甲进行最后的检查,王持在替二师兄把脉,以确定他的身体精神状态,好配制下一时间段的药物,七师姐显得稍微有些清闲,拿着块绣帕在替二师兄擦脸,但总之都在忙着。   北宫喊道:“师兄,这曲子慷慨激昂,最适合杀人。”   二师兄站起身来,看着南方原野上依然浩浩荡荡的敌人,说道:“自古杀人事,无关慷与慨,哪里还需要配乐。”   ……   ……   “不可豪迈,不可慷慨,不可潇洒,只能冷淡,冷漠,冷酷,只有真正做到这几点的人,才有本事杀尽所有敌人。君陌毫无疑问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昨夜对他的点评,如今看来竟还是低估了他。”   “他依然是那个最骄傲的男人,我只是没有想到,在战场上,骄傲如他竟能把自已所有的骄傲全部扔掉,或是藏进盔甲的最深处。”   柳白微微挑眉说道:“他一直在用尽手段节省体力,追求更简单地杀死敌人,吝啬到了极点,冷静而专注,不肯放过战斗中最细微的变化,计算清楚到了极点,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更像是个浑身洞臭味的商人。”   剑阁弟子们沉默听着师尊的教诲。   他们已经被青峡之前的那个男子震撼住心神,即便身处敌对阵营,也不禁心生敬佩向往之情,虽然在他们的心中师尊的身影永远是最高大的,但听到师尊如此形容那个男子,他们竟觉得有些不舒服。   然而没有谁敢出言质疑。   柳白的声音再次响起。   剑阁弟子被这句话所隐指的意思震惊的错愕无语。   “我非常尊重以这种态度战斗的对手。”   柳白看着青峡方向,认真说道:“我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让他在这一天一夜里杀死这么多人,或者我昨天就应该出手。”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万剑成囚   柳白站起身来。   剑阁弟子微凛,想到师尊先前说的那些话,知道他决定不再等待,那么这便意味着修行界最巅峰的一场战斗,即将到来。   然而就在此时,神辇幔纱微拂,叶红鱼走到了原野间。   气氛低落的西陵神殿联军,看到原野上的那抹血红身影,先是变得鸦雀无声,然后暴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叶红鱼是道门真正的天才,前些年压的隆庆皇子喘不过气,是宁缺最不愿意面对的对手——世间最年轻晋入知命境的纪录,依然由陈皮皮保持,但如果她愿意,也许她会在陈皮皮之前便做到这一点。   这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说服力,然而事实证明,当她想要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她总能做成,比如成为裁决大神官。   看到叶红鱼的身影出现在原野上,柳白把双手负到身后,不再前行。   对于西陵神殿里的那些大人物,柳白向来不怎么喜欢,包括掌教大人在内,但唯独,他一直很喜欢,或者说很欣赏叶红鱼。   不是因为叶红鱼能够坐上裁决神殿的墨玉神座,与他有很深的关系——那封信里的纸剑便是柳白亲手画的——更是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叶红鱼从来没有局限在那柄剑的领域里,她的道门神术已然大成。   柳白依然认为君陌要比叶红鱼更强,但他认为昨天傍晚,君陌留下那句你不是我的对手后,叶红鱼此时依然选择出战,那么便必有可战这理。   他很想知道,叶红鱼会怎样做。   他更想知道,她和君陌这一战的结局。   所以他再次选择观战。   ……   ……   西陵神殿联军的士气,被青峡外那柄铁剑,斩杀的无比低落,直到叶红鱼的身影,映入众人眼帘,他们才重新振奋起来。   叶红鱼向青峡走去,走到原野正中才缓缓停下脚步。   巨浪般的欢呼声,从她身后传来,越来越高,然后忽然静止。   无数双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血色的裁决神袍上,无比紧张,更是期待。   她站出来,便能对联军士气造成如此大的影响,最关键的还是她西陵大神官的身份,虽然她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大神官。   西陵大神官,必然是无数道门修行者无比敬畏的神座,是世间亿万昊天信徒心中的神明,谁会认为神明会败给凡人?   神殿联军军营里隐隐有调动,不知多少万人涌出军营,来到战场最前方,手持长矛铁枪,兴奋地看着原野间的画面。   欢呼声、嘈杂的议论声已经停止。   天地间一片安静。   有敲击声忽然响起。   那是长矛尾端,与原野的撞击声。   手持武器,敲击大地的人数越来越多,声音变得越来越响。   不知数千数万根长矛和铁枪,在与地面互相撞击,地面开始震动。   最开始时,无数兵器与地面的撞击声密集而杂乱,然后渐渐变得整齐起来,节奏变得越来越快,最后变成最沉重的一声。   轰!   ……   ……   如同战鼓般的敲击声,最后凝作了一道雷鸣。   就在雷鸣响起的那瞬间。   叶红鱼出剑。   面对君陌如此可怕的对手,她出剑便必然是最强的一剑。   就在出剑的同时,她被黄金神冕束缚住的黑发,被大风吹拂向后狂舞。   她的双眼骤然明亮,眼眸最深处的两抹神之星辉开始猛烈地燃烧,金黄色的火焰里能够看到最纯洁的灵魂在舞动。   然而明明已经出剑,道剑却依然在她手中。   那柄薄薄的道剑,没有化作一道长虹飞往青峡,也没有虚缈不见隐于风中,而是被她握在手里,遥遥指向青峡处那个男人。   道剑没有出。   但剑已经出了。   天色阴晦。   青山前的原野很是暗沉。   天地间骤然出现数万道白色的湍流,直刺青峡。   一道白色湍流,就是一道剑痕。   她借神之星辉看穿天地气息分野,以昊天神术发出的剑痕。   有数百道剑痕贴着原野地面,横越满地尸首与鲜血,直指青峡。   更多的剑痕直上天穹,甚至快要进入暗淡的云层,然后像羽箭一般,沿着完美的弧形下落,依然指向青峡。   这些剑痕距离天空更近,吸收云层里散发出来的天光,再把那些天光折射成七彩的光线,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光剑,美丽的宛似梦幻一般。   无数道带着圣洁庄严意味的剑痕,从叶红鱼的手中的道剑尖端发出,然后或静或逸,或直上青天或静依大地,直刺君陌!   看到这幕不可思议的画面,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再次暴发出欢呼的声音。   柳白的眉头却微微蹙起,有些不解。   ……   ……   君陌的盔甲,是世上最好的盔甲。   纵使前一刻还染满鲜血与尘埃,只需要被风吹拂片刻,便重新变得洁净如新。   明亮的盔甲,就像是镜子一般,反射着天地间的画面。   青山之前的阴晦天空。   被血染红浸湿的原野。   还有那数百道圣洁庄严的剑痕。   以阴暗天穹为幕布,那些明亮的剑虹,看上去非常美丽。   仿佛就像是一场盛大的烟花。   盔甲上的烟花越来越明亮炽烈,代表着那些剑痕越来越近。   二师兄抬头看着天空,什么都没有做。   在很多人眼中,这只是一瞬间,但事实上他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那数万道剑痕,最终变成一剑。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刻的到来。   当他确认这数万道剑痕不会重新汇成一剑后,眉头微挑。   交战至今,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情绪变化,这是第一次。   因为他暂时没有想明白,叶红鱼为什么会出这么多剑。   到了他和叶红鱼这种境界,都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   美丽不是强大,比如盔甲上的烟花。   圣洁不是强大,比如她眼中的神辉。   壮观不是强大,比如横亘天地间、令万人惊叹的数百道剑痕。   专注才是强大。   这场由无数道剑形成的烟花,根基是叶红鱼境界高妙的西陵神术,看似盛大壮观,也因其如此,所以无法做到绝对的专注。   长安夏天的暴雨,虽然声势浩大令人心悸,但来去匆匆,雨消后却很难在古老的城墙上留下任何痕迹。   书院檐前的滴水,虽然淅淅沥沥悄无声息,但持之以恒,千年后不知滴穿了多少块坚硬的青石过道砖。   二师兄没有与叶红鱼交过手。   但他通过宁缺,看过柳白画给叶红鱼的那把剑,同样也是通过宁缺,他知道叶红鱼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他看来,这个刚刚领悟柳白剑意,便敢直闯裁决神殿夺位的小姑娘,毫无疑问是新一代里的最强者。   她比皮皮强。   比宁缺强。   那么她就不可能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   她最强大的一剑,必然就只是一剑。   不可能是这么多剑。   二师兄一直等叶红鱼万剑合一。   因为他决定在她使出最强的那一剑时,出剑击败她。   唯如此,才称得上快意。   然而叶红鱼没有这样做。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即便她使出最强一剑,二师兄也自信能击败她,但此时她出剑便是万道,等于提前宣告失败,因为她根本寻找不到一丝胜机。   二师兄忽然想明白了。   叶红鱼今日出战,根本就没有想着求胜。   “为了最终的胜利,竟能如此冷静地放弃自已的骄傲,这也是一种骄傲吧?”   二师兄想道,然后看着来到青峡处的万道剑痕,说道:“这就是樊笼?”   他举起手中的铁剑,斩向数万道剑痕构织而成的樊笼神阵,神情凝重。   不是因为樊笼。   而是因为叶红鱼藏在樊笼阵之后的心意。   ……   ……   樊笼是西陵神殿最精深强大的阵法之一。   轲浩然以浩然剑拟了一座樊笼阵,便困了莲生大师数十年,前代裁决大神官也是以一座樊笼阵,把卫光明困在桃山十余年不能出。   叶红鱼此时以数万剑痕筑成的樊笼阵,根源便是她曾经在魔宗山门里见过的那些浩然剑痕,只是她如今虽然已至知命境巅峰,但和当年的轲先生相比还要差很远,甚至还不及前代裁决大神官。   她之所以能够杀死前代神座,成为新一代的裁决大神官,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卫光明破樊笼阵后,前代神座一直重伤未愈。   以她如今的境界,这座以道剑凝成的樊笼阵,可以困死无数强者,但不足以困死书院二师兄,这也就意味着这场战斗她输定了。   但她不怕输。   正如二师兄最终想明白的那样,她今日出战根本就没有想着求胜。   一名西陵大神官,在数十万信徒眼前败给对手,是很没有尊严的事情。   但她不在乎。   她的樊笼阵虽然困不住二师兄一世,至少可以困住他一时。   她要的就是那一时。   刹那辰光,足够西陵神殿联军做很多事情。   比如千骑冲锋。   而当青峡处响起琴箫声时……   神辇里,天谕大神官伸出手指,把身前的西陵教典翻到某一页。 第一百三十三章 自信者众   礼者,理也。   二师兄重礼,所以明理,虽严谨肃然,却无碍识事之明。万道剑痕自天幕垂落,落于他的身周,构织成一道繁密的樊笼,他的目光已经看穿这座神阵,落在叶红鱼的裁决神袍上,看穿了她隐藏着的意图。   所有的一切,都在西陵神殿的谋算之中。   更准确来说,都在叶红鱼的计算之中——无论是骄傲的君陌,还是冷静的君陌,都会选择直接出剑,击败最强的她。   于是她成功地让君陌出剑的时间延迟了片刻。   片刻时间过后,万道剑光已成樊笼,君陌即便想要变招,已经无法做到。   她一出便是万剑,始终不归一剑,主动迎合对手的心意与战机,并且有能力把设计变成现实,启战的过程堪称完美。   她舍弃了西陵大神官的骄傲与尊严,以求败的心意谋求先机,那么即便是二师兄,也不得不被万道剑光囚禁片刻时光。   原野开始震动,剑幕外传来如雷般的蹄声,隐约可以看到,无数铁甲重骑自联军营中奔杀而出,声势震天!   神殿联军的铁骑,如潮水一般向青峡出口处涌去。   这是青峡之战开始以来,西陵神殿联军最凶猛的一次攻击,此时二师兄被困在樊笼阵中,青峡处的琴箫声,可还能像前几次那般强大?   青峡出口处的篷下,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静静看着身前的古琴与洞箫,听着越来越清晰的密集蹄声,双手缓缓落在弦上或是扶住箫管。   北宫未央指尖微颤,一道渺茫的琴声,离弦而去,如箭。   西门不惑身体微倾,一道幽暗的箫声,透管而出,如水。   就在此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原野上响起。   那道声音瞬间穿过原野,来到青峡出口处,如令。   ……   ……   原野南方的军营中,那座神辇的幔纱微微飘拂。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神辇里响起,充满了神圣庄严的气息,令人心生敬畏。   “在旷野中,准备启程,凡要过去的必然能过去……”   十余名境界深厚的红衣神官,盘膝坐在神辇四周,静心敛神,听着神辇里传出的声音,然后重复祝祷,声音回复不停。   神辇里,天谕大神官看着膝前的教典,神情漠然,继续说道:“原野里的种子,是昊天赐予子民的粮食,山谷里的声音,是昊天通过风发出的召唤指引,向堕落之地进军,凡昊天所吩咐信徒的,你们必照样行了。”   十余名红衣神官虔诚地重复着这段教典。   天谕大神官又道:“以声音惑乱心意,妄替昊天发出召唤指引的,都是罪人,与留下的罪民一道,必承受昊天怒火的惩罚。”   神辇外的红衣神官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冷漠。   “……必承受昊天怒火的惩罚。”   ……   ……   琴弦上刚刚蹦出几个声音,箫管里刚刚流淌出一小段乐曲,便被那道神奇出现在青峡处的苍老声音所打断。   书院诸弟子都博览群书,只听了几个字,便听出那是西陵教典故盟书里的伐罪文,四师兄神情剧变,拿起手中的沙盘,准备扬沙把这段教谕打乱。   然而昊天的教谕是没有具体呈现的,西陵大神殿传道的声音,也没有具体的形状,除了声音本身,根本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打断这道苍老的声音。   北宫未央的脸色骤然苍白,眼眸里生出几抹恐惧的神情,双臂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古琴上的数根琴弦从中断裂!   西门不惑境界稍弱,于是显得更加痛苦,闷哼一声,鲜血从唇间涌进箫管,再从底端淌出,瘫坐到了地上!   正在原野间狂奔,向青峡处发起冲锋的西陵神殿联军骑兵,也听到了那道威严的教谕,他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变得愈发强悍无畏!   铁骑形成的潮水,仿佛遇到了一场飓风,速度再次加快,直指青峡!   ……   ……   教谕声开始回荡在原野间时,二师兄便已经确认,这是天谕大神官的手段。   青峡之战已经开始了很长时间,西陵神殿的两位大人物始终没有真正出手,却没想到此时这两位西陵大神官竟是同时出手!   二师兄脸上的神情变得越发凝重。   即便强大骄傲如他,也不敢说独自一人面对两名西陵大神官,更关键的问题在于,今日青峡之战,不是强者之间的对决,而是一场大军之间的攻防。   此时他正挥着铁剑,斩向那万道剑光构织而成的樊笼阵。   每一道铁剑落下,便有数十甚至上百道剑光破碎消失,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可以很轻松地把这道樊笼斩破,然后击败叶红鱼。   然而此时铁骑已至,青峡处琴箫之声已绝,如果他仍将心意放在樊笼上,那么青峡处的师弟师妹们,必然会被铁骑碾压。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不能在樊笼阵里再耗时间,不能再多停留一刻,他必须马上破阵。   然而他再如何强大,又怎么能够瞬间破开这道樊笼?就算他手中的铁剑再如何强大,又如何能够瞬间斩破万道剑光织成的剑幕?   所以他收回了铁剑。   他不再试图用铁剑斩破这座樊笼阵。   他望着剑幕外的叶红鱼,沉默不语,把自已的所有气息全部收回了身躯内!   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剑意纵横,骄傲无双的君陌。   而只是一个普通人。   叶红鱼马上想到他要做什么,神情骤凛。   这座自天垂落的樊笼阵,是由数万道剑光构织而成,阵法神妙而强大,然而剑光本身却依然带着独自的剑意。   当二师兄收去所有气息,手中铁剑低垂,不再与这座樊笼阵抗衡时,数万道剑光构织而成的剑幕,陡然间向中心塌陷,直刺他的身体!   他要用自已的身体,硬抗数万道剑光。   唯有如此,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从樊笼阵里脱困而出!   然而即便是唐或者夏侯那样的魔宗强者,要用身体来硬抗叶红鱼的万道剑光,也必然会落得个极凄惨的下场,二师兄的身体只是普通人,怎么抵挡?   锃亮的盔甲上,正在绽放的盛大烟火,随着樊笼阵的塌陷,随着万道剑光的来临,骤然间变得密集起来,明亮到了极点,仿佛下一刻便会被点燃!   在极短的时间内,二师兄身上的盔甲上释放出无数道符意,与自空中袭来的无数道剑光相撞,激起无数道恐怖的天地元气湍流!   锃!锃!锃!锃!锃!锃!   万道剑光落到盔甲表面,暴出无比密集的摩擦声,切割声,间或还夹杂着像极小雷电一般的细微轰鸣声,显得恐怖异常。   二师兄双脚踩着的地面骤然下陷,十余块碎石被撕裂成粉末,至于那些染着血水的青草,更是早就已经变成了飞灰消失不见!   覆盖全身的盔甲,暴射出无数道炽烈的光线,他整个人仿佛都燃烧起来,根本看不清楚火焰里的真实画面。   下一刻,那柄宽直的铁剑,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那道铁剑斩破盔甲表面的无数道剑光与摩擦而生的火焰,斩破原野间肃杀的空气,斩破那些呼啸的风,落向叶红鱼的面门!   随着铁剑挥出,二师兄的身影也从火焰里显现出来。   他没有向前走去。   相反,他向后退了一步。   开战至今,无论面对多少敌人,他始终一步未退。   此时他终于退了一步。   一步不退,是因为无路可退。   此时退了一步,是因为身后青峡出口处的师弟师妹,需要他的保护。   西陵神殿联军铁骑,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   二师兄抬头,举剑,再次开始杀人。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挥剑的动作依然是那样一丝不苟,没有一丝偏差。   只是盔甲已经变得焦黑一片,破烂不堪。   ……   ……   裁决神袍在原野间起舞,于身前拢成一朵血莲花。   那道遥遥袭来的剑意,带着铁剑特有的肃杀意,绞灭血莲,然后才消失。   叶红鱼脸色微白,唇角渗出一道血水。   她用万道剑光拟成的樊笼阵,竟被君陌用这样的手段便破了。   这是她都没有想到的情况,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的情绪,更没有什么失落,相反却露出了一道平静的微笑。   她不再观看青峡处的战况,转身向自已的神辇走去。   她的目标已经达成。   书院守青峡的主力当然是君陌,但最令大军铁骑感到棘手的,却是琴箫之声,今日西陵神殿的计划,便是由她出战缠住君陌,再由铁骑冲锋诱出琴箫之声,最后由天谕大神官率领诸红衣神官,一举以教谕破音。   整个计划执行的非常完美。   虽然君陌比她意想中更早脱离了樊笼阵,但她并不在乎,因为此时琴弦已断,箫管淌血,那两名书院弟子已经没有再战之力。   而且她相信君陌虽然看着无事,实际上肯定受了很重的伤。   因为那是她的剑。   她的樊笼。   君陌再如何强大,用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段破阵而出,但他肯定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对于这一点叶红鱼非常自信。   她最自信的事情,便是战斗。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各种最强   青峡之战的结局已经注定,琴箫已绝,再也没有谁能够抵挡万铁冲锋,君陌没有受伤也做不到,就算柳白此时忽然临阵易帜也无法做到。   书院只能退入青峡暂避,而对于此,西陵神殿早有手段在等着他们。   已经确定结果,叶红鱼不再关注青峡方向的情况,转身向神辇走去,虽然受了伤,但神情平静而从容,脚步稳定。   在境界实力上,现在的她与君陌之间还有距离,但她擅于战斗,最关键的是,她非常冷静,没有因为骄傲而把这场战斗局限在两个人之间。   这是西陵神殿与书院之间的战斗。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所以这场战斗最终必将以西陵神殿的获胜而告终。   ……   ……   无数铁骑至,烟尘大作,青峡不安。   二师兄站在青峡之前,铁剑早已离手而去,变作一道暗色的剑芒,在身前百丈方圆的原野上来回穿掠。   铁剑沉重方正,飞掠的速度却是奇快,看似钝而无锋的剑身,与骑兵身上的盔甲一触,便要撕纸一般,把盔甲撕开,撕出无数鲜血。   即便只是剑身与敌人轻轻擦过,那些骑兵就像是被一座小山击倒,胸塌骨碎,那些被铁剑带到的战马,更是不停翻倒。   青峡前不时响起重物堕地之声,烟尘更盛,闷哼连连,铁剑纵横间,不知多少骑兵堕马而亡,不知多少战马惨嘶而倒。   然而人力终究有时穷。   二师兄驭剑的速度和角度依然没有任何滞缓的迹象,但谁都知道,他识海里的念力正在以极恐怖的速度消耗。如果任由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他的念力再如何雄浑,也终有消耗空竭的那一刻。   更令人感到寒冷的是,神殿骑兵们不知道是因为看到了胜利的前景,还是被天谕大神官的教谕声所激励,竟毫不畏惧那柄杀人无算的铁剑,悍不畏死地不断发起冲锋,涌向青峡的骑兵数量增长速度,已经超过了二师兄杀人的速度!   数名骑兵成功地突破了铁剑,擦着二师兄的身体,向青峡处狂掠而去。   二师兄右手一挥,没有召回铁剑,直接操控着铁剑在青峡外的原野上横向斩过,十余名骑兵像被割掉的稻草般,整齐无比被斩成两半。   然后他看了那数名骑兵一眼。   很久以前,宁缺曾经问过师傅颜瑟,二师兄这个知命境巅峰到底是个怎样的境界,颜瑟大师想了想后说道:只要他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二师兄看了那数名骑兵一眼。   他识海里的念力破空而至,准确而狂肆地同时进入那几名骑兵的脑海里,那几名骑兵虽然不是修行者,但他们有大脑,所以他们死了。   但这只是战场上的一个画面,只是狂暴海洋里的一处角落,并不能影响整个大局,当无数骑兵舍生忘死地冲锋而至时,什么都会被碾压。   许世和陈皮皮都曾经说过,世间没有能够挡住铁骑冲锋的修行者,除非他已经逾越五境,成为超凡脱俗的存在。   许世是曾经的大唐军方第一人,他对铁骑的威力最为清楚,陈皮皮是年轻的道门天才,又在书院学习多年,他对修行世界的规则最为清楚。   所以这样两个人做出的结论,禁得住考验。   二师兄很强,他已经走到了五境的最高处,站在知命境巅峰多年,即便面对剑圣柳白,也要挑战对方的信心,但他毕竟没有跨过那道门槛。   万骑之前,他挥着铁剑,身上的盔甲焦黑破烂,脸色渐渐苍白,看上去就像是狂澜里的黑色礁石,不知何时将会被冲垮。   ……   ……   谁也不知道夫子当年有心还是无意,总之书院二层楼诸弟子,在各自领域的峰顶多年,在一起时便是最完美强大的组合。   书院二层楼的组合,只要稍做变化,便能对战像知守观观主或讲经首座那样的至强者,又能像青峡之前那样,以数人之力令数十万大军不能前进一步。   遗憾的是,如今举世奉天伐唐,一旦团结集心可以战胜任何敌人的书院,不得不疲于奔命,被迫分成了数处。   数人在书院后山,迎战西陵神殿掌教。   大师兄在与书院最强大的对手周旋。   出现在青峡之前的诸弟子,虽然组合起来同样强大,但终究不够完美,有漏洞存在,而这个漏洞,今天便被叶红鱼捕捉到了。   在青峡之战的具体局面中,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所扮演的角色至为关键,虽然他们的境界普通,但却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因为世间能以音律入道者,只有他们二人。   所以他们便是漏洞。   因为他们无可替代。   所以叶红鱼可以用自已的失败甚至是死亡,来把他们赌掉。   ……   ……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坐在篷下,脸色苍白,身前全是血水。   北宫的脸上满是不甘与痛苦的神情,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想要重新把古琴上的琴弦系好,却使不出来一丝力气。   古琴只剩了一根弦,即便能弹,又如何能够成曲?   王持拿着两把药丸,紧张地塞进两位师兄的嘴里,颤声道:“没事。”   六师兄拿着铁锤,站在篷下最前方,沉默看着不远处的战场,看着那些已经突破铁剑,冲锋而而至的骑兵,双手缓缓握紧。   木柚看着若隐若现,似乎下一刻便要被消失不见的二师兄身影,清丽的容颜上写满了紧张与担忧,拉着红线的手指微微颤抖。   如果那些骑兵冲过来,她主持的阵法,便是书院弟子最后的手段。   但她清楚,铁骑数量太多,冲击力太强,单凭这个阵法,根本挡不住对方。   四师兄参与了阵法设计,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没有看战场,也没有看木柚手中的红线,而是在沙盘上不停做着计算,眉头蹙的极紧。   正如叶红鱼设计的那样,他发现自已算不出任何方法来破解当前的危局。   因为古琴弦断,箫管淌血,世间再也找不出一个人,能够让琴箫之声响起。   ……   ……   绝望之坑的底部,往往就是希望。   比如枯井底,有时候会有清水渗出,有时候会发生大反转的故事。   就在铁骑快要冲至青峡处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琴箫之声再也不会响起时。   青峡处响起了一道琴声。   那琴声很清脆,很平和。   但落在所有人的耳中,却是那般的惊心动魄。   ……   ……   秋风微起。   一个书生,来到青峡。   一件棉袄,满身灰尘。   一双草鞋,千山万水。   那只水瓢,在击倒肉身成佛的七枚大师后,破碎成块。   他的腰间,只插着根木棍。   他走到北宫身旁,拿起那方古琴,抱在怀里,右手轻拂。   古琴上只剩下一根琴弦。   他的手指便落在那根琴弦上。   琴弦轻轻颤抖,发出一声嗡鸣。   然后他的手指再落,琴弦再动。   只是一根琴弦。   却被他弹出了一首曲。   此曲中正平和,雅极。   ……   ……   南方原野间。   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响起了琴声。   琴曲如高山,如流水。   谁能想到,这只是一根弦弹出来的。   神辇四周,十余名红衣神官闻琴声而面露惧意,颂唱之声骤然而止。   华美的神辇,在雅极的琴曲里,忽然显得极为破落。   神辇幔纱深处,天谕大神官脸上的皱纹,随着琴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   只听得一声喀喇脆响,神辇底部断裂,重重地落在地面上。   ……   ……   青峡之前。   无数铁骑伴着轰轰的声音,重重砸落在地面上。   平和雅美的琴曲,没有任何杀意,却瞬间杀死了无数人。   ……   ……   原野间一片死寂。   只有琴声在回荡。   西陵神殿联军所有人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还在原野间的叶红鱼霍然转身,望向青峡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比先前要显得更加苍老的天谕大神官,看着幔纱外远处的青峡,喃喃说道:“他怎么来了,观主呢?”   安静的马车旁。   柳白看着青峡处,感慨说道:“你们运气不错,居然能看到大先生出手,最令我感到震惊的是,他居然也学会杀人了。”   ……   ……   琴声渺渺,如飞鸿渐逝。   直至此时,青峡前的原野上,才响起无数惨呼之声,不知多少骑兵与受伤的战马,纠缠在一起,拼命地挣扎。   大师兄看着这幕惨烈的画面,沉默不语。   ……   ……   叶红鱼没有犯错,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确实是青峡前的漏洞,因为世间的确没有人能够替代以音律入道的二人。   但她不知道一件事情。   书院弟子们在后山修行,并不全然是自修,虽然他们在被夫子收为亲传弟子之前,都已经是各自领域的最强者,但既然他们愿意进书院学习,必然意味着,他们确定自已能够在书院里学到更好的知识。   这意味着书院里有人可以教他们。   这也就意味着,那个人在他们最强的领域,比他们都要强。   那个人不是夫子。   虽然夫子肯定懂很多,但他是个很懒、很不负责任的老师。   除了亲自教老大和老二,从老三余帘开始,夫子便开始放羊,至于后面收的亲传弟子,他更是基本上没有管过。   负责教这些弟子的人,另有其人。   那个人姓李名慢慢。   他是书院大师兄。   这些年来,书院后山一直是他代师授课。   除了符道和打架,后山诸弟子会的,他都会。   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煮饭烹茶。   而且他都很强。   各种最强。   世间最强。 第一百三十五章 当头一棒   大师兄放下古琴,双手轻拍,把两道气息传入北宫与西门的身体里,然后沉默低头,开始修古琴,清箫管。   君陌浑身染血,从原野间走回,对师兄行礼。   书院诸人这才醒过神来,纷纷对大师兄行礼。   大师兄还礼,说道:“辛苦了。”   众人注意到大师兄棉袄上的血迹,知道他与观主的千万里之战,危险与艰难程度,甚至还要超过自已经历的青峡之战,很是担心。   大师兄不想大家担心,抬头看了眼篷了,说道:“这好像是后山用来遮太阳的,居然被你们用来挡箭,倒也不错,只是要仔细飞剑。”   然后他把青峡前的阵法与布置,重新整理了一番。   秋风再起,他的棉袄上被道剑割开的好些道裂痕,有棉花从裂缝里探出腰身,被风拂的微微颤抖,然后化作道道虚影。   篷下便没了大师兄的身影。   青山之前的原野里,血色神袍呼啸而舞,叶红鱼召出道剑护住道心,脸上满是凝重的神情,她不知道下一刻那个身影会不会出现在自已身前。   原野南方,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剑阁弟子们如临大敌看着四周空中,柳白平静坐在昨夜的残烬旁,神情安然,膝上搁着的剑静在鞘中。   所有人都不知道书院大先生去了何处。   但所有人都能猜到,他肯定要来此处。   下一刻。   大师兄的身影出现在原野南方,西陵神殿联军阵中,他隔着重重幔纱,看着神辇深处苍老的天谕大神官,抽出腰间的短木棒。   天谕大神官看着幔纱外那个书生,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   十余名红衣神官,厉喝声声扑向神辇。   大师兄握着短木棒,看着幔纱外的天谕大神官,没有做任何动作。   那些红衣神官如石块一般被震飞,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上,溅起泥土与烟尘,昏迷不醒,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有一个清楚的红肿棍印。   天谕大神官眼眸深处的星辉忽然燃烧起来,目光所及之处,重重幔纱也燃烧起来,仿佛变成昊天神国的神火,拦在了大师兄的身前。   大师兄举起手中的木棒。   他的棉袄微微颤抖起来,拖出一道残影。   他似乎依然安静地站在神辇外,站在燃烧的重重幔纱外。   残影的尽头,却有另一个他,已经越过恐怖的神火,来到天谕大神官的身前。   天谕大神官看着身前的他,面无表情颂道:“凡信奉昊天……”   大师兄说道:“子不语。”   天谕大神官不再言语。   大师兄举棒便打。   看着破空而至的那根木棒,天谕大神官看到了片刻后的四千八百九十二种可能。   他身前的教典,散发出无限光明。   他把自已的本体藏匿进光明之中。   他不惜道心受损,看到了未来,所以他避开了那四千八百九十二种可能。   大师兄站在他身前,举着木棒,仍然是简单地击下。   这一棒看似简单,实际上非常不简单。   在这短暂的片刻时光里,这根短木棒挥了四千八百九十三记。   最终依然只是当头一棒。   神辇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无数天地气息湍流,像飓风般向四周喷射而出,那些被神火点燃的帷幕,瞬间变成了无数焦黑的蝴蝶,在原野间漫天飞舞。   散发着无限光明的教典,变成秋风里的碎屑。   天谕大神官的身体,重新出现在神辇里,盘膝而坐,浑身是血。   大师兄的这一棒击打在天谕大神官的额头上,更击打在他的道心上。   只是当头一棒,天谕大神官便已经受了无法挽回的伤势。   并不浓稠、甚至显得有些清冽的血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不停地淌留着,就像是干涸的山川,忽然落下了一场暴雨。   但他的神情很宁静,因为从听到那声琴音开始,他便知道了自已的结局。   当初佛道两宗在月轮国白塔寺伏杀宁缺和桑桑,眼看着便要成功,最终也是因为一声琴音,而发生了难以逆转的改变。   世间果然没有太多新鲜事。   “大先生果然就是大先生,书院在青峡设伏,自然早就已经设了座标,神殿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失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天谕大神官看着大师兄说道。   大师兄知道他为什么此时还要与自已说话,但他觉得不回答对方有些无礼,回答道:“所以观主会到的比我晚一些,我想抓紧时间做些事情。”   ……   ……   那辆安静的马车,距离神辇不远。   当神辇变成燃烧的火车,然后又变成深秋萧瑟的落叶画面后,神殿联军发出无比惊恐震撼的惊呼,剑阁弟子们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柳白脸上的神情,也终于有了变化,不再像先前那般平静。   剑仍然搁在双膝上,但正如他此时的心情一样,似乎也感到了某种威胁,从而变得兴奋警惕起来,嗡鸣微振,剑身半出剑鞘!   两年前的那个秋天,他与大先生在剑阁里曾经相见过。   当时他坐在潭畔,大先生站在他的身前。   大先生纵横万里,他的剑也能纵横万里。   所以他虽然召回了那柄飞剑,但他很平静。   因为他确信,大先生的境界再如何高妙,也无法威胁到自已。   今日在青山之前的原野上,他再次看到这个书生的身影,有些吃惊于对方的进步,然而直到此时神辇化为废墟,他才确认……   那个温文尔雅的家伙真的学会了打架!   一个除了打架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到世间最强的人物……现在连打架都学会了,那么难道说他连这方面也能做到最强?   还有谁能够是他的对手?   柳白缓缓伸手,握住微微振动的剑柄,脸上露出愉悦幸福的神情。   世间有如此对手,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然而令他感到有些失落的是,这一场战斗没有发生。   大师兄离开了,他用一根琴弦弹了一首杀人的乐曲,用一根木棍重伤一名西陵大神官,然后悄然离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之所以如此。   是因为一名道人出现在青峡之前的原野上。   那道人一身青衣。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片黄沙,一场局   这两天在海岛上,在瓦山下,在小镇里,在城市中,在青纱帐里,在世间很多地方,总能看到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出现。   前者穿着一身棉袄,后者穿着一袭青色道衣。   这是五境之上的战斗,这是无距境的追逐。   二人眼前皆无距,但境界依然有差别。   大师兄今日在青峡前争取到了一些时间,是因为书院事先便有准备,但他知道这段时间必然极为短暂,所以他匆匆离开。   就在他的身形消失的下一刻,青衣道人便来到了青峡之前。   原野上有无数双目光落在这名青衣道人身上。   这是知守观观主,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叶红鱼对着远方青衣道人的背影跪下,恭谨低头。   盔甲摩擦的声音,像麦浪的声音哗哗响起,不知道有多少人都跪了下来。   青峡之前的书院弟子没有跪,也没有拜。   他们沉默看着这个道门的至强者,面色微白,但神情坚定。   二师兄看着青衣道人,走出篷外,举起手中的铁剑。   青衣道人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他转身向南方的原野望去,看着正在燃烧的那座神辇,双眉微皱,感知着天地气息里的细微变化,道心忽然有些不宁的迹象。   不是因为神辇被毁,也不是因为天谕大神官重伤。   对隐世不出的知守观而言,只有昊天的信仰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西陵神殿就算被毁,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令青衣道人感到不安的是,大师兄的下一段旅程会在哪里结束。   道心微扰,青衣道人知道自已必须马上离开,这意味着,书院方面把时间差算的非常清楚,根本没有留给他出手的时间。   这是书院必须达到的目标。   大师兄出现在青峡前,立刻挽狂澜于即倒,毁了西陵神殿最重要的一个战力。   如果青衣道人有时间出手,那么青峡前的书院弟子还能有几人活着?   这个时间差,是由大师兄和四师兄计算了数夜时间,才最终得出的结果,他们相信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   然而他们依然低估了青衣道人的境界实力。   道门的至强者,昊天之下的寡人,境界高深莫测,那便无法测。   在事先计划中,书院确定青衣道人必须追着大师兄离开,没有出手的时间,却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能够一边离开一边出手!   青衣道人转身向南方原野间走去,右手随意向后一挥。   随着他的脚步踩在松软的泥土间,肃杀的秋天空气,忽然变得寒冷起来,他身前的秋风骤然冻凝成薄雪般簌簌落下,其间隐约出现了一道门。   那是天地气息湍流里隐藏着的通道。   是只有无距境界才能看到的通过。   青衣道人的右脚踏进门内,顿时变得虚无起来。   在青峡前无数人的眼中,他仿佛踏破了虚空。   西陵神殿联军数十万人,看到这幕如同神迹般的画面,震惊无语。   而就在此时,他向后随意挥去的右手间,多出了一道剑。   一道空气凝成的剑。   那道剑已经脱手而去,直刺青峡前覆盖残箭、如同草庐的篷。   青衣道人出现后,青峡前便变得很安静。   最安静的是二师兄。   他沉默低头,看着身前一尺半地外的那块石头。   他没有看青衣道人,因为他想保持最饱满的战意与信心。   他也没有看手中的铁剑,因为剑不是用来看的。   青衣道人随手掷出那道飞剑后,二师兄动了。   他霍然抬头,盯着那道空气凝成的飞剑,手中的铁剑微微颤抖。   这把杀尽千军万马的铁剑,能不能挡住这道看似简单的虚剑?   没有人知道答案。   因为青衣道人施出的虚剑,在君陌的身前,忽然变成了真正的虚无,悄然无声穿过他所在的区域,在他身后回复实质,继续刺向篷下!   这种手段,竟似让道剑都进入了无距境界,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   面对着这样一柄莫测高深的飞剑,二师兄的脸上没有流露出震撼的神情,更没有什么恐惧,却是眉头微蹙,生出瞧不起对方的感觉。   这道虚剑确实高妙,这种选择确实精确,既然是离开之前的潦草一剑,青衣道人当然要确保自已这一剑能够创造最大的杀伤力。   因为这一剑有些潦草,所以青衣道人放过了二师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二师兄的尊重。   但在二师兄看来,这很可笑——以青衣道人的身份与境界,对付自已这些书院弟子,居然还要思考,实在是显得庸俗至极。   所以他瞧不起此人。   哪怕你的境界远在我之上,哪怕你是知守观观主,哪怕你是老师登天之后,修行界最高的那座山峰,我就是瞧不起你。   再如何强大的人,只要有了庸俗的气息,便不在二师兄的眼中。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更多。   二师兄知道那道虚剑蕴藏着多么恐怖的威力,剑眉微挑。   他瞧不起青衣道人,还因为对方没有看破铁篷里的阵法。   这道虚剑虽然让过了他,但一旦进入篷下,最终承受剑意的,还是他。   因为他的脚下一直系着根红线。   红线的那头在篷下,与所有师弟和师妹相联。   他已经做好了承受这道虚剑的准备。   他准备好了受伤。   受重伤。   但他不准备去死。   因为他若死了,青峡便守不住了。   ……   ……   铁篷上的残箭,被那道虚剑挟来的天地气息扰动,像滑落的沙土般,不停从檐畔淌落,如箭的瀑布。   瀑布的里面,七师姐木柚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握着红线的线头,用力地拉扯着,看着篷外那个男子的背影,手指颤抖的很是厉害。   她和同门包括这座铁篷,所承受的所有物理攻击,最终都会由二师兄承受,然而这一次的对手不是南晋的剑阁弟子,却是像神一般的知守观观主,师兄他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住,他会受多重的伤,会不会有事?   忽然间她的余光看到了一幕令她震惊无比的画面。   沙土间埋着的红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悄悄弄断了!   四师兄的手指刚刚离开他的脚踝。   他的脚踝上多系了一根红线。   那根红线,本来连着二师兄,此时却系在了他的脚上,这也就意味着,要承受青衣道人虚剑的人,变成了他!   这座阵法本来就是由四师兄和自已共同设计,最后由大师兄修正而成,木柚知道四师兄这时候做的变化,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然而四师兄只不过是洞玄境,他凭什么能够抵挡知守观观主的一击?   木柚的惊呼还没有来得及出唇,那道虚剑便到了。   ……   ……   渺茫幽淡的剑影,仿佛已经超出了速度的范畴。   当它进入青峡前的铁篷后,速度却是骤然变缓,变成人们肉眼可见的画面。   铁篷下的阵法受激启动,系在所有书院弟子脚上的红线,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数道细微如絮,坚韧如金的气息生出。   虚剑被无数道气息裹缚,顿时变缓。   就像昨日剑阁知命境强者柳亦青的那道诡剑一样。   然而知守观观主与柳亦青之间的境界差距,有如天壤,这道看似随意掷出的虚剑,不知道要比柳亦青的那道诡剑强上数万倍。   只听得嘶啦一声!   那道虚剑,摧枯拉朽一般袭破所有气息丝线!   然后……深深刺进一片黄沙中。   这片黄沙很细,比海畔的细砂要白,比河畔的沙砾要细,柔顺至极。   青峡之前的原野间,虽然也有沙土,但绝对找不到这样的黄沙。   这样的黄沙,只在一个地方有。   四师兄从来不离身的那个沙盘中。   ……   ……   虚剑,刺进了沙盘。   四师兄的脸色骤然苍白。   他把沙盘高举在身前的双手颤抖的非常厉害。   这个看上去很不起眼的沙盘,居然真的挡住了青衣道人的虚剑!   虚剑的剑身消失在沙盘里,消失在了黄沙之中。   黄沙飞舞,便是数道大河。   黄沙渐落,便成险崛山川。   一沙便是一世界,沙盘里自有世界。   那是一片极壮美的河山。   那道虚剑,便在仿佛无边无垠的河山间飞舞。   因为壮阔,因为宏大,所以那道虚剑很难接触到什么事物。   所以虚剑上的恐怖威力,无法得到释放。   这把剑在沙盘里飞着,过高山河流,原野青天。   这剑飞的很是寂寞。   ……   ……   青衣道人的身形已经快要消失在虚空之中。   他便要从青峡前,走到下一个地方。   他不关心那道虚剑的结局。   因为他很肯定,就算是君陌来接那一剑,也必然要身受重伤。   书院诸弟子,再也无法守住青峡。   便在这时,他忽然轻噫了一声。   这声轻噫,显得有些吃惊。   薄雪渐落,天地气息通道关闭。   青衣道人从原野间消失。   他离开前说的一句话,还在空中回响。   “居然是河山盘。”   ……   ……   河山盘,是算师道古老传说里的事物。   大唐开元年间,河山盘失落无踪,河山盘推演算法也随之断了传承。   没有多少人知道,不到四十年后,大河国墨池苑七代祖师颖山人和书院前代著名数科教授晓风师太共同参详六年,重新创出了河山盘推演算法,其后二位先贤又穷毕生之力重铸了河山盘。   其后河山盘便一直留在书院后山,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被整个修行界遗忘,就算是墨池苑当代王书圣,也不知晓这个秘密。   多年前,夫子周游诸国寻觅冥界出口,或是寻觅美食之时,于隐仑小镇湿地外的当铺里遇着一少年学徒。夫子看那少年学徒打算盘,竟看了半天时间,因为他觉得那少年学徒算盘打的极美,打算盘的声音极动听。   那名少年学徒叫范悦,后来成为了夫子的第四个亲传弟子。   夫子自然把河山盘交给了他。   现如今,除了书院后山诸人,便只有莫山山知道这件事。   ……   ……   青衣道人离开。   他的虚剑还在。   还在河山盘里飞舞。   四师兄举着沙盘,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鲜血渐渐从唇里淌出。   二师兄回到篷内。   木柚看着他颤声问道:“怎么办?”   二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不知道。”   六师兄说道:“我用锤子把这沙盘砸了。”   四师兄的全副念力、尤其是与河山盘相连的精神,全部用在困锁那道虚剑上,本已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听着这话却是大怒。   “你先砸死我好了!”   他愤怒地瞪着老六,一面说着一面不停地咳着血。   六师兄有些无奈地放下铁锤。   王持看着高举着沙盘的四师兄,担忧说道:“难道要师兄总这么举着?师兄如果你举累了,我来替你举着,药我已经煎好了两天的份量。”   四师兄听着师弟天真的话,欣慰说道:“不用,我已经放不下来了。”   此言一出,铁篷下变得死寂一片。   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便流了这么多血,四师兄还能支撑多长时间?就算他能支撑,难道他还能永远支撑下去?   二师兄看着他问道:“那剑会不会自行停下来?”   四师兄摇了摇头,说道:“河山盘里本就是虚界,那剑又是虚剑,没有空气,也没有外息影响,就算要停,也不知道是几百年后的事情。”   二师兄又问道:“如果放下来会出什么问题?”   四师兄沉默片刻,说道:“会爆。”   二师兄说道:“那就让它爆。”   四师兄摇了摇头,有些痛苦地笑了笑,说道:“我不让老六来砸,不是因为真舍不得这盘,虽然跟了我这么多年确实有感情……只是我一放手,这盘便会爆,所以就算要让它爆,你们也得让我走远点。”   众人沉默不语。   “我当然知道你们不肯让我走远些一个人去死。”   四师兄看着众人微笑说道:“所以我会尽可能多举一些时间。”   二师兄转身望着南方的西陵神殿联军,说道:“不用担心,还有别的方法。”   “什么方法?师兄你快说。”木柚焦急问道。   “大师兄如果能够甩掉观主,便能替你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甩不掉怎么办?而且大师兄他也不知道我们这里发生的事。”   “那就把观主杀死,只要他死了或者重伤,他的剑自然也就成了破铜烂铁。”   “老师不在了,现在还有谁能杀死观主?”   “要结束这场战争,便必须杀死他,所以不是谁能杀死他的问题,无论是这场青峡之战,还是别的所有,都是为了杀死他而做的准备。”   二师兄说道:“长安城一直在等着他。”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夜不眠(上)   安静的深山老林里,有座简朴的道观,道观后方有片明亮的湖泊,湖畔有七座草屋,屋顶覆着如金似玉的稻草。   一袂青衫乍现于湖水之上,观主的身影在湖畔显现。   湖畔有座草屋已经坍塌了一半,金黄色的稻草到处都是,下面隐隐能够看到一本墨红色的典籍,还有一些笔墨纸砚。   看着这幕画面,观主面色微寒。   一名中年道人站在湖畔一块青石下,臂上搭着拂尘,脸色苍白而神情凝重,直到看到观主出现,才稍微变得放松了些,疲惫说道:“见过师兄。”   观主没有理会他,看着坍塌一半的草屋,沉默不语。   簌簌声起。   大师兄从草下钻了出来,头发里和棉袄上粘着草枝,唇角残留着血渍,看上去显得有些狼狈,应该是与那名中年道人交手受的伤。   修行界没有几个人知道那名中年道人的存在,但这并不意味他不强大。   多年前,夫子用一根木棒迫使陈某远离陆地,只敢在南海漂流,从那天开始,知守观的一切,便是由那名中年道人处理。   中年道人是知守观第二高手,隐世不出,一朝出手亦是石破天惊。   所以大师兄受了伤。   观主看着茅草堆里的大师兄,说道:“你明知道师弟留守道观,却刻意来此,在我看来,殊为不智。”   大师兄回答道:“观主既然追着我来到这里,那就说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观主忽然问道:“你来过知守观?”   大师兄平静摇头。   观主微微蹙眉,问道:“那你如何在识海里标注知守观的位置?”   “老师知道知守观的位置。”   大师兄抬起右手,用食指指着自已的额头,微笑说道:“然后告诉了我。”   观主说道:“这两日你周游世间,却始终没有来此间,想来便是等的先前那刻。”   大师兄说道:“不错,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在青峡处争取到一些出手的时间,却让观主您不得不随我马上离开青峡。”   观主说道:“我在青峡前留下了一道剑。”   大师兄闻言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相信他们。”   观主问道:“你因何能确认我一定会随你离开青峡?”   “因为我来到了知守观,您便必须跟着我来知守观,哪怕慢一刹那都不行。”   大师兄平静说道:“事前,我与师弟们一直在思考,对于观主您来说,有什么事情会比灭唐灭书院更重要,能够让您舍弃在青峡处出手的机会,也必须全力去救援,我们想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观主与中年道人沉默。   大师兄看着身前被稻草埋着的墨红典籍,微笑说道:“后来我们终于想到,对于您来说,您对昊天的信仰或者说敬畏,胜却人间无数。”   “天书是昊天赐予道门的圣物,千年以来已经遗失了两卷,昊天在上,自然会觉得不悦,如果剩下的五卷天书全部被我拿走,无论毁或是藏匿起来,想必都会是很有趣的事情,所以您必须跟着我来这里。”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既然来了,那便不用离开。”   大师兄说道:“我是恶客,主家不欢迎,自然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雨不留客,我来留客,你要清楚,这里不是书院后山,而是知守观,你行险来此,与自投罗网的雀鸟又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不是恐吓,是平静简单的说明,没有人会怀疑——不可知之地里,知守观最为简朴,然而昊天道门统领世间,知守观做为道门云端之上的存在,必然会有非常强大、甚至强大到超出想象的手段。   大师兄很清楚这一点,但他神情宁静。   既然敢来,他自然早已做好了手段。   观主道袖轻挥,便有云出,青山明湖之间,天地气息骤然闭锁。   清丽的秋日阳光,无法落下。   秋风,只能在道观后方已成废墟的山林里穿行,却无法逾过道观的墙。   知守观的大阵发动。   道观便成了一个独立于昊天世界存在,却与昊天世界息息相关的小天地。   没有人能离开这片小天地。   哪怕无距境界也不行。   因为此时知守观里的天地气息,已经与周遭的天地气息,截然分离。   大师兄若要以无距手段离开,便会撞到那道森然的分野上。   但他还是离开了,施施然地离开。   棉袄轻颤,大师兄的身形骤然淡渺,消失在湖畔的秋风中。   湖畔一片死寂。   观主望向中年道人,面色微寒。   这些年,知守观由中年道人主持,当初隆庆能够逃离道观,是因为他禀承观主的心意,刻意放纵,那么此时又是怎么回事?   中年道人的神情变得有些黯然,叹息说道:“他曾经回来过。”   观主轻拂道袖,破虚空而逝,留下极为冰冷的两个字。   “孽子!”   ……   ……   没有人知道知守观里发生的事情。   青峡之前的原野间一片安静,西陵神殿联军已经鸣金收兵。   今日神殿方面眼看着便要获得决定性的胜利,谁也没有想到,书院大师兄居然会出现在战场之上,一弦一棒便扭转了整个局势。   虽然观主的出现,给西陵神殿联军重新注入了信心与狂热的情绪,然而出乎众人的意料,观主随后便消失不见,青峡之前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联军连遭重挫,自身实力的损耗还在其次,关键是燃烧的神辇和满地的骑兵尸体,还有那道怎样也无法攻破的青峡出口,让将士们的士气变得异常低落。   虽然还没有绝望,却已经开始疲惫。   天谕大神官如今身受重伤,神辇被焚被秋风吹成无数飞灰,军心渐趋不稳,叶红鱼当即决定提前收兵,其时天色尚早。   夜色渐渐降临,青峡出口处铁篷下的粥锅,已经只剩下了锅底,粥香早已散发到原野间,没有剩下一丝一缕。   书院众人很安静,与昨天夜里意气风发,谈笑杀人事时的感觉截然不同,因为虽然才过去两天时间,但他们也已经很累了。   四师兄举着河山盘,不时咳嗽,书院院服的前襟上,满是斑驳的血痕,王持端着药碗蹲在他的身旁,正想着方法给他喂药。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被教谕所伤,好在服药及时,又得大师兄治疗,伤情已经稳定下来,精神也好了很多。   最累的人其实还是二师兄。他的神情还是那般宁静,坐姿还是那般端正,但所有人都能想象到,他此时该是怎样的疲惫。   “都早些休息。”   二师兄望向南方原野间的联军营帐,看着把满天繁星都比下去的密集灯火,沉默片刻后说道:“明天应该会比较辛苦。”   师弟师妹闻声相应,却没有人去睡,还是围坐在四师兄身旁。   此时观主留下的那道虚剑,还在河山盘里飞舞,四师兄必须以自已的念力发动河山盘,把那道虚剑困在黄沙之中。   他无法放下沙盘,无法休息,只能这般痛苦地撑下去。   谁也不知道他要撑多久,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最后。   二师兄走到他身后坐下。   自来到青峡之后,他便没有解过甲。   所以他坐下时,铁甲撞击之声清脆无比,坚定而肃杀。   正如他随后说出的话。   “互相靠着,总能轻松些。”   四师兄微微一笑,疲惫地向后靠去,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二师兄把铁剑自肩头递向后方,搁在他的小臂下。   ……   ……   夜空里有一轮明月。   今天的月亮比较暗,所以能够看清楚夜穹里的繁星。   叶红鱼静静看着夜空,脸上没有表情。   天谕大神官已经被送回西陵神殿,却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   如果大先生那一棍是击向自已,自已应该如何应对?   她思考了很长时间,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自已无法应对。   不过她没有因此气馁,或生出挫败的情绪。   她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她从来都不是最强大的那个人。   但事实证明,最后她总能战胜比自已强大的敌人。   此时她想的更多的是别的事情。   她越想,眉头蹙的越紧。   她想了整整一夜。   直至天明。   ……   ……   晨光渐明,原野上薄雾弥漫,不知今日是晴是阴。   西陵神殿联军,所有人都在等着一个人出手。   因为现在只有那个人出手,才能战胜青峡之前的那把铁剑。   而且所有人都坚信,只要那个人出手,便一定能够获得胜利。   然而,柳白还是没有出手。   即便是剑阁弟子,都开始感到疑虑,非常不解。   叶红鱼望向那辆安静的马车,眉眼间流露出极淡的讽意。   她很尊重剑圣柳白,因为那封信里的纸剑,柳白于她甚至还有半师之谊,但她此时还是觉得柳白是个很愚蠢的人。   在她看来,所有的骄傲与自矜,都是愚蠢。   无论那个人有多少骄傲的资格,都是如此。   无论那个人是观主,还是柳白。   这一场青峡之战,如果道门里的真正强者,能够听从她的指挥,她有无数方法能够直接碾压青峡之前的书院众人。   如果柳白愿意舍弃剑道的骄傲,配合铁骑围攻,世间有谁能够抵挡?   如果观主愿意真正踏足红尘,以杀易杀,书院哪里是道门的对手?   问题在于,虽然她现在是西陵大神官,在信徒心中有若神明,但这个世界上,总有寥寥数人,是她无法影响,更无法控制的。   观主和柳白,便是这样的人。   昨夜观月未眠,静思之中,她忽然想起了宁缺。   她和宁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只有她和他才明白,不择手段便是最好的手段。   便在这时,薄雾里传来一道偈声。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夜不眠(下)   “哑巴开口说话,饼上放些盐巴。”   薄雾里响起偈声。   一道身影缓缓从雾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素色俗衣,却梳着一个道髻的男子。   一柄薄薄的木剑,悬浮在他头顶的空中,悄无声息破雾而行。   正是道门天下行走叶苏,以及他的剑。   二师兄缓缓起身。   他与四师兄背靠背坐了整整一夜。   他一夜未睡,眉眼间疲惫之色掩之不住。   听着雾中传来的偈声,书院诸人面露警惕之色,甚至有些紧张。   “在饼上多放些盐巴。”   二师兄对正在灶旁烙饼的木柚说道:“看来他的口比较重。”   这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但他从来不说笑话,所以便显得特别好笑,众人笑出声来。   然后便是安静。   二师兄开始讲笑话了,大家觉得有些不安。   ……   ……   叶苏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二师兄说道:“只有你出现,自然是你比较可笑。”   叶苏说道:“看来对于我的出现,你并不感到意外。”   二师兄说道:“昨日观主已经来过,群蝇飞舞,何须在意多一只。”   叶苏说道:“在长安城里,我便想与你一战。”   二师兄说道:“如果不是师兄不允,你在长安城里看破那座小道观时,我便已经提剑出山去寻你。”   叶苏说道:“杀人是用剑的。”   二师兄举起手中的铁剑,说道:“我不会说剑已在这种废话。”   叶苏微笑问道:“那你准备怎么说?”   二师兄说道:“我想说的是,你出现的时机非常糟糕,对你很糟糕。”   “何解?”叶苏敛了笑容,平静问道。   二师兄说道:“我这两日,已经杀了数百人,剑势正盛。”   “柳白一直在等你杀到真正兴起时,我不想再等下去。”   叶苏说道:“因为到那时,或者才是最糟糕的时机。”   然后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说道:“君陌,你现在有些糟糕。”   二师兄的回答平静而认真。   “一夜未睡,精神自然有些不济。”   叶苏说道:“你要不要先睡会儿?”   二师兄说道:“不用。”   叶苏眉头微挑,问道:“为何?”   二师兄说道:“因为你还不是柳白。”   ……   ……   你不是柳白,你可能成为柳白,但现在你还不是柳白。   那么哪怕一夜未睡,我也有信心击败你。   这就是二师兄想要传达的意思。   ……   ……   西陵神殿联军里的普通将士,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神殿里一些资历极深的神官,猜来了雾中那人的身份,面色喜悦难抑。   叶红鱼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她曾经视那人为偶像,为修行的目标。   然而如今在她眼中,那人同样是个蠢货。   就如同观主和柳白一样。   因为他们修道日久,太过骄傲,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清心寡欲。   他们都是高人。   甚至是圣人。   但不是能获得最终胜利的人。   生死立见的战场上,容不得骄傲,不需要风度。   此时此刻,她再次想起宁缺。   不知道多年以后,如果彼此都还活着,谁会成为那个胜利的人。   ……   ……   宁缺并不知道叶红鱼这位当代裁决大神官对自已有如此高的评价或者说期许,他这时候所有的心神都放在身前的地面上。   宽阔的花岗石地面上,是由光雾与线条构成的无数立体形状,四周光线厚实的城墙里,是不足膝高的万雁塔,如鳞片般的坊市。   这是微缩的长安城,便是惊神阵。   宁缺盘膝坐在这座长安城外,沉默而专注地进行着察看。   他已经看了整整一天一夜时间。   他早就已经看出了问题。   长安城堵了。   不是宽阔的朱雀大街被马车堵住,也不是东城的街巷被摊贩堵住,更不是地下水道被那些淤泥堵住,不是真实的堵塞。   而是这座雄城内的天地气息运转,变得有些不畅。   宁缺用肉眼都能看到身前的长安城里,有十余处地方的光雾流转,明显受到了某种干扰,凝成一团乱麻。   长安城是一座阵。   一座可以惊神的大阵。   这座大阵的威力,便来源于长安城里流动的天地气息。   千年之前,长安城始建,夫子以无上智慧,借城中地势宫殿建筑,引天地气息于城中,布下这座能自我修复、生意循环无尽的大阵。   此后的岁月里,本应自由流动的天地气息,在长安城里如清风一般吹拂,依然自由,却开始拥有了自已的规则。   这些规则,便是惊神阵的本源。   时光是最无情又最强大的武器,惊神阵虽然能自我修复,但如果要让它始终保持最好的状态,依然需要城中的人们进行维护。   大唐朝廷有专门的一笔资金,用来做这件事情,而工部清水司最重要的工作内容,便是负责浚清长安城里的天然水道与湖泊。   雁鸣湖的清理,表面上看是民政工程,实际上是对惊神阵的一次例行维护。   但惊神大阵当然不可能因为一些建筑改变或地形变化,便失去威力,事实上就算朝廷从来没有进行过维护,也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宁缺起身走进光雾凝成的长安城,跨过雁鸣山,来到不及膝高的皇城前,躬身握住插在地面进而的半截阵眼杵,拔了出来。   随着这个动作,花岗石地面上的长安城渐渐变成一片浓郁的光雾,然后向下凝成如水般的光液,顺着地面上的那些刻痕缓缓渗了下去。   他手中的阵眼杵也渐渐变暗,繁复的花纹与杵身合为一体。   ……   ……   宁缺离开皇宫,来到城墙上。   他看着城墙下的长安城,沉默了很长时间。   长安城里的混乱已经平息,生活渐渐回复正常。   街道上行驶的马车变得越来越多,行人神情平静,只是大多行色匆匆。   大唐此时已经完全动员起来,唐人们认真专注地做着自已的事情。   他们很清楚,只有这样才是对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最好的支持。   宁缺已经很久没有睡觉,非常疲惫,眼睛有些发涩。   他闭上眼睛,开始感受这座城。   他仿佛看到了唐人们平静而坚定的内心。   同时,他看到了天地气息十余处堵塞。   在所有唐人重新收获信心与勇气的时候。   他看到了长安城的危机。   他焦虑不安。   他彻夜难眠。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何事秋风落黄叶   长安城号称永不陷落,事实上也确实也没有陷落过,更准确来说,大唐开国以来,它根本没有经历过一次考验。   但没有人对此产生过怀疑,因为长安城是唐人最后也是最强大的信心来源,只要这座城还在泗水南方的平原上矗立,唐人的脸上便能保有笑容。   围城同样不可取,只要长安城还在,大唐诸郡,尤其是近京地区的反抗便不会停止,唐人的反抗精神,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决心,便能一直持续。   对唐人来说,长安城永不陷落是心理定式,近乎真理,根本不需要理由。没有多少人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一座名为惊神的大阵。   那是站在修行界最顶端的人物才知道的事实。   如今惊神阵出现了问题,长安城不再像千年里那般坚不可摧,如果有大军来到,如果有强大的修行者进入城中,那该怎么办?   现在暂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问题,其中就包括宁缺。   看着下方的密集民宅与四通八达的街道,他的眉眼间写满了疲惫与忧虑。   他拿着炭笔,在图纸上不停地涂绘,看着城中那些气息堵塞的地方,思考修复或者说浚通的方法,只是越思考越,脸色越难看。   三师姐给他留了七天时间,如今已经过去了两天多,他非但没有想出好的解决方案,反而注意到这座大阵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   从北城外的大明宫开始,隐于秋林里的暗水行出弯山,汇在湖泊,再经由皇宫地底,流过南门观后,经由万雁塔,入朱雀大街,再从长安城南门而出……   所有的堵塞,都发生在这条暗线上。在惊神阵里,这条暗线的作用非常重要,名为息息,正是生死循环往复的关键通道。   道门在皇宫小楼底做的手段,早就被他发现并且清除,但是惊神阵所受到的干扰却已经无法逆转,甚至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糟糕。   他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到办法。   如果堵塞的是真实的自然地貌或建筑街道,那并不算什么,以大唐强悍的行政能力与发动能力,哪怕是座小山,也能被他在七天之内挖空。   问题在于,道门的手段直接作用在小楼地底的阵枢中,令阵法里的天地气息运转受到干扰,数处气眼被塞,便直接影响到了整座大阵。   他此时脚下的南城门,受到的影响最大。   宁缺不明白何明池没有阵眼杵,怎么能进入小楼地底,也想不明白,道门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够把惊神阵计算的如此清楚。   现在想来,只能说道门为了这一刻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   道门准备了千年时间,不知凝合了多少道门先贤强者的智慧与能力,虽然依然及不上夫子,没有办法直接毁掉惊神阵,但终究还是成功地干扰了惊神阵的运转,并且显得极为强硬,无法逆转。   宁缺已经排除了道门在长安城里安置的所有干扰源,但他却没有办法修复阵法受到的堵塞,因为那需要难以想象数量的天地气息。   其实这种程度的破坏或者说干扰,惊神阵自身都可以修复,但需要很长的时间,两年或者三年。放在和平时期,这并不算什么,问题在于现在是举世伐唐的大战期间,敌人不会给唐人这么长的时间。   如果夫子没有登天,这也是很简单的事情,他只需要挥一挥衣袖,便能把大陆之上,云海之下的无数天地气息召唤来长安城。   但人间已无夫子。   如今的人间,再也没有人能够施出这样的手段。   那么……这座大阵真的再也没有办法修复了吗?   长安城就此洞开吗?   ……   ……   阵眼杵在宁缺的怀里,硬梆梆的就像是石头,硌的他的心情有些慌乱。   这座城是夫子留给他的,阵眼杵是师傅颜瑟和皇帝陛下留给他的,这便意味着,守护长安以至大唐,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   这是无上的荣耀,也是世间最沉重的负担。   但这整件事情最荒唐的地方在于……宁缺不是阵师。   颜瑟大师曾经说过,阵就是大符,符就是小阵。修行界一直有个说法,阵师或者无法成为符师,但符师必然都是非常优秀的阵师。   宁缺是非常有天赋的符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阵法方面的天赋却糟糕透顶,当年初入书院后山,帮着七师姐布置舞集阵法多日,他没有半点长进,这些年他刻苦研习操控惊神阵,也没有任何进步。   如今四师兄和七师姐都不在书院,他便想问人都不知道何处问去,所以他愈发觉得焦虑,双肩都快要被重担压垮了。   秋风拂面生寒,他沉默片刻,向城墙下走去。   长安南城门,正对朱雀大街,自开战以来,戒备森严。   在他的要求下,朝廷把城中最后的羽林军全部调到了此处,盔甲雪亮的逾百骑羽林军,神情严肃地在侧街里待命,气氛更显肃杀。   数十名青衣鱼龙帮众,在街头在檐下,警惕地盯着出城入城的人,长安城周遭的部队,都已经调到了北疆,城防空虚,朝廷被迫起用了民间的力量。   城防司的军士,仔细地检查着入城出城的队伍,对每份文书都实行三人轮检制,确保没有任何奸细和违禁品过关。   这种检查很复杂,工作量很大,好在现在这种时刻进出长安城的人极少,只有源源不绝的运粮车队,把城外的官道占的满满的。   这些都是诸州郡运来的粮食。   大唐已经做好了长安城被围困的准备。   但没有人开始做长安城被攻破的准备,连心理准备都没有。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心情愈发沉重。   就在这时,一名女子从城门洞里走了出来。   那女子眉如墨,眸如点漆,容颜如画。   双唇有些薄,平静地抿着,在白皙的容颜上,似雪地里的腊梅。   直顺的黑发披散在肩头,不再如当年的瀑布,直似极美的笔触。   宁缺静静看着她,忽然抬头向天上望去。   深秋的天空,高而辽远,清淡到了极点。   他忽然觉得,昊天……不,应该是天上的老师,感受到自已此时的焦虑与不安,所以把她送到了长安城,送到了自已的面前。   然后他收回望天的目光,看着那个如画的女子,微微一笑。   “怎么来了长安?”   “想来,所以来了。”   莫山山微笑回答道,白色棉裙被城门里穿行的秋风微微拂动。   宁缺想到一个问题,说道:“墨池苑……”   莫山山知道他要问什么,不等他把话说完,平静说道:“我已离开。”   宁缺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但其实他清楚,只能有这个答案。   莫山山如果不想连累墨池苑,连累她的老师与同门,甚至大河国,那么她只有破门出派,才能来到长安城,来到西陵神殿的对立面。   他沉默片刻,伸出右手,请她入城。   ……   ……   宁缺和莫山山行走在长安城里。   再度并肩,一如当年,事实上却并不如从前。   二人来到皇宫前,来到那座当年的桥上,看着同样是朱红色的宫墙,却看不到满天飞舞的雪花,只能看到铺满地的黄色银杏叶。   “我没有时间,不然可以再次同游。”   宁缺伸手到桥外的水面上,接住空中飘落的一片银杏叶,说道:“这里便是第四处堵塞,你感知一下箭楼正下方的天地气息。”   莫山山闭上眼睛,疏而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微微颤抖。   片刻后她睁开双眼,眼眸里的情绪有些复杂,震撼而且不安。   “好……强大的阵法。”   宁缺收手,那片银杏叶向桥下的护城河里飘落,河水流速极缓,此时河面上已经积满了黄色的美丽树叶,多了这一片,完全看不出来任何变化。   他看着护城河上的黄叶,说道:“正因为强大,所以麻烦,现在被道门用手段堵塞后,想要疏通,便需要更多的天地元气。”   莫山山思考片刻后,摇头说道:“没有谁能够召引来如此多数量的天地元气,也没有人能布下可以修复这座大阵的阵法。”   宁缺问道:“能不能用符?”   莫山山说道:“如果说阵就是符,那么这座大阵,便是我此生所见的最强大的一张符,甚至可以说是真正的神符。”   宁缺明白了她的意思。   长安城是个庞然大物,夫子的智慧是座高崛难攀的山峰。   道门的手段看似简单,对这两点的利用却是暗契自然之理,天藏杀机。   他说道:“我希望你能解决这个问题。”   莫山山说道:“我没有这种能力。”   宁缺说道:“总比我强。”   莫山山说道:“那你可以把阵眼杵交给我。”   宁缺摇了摇头。   莫山山微笑说道:“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已经学会了信任。”   宁缺想起泗水之上,那个双脚白如雪莲,身体黝黑的少女。   那个脚踩光明,身在黑暗的桑桑。   他说道:“抱歉,现在除了书院,哪怕李三娘活过来,我都没办法完全信任。”   莫山山问道:“李三娘是谁?”   宁缺说道:“我母亲。”   莫山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抱歉。” 第一百四十章 看长安(上)   银杏树叶,落的满地都是,就像那些言语。   二人站在桥上,短暂沉默。   宁缺说道:“你是大师兄的义妹,我的朋友,书圣让你离开莫干山,却是因为他明白帮大唐便是帮大河,无论如何,要辛苦你了。”   莫山山有些惘然,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我要去好好睡一觉。”   宁缺说道:“我不是那大师兄或二师兄,总不睡觉我会死的,我这两天看这座城已经看的想要呕吐,我需要放松一下心神。”   莫山山说道:“那便去休息吧……但请不要生出挫败逃避的情绪,想想那年,观海僧挑战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在湖畔坐了半天。”   宁缺想起那段往事,笑了笑。   接下来,他给莫山山画了一份极详尽的图纸,把惊神阵讲解了一番,然后便极不负责任地离开了她,向东城春风亭走去。   他没有真的去睡觉,也没有去雁鸣湖畔发呆。   朝堂刚刚平稳下来,李渔还被幽禁在公主府中,很多大臣对于宁缺依然抵触,甚至是极强烈地反感,所以他不便与宫里接触太密切。   现在他要知道朝廷的安排,与皇后交流,都是通过春风亭朝宅。   在朝宅里,他拿到了最新的几份军令和各州郡传回的军情,看着军情简报上记载的各处战事,他脸上的情绪变得凝重起来。   镇南军依然在路上,葱岭一带西军与月轮国的战事,还没有情况回报,担负着最艰巨使命的镇北军,正在金帐骑兵的攻击下苦苦支撑,虽然说镇北军的人数已经接触最初,但想要逆转战局,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现在最麻烦的还是东面以及南面的战局,尤其是南方。   西陵神殿率领着数十万大军由清河郡北上,宁缺坐在长安城里,仿佛都能看到旌旗漫天挥舞的画面,他很难想象对方如果杀到长安城该怎么办。   后山里的师兄师姐们,现在应该就在青峡,他们可还安好?   他们能不能撑得住?能撑多少天?   便在这时,长安府尹上官扬羽和齐四来到了朝宅。   宁缺要见他们。   “长安之乱能如此快平息,大人手段了得,当记首功。”   宁缺看着容颜猥琐的府尹大人,真诚说道。   朝老太爷抱着一只猫从门口经过,听见这句话,看着上官扬羽正在向下弯倒的腰身,说道:“这位大人就是太喜欢谦虚。”   宁缺笑着说道:“二掰说的有道理。”   朝老太爷挥挥手,揉着猫肚子离开。   上官扬羽媚声说道:“哪里哪里,全赖皇后娘娘和十三先生指挥有方。”   宁缺说道:“那时候我和娘娘还在城外,哪里能指挥你什么。”   上官扬羽认真说道:“人不在,正气长存,下官便是感受到……”   宁缺摆手道:“免了,我不是大学士,不习惯听这种话,大唐官场上也没有几位大人会像你这样说话,我们还是节省一些时间,直接入正题。”   上官扬羽清了清嗓子,直接说道:“何明池应该是从东阳门逃出去的,城门司正在内部暗查,已经抓了十几名嫌疑人。天枢处和南门观变得老实了很多,清河郡会所逃出来的人,已经被全部抓获,现在暂时关押在会所里。”   宁缺很清楚,天枢处和南门观之所以会变得老实,根本与何明池真实身份曝光没有太大关系,而是因为那些修行者的父母家人亲人,现在全部都被长安府衙与鱼龙帮携手软禁,这种情况下,除了那些真正冷血之辈,谁还敢有异动?   “清河郡诸姓子弟,逃不脱叛国的罪名,虽然尚未审判,但凭什么还让他们留在会所里舒服睡着?把他们全部转进府衙监狱里。”   宁缺说道。   上官扬羽显得有些为难,说道:“府衙里根本关不下这么多人。”   宁缺看着齐四,说道:“鱼龙帮肯定有很多地牢。”   齐四爷耸耸肩,说道:“关几百个人没问题。”   宁缺看着上官扬羽脸上的表情,说道:“有什么问题?”   “我没有什么问题,但朝中有很多大人……或者会有问题。”   上官扬羽说道:“现在如何处置清河郡诸姓,朝堂上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尽快审判诸姓罪行,给朝野以及百姓一个交待,还有一种意见则认为,应该让留在长安城的诸姓子弟活着,这样将来如果要和西陵神殿谈判,也算是个筹码。”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些人都必须死的。”   上官扬羽担忧说道:“如果朝中那些大人反对怎么办?”   “就算将来要和谈,有几个问题也必然是不会谈的。”   宁缺说道:“清河郡的问题,就是不能谈的问题,当然现在这些人死了确实也有些可惜,所以先让他们受些活罪。”   齐四说道:“这方面我比较擅长。”   上官扬羽说道:“还是府衙更专业一些。”   宁缺说道:“这些小事你们自已商量着办,今日叫你们来,是因为皇后已经决定,把城门司和临时执法之权全部交给大人,鱼龙帮暂时也归大人指挥,齐四爷你要好好配合大人把这件事情做好。”   上官扬羽很清楚,只要自已能在这场战争里活下来,战后必然会升官授爵,却没想到自已忽然间拥有了如此大的权柄,兴奋之余不由生出几分惶恐。   齐四爷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安排透着份诡异的味道。   “长安城很空虚,如果西陵神殿联军……无论是哪一方面的敌人,兵临城下,我们都没有任何办法,所以你们要提前做好破城之后的准备。”   听着宁缺的话,上官扬羽和齐四爷震惊无语。   就像所有唐人那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长安城也有被攻破的那一天。   “这个消息,不要外传。”   宁缺没有看齐四,只是看着上官扬羽的眼睛。   那双猥琐的三角眼里,闪烁着复杂的目光。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出问题,世间再无上官这个姓氏。”   ……   ……   说休息,但心里压着极重的石块,哪里能够休息,哪里能够睡得着觉?宁缺顺着朱雀大街向南门走去,感知着天地气息的细微变化,察看着沿途那些堵塞的区域,神情变得越来越疲惫,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   来到城墙前,他望向城头。   长安城墙高耸如崖壁,站在地面,很难看清最上面的画面。   他的眼力敏锐,远超普通人,所以他能够看到那个穿白棉裙的女子。   莫山山正在看着长安城冥思苦想。   就像先前的他一样。   宁缺默默说了声感谢。   “能识块垒,这小姑娘在阵法上的天赋确实远超过你,但老师既然把长安城交到你的手中,那么我想最终还是需要你自已来想明白这一切。”   一名小姑娘走到他身旁,抬头向城墙上望去。   小姑娘十二三岁,乌黑的双马尾在腰间摆荡,容颜清稚可人,语气却是宁静温婉成熟,说莫山山是小姑娘,竟不令人感到不谐。   她是当代魔宗宗主,有资格喊书痴是小姑娘。   “师姐,我真的想不出来什么办法了。”   宁缺说道。   余帘望向他,说道:“所以你已经开始做城破的计划。”   宁缺说道:“不虑胜,先虑败,这是我的习惯。”   余帘说道:“如果是正常时节,这种思想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眼下的局面是大唐必败,所以我们必须只考虑虑胜利,不考虑失败。”   宁缺没有听明白。   余帘说道:“我们只能考虑怎样获得胜利,而不能考虑怎么面对失败。”   “可是……如果失败是注定的,怎么能胜利?”   “那就在失败之前,先获得胜利。”   余帘说道:“一场战争最终的结局取决于很多方面,可能二师兄守不住青峡,可能镇北军被金帐击败,可能长安城会被攻破,但我们只要能在这些失败到来之前,取得某一方面的胜利,便能阻止这些失败的来临。”   宁缺明白了,说道:“最关键的胜利。”   “不错。”余帘说道:“在你看来,这场战争的结局会是什么?”   宁缺很清楚,战争之初大唐连遭重挫,双方实力之间的差距已经被拉大,就算青峡能守住,惊神阵能修复,依然很难改变最后的结局。   “大概还是会输。”他说道:“不过我相信,到了大唐亡国的那一天,世间也没有几个国家还能存在。”   “不错,这是世间所有人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各国的皇室还有那些将军们,虽然都很愚蠢,但想来不至于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余帘说道:“大唐和书院已经开始展现力量,到处都在死人,我相信月轮国朝阳城里很惨,燕国也把自已打废了,谁愿意与我大唐玉石俱焚?”   宁缺说道:“南晋皇帝听说因为丧子有些发狂。”   余帘说道:“如果那皇帝想把整个南晋都拖进疯狂的泥潭里,皇族还有那些将军,都会出来阻止他,因为没有发狂的人终究更多。”   “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灭唐的,只有西陵神殿。”她继续说道:“熊初墨已经废了,天谕和裁决青峡之战后必然重伤甚至可能死亡,神殿还有什么?”   宁缺若有所思。   “前些天,我和大师兄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怎样在必败里求得胜利,至少是暂时的胜利,谋求暂时的和平,直到我们想明白了这一点。”   余帘看着他,说道:“杀死观主,这场战争便可以结束。”   宁缺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推论是正确的,如果知守观观主被书院杀死,西陵神殿消耗惨重,对俗世诸国的影响力会变弱,那么还有哪个国家愿意与大唐一道毁灭?   更关键的是,如果观主死了,道门对剑阁和柳白便再也没有任何约束力。   然而问题在于……观主是夫子登天之后,这个世界上境界最高、最高深莫测的至强者,想要杀死他的难度与大唐打赢这场惨烈的战争,能有多大差别?   宁缺看着她说道:“师姐留守长安,不去青峡,就是因为此事?”   余帘说道:“我没有信心能击败他,因为观主比你以及世间绝大多数人想象的还要强大,甚至是超出想象的强大。”   宁缺知道大师兄此时正在以无距境与观主竞逐,在他印象里,观主就算强大,也很难配得上师姐的形容,不由有些不解。   余帘说道:“等到观主出手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宁缺说道:“我能做些什么?”   余帘说道:“修好这座城。”   宁缺至此终于完全明白了大师兄和三师姐的意思。   长安城破,就是失败。   长安城破前,书院能杀死知守观观主,便是胜利走在了前方。   当大师兄带着观主来到长安城的时候,他至少需要修好这座城的一部分。   ——杀人的那一部分。   如果他不能做到这一点,这座城以后便再也不用修了。   这是黎明前的最后一抹夜色,也可能是深渊前的最后一步。   宁缺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沉重到他的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   ……   入夜。   莫山山站在城墙边,被寒冷的秋风刺的脸颊有些微红。   她环抱着双臂,看着身前的万家灯火,忽然觉得明白了一些什么。   只是那道灵光乍现即隐,不知去了何处。   她细眉微蹙,继续看着这座城。   ……   ……   宁缺也在看着这座城。   他坐在雁鸣山上,看着湖对面。   湖对面的画面是长安城的一个片段。   他和桑桑的宅院也在那里,长时间无人居住,一片黑暗,凄冷异常。   他看了很长时间,想起了很多往事。   当年收到观海僧的挑战,他就是在这片湖畔沉思了很久,然后收获了很多。   当然,更多的往事还是与桑桑有关。   只是却无任何感悟。   他很疲惫。   在凄冷的夜色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湖对岸依然没有什么灯火。   因为天亮了。   晨雾里传来呦喝贩卖的声音。   晨雾散后,民宅街巷被包子铺的蒸汽占据。   人气渐生。   原来对岸并不是那般凄清。   宁缺看着那处,隐约捕捉到了一些什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看长安(下)   宁缺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与露水,沿着湖畔向对岸走去。   湖东面有一片白色的秋苇,苇丛中隐着一道木桥,他从桥上走过,穿过自家宅院的侧门与偏巷,便来到了人声鼎沸的晨市里,尘世里。   皇帝死了,人们还活着,战争在继续,生活也要继续,包子铺的热气像雾一样散布在街上,面馆的汤汁淋湿了青石板路上。   百姓们排队买着早点,如往年间一样说着街坊里的新鲜事,当然话题里多了很多边疆的战事,有妇人在担心自已从军的子侄。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听着蒸锅里水沸腾的声音,看着眼前的热雾,听着细碎而平实的话语,看着孩子撕包子纸的可爱动作,忽有所感。   当年就是在这间包子铺前,他遇见道石僧,看见了荒野间的一个土馒头,那是一座千年孤坟,开始入世之后最凶险的一次战斗。   其时晨风渐作,道石僧的头颅滚落,就像因为烫而没有被孩子捧住落下的热包子,然后是鲜血湿了青石板,比露水更浓,比面汤更腥。   时光悄无声息地流逝,青石街道上便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血迹,看不到当年那场战斗留下的痕迹,人们甚至已经记不起那个早晨发生的事情。   晨市还是那个晨市,包子铺还是那个包子铺,老板与白案师傅还是那两个人,只是买包子的孩子不再是当年的孩子。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吗?   宁缺站在包子铺前,沉默回忆着当年的画面,然后想起在瓦山洞庐里,桑桑在佛祖棋盘上落下那颗黑子后所发生的事情。   昊天的世界里,最高的规则都有永恒的意味,比如时间与死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规则能够到达那种层次?   晨光因为热雾的折射,变得毛茸茸的,仿佛里面有无数的时光碎屑。   街道上人来人往。   宁缺站在街中,闭眼低头,感受周遭的所有。   他看到了很多画面。   旧年的血迹被清水洗走,还留下一些残余,然后被无数排队买包子的人用脚踩过,带离原先的地面,青石板上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孩子捧着烫乎乎的肉包子,在青石板上走过,妇人用竹筐接着热气蒸腾的包子,一边骂着自己赖床的男人,一面在青石上走过。   妇人渐渐老了,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老妇在家等着,孩子的孩子开始和妈妈一道排队买包子,不等回家便偷偷拿了一个捧在手里。   无数年来,无数双脚在这些青石板上走过,青石板的表面都磨的光滑无比。   他看到了一片生满了野草的荒原,看到农夫在草原间点燃了火,看到老黄牛在生田里迈着沉重的脚步,看着黑色的泥土被翻开。   田地开始种稻种麦,到秋日结了金黄色的谷实,农夫开始收割打谷,石磨缓缓转动,磨出精白的面粉,被送到城里,做成馒头或包子。   他还看到了很多画面,于是明白了一些道理。   人在世间行走,必然会留下痕迹,但随着人的继续行走,这些痕迹便会悄无声息、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便消失不见。   这不是时间的力量,而是人自已的力量。   他睁开眼睛,看着晨市里穿流不息的人们,脸上露出笑容。   这座城很宏大,这座阵很伟大,所以当代表整个人间的老师离开之后,再也找不到谁有能力调集足够多的天地元气来修复这座城,这座阵。   但人间还在。   那股力量,还在人间。   宁缺不知道隐藏在人间的那道气息是什么。   用力量来形容并不准确。   他能感受到那种强大,甚至隐隐触碰到了那些至高的规则,却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受,该用什么词来描述……生活的味道还是烟火气?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调动那道气息,但至少有了头绪。   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气息。   在那一刻,他与老师和很多前贤的心灵相通。   所以他的心情很好。   他看到街那头的莫山山。   莫山山在城墙上看长安,一夜未睡,所以显得很疲惫。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包子,然后向街那头走去。   “牛肉萝卜馅,两大钱的大包。”   他把包子递到莫山山身前。   莫山山双手接过包子。   她的手有些小,棉裙做的有些宽大,袖口遮着小半个手掌。   包子很大,她必须用两只手捧着。   她仔细撕掉与包子皮粘在一起的纸,然后小心翼翼咬了口。   她的神情很专注,很可爱。   ……   ……   来到南门前。   登上城墙,临秋风再看长安。   “你有没有那种经验,盯着一个字看,看的时间长了,便会觉得那个字越来越怪,无论是结构还是模样,总觉得那不再像是一个字。”   “自然是有的。”   “我以前以为是永字八法解字解成习惯的原因。”   宁缺看着城墙下沐浴在晨光里的城市,继续说道:“但这两天,看长安的时间看的久了,我才发现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莫山山说道:“我只看了一夜时间,但长安城在我眼里也已经不再是城。”   “是符还是阵?”   “都不是,我觉得这座城是一个人。”   莫山山看着城市里的道路与建筑,说道:“这个人叫长安,他的雪山气海诸窍被堵,正等着我们去替他医治,帮他把诸窍打通。”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很像当年的我……但正因为如此,我知道想要把一个普通人的气窍打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你的诸窍最终还是通了。”   莫山山看着他说道:“所以我打算用你当初的方法,来医长安。”   宁缺记得那些往事,但事实上直到现在他都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自已的雪山气海会忽然开窍,自已为什么能够修行。   莫山山看着天空,说道:“长安的雪山气海便是天地,我们没有能力命令天地,便只能让天地自已来做。”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二师兄的规矩(上)   惊神阵里有一道暗线出现了堵塞,便干脆把这条暗线的出口处完全堵住,依阵法生死还复之理,迫使自北向南的天地气息流动完全停止,从而在城内郁积的愈发严重,直至倒溯反冲,借用天地自身把那几处堵塞冲开。   莫山山给长安城开出的这个药方很简单,粗暴至极,实在很难想象出自这样一个清美温柔的少女手中,如果被她医治的是真正的人,在服下这剂药后,绝对会诸窍流血而死,但如果服这剂药的是长安城,会不会不一样?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堵在哪里?怎么堵?”   “这道线的出口是南门,此处也正好是惊神阵的生门,正对着朱雀大街,如果要堵死,自然便是要把这门封死,至于方法……”   莫山山说道:“我想用石头把这道城门堵死。”   用石头堵死城门,听上去没有什么问题,但宁缺知道,单纯物理意义上的封堵,对长安城里的天地气息流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想起了魔宗山门外大明湖底的无数块顽石,想起那座名为块垒的阵法。   “有没有把握?”他问道。   莫山山摇头说道:“没有把握,但想不出来别的方法,你对我说过,最后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我想试一试。”   这确实是宁缺经常说的话。   他想了想后说道:“虽然有些冒险,但好像这法子确实有些意思。”   时间急迫,封死朱雀南门的工程,必须马上进行,宁缺让城门下的青龙帮众通知春风亭,再把这个安排知会到了宫中。   唐国朝廷的行政能力,在接下来的数个时辰里,得到了完美的展现,没有用多长时间,由工部和天枢处领头,数名阵师和三千多名临时征调的民夫,便来到了南门处,尽数归由莫山山指挥调动。   莫山山问道:“至于需要三万多块石头,我们到哪里找这么多石头?”   宁缺望向城内的民宅,说道:“实在不行就拆房子。”   奉旨前来的户部侍郎听着这话,沉默片刻后小声说道:“城南三里外有湖,湖里有很多石头,往年各王公府邸修宅院的时候……”   不等他把话说完,宁缺说道:“既然有湖石,那是最好不过,侍郎大人有什么主意,不妨对莫姑娘直言,现在时间紧张,不是客套的时候。”   户部侍郎闻言应下。   莫山山又道:“我需要数百块万斤以上的重石,可搬得动?”   户部侍郎说道:“工部库房里的器械正在往这处运,莫要说万斤以上,就算是十万斤重石,也能从湖里取出,运到南门前。”   朝廷下旨,长安城南门就此封闭,粮队与民众全部经由其余诸门进出,数千名自愿前来的百姓与户部技术官员还有阵师,在莫山山的指挥下,开始铺设阵法,搬运巨石,南门顿时变成了一处大工地,热闹异常。   确认没有什么别的问题,宁缺便与莫山山告别。   莫山山微异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宁缺说道:“最后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但现在还没有到最后那一刻,我想看一下,还能不能找到别的方法。”   莫山山不再多言,平静说道:“祝你好运。”   宁缺揖手行礼,转身离开。   由南门往长安城里去,必然要经过那条著名的朱雀大道。   深秋的天空,时而高远,时而晦暗,全看有没有云遮住天空。   当宁缺顺着朱雀大道向北走去时,有云自城外飘来,遮住了天空里的阳光,洒向一大片阴影,让城中的温度变得低了些。   朱雀大道上的那些石制绘像,也因为光线的变化,显得幽暗了很多。   秋风微起,便有雨珠落下,寒冷的秋雨把街上的行人赶到了街旁。   宁缺没有离开,依然站在原地。   他伸手到背后,想要拿出大黑伞撑开,却只摸到了刀柄。这时他才想起来,大黑伞已经不在身边,大黑马也已经不在身边,马车已经不在身边。   桑桑,也不在。   宁缺想着当年和桑桑第一次看到它时的感受,想着自已浑身是血倒在它身前的旧事,沉默不语,心里的情绪非常复杂。   夫子带着他和桑桑,在人间进行最后一次游历的时候,曾经回过一次长安,那时朱雀曾经现身,出现在黑色马车里。   朱雀是惊神阵里的一道神符,宁缺是惊神阵的主人,再加上老师这层关系,所以此时二者之间虽然没有言语,却仿佛能心灵相通。   相看无言,只有情绪和思绪在他与朱雀之间回荡。   “你只是知命巅峰。”   宁缺看着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愈发灵动的朱雀绘像,在心中默默想着:“对观主这样的强者,又有什么用呢?”   ……   ……   杨二喜喘息着收回草叉,拄着草叉站在原野间休息。   他的身前是一座土坟,上面覆着的土很新鲜,是刚刚才堆好的。   草叉上的腊猪蹄,已经送给了难民,最近这些天,他开始用草原蛮骑的弯刀作战,但手里那根草叉却是越来越锋利,因为用的次数很多。   草叉用来掀土挖抆,要比刀好用的多。   这几天他挖了很多座坟,埋葬了很多同伴的尸体。   休息的差不多了,杨二喜吐了口唾沫,与不远处的同伴喊了几句,收起草叉背到肩上,踏着疲惫的步伐向西方的山林间走去。   就在这片原野间,新筑了两千多座坟,很小很简陋的坟。   唐军从来不会扔下任何一个同伴,无论是生还是死。   战争期间无法做到,也会在战后尽最大可能寻回同伴的遗体。   不过这里本来就是大唐的国土,战士埋在这里,也等于是埋在家乡。   听说皇帝陛下回到长安城的时候,都是一匣骨灰。   这些死去的战士们,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   ……   大战开始不久,朝小树便带着骁骑营出了长安,直赴东疆与草原骑兵作战,在随后的这些天里,不断有自愿前来的退伍兵汇入他们的队伍,同时还有自燕境撤回的东北边军残兵被收拢,军员数量越来越多。   现在这支军队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三万人,被朝廷正式命名为义勇军,只是因为装备尤其是战马缺少的缘故,相对草原骑兵依然处于弱势。   就在昨日,东疆义勇军与草原骑兵进行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大战,处于弱势的义勇军以难以相像的勇气,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为此在这片东疆原野上,数千名义勇军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然而令朝小树和骁骑营诸将领感到警惕的是,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始终没有人发现隆庆皇子和那些堕落统领的身影,更令他们感到有些不安的是,入侵者里实力最强大的神殿护教骑兵与草原精锐,不知去了何处。   朝小树看着西方的山林,想着先前平原郡紧急送来的军报,脸上仿佛蒙了一层霜气,说道:“他们去长安了。”   东疆义勇军连续作战,后勤支援困难,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能够在昨日这场大战中,击溃草原骑兵大部,已然是超水平的发挥。   此时就算知道隆庆皇子带着那批精锐直趋长安城,他们也已经没有能力做出任何应对,更没有可能抢在前面进行拦截。   刘五听着朝小树的判断,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却还是有些不解,说道:“蛮骑多散于东疆,隆庆麾下虽是精锐,但绝对不可能攻下长安城。”   这正是朝小树面若寒霜的原因。   明明没有任何意义,隆庆为什么愿意舍弃如此多的部队,只为了争取时间直突长安?只有一种解释,隆庆坚信当他的骑兵抵达时,长安城必破。   ……   ……   青峡在莽莽青山前。   青山之前是平原。   这片平整肥沃的原野,大半数属于清河郡,还有一小部分是军部的征地,除了草甸之外,还有很多耕种多年的田地。   数日血战,秋草早已涂满了血水。   万顷良田,被西陵神殿联军的千军万马,踩踏的泥泞一片。   今年秋天有太多的惨事发生,农夫四散逃亡,田地里的稻谷无人收割,颓然无力地在风中佝着身,看着上就像是等着被绞死的罪犯。   青峡右前方,有一片相对平整的稻田,没有被铁骑践踏,田里的稻谷密密麻麻,一片金黄,看着非常美丽。   叶苏便在这片稻田里。   他向青峡处走去。   有风随着他的脚步而起,金黄色的稻穗被吹动,四处微卷,然后弹起,就像是金色的海洋,然后稻海渐分,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稻海不得不让,因为有柄薄薄的木剑。   ……   ……   君陌是自轲浩然之后,书院最骄傲的人,是传说中的二先生。   叶苏是十余年前便勘破生死的道门天才,同样是传说中的人物。   他们是真正的世外之人。   这样两个人相遇,究竟谁更强一线?   青山之前的原野间,所有的目光都看着那片稻田,看着那柄木剑。   天地间一片安静,只有战马轻嘶,有些不安地轻轻踢着蹄。   这两天多时间,始终处于随时准备出击状态的骑兵,纷纷下马,因为他们知道这场战斗容不得自已这些凡人插手,那是只属于强者的尊严之战。   神辇里,叶红鱼沉默看着青峡处,手指在血色神袍上轻轻点着。   ……   ……   叶苏来到青峡前。   他看了看那张铁篷,又望向二师兄身上焦黑色的盔甲。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柄铁剑上,微微皱眉,准备说些什么。   二师兄的声音先响了起来,依然是那样的严肃,那样的认真。   他看着叶苏,说道:“你站的地方不对。”   叶苏没想到当头便是这样一句话。   他静敛心神,认真请教道:“何处不对?”   “那是田,不是路。”   二师兄说道:“路用来走,田用来种粮食。明明有路,你却不走,非要从田里走过来,那是糟蹋粮食,自然不对”   青峡前的书院弟子,本来因为叶苏的到来而有些紧张,此时忍不住乐了起来,感觉就像是这些年师兄教训自已一样。   没有什么废话,也没有皱眉,没有犹豫。直接见着你便是一句话,因为你错了,那么便要说你不对,二师兄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对方是道门行走还是皇帝妓女,只要你错了,那便应该被教训,这就是二师兄的规矩,世间万事大不过道理,这种大小便是礼。   糟蹋粮食不对,站错地方不对,穿俗世衣衫却梳道髻,也不对,在二师兄看来,叶苏浑身上下都是问题,这让他非常不悦,甚至有些失望。   叶苏感受到了对方此时的情绪,不禁笑了起来,心想君陌果然是传说中的性情,微笑说道:“你那套早已不合时宜,更何况这是战争。”   二师兄说道:“时宜者,宜于时也,种稻收粮,千秋事也,岂能因时势而移。”   叶苏渐渐敛了笑容,说道:“你又如何能控制别人?”   二师兄说道:“青峡之战两日有余,但凡纵马踏田之敌,我未留手,那些骑兵虽然不知,却知道趋利避害,所以才能剩下你所在的这片稻田。”   叶苏放眼望向稻海四周,神情微凛。   昨夜在得到书院诸弟子允许之后,西陵神殿联军连夜收尸,此时残留在青峡前的尸体已经不多,但血水还在田野间。   他所在的稻海之旁,应该曾经还有一大片稻田。   此时那片稻田已经被踏成废土,稻谷散落在地面上,画面很是惨淡。   那片稻田里的血水最深最凝,就像是浆子一般。   叶苏这才知道君陌没有说谎。   但凡纵马踏田的骑兵,果然都被他杀死了。   如此惨烈的战斗,稍一失神,便是剑毁人亡的结局,但在这种情况下,二师兄居然还没有忘记用铁剑去执行他的规矩。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叶苏站在稻田里,沉默了很长时间,伸手摘下一穗,轻轻揉着,看着脚下被血水浸透的土壤,说道:“我不服教,你何以教我?”   二师兄说道:“你错,所以我教你,你不服教,我便打到你服。”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二师兄的规矩(下)   不服便打到你服,其实这不是二师兄的规矩,这是书院的规矩,说起来有些霸道不讲道理,但其实在这之前,有道理两个字。   叶苏没有动怒,平静说道:“道理与武力无关,就算君陌你能胜过我,也不能让我同意你的看法。真理来自于昊天,道理来自于对现实的评价,来自于贤者的教诲,大先生可以教我,但你不行。”   既然说不通,那便不用再说,像君陌和叶苏这样层次的人,说话只是闲聊或者说只是局限在话语本身,无关心理上的什么攻势,那没有意义。   一人站在青峡之前,一人稻田之中,各自沉默。   在原野上观战的数十万人,紧张地看着青峡方向,不知道这场战斗会怎样开始,不知道他们会何时出手,谁会先出手。   就在不知何时的那个时刻,叶苏出手了。   道门天才对书院天才的出手,与所有人的想象都不一样,没有天崩地裂,没有山石滚滚,没有什么恐怖的威势,反而显得极为平淡。   那道薄薄的木剑,从叶苏身前向青峡处而去,淡然平静沉默,剑前的稻浪随势而分,就像是湖水渐分,湖里一道柳枝起伏向前。   无数道目光盯着那柄木剑,有些惊讶,有些不解,甚至有些失望。   然而下一刻,青峡前便出现了一幕令人感到震撼的画面。   随着木剑的飞行,青峡前忽然生出一道云层。   那片云层厚约数丈,晦暗至极,里面隐约可见雷电渐蕴,距离地面极低,只有十余丈,从远方望去,竟似要与地面接触。   青峡出口,被云层覆盖。   云层与地面之间,便是铁篷,以及篷外的君陌。   四师兄服了数剂煎药,精神微振,然而此时看着空中那片云层,感受着其间蕴藏的天地气息,他举着沙盘的双臂再次颤抖起来。   他很震惊,能够施出这样手段的修行者,对天地气息本源以及规律的了解,那该到了怎样恐怖的一种程度?   “这才是真正的五境巅峰,叶苏果然不愧是道门的奇才。”   四师兄看着稻田里飞来的那柄木剑,失神说道:“二师兄铁剑砍人,用的是天地之力,叶苏此时用的也是天地之力,双方境界仿佛……”   七师姐木柚担心说道:“谁更强些?”   四师兄说道:“不知道,此间大概只有柳白能看出来。”   ……   ……   青峡被白云覆盖。   西陵神殿联军阵中,有很多神官和修行者以及护教骑兵,曾经参与过春天在荒原上的那场战争,他们曾经见过这片云层,看着荒人最强大的战士唐,被这片云层弄的非常狼狈,所以看着这幕画面,他们震惊而兴奋起来。   神辇里,叶红鱼缓缓抬头,看着那片白云,眼眸深处隐隐现出一道极复杂的情绪,然后这些情绪尽数归为脸颊上的漠然。   当年她追杀隆庆过燕北边塞,在那片细蓝如腰的海子畔,曾经见过这片云,所以这片云对她的意义,与对西陵神殿里别的人的意义都不同。   柳白看着青峡处的白云,没有说话。   ……   ……   青峡处的云是白的,但因为离地面太低,而且太密太紧,所以变得很晦暗乌黑,就像是盛夏时节,那些会落下暴雨的乌云。   木剑的颜色是淡白的,就像叶苏身上的衣衫,飞下暗云覆盖的原野后,顿时变得极为显眼,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闪电,缓慢的闪电。   晦暗的云层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然后无数道明亮从云层深处生出,变成无数道闪电,看上去就像是无数道淡剑,恐怖的淡剑。   闪电不只一瞬,穿透云层,向十余丈下的原野间落下,紧随其后的便是雷鸣,无数轰隆恐怖的闷雷,向青峡处砸去!   二师兄的盔甲,在昨日的战斗中被叶红鱼的万柄道剑烟花灼的焦黑一片,此时映射着自天而降的无数道明亮闪电,就像是黑土上爬行着无数条光蛇。   他握着铁剑,身姿挺拔,神情严肃。   高冠系在头盔甲之上,于电闪雷鸣间,自巍然不动。   他的眉毛都没有颤抖一丝。   他的神态是那样的端正。   黑云压顶,万道闪电万重雷。   他却像是在赴一场盛宴。   不旁观,不斜视。   不看云,不看剑。   只看着远处稻田里的叶苏。   他举起手中的铁剑,持平,齐眉,施古礼。   一平剑,迎面吹来的秋风顿时为之一肃,自敛没无声。   ……   ……   雷电终于落了下来。   青峡前响起无数声恐怖的轰隆巨响。无数道闪电挟着令人心惊胆颤的威力,几乎瞬间便尽数落在了地面上。   黑云绞动不安,闪电像蛇般钻进青山,山石垮塌。   二师兄平剑,秋风骤肃,便是身前的空间,都仿佛被这道宽直的铁剑,画出了无数个方块,然后变成方框,最后变成细条。   无数道雷电向他的身体落下,进入那些空间,本应曲折的闪电,陡然间变成了一道笔直的明亮的线条!   电闪雷鸣还在持续。   焦黑的盔甲表面反射着闪电,渐热渐亮,无比明亮。   在南方原野间观战的联军官兵,觉得自已仿佛看到了一轮太阳,双眼被刺的无比剧痛,急忙遮住眼睛,有反应慢些的人痛呼出声。   修行者也闭上了眼睛,用念力感知着青峡处的变化,感知着那些雷电里蕴藏着的精纯磅礴的天地气息,被那柄木剑震撼的无法言语。   也许只是刹那,但在观战的数十万人感觉中,却像是过了亿万年时间。   青峡处的白云终于消散,雷声不再,闪电自然也无踪影。   烟尘渐敛,二师兄的身影缓缓显现。   他站在青峡之前。   盔甲如先前一般焦黑,神态如先前一般严谨端正,铁剑依旧平于眉间,姿式是那样的标准,再严苛的礼科教授也挑不出来任何问题。   在他的身前的地面上,出现了数千道手指粗细的黑洞。每一道黑洞,就是叶苏木剑引至的一道雷电,黑洞深不见底,可以想见其威。   令人感到震惊的是,这些黑洞都在二师兄的身前,他身后的地面平整如先。   万重雷电,没有一道落在他的身上,也没有一道落在他身后的铁篷上!   数千道黑洞,在他的身前排列的非常整齐,看上去就像是一道笔直的线!   雷电拥有至上威力,来自于天地,只臣服于自然的规则。   然而却无法逾越二师兄身前的那道线。   书院的礼,就是规矩。   这道线,便是二师兄用铁剑守护的规矩,他的礼。   有规矩,便要遵守,无论是谁的剑,无论是风雨还是雷电。   白云应该在天上,在山间,不应这般低。   雷电又怎能来扰我?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木已成舟   云消雷散。   木剑微振,从青峡前飞回稻海,平静悬停。   叶苏双眉微挑。   他知道君陌很强,但没有想到会这般强。   逾过五境之上那道门槛,才能在昊天的世界里创造属于自已的规则。   二师兄没有越过五境,却在昊天世界的既定规则中,寻找到自已最强大的信念,从而让那些规则变成他专属的规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五境的范畴。   叶苏双眉渐平,意渐平。   他已经出了剑,现在该轮到二师兄出剑了。   他看着青峡处,挥动双臂,衣袖轻拂,负在身后,平静说道:“请。”   二师兄出剑。   他的剑更简单。   宽直的铁剑,离开他的右手,离开青峡。   铁剑距离原野地面约一人高,缓慢地向着稻田飞去。   从青峡到稻田,中间有一段距离,那片土地染满了血。   不是鲜血,是前两日无数骑兵与战马淌出的陈血。   原野被血水浸透,发乌发黑,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   尤其是稻海之前的那片原野,更是积血如墨,泥土都变了颜色。   铁剑在血染的原野上飞过,没有染上一丝血腥气味。   但多了一道死意。   不是死寂,不是心丧如死,而是决绝地想法。   极为肃杀。   今日青峡之前,他与叶苏相见。   相见不是相遇,因为两个人手中的剑始终未曾相遇。   他的这道铁剑,便是要叶苏以木剑相遇。   这道铁剑,已经斩杀了千百人。   原野间的血,都是这道铁剑斩出来的。   就是铁剑自已的血。   铁剑与自已的血相遇,气势饱满到了极点,肃杀到了极点。   才以礼相见,便以剑相见。   即便是叶苏,在这样霸道的一剑之前,亦不能避。   他只能举剑相迎。   ……   ……   远处南方原野间,柳白在马车畔缓缓站起身来,看着青峡处那道铁剑,说道:“这一剑终于有些意思了。”   青峡之战持续了两天多,这位当世第一强者始终没有出手,因为他一直等着君陌晋入最强的状态,不然便没有意思。   此时看着这道铁剑,他终于做出了有意思的评价,这也就意味着,他认为此时的二师兄已经晋入最强的状态,他很想接这一剑。   ……   ……   这道铁剑确实很有意思。   甚至比柳白以为的更有意思。   铁剑代表的依然是二师兄的规矩。   或黑或白,没有灰色。   或生或死,不能两全。   或战或败,不能逃避。   面对着如此决然的一剑,无论是谁,都要做出最决然的选择与决定。   你必须选择一条道路,必须选择一个方向。   世间没有第三条道路,墙上的野草不可能倒向自已的位置。   这道铁剑已经超出霸道的范畴,隐隐然散发着光明正大的感觉。   给你选择的机会,然后碾压你,斩杀你。   这是王道。   生死之间你会怎样选择?   就算你真的已经勘破生死,但生死依然在。   看破不代表能破,反而因为你看的太多,你会不知道怎样选择。   你不选择,那便是失败。   这就是铁剑给叶苏所出的难题。   ……   ……   叶苏没有接这道铁剑。   因为铁剑是对方的规矩,一旦他接了,便等于是接受了对方的规则,那么无论此战如何发展,他都不可能再改变被动的局势。   但铁剑要他接。   他能怎么办?   叶苏让稻田来接这道铁剑。   这片稻田是他的规则。   在铁剑出青峡之前,他已经负起双手,衣袖微拂。   有清风自袖间出,金黄色的稻谷被拂的轻轻颤动,时而弯腰。   宽直的铁剑,进入稻海。   稻海渐分,如湖水,如海水,如青山里的苍松。   田垄上的野草染着血。   没有收割的秋稻染着血。   铁剑过处,野草寸裂成屑,飞扬而起,落在稻田间。   沉甸甸的稻穗,随剑意而落。   失去沉重负担的稻杆猛然挺直腰身,把稻叶弹至空中。   稻穗向地面坠落,尚未坠到地面,稻谷便剥离而出,随稻叶一道飞舞。   稻谷上的麸皮裂开,露出浑圆晶莹的米粒。   米粒在秋风里四处洒扬,如珍珠反射着阳光,美丽异常。   撒向空中的米粒被阳光灼的焦黄,散发出米香。   落到地面的米粒被血水浸的发黑,悄悄潜入泥。   泥土间,生出绿色的稻叶。   稻叶向着空中伸展,似要结实。   极短的瞬间内,这片稻田经历了收割、死亡以及重生。   稻田的生死别离,就这样在人们的眼前上演。   这个过程非常连续,生死循环变成完美的圆融,找不到任何清晰的分界线。   在稻田里飞行的铁剑,也没有找到那条分界线。   铁剑依然沉默前行。   稻海生稻,骤疾,哗哗而响。   有飓风自铁剑发出,狂啸于稻海之上。   木剑悬在叶苏身前的空中,被飓风吹的不停抛起落下。   在狂暴的稻海里,就像一只不起眼的小船。   小船没有动力,借稻海与剑风的力量,在惊涛骇浪里飘摇。   无论海浪再如何大,无论风再如何狂,小船始终没有沉没,在黑色的海水与白色的浪花间时隐时现,时沉时浮。   前一刻,小船沉入死亡冰冷的海底。   片刻后,小船浮上海面,看到生命的青天。   因为这条小船没有甲板,没有船舱。   这条小船就是木剑。   木剑就是最简单的一块木头。   在生与死的海洋上,木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飘着。   它不求生,也不求死。   生死也无法临诸于其身。   ……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风渐停,稻海渐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稻田泥土里那些新生的青苗,在证明着一些什么。   叶苏伸手到稻田上的空中,接住数粒米。   新稻初剥的米很饱满,被阳光灼烤至焦黄,散着香甜。   他用手指拈起一粒米,放入唇中。   他缓缓咀嚼,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其中自有真味道。   “十余年前,我周游诸国,自以为勘破生死关,从此再无任何畏惧,所思便是剑所指,剑心通明……”   叶苏将掌心里剩的几粒米撒到稻田里,微笑说道:“如果是当时的我,面对你这一剑,必然要接,而且必然会败。”   “直至数年前,在荒原雪峰绝顶上,我迎着满天阳光,以澄静剑意,隔空刺了大先生一剑,我才知道自已大错特错。”   叶苏笑容渐敛,平静说道:“因为我那自以为已然贯通生死的一剑,根本没有刺中大先生,就连潭里的水都没有激起一丝。”   “因为大先生坐在潭边是在看书,根本就没看我的那一剑,他甚至想都没有想。那时我才明白……看破生死,便是看不破。”   “后来我去了长安城,在一座破落的小道观里住了很长时间,我看着那座道观垮了,看着街坊的雨檐破了,我不再在世外,而在世内感受,我开始替街坊修雨檐,一砖一瓦修道观,才明白破而复立的道理。”   叶苏望向稻田边缘的血水,说道:“血代表着死亡,浇灌出来的原野却极肥沃,在这片原野上生出血稻,明年想必非常美味。”   “毁灭然后再生,如此不息,这就是生。”   “世间根本就没有死。”   ……   ……   二师兄看着站在稻田里的他,忽然说道:“有死。”   叶苏说道:“我承认,但至少在你我的时间范畴内,没有死。”   二师兄说道:“在你的观念里,有生死,你如何破之?”   “佛道两宗追求的便是最后的大平静。”   叶苏说道:“勘破生死,为的就是平静,然而我现在明白死是永恒,生是幸运,其间自有大悲喜,为何一定要平静?”   “那种平静,是虚假的。”   “在生死前,就应该随之悲伤或喜悦,那才是真实的。”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死观。”   “这种生死观很简单,看似没有力量,但也没有任何外力能破。”   “无论是你的铁剑,还是别的任何事物。”   听完这番话,二师兄沉默片刻,说道:“你已近道。”   叶苏说道:“尚未得道。”   二师兄说道:“然而你如今之道,与昊天之道,已然背离。”   叶苏说道:“道在天心,或者昊天让我悟的道便是如此。”   二师兄说道:“如果昊天说你的道不是道,你又该如何?”   叶苏看着脚边散落的稻谷,看着泥土里新生的青苗,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平静说道:“我还有我的剑。”   他伸手到金色的稻海上。   握住木剑。   ……   ……   每个人都有自已的道。   这与信仰无关,不代表不虔诚。   只是像叶苏这样的人,必然会走上自已的道路。   二师兄的问题,是真实的问题。   叶苏的回答,也是真实的回答。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代表着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如果昊天同意他的道,他便依旧虔诚。   如果昊天不同意他的道,他还有剑。   因为木已成舟,他愿意做那个刻舟求剑的愚人。   叶苏是道门的天才,是最坚定的昊天信徒,不然观主也不会收他为徒。   谁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是在荒原雪峰上,还是在长安城里的小道观里?   总之他握住了自已的剑。   这一剑敢于问天。   那该是多么的强大。   现在,他还是昊天的信徒。   道门的行走。   他的这一剑不用问天。   而是来问君陌。   君陌能不能接得住? 第一百四十五章 没有如果   君陌和叶苏都是骄傲的人,也都是强大的人,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因为骄傲而强大,还是因为强大而骄傲。   两年前曾经有一场秋雨,他们曾经在烂柯寺里相遇,然后战斗,各自骄傲的转身,不看秋雨不看剑,因为佛宗的缘故,未曾尽兴。   今天两人再次相遇,各出一剑,平分了青峡前的秋色。   即将到来的是第三剑。   第三剑而已,看上去这场战斗刚刚开始,但无论是对战的二人,还是在原野间观战的数十万人,都感觉,这就是分胜负与生死的一剑。   十八年前在荒原上,在黑线的那端,因为冥王之子降世,叶苏道心受激,施出了少年时期最强的一剑,把那株小树斩成了五万三千三百三十三片。   其后他周游诸国,境界再增,手中的木剑变得越来越慢,由瞬间万剑变成千剑、百剑,直至最后变成一剑。   因为一剑就够了。   秋风大作,青峡前的天地气息,仿佛受到了木剑的招引,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天空里洒落的阳光,被折射成怪异的形状,有若万马奔腾。   受此震慑,无数金黄色的稻谷随风而偃,向北而去,原野间生出一片金色的波浪,木剑行于稻浪之间,如疾舟前驱。   叶苏不再停留原地,衣袂微飘,随木剑而去。   稻海金浪推动着如舟的木剑,在磅礴天地元气的作用下,越来越快,快要变成一道闪电,叶苏的身形却始终缀在剑影之后。   没有人能够飞这么快。   御剑而行,始终只是传说。   更准确地来说,除了夫子,世间连这种传说都没有。   叶苏不是在御剑而行。   木剑是舟。   他就是舟上的人。   舟载着他。   而不是他在推动舟。   稻海里一阵狂风。   叶苏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便来到了君陌的身前。   他的手握住了木剑的柄。   屈膝,沉腰,直肘,不翻腕。   木剑刺向君陌的左胸。   无比明亮的圣洁神辉,在剑身上亮起。   青峡上空的太阳,在他出剑之时,仿佛都黯淡了一分。   不是天启,而是剑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他把昊天的意志,尽数化成了自已的剑意。   这就是天意。   木剑之中有天意。   如何能避?   ……   ……   蕴着天意的木剑,比先前那道绝决的铁剑更难回答。   生死可以无观,天意不可逃避。   君陌记得老师重复了很多遍的那句话。   没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存在,除了昊天。   他知道自已无法避开叶苏的这一剑,所以他没有避。   他看都没有看一眼刺向自已胸口的木剑,举起铁剑砍了下去。   砍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   他做的也很简单,就这样砍了下去。   不好回答的问题,那就不回答,就像宁缺当初没进二层楼之前,给陈皮皮写的那道算题,算起来太复杂,那便不算了。   不好解开的绳结,那就不去解,就像柚木当年因为洗澡水冷了,把自已头发编成一个结,解起来太麻烦,那便不解了。   让小师弟说出答案就好,不告诉就拿门规对付他。   让七师妹自已解开就好,不解开就拿剪刀剪了它。   来到身前的这道木剑很难回答,那便不回答,很难避开,那便不避,他拿着铁剑,就像拿起门规戒尺,拿起剪刀一般,落了下去。   君陌一直视小师叔为偶像,没有学过浩然气,但学过浩然剑,浩然之气,讲究的便是勇往直前。   他握着的铁剑,仿佛要把青峡里的所有巨石全部挑飞,无比壮阔,令人胸襟大畅,生出无尽舒爽痛快的感觉。   在这道简单而畅快的铁剑前,没有神佛,也没有天。   君陌神情平静,自信自已的铁剑,能在木剑临身之前,把叶苏砍成两半。   这不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而是考量彼此的勇气。   勇气就是一种骄傲。   世人皆知,书院二师兄是世间最骄傲之人,他就是当世第一勇者,青峡之前原野间的血水与那些死在剑下的无数骑兵,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叶苏也很骄傲,因为君陌此时表现出来的骄傲,他愈发骄傲。   他也没有避。   ……   ……   木剑前行,刺中君陌的左胸,看似钝而无锋的木剑,瞬间没入焦黑色的盔甲,盔甲下方隐着的符线骤然明亮,散发出强大的气息。   铁剑下落,没有砍断叶苏的脖颈,因为被他背上的剑鞘挡住。   在炽烈的光明里,那道看似起不起眼的剑鞘,就像是狂暴海洋里的一面布帆,拦截着风的力量,给舟以前行的力量。   铁剑的锋尖,正好刺在剑鞘里,因为剑身宽直,刺不进去。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又都不是真实的。   铁剑不是铁剑,木剑不是木剑,剑鞘也不是剑鞘,这些事物里最细微基础的结构中,都注满了无数的天地元气。   这不再是剑与剑的对抗,而是念力与念力的对抗,两个天地的对抗。   无数的天地元气狂暴而至,然后瞬间被无形的漩涡吞噬,进入到二人的世界里,再通过剑或剑鞘猛烈地暴发出来。   青峡之前的天地元气被压缩到了极点,折射的天光变得更为扭曲,因为压缩的太过厉害,天地元气之间开始摩擦,泛出灼热的火焰!   如果说最开始叶苏的那一剑,在青峡之前点燃了一个小太阳,那么此时青峡之前,仿佛生出了一轮真正的太阳,无穷的光与热向着原野间喷洒!   这是一个怎样炫丽的画面。   看到这个画面的人,该是怎样的心旌摇曳。   遗憾的是,就像夫子在荒原斩神一般,因为光线太过炽烈,这幕画面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够看到。   柳白能够看见。   叶红鱼也能够看见。   她在神辇里一直沉默,低着头,似乎并不关心青峡处的局势。   此时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   ……   ……   一片光明中,君陌手中的铁剑继续下压。   一声轻嘶,叶苏背上的剑鞘被撕开了一道破口。   叶苏神情漠然,手中的木剑继续前行。   木剑一寸一寸缩短,一部分进入君陌的胸膛,更多的碎成最细微的粉末,然后剧烈燃烧起来,就像是蜡烛一般。   现在的局面,就是看铁剑先破帆,还是木剑先破甲。   蜡炬终究要成灰。   燃烧的木剑越来越短,却依然没有破开君陌身上的盔甲。   炽烈的光线中,叶苏的脸变得仿佛透明一般,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他继续向前递剑。   直至最后,只剩了一个剑柄,一个光秃秃的剑柄。   一声清啸,叶苏一掌拍下,把整个剑柄拍进了君陌的胸膛!   以前,他的木剑没有剑柄,也没有剑鞘。   现在他的剑有柄,也有鞘。   因为这些年来,他的修行一直是在后退。   他在后退着前进。   从万剑到一剑,从看破到不看,从世外到世间。   但今天这场战斗,他却一直在前进,没有一步后退。   他的剑鞘,是在尘世里所悟的牵绊。   他的剑柄,是他在剑道上的全部精神。   他用剑鞘束缚住铁剑的锋芒,然后把所有的剑意拍进君陌的胸膛!   ……   ……   君陌这些年的修行,就像他的铁剑一样简单。   前进,前进,再前进。   有进无退,有去不回,他向着一座座高峰前进。   就在叶苏把剑柄拍进他胸膛时,他却忽然松开了剑柄。   铁剑太宽太直,如他的眉,不容于世,亦不容于鞘。   至少在短时间内,他无法破开叶苏的鞘。   就像解题一样,那么他便不再破。   他松开剑柄,在修行生涯里第一次做出了让步。   但他的左脚,却在满天光明中,向前踏了一步。   他的右手紧握成拳,于秋风中握住无限光明,砸向叶苏。   ……   ……   一往无前的君陌,第一次让步。   以退为进的叶苏,绝然地前进。   两名修行界的绝世天才,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里,竟是不约而同,选择了对方最擅长的手段,却不知谁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   ……   当剑柄没进焦黑色的盔甲后。   整个原野间,都响起了一道撕裂的声音。   仿佛是天空被谁撕开了。   君陌的盔甲没有什么变化,上面残留着一些极细的木屑。   他的身后却是荡起了一道极为恐怖的剑意。   那道剑意直刺青峡,在崖壁上刺出了一道深不知多少里的剑洞!   只是剑意溢出,便有如此惊人的威力。   当面承受全部剑意的君陌,又该如何?   几乎同时。   君陌的拳头,也落到了叶苏的身上。   他的拳头里握着无限光明,那都是青峡前的天地元气。   而这些天地元气里,充斥着难以想象数量的剑意。   铁剑的剑意,甚至有叶苏自已的剑意。   君陌松开了铁剑,然后握住了无数把剑。   当他的拳头落在叶苏身上,便有万把剑落在了叶苏的身上。   春风拂柳,细叶落水。   朝阳初生,湖泛金光。   凛冬雪湖,狂风如刀。   ……   ……   青峡前,安静无声。   无数双目光重新落在那处,紧张不安地看着那两个对面而站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叶苏忽然咳了起来,素色的衣衫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血口。   他看着君陌,感慨说道:“如果你没有这身盔甲,我不见得输。”   “世间没有如果。”   君陌的脸上没有任何得胜的喜悦,淡然说道:“如果你要说如果,那么如果我无甲你无鞘,我赢。如果你无剑我无剑,我赢。”   “如果是十八年前,我赢。如果是十八年后,还是我赢。”   他最后说道:“所以不管怎么说,都是我赢。” 第一百四十六章 废而不歇   叶苏问道:“依凭外物,能在修行路上走到最后吗?”   二师兄说道:“道门讲究道法自然,这本就是错的。”   叶苏微微一怔,请教道:“为何这般说?”   “什么是外物?如果说你我一身之余皆是外物,那么盔甲是外物,剑是外物,天地之间的气息都是外物,然则谁都在用。”   二师兄说道:“借车船行千里,凭刀火始耕种,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善假于物也,这便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怎么能称之为外物?”   很简单的几句话,让叶苏思考了很长时间,感慨说道:“我本以为你方正守礼,古板严谨,不识圆融,今日才知原来你才是真正的通达。”   二师兄说道:“礼者理也,经过审慎思考,确定某个规则有道理,那么就算千万人在前,也能够不退一步,这就是守礼。”   “听闻当年轲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正是这个意思。”   叶苏看着他认真问道:“书院始终在做让自已高兴的事,那自然是因为你们坚信这些事情是对的,然而真理来源于昊天,道理经由人的判断,不同的立场会带来不同的是非。你们怎么判断这件事情是不是有道理?”   “你说的不错,不同的立场自然会带来不同的是非,但如果你选定了立场,自然是非也就可以确定,也就是所谓道理。”   二师兄说道:“书院的立场就是人的立场,我们对天地没有本发的爱憎,对人有好处的我们便去爱,比如稻田,对人没有好处的,我们便去憎,比如灾害,规则同样如此,有好处的便要去遵守,没好处的便要废弃。”   叶苏问道:“书院的道理来自于利弊?”   二师兄说道:“不错。”   叶苏声音微涩道:“未免太现实了些。”   二师兄说道:“人类所有的爱憎本就起于现实。”   叶苏自嘲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巾,擦拭着唇角淌出的血水,血水很浓很稠,就像是在葡萄酒桶最下方沉淀的那层。   二师兄知道此人现在情况很不好,见他静思,想着先前他的生死观与道,本想说如果有事,不妨去书院暂避。   但他知道叶苏的骄傲,所以只说了声:“珍重。”   叶苏闻言大笑,神情很是开怀,说道:“周游诸国修道多年,最终破废之秋,能得君陌道声珍重,也算没有辜负自已。”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青峡。   二师兄看着那个有些落寞的背影,手中的铁剑缓缓插进身畔的原野里。   随着这个动作,他的盔甲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缝,然后片片崩落,焦黑色的金属碎片,看上去就像是长安城常见的碎瓦。   片刻之后,二师兄的脚旁堆满了盔甲的碎片,衣裳早已被鲜血浸透。   ……   ……   原野北方是青山青峡,南方是连绵十余里的军营。   叶苏没有往北走,也没有往南走,而是往东走,顺着青山不停行走,便会来到大泽畔,乘船过大泽,便能来到宋国,再过去便是大海。   他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往那个方向行走,只是隐约觉得东海处或者说宋国方向,有什么事情或者人在吸引自已。   在原野某处,叶苏被拦住了去路。   拦住他的是一朵血花。   墨红色的裁决神袍静静飘落,叶红鱼问道:“你要去哪里?”   叶苏看着她,微笑说道:“我输了,所以去散散心。”   叶红鱼说道:“你应该清楚受了重伤,如果不赶紧医治,会很麻烦,知守观在南,神殿在南,你为何要往东去?”   叶苏虽然没有看到,但也猜到裁决神袍里的那两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感觉到了她此时心里的愤怒,因此而觉得温暖。   他笑着说道:“已然成了废人,哪里还治的好?”   叶红鱼的双拳确实已经握紧,她确实很愤怒,听到这句话后,她更加愤怒,甚至愤怒的身体都颤抖起来,血色神袍在秋风中轻颤。   他是她的兄长,是她这一生最敬爱的人,是她的偶像,是她从童年到现在一直苦苦追赶的目标,她永远望着他的背影,想追却始终无法追上,哪怕她已经成了裁决大神官,却还是那个跟在兄长身后哭喊的小姑娘……   然而,此时他却说自已是个废人……   你怎么能是个废人!   你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平静地承认自已是个废人!   “你就算不能修行,从此平凡,但你依然不凡,心灰意冷这种情绪,怎么能出现在你的身上,你的骄傲与自信都去了哪里?”   叶红鱼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声音却在颤抖。   叶苏静静看着她,说道:“我不是宁缺,也不是隆庆,我与冥王没有关系,昊天也不会赐福于我,我只是那个勤奋修行、平静度日的叶苏,所以废了就是废了,雪山气海皆毁的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人。”   “我知道你为什么愤怒。”   他微笑着继续说道,神情变得非常温和:“当初在燕北湖畔,我阻止你杀隆庆,你开始怀疑,又因为我的没有勇气而生气。”   “你是我的妹妹,我的勇气居然还在你之下,这确实是件很值得生气的事情,然而我必须提醒你,我其实很早便开始怀疑,然而便迎来了今天的失败,我这时候总忍不住在想,这是不是昊天对我的惩罚。”   叶红鱼神情微变。   叶苏忽然大笑起来,说道:“都到了这种时刻,还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做什么?一战我打的很是快活,便足够了。”   叶红鱼说道:“只有胜利,才能让我感到快乐。”   “那是你和宁缺,不是我们这些人。”   叶苏微笑说道:“像我和君陌这种人,终究还是有些老派。”   叶红鱼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和宁缺大概这辈子都很难理解,这场青峡之战,为什么最终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叶苏望向不远处的青山,平静说道:“我少年时曾经好名,却幸运的不曾得享大名,故而一生尽在剑上,单以剑论,我能在世间排进前三,只是有些不巧的是,我们三个人都在这片原野间。”   “失败并不可怕,这些年来,我也不只败过这一次,只不过今天的失败最为彻底,但我并不认为这很令人悲伤,反而我觉得这是好事。”   叶苏收回眼光,看着叶红鱼微笑说道:“书院本质上还是入世之道,所以书院之道在于现实,我虽然输了,却隐约明白了一些东西。”   “柳白马上就要出手了,你应该去青峡观战,因为这一战对你来说很有意义。”   “你呢?”   “从今天开始,我就将是个普通人,剑这个字终于从我的生命里离开,对我再没有任何意义,我将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别的事情。”   叶苏说道:“继续追求剑道吧,总有一天你会超越我,事实上这些年我一直等着你来超过我,只不过很遗憾的是,我现在自已落了下来,关于这件事情,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原谅。”   说完这句话,他笑着伸出手去,摘下叶红鱼的神冕,然后把她的满头黑发揉的像鸟窝一样乱,显得很孩子气。   叶红鱼的身体骤然紧绷,她非常不适应这个动作。   这么多年,叶苏从来没有对她做过这般怜爱的动作。   她很紧张,又觉得很温暖,很满足。   于是她顺从地低下头来。   叶苏离开了。   直到过了很长时间,叶红鱼才抬起头来,依然眷恋着先前的感受。   她看着渐渐消失的背影,眼眸深处的伤感一现即隐。   十余名西陵神殿裁决司执事和数名西陵神卫,出现在她身周。   “保护好他。”   她面无表情说道,然后转身向青峡处走去。   她并不愤怒,因为这是一场公平的战斗,兄长得偿所愿,堪称快意,而且正如叶苏离开前所说,这时候柳白该出手了。   因为刚刚战胜叶苏的君陌,毫无疑问是最强大的君陌。   ……   ……   二师兄坐在篷下,静静看着原野方向。   残留在他身上的盔甲碎片,被木柚细心地拣了出来。然后她解下头盔,开始替他重新梳头,只是动作明显有些生疏。   王持左手提着一罐药,右手拿着一纸包白砂糖,在旁说道:“这药劲儿太大,所以特别苦,师兄你如果喝不下去,就着糖生咽。”   二师兄看着他手中的白砂糖,不悦道:“生死不论,何况苦药?”   说完这句话,他接过王持手中早已晾至最佳温度的药汁,如壮士饮酒一般吞入腹中,神情不见异样,双眉却有些微颤。   能让他无法控制表情,可以想见这碗黑漆漆的药,该是多么难喝。   王持苦着脸把纸包递了过去。   二师兄吃完了糖,发髻也已经梳她。   木柚拿着镜子在他面前晃了晃,便把镜子收了起来,替他把高冠系好。   铁剑在炉上不停被敲击,六师兄挥汗如寸。   木柚问道:“要不要歇一歇?”   二师兄站起身来,在她帮助下穿上书院院服,说道:“歇不得。”   歇不得,是不能歇,因为歇便泄气。   歇不得,是歇而不得,因为对手不会让你歇。   一辆马车从南而来,直向青峡。   马车很安静,没有车夫。   人在车厢里。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青峡论剑(上)   马车停在青峡之前的原野上。   这辆马车本可以不来,但还是来了。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车厢里的那个人可以不来,或者说那个人的剑可以不来,因为那个人的剑,可以至万里之外。   车厢里的人是柳白。   他是修行界公认的世间第一强者,被尊称为剑圣。他是真正的至强者,即便是不可知之地的那些世外高人,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尤其是剑在手中时,他身前一尺的范转便是他绝对的领域,哪怕是知守观观主和大师兄这等层次的人物,也不能进。   在很多人看来,包括二师兄也是这样认为,以柳白的绝世天赋,只要他愿意,他早就可以逾过五境那道门槛,只不过他不愿意而已。   马车里传出柳白的声音。   “你要不要歇一会儿?”   二师兄看着数百丈外那辆马车,用修长的手指把绳子在颈间系好,说道:“我不知道歇阵之后,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自信。”   柳白在车厢中说道:“如此那便不歇。”   二师兄说道:“若前两日与先生战,我必败无疑,感谢先生等到此时才出剑。”   柳白说道:“我也要感谢你留了剑阁不成器的弟子性命。”   青峡前的对话与交流很平静,温和而且充满了善意,无论怎么听,也听不到剑拔弩张、生死立见的那种紧张味道。   书院与剑阁本来就没有什么仇怨,柳亦青虽然被宁缺劈瞎了双眼,那也是公平的决斗,以柳白的气度身份哪里会因此而动怒。   这也正是书院所不理解的事情。   二师兄看着原野间那辆马车,问道:“先生为何要来?”   车厢安静,过了很长时间才传出柳白的回答。   “夫子都不行,我又如何?”   二师兄沉默片刻,说道:“老师说的对,他果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他大概不会想到,他离开之后,人间的信心会因此弱很多。”   “再说我毕竟是神殿客卿。”   柳白的声音从马车里继续传出:“举世伐唐,我身为晋人总要表明一些态度,能与书院战上一场,也是我的心愿。”   “如今世间还值得我出手的,不过是你与李慢慢二人了。”   这句话出自剑圣柳白之口,是对书院无比的尊重。二师兄却并不赞同,摇头说道:“若有机会,我想三师妹一定很想向先生您请教。”   听着这句话,柳白沉默,马车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车中才传出他有些震惊的声音。   “原来林雾一直在书院。”   二师兄说道:“三师妹如今已不叫这个名字。”   不愧是当世第一强者柳白,无论智慧还是思维,就像他的剑那样快,只不过听到一句话,便推论出那位神秘的二十三年蝉,原来在书院。   毫无疑问,这是修行界二十余年来最令人震撼的一个消息,即便是他,在听到这个秘密之后,也不免觉得极为震撼。   “看来道门终究还是低估了书院。”   柳白说道:“熊初墨那个蠢货去书院必败无疑,我却不知那个人居然也在书院,那么如今想来,他的结局必然比我想的还要惨。”   这句话也有两层意思。   柳白认为二十三年蝉比西陵神殿掌教强。   至于他自已,当然也比西陵神殿掌教强。   “然而世间大势,浩浩荡荡,有如滔滔大河,奔流而不复回,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就算林雾在书院,书院亦无法逆天行事。”   柳白的声音再次传出车厢,说道:“在观主手下,你师兄最多还能再撑三日,佛宗还没有出手,今日君陌你与我一战,无论结局如何,你必将不能再战,青峡洞开,大军北上,唐国与书院必然灭亡。”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先生不是世间庸人,怎会说出这样一番无理无趣的言语,若世间一切事由已经注定,你何必来青峡,我何必来青峡,你我何必站在青峡之前,青峡又何必来看你我?”   柳白说道:“此为善言,终究还是要以剑论事。”   二师兄说道:“何时开始?”   柳白说道:“你的剑还在修,待修好不迟。”   便在这时,铁篷下传出一声闷响,沉重的铁锤与火红的铁剑相撞,然后热剑入水,发出嗤嗤无数声,白雾大作。   二师兄伸手,接过修复如新的铁剑,说道:“剑修好了。”   “很好。”   青色车帘微动,被一只手掀起。   那只手很大,指节修长有力,很适合握剑。   柳白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这位被无数剑师奉为神明的剑圣大人,外表上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五官稍微有些深陷,面部线条如刻,但只是个普通的中年人。   普通不止是形容他的形容,也是形容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很普通,看上去和传说中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因为他的精神气魄,都不在自已的身上,而是在剑里。   剑在身畔,在鞘中。   “小说故事,传闻野史里,往往能够见到普通人对修行者的想象,甚至是修行者的想象,说什么万事万物皆为剑,强者摘一花一枝便能杀尽天下英雄。然而这些只会空谈的论剑者,只是徒惹人发笑罢了。”   柳白看着二师兄手中的铁剑,说道:“剑就是剑,不能是花,不能是草,更不能是手里握着的一把虚无,因为剑必须足够坚硬强韧,笔直锋利,如此才能周游于青天之外,落于万里之外,不然连风都斩不破,摩擦都能烧融剑身,又何谈破甲杀人?我看人用剑,首先便看他用的是不是好剑。”   “今日我看到了两把好剑,叶苏的剑用的是异木,单从材质上论,已是最好的选择,但与你的铁剑比起来,却还是差了些味道。因为剑必须是铁铸的,铁铸的剑染上血,才叫铁血,杀起人来才畅快淋漓。”   柳白望向篷下的炉火,与憨实的六师兄,赞道:“书院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地方,居然有人能够打铸出这样的好剑。”   二师兄向原野间走去,说道:“但剑终究是人来用的。”   “你的剑法也很好。”   柳白说道:“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和叶苏究竟谁更强,此时看来,果然还是你更强,你的剑更强,你的剑法也更强。”   二师兄说道:“但你才是最强的。”   柳白的神情没有什么改变,因为这样的评语,当年他听过很多次,直到世间再也没有谁敢对他的剑做出评价。   少年时,他在大河畔悟道,自此剑气纵横于山河之间,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剑道第一的名声提出过任何质疑。   “剑道在于剑与法,我一直很看重剑。”   柳白说道:“我在剑阁崖洞里培剑十余载,最终修成一柄好剑,然后被夫子借走,虽然有所遗憾,但那剑能在夫子手中斩神屠龙,也算荣耀。除了那把剑,我还有很多把好剑,比如现在腰间系着的这把,比你的铁剑也要强。”   “至于剑法,我并不觉得自已有何天赋。身前一尺,其实并不是我的开创。这种驭剑法门,最初出现在世间,来自于轲先生。”   二师兄说道:“但却是你发扬光大的,值得世间用剑之人相敬。”   在修行界尤其是剑道的历史上,柳白是一个无法忘记的名字,因为他是第一个把近战提到绝对高位置上的大剑师。   以往修行界的剑师,一直讲究飞剑驭剑,在他们看来,操控天地元气,这才是修行者与普通人之间最森严的分野。   直到柳白横空出世,以身前一尺之剑举世无敌,才让所有的剑师,在修行道路上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这种改变甚至可以说是革命性的。   正因为如此,二师兄对他持有敬意。   柳白说道:“早年间,其实我一直在两种驭剑术之间摇摆,直到经过东海长堤一战,我才明白这种摇摆,其实已经违背了剑的本义。”   “当时我一剑千里,伤了颜瑟,他对着堤外的狂暴海潮写了一道符,明明隔着那么远,那根秃笔却落到了我的脸上。”   柳白摸了摸眉毛,微微自嘲一笑。   “那一战之后,我才最终选择剑在手中。这两种驭剑法门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修行者是要用天地元气控剑,还是用剑控天地元气,其间各有优劣,并不明显,但如果你仔细去想,就会发现剑就应该用这种法门。”   “佛宗的铜钵不行,念珠不行,棍也不行,符亦不行,因为这些本命行都没有形,而剑有形,剑的形状就适合用来控制天地元气伤人。”   “因为剑是直的,并且有锋,所以不能中庸,任何中庸都不行,或者纵剑万里,或者身前一尺,你不能摇摆不定。”   柳白说道:“你先前与叶苏说了很多道理,我不懂那些道理,我只懂剑理,剑既然是直的,那就应该刺破,应该穿过,唯其至简,所以至强。”   二师兄说道:“道理本是人间之事,你本就不应该还留在人间,自然不需要理会,可如果你要留在人间出剑,有些道理,还是需要遵循。” 第一百四十八章 青峡论剑(下)   “能破,便不能遵循。”   这是柳白的回答,也是强者们习惯的道理。   二师兄其实也是这种想法,他的铁剑是自已的规矩,却最擅长斩破他人的规矩,所以他继续问道:“既然要破,为何不破?”   这句话里的意思,只有他和柳白两个人明白——柳白最开始的时候,已经做出了回答,只不过那个回答,不能说明二师兄。   柳白望向天空,没有说什么。   既然没有回答,那么便只能继续,最终还是要以剑论事。   “剑道分为剑与法,法又分为势与术。”   “势是念力,术是手段。”   “我初识之时,曾见滔滔黄河,念力当世最强。我练剑三日,身周八千方位,便无一遗漏,暴雨不能沾衣,手段当世最强。”   柳白看着君陌说道:“若是平日,你与我战,有败无胜,这两日,你剑斩千骑,血气渐旺,胜负之数当为九一,如今你又胜叶苏,剑意通达至极,当为八二,然则剑之一道,不以数论,所以你今日必输无疑。”   “既然不以数论,何必算数?”   二师兄说道:“我始终以为,一场没有开始的战斗,便没有确定的胜负。”   柳白大笑,赞道:“好气魄。”   ……   ……   君陌已经走到了原野之间,离青峡出口有一段距离,在他的身前,是一地零落如秋日枯枝的残箭,还有两百余柄剑。   这些剑式样各异,唯一的共通点是,这些剑都已经没有了主人。   青峡之战开始了两天多时间,他挡住了数百名修行强者的不断攻击,夺下了两百余柄剑,这些剑死气沉沉插在原野间,像是一片剑冢。   今日当他走到这片剑的坟墓里时,那两百余柄剑却仿佛感应到了一些什么,微微颤抖起来,就像是被风拂动的树枝,成了一片剑林。   很像书院草甸深处的那片剑林。   君陌站在这片剑林里,神情肃穆,举起手中的铁剑。   ……   ……   柳白静静看着那片剑林,看着剑林里那个身姿挺拔的男子,右手伸出宽广的衣袖,握住剑柄,腰间的那柄古剑沉默无声。   他的手掌宽厚,手指修长,最适合握剑,与剑柄紧紧相握,看不到一丝缝隙,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仿佛这只手与剑柄原本就是连在一起的。   鞘中的古剑微微振鸣,发出欢喜的呼啸。   当他手握住剑柄后,鞘中的剑,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又或者说,他的身体变成了剑的延伸,二者再也分不出来彼此。   以手握剑,不代表就是剑在手中的驭剑法门。   柳白出剑时,也有可能是纵剑千里。   不走中庸之路,只行绝然之势,不代表在两个驭剑法门中只选择一种,当年的柳白或者会摇摆,到了如今的圆满境界,他早已不会被这种问题困扰,剑心通明哪会蒙尘,自可以随意择之。   没有人知道,他今日会选择哪一种驭剑方法。   人们只知道他动剑,便没有任何人能够接住,因为他的剑最快,除了无距境界的观主和大师兄,除了讲经首座能够以肉身抗衡,余者皆不足提。   有一个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柳白先出剑,便等于胜利。   君陌没有让柳白先出剑,他选择先出剑。   即便铁剑先出,依然不见得能行。   因为柳白的剑太快,甚至可以快到后发而先至,所以君陌没有选择让铁剑破空而去,而是握着铁剑向身前挥出。   就像这两天他每一次挥剑那样。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院服没有一丝颤抖,宽直的铁剑随着袖子挥出,自然而去,没有卷起一丝云彩,却卷起了无数天地气息。   没有敌人,铁剑挥出要击向哪里?   他的身前确实没有敌人。   但除了秋风之外,还有插在地面上的两百余剑柄,有一片剑林。   铁剑挥入剑林,击打在一柄废剑上。   那把废剑深深地插在原野里,骤然受到重击,剑柄顿碎。   剑身弯曲到了极点。   从铁剑传来的磅礴的力量,就像是飓风一般,把它从泥土里抽了出来。   凄厉的破空声响起,废剑化作一道剑光,向南疾飞。   君陌继续挥动铁剑。   他挥剑的动作依然是那样的自然。   每一道铁剑,都带着天地的力量。   每一剑挥出,原野间便有一柄废剑破空而去,劲逾强弩!   无论是剑势,还是剑术,他的境界都在柳白之下。   无论他使用何种驭剑法门,都不可能比柳白更强,比柳白的剑更快。   所以他选择了谁都没有想到的手段。   他没有握剑而前,没有飞剑而去,而是挥剑。   挥动衣袖,不是劈,不是斩,不是刺,而是砸,或者说是打。   他把青山间的天地元气,凝于铁剑,把地面上的废剑打出去。   以青山之力,助剑破空而飞。   唯如此,才能比柳白的剑更快。   是为青山打。   ……   ……   青峡之前,连绵响起无数声凄厉的剑啸。   数十柄剑,像受到重击的石头般,自血染的原野间跃起,变成数十道剑光,瞬间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到了马车之前!   飞剑是修行者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再间接操控本命飞剑的驭剑法门,似柳白这种层次的强者,心在剑间,可以万里割人首级。   君陌用的青山打,则是直接把天地元气作用在剑身,略去了念力操控那个环节,把自然的力量尽数转变成剑恐怖的速度。   青峡之前这些剑的速度,已然超出了修行者对飞剑速度的想象,从来没有人想过可以这样驭剑,也从来没有人看见过这样快的飞剑。   这些剑快到原野间的空气都开始哀鸣,快到无论肉眼还是感知,都已经无法捕捉它的痕迹,快到等同于消失了一般!   快到柳白都没有信心,能在这些飞剑之前,纵剑而出。   所以他没有驭起飞剑,而是拔剑。   他手中的那把剑看上去很普通,甚至还能看到一些锈迹。   因为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真正拔剑。   没有人能够想到,柳白的第一剑,居然是守。   柳白也没有想到。   因为他没有想到,世间居然有人能够想出来比自已的剑更快的法门。   如果是平时,他会赞叹甚至激赏于君陌的强大。   但此时,他的神情必须凝重,因为他要面对这些剑。   他被迫防守。   不得不守。   于是,他横剑。   古剑横于身前,没有齐眉,不是施礼,而是一道剑意。   这道剑意就像古剑本身,绝对的平直,在秋风中没有一丝颤动。   只有修筑在坚固花岗岩上的雄城,才会有这种感觉。   他的剑上有锈斑,平直于前,便坚不可摧,就像是承受了千万年风雨侵蚀的老城墙,看似破败,实则依然是那样的强大。   就在此时,君陌的第一剑已经到了。   那柄废剑,早已不复死气沉沉的感觉,剑身与秋日微寒空气磨擦而泛光,却不是红热的暖光,而是寒光。   这把剑的锋尖,不知刺破了多少层空气,高速地颤抖着,相信就算前面是一块厚实的铁板,也会被这些高速振鸣直接破开。   这把剑就要来到柳白的身前。   就要与那柄横着的锈剑相遇。   ……   ……   仿佛是烂柯寺未毁之前的古钟集体鸣响。   仿佛是一个顽童把石头扔进平静的湖水。   柳白身前的空中,响起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很清晰,又很悠远。   像是一张纸破了。   又像是纸被雨打湿,然后被揉成团,扔到了书桌下。   那柄挟着难以想象的速度与力量的废剑,进入柳白身前空中,骤然静止。   没有与那柄横着的锈剑相遇,相差还有一尺。   更没有触到柳白的身体。   柳白身前,仿佛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君陌以青山打来的剑,便插在这道屏障里。   这道屏障,便是横剑的剑意,便是城墙。   君陌青山打的第二剑紧随而至。   同样悬停在柳白身前,无法破刺那道屏障。   没有人看到,柳白横于身前的那把锈剑微微弯曲。   虽然弯曲的程度是那样的微小,肉眼都几乎看不见。   紧接着是第三剑。   第四剑。   ……   ……   数十柄剑,连续破空如电而至,然后悬停在柳白的身前。   每一剑至,柳白手中的锈剑,便会弯曲一分。   直至最后,那把锈剑发出了明显的弯曲。   然而却没有崩断的迹象。   因为那把剑忽然变得柔软起来。   他手中的剑,不再是斑驳的旧城墙,而变成了城下的河水。   护城河。   河水温柔,然而却能守住一座雄城。   ……   ……   数十柄剑,没有一把能够刺透那道无形的屏障,静止在空中。   这幕画面看上去很诡异,很令人震撼。   仿佛柳白身前的空中,生出了一片横生的剑林。   这些剑离他的身体很近,锋利泛着寒光的剑尖,近乎要触到他的眼睛。   任何人在这种局面下,大概都会觉得恐惧。   但柳白脸上的神情还是那样宁静。   因为他的剑在手中。   那么这些剑便近不了自已的身体。   不近。   亦不远。   将将一尺。   这就是柳白的身前一尺。   这是他的世界。   这是他手中剑的世界。   风能进,雨能进。   别的剑不能进。 第一百四十九章 前来的咫尺,或者天涯   剑不能进,依然在来,如风似雨。   君陌手中的铁剑挟青山之力而挥,他身前插在泥土里的两百余柄剑,连续不断地破空而飞,在秋空里画出一道道线条。   整片原野间,都回荡着凄厉的剑啸声,微寒的秋风瑟缩着四处逃窜,这幕霸道至极的画面,震撼了所有人的心神。   艰难战胜叶苏,让君陌的身体心神非常疲惫,但以此为契机,他的剑意却旺盛至极,正是最完美的时刻,此时的他便是最强大的他。   然而,却依然奈何不得柳白。   柳白横剑于身前,神色宁静。   谁也不知道他手中的剑到底动过没有。看上去这把锈剑一直横于身前,安静不动。也有可能已经动了无数次。   此时他身前的空中,密密麻麻悬浮着两百余柄剑,因为剑的数量太多,遮住天光,显得格外森然,甚至显得有些拥挤。   这个画面真的很令人震撼。   柳白收剑。   空中的两百余柄剑,再无受力之处,颓然向原野坠落,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就像是没有捆结实的柴堆,哗哗向着两旁散开。   柳白望向君陌,沉默不语。   他的眼中再没有激赏的神色。   欣赏,是强者对弱者的点评与认同。   经过一番剑雨侵袭,柳白确认,此时的君陌有资格、有能力与自已平等一战,所以他不能再欣赏对方,只能尊重对方。   柳白对敌人最大的尊重,便是剑。   然而他没有来得及出剑。   因为君陌又出剑了。   君陌这一次出的依然不是自已的铁剑,还是那些被他夺来的废剑。   柳白身前像柴堆般散开的剑,还在弹动,然后骤然弹起。   两百余柄剑,瞬间化作两百余道剑光,破空而起,在青峡之前的原野上,在秋日的天空里,狂舞而起,如闪电般降落。   直刺柳白!   柳白眉头微蹙,再次横剑。   ……   ……   剑能飞舞,依靠的是念力操控天地元气,然后驭剑,想要驭使的剑数量越多,对念力境界的要求成倍数增加。   本命物是很困难的事情,修行界很少有修行者,会同时培养几个本命物,即便是洞玄境的大剑师,也只会驭使自已的本命剑。   如果要强行分出心神,控制更多的飞剑,那是非常不智的选择,这种不智,更多是在于困难程度方面。   当年春风亭雨夜一战,朝小树以洞玄境驭五剑杀敌,事后在修行界里引发了很长时间的议论,众人赞叹其天赋之余,也不免有些疑惑。   现在朝小树已然入知命境久矣,能够驭使的飞剑数量,早已超过了五数,但正因为分神是剑道大忌,所以他很少使用这种手段。   君陌今日却偏这样做了。   群剑在青峡之前的天空里飞舞,就像是鸟群一般,不停高速落下,被柳白身周的屏障震飞之后,在空中高速穿行,然后再次落下。   有的飞剑痕迹笔直,速度奇快,如闪电一般,有的飞剑则是像纸上柔软的笔触一般在空中画着圆,有的飞剑轨迹捉摸不定,倏尔在东,倏尔在西,如游龙般肆意狂舞,两百多柄飞剑竟仿佛都拥有了自已的生命。   群剑不停飞舞,在天空与地面之间来回穿梭,把洒下的秋日阳光,反射到原野的四周,整个天空都在闪烁,画面美丽壮观到了极点。   与战叶苏不同,君陌此时的表现华美纷呈,放肆到了极点。   他的念力如狂风般疾出,隔着数百丈的距离,精确而强悍地控制了两百余柄剑,绘出了一幕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画面!   南方原野间观战的西陵神殿联军,看着剑光纵横的天地,震撼的无法言语,尤其是那些剑师更是脸色苍白,心想这还是人吗?   ……   ……   柳白的剑势更强。   他可以像君陌昨日对付那些修行者一样,用雄浑的念力强行夺取那些飞剑的控制权,就算不能全部成功,也至少可以收服大多数飞剑。   但他不愿意为这件事情分出一丝心神,因为他只习惯用一把剑,因为只有绝对的简单才是绝对的强大,一剑便胜却万剑。   他横剑于身前,毫不在意重复自已的招数。   在天空与地面之间飞舞的群剑,便无法进入他的身前一尺。   与别的人不同,柳白并没有被这幕炫丽的画面撼动心神,相反他有些不理解,君陌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剑。   就像君陌昨日不明白叶红鱼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剑。   即便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层次,分神驭剑,已经不再是剑道大忌,但柳白相信君陌不会不明白简单与强大之间的道理。   一切不合常理,必然都有合理的原因。   叶红鱼昨日万剑齐发,是因为她要布下一座樊笼阵。   君陌想做什么?还是说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想用这种手段,让柳白进行更长时间的思考,甚至希望柳白能够心神稍乱?   柳白没有乱。   他举步向前,向青峡处走去,脚步都是那样的稳定。   他在行走,手中的剑也在行走,于是他身前一尺的世界也在随之行走。   青峡前的剑啸声愈发凄厉尖锐,两百余柄剑,像舍生忘死的鸟一般,不停地向着地面轰击,原野间连绵响起沉闷如雷的撞击声。   柳白的脚步依然不乱。   ……   ……   他是剑圣。   他是当世第一强者。   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   他手中的剑是一把比普通都不如的锈剑。   他横剑于身前,行走的模样甚至看着有些滑稽可笑。   面对着君陌华丽的群剑飞舞,他的应对手段是这样的笨拙。   却……无人能破。   就算是大师兄站在青峡之前,也只能避,而无法破。   因为他带着自已的世界在行走,只要对手进入他身前一尺,便必败。   柳白向着青峡,一步一步前进。   他的脚步稳定而缓慢,动作显得笨拙。   这种笨拙代表着慎重。   以他当世第一强者的身份,这种笨拙更是尊重。   对书院的尊重,对君陌的尊重。   这种笨拙,也有可能还隐藏着更深一层意思。   柳白的咫尺世界无法可破,却能避让,能够退走。   苍天有眼,这或者是书院诸人离开的最后机会。   如果君陌和书院弟子愿意离开,那么便永远不用面对柳白的咫尺世界,可以海阔天空,可以快意天涯。   但君陌不愿意退。他举起手中的铁剑。   他此时的选择与大唐无关,与书院无关。   兴正起,豪情正发。   君子不行陌路,管它咫尺还是天涯。   闲事莫提,待我先砍了他丫。   ……   ……   (最后我本来还写了一句:人这一生,最终求的,不过刹那芳华,发现太鸡巴酸了,所以没放进去,至于最后那个丫字,我想了半天,还是放进去了,北京朋友说,丫字正确来说只能用在你后面,但管他丫的!) 第一百五十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走的再如何缓慢,总有走到的那一刻。   柳白走到了青峡前,走到了君陌的身前,停下脚步。   此时他离君陌的距离超过一尺,但已经够了。   所谓身前一尺,只是模糊的概念。   事实上,柳白的绝对领域,取决于他的手臂以及剑的长度。   手持青锋所及之处,便是这位世间第一强者的世界。   此时的距离非常完美,不远不近,正合适一剑斩下。   距离是相对的概念,对二人来说非常公平,君陌自然也会觉得非常完美,所以他想都没有想,提起铁剑,便向柳白斩了下去。   没有说话,没有蓄势,他就这样一剑挥出。   干净利落,甚至透着几分明媚清新。   就像他身后,在深秋依然翠绿喜人的青山。   铁剑斩落,便似一座青山落向柳白的头顶。   柳白不再横剑,因为此时他出剑,也是在身前一尺。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出的第一剑。   柳白的剑,必然就是一剑。   当他手中的锈剑落下时,斑驳锈痕瞬间消失不见,剑身骤然明亮,反射着高天上的流云,原野畔的青山,美丽至极。   这一剑仿佛夺走了天地间的所有光采,自然里的无数造化。   无比灿烂。   光采可以夺目,灿烂如烈日令人不敢直视,但这一剑,却没有让原野间观战的任何人双眼感到刺痛,反而让人们沉醉其间。   人们沉醉在这幕美丽动人的画面里:如青瓷般的天空,丝般的云絮,温暖的阳光,美丽的原野,还有一条滔滔大河。   这条大河起源于荒原,本是一条涓涓小溪,倔强地突破月轮国的丛山,流经土壤肥沃,雨水充沛的原始森林,承接无数雨水支流,变成了一条大河,裹挟着南方的泥沙,河水被染成浊黄的颜色,气势愈发磅礴。   浊浪滔天,黄色的河水不停地拍打着黑色的崖石,激起如泥浆般的千重浪,仿佛万匹骏马在其间咆哮,声威惊人。   黑色崖石间,有位少年正在练剑,他神情宁静,涛声无法进耳,崖石的震动无法让他的脚步有丝毫偏移,专注而无余物。   天地颤栗失色,却不知道是因为奔涌的大河,而是河畔练剑的人。   柳白步入修行道,初识便见到一条滔滔大河,故而被修行界认为是绝世天才,其后他在大河畔悟出自已的剑道,所以他的剑法被称为大河剑。   大河剑出,便见大河。   柳白的剑就是大河。   当他出剑,这条大河便会出现。   所有看见这条大河的人,最终都会被汹涌的河水吞噬。   ……   ……   一条大河波浪宽。   浊黄色的河水自天而降,就成了天河。   仿佛天空被刺出了一个洞口,穹顶外的无数河水如瀑布垂落。   这条大河没有别的任何气息,就是强大。   大河扑面而至。   ……   ……   君陌的眼睛骤然明亮。   看着浊浪滔滔的大河,他的眼神依然是清亮的小溪。   他的眉梢也挑了起来。   所有这些细节,都证明他这时候开始兴奋。   他向来是个很难兴奋的人,在宁缺等师弟们看来,他就是个严谨到有些古板的男子,永远不会与兴奋这种情绪联系在一起。   先前战胜叶苏,他脸上的情绪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但这时候他真的兴奋了。   因为当看到这条滔滔大河时,他发现自已竟然生出了恐惧的情绪。   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很陌生,所以他很兴奋。   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一把剑。   他挥动铁剑,向着这条大河斩了下去。   宽直的铁剑,携着青山的威势,重重地砍在了浑浊奔涌的河水里。   河水骤然分开,向着两岸奔涌,露出满是泥沙礁石的河底。   下一刻,河水再次涌回,把泥沙与礁石掩住。   君陌再次挥动铁剑。   河水再次分开。   他继续挥动铁剑。   河水继续分开,然后复原。   有好些次,铁剑斩到了河底。   铁剑在河底的淤泥里砍出极深的剑痕,砍碎千堆乱石。   剑与石相遇,发出沉闷的巨响。   就像是打铁的声音。   君陌继续挥剑。   一息之间,数百铁剑出。   却无法阻止滔滔河水向东南。   ……   ……   大河继续下行。   柳白的剑也在继续前行。   这条自天垂落的大河,是人间能够见到的最宏伟的画面。   面对这样一条滔滔黄河,人类下意识里会生出仰望的情绪,然后沉醉其间,即便醒过神来,也会因为绝望而生不出抵抗的勇气。   这正是大河剑法最强大的地方。   他的剑没有借天地之力。   他的剑便是天地里的一部分,而且是最壮观的那部分。   在这一刻,他的剑是天地的具体呈现!   在大河之前,君陌能够站立不动如松,沉默挥剑相抗,已然超出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远矣,然而河水难断,如此远远不够。   柳白的剑意至。   河水咆哮。   风吼。   冠落。   髻散。   君陌黑发飘舞。   他身上的院服,早已被割出了无数道细口,浑身是血。   但他没有丝毫狼狈的感觉,依然庄肃,似乎还是在赴那场盛宴。   宴会还没有结束。   他的神情依然专注,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木讷。   他继续挥动铁剑。   只是此时铁剑不再大开大阖,而变得非常细腻。   细腻的有如木柚手中的绣花针。   君陌开始用铁剑绣花。   转瞬间,他手中的铁剑不知颤抖了多少次。   大河是柳白的剑。   那些风与浪,便是先前铁剑与柳白的剑数百次相遇的地方。   君陌在风中刻字,在河浪里雕花。   他要用最细微的工具,去雕刻最宏伟的河山,用最悄然无声的手法,去装饰最瑰丽壮观的画面,就像是用时间和雨水琢磨檐下的青石板。   ……   ……   青峡之战,从一开始君陌便清楚,自已最终要面对的,必然是柳白。   正如柳白先前所言,无论剑势还是剑术,他都不如柳白。   他不是柳白的对手,只能另觅出路。   柳白曾经写过一封信给叶红鱼,信纸上画了一把剑。   宁缺看过这把剑,然后以浩然剑诀为交换条件,临摹了一份放到了书院后山。   此番南下青峡之前,君陌对着那张纸看了很长时间,才定下剑意。   这种剑意,与他的性情完全相反。   但这是他经过审慎思考后,得出的唯一方法。   就像宁缺说的那样,书院里的人们,向来信奉一个道理,如果只剩下最后的方法,那必然就是最好的方法。   而且他对叶苏说过,经过审慎思考,确定某个规则有道理,那么就算千万人在前,也能够不退一步,这就是守礼。   所以哪怕他自已都想要反对,却依然坚持。   ……   ……   为了战胜柳白,君陌做了最充分的准备,由刚猛而至极细微处,把自已的剑术发挥的淋漓尽致,这确实是他最强大的时刻。   然而黄河终究是黄河。   柳白毕竟是柳白。   他不是河畔的柳枝,柳下放牛的牧童,不是羊皮筏子上的野汉,不是被推入浊浪里的寡妇,不是河水里的礁石。   他就是大河。   君陌的剑意再如何挥洒自如,在这条大河之前,依然稍逊一筹。   只是那么一丝的差距。   空中的字尚未完笔,浪里的花还差一瓣。   秋风便抿了痕迹,浪花敛了剑花。   他的剑破开铁剑,来到君陌身前。   唰的一声轻响。   二师兄的右臂齐肩而断,远远落入青山中,不知落在何处。   柳白手中的剑,同时断成两截。   如果能再快一瞬,那么便是柳白的剑断在先。   君陌无法再快那么一瞬,所以他握着铁剑的右臂断了。   他身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微的剑口。   这些细口全部来自柳白的剑意。   他身上的书院院服全部被打湿,不停向地面淌着血水。   鲜血像奔涌的河流般,从断臂处向外涌出。   ……   ……   看着身前的柳白,君陌的脸色很苍白。   此时他的右臂已断,铁剑飞走无踪。   柳白手中的剑,也只剩下了半截。   断剑亦是剑,依然能杀人。   柳白没有收手,因为他不能收手。   他的剑是大河剑,落下的是河水,去势未尽便不能收。   覆水难收。   ……   ……   柳白手握断剑,斩向君陌。   大河再现。   滔滔黄河奔涌之势,更胜先前。   见大河者,必死。   人间没有谁能抵抗这条大河。   因为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   ……   断剑越来越近。   甚至能够看清楚断剑处的金属纹路。   君陌知道自已错了。   从青峡之战开始他就错了。   更准确来说,在书院的时候他就错了。   他不该看那张纸,不该看那把剑。   他不该思考柳白会怎样做,然后才确定自已怎样做。   那样会让他失去自已最强大的东西。   也许那个东西叫信心,或者叫骄傲。   他应该就像过去的这些年一样,只思考自已应该怎样做。   至于对手是柳白或者别的谁,那又有什么关系?   看着河水扑面而来,君陌如此想。   若不看那把剑,便不见。   这把剑令世人见大河而沉醉,而心生绝望。   那么,便不见。   知错便要改,不拘何时何地。   所以面对这把世间最强大的剑,他闭上了双眼。   大河奔涌,自天而降,似要冲毁青山前的整片原野。   只有没有看见这幕画面的他,没有感受到这条大河的威严。   浊黄的河水无处不在,不见便不在。   柳白手中的断剑斩空。   这是大河剑自问世以来,第一次斩空。   因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千百剑里取一剑,至清至浅   再如何壮阔的大河,也不可能漫过整个世界,只不过面对这条大河时,没有谁还能够找到那几小块干燥的土丘。   君陌没有看河,却能感觉到这条大河,于是他在奔涌的河水里,找到了落足处,身形微转,脚便落在那处。   他再次睁开眼睛,看着河水像时光一样在脚下流淌,没有像老师那样发出感慨,眼眸深处散发出一抹及明亮的光泽。   他的脸颊苍白,神情却依然是那样的宁静。   一声清啸,从他的唇间迸出。   如雏凤清鸣,更像凤凰浴火重生后的第一声。   秋风渐狂,君陌黑发飘舞。   他张开双臂,衣袖在风中拂荡。   他的鲜血从断臂处不断喷涌。   他的念力向着周遭的天地间狂肆地喷涌。   ……   ……   青峡铁篷下,炉架里的一柄剑,感受到了那道狂肆念力的召唤,嗤的一声,刺破厢柜,破篷而飞,向原野间飞去。   南方原野,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忽然暴发出无数声惊呼。各宗派的修行者们,忽然发现本命剑,脱离了自已的控制!   清脆的摩擦声,在军营里此起彼伏响起,那是剑与剑鞘的摩擦声,无数飞剑自行出鞘而飞,向着青峡前疾掠。   青山深处,数片落叶轻轻覆盖在一柄宽大的铁剑上,一只断臂还紧紧握着剑柄,忽然间,铁剑剧烈地颤抖起来,然而破松涛再次飞起!   ……   ……   原野四周的天地里,充斥着君陌狂肆磅礴的念力。   无数柄剑,受到这股念力的召唤,自四面八方而来,疾逾闪电,瞬间穿越遥远的距离,来到青峡之前,直刺柳白!   柳白神情凝重,收回断剑横于身前,再次布下咫尺世界。   千百剑,骤然静止于他身周的秋风里,悬停在空中。   剑的数量太多,形成一个极大的剑球,遮蔽住天光,显得格外森寒。   杀意十足。   这是剑的世界。   这是被剑包围的世界。   柳白便在千百剑间。   他看不到对面的情形,甚至与天地元气的联系,仿佛都要被中断。   他只能去计算。   ……   ……   君陌于千百剑里握住自已的剑。   他用的是左手。   青峡之前到处都是剑,剑意纵横,天地气息混乱不堪。   他却能准确地找到自已的铁剑。   因为他的右臂还在铁剑之上,不舍离去。   他握住铁剑,就是握住了自已的断臂。   他抽出铁剑,然后向被千百剑包围的柳白刺去。   ……   ……   柳白看不到,也无法算清楚。   但他感觉到了这一剑。   这是他此生所见的最强一剑。   甚至比当年成就他剑圣之名的南海剑神手中的剑,更加可怕。   柳白不再犹豫。   他不再横剑,再没有什么城墙,也没有护城河。   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只信任剑本身。   此时的君陌,成功地激出了他所有的战力与傲气。   他自信当世无敌。   大河剑前,当者辟易。   君陌的这一剑,再如何可怕,也不可能是自已的对手。   ……   ……   柳白出剑。   大河疾涌平野间。   他是剑圣。   他的剑是剑中之圣。   他出剑,这个世界便只能剩下一把剑。   咫尺再扩。   千百剑骤然崩散,向着青山原野疾飞而坠。   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柳白的视线,阻挡他的剑。   但青峡之前,还有一把剑。   那把铁剑被握在君陌的手中。   然后被君陌握在手中。   ……   ……   这句话没有重复。   是准确的现实情况。   握着剑柄的是断臂。   君陌握着自已的断臂。   这幕画面看上去很血腥,但没有任何意义。   除了铁剑仿佛变长了一截。   ……   ……   君陌出剑,专注而严谨,哪怕浑身浴血,却依然毫无动摇。   柳白出剑,后发而先至,世间依然没有谁的剑比他更快。   然而柳白手里只剩下半截断剑。   君陌手里的铁剑,却比平时要长出一截。   青峡前响起一声极轻微的声音。   像是有滴水落入炉里,触着高温的红炭。   铁剑刺进了柳白的胸口。   柳白的断剑,离君陌的咽喉还有一段距离。   不近亦不远,正是身前一尺。   ……   ……   柳白弃剑。   断剑再断,成无数明亮的碎片。   剑身上的天地气息,摇撼不安。   青峡前的原野开始震动,响起一声长啸。   啸声中,柳白疾退。   来如黄河奔涌入海,去如洪水泛滥成灾。   借天地气息,他如鬼魅般后掠数十丈。   然后他停下。   他开始咳嗽。   咳出来的都是血。   他看着胸口那道剑伤,眉头微蹙。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君陌为什么要驭如此多剑。   因为君陌要他算。   他虽然是当世第一强者,但毕竟不是桑桑这种天算之人,他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算尽所有变化。   君陌不用算,因为千百剑都是假的,只有他自已的铁剑是真的。   但即便如此,君陌的铁剑,还是无法进入他的身前一尺。   直到断臂重伤,君陌很痛,很怒,很不甘。他严谨守礼多年,被自已的规矩束缚了这么多年的放肆,终于在这一刻暴发了出来。   他闭眼,不见黄河天上来,避开柳白致命的一剑。   他清啸,青山原野震动不安,无数剑至。   柳白的剑意终于出现了缺口。   君陌的铁剑,便从那个缺口里刺了进去。   那个缺口,也许是柳白故意为之。   因为他相信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他的剑最快。   但他没有想到一件事情。   剑道分为剑与法,又分为势与术。   而且除了快慢,还有长短。   ……   ……   低头看着不停淌血的伤口,柳白笑了笑。   他的笑容并不落寞,只有淡淡的自嘲和感慨。   他怎么想,也想不到最后的结局竟是这样。   两败俱伤,他可以接受,但他真的很难接受这个原因。   这个原因实在是有些荒谬。   断剑与长剑相遇,因为某种原因,持断剑的人反而刺死了对手,又因为某种原因,持长剑的人获得了优势……   这是初学剑法的普通人,才会想象的战斗场景。   他与君陌是世间剑道最强的两个人。   最终却真的用这种方式,为这场战斗画上了句号。   他忽然想到,清澈的小溪会变成浊浪滔滔的大河,入海后却会重新变清,莫非剑道修行至极深处,也会依循同样的道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君陌身后响起脚步声。   除了举着河山盘的四师兄,书院其余的人全部从铁篷下冲了出来。   六师兄举着铁锤,警惕地盯着十余丈外的柳白。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拿着琴与萧,站在君陌身体两侧。   他们都知道,即便柳白身受重伤,但只要此人挥剑,离开铁篷后的他们,依然是死路一条,但他们依然冲了过来。   因为二师兄这时候需要他们。   王持拿着药匣,脸色苍白地做着准备。   木柚拿着针,准备替君陌止血,但手颤的有些厉害,看着他的断肩,她觉得仿佛是自已的手臂被砍断一般,很痛。   君陌看着她眼睫毛上那颗泪珠,伸起左手在伤口处轻拂而过。   手指轻拂,泪珠落下,数道精纯的天地元气就像是最美妙的医道圣手般,在他的断肩上覆了道无形的网,血水瞬间止住。   王持精神微安,像填堤般在他的伤口上倾倒着伤药,准备包扎。   ……   ……   柳白看着十余丈外的场景,什么都没有做。   忽然间,他对书院之所以强大,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他说道:“我有几个问题。”   君陌让六师弟让开,看着不远处的他说道:“请讲。”   柳白问道:“开始时我给过你机会,你为什么不退?”   君陌说道:“当年你挑战南海剑神,明显不是对手,当时的你为什么不退?”   柳白稍一沉默,说道:“有理。”   君陌说道:“有理,所以不退。”   柳白叹息一声,说道:“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最终还是没有杀死我,此时想来,便是我也不禁有些替你不值。”   君陌说道:“一条手臂换你重伤无法再战,怎么看也是值的。”   柳白说道:“剑伤再重也能好,断臂却不能复生,我此时不能再战,只是一时之事,你没了握剑的右手,却是一世之事。”   “用一世之事,换一时之事,我确实输了,但放在这场青峡之战里,却是我赢了,因为就算我只剩下半条命,依然可以守青峡,而你却必须离开。”   君陌看着他说道:“因为你太强大,所以你想做很多事情,所以你很看重活着,所以你身受重伤,必然要回剑阁养伤。”   柳白静静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没有想到在两败俱伤的时刻,对方居然看出来了自已在追索什么,说道:“你也应该看重才是。”   君陌说道:“为何要看重?”   柳白说道:“千年唐国,不及修道途中一瞬。既然如此,那么除了自身,我们还能看重什么?”   “每个人的承诺,就是他自已,看重自已,便是看重承诺。”   君陌的目光越过柳白的身体,越过那辆安静的马车,落在南方原野浩浩荡荡的神殿大军上,说道:“我承诺过,只要我还站着,便不能有一人过青峡。”   柳白说道:“最终你若死在那些宵小手中,实为憾事。”   “尽力而行,不问前路,没有遗憾。”   君陌说道:“而且你都没能杀死我,谁能杀死我?”   柳白看着浑身浴血,手提铁剑的他,忽然觉得自已看到了另一个人。   “我此时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轲先生。”   柳白说道:“昨日我曾经生出悔意,应该在青峡之战一开始便出手杀死你,此时却有些庆幸,你死前,在这片原野间散发出更多光彩吧。”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那辆安静的马车走去。   马车渐渐远离,君陌收回目光,望向自已的左手。   左手无名指上系着一圈红绳,被鲜血打湿,有些发紧。   他的目光继续下行,落在断臂上,落在铁剑上。   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念力耗损过剧的原因,他的脸色很是苍白。   看着断臂与铁剑,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   青峡之战至此,书院弟子和道门强者或死或伤,局面僵持紧绷,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但大军在南,谁都能够看到最后的结局。   西陵神殿却并不满意,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居然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才能通过这道青峡,更没有想到剑圣柳白出手,都未能毕其功于一役。   希望最终变成失望,让有些人感到难以理解,甚至产生了怀疑。   新任西陵神殿神卫统领苏辰便是其中一人。   苏辰是神殿掌教大人的亲信,罗克敌在荒原上被宁缺一箭射死之后,他便接替了这个位置,如今在西陵神殿地位极高,仅在两位神座之下。   看着那辆缓缓驶回的马车,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剑圣大人,我需要一个解释。”   苏辰看着车厢,说道:“明明您还有再战之力,为何退回?”   正向马车迎去的剑阁弟子,听到这句话,怒目回视。   苏辰面色如霜,因为他此时真的很愤怒,很失望。   如果说柳白真的在君陌剑下受了重伤,那么他还怕什么?   而且柳白的剑已经断了。   一个没有剑的人,便不能再被称之为剑圣。   过了很长时间,马车里始终没有传出柳白的声音。   只传出了一声咳。   柳白身受重伤,血入肺叶,咳声里都能听出他的痛苦与难受。   苏辰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微讽之色。   柳白继续咳嗽,声音渐大。   苏辰眼瞳骤缩,微讽之色瞬间变成恐惧与绝望。   因为他的眉宇间生出一道血线。   咳声继续从安静的马车里响起。   柳白每咳一声,苏辰的身上便多出一道血线。   无论是他身上带着金色符线的盔甲,还是他不知何时悄悄握住剑柄的右手。   一声咳,一道血。   只听得哗啦一阵乱响。   苏辰和座下的战马,变成了数十块血肉,散落在了原野上。   鲜血四处淌流。   柳白终于咳痛快了,说道:“走吧。”   剑阁弟子来到马车旁,护着马车向军营外走去。   他们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无数双眼睛看着这辆马车。   无人敢拦,无人敢说话,甚至没有人敢在眼神里流露出任何质疑的神情。   柳白与君陌一战,两败俱伤。   君陌说他重伤无法再战,这里的战字,只局限在他们二人之间。   是世间最强的两名剑者之间的对话。   这与别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苍鹰在青天之上战斗数日数夜,羽毛脱落,血迹淋漓,尖喙磨损,疲惫不堪,看似将死,但也不是蚂蚁能够能够战胜的对象。   柳白身受重伤,手中无剑。   但他依然是那个世间第一强者。   ……   ……   看着那辆缓缓驶出军营的马车,神殿联军的人们神情非常复杂,有些敬畏,更多的却是对此后的惘然无措与恐惧。   即便是西陵神殿里的神官们,此时也有相同的心情——己方最强大的柳白,就这样受了伤,就这样离开,那么青峡处怎么办?   隔着重重幔纱,叶红鱼看着那辆离开的马车,没有说话。   青峡之战最后的高潮,便是柳白与君陌的这一战,她相信此后甚至今后很多年,都不可能看到这样两把剑的战斗。   至到苏辰那种蠢货,死便死吧,她现在更关心的是高潮之后的余韵,她很想知道,如今只剩下半条命的君陌,还能撑多长时间。   马嘶渐起,骑兵再次整装待发,然后像流水般分列行出联军军营,在原野间汇合,变成平静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潮水,涌向青峡。   ……   ……   联军骑兵没有提速,缓缓驶向青峡。   他们忌惮恐怖的琴声与箫声。而那个最令他们感到恐惧的男人已经重伤,所以他们可以刻意放缓速度,就像移动的群山般碾压而去。   这是最好的机会,联军方面必须抓住,所以这一次攻击竟是由主帅白海昕亲自领军,几乎出动了所有的精锐骑兵,志在必得。   数千骑兵在青峡前停下,锋营距离铁篷已不远,正是一次冲锋最合适的距离,而且如果琴箫响起,骑兵们随时可以下马步战。   白海昕掀起面甲,看着不远处的青峡,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子,看着那道铁篷,如霜般寒冷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   “你现在就是一个残废。”   他看着君陌说道:“所以我不接受投降,死吧。”   听着这句话,君陌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木柚却极为愤怒。   白海昕身为联军主帅,本不应该亲自来此。   但他认为再恐怖的强者,刚刚被砍掉一只手臂,都会虚弱到极点。这是西陵神殿联军最好的机会,必须把握住。   问题在于,西陵神殿联军的士气此时却最低落。   夫子登天,严重影响了柳白和佛宗这些修行强者的士气,剑圣柳白亲自出手也没能杀死这个男人,也让联军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所以白海昕才会亲自率领精锐来攻打青峡。   才会刻意说出这句羞辱意味十足的话。   当然他为此也做了极缜密的准备,身周有数十名强大的军中武修,又有近卫持大盾警惕,并不担心会被那道恐怖的铁剑杀死。   ……   ……   君陌看着大军里那位将军。   他不认识对方是谁,但知道对方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所以他决定杀死这个人。   如果是平时,他肯定想都不想,提着铁剑便走过去。   但他此时身受重伤,念力损耗极剧,他很疲惫。   所以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白海昕。   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怎样能杀死此人?   如果是以前,他可以有无数种方法。   但现在,他必须找到新的方法。   他忽然想到柳白退走的那一瞬间。   那个画面在他的眼前快速回放,然后变成极缓慢的无数画面叠加。   他看清楚了。   他举起左手,铁剑在青峡之前召唤秋风。   天地气息不安,寒风劲吹。   大河决堤,洪水泛滥。   他的身体就像是一片羽毛,在水面上浮沉,瞬间飘掠至数十丈外。   他看着身前的白海昕,挥剑。   然后他飘然而退,落在原先的地面上。   白海昕看着青峡处,微微蹙眉,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觉得眼前一花,根本不知道自已的颈间多了道血线。   然后他望向身边的下属。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转头,他把自已的头转了下来。   他的头颅与身体分离,落到地面。   鲜血喷溅。   惊呼声起。   ……   ……   君陌身体微晃,脸色更白。   他的精神与念力,在这简单的一掠一退间,消耗更剧。   他随时可能倒下。   他已经杀死了敌人的主帅。   他从来不会给人一种威猛的感觉。   但他是真的猛士。   真正的猛士,哪怕只剩下半条命,也要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   ……   悲呛的惊呼,然后是如暴雨般的蹄声。   黑压压的骑兵开始冲锋。   琴箫之声已经响起,泉水叮咚。   不时有骑兵从马背上堕下,不时有战马惨呼倒地,然后被后面的同伴践踏成肉泥与血水,骑兵不是修行者,无法用符,只能用生命硬撑。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也在硬撑。   古琴上的弦被大师兄修好了,洞箫被大师兄疏通了,他们被天谕大神官教谕所伤,虽然得到了大师兄的治疗,却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痊愈。   他们低头操琴吹箫,神情专注认真。   琴弦染血,箫管开始滴血。   木柚站在铁篷檐下,手里拿着数根羽箭,看着像潮水般冲来的骑兵。   六师兄站在篷外最前方,紧握着沉重的铁锤,手臂上的肌肉快要把衣衫撑破。   四师兄举着河山盘,双臂颤抖,脸色苍白,他知道书院此时面临着最大的危险,甚至有可能全军覆没,但他却无法帮助师弟与师妹。   ……   ……   君陌挥动着铁剑。   铁剑的剑柄被他握在左手里,依然威武无俦。   鲜血狂飙,蹄断首级飞。   不知有多少骑兵,倒在了铁剑之下。   但向青峡冲来的骑兵数量太多,他刚断一臂,身受重伤,虽在黑潮之中如礁石不退,却无法阻止潮水渐渐上涨,淹没礁石。   君陌的身影,渐渐被如潮般的骑兵所吞没。   ……   ……   数十骑越过那道渐渐黯淡的铁剑,来到青峡之前。   木柚看着那些骑兵有些扭曲的面容,双手微微用力,折断手中的羽箭。   一道精纯的天地气息,从铁篷里向原野间溢出。   满是残箭血水的原野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五道极深的沟壑。   五道沟壑,恰好围住了青峡的出口。   那些沟壑极深,黑不见底,却并不宽,将将能容下马蹄。   一匹战马的前蹄,踏进沟壑里,断时被前冲的巨大力量折断。   惨烈的马嘶声接连响起,瞬间便有十余骑战马重重砸到地面上。   神殿骑兵里响起几声厉喝,然后继续冲锋。   他们知道这是阵法的力量,必须尽快杀死那名主持阵法的女子。   六师兄握着铁锤,默然站在最前方,魁梧的身体把师妹完全挡住。   有十余枝冷箭射来,他面不改色。   锋利的箭簇射中他赤裸的胸膛,只在黝黑的肌肤上留下几个小白点。   有一名骑兵勇敢而幸运地越过那五道沟壑,冲到了铁篷前。   战马速度极快,劲风扑面而至。   六师兄举起铁锤,砸了下去。   他这辈子,都在做这个动作。   即便是魔宗的强者,都不见得能避开他的铁锤。   更何况是名普通的骑兵。   沉重的铁锤,准确地砸到战马的头颅上。   只听得喀喇一声,马首顿时暴裂,鲜血迸射。   战马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溅起一蓬烟尘。   六师兄再次举起铁锤,迎向下一个敌人。   ……   ……   青峡之前这场战争,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   秋日渐渐西移,寒风越来越寒。   琴箫之声越来越弱。   北宫与西门脸色苍白,不停咳血。   木柚的脸色越来越憔悴。   王持紧张地躲在打铁炉后,不时抬头看一眼天,似乎在祈祷什么。   只有六师兄的铁锤依然不停挥动,满地都是被暴头而死的战马。   潮水般的骑兵之中,已经看不到铁剑的寒光,只有不停飞起的残肢与鲜血,证明那个握着铁剑的男人还活着,还在战斗。   ……   ……   夜渐渐黑了。   西陵神殿点燃了火把,继续攻击青峡。   无数火把映照之下,黑夜仿佛白昼。   青峡前的琴箫声越来越乱。   北宫与西门的脸色不再苍白,双颊泛着非常不祥的红晕。   他们不再咳血,因为他们已经咳不出血来。   木柚的头发蓬乱不堪,念力已将枯竭。   即便是六师兄粗壮的双臂,也开始颤抖,铁锤甚至有些变形。   四师兄盯着河山盘,沉默不语。   王持已经从打铁炉后站起身来,看着夜穹喃喃说着些什么。   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二师兄的身影。   但他们知道二师兄还在战斗。   铁剑依然在。   因为青峡还在。   ……   ……   整整一夜时间过去。   这一夜所发生的故事,那些坚持,很难用言语去叙说清楚。   守青峡的书院弟子,和攻击青峡的神殿骑兵,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清晨来临,天光却依然黯淡。   王持一直看着天,脖颈早已酸痛无比,但他却没有什么感觉。   忽然,他大喊了一声。   六师兄听到这声喊,微微一怔,把变形的铁锤掷出,砸翻冲过来的一名骑兵,然后快速走回铁篷内。   四师兄左手离开河山盘,噗的一声吐出血来,他却毫不理会,用最快的速度取出一张符纸,用尽念力把那张符纸变成一缕清风。   清风来到打铁炉上。   六师兄用最大的力量抽动着风霜。   风渐疾。   然后有风自青峡里来。   风势渐骤。   王持看天一日一夜,就是在等风,等他需要的风向。   此时北风已至。   他从怀里取出早已备好的药粉,双手颤抖撕开,洒到炉火之上。   一道微甜的气息,随着药粉被高温的火粉蒸发,弥漫在铁篷里,然后随着青峡里涌来的北风,向着南方的原野而去。   ……   ……   神殿骑兵,还在不停地向青峡发起着冲锋。   他们忽然闻到了淡淡的甜香。   然后他们开始流血。   鲜血从他们的眼睛里,鼻孔里流淌而出。   他们流出的血,也带着淡淡的甜香。   一名骑兵死之前,忽然想起来,自已曾经闻过这种香味。   那时他还在家乡,有个美丽的姑娘沿街贩卖一种白色的花。   这种甜香就是花香。   桅子花的花香。   原来花香真的可以袭人。   真的可以杀人。   ……   ……   青峡前,铁剑再现。   虽然已然黯淡无光,虽然剑锋上出现了好几处缺口。   但铁剑出现,依然代表着死亡。   不停有骑兵倒下。   无数的鲜血溅飞到高空之中,然后落下,就像一场血雨。   血雨之中,君陌不停地杀着人。   ……   ……   风起风息,花香渐散。   骑兵渐退,青峡之前终于出现一片平整的地面。   君陌手持铁剑,站在其间。   他的身旁到处都是尸体。   没有骑兵继续冲锋。   黑压压的潮水,变成了安静的大海。   一名南晋将领看着眼前这幕惨烈的画面,忽然觉得非常疲惫。   这夜死了太多人。   他知道如果再继续冲锋,书院诸人最终必然守不住青峡。   花香不可持久,那个手持铁剑的男人,也总有倒下的那一刻。   但他没有命令下属继续冲锋。   因为所有人都已经心寒,都已经绝望。   潮水拍打礁石,可以拍打亿万年。   但没有人能够承受。   将领注意到,自已麾下以勇武著名的几名校尉,正在望着南方的大营,他知道这些人和自已一样,都在等着鸣金收兵的声音。   但始终没有声音。   他们想要提缰再战,却没有勇气。   不知是谁开始,也许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骑兵,马蹄微响,离开被血染红的青峡,向着南方走去,然后越来越多的骑兵沉默离开了青峡。   ……   ……   君陌单手执剑,站在青山之前。   他浑身都是血污,脸色苍白,神情却依然宁静。   蔚然深秀,是用来形容山林的词语。   有时候也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的气质与容颜。   比如此时的他。   看着渐渐离开青峡的万千骑兵,他手中的铁剑终于缓缓落下。   他转身望向铁篷下的孩子们,平静颔首致意。   然后他抬头望向青山。   晨光中,只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他应如是。   ……   ……   (我写的很欢喜平静,这句话是宁缺过青峡时便想好的,这就是我喜欢的二师兄,如青山。) 第一百五十三章 长安城的敌人   大唐北方三郡,笼罩在血雨腥风之中,这里才是真正的主战场。   自荒原南下的金帐骑兵,与大唐骑兵在原本肥沃的原野间厮杀不停,战场绵延数百里,每时每刻都有战斗发生,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亡。   战场上,金帐王庭的祭司和大唐军中的修行者不停出手,天地气息震动不安,无数重装骑兵舍生忘死地冲锋,原野早已被涂成了血红的颜色。   在葱岭一带,舒成大将军指挥的大唐西军,在付出了两万余名将士的生命之后,终于在高原上击溃了月轮国大军,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因为路途遥远,尤其是粮草辎重补给问题,大唐西军没有就此回援北方三郡,而是选择进入葱岭,冒着逐渐严寒的天气,直袭月轮国。   已经多年没有发生过战事的大唐东疆,此时也处于血火之中,数万草原骑兵在原野间肆虐,八百骁骑带领着数万义勇军和东北边军自燕国归来的残兵,在进行着最惨烈的抵抗,并且逐渐扭转了极度被动的局面。   在本土作战,能够得到临时官衙和唐人们的大力支援,除此之外,唐军能够在东疆如此迅速地扭转局势,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此时的草原骑兵缺乏指挥,隆庆皇子早在多日之前便甩掉了这群下属。   隆庆不是一个人离开的战场,他带走了最精锐的近千名神殿骑兵,还有绝对忠诚于他的两千余名左帐王庭精锐骑兵。   举世伐唐之战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清肃的秋天渐渐过去,冬风渐起,大唐肥沃的原野被冻的干硬,每当马蹄踏过,便有烟尘大作,三千余名骑兵,奔驰在大唐中部的原野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黄龙。   连续不眠不休高速奔袭,这些骑兵早已疲惫到了极点,即便是隆庆也觉得快要支撑不住,但他始终没有发下暂时休息的命令。   大唐的主力部队被调拔一空,中部诸郡,除了战斗力普通的厢军之外,竟是再也没有什么防御的力量,根本无法拦截这支骑兵。   此时隆庆和他的骑兵已经近了长安城,他当然不能休息,因为他知道长安城马上就要开启,而且这座雄城无人防守。   ……   ……   长安城四周的官道上,满是灰尘与脚印,还能看到很多被遗弃的厢柜行李,这些都是周边地区难民留下的痕迹。   令人感到庆幸或者说佩服的是,在唐国朝野合力之下,近百万避战难民,竟在短短的两天时间之内,便被接入了城中,道路上看不到一具死尸。   各州郡运来的粮草,在更早的时间便已经入城,周边县乡完全放弃,坚壁清野,所有城门已经关闭,只剩下朱雀大道正对的南门供人进出。   城门外行人寥寥,不多的将士警惕地注视着城外的各个方向,长安城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而且他们充满了信心。   国境已破,山河犹在。   无论大唐朝廷还是城中的百姓,都以为他们即将面临的敌人,应该是自青峡之处北上的西陵神殿大军,没有人想到在东面的官道上,隆庆皇子正带着那支骑兵突进,更没有人知道长安城真正的敌人是谁。   所以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朝廷始终没有关闭南门,为什么在这样危急的关头,还要调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搬运那些巨石到南门外。   只有书院和宫里的皇后娘娘知道真实的原因——惊神阵受损,如今的长安城能够抵挡各路大军,却没有办法抵挡那个真正的敌人。   那个让长安城陷入危险的敌人,不是金帐王庭的骑兵,不是隆庆和他的骑兵,不是南方浩浩荡荡的神殿大军,而只是一个人。   一个非常可怕的人。   ……   ……   一名清稚少女站在南门外,看着原野间满地的巨石,感受着那股熟悉的味道,双马尾在寒风里轻轻摇摆,有些怀念当年。   宁缺站在她身后,因为思虑过盛而憔悴的神情,终于变得放松了一些,虽然惊神阵的堵塞依然没有好转,但有了这片块垒,想要入城便会变得困难很多。   少女自然是书院三师姐余帘,她没有任由自已在这种感怀情绪里沉浸更多时间,平静说道:“终究还是要把长安城修好。”   宁缺说道:“依然不行?”   余帘说道:“老师离开了人间,这个世界里,便只有四人能称得上超凡脱俗,其中两人不问世事,讲经首座法随厚土,那么能够威胁到长安城的人,就只有观主一人,这片块垒顶多能拦他一时,能如何阻得了他一世?”   莫山山闻言眉头微蹙,显得有些忧虑。   宁缺没有见过传说中的知守观观主,心想大师兄把此人便拖了数日,没觉得那人有多么强大,闻言不由微微皱眉。   余帘说道:“惊神阵既破,如果不是大师兄以命相制,我们所有人,此时只怕都已经被观主给杀了,这场战争早已经结束。”   宁缺说道:“大师兄和师姐你也已经破了五境。”   余帘说道:“五境只是一道门槛,破了五境也不代表就绝对强大,正如同我虽然破了五境,却不一定能胜过柳白,但观主不一样。”   宁缺问道:“哪里不一样?”   余帘说道:“你可知道有史记载以来,最年轻破五境的修行者是谁?”   莫山山想了想,问道:“我义兄?”   余帘说道:“大师兄三日无距,但那时他年龄已不算小,如果以年龄论,我明宗开派祖师还有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都在他之前。”   宁缺想到一种可能,但没有说话。   余帘说道:“最年轻破五境的修行者,姓陈。”   宁缺看着南门前那些残着湖水湿意的石块,震撼无语。   “所以陈皮皮最早进入知命境,我对此并不意外。”   余帘说道:“因为他也姓陈,他是观主的儿子。”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观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余帘说道:“观主当年只是宋国某道观的一名普通道人,根本没有什么修道天赋,甚至连西陵神殿都没有进过,所以他给自已取了一个最普通的名字。”   宋国是东海之畔的一个小国,无论历史文化军事,都没有什么令人称道的地方,但这里出过很多名人,很多了不起的大人物。   千年之前的光明大神官,出自宋国,卫光明出自宋国,莲生大师出自宋国,即便是二师兄童年时居住的小镇,也应该算是宋境之内。   宁缺此时才知道,原来知守观观主也是来自宋国,原来他有一个很怪的名字。   “陈某……既然如此了不起,为什么……”   “没有什么名气,甚至给人很普通的感觉?如此不普通的人,却能给人如此普通的感觉,便正是陈某最可怕的地方。”   余帘说道:“至于客观上的那些原因,除了知守观神秘不可知之外,这些年陈某悄无声息,最主要是因为这数十年的历史有些不同。”   宁缺问道:“这些年的历史与过往无数年有什么区别?”   余帘说道:“这些年的历史与史册上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书院开始入世。”   书院后山,只有她不称小师叔,而称轲先生,因为她是魔宗的宗主,而魔宗毕竟是灭于轲浩然之后。   莫山山轻声说道:“那年荒原之行后,我问过老师,老师才知道原来莲生大师还活着,于是和我讲了些当年的故事,说观主曾经与轲先生战过。”   “不错。”   余帘说道:“轲先生与观主之间的那一战,没有旁观者,除了老师,现在世间再没有谁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终还是轲先生胜了。”   “其后道门高手强者尽出,在荒原伏袭轲先生,轲先生纵情斩之,连破数境而不肯收,于是拔剑向天而去,遂被昊天诛杀。”   “因此事,老师极为悲愤,便去了西陵神国,上桃山斩尽桃花,杀伤道门无数强者,观主邀悬空寺讲经首座联手,亦惨败。”   余帘说道:“书院入世,所以观主无名。”   宁缺听懂了师姐这番话。   做为最年轻破五境的人,陈某毫无疑问有资格在修行史上留下自已的名字,但因为这些年的历史里,多了两个人的名字,所以才会衬得他没有一丝光彩。   一个人是夫子。   一个人叫轲浩然。   但从侧面上,这也说明了陈某的强大。   因为他输给了小师叔,输给了老师,但他没有死。   他被迫在南海之上飘泊流浪,但终究没有死。   也许是老师惜才,也许是老师真的杀不死他。   无论是哪一种,都证明了他的强大。   小师叔早已逝去,老师也已经离开人间。   人间再没有人是观主的对手。   那个人被压制多年的光彩,将要得到最放肆的绽放。   长安城将要面临的敌人,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人们知道他要来,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宁缺觉得自已的双肩变得有些沉重。   他的视线越过那些嶙峋巨石,落在官道旁的树林里。   长安城已经入冬,草木不深,风雪将至。   ……   ……   (大家不要笑,男人的自尊心,在不适当的时刻,总是容易弄出笑话来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长安,落雪如幕   余帘继续说道:“此人至南海后又有奇遇,虽然无人知晓细节——因为老师见到还是小孩子的皮皮时,曾经感叹光明有后。”   宁缺微怔,说道:“六百年前在南海失踪的那位光明大神官?”   余帘说道:“不错,我始终认为他从这件事情里获得了很多。”   宁缺看着南门前那些石头,沉默了很长时间,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问道:“师兄和师姐联手,难道还不能胜过他?”   “老师说过一句话,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余帘说道:“……那么修行有时候比较的便是年月,他活的比我和师兄长,自然也就比我们强,师兄虽然天赋过人,但性情太温和,就算学会了打架,最终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她没有对自已做出评价,亦是一种默认,宁缺还想到了一个很麻烦很关键的问题,三师姐现在身上还带着伤,可能是很重的伤。   西陵神殿掌教乃是逾五境的至强者,虽然她是最神秘强大的二十三年蝉,但要彻底击败那人,也必然要付出些代价。   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人间还能击败知守观观主的,便只剩下惊神阵。   宁缺转身向城门内走去,继续这一场破题之旅。   随着时间的流逝,又因为南门外多了一片块垒,长安城内天地元气的流转越来越凝滞,尤其那道生死往复之间的暗线,堵塞的非常严重。   宁缺走在朱雀大道上,走在这条堵塞的天地气息间。   撤入长安城内的无数难民,被朝廷和坊市安排进各处百姓宅中,长街之上行人寥寥,沿街的商铺酒楼大多已经关闭,早已没有平日人气鼎沸的模样,肃冷的冬风在街中来回吹拂,显得格外冷清。   南门外的块垒大阵能起的作用非常微渺,虽然可以对观主进行一些拦阻,但已经确认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堵塞的惊神阵冲开,那么他还能从哪里调动如此多的天地元气,来修复这座惊神阵?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很长时间,他数日数夜不眠不休,冥思苦想,偶有所感,甚至有了具体的想法,却找不到实行的方法。   “那些虚无缥渺的气息,怎么才能变成真实的力量?”   宁缺看着街道中央的朱雀绘像问道。   朱雀没有回答,因为它也不知道。   宁缺转身继续行走,想着那天清晨在雁鸣湖泽岸看到的包子铺,青石板上的热雾,想着那时的感悟,心情变得越来越低落。   他隐隐明白应该怎样做,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   看到希望在前,却不知如何握紧,看到彼岸,却没有船,于是烦恼愈盛。   他走到一条静巷外,忽然听到墙后传来读书声。   不知何家的塾师,在给学生们讲授唐律疏议。   听声音,那些学生年龄应该还很小,清稚的声音背诵着繁杂的唐律疏议,参差不齐,却非常专心,有趣之余令人心生感动。   眼看着国将破,家将亡,街巷之中依然有读书声。   依然能够听到唐律。   这种平静很令人感动,甚至令人敬畏。   因为这种平静里,有一种力量。   宁缺站在墙外,静静听着墙内的读书声,听了很长时间。   这就是人间的气息,只是怎样才能让这种力量具象化?   ……   ……   皇宫之前的南门观非常清幽。   因为篡改遗诏以及何明池一事,大唐朝廷对南门观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道观之外隐藏着很多人,很是肃杀。   宁缺拾阶而上,走进了南门观。   道观里的道人们看见是他,不由很是愕然,然后上前行礼。   他是颜瑟大师的徒弟,南门观的道人称他为师兄。   宁缺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理自已。   他一个人走进幽静的道殿,站在墙壁下,看着那些油彩绘成的教典故事,还有那些像神话一般的传说,沉默了很长时间。   把人间的气息,转变成真实的力量,宗教最擅长做这种事情。   这也就是所谓信仰之力。   虽然道门的信仰之力,用于向昊天祈祷,贯通天地神人,和他现在想做的事情截然相反,但他想看看能不能得到某种启发。   ……   ……   宁缺在长安城里四周行走,就像当年那个夏天,他悟符之初那般。   所以他再次来到万雁塔寺,登上了万雁塔。   站在塔顶小窗旁,看着安静的长安城,他请教道:“人的思想,真的可以变成具体的力量吗?如果可以,需要经由怎样的途径?”   “思想本身没有力量,但一旦展现出来,便可能显现出某种力量,正如皇帝陛下的圣旨,如果只是脑中的一个想法,便没有任何效力,只有当他说出来,或者用文字写在纸上,他的想法才会拥有效力。”   黄杨大师走到他身旁,看着空中渐向南去的最后一群秋雁,说道:“你所问的途径,如果等同于手段,语言便是手段,文字同样也是手段。”   宁缺说道:“信仰呢?”   黄杨大师说道:“信仰本身没有力量,需要一个具体的指向,当无数人的信仰集中在那个指向上,力量便会体现在那个指向上。”   “佛祖严律诸弟子不立偶像,便是因为这一点。”   黄杨大师看着他继续说道:“你师颜瑟当年曾经说过,每个人的想法其实都是一道符,只是太过弱小微渺,所以无法感受得到,而当所有人同时写一道符时,这道符便有可能显现出来,甚至变成伟大。”   ……   ……   宁缺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还真有可能,寻找到一种手段召集能够与天地相抗衡的人间之力,如果他能够寻找到那道力量,便能疏通惊神阵。   他来到雁鸣湖南岸,坐在霜草间,伸指到空中,临摹了几篇碑帖,待心平和之后开始写字,开始寻找那个字。   已经晋入知命境的他,此时随意写出来的字便是符,写字便是写符,他寻找的那个字,实际上也就是一道符。   太阳逐渐西移,然后落到城墙下,黑夜来临。   他坐在湖畔继续写字写符,寻字寻符。   几百字。   几千字。   最后只剩下一个字。   那个字由两条直线构成。   正是他会的唯一神符:二字符。   他不停地写着二字符,写到疲惫不堪,双眼明亮复又黯淡,然后再次明亮再次黯淡,最后变得麻木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停止了书写。   他看着雁鸣湖对岸的院落发呆。   便在这时,有片雪花飘落,落在他的身上。   他想起了那年的雪。   想起了雪湖上的那场战斗。   桑桑撑着大黑伞,站在风雪中,唱歌给雪湖听。   如果桑桑还在,如果大黑伞还在,如果铁箭还在,他真的很有信心,就算不能把堵塞的长安城贯通,也能借助惊神阵杀死那个男人。   然而桑桑已经死了。   湖对岸的院落已经很多天没有灯火。   朝廷派去泗水畔的人回报,大黑马和马车消失不见。   他必须找到那个能够调动人间之力的字。   雪花继续飘落。   几根睫毛飘落。   他的脸色苍白,颊上却有红晕,显得极不健康。   他的神情平静,实际上已经焦虑疲惫到了极点。   他找不到那个字,写不出那个符。   颜瑟大师用了一生的时间,都没有找到那道符,更何况是他。   宁缺叹息一声,一道白雾。   他举起手指,继续书写,继续寻找。   他在白雾里书写,在落雪里书写,在渐渐积雪的地面上书写。   因为疲惫与紧张,他的手颤抖的越来越严重。   二字符的两个笔画,有时候会变得有些歪斜。   ……   ……   长安城的下了一场雪。   这是天启十八年的第一场雪,初雪。   黑夜渐退,晨光渐至。   城中的街道与檐瓦,都被白雪覆盖,好生洁净。   昨夜风从北方来,城南安静。   因为没有寒风的干扰,南面的城墙上覆着浅浅的一层薄雪。   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白色的幕布。   忽然间。   城墙薄雪间,出现了一只脚印。   此处距离地面约有数十丈,苍鹰能筑巢,人不能至。   但却多了一只脚印。   瞬间后。   数百丈外的城墙薄雪间,又多出了一只脚印。   紧接着,有一双脚印出现在其后。   这两个脚印分别属于两个人。   熬冬的老鹰,被城墙上的脚步声惊醒。   它警惕地望向遥远的空中。   明明那两个人的脚印在城墙之上。   它却望向空中。   一望无尽的长安城墙上。   那两个人的脚印不时前后出现。   看不见人。   只能看见脚印。   仿佛仙人在人间留下的痕迹。   脚印渐至南门。   轻扬的雪花里,出现一抹青衣。   知守观观主在南门外,显现身形。   一柄道剑,负在他的身后。   七日不眠,在山河间纵横无数万里,他依然神清气朗。   雪中忽然出现一根木棍。   木棍很短。   很硬。   木棍砸向观主的后脑。   观主挥剑。   剑与木棍相遇。   迸发出一声巨响。   响声悠扬宏亮。   黄钟大吕。   长安城醒来。   城内钟声大动。   不知是被钟声震动。   还是被剑与木棍的撞击震动。   还是被那个人所震动。   十余里长的南城墙上覆着的薄雪,簌簌落下。   露出黑色的城墙颜色。   城墙之下积了很多的雪。   如同落下的幕布,堆积在了一处。   ……   ……   (最后那个画面,我很喜欢,如果拍电影,那就漂亮了,点卷名。) 第一百五十五章 袖卷风雪入城去   雪如大幕落下,落在城墙根下,在南门前垒出一道约半人高的雪线,一名书生不知何时来到了此间,沉默站在雪线之前。   他还是穿着那身旧棉袄,只不过现在棉袄上全部是被剑割开出来的口子,数百朵棉花从里面挤出来,在雪风里微微颤抖着。   数日来流的血,有的已经被山河间的风吹走,更多的则是凝结在绽开的棉花上,显得乌黑难看至极,再加上手中的木棍被砍出了很多道浅浅的剑痕,让他看上去就像是被恶狗追了很多天的乞丐。   只不过此时的形容虽然有些狼狈,但他神情依旧宁静,依然给人一种由内至外非常干净的感觉,就如此时缓缓飘落的初雪。   他看着观主说道:“长安城是书院选择的最后决战地。”   观主看着他,说道:“我首先选择了这里。”   大师兄请教道:“为什么?”   观主说道:“因为这座城现在已经拦不住我。”   大师兄问道:“那为何您现在才来?”   “因为直到此时,这座城才拦不住我。”   观主手握道剑,看着面前这座雄城,说道:“你们书院在等,我也在等,你们在等这座城恢复,我则是在等这座城衰弱。”   大师兄说道:“看来是您等到了您想要的结果。”   观主说道:“对于这个结果不需要感到意外。我为了破这座阵,准备了很多年时间,夫子离开人间,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个进程。”   “无论顺之逆之,天意总是难违。”   他看着雪线之前的大师兄,说道:“这道雪线拦不住我,书院也拦不住我,杀死你,然后毁了惊神阵,一切便结束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长安城走去。   南门外的官道地面上覆着一层浅浅的雪,当观主的右脚刚刚落到地面,甚至还没有在浅雪上留下痕迹的时候,他便停下。   他只走了一步,更准确来说他只走了半步。   观主低头望向地面。   他穿着布鞋。   布鞋的旁边有一颗很小的石子。   他看着那颗石子微微皱眉。   然后他收回右脚,重新站回原先的地方。   观主向四周望去,注意到长安城南门四周,不知何时多出了千百块石头,那些石头或大或小,或棱角锋利,或浑圆如卵。   但无论是何等形状的石块,都在散发着一股极为强烈的倔强不平之意,那股气息显得那样的沉默而不甘,直似要充斥整片天地。   那道气息是那样的鲜明,那样的沉默而坚定,以至于长安城南的天地气息里,都被硬生生塞进了无数的障碍,呼吸都无法畅快。   因为这些石头的存在,天地之间自然存在的那些冥渺的通道,都像呼吸一般变得无法畅通,换句话说,在这片石头的世界里没有无距。   初雪落了一夜,长安城南的数千块石头,看上去就像是穿着白色盔甲的士兵,那些大石头则像是北方的雪原巨狼,肃杀之意十足。   观主看着这些石头,忽然笑了起来。   他去过荒原上的大明湖,而且不止一次,自然知道块垒。   用块垒来破除无距,书院行事果然有意思。   然则他哪里会惧?   他没有向前踏步。   他静静站在这些石头里,等着书院的下一步。   大师兄向前走了一步,便在微雪间消失。   观主知道他没有进入无距,而是块垒隔绝了光线,隔绝了视线。   在这片嶙峋石阵里,彼此都看不到彼此,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地等着,等着书院向自已发出攻击。   雪依然在缓慢地飘落,微渺清美,只是快落到地面时,便忽然消失,然后在数丈外,或者数十丈外落下,感觉非常诡异。   有一片薄雪顺着黑色的城墙落下,便落在了城外的观主身上。   随着这片雪落下的,还有一根短木棍。   木棍破风无声,就连天地间那些阻塞难受的气息,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循着自然里风雪的流动,无迹可循而至。   观主的眼眸微亮。   这记木棍看似简单寻常,在他看来,却要比块垒大阵更令人惊艳——数日之前才学会打架,如今居然能够施展出如此境界。   论到学习的速度,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和此人相提并论?   观主举剑迎向身前的风雪,心想如果夫子登天再晚上十余年,以这种恐怖的学习速度,只怕自已再难像现在这般压制对方。   道剑破风刺雪而去,便在看似空无一物的落雪间,点中那根木棍。   这是来到长安城后,剑与棍的第二次相遇。   与第一次相遇时,满城落雪如幕的震撼画面截然不同,这一次剑与棍的相遇,显得那般的宁静温柔,就像是初雪落进湖面,将融未融。   南门前的千百块石头,散发着嶙峋生硬的气息,而当剑棍相遇之时,一道极清柔的气息,瞬间把块垒阵的气息冲淡。   剑棍相遇在空中,相遇在一个点,静止不动,在那个点周遭的数丈空间里,所有的事物都静止,无论是风还是雪。   雪花不再落下,静止在空中,画面显得格外诡异——然后那些雪花片片破碎,从边缘开始碎起,直至雪花中心,碎成最细微的粉末。   如粉般的碎雪,纷纷扬扬落下,洒在观主和大师兄的身上。   大师兄的棉袄上又多出了无数道裂口,鲜血再次流出。   有风雪自地面起,在大他的身周吹拂,如同一双无形之翅,推动着他满是伤痕的身体,如流雪骤退,退出块垒,进入长安城内。   观主微微皱眉,有些意外。   城南有块垒,眼中无距却有距。   这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对对方的影响更大。   但既然书院想到破除无距的方法,那么必然还会有后续的手段,所以他任由粉雪临身,准备迎接书院的下一个动作。   然而书院什么都没有做,直接退入长安城内。   既然如此,他便要进长安城。   要进长安城,需要先破身前这片嶙峋乱石。   观主挥袖,卷起千层雪,又如流云。   官道旁,一块重数万斤的巨石,随袖风而起,远远落在极远处的田野里。   他再次挥袖,又有巨石飞起。   他举步向城门走去。   一路行走,一路卷袖如云,一路石飞阵摧。   何以浇块垒?   当年轲浩然入魔宗山门,以剑破之。   他则是以袖卷之。   这不代表现在的观主比当年的轲浩然强,最重要的是,城南的块垒大阵,远不如大明湖底的块垒大阵强大。   他是道门领袖,对魔宗的研究非常深,他知道真正的块垒,必然是全部由顽劣不堪的石头组成的世界,城南虽然有千百顽石,但却不是一个世界。   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便有空间。   有空间,便能行走,便能有更多的空间。   城外落石声声,风雪渐骤,青衣渐近。   城墙上,莫山山鬓间夹着雪花,唇角溢着鲜血,脸色微白。   观主随意挥袖,闲庭信步,块垒阵破。   ……   ……   走进南门,便走进了长安城。   朱雀大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安静无比,只有雪在不停落着。   观主行走在笔直的朱雀大道上,神情悠闲。   他看着道旁的建筑,看着街道中央没有被积雪完全掩住的雕刻,看着那些黑色的檐角,积雪的旧瓦,就像一个普通的游客。   “原来长安城是这样的。”   很多年前,还是孩童的时候,他曾经随家中长辈来过一次长安城,只是年月太过久远,他早已没有了对这座城的具体记忆。   后来他开始修道,便再也没有来过长安城。   因为他一朝修道,便很强大,在没有受到邀请的情况下,长安城不会允许他进来,更关键的是,夫子一直在长安城南的书院里。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无论修道,男女,还是别的什么事情,都是如此。   所以他很喜欢长安城。   遗憾的是,这座城不是他的,所以他只好把这座城毁了。   他想这座城想了很多年。   他想毁这座城想了很多年。   今天他终于走进了这座城。   不免有所感慨。   他抬头望向不停落雪的天空,说道:“如果你在天上看到这幕画面,会不会后悔离开这个人间太早了些?”   便在这时,朱雀大道上忽然响起蝉鸣。   从高空落入城中的雪花,仿佛也多了一层明亮,变成了薄薄的蝉翼。   时已入冬,初雪已至,哪里来的蝉?   观主微微偏头,侧耳相听,眼中终于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确认块垒拦不住自已,便当机立断放弃,让书院撤入长安城内,利用这座城本身的力量,能够做出这种决断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   他知道长安城里肯定有些很有意思的人在等着自已。   但他没有想到,居然这么有意思。   原来这才是书院最后的底气。   “西方有蝉,匿于泥间二十三年,待雪山冰融洪水至,方始苏醒,于泥水间洗澡,于寒风间晾翅,振而飞破虚空。”   观主看着长街那头的风雪,平静说道:“原来你也在这里。”   雪云渐厚,遮蔽天光,寒蝉凄切,响彻长安城。   一名小姑娘从风雪里走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观主无量   如观主这种层次,虽不能掐指便知未来,但心意微动便知吉凶,普通意义上的偷袭没有意义,除非宁缺手中还握着铁弓。   余帘没有隐藏踪迹,就这样从风雪中走了出来。   “在这座城里,无法与昊天沟通。”   她看着观主说道,然后把双手伸到空中——二十三年蝉大成,一双小手稚嫩幼美,在风雪中就像是两片稍大些的雪花。   随着这个动作,满天雪花骤然一静,然而继续下落,只是不再轻扬微飘,每片雪花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破风而舞。   片片雪花高速震动,发出低沉而密集的声音,就像是无数只蝉在同时振翅。街道旁的屋檐上有片黄叶,被风卷起至雪空之中,瞬间被撕成碎絮。   “没想到你已经通了天魔境,成了魔宗百年来第一个破五境之人,要知道莲生都无法破除心劫,至死不敢踏出那一步。”   “林雾,你果然不凡。”   观主抬头望向天空,看着自天而降的亿万朵雪花,想着那人,脸上露出佩服的神情——任何能把二十三年蝉收为弟子的人都值得佩服。   “好在我用了一生的时间,才让这座城终于有了一道缝隙。”   他感慨说道,然后向空中伸出手掌。   他的掌心向天,仿佛是要承接那些纷纷落下的雪花。   然而落下的不是雪花,而是一道磅礴的力量。   厚实的雪云覆盖着长安城。   那道磅礴的力量来自天穹,来自云层后方的太阳。   非人间的力量降临人间,惊神阵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反应,数十道极为雄浑苍劲的气息,自长安城街巷之间生出,灌入雪云之中。   然而惊神阵受损,朱雀大街上的天地气息流转有些凝滞缓慢。   那道磅礴的力量落在了长安城上。   天穹里厚实的雪云瞬间被撕开一道笔直的裂缝。   雪云裂缝的下方,便是笔直的长街。   此时站在朱雀大街上向天空望去,便能看到一幕神奇的画面,覆盖苍穹的雪云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缝中是湛蓝的青天。   清丽的阳光从青天洒落,照耀在长街上,把街道上的建筑与雪花照耀的清晰无比,甚至还涂抹上了一层圣洁的金光。   满天雪花都变成了金色,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云层间渗落的阳光和那道磅礴的力量,便要落到观主的身上。   这就是五境之上的力量。   这就是真正的道门神术:天启。   ……   ……   余帘站在风雪里,黑色的马尾辫轻轻摇摆。   她觉得雪花有些微寒。   她也已经逾过五境那道门槛,她见过熊初墨使用天启神术。   但她想不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地施出五境以上的手段,仿佛信手拈来一片雪花那么简单。   她看着雪街对面那个犹自感慨的道门第一人,忽然低头。   她看着鞋前的积雪,开始用自已的目光写字。   她写的非常专注。   夫子让她写字写了很多年,写的便是自已的世界。   雪地上出现第一道笔画,她自已的世界便出现在雪街之上。   满天雪花狂舞而起,边缘与空气高速摩擦。   蝉鸣之声愈发高亢。   亿万片雪花变成了透明的翼,振而疾飞,瞬间覆盖了朱雀大道的上空。   从云层裂缝里洒落的清光,落在这些如翼般的雪花上,开始向着四周折射,长安城的空中仿佛多了无数片金叶子。   一道极淡却极强大的气息,随着雪花的飞舞,笼罩了整条雪街,在昊天的世界里,割据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没有一片雪花落下,没有一丝阳光落下。   雪花也不再融化。   雪街回复寒冷清幽。   清影笼罩着观主的身体。   ……   ……   观主静静看着那个风雪中的小姑娘。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她的真实境界,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他举起右手遥遥指向雪街那头的她,四指渐屈。   然而他的食指还没有来得及点出,风雪中忽然传来一道极暴烈的呼啸声。   那是某种圆形物事与空气高速摩擦所产生的声音。   有一物自长安城北呼啸而至,高速旋转,破风震雪,势不可挡。   万雁塔在城北,破空而来的是一串佛珠。   黄杨大师的佛珠。   佛珠在风雪中高速旋转,隐隐可见上面还有血迹,应该是大师的心血。   很多年前,黄杨在西荒深处开悟,起因便是同伴的血,滚烫的血。   所以染着他心血的这串佛珠也很烫。   烫到燃烧起来。   一道极慈悲却又极暴烈的火性,随着佛珠的旋转,向着周遭的风雪不停喷吐,所接触到的一切事物,都被燃烧起来。   雪花触着佛珠,没有融化成水,而是直接变成虚无。   黄杨大师是佛宗大德,世间有数的强者,而且这串佛珠上染着他的心血,焚心以火,对于道门强者最脆弱的道心威胁极大。   朱雀大道上空出现一道火线,风雪骤惧。   呼啸破空,然后骤静。   燃烧的佛珠,套在了观主的手腕上。   余帘抬头,清稚的眼眸深处有雪花飘落,她身上的院服轻飘。   雪街上的天地气息发生了一丝颤动,某人也即将出现。   此时观主被蝉翼世界隔绝了与昊天的联系,又被黄杨大师的燃烧佛珠羁绊,再没有办法通过离开这条雪街,哪怕他眼中无距。   这就是书院的安排。   下一刻便是真正的攻击。   然而观主的神情依旧宁静。   他望向自已手腕上的那串佛珠。   佛珠正在燃烧,却连他的青色道衣都没有点燃。   他的目光落下,便是心念一动。   无数劫前,来自远古的那道寂灭寒意,随着他的目光落在燃烧的佛珠上。   佛珠上的火焰骤然熄灭,仿佛变成了枯死的木球。   此为寂灭。   五境之上。   ……   ……   须臾之间,雪街上便出现了两种五境之上的境界。   二者都来自观主。   但他依然在雪街上,在满天风雪之中,在余帘的世界里,无法离开。   数百丈的雪地上,出现一对脚印。   雪花落在棉袄上,然后消失。   是棉袄在风雪中消失。   大师兄出手了。   观主双眉微挑,右手如苍松迎风而回,握住腕间那串佛珠,在原地消失。   半道雪街,是一个小世界。   棉袄与青色道衣,在风雪中时隐时现,到处出现,倏尔在北街的雪井边缘,再现时则在南方的店铺旁。   观主和大师兄,便在这半条雪街上追逐。   以无距境界追逐。   在如此小的范围内,以超过思维的速度移动,只是片刻时间,其间的凶险,却比此前六日二人在山河间追逐加起来还要恐怖!   风雪再起,余帘垂在腰间的乌黑马尾辫再次摆荡起来。   她的神情平静而专注,清亮的眼眸深处雪花渐密。   天魔境被她催动到了极致。   无数片雪花在朱雀大道上空飞舞,每一片雪花便是一只蝉,满天雪花满天蝉,无数道恐怖的杀意纵横于雪街之上。   这半条雪街是她的世界。   观主的身法再快,也无法快过世界本身的规则。   一片雪花在户部清水司副衙门前缓缓落下。   那里本来什么都没有。   但当那片雪花落下时,却响起了撕裂的声音。   观主被满天风雪逼出了身形。   他的青色道衣前襟上,多了一道锋利的裂口。   ……   ……   万雁塔顶。   黄杨大师盘膝而坐,合什呤诵着经文,身前滴滴鲜血如浊泪。   石塔下,数十名寺中僧人跪坐在雪地里,同样不停呤诵着经文。   ……   ……   观主右手腕上那串佛珠不再燃烧。   却也没有落下。   佛珠变得殷红无比,就像石榴子般好看。   风雪中隐隐有经声传来。   佛珠正在不停缩小。   ……   ……   衙前石阶上覆着白雪。   大师兄出现在雪阶下,当头一棍击向观主的头顶。   观主神情微肃,呛啷一声拔剑斩之。   大师兄的双脚陷进雪地里。   一道鲜血从唇角渗出。   但他不退,挥棍再击。   观主举剑再斩。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非常不简单。   此时的剑与棍,都在无距的境界里挥舞,已经超出了速度的概念,只是极短的刹那时间,剑与棍便不知相遇了多少次。   大师兄的棉袄上全部是血,棍上多了无数道浅浅的剑痕。   观主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雪街那头,余帘忽然向前踏了一步。   满天雪花,向观主的身体落下。   观主挥袖,蝉鸣骤哑,风雪骤辟,乱成一团。   没有一片雪能落到他的身上。   观主横剑而退,然后举掌向天。   无数道磅礴的力量,自天而降,从云层里的裂缝里落下,就像是雷电一般,落在满天雪花中,落在透明的世界屏障上。   雪街震动不安,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有如瀑布。   余帘闷哼一声,停下脚步。   观主随意一掷,把道剑掷入风雪之中。   然后下一刻,他出现在大师兄身前,格住那根木棍。   他只用了一根拇指。   木棍震动不安,天地气息大乱。   大师兄退回雪街那头,抚胸咳嗽,痛苦不堪。   观主重新望向自已的右手腕。   那串殷红的佛珠,还在不停缩小,将要锲进血肉里。   他眉头微蹙,似有些不喜。   风雪骤宁。   观主的身躯仿佛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事实上,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风雪里。   但却有一道宏大如海,无边无量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佛珠骤然崩断。   数十颗佛珠,嗤嗤破空而去。   清水司衙门的门上出现数个浑圆的洞口。   不远处有道围墙垮塌,烟尘微起。   那些佛珠温度很高,虽然没有燃烧,触着木头这类的物事,便有火势生起。   风雪依旧,火势渐熄。   ……   ……   万雁塔顶。   黄杨大师痛苦地抚着胸口,手掌间全是鲜血。   他看着南方那条雪街,声音微颤道:“居然是无量!”   佛宗绝学:无量。   亦五境之上。 第一百五十七章 雪在烧   万雁塔的石窗上有道破口——是被剑刺破的。雪花从破窗处飘入,落在黄杨大师染血的袈裟上,那把剑却已经消失无踪。   余帘感受到身后空中那道凌厉的剑意正在回来,眉头微蹙,挥手拂雪入高空,抵御住不停落下的天启神光,然后终于向前踏出了一步。   此时的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可爱普通的小姑娘,然而随着这一步踏出,气息顿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仿佛变成了千军万马。   她的双脚仿佛不是踩在街面的浅雪上,而是踏在空旷的荒野间,落足如槌,大地如鼓,南城的地面随着她的脚步而震动起来!   风雪消散,余帘破风炸雪而去,只是瞬间,只是向前踏了一步,便来到数十丈外的清水司衙门前,一拳击向观主的面门。   她的拳头很小,看上去就像棉花糖一样可爱,但观主的神情却骤然间变得极为严肃,甚至比先前看到余帘施出五境之上的天魔境更加凝重。   因为此时的余帘不再仅仅是书院三师姐,而且回复了当代魔宗宗主的身份,她的拳头代表着魔宗的根本,那就是力量。   做为千年以来天赋最高的魔宗宗主,这种状态下的余帘,毫无疑问有资格被称为一代宗师,有资格向任何境界的强者发起挑战。   观主很清楚,那个破雪而至的小拳头,看上去是那般的无害,甚至显得有些孱弱,但如果让这个拳头落在实处,可以把一座山击倒。   掌起无风,绵柔有若薄雪落湖。   观主伸出右掌,挡住了余帘的拳头。   他没有被这个小巧而恐怖的拳头击倒,因为他不是青山,不是大河,他是可以纳百川的海洋,他是充塞天地间的空气。   看着拳头前的手掌,看着近在咫尺的观主,余帘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冷静至极,以至于生出一股妖异的味道。   啪的一声,长街地面上覆着的浅雪被震的离地弹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痕,就像是一张蛛网。   余帘落在后方的右脚,便踩在这张蛛网的中央,敛伏了整整二十三年的力量,仿佛无穷无尽,从娇小的身体里向着长街间涌出。   乌黑的马尾辫被震散,在她身后飘舞,如同鞭子一样,把那些雪花抽的凄惨不堪,道道劲气如锋利的刀刃般在墙上刻下极深的痕迹。   她没有用天魔境,没有再造一个小世界,没有用任何玄妙的法门,只是把自已最简单也是最可靠的手段冷酷地砸将过去。   那就是力量,最极致的力量,最绝对的力量。   雪街之上,只有力量在呼啸,在这一瞬间,就连依自然而生的天地元气,都被这具娇小身躯所散发的力量震慑的向远处逃逸。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她撤了蝉翼构成的小世界,观主依然没有办法进入无距,只能正面迎接她的拳头,正面抵抗她的力量。   她是当代魔宗宗主,看似弱小,实际上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她相信就算是观主面对自已的力量,也只能逃避。   因为再像海洋,也不是真的海洋。   而无法逃避的时候,你能怎么办?   雪街之上,绝对而纯粹的力量纵横呼啸,观主的道髻瞬间被割散,长发飘舞在青色道衣之后,看上去有些狼狈。   余帘看着他,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她马上就能知道这个答案。   ……   ……   发丝在观主的眼前飘落,他静若古井的眼神没有一丝扰乱。   紧接着,有一片雪花在他眼前飘过,掠过睫毛,越过黑色的眼瞳。   纯白的雪花仿佛进入了黑色的眼瞳。   黑色的眼瞳颜色渐渐变淡。   或者说,那抹误入眼中的雪花开始变深。   那便是灰色。   观主的眼眸变成了灰濛濛的一片。   不惧风雨的深井,变成了枯井底的阵年尸骨。   ……   ……   观主的眼眸渐渐变灰。   余帘感受到力量像风一般流失,脸色微微变白。   在这一刻,她想到了某个传闻,眼眸骤寒,生起一股难以遏止的怒意。   她不准备收拳。   她入书院后,夫子只教了她一门功课,那便是写字。   写字是自成世界,也是清心寡欲,是慎怒。因为夫子知道她很喜欢生气,尤其是变成女生之后。所以二十三年来,她没有动过怒。   但她这时候很愤怒。   她一直都很厌憎道门里的这些杂碎。   观主毫无疑问是道门里最杂碎的杂碎——当这个杂碎用改造过的明宗功法来对付她这个明宗宗主时,她的怒意到了极点。   观主静静看着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灰,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死寂。   在街上飞舞的雪花,仿佛失去了气流的支撑,惨惨然向地面坠去。   就像是被人撕掉了双翅的寒蝉。   如果任由情况这样发展下去,或者是观主先用灰眸获胜,或者是余帘在力量没有消失之前,把观主杀死。   后者发生的概率,大概只有两成。   但余帘被老师压制了二十三年的怒火,一旦燃烧起来,可以燎原。   所以她想赌这两成。   更关键的是,她非常清楚自已顺情随意,借二十三年积蓄战意,才能有这两成的机会,一旦错过,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种机会。   ……   ……   有一个人,不愿意给余帘赌这两成的机会。   因为他是大师兄,如果真到了绝境时刻,要拿性命去赌,他认为也应该是自已去赌,而不能让师妹去做这件事情。   风雪微飘,那件旧棉袄便出现在余帘的眼前。   也出现在观主的灰眸前。   那件旧棉袄上血迹斑斑,却依然干净。   就像穿着棉袄的这个书生,行千山万水,满身灰尘,依然干净。   唯洁唯净,没有涂抹颜色,便无法被你染色或是夺色。   旧棉袄在风中轻飘,大师兄气息宁静,没有一丝溢出体外。   他举起手中的木棍。   观主向后退了一步。   大师兄拿起木棍,向覆着浅雪的街面敲下。   每一棍都是一道木栅。   他是夫子首徒,对惊神阵的了解,远在世人之上。   敲击之间,他借了长安城里的天地气息。   数棍落,便是一堵历经千年风雨的厚实城墙,出现在雪街上。   观主在城墙的那头。   他和余帘在城墙的这头。   ……   ……   观主伸手至雪空之中,握住自万雁塔飞回的道剑。   然后他举剑刺向身前的城墙。   他的这一剑,就像先前余帘的那记拳头一样。   纯粹至极,强大至极。   没有力量,只有道。   道剑挟着他浸淫一生的剑道。   城墙顿时破开。   木棍上出现一道清晰的剑痕。   剑锋如风雪般卷过,漫过木棍,嗤的一声刺进大师兄的左肩。   剑锋入棉袄三分,鲜血始现。   余帘伸手抓住大师兄的腰间,就像抓猫一般。   她的力量极大,所以速度极快。   剑锋渐前。   却渐渐从棉袄里抽了出来。   因为她的手比观主的剑速度更快。   大师兄的草鞋在雪地上滑动。   他举棍再打。   观主神情平静,举剑再刺。   余帘清啸一声,檐雪崩落。   娇小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啸声,就像是天降的雷霆。   她收回了所有的力量,然后集中到自已的右拳上,向前轰出。   漫天风雪,像蝉翼一般,始终覆盖着惊神阵的那道缝隙,折射着阳光,散发着金色的光泽,就像是无数片金叶。   此时余帘收回气息,她的世界自然崩塌。   长安城上空那片金色的雪花,暴烈的燃烧起来,美丽的令人心悸。   雪在烧。   雪终于被烧融,出现了一道裂缝。   那道来自天穹的磅礴力量,终于落在了雪街上。   一片光明,无限光明,遮蔽所有。   三道气息,挟着自身无敌的力量,或是磅礴的天地元气,冲撞到了一起。   风雪怒啸,墙倾檐破,沿街的屋宅尽数被震成废墟。   风雪渐静,大师兄和余帘已退至百丈之外的北街。   大师兄浑身是血,尤其是肩部那道剑创,显得格外恐怖。   余帘的身上没有伤,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忽然间,有雨水落了下来。   二人的衣衫被打湿。   时已入冬,昨夜初雪。   今日长安城却落了一场雨。   这场雨很诡异。   不止时间诡异,而且雨势也很诡异。   这场雨别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落。   长安城别处依然是静雪如前。   只有朱雀大道南段,渐渐被打湿。   因为这场雨,并不是来自云中,而是来自空中。   那些被燃烧融化的雪,变成水水落下,湿了长街。   余帘看着街道那头,觉得这场冬雨有些寒冷。   沿街房屋倒塌的烟尘,渐渐被雨水镇压。   观主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把手中的剑柄扔进了街旁的雪堆里。   先前那一刻,他的道剑被大师兄的木棍敲碎了。   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受任何伤。   青衫已湿,可惜那不是血。   观主走在浅雪上。   走在风雨中。   他每一步都会在雪上踩出一个脚印。   从天空落下的雨水,在那个脚印里积出一片海洋。   那片小小的海洋很平静,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天空的画面。   长安城之上,那道如线的雪空,还在不停燃烧。   ……   ……   (这章的画面,啧啧,真是美啊,以后如果拍电影,一定不能删这场。)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因为伤心,所以尽心   观主入长安。   面对书院的至强者和黄杨,他一眼敛灭佛珠上的心血之火,挥袖乱风雪破天魔境,伸手一召便有天启降下,一剑便破千年城墙。   街畔废墟处处,天空里的雪在燃烧,雨点在不停落下,所有的这些画面,都只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强大。   人间修行为五境,越过那道最高的门槛,是无数人梦想却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无数年来,修行界确认越过五境的人寥若星辰,其中任何一种境界,都已然是传说甚至是神话,比如天启境界。   然而今日在雪街上,观主挥手卷袖连施无量、寂灭、天启、无距这四种五境之上的神话境界,而且显得那般的随意轻松。   观主展现出来的层次,已经超出了西陵教典以及诸多修行典籍记载的范畴,超出了修行者最放肆想象的上缘,甚至显得那般的不真实。   落雨仍在持续,他向朱雀大道北方走去,神情宁静。   自天穹落下的那道磅礴力量,注入他的身躯内。   他每一步踩破积水,荡破天光,身上的气息便会愈发强大一分。   微寒的雨水在余帘的脸上滑落。   她看着从雨中走来的观主,说道:“传闻十八年前,你曾经登陆上岸,亲手把卫光明打落凡尘,除了他的光明神座之位。”   观主说道:“不错。”   余帘说道:“我当初并不相信你有能力把一个天启境界的强者强行打回原形,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比传说中更加强大。”   观主缓步前行,说道:“强大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我比你强,比卫光明强,不代表我就强大,正如你比熊初墨强,也不代表真正的强大。”   余帘说道:“那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   观主说道:“把相对变成绝对,那就是真正的强大。”   余帘问道:“比所有人都强,才是真正的强大?”   观主说道:“不错,如果天下无敌,自然便是真正的强大。”   余帘问道:“观主莫非以为自已已然天下无敌?”   “轲疯子死了,夫子走了。”   观主抬头望向落着雨水的天空,说道:“我只好天下无敌。”   他回答这个问题时的情绪很平静,很沉稳,所以显得特别理所当然,仿佛在说谁家的菜做的最好吃这种事情。   余帘说道:“既然天下无敌,为何还要修行我大明宗的功法?观主乃是道门领袖,却问道于敌,难道不觉得羞耻?”   她说的自然是先前出拳时,看到过的观主变灰的双眸。   那就是脱胎于魔宗饕餮大法的灰眸。   观主说道:“世间万事万物,皆归昊天所有,何况如今,你应该明白,明宗祭的依然是昊天,我为何不能用之?”   长安城高空燃烧的雪,已经快要燃尽。   所以雪街上的雨,在此时渐渐小了。   观主此时走到了一道侧巷旁,巷口有井,井沿上积着的雪,极侥幸地避过了雨水的侵蚀,看上去洁白茸松,很是好看。   余帘直到此时,才松开手。   她一直抓着大师兄腰间的棉袄。   她与观主对话时,大师兄一直没有参与,因为他在不停咳嗽,不停流血,重伤之余的身体,显得那般孱弱。   余帘之所以一直抓着他,是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已松开手,师兄一定会冒着生命危险,强行进入无距与观主继续战斗。   现在她松开了手,是因为师兄得到了片刻休息的时间,更主要的是因为观主已经走到了近处,胜负之间的生死已经来到眼前。   就在此时,街畔已经变成废墟的宅院里,忽然爬出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戴着一顶草帽。   他自西陵狂奔而回,回长安,回书院。   数千里路的云和月、尘与土,让他变得瘦了很多。   他无法再被形容为胖乎乎,只能说是魁梧。   这大概便是所谓男人应有的形容。   ……   ……   在很多人看来,知守观观主已经是传说里的人物。   今日长安城的雨与雪,证明观主确实是个传说。   但传说中的人,依然还是人。   当他看到自已唯一的骨肉,坚定坚毅地站在自已对立面时,他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和那些故事里普通妇人没有任何区别。   观主说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   陈皮皮掀起倒在身前的一根木梁,走到街中央,双膝跪倒,声音微颤说道:“父亲,但我也是书院的学生。”   观主看着跪在雨中的儿子,说道:“你如此孱弱,有何资格选择立场?”   陈皮皮自幼便被认为是道门天才,也是晋入知命境最年轻的修行者,但此时街中的三人,境界实力都远在他之上,观主的说法并没有错。   他说道:“儿子总想试一试。”   观主的目光越过陈皮皮的头顶,落在街那头浑身鲜血的大师兄身上,说道:“就为了让你师兄能多休息片刻,值得吗?”   陈皮皮说道:“尽心而已。”   观主说道:“书院值得你尽心,道门不值得?”   陈皮皮没有回头看大师兄和三师姐。   但他知道大师兄经过七日最艰苦的追逐,以弱敌强,早已疲惫不堪,伤势颇重,师姐现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是尽心,当然要从心意出发。”   他没有正面回答自已父亲的问题,却已经做出了回答。   正是心意让他破了知守观中的阵法,让大师兄可以轻松来去,也正是心意让他从西陵千里驰援而回,然后在街上与自已的父亲对峙。   观主脸上的情绪越来越平静,说道:“我可以不给你这个机会。”   陈皮皮说道:“请父亲赐儿子最后这个机会,我别无所求。”   观主说道:“尽完心意,便无二心?”   陈皮皮说道:“正是此意。”   观主说道:“很好。”   陈皮皮站起身来,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污水,然后缓缓举起双臂。   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因为他准备用天下溪神指,因为他的敌人是自已的父亲。   ……   ……   大师兄想要阻止这场战斗,因为他认为父子相残是很错误的事情。   余帘只用了一句话,便阻止了他的阻止:“如果书院要毁灭,你至少要给皮皮一次尽心的机会,不然他的后半生该如何度过?”   ……   ……   陈皮皮用书院不器意驭天下溪神指。   指气纵横于微雨之间,有如乳燕投林,顽皮渴望去难寻踪迹。   明明一指向东,天地气息却凝如锋刃,自西方斜斜刺来。   明明手指疾颤如风中劲草,指意却静柔清美如湖中莲叶。   陈皮皮上一次施出天下溪神指的时候,是在某个新年的某一天,那天桑桑抱着被褥,站在长安府衙的后花园外。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出手。   也是他最强的一次出手。   面对破雨而至的指意,观主的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这是他教给陈皮皮的。   他很满意,陈皮皮现在所展现出来的境界与能力。   所以他很欣慰,决定对陈皮皮不要过于严苛。   他伸出食指,虚点而出。   他决定不杀死自已的儿子。   只听得一阵风雨声,箫声,鼓声,嘈乱而作。   在街间纵横的指意,瞬间破碎成无数碎片。   噗噗数声闷响。   陈皮皮倒在了雨水里,浑身是血。   他的四肢关节,都被指意所伤,血洞森然,看上去极为凄惨。   观主用的,也是天下溪神指。   才是真正强大的天下溪神指。   陈皮皮无法动弹,像临刑前的男人般箕坐在雨水里,嚎啕大哭。   他哭的非常伤心。 第一百五十九章 知守   雨停了。   天上的雪也烧光了,不再继续落下。   街上一片安静,只能听到哭声。   陈皮皮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坐在地面上放声大哭。   在父亲和师兄师姐前,他就是个孩子。   他哭的如此伤心,原因很复杂,他的父亲和师兄师姐却很明白,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   观主负手从他身旁走过,没有看他一眼,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大师兄感慨说道:“能哭出来也好,不至于郁郁。”   余帘却眉头微蹙,看着街那头说道:“我们还没死,书院还没亡,哭什么哭?”   观主正在缓步走来,来自昊天的力量灌注到他的身躯里,让他变得越发强大,但余帘说的也没有错,她和大师兄终究还没有死。   只要没死,这场雪街之战便没有结束,书院就依然存在。   ……   ……   书院必须把观主留在这条长街上,才能保住惊神阵的阵枢,保住这座长安城,遗憾的是,大师兄真的很不擅长打架,只擅长别的。   洒落雪街的清光落在他朴实可亲的脸上和满是血迹的旧棉袄上,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乡间刚刚杀完年猪的塾师。   事实上,在书院后山他一直都是老师。   无论琴棋书画还是阵道音律,那些在各自领域都拥有至高地位的师弟师妹,全部都是他的弟子,所以他在这些方面拥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能力。   看着缓步走来的观主,他就像教书先生遇到难题时,总习惯于用手里的粉笔当武器那样,他自然也想起了这些年里自已时常接触的那些事物。   大师兄动念,便有风从城北呼啸而至,卷起街道上的残雪,拂动街道两旁的宅院废墟与垮塌的檐,拂动能够遇到的一切事物。   瓦片颤动发出低沉的撞击声,如石钟,有酒楼的破幡在寒风中飘舞,嘶啦作响,如断弦的琴,风从断垣缝隙里穿过,呜咽如箫。   这些残破的感伤的悲伤的声音,合在一起,便是一首如泣如诉的曲子,曲声并不悠扬,只是幽哀不尽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观主停步望向街对面,神情微凝,出指。   大师兄伸手向街旁的巷坊,把城南无数道街巷,变成了棋枰之上的纵横棋路,他便是棋枰畔的弈道高手,瞬间把那道指意切割成无数碎片。   观主拂袖一卷,把那些纵横棋道卷乱,再出指。   大师兄松手把木棍扔到身前的湿街上。   他不通符道,所以没有继承惊神阵,但他能够运用这座阵里的天地气息。   当木棍落下时,那堵千年城墙没有再次出现在街上,只是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朱雀大街上空的云层里,也随之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是巨响,无数声巨响。   无数道闪电,从云层里钻出,然后劈落长街,向观主的身体劈去。   这些闪电非常密集,威力无比巨大,即便观主用无距进入天地气息的空间夹层,也无法确保不会受到伤害。   观主的身形忽然变得淡渺起来,一道闪电劈中他原先站立的位置,烟尘弥漫,隐有焦糊味道,却劈了个空。   无数道闪电接连落下,观主的身影再次显现,然后消失,就像清渺淡然的云雾一般,在电闪雷鸣中不停飘掠,根本无法捕捉。   余帘从原地消失。   长街上再次响起蝉鸣,数千只数万只蝉的怒鸣。   风雪再起,其间隐着的怒蝉鸣啸,有如搏命的山虎。   数十道街巷的积雪,全部悬浮起来,向着朱雀大街里灌注。   街上的世界,变成了风雪的世界,很难看清楚里面的画面。   只能听到指意破空的声音,闪电斩落的声音,还有愈发凄厉的蝉鸣。   风雪如烟尘,长街是战场。   闪电与蝉鸣再如何强大,却依然无法压制住那些纵横其间的指意。   一指便是寂灭如深渊。   一指有如大海之无量。   指意纵横,能守世间一切,能敛世间一切。   电落渐缓,蝉鸣渐哀。   这道充满了自然恐怖威力的长街,对观主来说,仿佛闲庭。   他信步而出。   风雪渐静。   最后一片雪,自观主身侧飘过。   观主的左手断了三根手指。   鲜血正在向街面滴落。   他看了一眼断指处。   血渐止,断指处一片光滑,晶莹如玉。   他取出手帕,将手掌上沾着的血水擦净,然后放回怀中,望向街对面。   不知何时,余帘重新出现在街上。   她脸色苍白,虽然看不到明显的伤痕,亦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大师兄浑身是血,疲惫不堪,摇摇欲坠。   胜负已分。   ……   ……   知守观是道门圣地。   这座道观的名称,来自于西陵教典里的一段真言。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陈皮皮的天下溪神指,亦是因此而得其名。   由此可以想见,这套指法在道门的无上地位。   在西陵教典那段真言里,还有这样几句话。   知其黑,守其白,为天下式。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这是昊天的世界。   能知世间一切,便能守世间一切。   无论是力量,还是本心。   这便是知守的真义。   观主的指意,不仅仅是天下溪神指,堪为天下式,为天下谷。   他多年前便迈过了那道门槛,真正的万法皆通,学贯道佛魔,实势之强更在莲生之上,堪称千年以来的道门最强者。   不幸的是,他的和夫子轲浩然二人生活在同一个年代,而那两个人则是万年难遇,所以他才被迫沉寂低调了这么多年。   现在的人间已经没有夫子,早已没有轲浩然,他便是人间最高崛的那座山峰,最强大的那个人,他便是天下无敌。   所以他的指,就是天下指。   ……   ……   风雪再起,只是这一次的风雪来自天地,不能杀人。   余帘看着风雪那头的观主,想着先前看到的那幕画面,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   大师兄借破宅之音,街巷之枰,雄城之威,暂时困住观主,然后她怒蝉勃发,眼看着便要击杀对方,却不料局势骤变。   观主目光落处,断指伤口顿时如玉。   她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魔宗的手段,虽然不是不朽,亦不远矣。   如果不是如此,她最后那片雪,一定能够把观主的身体切成两半,不会只削下了对方三根手指。   她看着这个普通的道人,想着那个普通的名字,神情渐肃——道门领袖把魔宗功法修行的比自已这个宗主还要强大,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是昊天的世界,我遵循昊天的规则,于是所有昊天的规则便能为我所用,除非你们现在拥有了挑战昊天的能力,不然永远不可能战胜我。”   观主看着风雪对面的二人,平静说道:“你们二人能够给我带来如此多的麻烦,已经超出我的想象,甚至让我觉得有些佩服。”   “李慢慢,如果你不是愚蠢到在这七天时间内消耗太多,如果你不是愚蠢到前面数十年都不想学打架,或者你可以尝试一直拖着我。”   “林雾,如果数日前你没有与熊初墨战上一场,或者今日雪街之上,你真能找到一些机会来杀死我,虽然那个可能性依然不大。”   观主看着余帘说道:“自千年前那个叛徒,你应该是魔宗最强的一代宗主,修二十三年蝉融天魔境,竟让你真的开辟了自已的世界,然而很遗憾的是,你遇到的对手是我,就如同我本是千年以来道门的最强者,却遇到了你的老师。”   大师兄说道:“直到观主入长安,我才知道原来您也一直在等着时间流逝,因为惊神阵没有办法修复,这时候正是阵力最弱的时候,我确实不应该与您虚耗这七天时间,但在这七天里,我也学到了一些事情。”   观主问道:“什么事情?”   大师兄说道:“我现在能够追上您。”   观主说道:“前些天是我在追你,现在你要追我,意义何在?”   大师兄说道:“只要能够追上您,那么便有一起离开的机会。”   观主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遗憾的是现在你受了很重的伤,你很难再追上我,而且最关键的是,你没有力量。”   他看着这对书院的师兄妹,说道:“现在想来,我对夫子的敬佩愈发深重,居然能够教出你们这一对师兄妹,如果你们两个人是一个人,我还确实不是你们的对手,于我而言幸运的是,你们两个人终究没有办法变成一个人。”   余帘说道:“我想尝试一下能不能用两条命换你一条命。”   观主说道:“你虽说修行二十三年蝉变了女身,又在夫子座前学习多年,但终究是魔宗宗主,说这种慷慨激昂,实在可笑。”   余帘说道:“这和慷慨激昂无关,只和高兴有关,老师一直教育我,活着就是为了寻找快乐平静,如果能够杀死你,我一定非常快乐。”   观主平静说道:“有理,所以我不会给你们这种机会。”   即便是天下无敌的他,也不愿意在胜局已定的情况下,和书院的这两名强者以生死相见,因为生死之前有无数种可能。   他进长安城,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毁阵。   只要能够毁掉惊神阵,这场大戏便将落下帷幕。   风雪中,蝉鸣骤起然后渐敛。   观主的身形消失在风雪中。   惊神阵受损,书院二人重伤,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他。 第一百六十章 此路不通   观主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大师兄微微摇晃,欲坠又似欲行,旧棉袄上顿时渗出了更多的血。便在此时,余帘伸出手勾住他腰间的衣带,摇了摇头。   “他说的对。”余帘说道:“就算你此时拼命追上他,我没有办法追上他,依然没有意义,你就算想要和他一起离开长安,都做不到。”   大师兄疲惫说道:“那该如何办?”   余帘说道:“既然追不上,就只有等着他被人拦下来。”   大师兄说道:“现在还有谁能拦住观主?”   余帘说道:“长安城。”   大师兄望向朱雀大街上方空中的云缝,说道:“城已经破了。”   “只是破了一道口子。”   余帘说道:“当这道口子被缝好,我们再一起来。”   大师兄说道:“让小师弟承担这么重的压力,不妥。”   余帘说道:“虽然他现在还很弱小,但老师既然把这座城交给了他,这座城便是他的,那这就是他应该承担的压力。”   大师兄说道:“那我们就等着?”   “歇着。”   余帘松开大师兄的衣带,挽着他的胳膊,扶着他向道旁走去。陈皮皮蹲在街畔的瓦砾堆上,两眼红肿如西陵上的烂桃。   余帘说道:“还不过来扶着?”   陈皮皮赶紧擦掉脸上的泪水,上来侍候。   街道两旁尽是废墟,有座银楼修的坚固,只垮了一半,还留了些残檐可以遮雪蔽雨,三人坐在檐下等着最后的结局。   ……   ……   冬日蝉鸣渐哀渐静,晨雪复起,随风而舞,干冽的雪花落在街面,便被寒风吹拂乱动,笔直的朱雀大道上似有无数盐花在滚动。   漫天风雪中,观主的身影渺渺若飞鸿,又像是一片不起眼的雪花,但长安城毕竟是夫子留下的惊神阵,很快便捕捉到了他的踪迹。   东城三百六十五道街巷里的无数宅落,无数青砖青石,都感觉到了观主的到来,一道古老悠远的气息从砖缝青苔积雪里散发而出。   西城五片湖泊也感应到了长安城来了敌人,被冰雪覆盖的湖面微微震动起来,湖水深处的石块间开始有热泉涌出。   当长安城墙上的薄雪如幕布落下时,这座雄城便感知到了敌人的到来,这是千年以来,它遇到的最强大的一个敌人。   无数的气息起于皇宫,起于官衙,起于民宅,起于湖山井树间,雄城上空的天地气息骤然发生了极为剧烈的变化,低沉的雪云滚动不安,把朱雀大道上空那道云缝瞬间覆盖,完美地屏蔽了自天穹投下的那道磅礴力量。   观主抬头看了一眼天,确认天启再次被阻,然后他望向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感知到了那些气息里所蕴藏的恐怖威力。   但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继续北行。   因为他走在朱雀大道上,走在这座城的破损处。   朱雀大道上的积雪早已被吹拂到两旁,积成膝高的雪堆,就像是燕国旧时抵御东荒的千里城墙,街道中央的朱雀绘像非常清楚。   观主从朱雀绘像旁走过。   朱雀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眸灵动而暴戾,似要变成活物。   观主转头望向朱雀绘像,说道:“孽畜。”   朱雀绘像的眼睛里,流露出挣扎的情绪,最终因为恐惧而黯然。   朱雀绘像是惊神阵里的杀伐神符,威力等同于知命境巅峰的全力一击,即便越过五境门槛的修行者,或者柳白都会对它有所忌惮。   观主却只是神情漠然地说了一句话。   朱雀便自黯然无神。   长安城这座阵如一道铁幕,在人间遮天千年,即便观主是千年以来道门的最强者,也不可能凭借自已的力量,撕开这道铁幕。   但任何事情只要时间足够长久,便能积累起来足够强大的力量,道门用了千年时间,终于在这道铁幕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观主继续前行,飘然若仙。   沿街的民宅都大门紧闭,有人从门缝里看着街上的动静,看着那个像神仙般的青衣道人,那些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和绝望的情绪。   从清晨开始,长安城万钟齐鸣,天雪燃烧,城中的所有人都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只是面对着这种越五境的战斗,世俗的力量没有任何意义。   近了北城。   街畔骤然开阔,一大片覆着薄雪的草甸,让那十余幢小楼和冬林,平添了几分幽静的感觉,那处正是大唐的军部。   如果是普通的战争,覆雪草甸后方的大唐军部,绝对是敌人最想要毁灭的地方。   但观主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静静看着北方的那片建筑。   那片巍峨壮观的皇城。   他的目的地是皇宫里的那幢小楼。   他要毁掉小楼地底的惊神阵眼。   能做到这件事情的,只有他。   观主抬步,准备继续前行。   忽然,他的脚步落回原处。   他看着身前的风雪,微微挑眉。   风雪骤起,然后渐凝,形成两道痕迹。   观主的神情渐渐凝重。   那两道风雪凝成的痕迹很奇妙,悬停在空中,不散不坠。   就像是有人在空中写了两道笔画。   不是墨字,是雪字。   ……   ……   宁缺在雁鸣湖畔静思一夜,早已醒来。   醒来时,他的衣衫和四周的湖山,已被初雪覆盖,白茫茫一片。   他起身,雪簌簌落下。   他站在崖畔看雪湖。   他手中握着阵眼杵,看着雪湖,便看着这座长安城。   他看到长安城南落雪如幕。   他看到天穹上雪花燃烧如火。   他看到冬日的雨街。   他看到青衣道人飘然若仙,须臾将至皇城。   他忽然把手伸到肩后,握住寒冷的刀柄抽出。   然后斩下。   朴刀随意而斩,嗤嗤两声。   雪湖之上出现了两道清晰的刀痕。   下一刻,那两道刀痕,瞬间从雪湖上消失。   于天地间遁走,不知所踪。   ……   ……   他在雪湖上斩出的两道刀痕,来到了朱雀大道上。   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观主神情凝重。   停下了脚步。   ……   ……   两道刀痕,一撇一捺。   构成一个简单而凌厉的字。   是为:“乂”   形似刀剑相交。   意指割草无声。   还有一个连小孩都能看懂的意思。   ——此路不通。 第一百六十一章 神符,针眼,残荷   观主看着身前街上那两道风雪凝成的痕迹,神情微凝。   寒风微拂,那两道痕迹上附着的雪絮剥落飞走,只留下痕迹本体,这两道痕迹透明无形,却自有锋芒,就像是两把刀。   两道刀痕向街畔蔓延,覆盖了整条朱雀大道,没有留下一丝空隙,街畔的草甸冬林有所感知,纷纷偃倒,似表示臣服与畏惧。   宁缺在雪湖畔写字,长安城里的天地气息凝成两条无形的痕迹,以最绝对的锋利,像刀一般把天地分割,像栅栏一般把雪街堵塞。   两道痕迹没有静止不动,缓慢向南移去,街旁的行树喀然倒塌,积雪簌簌震飞,露出黑色的地面,地面上随之出现深刻的沟壑。   这是神符的力量,更是惊神阵的力量,这两道刀痕出现在朱雀大道上,恰好把惊神阵的缺口堵住,把铁幕上的那道裂痕修补完善。   面对雪中缓缓飘来的那个字,观主也无法应对,哪怕他进入无距也不行,因为那两道痕迹可以切割天地,便可以斩开天地元气里的夹层。   所以观主选择暂退。他一退便是数百丈,须臾之间,便从城北飘掠而回朱雀大道中段,退回到朱雀绘像之前。   朱雀绘像猛然睁开双眼,眼眸明亮,刻在石制地面上的羽翅线条剧烈颤抖,似乎将要飞起来,就像是跃跃欲试的雏鸟。   “蠢蠢欲动,终究是蠢。”   观主的右脚落在朱雀的翅膀上。   街面气息乱喷,雪尘四散。   一声哀鸣,朱雀欲起之势顿时平息。   观主抬头望向长街那头,微微眯眼。   长街上静寂一片,不见一人。   风雪中只见那个简单的字缓缓而至。   ……   ……   一片雪飘落在宁缺的虎口上,融化成清水,向下流淌,湿了衣袖,不是因为他的体温很高,而是因他手中握着的阵眼杵正在微微发热。   他握着阵眼杵,看着身前的雪湖,便看见了长安城,能够清晰地感知这座城里的每条街巷,每道天地气息的变化。   那个字已然飘然遁去,却还在他深深的脑海里。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字出现在朱雀大道上,令冬林臣服,然后逼退了不可一世的观主。   莫山山不知何时下了城墙,来到了雁鸣湖畔,安安静静站在他的身后,白色棉裙上染着斑斑血迹,先前观主破块垒时她受了伤。   她没有看到那两记刀痕,做为一名天赋异禀的神符师,却能感觉到雪湖上的符意残留,在这一刻,她想起了当年和宁缺在大明湖底那些满是青苔的石头上看到的那两道剑痕,因为激动而睫毛轻眨。   魔宗山门前的块垒阵,被轲先生用两记剑痕斩破,宁缺先前斩出的两刀,与那两记剑痕拥有非常接近的气质,但事实上却是截然不同。   宁缺斩向雪空,不是用刀斩开身前一应障碍,而是在用刀写字——他和莫山山现在是神符师,他写的字便是神符。   过往他只会一道神符,那就是“二”字符。   书院在长安城严阵以待观主七日,他便冥思苦想七日,昨夜初雪,他在雪地上写了无数个字,最终于晨光熹微时,学会了另一个字。   那个字也很简单,就像是二字的一种变形——两横离析而散,又像柴木般随意一搭,便成了一个崭新的字——这个字的形状和小师叔在大明湖底石头上留下的剑痕并不相同,相形之下更为直接,更为强硬。   宁缺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已寻找的那个字,是不是师傅颜瑟寻觅了一生的那个字,但他很喜欢这个字。   因为那个字叫乂,有治理安定的意思,还有割草的意思。   更因为那个字看上去就是一个叉,出现在书院的试卷上,便代表错误,如果出现在某处道路的牌上,便代表禁止通过。   这个字很适合出现在此时的长安城,仙人般御风而行的观主身前。因为宁缺要让这座城安定,要禁止观主通过,他甚至很想像割草般割掉对头的头颅。   最合适的就是最好的,当乂字符从宁缺脑海最深处的黑色海洋底部浮起时,他甚至认为自已受到了老师在天上施下的赐福。   一道神符并不足以抵抗天下无敌的观主,不然朱雀也不会哀鸣。但此时的宁缺拥有整座长安城,他可以调动近乎无穷的天地元气。这意味着,他挥刀便是一记神符,只要手臂不会酸麻,他可以斩出无数道神符。   那些神符就像是无数道针线,把惊神阵的裂缝重新缝好,把观主拦在雪街上,甚至有可能把他困死在万道神符之中。   ……   ……   宁缺忽然向雪湖里走去——在他的感知世界里,观主是最夺目的一团光明,此时那团光明却消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他拥有惊神阵,可以对长安城里的一切做最细微准确的观察,通过晨时的战斗,他确定观主可以在长安城里进入无距,在一个特定的范围内瞬间移动,但却没有办法直接用无距的手段穿越整座长安城。   夫子留给人间的长安城,虽然被道门用千年的时间撕开了一道口子,对天地元气的运用之妙依然远远超出人间的范畴,观主要在阵内进行长距离的无距瞬移,便要承受随时可能被天地元气湍流撕碎的风险。   宁缺相信老师,相信这座城,所以他确信观主不可能真的消失不见——观主此时应该还在朱雀大道周遭,寻找惊神阵的漏洞。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如果说他的乂字符是针线,可以缝补长安城,那么便会留下针眼,普通的修行者,不可能看到这些针眼,更不要说利用。   但观主不是普通人。   观主是能在针眼里做画的画师。   所以他向雪湖里走去,要离朱雀大道更近一些。他要继续挥刀写符,继续落针,密密缝之,才能把观主留在原地。   只是有一个问题。   宁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莫山山,问道:“我们的下一刀应该砍在哪里?或者说下个字应该写在哪里?”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连这个问题都没有弄明白,不免显得有些可笑。   莫山山没有笑,她伸出手握住宁缺递过来的阵眼杵另一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感觉,眼前出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是惊神阵,也是长安城。   不是真实的长安城,或者说,这才是真实的长安城。   莫山山取出眼镜戴在鼻梁上,看着眼前的雪湖,看着这座长安城,思考片刻后试着说道:“我觉得应该是这里。”   她指着雪湖上的一蓬残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随行随斩   莫山山的双唇很红很薄,抿在一处就像是女孩闺中的胭脂纸,疏长的睫毛,在寒冷的雪湖风中微微颤抖,表面凝着浅浅的霜。   当她戴好眼镜,镜片遮到眼前后,那些霜渐渐融化,就像眼眸里的光影,圆圆的镜框与她微圆柔润的脸部线条一衬,显得很是可爱有趣。   她的目光落在雪湖上,看到了一枝残荷,便指了过去。   那枝残荷是城中某道小巷,那道小巷后方有片小池,还有座坊市,坊市贩卖各式杂货,以池为名,叫做荷花池。   她在阵法上的天赋造诣非凡,这些天随宁缺了解惊神阵,此时握着阵眼杵的另一端,便把这座长安城看的清清楚楚。   那枝残荷,或者是猜测。   但宁缺也愿意相信。   他看着她清丽的容颜和那副可爱的眼镜,想起这是自已在烂柯寺送给她的,却又想起当时车厢里坐的是桑桑。   他握着朴刀向身前斩去——两道锋利的刀光斩断镜片里的反光,斩断不可追的回忆,斩断风雪,斩断了那枝残荷。   ……   ……   荷花池坊市卖的是杂货,或者说是便宜货,距离朱雀大道不远,往日里人声鼎沸,小商贩呦喝的声音从清晨便开始。   今天因为朝廷的严令,因为有神仙进了长安城,所有人都留在了自已的家中,所以此间变得异常安静,一个人都看不到。   忽然间,坊市某处房檐出现了一道豁口,喀喇声响中,破碎的瓦片纷纷落下,砸的地面积雪一片狼籍,但那座房却没有垮塌。   对面约二十丈外的库房墙体上,也出现了一道非常平直的豁口,里面存放的羊皮像内脏般流了出来,堆在地面上。   坊市空中什么都没有,落下的雪片却向四周避去,仿佛那里有某种无形的存在,让所有的事物都不能进入那片区域。   覆着雪的地面上出现两个漆黑无底的洞口,似通往深渊的路径。   两记刀痕来自雁鸣湖上,借惊神阵之力,须臾而至荷花池。刀痕无形,肉眼无法看到,但刀痕的威力,却通过坊市的毁坏展露无遗。   坊市里看不到那个字,那道符。   雪花飘落然后避散,屋檐垮塌,地面有洞,如果有人从远处望去,便能看清楚那两道纵横其间的夸张刀痕,看清楚那个字。   “乂”。   风雪中响起一声很微小却又清晰的声音,那是衣料撕碎的声音。   有一片青布缓缓从空中飘落,落在地面上。   观主现出身形,神情漠然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青色道衣在雪风里不停摆动,前襟已然缺了一片。   下一刻,他再次踏入风雪中,消失无踪。   ……   ……   宁缺和莫山山已经走过雪湖,来到了湖的北岸。   两个人握着阵眼杵的两端,看上去就像不想分开的玩伴。   莫山山白皙的脸上现出不健康的红晕,然后咳了起来,指向湖畔的垂柳。   冬时天寒,夏日青青如衣带的柳絮早已枯干,无力垂在寒风里,显得格外衰败,有些像被冻至僵硬的细蛇。   宁缺再出刀,两道刀痕把岸畔的垂柳切成数道碎片,然后破风撕雪而去,遁入天地之间,去往长安城的另一处地方。   ……   ……   这里是朱雀大道旁的某道偏巷。   这道巷很普通,与里数千条窄巷没有任何区别,巷口有一座常见的井,井沿积着茸茸的雪,很像一种雪圈的甜点。   两道刀痕来到了巷口。   乂字符在整座雄城的帮助下,向四周延伸。   井沿上积着的雪,忽然离开青石,悬浮到了空中,看上去很诡异,但在天真烂漫的孩子眼中,只怕越发像那道甜点。   啪的一声轻响,雪圈忽然从中断裂,变成了一道笔直的雪绳。   雪凝成的绳索,拦在了巷口。   窄巷幽静,落雪无声,只有当风从巷中出来时,偶有呜咽。   风雪里出现了一只脚。   那只脚穿着青色的布鞋。   那只脚踩在雪绳上,然后踢出。   只是很简单的一踢,却仿佛要踢倒岷山,倒挂易斗。   雪绳崩散而碎。   观主借反震之力飘然而退,避开那两道刀痕。   风雪轻落,他的双脚落在小巷深处。   他的眉头终于挑起。   ……   ……   莫山山随宁缺走入雁鸣湖北岸的院落。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宁缺这个家。   宁缺的情绪有些变化,变得更加沉默。   顺着梅园旧径,走过花厅,来到前室,他看到很多旧物,想起很多旧事,然后抬头望向那根微微变形的房梁,神情莫名。   当年便在此间,陈皮皮看到叶红鱼,跳到空中,狠狠地撞上房梁。后来夏侯来到这里,这根房梁又受了极大的折磨。   但这根房梁终究还是撑着这个家没有倒下去。   “别说要砍在这里,我真舍不得。”他看着那根梁木说道。   莫山山望向厅外,那里有盆腊梅,因为无人修剪而格外茂盛放肆,看上去显得野意十足,问道:“砍在这里怎么样?”   宁缺笑着说道:“叶红鱼喜欢这些梅花,我和桑桑并不在乎。”   说完这句话,他挥刀便把这盆野了的梅花斩成了无数碎末。   片刻后,长安城某处府邸后院里的柴堆,变成了坚不可摧的栅栏。   一袭青衣险些被栅栏困住,然后像梅花般被切碎。   ……   ……   宁缺和莫山山一路行来,一路落刀。   落刀便是写字,便是书符。   他用朴刀斩出无数道神符,替代了朱雀大道沿线被损害的阵意,又借用了长安城别处的无竭天地气息,硬生生把观主拦在了皇宫之外。   书院三人坐在朱雀大道南段的废墟旁,他们感知着长安城的变化,在坊市侧巷里时隐时现的犀利符意,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   小师弟还没有把惊神阵修好,但现在这种替代手法已经足够了,问题在于,这种足够对于书院和大唐的要求来说并不足够。   “无论今日结局,我都会回道门。”陈皮皮低着头说道。   大师兄和余帘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就此表达什么意见。二人站起身来,平静对视一眼,然后并肩向某处走去。   既然并不足够,那他们便必须去。   宁缺就算能够借助惊神阵把观主拦住,甚至把观主逼出长安城,都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今天不能杀死或者重伤观主,书院便是输家。 第一百六十三章 斩过往   长安城这座大阵,与世间别的阵法都不同,与天地相通,纵使受到再严重看似不可逆的损害,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便能自行修复。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书院想要把天下无敌的观主困死在长安城里,观主入长安的目的也非常清楚,他就是要毁了这座城。   想要毁掉长安城,观主只能走一条路。   他只能沿着道门在惊神阵里撕开的那道缝隙,明面上顺着朱雀大道,实际上踏着惊神阵里的那些黯淡处,直入皇宫入小楼。   然而这条路上出现了无数道刀痕,惊神阵调动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磅礴而出,依自然之力而循,把他不停从无距境界里逼将出来。   那些刀痕是文字,告诉观主此路不通。   从坊市到偏巷,风雪如怒,观主的心意如身上的青衫一般渐趋寒冷,确认在解决掉拦在路前的这些神符之前,无法进入皇宫。   要解决眼前的困局,有一个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那就是杀死施出神符的宁缺,于是观主御风而去,向雁鸣湖而去。   ……   ……   大师兄感知到那抹青衣在窄巷之间飘拂不安,时隐时现,以无距境界前行,知道他要去哪里,心情变得像伤后的脚步一样沉重。   在如此小的区域内施出无距境界,就像是在针眼里绣花,在一粒沙的世界里飞翔,即便他没有受伤,也无法再次追上观主。   即便如此,他依然要追,因为他不可能让小师弟一个人面对观主,所以他一脚踩在积雪上,留下一洼血水,棉袄颤抖起来——然而他没能进入无距境界,因为余帘的手再次落在他的腰间,抓住了他的衣带。   “观主要去杀小师弟。”   大师兄看着她的眼睛。   “是的,这是他现在必须做的事情。”   余帘平静回答道,没有别的任何表示。   ……   ……   观主出现在雁鸣湖畔的雪桥上。   此间已经离开朱雀大道颇远,惊神阵威力恐怖,风雪看似寻常,实际上蕴藏着无穷威力,根本没有一片平静的天地元气层流。   没有人能在这种环境下进入无距。   观主走下雪桥,穿过冬苇,步行至雪湖南岸的雁鸣山,于积雪里寻径登山,来到崖畔,然而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雪地上有很多杂乱的痕迹,脚印和坐痕,最多的还是潦草的笔迹,有的字是用手指写的,有的字是用枯树枝写的。   观主看着雪地上的那些字迹,明白了昨天夜里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昨夜写下这些字,然后悟出那个字的宁缺,现在去了哪里?   他望向湖面,看着湖面上那两道清晰的脚印,那枝被刀斩破的残荷,那枝被斩断的柳枝,那盆被斩碎的腊梅,眉头缓缓挑起。   他的视野与识海里,都不再有宁缺的踪迹,这是违反常理的事情,因为那个小子就算有惊神阵的帮助,也不可能完全避开昊天的眼光。   有人在帮助他隐藏气息。   大概便是雪湖上的另一道脚印的主人。   ……   ……   几颗浑圆的小石头落在了街面上,把积雪砸出坑洞,骨碌碌一路前行,撞到街畔的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才缓缓停下。   那些石头只有指甲大小,一个鹿皮袋子里便能盛放很多,如果节省些去洒,或许可以铺满整座长安城,当然这是夸张的形容。   淡渺的气息从那些小石头上溢散而出,与街道周遭的瓦檐石磨合为一体,顿时产生了魔宗山门前那座块垒大阵的感觉。   只是那些石头很圆,没有什么棱角,与块垒阵意有些很有趣的区别,并不一味充天塞地,而是很柔和地遮掩着一切。   宁缺和莫山山从这些小石头里走过。   他们已经离开雁鸣湖,经过关着门的包子铺,来到了南城。   “只怕创出块垒阵的那位光明大神官,都没有想到,千年之后有位符道天才少女,竟能另出机杼,把块垒改造成这等模样。”   宁缺笑着说道。   莫山山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只有忧虑:“接下来怎么办?”   宁缺说道:“现在的局势看似复杂,其实很简单,以观主的智慧,只怕早已经想明白了破局的方法,他现在已经来杀我了。”   莫山山说道:“观主也可以退出长安城。”   宁缺说道:“我们书院不想他完好无损地退出去,一个天下无敌的强者在长安城外,代表着书院和大唐的失败,幸运或者说不幸,观主自已也不想就此退出长安城,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也是最好的机会。”   莫山山望着不时踢出棉裙下摆的鞋尖,欲言又止。   宁缺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大师兄自然是想来救我的,但三师姐断然不会让他过来,因为那没有任何意义。”   莫山山抬头望向他,有些不解。   “除非我能用惊神阵困住观主,或者说寻找到一种方法,把观主从昊天的世界里择出来,三师姐才会出手。我不会怪三师姐,因为换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书院只有一次机会,必须要好生珍惜。”   宁缺说道:“我现在首先要藏好自已,然后找到他脚步落下的那些地方,希望能够困死他,就看我和他谁能更快一些。”   莫山山没有再说什么,伸出食指,把眼镜向上顶了顶,看着前方一条安静的巷子,说道:“写在这里吧。”   宁缺看着那条巷子,举刀再斩,刀痕随风雪而逝,了无痕迹,就像他脸上一闪即逝的那抹复杂情绪。   这条街巷里曾经有两座府邸对门而邻,一文一武,一家是通议大夫府,一家是宣威将军府,一家是他的,一家是她的。   某座府邸内某座布满蛛网灰尘的旧房塌了。   宁缺听到了房屋垮塌的声音,没有向那边望一眼,继续握刀举步前行。莫山山跟在他的身旁,向街面上洒落石子。   从雁鸣湖到南城,再到东城,二人一路落刀,一路洒石,躲避着观主的眼光,寻找着困死观主的方法,沉默不再言语。   松鹤楼的二楼垮了,陈锦记的匾断了。   宁缺不再需要莫山山指明方位,他握着阵眼杵的一端,感知着现在飘行在长安城里的青衣,回忆着当年穿行在长安城里的黑伞,不停斩落。   终于,他回到了熟悉的临四十七巷。   他推开老笔斋紧闭的木门,看了看墙上那些久违的书帖,走到了后院,抽出朴刀斩了下去。   墙上响起一声凄厉的猫叫,积雪被猫脚蹬的到处乱飞。   小院里的井断了,墙垮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可惜   隔壁传来吴婶的叫喊声,还有吴老板压抑的训斥声。   宁缺看着眼前的断井颓垣,神情莫名地笑了笑,带着莫山山转身离开老笔斋,走回临四十七巷,向着下一处地方去。   他和莫山山行走在街巷里,就像是远道而来欣赏长安的旅客,神情平静,但其实很清楚当前的局势非常危险。   主动权直到现在,依然完全掌握在观主手中,当观主觉得惊神阵能够威胁到他时,可以轻身退走,宁缺却只能被动地等待。   他在长安城里避着观主的目光,他感觉到观主已经越来越近,他需要得到帮助,幸运的是他路过的地方有很多人。   清晨的长安城很安静,很少有宅院里有炊烟,没有人出门卖酸辣面片汤,所有人都警惕不安地留在家里。   就像是一片平静的大海。但依然是大海,宁缺便走在这片大海里,借助大海的气息,隐匿着自已的位置。   ……   ……   观主的身形再次显现,望向风雪中,他身上的青色道衣已经破损严重,甚至手臂上多了几道伤口,只是没有血流下。   乂字符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惊神大阵的裂缝,渐渐要被缝补成形,最关键在于,那些隐在最深处的地方,先后有刀痕出现。   看着老笔斋方向,观主流露出赞赏的神情,说道:“没想到你身在局中,竟能如此快猜到一切的源起,可惜晚了些。”   ……   ……   宁缺踏雪寻落刀处,施施然而行,神态闲适,眼底深处却有些黯然,偶尔还会发几句与旧事相关的感慨。   莫山山对战斗的所有认知,都是宁缺在荒原上教给她的,她知道他在战斗时是怎样冷酷冷静的人,所以她觉得他此时的表现有些奇怪。   如此紧张的战斗过程里,任何触物生情,感慨沧桑,都是很没有道理的情绪,如果是以往的宁缺,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绪出现在自已身上。   “老笔斋是我们一起租的,雁鸣湖的院子是我们一起买的,湖上的荷花是我们一起种的,她最喜欢用湖畔那些柳条编小东西,当然那也是我小时候教她的。”   宁缺说道:“她喜欢去荷花池买衣服,因为那里的东西都便宜,她只有最开心的时候,才会同意去松鹤楼订席面,无论开心或是不开心,她都很喜欢去陈锦记买脂粉,这些都是她经常去的地方。”   莫山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联系到先前一路走来,一路斩断的残荷寒柳匾额老井旧墙,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现在,我和她在这座城里留下的大多数痕迹,基本上都没有了。”宁缺看着前方那座青楼,说道:“只是有些可惜。”   莫山山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宁缺说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道门究竟用的什么方法,把惊神阵撕开了一道裂缝?何明池擅于阴谋隐藏,境界太低,就算有观主的指点也不可能做到,我又曾经猜测道门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想出了什么方法,但看观主入城之后的举动,发现他也没有这种能力。”   “想不明白源起,自然想不出来修复的方法,直到刚才……你说要砍那残荷寒柳,我才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他面无表情说道:“也许她自已都不知道,但总之她在这里走过,留下的痕迹便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   莫山山有些惘然,说道:“我听不明白,你是说……桑桑?”   宁缺说道:“是的,桑桑。”   “她是昊天的一部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就是昊天。这座城就是老师用来对付她的,结果我带着她来到了这座城市,我和她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意无意间,她已经做了很多事情。”   莫山山很是震惊,声音微颤说道:“这……只是猜测。”   宁缺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探讨下去,看着前方那座青楼,说道:“只有把她留在长安城里的痕迹与气息完全斩去,才有希望把惊神阵完全修复。”   “只是早知今日要斩去这些过往,当日我与她何必来长安?”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起来,笑的有些酸楚。   莫山山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不知为何,心头也觉得酸楚起来,二人的手握着阵眼杵的两端,看似牵手,其实不然。   ……   ……   红袖招里那张刻着鸡汤帖的桌子被砍成了一堆废柴。   宁缺带着莫山山来到了春风亭横二街朝宅。   朝宅里戒备森严,齐四爷带着数十名鱼龙帮好手于园内各处警惕布防,霖子抱着孩子在房间里低声地哼着森林里的歌曲,前厅里却支着一桌麻将。   朝老太爷摸了张臭牌,却带不住,眼看着便要点了下家,正为难的时候看见宁缺走了进来,极爽快地把身前的牌推倒。   “来客了,别打了。”   坐在朝老太爷下家的是长安府尹上官扬羽,他眼睛贼尖,看着混在牌里那张万子,心顿时痛的滴下血来,却无可奈何,随老太爷起身见礼。   宁缺说道:“没别的事儿,只是来告别。”   他对朝老太爷施礼,说道:“二掰,侄儿可能要先行一步了。”   朝老太爷没有什么反应,坐在桌旁的曾静大学士夫妇却是顿时变了脸色,曾静夫人担心说道:“一切要小心些。”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请放心。”   宁缺长揖行礼,便带着莫山山离了朝宅。   朝老太爷说道:“看来你们女婿要娶新媳妇儿了。”   曾静夫人啐了一口。   然后是一片安静,没有人有心思继续说笑话。厅内众人猜到宁缺为什么要专程来朝宅一趟,他现在在人间唯一的亲人就在这里。   ……   ……   “我本以为自已找到了那个字,可惜现在才知道,还是没找到。但我已经看到了那个字,可惜我看不懂,所以写不出来。”   “可惜我明白过来的时间太晚,不然我可以把惊神阵修好,可惜那个字实在是太骗人写,不然我这时候可以试着杀死他。”   “可惜长安城这么大,还是让他看到了我。”   宁缺看着风雪舞动的长街那头说道。   观主的身影从风雪中显现出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我以长安战无敌(上)   昨夜初雪持续至今,长安城变成了一块黑白相间的大布,上面绣着宫檐观寺,画着湖光山色,其中一路雾瘴深重,很是黯淡。   宁缺在那处落了很多针,密密缝之,想要缝好那些裂口,或是重新绣上一朵崭新的花,让那片黯淡重现光华。   可惜的是,他明白的有些晚,落的针数不够,观主始终能够寻觅到落脚处,然后在他修好惊神阵之前,看到了他。   宁缺和观主隔着一条十几里的、被风雪笼罩的长街,遥遥相见。   在长安城里穿行,观主受了很多伤,道衣染血,但没有倒下。   他们并没有相遇,但已经相见。   一朝相见,便已经分出了胜负。   宁缺知道自已输了。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将鹿皮袋里的石子洒在街上,然后离开。   他接过阵眼杵,握紧刀柄。   如果是从前,一旦确定失败,他肯定马上转身离开,但今天他没有这样做。   这与勇气无关,只与信心有关。   因为他相信自已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   因为这里是长安城。   ……   ……   隔着十几里的风与雪,观主向街那头看了一眼。   宁缺手中的阵眼杵,忽然变得滚烫无比,掌面与杵面接触的地方,发出滋滋的响声,伴着青烟生起,有焦味刺鼻。   从晨时到现在,这一眼是宁缺和观主的第一次真正接触,只有凭借惊神阵的力量,他才能不被观主的目光敛没心神。   惊神阵的力量经由阵眼杵散发至街道中,护住他的身与心,阵眼杵是通道,承受了难以想象数量的天地气息,急剧升温。   这种灼烧的痛苦,不止落在他的掌心里,也落在他的心上。   但他神情依然平静,不吭一声,因为既然滚烫,那么便可战。   “就算在长安城内,你依然太过弱小。”   十余里外传来观主的声音,风雪掩之不住。   宁缺看着风雪那头说道:“在长安城里,我无所不知,所以你一直追不上我,我现在想试一下,可不可以做到无所不能。”   话音落处,他抽刀斩落。   他识海里的念力散溢出身,经由手中紧握的阵眼杵,传到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来到东城三百六十五道街巷的宅落里,来到那些经历了无数年风雨雪霜的青砖旧石间,来到西城五片湖泊,来到那些亭榭楼台。   一道沧桑苍凉的气息,从那些砖缝石隙间散发出来,从冰雪覆盖的湖水深处、从亭榭楼台的地基深处缓慢升腾而起。   陈旧的梁木吱吱作响,青石板碾出积年的灰尘,五片湖泊底涌出的热泉愈发高温,无数珍珠般的气泡汩汩涌出,鱼在沸腾的湖水里拼命逃窜。   有去便有回。   惊神阵感应到了阵眼杵散发的念力召唤,回赠以无穷无尽的天地气息来到朱雀大道上,来到他的身前,来到他的刀锋前。   宁缺一刀斩落,便把这座城斩了出去。   雪街之上,出现了无数道刀痕,嗤嗤乱响,破墙割地而去。   这些刀痕成双成对,每对刀痕便是一个乂字,一个威力强大的神符。   这些刀痕里凝结着长安城的天地气息,强大无比,每一记刀痕都在五境之上,把整条朱雀大道封死。   刀痕如割草,杀人如草。   檐破墙倾梁断石砾尽碎,所触之事物,皆如枯草。   刀痕携城而至。   观主青衣微颤,便在原地消失。   一道刀痕落在街面上,喀的一声脆响,青石板破。   大街上的空气也破了。   观主落回街上,脚踩残雪。   他的左腿上出现一道伤口。   他一眼望去,鲜血顿止,伤口如玉。   无数刀痕,从十余里外的长街那头破空而至。   观主再次消失,在方寸间施展无距手段。   宁缺斩出的刀痕,带着长安城的气息,再次把他从天地元气的夹层里斩出来。   观主不时消失,不时出现。   他重新出现时,在巷口,在坊门,在破衙,幻若神象。   每次他重新出现时,他的身上都会多一道伤口。   他是千年来道门的至强者,如今的天下第一人,但面对整座长安城的力量,他依然只能被动地防御。   宁缺想知道自已能不能在长安城里无所不能,至少在现在看来,他做到了。   ……   ……   观主再次被刀痕从虚无里斩将出来。   他的额角出现一道极细微的伤口,伤口恰在眉尾,断眉就像是断掉的河堤,血像溢出河堤的水般,从那道细线里缓慢淌出。   他看着长街那头,神情渐趋凝重。   他忽然抬起手掌,缓慢自面前拂下,似古佛拂面自哀,又像是宋国古戏里那些变脸的戏法,想要把这张脸抹去。   观主缓缓落下的手掌,没有把那些鲜血抹掉,也没有让细线般的伤口变成一道金线,只是让断眉与睫毛上多了一层寒霜。   一道寂灭的气息,笼罩了他的身体。   长街那头,又有刀痕破雪而至。   寒风先至,观主青袖拂动,身躯迎风便涨,仿佛瞬间变大了无数倍,要冲破天穹。   事实上,他还是站在街上,还是那个普通道人。   只是他的身上散发出一道宏大如海、无边无量的气息。   宁缺的刀痕到了。   长安城到了。   天地气息狂暴的变化着,朱雀大道的风雪中,呜咽似有无数人在哭。   一瞬间,他中了数十道刀痕。   宁缺的刀痕,都在五境之上,拥有斩山破河的威力。   但此时观主已寂灭,无情无识,无痛无怖亦无惧。   宁缺的乂字符,拥有五境之上的威力,携带着惊神阵的力量,在朱雀大道上,就像是宋国风暴海上的狂澜。   但此时观主已无量,无论气息还是体量,都有如浩翰的海洋。   再强大的刀痕,斩不痛不痛之人。   再恐怖的狂澜,落在汪洋里,只是一隅的画面。   寂灭以及无量。   观主同时施出两个五境之上,并且让二者形成完美的统一。   ……   ……   风雪再静。   观主平静前行。   宁缺的刀痕,在他的身上,只留下了一些极细微的痕迹。   有睫毛落下,有衣袂断,布鞋上多了条小口子。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伤口。   宁缺看着走来的观主,说道:“原来你是只飞蚂蚁。”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以长安战无敌(下)   极西荒原天坑底部,生活着很多农奴,他们侍奉着悬空寺里的僧侣,维系着那个社会的存在,在昊天的眼中,生活在地面上的人类其实也就是些农奴,都是类似于蚂蚁般的存在,任劳任怨地重复着乏味的人生。   只是千万年间,蚂蚁群中有总有那么特立独行的几只出于种种原因或没有原因,而决定暂时把目光脱离腐叶泥土向湛蓝青天望去。   看见青天,那些蚂蚁的生命便会发生极大的变化。有的蚂蚁因为看见所以向往,有的蚂蚁因为天空的遥远而愤怒,有的蚂蚁因为看见所以恐惧,于是颤抖着臣服在泥土里,因为得到天空的恩赐而感激。   但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那些蚂蚁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蚂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离开了蚂蚁的范畴,因为他们可以飞。   夫子和轲浩然,毫无疑问是无数年来最不可思议的两只飞蚂蚁。宁缺说观主是飞蚂蚁,并不是在嘲笑对方,而是表达自已的尊重。   “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观主你早已超凡脱俗,眼光不在人间,那你为何不把眼光再投到青天之上?”   宁缺看着长街那头认真请教道。   “道门与书院的理念,从来无法相通,我与夫子的看法,也不相同。任何开始,都必须有结束,任何循环都必须有终结,这才是真的循环。”   观主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   “就像夫子留在人间的这座长安城,自绝于天,纵使再如何强大,也不过是一潭死水。又像你现在写的乂字符,狰狞勃发,却无归途,所以谈不上圆融,也就没有选择,那么又怎么拦得住我?”   宁缺看着风雪中说道:“没有选择,难道不是自由?”   观主说道:“没有选择不是不选择。”   气息与阵意不停发生着碰撞,朱雀大道上出现无数道极细而锋利的线条,街道上不时响起气泡破灭的轻噗声,雪残符破。   观主的声音在风雪中近了几分。   “就算有惊神阵加持,弱小如你,也不可能守住这座城。按照你的性情,你应该早在前些天便逃离,结果你依然在街上,这让我有些意外。”   “老师把这座城留给我,我只好留在这座城里。而且如果我明白的更早一些,也许前两天便已经把惊神阵修复如初。”   宁缺说道:“而且很遗憾的是,这几年她在长安城里呆的时间太长,我自已太懒,什么事情都让她去做,结果她走过的地方太多,留下的气息太多,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长安城现在的危险是我们夫妻的责任。”   “你说的对,如果是以前,我可能早就已经逃出长安,但既然是她和我的责任,而她现在已经死了,那我只好留下来扛,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这个帐总是要认的。”   观主知道他说的是谁,说道:“哪怕明知守不住?”   “因为知道,所以要守,知道守不住,还是要守。”   宁缺说道:“这是我的知守。”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风雪中越来越清晰的那道身影,双手紧握刀柄,左膝微曲,身体紧绷如弓,挥刀砍落。   他明白观主说的是正确的。   他还没有找到那个字,他还不能完美地调动惊神阵。   他以前会的唯一神符是二字符,那代表着切割与绝对的执拗,但那也代表着平行的对立,与周遭的天地很难发生联系。   昨夜他悟出了乂字符,那两道平行对立的线条相交,开始相通,于是可以借用惊神阵里的天地之力,拥有了五境之一的威力,但两条线的四角入天落地,却是渐行渐远,无法循环回复,只能逐渐散溢。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因为他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够对抗这座千年雄城。   两刀破风雪而去,呼啸渐厉。   观主神情宁静,再次以掌拂面,青衣飘摇,气息直冲天穹。   无量与寂灭的完美结合,让他把这场战争融入另一个尺度里。   宁缺手中的阵眼杵,滚烫的像是火山里的融岩。   他看着长街那头观主飘摇而起的身影,体内的念力不停疾出。   湖水沸腾,青砖微颤,整座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仿佛都被宁缺召集到了朱雀大道之上,向着观主狂涌而去。   长安城上方的天穹,骤然放晴,那些从昨夜一直盘桓到现在的雪云,在极短的时间内消散无踪,露出湛蓝的青天。   一座城的威压,轰击到观主的身体上。   几乎同时,自天穹落下无数道雷,轰击在这座城里。   观主的身影在风雷中飘渺不安。   昊天的愤怒与人间的力量,借由观主和宁缺的身体,真实地碰撞到了一起。   没有落雪,却有落雪声,暴雪。   没有风起,却有啸风声,狂风。   整座长安城笼罩在暴烈的天地元气冲撞里,无数建筑的墙体表面被震出了裂缝,除了恐怖的风雪声,根本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   ……   ……   风雪渐停,散向四野的云又回来了些,长安城上的那轮日头有些黯淡。   朱雀大道安静无声,观主和宁缺相对而立。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没有十余里,只有十余丈。   宁缺能够清楚地看到观主的脸。   他看到了观主脸上的伤痕,那道断眉以及断指。   观主向他走来。   街面上的圆粒小石头簌簌而动,向两边避去。   宁缺低头咳嗽起来,显得很是痛苦,唇角溢出血丝。   然后他霍然抬头,看着观主,毫无预兆地一拳击出。   他此时的眼眸很冷静,所以很残忍。   就像是草原上盯着猎物的年轻公虎。   他站在原地挥拳,拳头来到十余丈外,来到观主的面门之前。   自修行浩然气入魔以来,他的身体强度便越来越可怕,他的力量越来越可怕,所以他从来不担心近战,他一直等着观主来到身前。   蕴藏着磅礴浩然气的拳头,就像是夜色里探出的虎爪。   锋利,而且致命。   ……   ……   观主举起手掌,握住宁缺的拳头。   宁缺现在的拳头,可以击垮一幢小楼,但击在观主的掌面,却像是击中了荒原深处那片大泥沼,又像是落进了一片大海。   就连余帘的拳头,都无法威胁到观主,更何况是宁缺的。   观主笑了笑。   宁缺左手握着的阵眼杵,忽然间大放光明。   长安城的天地元气,尽数经由阵眼杵涌入他的身躯,从他的拳头里暴发出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冰封(上)   朱雀大街上响起一声雷鸣。   观主与宁缺拳掌相交。   无数道气息,从他们的身体之间暴散而出,向四周射去,所触之处,砖石尽毁,梁木折断,街畔的房屋尽数倒塌。   难以想象的磅礴力量,从宁缺的拳头中砸进观主的掌心。   他此时就像是一道桥梁,把长安城和观主连在了一起。狂暴的天地元气,从他的骨骼血肉里奔涌而去,让他承受极大的负荷。   他承受的很辛苦,关节喀喀作响,睫毛微焦,身体剧烈的颤抖,鲜血从他的唇角不停向外淌涌,落在雪上。   但他在笑。   观主的手掌断了三根手指,断处洁莹如玉,此时骤然迸破,有血丝渗出,然后飙射出三道鲜血,落在雪上。   他脸上的笑容微凝,但并未褪去。   有一片雪花在他眼前飘过,掠过睫毛。   他眼瞳的颜色渐渐变淡。   或者说,那抹雪花的颜色开始变深。   是灰色。   观主的眼睛变的灰暗起来,仿佛深渊上的雾霾。这是今天他的眼睛第二次变灰,第二次使用道门秘法:灰眸。   灰眸这种道门秘法,专门吸噬修行者的念力以至精神,很是邪恶恐怖。   隆庆皇子当初便是从天书沙字卷上学了这种异法,然后吸收了半截道人一身绝世功力,才从一个废人变成如今纵横荒原的强者。   观主的灰眸,更是不知道要比隆庆强大多少万倍,面对他如同幽深枯井底的灰色眼眸,强如余帘也觉得愤怒和心悸。   宁缺能做些什么?   他感受着观主身上如黑色漩涡般的恐怖吸噬力量,感受着颊畔拂起的风,脸上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如常。   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观主的灰眸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无论是识海里的念力还是胸腹里的浩然气,都安静地停留在原处。   观主不能从他身上夺走一丝气息,哪怕是味道。   观主的眉毛挑了起来。   宁缺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就像是被劲风吹拂的战旗。   他身前的寒风雪粒被尽数吸入肺中。   观主断指喷出的血水,化作血雾,嗖的一声被他吸进唇中。   他的唇角多了些血渍,除了自已的,都是观主的。   这个画面看上去非常诡异。   ……   ……   宁缺知道自已不是观主的对手,哪怕有一座长安城在他的身后。从最开始他就没有奢望过战胜对方,只希望能够把惊神阵修好。   所以他在街巷里行走,却最终还是被观主看到,所以他在雪街之上挥刀斩符,遥遥而战,只想着御敌于十余里外。   如是种种迹象,明确地表露了他的畏惧,更不可能逃过观主的眼睛,所以观主平静微笑着向他走了过来,步步靠近。   事实上这正是宁缺需要的。   在以天地城池为战场的大尺度战斗中,他找不到一丝战胜观主的机会,相反如果距离足够近,或者他能在绝望中觅到一丝希望。   因为他擅长近身战斗,他入魔后的身躯坚硬如石,拥有恐怖的力量,最关键的是他的手中有阵眼杵,晨时他在雁鸣湖畔看到了观主与三师姐的那场战斗。   灰眸是道门不传之秘学,宁缺却很了解这种功法,因为他与隆庆在红莲寺外战斗过,因为灰眸来源于魔宗的饕餮大法。   饕餮大法早已失传,在莲生死后,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会饕餮,那就是宁缺,而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叶红鱼和桑桑。   所以他一直在给观主近身的机会,他等着对方近身。   看着观主平静走过来,他紧张而且期待。   看着观主的眼睛变成灰色,他开始兴奋并且喜悦。   灰眸对他没有任何效果,他的饕餮则开始释放,就像传说中那个贪婪的怪物一样,拼命地吞噬着身前的一切。   满是雪粒的寒风,以及血散作的雾,进入他的唇里。   此时的他,仿佛变成一个生吞血肉的野兽,拼命地吸噬着观主的血,吞噬着观主的念力与精神,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一道淡渺微红的通道,出现在他与观主的身体之间,观主丰沛的念力与精神气息,从那条通道里快速消逝,进入他的体内。   宁缺满脸红晕,似醉酒的汉子,似清晨的朝霞。   他的眼睛明亮的就像是金色的池塘,要把观主的身影吞噬。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道至纯至净,就像是水一般的气息,不停地涌入自已的雪山气海,把自已的身体洗涤的无比干净。   他知道那是观主最本质的生命气息。   饕餮大法远比灰眸强大,一旦施展,几乎不可逆转。   宁缺看着近在咫尺的观主,露出一丝笑容。   看起来,他似乎真地将要迎来一场不可能的胜利。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因为观主还在笑。   观主的精神与念力正以恐怖的速度消逝,但他还在笑。   他的眼神不再灰暗,只是平静如湖,里面荡着微嘲的意味。   他的笑容依然平静,仿佛洞悉世间一切变化故事。   宁缺忽然觉得那道如水般的气息……变成了寒冰。   这不仅仅是心理上的变化,而是客观现实里真实发生的事情。   先前像清水般洗涤着他雪山气海骨髓的那道气息,骤然寒冷成冰,此时变成了无数冰碴雪屑,布满了他身体最细微的每处区域。   不是他用饕餮大法吸噬的观主气息发生了变化。   而是因为观主身上另外一道气息,被他噬进了体内。   那是一道绝对寂灭的气息。   ……   ……   热是一种运动。   寒冷是运动烈度的降低。   寂灭会带来绝对的寒冷。   ……   ……   看着观主,宁缺知道自已错了。   在强大的实力差距之前,任何战斗意识都没有意义。哪怕他利用饕餮反击灰眸,但只要观主赠自已一缕五境之上的寂灭,自已便无法应对。   他的身体骤然僵硬寒冷,无法动弹。   雪落在他的脸上,似永远不会融化。   他的识海开始结冰。   他的身心变成了一片寒冷死寂的世界。   他与长安城心意相通,却依然无法破开这个寂灭的世界。   甚至,整座长安城都开始冰封。 第一百六十八章 冰封(下)   晴空万里,忽然间有雪飘落,这便是万里雪飘。   厚重的雪片,像芦苇烧后的灰般飞舞不停,占据了整片天空,遮住了青天的颜色。城市里温度急剧降低,寒冷至极,檐边的冰棱寒意逼人,湖冰被冻的发出咯吱异响,巷口的井水开始结冰。   宁缺站在风雪中,黑色院服上积着厚厚的雪,就像是一座雪桥,因为承载了太多雪的重量,随时可能断掉。   在这场战斗中,他就是一座桥,长安城借他的刀攻击观主,此时,来自观主的寂灭,被饕餮吞噬,进入宁缺的体内,再通过阵眼杵,得到了无数倍的放大或者说具象化,笼罩了长安城。   雪片带着的寒意,穿透厚重的院服,直抵皮肤,瞬间把宁缺冻僵,睫毛上的霜和脸上的雪粉极厚,像极了当年第一次化妆的桑桑。   寒冷到了极点,所有的运动便停止。被寂灭之意占据身心的宁缺,如同跌入最深的冰窖,他冷的无法颤抖,冷的无法呼吸,甚至就连思维都快要被冰凝。   他就像巷口的井一般被冰封。   此时他的身躯里,只有腹部那滴晶莹剔透的液体还在缓缓转动,虽然转动的速度已经变得极为缓慢,似乎随时可能停止。那滴液体散发出来的气息,拥有挣破一切束缚的骄傲,无论是寒冷还是寂灭。   此时他的识海已经变成冰雪覆盖的海洋,只有海底最深处的淤泥底,有块碎片还在散发着光泽,面对着自天降落的寒冷,不甘而且暴戾。   宁缺的浩然气继承自小师叔,意识碎片继承自莲生,这两个人都是那个年代最巅峰的存在,都能与观主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此时他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危险,在距离死亡最接近的时刻,已经无数次拯救他的浩然气和意识碎片,再次暴发。   宁缺忽然开始颤抖起来,睫毛上的霜和脸上的雪片片碎裂,然后如利箭一般激射而走,露出真实的容颜。   一口鲜血从他的唇间喷出来,向下洒落。   血水很浑浊,因为里面有很多被低温凝结的碎血冰粒。   浑浊的血水淌落在衣襟上,落在他的左手上,阵眼杵被鲜血一浇,骤然发烫,血水被蒸发成雾汽,拂面而过。   宁缺发出一声喊叫,显得极为痛苦,黑色院服上的冰甲被震碎,就像是石桥上的雪被拂落,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他霍然睁开眼睛。双手微微颤抖,发力握破冰雪,然后弃刀。   他必须抓住醒来的这一瞬间。   他双手分执阵眼杵两端,在身前的风雪中横直扫出。   一扫便是两道线,两道绝对平行笔直的线条。   凛厉的符意在风雪中骤然迸发。   二字符。   借着符意遮掩,宁缺脚踩冰雪,纵身后掠,暴趋数十丈外。   观主已经证明他天下无敌,他哪怕拥有一座城,依然不是对方的对手,甚至险些一眼身死,所以他此时只想离开。   离对方越远越好。   朱雀大道上,出现两道凌厉的符意,就像两条精纲炼成的锋刃。   观主举起右臂,手指轻点。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知其黑,守其白,为天下式。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观主用的是天下指。   指意完全无视雪街之上的二字符,遁空而去。   宁缺还在后掠,膝上出现一道血洞。   他向后挫倒,肩上出现一道血洞。   噗噗数声轻响,他的身上出现七道血洞。   观主用了七指,暗合天意,便断人道。   断了人的求生之道。   ……   ……   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宁缺身下的白雪。   他此时只能以一种极难看的姿式勉力坐着,再没有什么力量挥刀。   观主说道:“机巧乃小道。”   宁缺明白观主是在评述先前那场战斗,他承认观主说的很对。   无论是示敌以弱,还是诱敌近身,对于真正的战斗来说都不入大道。   “你现在的境界,距离真正的大道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你的渴望再如何强烈也无法弥补,更何况你还走上了一条歧路。”   观主缓步走来,风雪辟易。   “我曾看过你的书帖,与世人不同,我并不喜欢,因为你不会拙笔,而那个字的一撇一捺太沉重,必须用拙笔。”   宁缺有些困难地抬起手臂,擦掉下颌上的血,说道:“以后若还有机会,我一定会记住您的教诲,学习如何行拙。”   “没有以后了。”   观主感知到身后的风雪里,有两道身影正在高速前来。   他知道那是书院那对强大的师兄妹。   他并不在意。   这座城都已经被他冰封。   城里的人又能如何?   ……   ……   朱雀大道西侧不远,有一片朴素甚至可以说简陋的宅落,在长安城里,这是很常见的画面,往往某处官衙旁边,便有数百年失修的老房子,繁华与破旧总是相偎相依,倒也说不出是好是坏。   这片街巷叫三元里,住着长安最普通的百姓,其中一家后院的柴房里,忽然响起一个少年恼火的声音,还伴着拍打桌子的声音。   “凭什么只给一壶热水?凭什么只给一壶热水?喝都不够,娘的脚冻着了,也没办法泡一泡,那个家伙还天天黑着张脸,给谁看呢?”   妇人坐在被褥堆里,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丫头,看着愤愤不平的儿子,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说道:“有住的有吃的,挺好了。”   少年穿着破旧的棉袄,看打扮神情,应该是个乡下孩子。   他坐在柴房漏风最严重的门口,青稚的面容已经被寒风吹的有些发青,恼怒说道:“就多要一壶热水,又有多难?”   今天特别寒冷,屋檐上挂着冰棱,就连灶房的热气都飘不了多远。少年担心母亲的老寒腿,向前院讨要热水,结果只端回来了一壶,还被前院那个少年说了几句,想着如今的遭遇,他的情绪非常糟糕。   便在这时,柴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一个少年出现在门口,只见他穿着一件紧实的棉袄,神情有些闲散傲气,看来没少在街巷里厮混。   寒风从门外涌入,妇人受激开始咳嗽,她却顾不得自已,赶紧把怀里的小女孩气抱紧了些,又把被褥扯到小女孩身上。   乡下孩子看着那个城里孩子,愤怒不已,却紧握着拳头不敢动手。   因为城里孩子手里提着两把刀。   一把柴刀,一把菜刀。   一把柴刀,一把菜刀。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三元里的少年(上)   战争开始以来,唐国处处烽烟。   最惨烈是北疆,自荒原南下的金帐王庭骑兵与镇北军厮杀不停,为了每片牧场每座坞镇洒下无穷鲜血。   最悲壮是东疆,大唐东北边军在成京城遭到燕军和东荒骑兵的伏击,虽然以难以想象的壮烈气势让敌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经此一役再无可用之兵,国境大开,任由入侵者的马蹄在肥沃的土壤上践踏。   最危险则是南疆,清河郡叛变,许世大将军战死,镇南军千里迢迢驰援而回,时间上却已经来不及,书院诸弟子以一敌千,均已身受重伤,西陵神殿的主力部队随时可能突破青峡,进入中腹地带。   大唐最富庶最核心的渭泗流域,暂时还没有被战火波及,以效率著称的唐国朝廷,却早在数日之前便开始准备迎接最恶劣的局面,各郡的存粮被车队源源不绝送入长安城,同时开始疏散百姓,京郊的百姓早已撤入城内。   虽然疏散进行的很有秩序,被疏散的百姓并不是那般凄惨,但终究是战争的难民,也不可能拥有太好的生活享受。   进入长安城的数十万难民,有亲友的都选择投靠亲友,在城中没有亲友的则是被府尹衙门强制安排进城中百姓的家中。   天宝郡海川县与长安城极近,乡下少年和他的母亲幼妹便是海川人,在城中却没有什么亲友,便被官府安排到三元里的一户人家里,此间邻近朱雀大道,住户一般都有空闲的房间,这种安排应该说是比较妥当。   乡下少年在这户人家已经住了数日时间,每天有两顿热饭吃,住的虽然是柴房,主人家也拿了好几床被褥,但毕竟是寄居他人屋檐之下,总有诸多不便,逃难在外,谁不思念家中的热炕酸菜与肥肉?   这是朝廷的安排,而且府衙承诺一应花费事后都有补给,在当前这种危难关头,这户长安城里的人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只是家里忽然多了三个难民,也不免觉得不便,尤其是那个年轻的长安少年更是多有不满。   对那城中少年的态度,乡下少年早已感到愤懑,心想若不是自已这些庄户人家省吃俭用,把粮食送到长安城里来,你们早就饿死了。   妇人很理解儿子的心情,却还是劝说他,住在长安城里,至少有口热饭吃,有地方住,不用担心被那些蛮子伤害,还能指望过怎样的日子呢?   乡下孩子本已被劝服,不料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从晨时长安城便开始降温,直到此时已经是冷的难以禁受。他去前院找主人家讨要热水,不料那少年竟吝啬地只给了一壶,便再不肯多给,他想着母亲的老寒腿,便再难压抑怒意。   没想到他还没去找那个家伙麻烦,那个家伙便闯进了柴房。   “张三,你要做甚!”   乡下孩子看着拿着两把刀的那个家伙,神情有些紧张,以为对方真的生出什么歹念,不敢出手反抗,脚却悄悄向后挪动,右手伸向火盆旁的板凳,在心里默默发狠:如果对方真想欺负自已,那便拼了!   那板凳是他从海川乡下带过来的,实在的硬木,而且涂着清漆,很是沉重结实,他小时候被人嘲笑有很多个爹的时候,曾经试过用这块板凳干架,并且用三个村里孩子开瓢的脑袋,证明了这个板凳很好用。   那名提着两把刀闯进柴房的城里孩子,确实姓张,但自然不可能叫什么张三,他的大名叫做张念祖,便是排行也不是第三。   “李四,我有事情找你。”张三看着那名乡下孩子说道。   乡下孩子姓李,叫李光地,排行也不是第四,两个少年之间的称呼,其实只不过是延续着前些天的互相嘲弄与斗嘴。   李光地警惕地看着张念祖握着刀的手,但下一刻,他发现情形并不是自已想象的那样,因为张念祖的手在颤抖,脸有些惨白。   李光地很瞧不起懦弱没用的城里孩子,但这些天斗了这么多场,他知道张念祖并不是那种人,不管是行凶还是恐吓自已,他都不至于脸白。   因为那明显是被吓的。   张念祖看着李光地说道:“我看见了一个妖怪。”   他脸色苍白,菜刀和柴刀在手里颤抖的很厉害,甚至有些风声。   张念祖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看着李光地继续说道:“家里人很害怕,也没有人敢上街去打那个妖怪,但……我想去试试。”   李光地有些糊涂,问道:“什么妖怪?”   张念祖说道:“一个穿着青衣的家伙,左手只有两根指头,但他一步能走半条街,而且能呼风唤雨,怎么看都是个妖怪。”   听着这句话,李光地知道他在说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从前些天开始,长安府衙及各坊里正还有鱼龙帮的汉子,往各家各院里发警告,他虽然和母亲幼妹住在柴房里,也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晨雪落下,并没有炊烟,今天长安城看似空无一人,但事实上所有人都在家中紧张而不安地等待着这场战争的结果。   李光地醒的很早,他站在后院的风雪里,看到了很多他以往只在故事和传说里听说过的画面,他看到了雪云撕开的缝,他看到天穹落下的无数道雷,他看到了深冬里降下的那场雨,也看到了燃烧的云。   他很害怕,所以没有继续看,开始向母亲抱怨没有热水,想用自已对前院城里少年的痛恨,来压制住自已的恐惧。   虽然只是一个少年,但他是唐人,他觉得那种恐惧很丢脸。   李光地没有想到张念祖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偷窥街上的那场战斗,想到自已先前的恐惧,他觉得自已的脸有些发烧。   “你对我说这个做甚?”   为了掩饰羞愧,他恶狠狠地望着张念祖说道。   张念祖很不喜欢听他的海川口音,但想着自已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情,压抑住取笑对方的冲动,咽下因为紧张而不停涌出的唾液。   “那个青衣妖怪很可怕,书院的先生好像都打不过他。”   他说道:“我准备过去,但前院那些老男人胆子太小,不敢跟我去,也不让我去……我觉得你至少还是有些胆量,你敢不敢跟我去。”   李光地问道:“去做什么?”   张念祖说道:“去帮忙。”   李光地问道:“怎么帮忙?”   张念祖举起手中两把刀,说道:“柴刀和菜刀,你先挑。” 第一百七十章 三元里的少年(下)   李光地愣住了,看着对方手里那两把刀,不知道该做何表示。张念祖焦急说道:“我们就要输了,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妇人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吓的不轻,说道:“你们年纪这么小,能帮什么?”   张念祖挥动手中的刀,说道:“有刀就能砍人,这些年我在长安城里见过好多场决斗,见过血,知道怎么砍人。”   李光地有些犹豫,回头望向母亲。他自幼便没有父亲,事母极孝,哪怕母亲莫名生出一个幼妹,也没有让他改变对母亲的态度。   张念祖有些恼怒,说道:“乡下人果然没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便往院外走去。   李光地喊住他,从柴房角落里摸出一把钢叉,走出门外,说道:“我在瓜田用叉打猹的时候,你连西瓜都不敢杀。”   张念祖看着他喜悦说道:“李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   ……   风雪如怒,极度严寒,街面上积着厚厚的雪。   长安城已然被冰封,朱雀大道上静寂的仿佛是雪湖最底,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雪片深处隐隐传来几声咳嗽。   大师兄在风雪那头咳嗽。   当宁缺挟城而击却依然失败,眼看着便要被观主杀死,他没有办法再继续等待,于是和三师姐余帘来到了这片风雪里。   宁缺还没有能够用长安城把观主从昊天的世界里隔绝出来,这绝对不是余帘等待的那个机会,所以他们再次失败。   观主向街道那头的宁缺走去,他身上的伤势更重,开始咳嗽,但脚步还是那样的稳定,踩在街道如绵的厚雪上,只留下极浅淡的脚印。   街道旁的铺门紧闭,不远处的坊市幽静的有若坟茔。   宁缺坐在雪街上,浑身鲜血,身下的雪都被染红,已难站起。   ……   ……   张念祖和李光地藏在一座宅子里,他们隔着门缝,看着街上的情形,这时候的天气太过严寒,雪花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仿佛把他们冻僵了。   两名少年已经偷窥了一段时间,却始终没有什么动作,并不是真的被冻僵了,而是因为他们觉得很孤单,而且很害怕。   街巷里没有一个人,整个世界是这样的安静。   他们没有帮手,没有看到平日里横行市井的流氓,没有看到平日里无比艳羡的游侠儿,没有看到所有唐人少年视为偶像的羽林军,也没有看到传说中南门观的那些修行者,他们只能看到彼此苍白的脸,和写满紧张恐惧的眼神。   他们很勇敢,但毕竟只是普通的少年,当他们看到书院的先生被那个青衣妖怪接连击败后,被热血冲淡的恐惧再次占据了他们的身心。   “怎么办?”   张念祖的声音有些颤抖,听上去下一刻就会哭出声来,只是想着这是自已的提议,而且他不想让乡下孩子看低,所以强自忍着。   李光地相对平静,但苍白的脸也暴露了此时真实的心情,他隔着门缝,看着那个像神仙一样走在雪街上的青衣道士,颤声说道:“我听你的。”   张念祖想咽口唾沫平静一下,却发现因为太过紧张和害怕,唇舌干涩至极,根本没有什么口水,不由觉得好生羞愧。   羞愧是勇气最真实的来源,尤其对于唐人来说。   张念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说道:“我先去。”   因为嘴里有冰雪,因为他的声音有些含混,李光地没有听清。   下一刻,他忽然发现张念祖踹开木门,提着刀往雪街上跑去,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抓起瓜叉跟了过去。   来到雪街上,看到那名青衣妖怪,张念祖凭借冰雪刺激提起的勇气,忽然间消失了大半,双臂绵软无力,手里握着的菜刀和柴刀,拖在了身体后方,姿式显得非常滑稽可笑,但他依然在奔跑。   “妖怪,纳命来!”他喊道。   李光地提着瓜叉,跟在他身后冲了过去,他的脸色比街上的雪还要惨白,他的双臂不停地颤抖,看上去叉子随时可能落到地上。   “我操你妈!”他喊道。   他们并不知道青衣道士是谁,更不知道他母亲是谁,但他们知道对方是书院先生都打不过的妖怪,所以他们知道对方很可怕。   他们很害怕,但依然冲了过去。   因为他们的胸腹间有一股气。   他们自已大概都不知道那股气是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但他们知道如果自已这时候不冲过去,他们会瞧不起自已。   风雪中的长安城,静寂无声,观主无敌。   在这时,有两名来自三元里的少年,提着菜刀与柴刀,拿着守瓜田的钢叉,一路骂着脏话冲了出来。   他们的声音很颤抖,听着就像是在哭一般。   他们大哭着冲向难以想象的敌人。   这个画面看着很可笑。   但并不可笑。   ……   ……   长安城很安静,但当然有人。   晨雪之下的街巷,有无数双眼睛在关注着朱雀大道上的动静。   观主很清楚,一路踏雪行来,更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门缝后的敌意。   他并不在意,因为这场战争虽然发生在人间,但早已超越人间的范畴,没有任何普通人有资格参与到这场战争中。   今日之战,书院和唐国朝廷没有动用任何军事力量,便是明证。   所以当他看到两名少年拿着刀叉向自已冲来时,他有些意外。   观主神情微凛,然后明悟,像冰雪融化一般回复平静。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微微一笑。   不是嘲弄,而是怜悯,但也没有什么敬意,因为那是俗世的价值。   他是昊天的代言人。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就像是高高在上昊天,看着地面上的蝼蚁。   蝼蚁的抗争,不会让昊天生出太多感慨,只会觉得有些趣致。   雪街上还有一个人。   坐在血雪中的宁缺,神情微变。   他的神情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不是微小的变化。   这种变化突如其来。   看着那两名少年,他觉得原来世间还有意义这种事物。   他为长安城做的这些事情,是有意义的。   换句话来说,这座长安城以及生活在城里的人们,值得为之而努力,比如这两名脸色苍白,脚步踉跄的少年。 第一百七十一章 罪恶之城(上)   雪花落在少年们的脸上,有些寒冷,就像他们最开始的心情。但随着奔跑,他们的身体开始发热,于是心中的恐惧也渐渐退散。   他们看着街道上那个青衣道人,觉得对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血开始变得滚烫,觉得无所畏惧。   张念祖心想,我要一刀砍死你,不行我就两刀砍死你。   李光地心想,我要像扎猹一样扎死你。   柴刀与菜刀来到了身前。   瓜叉也举到了空中。   然后他们的人到了天空之上。   看着雪街在脚下变得越来越遥远,看着那个青衣道人的身影越来越小,两名少年很惶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朱雀大道上残留着观主与书院战斗的天地元气湍流,看似平缓的风雪里,不知蕴藏着多少力量,普通人根本无法靠近。   张念祖和李光地想要冲过去,唯一的结局,便是像两条破布袋一样被震飞。   寒风呼啸,擦着面颊而过,他们从数丈高的空中坠下,重重地摔在雪街上。   啪啪两声,积雪四溅,两名少年喷出鲜血。   此时再望向街中那名青衣道人,他们眼中的恐惧神情愈发浓郁。   他们浑身剧痛,不知有没有摔断骨头。他们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感觉彼此的身体都在颤抖。他们真的哭了起来,因为真的很痛,他们真的很害怕。   他们想擦掉眼泪,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这让他们觉得这很丢人,所以哭的愈发厉害,愈发觉得丢人。   于是他们举起刀拿起叉,哭喊着再次冲到街上。   ……   ……   没有官员会长时间看鞋边爬过的蚂蚁,没有车夫会注意到官道畔挥舞着爪子的螳螂,最开始看了一眼那两名唐人少年后,观主便没有再怜悯地施予丝毫注意力。他在雪街上平静前行,翩然若仙亦如鹤,不染雪花不染尘。   宁缺看着那两名不要命奔跑的少年,心跳莫名加速,仿佛看到了一只螳螂苦苦挡着车轮,看到一只蚂蚁正撑着巨人的鞋底。   他知道那两名少年什么都改变不了,更不要说长安城的命运,就如同此时的他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包括那两名少年的命运。   对于这场风雪里的一切,他疲惫无奈,非常的不甘心,这种不甘心就像猛兽的利爪撕扯着他的精神,让他紧张并且痛苦。   稍一用力,他的身体便开始溢血,但他忍着痛苦,颤抖着双腿慢慢站起,因为他知道这两个少年马上就要死去。   他想看着这两名少年死去,站着看着这两名少年死去。   ……   ……   张念祖和李光地没有死,因为他们一瘸一拐,奔跑的速度有些慢,于是有一样事物在他们之前,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那是一块青砖。一块斑驳杂色、表面带着青苔,不知道在墙里塞了多少年、承受了多少年长安风雨的普通青砖。   那块青砖来自朱雀大道旁一个普通的院子,呼啸破空而至,飞出院墙,砸向观主的身体,最终却只是颓然落在观主身前。   啪的一声闷响,青砖摔碎成了四截。   张念祖和李光地停下脚步,看着那块青砖,心想难道朝廷的修行者终于出手了?难道这块青砖就是传说中的法器?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冷酷地摧毁了两名少年对故事峰回路转的企盼,因为随着青砖摔破,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墙上,那人在寒冷的冬天里依然敞着衣裳,浑身油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人。   张念祖认识此人是三元里一带著名的泼皮,这辈子只擅长五样事情,那就是坑蒙拐骗偷,虽然谈不上无恶不作,但绝对不能说是好人。   他对鱼龙帮和其余帮派的汉子有些敬畏向往之心,对这泼皮则是没有任何好感,不知为何,今天看到对方出现,在失望之余又有些温暖。大概是泼皮的出现,让他和李光地两人不再感觉像先前那般孤单无助。   泼皮没敢下院墙,姿式难看地分腿坐在墙上,怀里抱着十几块砖头,对着街道中央的观主不停地砸去,随之而去的还有一连串脏话。   “老子砸死你!……你个狗日的!……你妈卖烂逼!你娃卖屁眼!”   张念祖醒过神来,和墙上的泼皮一道破口大骂,声音顿时嘶哑,把手里的那把柴刀,向观主砸了过去,李光地把手里的瓜叉也掷了过去。   带着残雪绿痕的青砖,不停从墙头飞落,两把刀与叉破雪而去,自然没有一样能够挨着观主片角衣袂,纷纷摔落在地面上。   物不近身,话不入耳,观主平静前行。   ……   ……   然而又有一把菜刀从空中飞了过来。   有一个黑锅从院墙那头飞了过来。   有晾衣的竹竿从楼上砸了下来。   有滚烫的茶水连着价值不菲的茶壶被扔了过来。   街边的院墙上,茶楼上,出现了无数唐人。   有茶博士,有豆腐摊的女老板,有顽童,有泼皮。   他们拿着手里最沉重的东西,向街中那个道士的身上砸去。   他们用最污秽的脏话,问候着那名身份最尊贵的道士以及他的双亲。   前一刻还寂静无声的朱雀大街,忽然间人声鼎沸。   前一刻还仿佛是死城的长安,忽然间活了过来。   前一刻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唐人,忽然间来到了此间。   他们曾经恐惧,所以沉默地留在家里等待着道门与书院战斗的结局,他们甚至现在还处于恐惧之中,因为他们是凡人。   但当他们发现书院败了的时候,他们就像那两名三元里的少年和那名泼皮一样,压制住心头的恐惧,来到了需要他们的地方。   他们想要保护书院的先生,想要保护长安,因为书院是唐人的书院,家国是唐人的家国,身为唐人当然要为之而出力,哪怕出命。   鱼龙帮的青衣汉子们从街巷里涌了出来。   数十名最后的羽林军从朱雀大道那头纵马而至。   天枢处的修行者们从风雪里暗中藏匿而至。   老妇带着家里的老少走到朱雀大道上。   一个拄着拐棍的老者走在人群后方。   离老者不远有一名瘦道士。   瘦道士带着观里的小道士,手里拿着祭天用的香炉,满脸凶狠,好似歹徒。   所有人都满脸凶神恶煞。   慈眉善目的唐人,急公好义的唐人,虔诚奉天的唐人,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歹徒,长安城变成了一座罪恶的城。   因为这座城里的所有人都要拼命,都要杀人。 第一百七十二章 罪恶之城(下)   稍早前,宁缺离开春风亭朝宅,向朱雀大街走去,留下神情忧虑的曾静夫妇还有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朝老太爷。   朝小树带着刘五还有骁骑营的骑兵离开了长安,朝宅却始终热闹,因为无数道政令便是通过这座宅子,颁布到城里的各座坊市,加上收留了数十名难民,这些天的朝宅就基本上没有安静过。   今天朝宅很安静,因为从清晨开始,宅院里的仆人和难民们便听到了很多震耳欲聋的声音,听到了城里传来的那些大动静。   人们先是听到了满城的钟声,接着听到风声与刀声,紧跟着又是雷声雪声雨声爆炸声,直至看到那满天燃烧的雪云。   恐惧渐生,因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宁缺来了又走,他们知道了这场战斗已经不属于人间,于是愈发惘然生寒。   朝宅里有朝廷官员,有避战的难民,有骁勇的鱼龙帮众,但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没有资格加入到这场战斗里。   庭院被笼罩在长时间的安静中,难民们紧张地抱着孩子,生怕不懂事的他们发生一点声音,朝老太爷和曾静夫妇坐在桌畔,神情各异。   终究有人会忍不住,最先站出来的那个人,也没有超出朝老太爷的意料,他看着对方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去了就是送死。”   齐四爷回应道:“二掰,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怕死?”   一直安安静静站在花窗畔的陈七回过头来,看着自家四哥,眉头微微蹙起,显得并不赞同,正准备说话阻止,老太爷却挥了挥手。   “想去就去,送死这种事情,难道还要我这个糟老头子同意?”   齐四爷笑了笑,转身带着数十名青衣帮众,走出了朝宅。   陈七沉默片刻后说道:“没有意义。”   朝老太爷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此时在朱雀大街上发生的战斗,早已超出五境的范畴,非俗世力量能够影响,书院无法战胜那个强大的敌人,那么就算鱼龙帮甚至整座长安城的人都死光,也没有办法阻止对方。   “人总是需要被帮助,或者说希望被帮助。”   朝老太爷说道:“十三先生虽然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但我想他也是希望能够看到我们这些长安人能够来帮他一把。”   陈七说道:“如果帮助没有效果,那便没有意义。”   “观主就算真的是神仙,只需要看一眼,我们这些凡人就会死去,但只要能够让让他在人群里多看一眼,谁又能说这完全没有意义?”   朝老太爷脸上的皱纹里写满了平静与洒脱,说道:“就算如你所说,我们的出现没有意义,但只要我们出现在那里,其实也就有了意义。”   桌旁的曾静大学士最先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赞同地点了点头。   “书院是大唐的书院,大唐是书院的大唐,大唐朝野对书院尊敬有加,全力供奉,但你何时见过哪个唐人对书院低声下气,自视为仆?同样是受庇护,但与周遭那些被神殿欺凌的国度却是截然不同,为什么会这样?自然是书院和夫子立下的规矩,但更重要的则是我们这些唐人自身的态度。”   朝老太爷说道:“我们不是燕国南晋宋国那些被道门圈养起来的猪狗,我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所以我们需要出现在那里,哪怕死去。”   陈七是鱼龙帮的军师,长于谋略,却极少真的上战场,判断局势,往往以行动的效果为先,此时听着老太爷这番话,若有所触。   “既然要死,当然是老弱妇残先死,我已经活了七十多岁,也该死了。”   朝老太爷颤颤巍巍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从身旁的暖床大丫头手里接过拐杖,在一名老仆的搀扶下向外走去。   曾静大学士说道:“我也老了,当与二掰随行。”   曾静夫人说道:“我是个无用的妇人,我最应该去那里。”   朝老太爷示意陈七带人把曾静夫妇二人看住,微笑说道:“如果让宁缺看到自已的岳父岳母被我骗去送死,我还真怕他一怒之下撂了挑子。”   春风亭今日无春风,只有寒冷的雪花飘舞,朝宅正门大开,朝老太爷带着家中老弱仆人还有难民里的一些老者,走到了街上。   朝老太爷手里拿着拐棍,一路行走一路敲门,呼朋唤友,招人引伴,把这几十年里熟悉的街坊邻居全部喊了出来。   “只要老不死的,不要年轻的。”   朝老太爷说道,神情并不严肃,也没有什么风萧萧兮的悲壮感,反而带着笑容,就像是喊这些老家伙们去西湖喝茶下棋。   街坊里的那些老家伙,也没有觉得如何,唐人尚武,他们当年都是当过兵的人,此行往朱雀大街,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当年出发去战场。   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他们甚至仿佛感觉自已回到了当年的军营,很是举奋。   陈七处理完曾静夫妇,疾步迈出朝宅去追老太爷,看到的便是数十名皓首老人和他们的子侄辈们满是剽悍意味的身影。   看着这幕画面,他露出一丝苦涩微嘲的笑容,心想人流如此浩浩荡荡,却只是为了让那个神仙多看一眼,真是愚蠢而白痴的行为。   想虽然这般想着,他脚下的速度并没有变慢,不多时便赶到了人群的最前方,替下那名老仆,搀住朝老太爷的身躯。   没有办法,谁叫他也是唐人,唐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愚蠢而白痴。   ……   ……   某条街上有座道观,主持道观事务的是位瘦道人,瘦道人最喜欢吃面条,这辈子做的最多的事情,除了煮面条便是替街坊修被暴风雨掀坏的屋檐,因为他只会做这个活计,如果不想这么干,便需要存很长时间的钱,才可以买些美酒,诱惑街坊邻居过来听他宣讲一次西陵教谕。   这座道观很不起眼,但这里发生过很多将来会写在历史上的事情,比如道门行走叶苏,曾经在这里当过宣教道人,书院大师兄和叶苏曾在石阶前进行了一场辩难,叶苏曾在这里悟道,他把道观弄垮了然后又修了个新的。   瘦道人是个普通道人,他只知道叶苏道髻所代表的地位,却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他也不知道自已的小道观里曾经发生过这些事情,不然或者他不会像现在这样烦恼,又或者他可能比现在更加烦恼。   “我很烦恼。”   瘦道人看着身前的弟子们,满脸愁苦不堪,说道:“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你们有没有什么主意?”   小道士们每天背颂教典,哪里能出什么主意。   瘦道人抬头看着天上燃烧的雪云,说道:“我确实听说过知守观,那可是咱们道门的不可知之地,那观主就等于是我们的祖师爷。”   一个小道士说道:“但听街坊说,祖师爷准备把长安城给拆了。”   “所以我很烦恼……你说我们是应该去帮祖师爷,还是应该去阻止他?”   瘦道人唉声叹气。   忽然间,他泄恨似地重重一跺脚,对着天上燃烧的雪云大声嚷嚷道:“我管他是祖师爷还是什么,我这辈子都在打理这座道观,就算是昊天要拆了我这座道观,我也要跟他拼到底!”   瘦道人带着小道士们离开了小道观,他们抱着沉重的香炉,扛着一直堆在墙角没有用上的旧木头,准备去对抗自已的祖师爷。   和春风亭横二街的那些百姓不同,他们心里的挣扎更为剧烈,但一旦做了决定,他们便再没有任何犹豫,一心一意要去做些什么。   因为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与道门为敌,这似乎严重违背了信仰,但无论是瘦道人还是那些小道士,他们早已说不清楚自已究竟信仰的是什么。   他们是唐人,在长安城里生活了一辈子,他们曾经以为自已信仰的是昊天,但当他们端起香炉扛起木棍走出道观时,才发现自已信仰的就是信仰本身。   总之,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   ……   在西陵神殿的教义中,自杀是一种严重的罪行,身为道士却与道门为敌更是大罪,都必将受到昊天最残酷的惩罚。   朝老太爷带着他的同伴出现在朱雀大道上,是送死也是自杀。   瘦道人带着小道士们拦在观主的身前,是叛教也是亵渎。   换句话说,他们的身上都有洗不净的罪恶。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   ……   三名南门观的道人在布置着阵法。   他们是天枢处的高手,是昊天最虔诚的信徒。   他们的脸色苍白,内心痛苦万分。   但他们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   ……   ……   楚老太君,带着满府妇孺,横刀于长街之上。   老太君是十六卫大将军楚雄图的遗孀,满头银发在风雪中飘拂。   她这辈子生了七个儿子,三十七个孙子。   数十年来,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死在大唐的边境中,这一年在燕京,在七城寨,在葱岭,她又有十一子孙战死。   如今楚府的所有男丁,都在大唐四野的战场与侵略者厮杀,她身边只有十几个老弱妇孺,只有几把刀。   明知前来便是送死,但她神情漠然,毫不在乎。   楚家满门忠烈,都死光了,还是满门忠烈!   ……   ……   如果昊天真的有眼。   那么这条风雪长街上,每个人都罪,犯着不同的罪。   今日的长安城就是一座罪恶之城。   好一座罪恶之城。 第一百七十三章 赴死   寂灭散出观主的眼,被宁缺的饕餮吞噬,经由阵眼杵,笼罩了整座长安城,于是风雪愈发狂暴,寒意无处不在。   朱雀大道也很寒冷,但随着出现在墙头以及街上的唐人越来越多——他们并肩站在一起,肩与肩相磨,他们拥挤在街道上,鞋后跟不时互踩——街道上的温度渐渐升高,冰雪践融,甚至令人觉得有些热。   唐人的心很热,所以他们的血变热,直至身体都滚烫起来,他们握紧拳头,挥舞手臂,不停地喧泄着自已的愤怒。   朱雀大道四周不停响起喊杀声和脏话,人们不停地砸着砖块,还有人把夜壶、残茶、剩饭、童子尿砸向观主。   唐人信奉昊天,却很奇妙地相信人定胜天,这是因为夫子虽然不理世事多年,但他那股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悍劲儿,却通过书院、通过皇族、通过朝廷以及军队散播到唐国的每个乡镇,融进每个唐人的血液。   所以明知道街中的青衣道人,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强者,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在此人面前,普通人就像是蚂蚁一般弱小,但两个三元里的少年拿着刀叉就敢来杀,就算观主是吃人的妖怪,人们也要试着整一下。   我们这些多人打不过你难道我们这么多张嘴还骂不过你?就算这个家伙厚颜无耻骂不痛,我拿屎尿泼你,难道你不会狼狈?   先前的雪街看上去就像是圣洁无比的琼宫,有了一分非人间的美丽,风雪同样洁净,没有一丝尘埃,就如同昊天的脸。   此时随着人群的进攻,长街顿时变得污秽不堪,亵渎的喊杀声和脏话,还有那些来自人间的臭味,随着风雪渐起,飘入高远的天空,把昊天的脸涂抹的极为难堪。   观主看着那些飘向天空的污秽的属于人间的气息,微微挑眉,那些屎尿秽物自然染不得他一丝衣袂,却令他有些微怒。   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雪街上便至少有数千名唐人,他还能感知到有更多的唐人正朝着朱雀大道赶来,前来赴死。   看到这么多唐人出现在长街上,观主略微有些意外,但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执行昊天的意志,终结夫子留在人间的千年历史。   此时的长安城里满是风雪,风雪里隐藏着无数道宁缺先前写的乂字符,那些符成功地填补了惊神阵的很多缺口,只有一条路。   和先前的局面没有任何改变,观主必须杀死宁缺,宁缺在朱雀大道之上,而此时他与观主之间,是浩浩如汪洋的人群。   于是观主向人群里走去。   观主叫陈某,拥有一个最普通的名字,看上去是最普通的人,当他走进人群,就像是一滴水,融化在人民的海洋里。   然后便有风暴起于海洋之中,无数道人影被震飞,就像是拍打在礁石上的海浪,带着白色的雪,消散于凶险的自然环境里。   那些拿着刀冲杀过来的青衣汉子,纷纷倒在血泊之中,纵马冲锋的十余名羽林军,距离观主还有数十丈远,便堕马不起。   观主的身影,渐渐在人群的海洋里显现出来,在他的身后是一片狼籍,恐怖的气息压迫之下,人海渐渐分开一条通道。   便在这时,唐国的修行者终于出手了。   天枢处已悄然潜伏至四周的坊市里,数名阵师启动了天罗阵,朱雀大道间天地元气骤然剧烈变化,无数道元气湍流,变成无数道无解的元气锁,出现在观主四周的空气里,锁死了他的所有去路。   几乎同时,十余名隐匿在普通民众间的军方剑师,暴起出手,只闻呛啷清鸣,明亮的飞剑破空而起,直刺观主的面门。   观主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轻轻地拂了拂衣袖,然后继续前行。   随着衣袖一拂,纵横长街的剑意,顿时变成被雨水打湿的稻草,绵软颓败无力消散,而那无数凶险的元气锁,在这一拂间,就像是秋日熟透的苹果摔在了地面上,破碎成泥,溅出无数汁液。   隐藏在坊市里的大唐阵师,受到元气反震,当场流血身死,而那十余名军方剑师的本命剑被观主一拂毁之,亦是身受重伤,生死不知。   观主继续前行,寻找着人群后方的宁缺。   人群一阵扰动,飞舞的砖头稍一停歇,然后继续如暴雨般落下。   只是修行者的飞剑都不能及观主其身,何况砖头?黄杨大师的念珠,都无法困住观主一瞬,更何况污水?   观主平静前行,拦在他身前的人们就像蚂蚁一般被碾死,被震飞。   勇敢的唐人们,继续向他扑去,然后继续死去。   雪街变成了一条血街,到处都有鲜血喷洒。   勇气在人间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词汇,但在代表昊天的绝对力量面前,却显得那般弱小可笑,甚至很难形容为壮烈。   面对无法抗衡的差距,长安城里的人们,本应该像仰首望向青天的蚂蚁那样,感到绝望,然后放弃。   但难以想象的是,此时在唐人们的脸上,可以看到悲痛,可以看到愤怒,可以看到不甘,但却看不到一丝绝望的情绪。   人们没有绝望,没有哭泣,甚至连脏话都不骂了,他们只是沉默地继续战斗,哪怕是无望的战斗,但也要战斗到底。   一名苦力挑夫拿起扁担砸向观主的,然后死了。   一名从外郡来的商贩,拿起在深山里保命的匕首,然后死了。   一个看不出什么身份的男人扑向观主,然后死了。   人们拿着砖头砸,拿着菜刀砍,拿着家传的弓箭不停射着,然后死去。   这就是在送死。   送死是一个不怎么好听的词,显得有些愚蠢。   但人就是这样一个很奇妙的生物,明知道有很多事情无法改变结局,却依然有很多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坚持去做。   人们甚至为此还专门创造了一个意思相近的词。   赴死。   唐人今日在赴死。   纷纷赴死。   他们想要拦住观主。   长安城高耸入云的城墙没能拦住敌人。   于是他们用自已的血肉之躯,筑起了一座新的城墙。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君子国的不甘(上)   街上的人,拦在观主身前的人,倒在血泊里的人,组成这片新城墙的所有人,其实都很清楚,他们的死亡不见得能改变什么。   但他们依然这样做了,因为千年之前,夫子和他们的先辈在渭泗水畔创建了唐国,拥有了书院,从那一天起他们至少改变了自已。   宁缺先前对观主说过这样一句话,明知守不住还是要守,这便是他的知守,此时正在死去的唐人,仿佛就是在证明他的这句话。   然而看着被血染红的长街,看着不停倒下的人,宁缺的心却开始颤抖起来,睫毛上残留的冰霜发出细碎的声音。   远处传来一声清啸,他知道大师兄终于赶来,并且出手——这并不是书院寻找的时机,书院的时机在宁缺在身上,然而面对着喋血的长街,大师兄无法再等待沉默下去,就像此时的他也快要忍不住一样。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二十余年,他依然坚信自已是非典型唐人,遇见过太多黑暗的他,向来信奉冷血的生存法则,只要能够活着,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他的心就像先前被观主寂灭意冰封的身体一样冷酷。   冰雪剥落大半,宁缺的身体依然寒冷,此时他却觉得自已的身体渐渐变得滚烫,血管里的血液开始蒸腾,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感受。   那种感受叫做热血。   他不喜欢悲壮之类的词汇,更是忌讳热血这种感受,但看着无数人死在观主身前,从伤口里流出的血怎能不冒出热雾?   只是热血代表着希望与渴望,宁缺渴望活着,希望能够战胜观主,面对着这个寻找不到一丝希望的故事结局,热血又有何用?   不时有人从他的身边跑过,向着不远处的观主冲去,他从雪地里拣起先前落下的朴刀,艰难地撑住自已的身体。   朴刀的刀锋刺破积雪,刺进在坚硬的青石街面。   ……   ……   大师兄再次败了,鲜血从棉袄的破口里向外汩汩冒着。   他站在朱雀大道的南方,佝着身子不停咳嗽,痛苦而且落寞。   余帘不知道去了哪里。   观主继续向前行走,杀死了很多人,震飞了很多人,越过了很多人,无视很多人,步步行来,身后尽是鲜血。   朱雀大道上到处都是死伤的人群。   观主走到了宁缺身前不远外。   此时在二人之间,只剩下了最后的数百名老弱妇孺。   瘦道人这辈子都生活在长安城里,从最普通的小道士变成现在的道人,却依然只是在那个小道观里生活。他没有见过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数年前天谕大神官出使长安城,他跪拜了整整一夜也没有机会聆听神座的教诲。   此时此刻,他终于见到了昊天道门真正至高无上的那位,他的身体难以控制的颤抖起来,他想跪倒在青衣道人的身前,虔诚地亲吻对方的脚背。   他忽然大喊一声,从小道士手中接过香炉,朝观主砸了过去。   香炉是小道观用来祭奉昊天的,真材实料,青铜打铸,非常沉重,瘦道人心情很沉重,而且很瘦弱,哪里能够掷远。   只听啪的一声闷响,香炉砸到了瘦道人的脚上,脚上顿时冒出血来,他连声痛唤,在小道士的搀扶下才没有摔倒。   楚老太君从三媳妇儿的手中接过马刀,拦在观主身前。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从后方走到人群最前面。   观主神情平静,眼神极为淡然。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亿万颗星辰湮灭,然后只余空寂。   令人心悸,令人敬畏。   在这道空寂目光的注视下,一切都将结束。   赴死的唐人,不屈的长安,伟大的唐国,千年的书院,所有的荣耀与血腥,壮烈或罪恶,光明或黑时间,都将在这里结束。   长街凄冷。   宁缺看着观主那张普通的脸和那双眼睛,忽然想起了自已的生命里曾经遇到或者感受过的那些了不起的人。   无论是夫子还是小师叔,或者是莲生,都是真正大彻大悟,自我解脱然后明白自已究竟想要什么的人,所以他们强大的难以想象。   观主也是这样的人。   今日书院败在观主手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书院信奉理所当然,那么便应该长街上死去的那些人们一样平静而从容。   但他做不到这点。   因为他,不甘心。   ……   ……   向晚原是一片水草极佳的牧场,在大唐的北方。   如今这片牧场早已变成最惨烈的战场。   金帐王庭的骑兵与镇北军的精锐骑兵,为了争夺牧场边缘的一处要害骑道,在这里连续厮杀了三日三夜。   骑兵数量占优的金帐骑兵,在付出极惨重代价后,终于把唐军压制到了骑道北方的数座丘陵之间,正在发起最后的攻势。   战马撞击发出沉闷而令人恐惧的声音,弯刀与直刀的摩擦发出令人耳酸的声音,嘶杀声和战鼓声却相对低沉了很多,因为双方都疲累到了极点。   骑战已经变成了步战,最后的近千名唐军,用最后的力气与生命,抵挡着金帐骑兵的攻击,只是眼看着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一名大唐军官带着十余名下属,被金帐勇士们团团包围。   这名军官有些矮小,不像一般的唐军那般强壮有力,但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却暴发出来难以想象的战斗力,连续砍倒了三名敌人。   数柄弯刀破空而至。   矮小的军官举刀相格,被压的单膝跪下,苦力支撑。   他听到丘陵四周传来的痛呼声,越过眼前飘拂的发丝,他看到很多同伴战死倒下,看着那些蛮人在同伴的遗体上残忍地补着刀。   真的撑不住了吗?   他这样想着,真的撑不到主力骑兵回援了吗?   他苍白而秀气的脸颊上,看不到绝望的情绪。   他想不到自已应该绝望。   因为他,不甘心。   ……   ……   一支队伍在东疆的原野上狂奔。   他们是骁骑营的骑兵,他们离开长安城,去东疆厮杀。   这时候,他们要急着赶回长安城。   骑兵和座骑早已疲惫不堪,但没有任何人要求休息。   因为他们终于确认了隆庆皇子和那两千草原精骑的去向。   隆庆正在向长安城进发。   这意味着伐唐联军,确认长安城能够被攻破。   朝小树的脸,瘦削的像是被切开的硬石,黝黑而憔悴。   寒风吹拂在他的脸上。   晚了很多天,他和他的骑兵才去追,应该追不上了。   就算追上,又能如何?   但他依然要求部属继续向着长安城狂奔。   因为他,不甘心。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君子国的不甘(中)   火舌在银色的面具上和黑色的眼眸里狂舞,就像是夏雨里的电芒。   现在是寒冬时节,雪片片落着,又不是天地元气震动不安的长安城,自然没有什么闪电,那是真的火焰。   白雪覆盖的田野,官道畔美丽安静的村庄,本应是极美的画面,被凶猛的火焰烧过,顿时变成焦黑凄凉的废土。   隆庆皇子静静看着眼前的画面,神情淡漠,看不出有任何兴奋,只有紧握着缰绳的手才暴露了他此时的几分真实情绪。   带领东荒蛮骑杀入唐境后,他只命令下属放了两把火,一把遥远的东疆,另一把火便发生在此时的村庄里。   他带着两千名最精锐的骑兵下属,不惜一切代价奔袭长安,无论唐国的义勇军,还是那些难缠的骁骑营骑兵,都已经无法追上他。   离长安城已经很近。   当年他在书院登山试里输给宁缺,带着西陵神殿使团和护教骑兵,黯然离开长安时,走的便是这条道路。   在当年的官道上,他想起当年看到的那些画面,回忆起当年的那些感受,然后再次想起当年自已曾经发过的宏愿。   “我要把这些难看的唐人民居全部推倒,把田间的油菜花全部铲除,然后一把火全部烧掉,烧掉那些罪恶与肮脏,让这里的天地只剩下一片光明。”   他即将回到留给他无尽羞辱和痛苦、从某种意义上改变了他生命的长安城,他的修行境界和实力远胜当年,他的眼眸却已然不再纯然光明。   道旁的田野,油菜花还没有生长出来,被唐国农夫漆成各色的民宅,却还像当年那般美丽或者说难看,那么,便一把火全部烧掉吧。   顺便告诉长安城里的人,我来了。   ……   ……   长安城在落雪,崤山北在落雨,却是同样的寒冷,雨水浸泡着盔甲皮袄,渗进棉衣,直抵身体,显得更加难熬。   在寒雨中,全体镇南军在向北行军,崤山的山林间,到处都是唐军的身影,密密麻麻,就像是林子里落了几千年的树叶。   行军非常艰苦,严寒的天气和雨水,腐烂的落叶和被踩踏凌乱的山道,都是他们的敌人,沿途有很多人已经掉队。   更多的人还在继续前进,哪怕脸色苍白,身心俱疲,依然咬着牙,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人在泥泞的山野间爬行。   只有咬着牙才能继续支撑下去,只有沉默才能节约最后一丝体力,只有低着头,疲惫的人们才能看清楚行军的方向在哪里。   十余万唐军行走在山野间,竟是没有发出太多声音,只有军靴踩着泥土的啪啪声响,偶尔还会听到重物坠落的声响。   这种沉默令人心悸,也正是他们最令敌人害怕的地方。   从唐军将领到普通士卒都坚信,哪怕西陵神殿联军真是传闻中的百万大军,只要他们能够赶到,就一定能够把拦住对方。   他们要赶到青峡北方,西陵神殿联军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他们没有时间睡觉,没有时间吃热饭,他们所有的时间都在路上。   他们在白天行走,在夜晚行走,他们在雪里行走,在雨里行走,在充满瘴气的密林里冒险寻找捷径,他们一直行走在路上。   然而路途毕竟太过遥远,镇南军拼尽了全力,此时距离青峡北依然有一段距离,离军部要求的抵达日期已经过去了几天时间。   按道理来说青峡应该已经失守,镇南军再赶过去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危险,他们这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打探敌情,然后回撤待援。   但镇军依然在拼命地赶路,因为他们没有接到新的军令,他们的任务依然是赶到青峡,就地防御,因为他们近乎盲目地相信书院诸位先生的能力。   因为他们,不甘心。   ……   ……   在崤山的那一面,则是云薄雨稀。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洒在平静的原野上,瞬间被土壤吸收,根本没有可能洗掉这七天积累的血污,只是添了几分湿意。   青峡前的地面,因为连续禁受了三场绝世强者者天地元气的碾压,相对较硬,雨水渗的比较慢,在杂乱的马蹄印里积了起来。   原野南方远处传来轰隆声,大地开始震动,蹄印里的浅水开始晃动。   “南晋的投石机终于运到了。”   六师兄看着远方显现身影的事物,感受着脚底传来的震动。他如生铁打铸的身躯上面血痕无数,铁锤上面都被砍出了深刻的印子。   四师兄坐在铁篷下,举着河山盘,与数日前观主留下的那道虚剑苦苦抗衡,除他之外,其余的书院弟子都已经身受重伤。   王持鬓角插着一朵花,染的血早已乌黑。   西门不惑前襟染血,脸色苍白的像纸。   北宫未央的双手落在满是斑驳血痕的琴上,抽搐着就像鸟的爪。   君陌换了一身新衣衫,素色无血,左边的袖子在寒风在轻拂,承接着天上落下的微雨,低着头,很是疲惫。   他看着身前的蹄印里的水,沉默不语。   青峡前到处是残肢与尸体,只有他身周比较空旷。   柳白退走后,青峡前又是连番大战,神殿联军每每眼看着便要吞噬这些书院弟子时,却总有剑光琴声起于血泊之间。   叶红鱼站在对面远处,裁决神袍被血染成了真的血色。   七日后,她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书院终究不是昊天,不能无所不能。   君陌缓缓躬身,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高冠。   自与柳白一战落冠后,他便一直没有理会过,因为没有时间。   冠上染着血与灰。   他缓缓蹙眉,想要拂掉这些血与灰。   但他右手执冠,已经没了左手。   木柚走到他身边,接过冠帽,用手中的绣帕很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君陌身体前倾,似对她行礼。   木柚眼睛微湿,微笑回礼。   这便是对拜。   木柚说道:“我同意嫁给你了。”   君陌平静说道:“如此甚好。”   木柚把冠帽戴到他头顶,认真地理正。   这便是正冠。   君陌说道:“正冠而死,合礼。”   木柚说道:“一起死,也很合理。”   青峡前响起哭喊声,哭的嘶心裂肺。   北宫未央拍断琴弦,鲜血四溅,纵泪喊道:“不甘心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君子国的不甘(下)   宁缺低着头站在雪街上,血水从指洞里不停向外流淌,被严寒冻凝的血块,不时被新的血水冲开,看着很是凄惨。   他一手握着阵眼杵,一把握着刀柄,却写不出符来,也没有力气挥刀,如果不是朴刀支撑着他的身躯,也许他随时可能再次倒下。   他没有看观主的眼睛,因为只要与观主的目光相触,便有可能死去,他只能看着观主的脚,目光卑贱到积雪下的尘埃里。   他浑身鲜血,除了自已的,绝大多数都是先前死在观主手下的普通人的鲜血,他觉得这些新染的血要比自已的血更加滚烫。   被普通人的鲜血一激,他的血也早已发热,然而令他感到悲哀的是,他的身体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即便有再多的不甘心,也被寂灭的寒冷,冰冻的没有任何生气,自然也寻找不到任何力量,只剩下疲惫与无奈。   无数道乂字符,依然飘拂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隐匿在风雪中,借助着惊神阵补给的力量,始终没有散去。   这是宁缺最强大的手段,但此时已经证明,并不能战胜观主。   他看着观主的脚,仿佛在观主的鞋底下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蚂蚁的尸体,这些蚂蚁都是最勇敢也是最无畏的,只是现在都已经死了。   令人惊叹的勇气都不能改变天与人之间的差距,那么人间的万姓,除了对昊天表示臣服还能做什么?不甘心又有什么意义?   ……   ……   观主一生修道,修的便是昊天无情,而且他妙算无碍,最善隐忍,能忍之人,惯能忍人,绝对没有什么不忍之心。   今日在雪街上争先赴死的唐人,虽然没有改变这场战斗的结局,但一幕幕不可思议的画面,却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吃惊。   不是不忍,而是不解。   观主曾经见过很多能够平静面对最后终结的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超凡脱俗的大修行者,普通人却是极少。   在长安这座城里,居然同时出现了这么多平静迎接死亡的普通人,这一点出乎了他的意料,或者说超出了他对普通人的评价。   “唐人……或许真的有些特殊。”   观主负手看着面前这些老弱妇孺,看着风雪中那一张张没有任何恐惧神情的脸,忽然问道:“像蚂蚁一样的死去,能甘心吗?”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朝老太爷。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人群之前,说道:“甘是甜,甘心就是舒服,怎么能让自已感到舒服?我不知道外面的人会说出怎样的答案,但对于我们这些老长安人来说,只要死的时候不感到羞愧,就会感到舒服。”   “原来甘心可以如此解释。”   观主看着朝老太爷说道:“老丈不凡,怎么称呼?”   朝老太爷说道:“我姓朝,一般晚辈都称呼我为二掰。我觉着我的年龄要比你大,那你就叫我朝二掰好了,也不算我占你便宜。”   “我没有什么不凡,我们只是些普通人,只不过无论是最普通的人,还是像您这样最不普通的人,归根结底都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死。”   老太爷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不管你是知守观观主还是昊天的信徒待死之后,终将变成一抔黄土或一捧骨灰,那么我们便是平等的。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争着来送死。”   观主看着朱雀大道上到处都是的唐人尸体,若有所思道。   “我唐人向来有赴死的传统。”   朝老太爷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说道:“与诸国首战,风雨飘摇之际,唐人无降者,与荒人战,唐人无降者,自渭泗水畔揭竿,我大唐开国至今已有一千余年,慷慨赴死之辈数不胜数,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死。”   “当年太祖皇帝为一使者,不惜冒灭国之灾,耗尽国力,使大军远征北荒,直至屠尽敌酋才肯归师,书院为一孤苦幼女,敢与佛道两宗相争,二先生斩破烂柯佛祖石像,才稍渲恶气,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恨。”   “唐之所以强,在于唐人。”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我大唐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面对不公与欺凌,有人敢拍案而起,面对侵略,有人慷慨赴死……”   ……   ……   镇南军在崤山的山林间,艰难地向着青峡进发。   寒冷的雨水,顺着衣领钻了进去,带走了温度,带来了病患。不时有士兵摔落山崖,同伴们站在崖畔沉默站立片刻,然后继续前进。   他们疲惫地低着头,哪怕明知道已经晚了,却依然不肯停下自已的脚步,冒着生命危险,蛮不讲理地奔跑着,拼命地赶着路。   ……   ……   杨二喜砍翻了一名东荒蛮人。   他很珍惜这把从战场上得来的弯刀,把刀收回鞘中,从肩上取下草叉,然后重重地砸了下去,确认那名蛮人死透。   田野里的厮杀声渐渐平息。   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向四周望去,然后看到了几个相熟的同伴,倒在了覆着薄雪的冬田里。   战事结束,他站在那几个浅浅的新土堆前,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家乡的方向,他很怀念妻子炖的腊猪蹄。   家乡学堂里的那面墙还没有漆完。   当年因为觉得衙门给的工钱不地道,他坚持不肯接这个活,和里正吵了一架,甚至险些掀了酒桌,还时刻准备着去县衙打官司,直到实在熬不过女儿的恼怒和妻子的嘀咕,他才万般不乐意地接了下来。   但只刷了一半,便看到了那份公告,他便背着草叉与酒肉,离了家乡来到了遥远的东疆,学堂的墙不知何时才能刷完。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刷完。   至少在他的手上。   杨二喜看着故乡的方向,想着这些让他觉得很麻烦的事情,恼火地皱了皱眉,那道新添的伤疤又裂开了口子。   血水向下淌着,他抬起手臂,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忽然想到学堂里的先生,如今再不会因此那面没有漆完的墙生气才是。   于是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   ……   向晚原牧场的战斗,依然惨烈。   那名矮小的军官被蛮人的几把弯刀压的单膝跪下,情势极为危险。   他在苦苦支撑。   一道黑影从旁边飞了起来,重重地砸在那几名蛮人的身上。   弯刀雪亮,在仿佛燃烧一般的草甸上划过。   那道黑影摔落在地,胸口中了两刀,鲜血淋漓,眼看着便是不活了。   军官认出那是自已的近侍。   他悲愤地大喊一声,手里的朴刀离了头顶,向着对面斩了过去。   在这一刻,他根本不去想头顶的弯刀,会把自已切成两半。   他很幸运。   围攻的蛮人被他杀死,而他没有死。   他的肩头中了一刀,鲜血像被划破的酒囊里的奶酒一样向外溢着。   最危险的是,他的头盔被敌人的刀打落。   敌人的刀锋,打落头盔之后,还切开了他的发髻。   黑色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加上那张没有盔甲遮掩的清秀的面容,此时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原来这名军官竟是个女子。   她是司徒依兰。   她提着沉重的朴刀,带着满身的伤与怒,带着最后的下属,重新开始战斗,她不知道要战斗到何时,但知道要战斗到死亡或者胜利时。   ……   ……   “长安有这样一句话,可托六尺之孤……”   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继续说道。   此时远处的皇宫被笼罩在风雪里。   唐小棠站在殿前的雪地里,静静看着南方。   皇后娘娘牵着小皇帝的手,站在槛后,看着宫外越来越疾的雪。   雪街那头传来咳声,大师兄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棉袄早已破烂不堪,棉花从里面探出,白的似雪,有的地方则染的殷红朵朵,红的似血。   清新鲜艳,都很动人。   宁缺站在街那头,亦是浑身鲜血。   他握着阵眼杵,血水把杵与掌面都凝结在了一起。   这根杵,这座阵,这座城,是老师们和陛下托付给他的。   那么直到死,他都不会放下。   朝老太爷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声音骤然激昂。   “可寄百里之命……”   ……   ……   青峡前。   君陌衣衫已正,冠已正。   他单手执铁剑,望向原野间如铁流般的敌骑。   他面无表情,开始燃烧最后的念力。   仿佛天地都感受到他生命燃烧所带来的炽热,淅微的雨水骤然间停止,原野上方的雨云渐渐消散,露出一线湛蓝的天空。   阳光从云缝间洒落,落在他的身上。   落在书院诸同门的身上。   ……   ……   朝老太爷看着满街的唐人尸体,忽然间老泪纵横,然后又笑了起来,看着观主大声喝道:“……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   ……   ……   苍老的声音在朱雀大道、在风雪中回响,在冬柳雪湖上回响,在青峡前回响,在崤山里回响,在东疆、在北疆,在唐国的每一寸土地上回响。   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   “我大唐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人,大唐就是君子国。”   朝老太爷盯着观主的眼睛,厉声说道:“如此美好的国度却要被你们这些贼老道从人间毁掉,你还问我是否甘心……”   他举起拐杖便准备砸过去。   “我干你奶奶!” 第一百七十七章 如果天不能容我   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热血宣言,忽然间变成语带双关的脏话,朝老太爷大喊一声要干观主奶奶,便一杖砸了过去。   普通人和不普通的人都是人,死后都会化土成灰,但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毕竟还是有很大的差别,老人家的拐杖,自然没有办法打倒观主。   雪街上的人们都以为朝老太爷死了,但事实上老太爷并没有死,因为观主什么都没有做,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   大师兄隐约猜到观主的用意,道门要破长安城,也要破长安城里的人心,观主杀戮于长街,便是想用最强大的手段,砸碎唐人最坚硬的壳砸碎,把唐人的骄傲踩进泥土,既然杀人不能解决问题,那么他选择无视。   只是观主依然不是很了解唐人,朝老太爷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并没有因为他的无视而心生惘然困惑,从而开始怀疑,以至恐惧。   没打到就是没打到,以后有机会再打便是,没死就是没死,没死总比死了好,哪里需要产生什么自我怀疑?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骂骂咧咧向街边走去,骂的话很脏,甚至比雪地里那些污秽的事物更脏。   观主微微挑眉,然后继续前行,向宁缺走去,稍后便是皇宫。   大师兄说道:“这样是不对的。”   观主说道:“唐国虽强,天要亡唐,你能奈何?”   ……   ……   青峡前。   叶红鱼看着对面的君陌,鲜血顺着她的衣袖,不停地淌到地面,与这些天来积凝渐臭的血污混在了一起。   她很平静,因为知道君陌伤的比自已要重很多,对方此时正在燃烧最后的念力乃至于生命,即便面临最后的死亡。   看着君陌依然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浑身浴血的书院弟子,回想着这七日来青峡之前惊心动魄的连番战斗,想着就是这样几个人便把浩浩荡荡的神殿联军挡在了唐国的南方无法北进……   像君陌这样的人,苦战将死,即便是她也不禁有些动容,眼眸最深处最了神之星辉,还有几分怜惜敬佩。   “天要亡你书院,你能如何?”   她看着君陌说道。   君陌抬头望向天空,此时雨已经停了,云没有完全散开,只有几处青天可见,就像是碎瓷一般。   而且就算雨消云散,天空完全放晴,现在是白天,也没有办法看到那轮明月,他在战死前的那刻,只是看一眼老师。   他没有直接回答叶红鱼的问题,而是说道:“朝小树是个极不错的人,如果当年没有意外,他本来应该是我的师弟。”   叶红鱼知道朝小树是谁,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君陌会在此时提到他。   君陌看着天空,寻找着那轮明月在前七个夜晚留下的痕迹,继续说道:“只是他喜欢跟着先帝,所以才没有进书院。”   “当年先帝决意清肃朝堂,于是有了春风亭一夜。”   叶红鱼知道著名的春风亭一夜,朝小树和宁缺这两个名字,都是在那个雨夜之后中,才进入西陵神殿的视野。   君陌收回目光,望向她说道:“在那夜之前,朝小树在红袖招与对方谈判,曾经说过两句话,事后在长安城流传甚广。”   “当时他那两句话是这样说的。”   君陌说道:“天若能容,我便能活,人不能容,我便杀人。”   叶红鱼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虽然现在举世伐唐,昊天道门与唐国已然势不两立,但她依然没有想到,在昊天的世界里,有人会如此平静而坚定地提到这个问题。   果不其然,君陌轻振右臂,宽直方正的铁剑洒下一道血水。   他握着铁剑,看着叶红鱼,又像是看着她头顶那片天空,说道:“我一直认为这两句话不妥,因为天不容我,我也要活。”   “如果这贼老天,真的不能容我活下去,那么……我也不能它活。”   他最后说道:“至少不能让它活的太痛快。”   ……   ……   长安城的雪街上。   大师兄看着观主说道:“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人心所向,天必从之。”   “天若不从,天若不容,那你又如何?”   观主停下脚步,望向不停落着雪的天空,停顿片刻后,若有所思说道:“你们可以抬头看看,苍天可曾饶过谁?”   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能够回答观主的问题。   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勇气值得赞赏,却没有力量,在天穹冷漠的眼光里,人类的意愿,似乎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瘦道人沉默,楚老太君沉默,受伤的沉默,死去的人无法再说话,即便是朝二掰的嘴唇翕动片刻,也没有说出话来。   最终,有一道声音打破人间的沉默。   这道声音很沙哑,很干涩,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有喝水,而体内的血水又流失太多的缘故,让人听着觉得有些刺耳。   这道声音显得很疲惫,甚至有些虚弱,但却透着股极坚定的意味,所谓刺耳不是类似锐物磨擦镜面的声音,更像是打破镜面的声音。   那道声音说的是:“那便灭了它。”   ……   ……   观主望向人群后方,看到了宁缺满是血污的脸。   然后他看到了宁缺的眼睛。   他们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对视。   宁缺看着他说道:“人心所向,天必从之,天若不从,那便灭了他,我想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观主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坚定与信心,缓缓挑眉。   ……   ……   天下溪神指,让宁缺身受重伤,信心遭受极大的挫败,但那时,他的精神世界依然坚定,而后来,他却渐渐开始变得有些恍惚。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一边哭喊着,一边去做人间最难以想象的一次尝试,于是他决定站起,他真的站了起来。   但他只能依靠着朴刀支撑自已虚弱的身体。   然后无数的普通人从他的身边跑过,然后奔向死亡的黑色海洋。   他看到很多人在自已的眼前死去。   他觉得这是不对的。   这些普通人的选择,完全违背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他的规则相抵触,虽然他在战场上曾经见过很多类似的画面,但今天看到的画面,依然带给他难以承受的精神冲击很震撼。   因为以往的他,总是把自已放在局外。   今日的他,在这条街上,便在局内。   他的身体和灵魂,随着那些鲜血的喷洒,随着那些身体的倒下,那些灵魂的离散,终于缓缓降落在这个世界上。   以前他愿意为长安城死去,那是因为责任和情感,对书院对夫子对师傅颜瑟对陛下的责任和情感,他坚持认为不是因为热血。   他认为自已的血是冷的,当身体里的血液开始变热,甚至沸腾之后,他开始惘然,精神状态变得有些恍惚。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力量。   他曾经见过那种力量,并且不止一次。   但没有一次比此时此刻在雪街上所感受到的更真切。   便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开始在他的耳中响起,在他的心里响起。   他不知道那是朝二掰在说话。   那道苍老的声音,在唐国各地回响,他的意识仿佛也随之而飘到这片大好河山里,在各处,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   那些人在战斗,在行军,在拼命,在赴死,在坚持,或者只是等待,但那种等待也充满了一种令人感慨的韧度。   他看到了很多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接下来又有很多画面,在他的眼前快速掠过。   他看到了柴房里染血的柴刀、河北郡龟裂的田地,像鬼一样的饥民,看到了莽莽的岷山,看到了老猎户,看到了渭城的土,长安城夜里的华灯,看到了荒原里那片湖,看到了烂柯寺里那座满是青苔的墓。   他看到了很多人,也许谈不上了不起,但那些都是人。   他仿佛回到烂柯寺石尊像前入定,仿佛还在魔宗山门的白骨山间与莲生做着最后的谈话,他仿佛看到那年夏天入符道时看到的原始部落里的那名符师。   最早的人类在荒野间与野兽搏斗,开始穿兽皮,吃肉,住洞窟,然后开始耕地,饲养家畜,吃更多的肉。人类继续吃肉,并且想了很多煮肉的方法,确保肉很香,可以吃更多的肉,因为吃肉可以让人变强。   他看到人类修筑房屋,有了村庄与道路,最后看到了一座雄城,矗立在平原之上,似乎要把天空给捅穿——那是长安城。   他行走在长安城里,看到了前些天曾经看过的包子铺,那些青石板,想起那日曾经感悟到的那道气息,那道只属于人间的力量。   这种力量可以改天换地。   这种力量可以战胜时间。   这种力量最普通也最不普通,最耀眼也最不起眼,是包子铺的热雾或城墙里一块青砖,但也是智慧的传承和不屈的反抗。   宁缺忽然间觉得非常感动。   这种力量是如此的伟大。   他却距离对方如此的近,能够拥有如此真实的感受。   他感觉到自已的渺小,却不像面对昊天时,会因为自已的渺小而愤怒,只会因为自已的渺小而心生敬畏向往。   因为再渺小的他,也是这道力量里的一部分。   这道力量再伟大,也来自于无数个渺小的他。 第一百七十八章 千万人   这种力量就是人间之力。   宁缺不是第一次感知到它的存在。在荒原上夫子伸手自万里之外的南方剑阁召来古剑斩金龙杀神将,用的就是这种力量,在雁鸣湖对岸的民宅间,他感受到的也是这种力量。   他的不解在于,这种力量怎样才能为己所用。   他曾经向夫子求教过这个问题。夫子说我就是人间,我的力量就是人间之力——这个解答很简单,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他看着夜穹里的那轮明月,想起老师,看着崖畔那棵青松,想起小师叔,看着血水泛滥的烂柯寺前坪,想起莲生。   他想起在泗水畔与老师最后那段对话——原来莲生才是对的。   小师叔骄傲而自由,他要以强者的姿态,代表人间想要把天捅穿,夫子则认为自已就是人间,他要带领人间向昊天发起挑战。   然而人间是人的居所,人间的力量来自于居住在里面的每一个人,这种力量不能被代表,也不需要被带领,必须所有人在一起,才能真正发挥出这种力量。   夫子兴唐建书院,其实已经走在一个正确的道路上,但夫子依然想的是通过教化和引导,从而带领所有人来做这件事情。   因为执念的缘故,莲生所达到的境界,距离夫子和小师叔还有一段距离,但同样是因为执念的缘故,他想事情想的更加极端。   在夜雨中,看着妻子的孤坟,他想要掘开那座坟,却最终放弃,飘然远离,从那一刻起,莲生便已经疯了。   其后无论是自毁魔宗,还是血洗烂柯,都是在他发疯。   他要毁灭这个世界,在他看来生存与死亡没有任何意义,包括他自已。   他这一生都在追求以魔遮天,以道顺天,最终以佛法抵达彼岸,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众生之中,从而在崭新的世界里抹去旧世界那层太上无情的天道,寻回一些他想穿越时光寻回的东西。   换句话说,他想要破除这个世界最根本的规则,他要毁掉昊天,而他选择的方法,是让整个人间随他一起疯癫,甚至毁灭。   这种方法很血腥很残酷,但却正确。   如果昊天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只是因为想要复活墓中的妻子,便想出了这样一个疯狂的念头,大概也会颤抖起来吧?   ……   ……   宁缺小时候带着桑桑在世间流浪,谈不上有太多耐心,所以当桑桑稍微能做些事情的时候,他就不停地教她一句话。   “自已的事情自已做。”   那么人间的事情也应该人来做,大家一起来做。   宁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已还站在风雪长街之上。   他不知道是已经醒来,还是说依然在梦中。   他看着街上那些咬牙不肯发出惨呼的伤者,看着那些普通人的尸首,看着那两名身受重伤却倔强坚狠的少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长安城不是城,是人,是生活在城里的每个人。   人间的力量,来自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数人,数十人,数百人,数千人,数万人,千万人。   每个人的意愿与渴望,都是一种力量。   千万人的渴望,在一起便是人间的力量。   这种力量威力无穷,可以改变天地的容颜,可以对抗时间的流逝。   这种力量在莲生处,便是滔天的血浪。   这种力量在小师叔处,便是剑留下的痕迹。   这种力量在夫子处,便是破天的渴望。   但那都还不是这种力量的全部。   莲生得不到这种力量的认同,或者说他没有机会来调动这种力量。   小师叔千万人吾往矣,豪迈无双,所以孤单。   夫子堪为万世师,却忘了墨卷总是需要学生自已来写的。   颜瑟大师用一生的时间,在苦苦寻觅那个字。   那个字便代表着人间的力量。   但正如观主曾经说过的那样,那个字太过沉重。   千万人的意愿如何能不沉重。   而且千万人的意愿如何能够一样?   所以没有人能够写出那个字。   即便是夫子也写不出来。   ……   ……   此时的宁缺,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字。   他看到了朱雀大街上的很多人。   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为了同一个目的,走到了一起来。   他们用血肉,筑起一座新的城墙。   众志,在此时,真的成城。   此间的千万人,他们的意愿与渴望是那样的强烈一致。   此间是人间的一部分。   对长安城来说,这是最绝望愤怒的时刻。   却是写出那个字最好的时刻。   ……   ……   宁缺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是,那个字该怎么写?看到那个字,不代表能够写出那个字。就像当年他初登旧书楼,看着满书架的珍贵典籍,看着那些明明见过无数遍的字,不要说写,连记都无法记住。   他想起泛舟海上的那三月时光,想起老师的那些谈话。   夫子说昊天并不是这个世界本身,而是这个世界最根本的规则集合。   夫子说当规则掌控世界时,世界是稳定而乏味的,只有出现新的力量,打破旧的规则,这个世界才能重新拥有活力,并且有趣。   夫子说人是这个世界的最伟大的产物,因为人有智慧,并且能够传承,人有对抗甚至打破这个世界根本规则的本能意愿。   那种意愿是那般的顽固而强大,可以称之为渴望。   所以人间与昊天必然走向对立,直至分出胜负。   在这个世界过往的历史里,昊天获得了无数次胜利,人间迎来了无数次漫长的黑夜,那些传承的智慧凋落在寒冷的永夜里。   但人间总会再次复苏,再次发起挑战。   ……   ……   现在是白天,天自然是白的。   从空中落下的雪花也是白的。   风雪中的朱雀大街一片洁白。   街上积着的血,渐渐变得乌黑。   倒在血泊里的唐人,都穿着深色的衣裳。   散落在街面上的砖头,铁锅,还有夜壶,都是污秽而黑的。   既然昊天选择了白色,人间便选择了黑色。   这个世界在宁缺的眼里,变得黑白分明。   光明与黑暗,圣洁与腌臜。   黑白的世界,在他的眼中变成极简的画面。   变成了两条绝对平行的直线,冷漠地遥望,绝不愿意接近。   两条线缩短,便有了长度。   这是宁缺很眼熟的图案,是他学会的第一道神符:二字符。   紧接着,其中一根直线忽然偏转,刺进了另一根线条。   这便是他昨夜在湖畔悟的第二道神符:乂字符。   当两根直线相触,两个世界便相通,却不能相融,开始发生剧烈的冲突。   一股凛冽的切割意,仿佛要把整个空间切开。   与颜瑟大师的井字符不同,井字符有自已的规则,有自已平静的区域,乂字符则是向着四周漫无边际的蔓延,就像野草般狠狠地生长。   乂字符很强大,切割之余,两个世界又能相通,自有一种生生不息之意,代表着人间与昊天的平衡。   但这不是宁缺想要的,也不是如今的长安城需要的。   看着雪街上的那道乂字符,他仿佛看到了无数野草,又像是看到了两根枯柴,更像是看到一把柴刀插在肥沃的原野上。   两根柴无法搭的牢固,有一根木柴缓缓垮塌。   有一把手握着刀柄,想要把那把柴刀从原野间抽出来。   野草里忽然出现了一块带着青苔的石头。   那是魔宗山门前大明湖底的石头。   小师叔破块垒阵时,在每块石头上斩出两道剑痕。   两道剑痕,一个字。   ……   ……   宁缺真正的醒了过来。   对于这种情况,他并不陌生,在魔宗山门里看着小师叔留下的剑痕,在烂柯寺里对着石尊者像时,他都有过类似的经验。   今日在雪街上他沉思很短,获得的却是极多,即便有些现在不能为他所用,但只要他能活下去,必将成为他修行路上最宝贵的财富。   他知道有一些事情已经发生。   然后他听到了朝二掰那句干你奶奶。   接着他听到观主问大师兄:苍天可曾饶过谁?   他曾经听过这句话。   在魔宗山门里,莲生曾经问过他同样的话。   当时他的回答是:人定胜天,何须天来饶。   但今日他不想这样回答。   他和观主之间隔着数百名老弱妇孺。   对他来说,这些老弱妇孺便是千万人。   穿过这千万人,他看着观主的眼睛,说道:“天若不从,灭了便是。”   和当年回答莲生相比,今日他的答案显得更加平静肯定。   不是因为他有信心战胜观主,也不是他想表现自已的狂妄,而是因为他真的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所以平静。   因为人心所向为自由,天必然不从,那便只有灭天。   无论会胜利,还是会失败,这件事情总是要做的。   因为所以,这就是书院的道理。   说完这句话,他握住刀柄,准备把朴刀从地面上抽出来。   随着这个动作,他腹内那颗缓缓旋转的液体猛地炸开,喷洒的到处都是,浩然气像野草般狂肆地生长,摇展着腰肢。   长安城感应到了雪街上的变化。   无数的天地元气,随着风雪落下,通过阵眼杵,灌进他的身躯。   他的气息随之骤变,开始向着知命境的巅峰不断攀爬。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千万刀   整座长安城的天地元气,磅礴浩荡,根本无法计算数量,此时通过阵眼杵,顺着宁缺的左手,不停灌进他的身体里。   天地元气没有实体,没有质量,比最清的水还要清,比最轻的空气还要轻,但此时进入他体内的数量实在太多,自然带来难以承受的负荷。   如果是普通人,哪怕是知命巅峰的修道者,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接纳了如此多数量的天地元气,也只有被瞬间崩死这一个下场。   但宁缺修行的是浩然气,身体强逾钢铁,世间除了道佛魔三宗兼修的观主,还有本身是魔宗宗主的三师姐余帘,再没有谁比他更强。   他的身体就像是精钢打铸的容器,并且是打造元十三箭的那种异种精钢,承受着不断涌入的天地元气,然后将这些元气压缩到难以想像的程度。   此时的他就像大海深处的海贝,身体和灵魂承受着无比恐怖的压力,却不知何时才能凝缩出璀璨夺目的珍珠。   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除了睫毛不停眨动,衣服上的残雪不停融化。他只是看着观主。   他身上的伤口再次崩开,汩汩向外流着血,那些血水就像是红色的玉石一般晶莹,遇着街上的寒风便散化开来,变成极细的微粒。   那些微粒离开衣服表面,游离在他身周的空气中,像极了火焰又像极了雾,他看上去就像燃烧的火人,又像是极寒冷的冰人。   他继续抽刀。   锋利的刀锋从朱雀大街的青石缝中缓缓上升,带出黑色的泥屑,眼看着便要离开雪面,长安城里随之发生了很多事情。   ……   ……   清晨,长安城落雪如幕,观主挥袖破块垒,飘然入城,连败书院大师兄和三师姐,然后有很多道神符出现在他的眼前,告诉他此路不通。   从那一刻开始,直到在朱雀大道的风雪中看见观主,宁缺在长安城里走了很多地方,斩了与桑桑相关的很多过往,抹掉了昊天在惊神阵里留下的很多痕迹。   虽然最终他没有完全修复惊神阵,但他留下了足够多道神符——那些神符由两道刀痕组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乂字。   这些神符让观主有些狼狈,让观主无法直入皇宫毁掉惊神阵的阵眼,让观主必须走进朱雀大道的风雪中,必须选择先杀死宁缺。   宁缺被七道天下溪神指重伤,他没有再继续写乂字符,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但他写下的那数百道乂字符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在惊神阵的支持下,继续飘拂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渐渐隐入风雪中。   随着他拔刀的动作,数百道乂字符重新现出痕迹。   在街头,在巷尾。   在井上,在衙前。   在墙后,在园里。   在柳下,在梅边。   数百道乂字符重现长安城!   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神符竟然还在发生变化。   准确的说,这些乂字符在发生变形。   这些乂字符由两道刀痕组成,便是两道笔画。   一撇一捺。   随着宁缺拔刀,那一撇缓缓向右升起,仿佛要飘离那一捺。   这一撇就像是一枝羽箭,无形的弓弦在向后拉,离弓身越来越远,同时也积蓄着越来越强的力量。   又像是一把刀,正在离开地面,将要展露锋芒。   ……   ……   拔刀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宁缺这辈子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他做的很熟练,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   长安城街头巷尾的变化,也是发生在极短暂之间。   情势陡变,最先感觉到宁缺和长安城变化的,不是观主,也不是大师兄,更不是雪街上的人们,而是众人头顶的那片天空。   巷口井底的水早已结冰,忽然间多出了两道刀痕,被雪覆盖的钟上出现了两道刀痕,雁鸣湖上也出现了两道刀痕。   井水重新开始荡漾,钟声开始荡漾,雁鸣湖畔的柳枝也开始在寒风里荡漾,潭拓寺里的松树上厚雪簌簌落下,一只肥硕的松鼠把过冬的粮食坐在屁股下,不停地搓着前肢,不明白先前自已为什么被冻僵了。   那道笼罩湖山塔寺的寂灭气息,随着数百道乂字符的重现与变形,瞬间消失不见,即便是飘落的风雪也骤然停止,冰封的长安活了过来。   那道不知来自何处的气息,随着宁缺的动作,继续向四周扩散,同时也向天穹冲去,狂野地冲散厚重的雪云,湛蓝的天空重新出现。   夫子离开人间,观主便是天下第一。   天空最先感觉到这种变化,他第二个感觉到。   他感觉到了危险。   他的眼眸忽然变淡,比灰色更淡,直至淡到透明,仿佛水晶,里面有无数的光影在高速掠动,就像是有很多故事正在幕布上发生。   他看到了一些片段,一些令他无法相信的片段。   在长安城里,观主无法看清楚未来的事情,正如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过此后的书院会变成怎样,但他曾经看到过一些他坚信不疑的画面。   但那些画面改变了。   就在宁缺抽出刀的那一刻。   ……   ……   雪停,风息。   朱雀大道很是安静。   观主看着宁缺,眼眸回复正常,却留下了一抹讶异。   他信的是道,对于杀戮这种事情,无爱亦无憎。   今日观主杀人无数,自有他的道理,他的需要。   他先前要杀宁缺,也是基于需要。   但他此时要杀宁缺,却是基于一种莫名的警惕。   这份警惕是那般的强烈,甚至让他的道心有些微摇。   他要杀死宁缺,这种渴望甚至快要变成本能。   但他感知到,自已与宁缺之间的空气里,隐藏着一些什么。   他不能晋入无距,便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死宁缺。   那么他至少不能让宁缺举起那把刀。   观主看着宁缺说道:“凡信奉……”   宁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时候要说话。   青峡前的书院弟子,听到这三个字,则一定能够联想起,天谕大神官颂读的那段西陵教典,那种与悬空寺讲经首座言出法随齐名的道门神术。   宁缺没有死。   因为观主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   因为大师兄同时说了三个字:“子不语。”   说完这三个字,他脸色骤白,棉袄上溢出的血越来越多。   便是阻了这么一瞬,宁缺终于拔出了刀。   刀锋完全地离开了雪面。   看着他手中的刀,观主退了一步。   退便是走。   千年以来,只有他杀入长安城。   眼看着便能毁掉惊神阵,毁灭唐国和书院,成就不世之功业。   只要能够杀死宁缺,便能做到这一切。   对于观主来说,这是很简单的事情,自然是极大的诱惑。   但他却要离开。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任何不舍。   只有真正道心通明,不染尘埃的人,才能如此。   街上无风亦无雪。   观主不能前进,便向后退去,右脚退落地面,脚底便有风雪生。   风雪中出现了一道无形的门。   只有无距境界才能看到的门。   观主的右脚踏进了那扇门,青衣顿时变得透明起来。   下一刻,他便要踏入虚空之中。   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已被宁缺所乱,却依然无法阻止他离开。   宁缺不准备让他离开。   因为他已经拔出了刀。   刀锋离开雪面,发出一声很轻微的声响,就像是蘸着油的毛笔抹过被篝火烤至滚烫的肉块,又像是蘸着墨的毛笔滑过雪白的纸面。   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柳下梅边,同时发出数百声轻响。   像是琴声,像是弓弦振动的声音,最像刀锋出鞘的声音。   那是撇与捺磨擦的声音。   那是数百道乂字符所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是更多道刀锋出鞘的声音响起。   这一次则是真实的声音。   东城猪肉铺墙上挂着的十余把杀猪刀,已经在皮革制成的刀鞘里寂寞了整整一天一夜时间,忽然间那些杀猪刀破鞘而出。   距离朱雀大道不远,某家宅院里的案板里插着把尖刀,刀上染着新鲜的血,不远处还有一锅炖肉冒着些微的蒸汽,忽然间那把菜刀从菜板里跳了出来。   两名少年躺在朱雀大道旁的血泊里,身受重伤,无力地靠着被雪水打湿的墙,虽然没有死,却已经无法再拿着身旁的刀和叉。忽然间,那两把柴刀和菜刀从雪堆里蹦了出来,落在了他们的手边。   宁缺拔刀。   长安城里所有的刀都拔了出来。   数百把,数千把,数万把刀开始展露锋芒。   雁鸣湖畔的冬柳在飘。   潭拓寺里的寒松躬着身。   磨刀石上积着的雪飘了起来。   数百道神符里的其中一根线条,很轻微地动了动。   长街上残雪迷离,无数道凌厉的气息,陡现其间。   无形的门被瞬间斩成碎片。   观主身上的青衣出现无数道细微的裂口。   他以天魔境拟成的强大肉身上,同样出现了很多道裂口。   观主开始流血,开始流很多血。   宁缺举刀,说道:“我想杀杀你。”   说话间,有绝对凝结的天地元气从他的唇间喷出,变成半尺长的白雾,雾中有极小的雷电闪烁,还有他极为强烈的渴望。 第一百八十章 在青天上写字   宁缺没有说我要杀死你,说的是我想杀杀你,显得非常小意,但这种谨慎与平静,却代表了他真的很想做成这件事。   因为这是长安城里所有人的渴望,他想要完成这种渴望,所以他很认真地说出那句话,同时发出自已的召唤或者说请求。   仿佛听到了他的召唤,长街南方忽然响起一声极为清亮的鸣啸。   ……   ……   朱雀大道上风雪已消,积雪犹在。   当年在春雨里曾经让宁缺和桑桑噤若寒蝉的朱雀绘像,此时便被埋在深雪之中,仿佛已经冻僵了般,没有任何生气。   朱雀绘像是惊神阵的杀符,拥有某种难以想象的灵性,当它自行运转时,都能拥有近乎知命巅峰强者最强一击的威力。   千年之前,它被夫子亲手雕刻在朱雀大道的南方,镇守着这座伟大的都城,无数妖邪阴祟,在漆黑的深夜里被它悄然焚成灰烬。   观主进入长安城,朱雀绘像有所感应,将要显形战斗之时,却被观主一脚踩在了它的翅膀上,只是简单的一脚,它便不敢动弹。   因为朱雀感知到了境界之间的差距,它感到了恐惧,所以它畏惧地低下曾经高傲的头,把自已埋在了寒雪之中,无颜见人。   直到此时,一道声音忽然传进了它的灵魂最深处,那道声音说他想杀杀观主,所以他需要它的帮助。   朱雀知道这声音来自何人,但它想不出来,在夫子离开人间之后,有谁能够杀死像观主这样的人,所以它依然怯懦。   但那道声音不停地在它的灵魂最深处回荡,磨擦,如激荡的岩浆烧灼它极为烦躁,直至它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   前一刻的怯懦,变成了此时的羞愧,一种叫做勇气的东西重新回到了朱雀的体内,积雪被风吹散,露出它的眼睛。   街面上生起一道磅礴的气息。   朱雀绘像的双翼挣破冰雪与青石,显形于空中。   只闻得一声极清亮的鸣啸,朱雀的身体尽数离开街面,腾空而起!   朱雀千年未鸣。   今日一鸣,能惊神否?   朱雀展开十余丈的羽翼,破空而飞,瞬间来到长安南门。   城墙高耸入云,青砖苍老。   朱雀便飞翔在这片城墙之间。   它挥动殷红的双翼,仿佛拖着两道火焰,紧紧依着城墙,高速飞翔,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来到北方。   朱雀飞到了皇宫之上。   皇后娘娘牵着小皇帝的手,看着天空微微躬身。   皇城角楼里,余帘挑了挑眉。   朱雀飞越皇宫,降低高度,顺着朱雀大道,向南方扑去。   这条世间最笔直宽阔的道路,是它的道路。   朱雀在这条道路上,飞的无比迅疾,十余丈的火红羽翼,仿佛要把长安城给点着,所触之处,残雪骤然化为青烟。   雪街上根本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   他们只听得一声清鸣,紧接着,便看到一片火影来到。   人们来不及思考,即便是观主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待他看清楚飞临长街的是朱雀,不由露出嘲弄的神情。   观主很少露出普通人的情绪,唯有对这只传说中的朱雀,他却从来无法压抑自已的嘲弄和轻蔑,即便是他自已都想不明白原因。   大概是因为,这只朱雀是夫子留在人间唯一的东西。   朱雀飞临雪街,双翼招展,炽热的火焰把空气都烧的噼啪作响。   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火红的颜色。   就当唐人们满怀期望,看到朱雀扑杀观主,就在观主准备伸手把朱雀的火翼撕下来时,朱雀却再次发出一声清鸣。   一道火光闪过。   朱雀悄然无声敛去声威,化作一道火焰,落在了宁缺手中的刀上。   一声轻微的灼烧声,就像是烙铁在某处印下。   宁缺的刀上多了些焦黑的灼痕,还有一个非常鲜明的图案。   那只是一只浑体通红的火鸟。   ……   ……   宁缺的铁刀是曾经陪伴过他很多年的三把刀合而为一,就像元十三箭一样,是书院集体智慧的结晶,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度和重量。   只有如此强的刀,才能承受他身体里强大的力量。但随着修为境界的提高,这把刀与当年的三把刀,还有如今的元十三箭以及用之不竭的符纸相比,对他的作用显得并不是那么大,甚至有时候反而成为他的弱项。   宁缺很擅长战斗,很清楚手中的武器与自身实力无法平衡,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情,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这把刀。因为冥冥中,他总觉得这把刀应该就是属于自已的,并且必将在某一天展露真正的锋芒。   在此刀出炉时,他甚至拒绝了四师兄和六师兄建议他像以前那样,像世间绝大多数修行强者那样在刀上刻上用以增加威力的符文。   因为他觉得自已那时候写的符还不够强大,用在铁刀上等于是毁了这把刀,哪怕如今他已经能够写出神符,他依然觉得不够。   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什么原因,他就是觉得有资格刻在这把刀上的,必然是一道非同一般的符文。   于是这把铁刀便一直黯淡着,上面始终没有刻上任何符线,厚重的刀身显得那般朴实无华,只是任由无数鲜血不停地浸洗。   直到今日,长安城南一声清鸣,朱雀破空而至,化为一道火落在了刀上,然后黝黑的刀身上,多了一道鲜红的图案。   宁缺这才明白,原来自已一直等的就是它。   他这才明白,夫子离开人间前,让朱雀与自已相见的原因。   能够与这把铁刀相配的,确实必须是一道不凡的符。   这道符,就是朱雀。   就是惊神阵里的杀符。   ……   ……   刀已经从雪中拔出。   宁缺举刀,雪粉骤散。   黝黑刀身上的朱雀神符,骤然间明亮。   一道鲜红的火焰,从刀锋处喷射而出,直刺天穹。   此时风雪早消,青天展露在人间无数双眼睛之前。   铁刀喷出的那道鲜红的火焰,竟有十余里长,随着宁缺举刀的动作,在碧蓝如瓷的青天上,由东北向西南拖动。   火焰拖动,碧蓝的天穹上竟被烧出了一道痕迹,就像是有人拿了根像山峰般的巨笔,在天空上重重写下一笔。   这一笔便横跨了半个天空,不知几万里。   宁缺落刀,刀锋喷出的火焰随之下移,开始写第二道笔画。   ……   ……   皇城角楼里。   余帘静静看着天空,看着那道在天地之间移动的火焰。   然后她看了一眼自已手里的那把刀。   这是一把巨大的血色弯刀,甚至有她娇小的身躯两个长,两个宽。   这把血色弯刀,正是魔宗的圣物,在荒人南迁之后,便一直由唐小棠保管。   余帘身为魔宗宗主,拿到这把刀是很自然的事情。   观主在雪街上前行时,她来到皇宫,为的便是这把刀。   如果只从外观上来看,她手里这把血色巨刀,绝对要比宁缺现在手里的那把刀更加恐怖,给人更强硬的震慑感。   但她知道和宁缺手中的刀相比,自已的血刀差了些东西。   宁缺的刀能够在天空上写字。   “你终于写出那个字了。”   余帘看着碧蓝天空上那个渐渐成形的字,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皇城四周的积雪,随着她的呼吸,从地面上飘了起来。   护城河里的冰面,喀喀作响,碎成无数块。   无数的空气,在她的呼吸之间,灌进她娇小的身躯。   她的胸脯微微起伏。   她的眼睛渐渐明亮。   ……   ……   雪街上所有人都在看着天。   长安城里所有人都在看天。   人们看着那道火焰形成的巨笔,在湛蓝的青天上写字。   大师兄也在看天。   没有雪落下,他的眼睛却有些微湿。   他看着天空默默说道:“老师,小师弟终于把那个字写出来了。”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雪街上没有任何变化。   呼吸之间,就连落在积雪上的枯叶都没有颤动一丝。   他的眼睛渐渐明亮。   他身上的棉袄继续渗血。   木瓢碎在葱岭之前。   木棍被他握在手中。   那卷旧书不知被他放在何处。   棉袄上的腰带,再不用系那么多东西,那么多忧思。   于是开始飘拂起来,画出道道残影。   ……   ……   宁缺看着观主,落刀。   因为他手中的刀,必然要落在观主的身上。   所以他要砍的准一些。   他的眼神与观主的眼神,在街中相遇。   他没有在观主的眼中看到别的任何情绪,只看到了平静。   空中飘着的雪屑,也变得平静起来。   雪堆挤压所发出的极微小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   时间流逝的速度,开始变慢。   然后他的识海里响起观主的声音。   “你的笔画写错了。”   宁缺并不担心。   因为除了佛祖之外,没有谁能够真正地操控时间规则。   观主也不能,他纵使用大神通让时间变慢,但他也在变慢的时间之中,这也就意味着,无论铁刀落的再慢,总有到达的那一刻。   他对观主说道:“笔画写错了,不代表字也是错的。”   观主的声音消失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   他的声音很感慨,情绪很复杂。   “好字。”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请受千刀万剐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夫子会收你做关门弟子。虽然你连逢奇遇,很早便进了知命境,对于世间普通修行者来说,确实不凡,但莫要说李慢慢和君陌、林雾这三人,你连我儿皮皮都不如,有什么资格成为夫子在人间留下的最后痕迹?”   观主说道:“直到你此时写出了这个字,我才明白夫子终究就是夫子,除了与昊天为敌,他就没有做过错误的选择。”   此时街上雪屑如牵铅球,缓慢飘拂,时间依然行走的非常缓慢,宁缺听着识海里的声音,自然想起了如今依然在天上战斗的老师。   观主看着宁缺,起始时他准备杀他,当他发现宁缺抽出那把刀时,他决定一定要杀死他,至少不能让他抽出那把刀来,当宁缺抽出刀来,他生出了退意,却被长安里的无数把刀困住,而当朱雀附在铁刀之上,宁缺用这把刀在青天之上开始书写那个大字,他决定选择另外一条退路。   他和宁缺的境界差距实在是太大,即便宁缺能够写出那个字,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真正让他决意不惜一切代价退走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看到的那些画面。   先前他看到了一片深沉的黑夜。   “可惜你这个字的笔画顺序错了,而且你来不及写完,那么在我想要离开的时候,便没有人能够把我留下来。”   观主说道,然后神情肃穆张开双臂,仿佛要迎接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雪街上时间的流逝速度回复了正常。   观主的手指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左手被余帘用蝉翼斩落了三根手指,此时张开双臂抱天,便只有七指出现在天穹之下。   便是七道天启。   磅礴的力量与宁静的清光落在雪街上,落在观主的身上,更准确的说是落在他的手指上,七道清澈的光线。   清光落指,陡然发生变化,落在观主右手拇指上的清光变成了红色,食指上的清光则变成了橙色,其余几根手指上的清光也同时变幻了颜色。   红橙黄绿青蓝紫。   七色的天光合在一起,便是彩虹。   长安城里出现了一道彩虹。   彩虹的一端在雪街之上,拔地而起,直通极高远的天空,然后画了一道浑圆的弧线,落在城外不知何处。   这道彩虹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威力,街面震动不安,青石板寸寸碎裂,站着的人们纷纷跌坐于地,残雪污水都被震成了粉末。   观主的身影从雪街上消失,御风而飞,顺着这道彩虹来到天空里。   天空很大,宁缺用朱雀刀写出来的那个字虽然也很大,却没有办法占据全部,给那道彩虹留下了足够多的空间。   他的刀还没有斩落,在青天上写的那个字还没有收笔。   他的刀承载着千万人的渴望,这种渴望极为沉重。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沉重,所以有些慢。   而观主便要踏虹而去,去千里之外。   此乃大神通。   ……   ……   天空很大,真的很大。再了不起的禽鸟,也不可能飞越整片天空,再远的眼光,也不可能看到天空的尽头。   城里有无数道刀痕,有无数的符意,天地元气已然紊乱,观主想要离开比较困难,所以他来到了天空里,想来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他。   但天空也很小,真的很小,小到禽鸟有时候会发生互相撞击的惨剧,小到生活在天空下的人有时候会觉得呼吸都难以畅快。   一只手出现在天空里,握住观主的脚。   那只手很干净,指甲剪的也很干净,没有血,没有泥垢。那只手很稳定,很坚定,就像弹琴时那样,没有丝毫颤抖。   大师兄的手。   在荒原上,桑桑被昊天神国召引,渐渐飘向天空,宁缺抱着她的腰,随她离开人间的时候,夫子站在地面,伸手握住了他的脚。   伸手相握,是因为不想你离开。   大师兄也不想观主离开。   他和观主在人间追逐七天七夜,眼看着便要到了最后,怎么能让你离开?   他是书院的大师兄,看似温和木讷,却拥有真正的智慧。   他有一颗不染尘埃的心,比宁缺更清楚观主的真实境界,更明白观主的道心通明,知道宁缺写出那个字后,对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离开。   所以他提前就做好了准备,吸了一口气。   其时枯叶不颤,只有腰间的衣带拂出残影。   那是进入无距的迹象。   当观主脚踏彩虹,飞上青天的时候,他便追了上去。   他从未距离青天如此近过,从未距离大地如此遥远。   以无距登青天,却不见得能够安然回到地面。   他拿自已的生命去追,一追再追。   ……   ……   提前做好准备的,不止大师兄一个人,还有余帘。   她站在皇宫的角楼里,看着青天上那个渐渐完成的字,深吸了一口气。   呼吸间,雪飘冰裂,无数寒冽的空气灌进了她的身体。   然后这些空气,尽数从她的双唇间喷了出来。   高速磨擦的空气,发出极人心悸的尖啸声。   她双膝微屈,把身躯里所有的力量,都送到脚下。   轰隆声中,坚固的角楼垮塌,烟尘弥漫。   一道娇小的身影像被投石机掷出的石头般,破烟尘而出,直上青天。   她来到了青天之上。   在辽阔的天穹背景下,她的身躯显得格外娇小。   她手中握着的血色弯刀,却还是那般夸张巨大。   血色弯刀向着那道彩虹砍了下去。   刀锋与彩虹相触,砍出如金似玉的碎屑。   血色弯刀虽然是魔宗圣物,但与精纯的天启清光相抗衡,依然疾速烧蚀。   一声清脆的破纸声。   血色弯刀变成了一根铁棍。   那道贯通长安城内外的彩虹桥,从中断裂,然后开始崩塌。   观主从青天上跌落。   大师兄依然握着观主的脚。   余帘也开始下坠。   如三颗陨石一般。   ……   ……   轰隆一声巨响。   三人落在了雪街之上。   残雪骤散,烟尘大作。   隐约可以看到,余帘把大师兄抱在怀里,如果不是如此,大师兄境界再高,从如此高的天空中摔落,只怕会被活生生地震死。   然而即便她是当代魔宗宗主,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与身体强度,如此恐怖的撞击,加上要护着师兄,她依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鲜血从她的脚踝处流了出来,只怕已经骨折。   观主不愧是千年道门第一人,自青天坠落,竟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他伸手便又是一道天启,一股磅礴的力量自天穹落下。   余帘玉手轻翻,两道透明的蝉翼,便出现在雪街之上。   天启的力量,轰击在蝉翼之上。   喀的一声脆响,余帘的手腕尽碎。   这是极难承受的痛楚,但她依然面无表情,继续保持着单掌托天的姿式。   大师兄已经不行了。   她必须要把这片天空托住。   在长安城里杀死观主,这是书院想做而且必须做到的事情,在最早大师兄和她拟定的计划中,应该是由宁缺修复惊神阵,至少要把观主困在一个具体的位置,然后由她和师兄进行燃烧生命的最强攻击。   然而世事向来不如人料。   宁缺没能及时修复惊神阵,观主比书院想象的更加强大。   幸运的是,宁缺现在可以写出那个字。那么大师兄和余帘要做的事情,便是把观主困住,然后把绝杀的机会留给宁缺。   ……   ……   一道彩虹落下。   观主直上青天。   然后跌落尘埃。   宁缺的刀,也终于到了。   这把铁刀很黝黑,朱雀图案殷红无比。   朱雀是知命巅峰全力一击的威力。   而此时长安城里无数天地元气,经由阵眼杵进入宁缺的身体,再输送到铁刀之上,这一刀的威力,早已越过了五境!   雪街之上飓风骤起。   都是刀风。   街上所有的杂物,都被这阵刀风卷起,向着观主砍了过去。   街上的视线变得一片昏暗。   观主的身影骤然淡渺,竟就这样消失不见。   只能听到风声,撞击声。   无数锋利的刀锋破空声。   天地元气生出无数危险的湍流,有些地方甚至发生了大尺度的扭曲。   每一处扭曲,都像是一面镜子。   有的镜子里能够看见刀。   有的镜子里能够看见一道极淡的身影。   有的镜子里能够看到一袭青色道衣。   一片青衣碎布落到了街面上。   观主落在街上。   他浑身是血,不知被多少刀砍中。   鲜血淌流,无数刀口。   那些刀口有的深,有的浅,形状也不一样。   他身上有些地方的肉,几乎被割光了,露出森森的白骨,看上去极为凄惨。   宁缺的这一刀贯通了所有的天地元气。   无论观主藏身于何处,都会被他砍出来。   当刀锋及体之时,观主动用了佛宗的无量境界,就如先前两次那样。   然而这一次与前两次不同。   因为宁缺的刀不只一把。   他向长安城里每个人都借了一把刀。   长安城里的所有刀,都落在了观主的身上。   大海无量,刀数无算。   观主在这条街上杀了千万人。   所以他在这条街上被千刀万剐。   他喊出一声极为尖厉的凄啸,痛苦万分。   ……   ……   (老爷子,我没给你丢人,丢人是个叫陈某的人,他丢的肉痛。)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为人间所破(上)   厉啸声中,观主来到宁缺身前,雪街上步步皆血。   余帘砍断了彩虹桥,大师兄握住他的脚,他无法从空中离开长安城,便只能硬接宁缺这把千万人的刀。   他此时凄惨的就像是受了一半凌迟之刑的罪人,浑身是血,白骨森森,但他依然认为自已能够接住这把刀。   观主飘掠之势,依然如仙,白骨仙。   他出指点中刀锋。   他的神情庄严肃穆,似行走在人间的神国君主。   他身上的气息骤变,变得极为凛然。   一道比深渊还要寒冷、比死亡还要寂寞的气息,从他的指尖传到了铁刀的刀锋之上,瞬息间,刀锋蒙上了一层寒霜。   好强大的寂灭气息。   朱雀发出一声愤怒地鸣啸,喷涌出无尽的火焰,与寂灭相对抗。   铁刀前端寒冷胜冰,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寂灭意,覆着雪霜,与宁缺右手相近的那一端则是炽热无比,向外界散发出火焰。   两道极端的气息,便在这样一把朴实无华的刀上,做着最凶险的抵抗,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这把铁刀会被冻成废铁,还是会焚尽世间一切寂灭。   便在这时,铁刀在雪街上卷起的飓风里响起一道很清脆的声音,那是金属物体撞击的声音,然后越来越多的撞击声响起。   刀风拂过街道,鼓荡于街巷坊市之间,不知卷起了多少物事,有人们落在街面上的铁锅,也有几张破锣,还有些箫管之类的乐器。   铜锣被石块击中,厚实的铁锅撞在墙上,风灌进箫管开始呜咽,昏暗的风里响着热闹的声音,不知谁家上演着喜事或是丧事。   随着这些声音的响起,铁刀前端覆着的雪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而朱雀喷出的火焰则是顺着刀锋向观主斩去。   寂灭,被人间的热闹所破。   ……   ……   铁刀掀起的狂风,让朱雀大道变成了宋国东面的风暴海。   观主的寂灭气息被破,青衣随风而动。   他招摇而起,身躯仿佛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一道宏大如海,无边无量的气息,出现在雪街上。   观主再一次动用佛宗的大海无量。   前一刻的凌迟之苦,让他非常清楚,如果只使用佛宗的无量境界,并不足以抵抗宁缺手中的那把刀,因为那是千万把刀。   所以他同时施出了天魔境——天魔境乃是魔宗不世功法,如今世间除了余帘,便只有观主会。这种功法除了能够让修行者的身躯强逾钢铁,更重要的是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或者说虚假的世界。   佛宗的无量和魔宗的天魔境,同时施展出来,会有怎样的效果?   ……   ……   宁缺来到了东海之滨,站在绵延不知多少里的海堤上。   宋国的东海堤非常著名,他没有看脚下那些奇形怪状的大石头,而是沉默看着堤外那片仿佛无边无际的大海。   有无数风暴起于海洋深处,近处海水被搅动的仿佛墨汁,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危险味道,远处的海水则是掀起了十余层楼般高的巨浪。   宁缺没有挥刀砍向那些重楼巨浪。   因为观主不是风暴,风暴本就来自他的铁刀。   观主就是大海,无论风暴再如何剧烈恐怖,始终无法摧毁大海本身。   阴晦的天空里响起朱雀的清鸣。   殷红的小鸟衔着一块小石头,顶着海上的暴风雨,奋力向大海深处飞去,无论风雨再如何狂暴,也无法阻止它。   朱雀变成天穹下的一个小黑点。   它把衔着的小石头,扔进了大海里。   石块落入狂暴的海洋里,瞬间被吞噬,甚至没有溅起足够显眼的浪花。   朱雀没有因此而丧气,它清鸣一声,振翅向海岸飞回,又衔起一块石头,继续顶着暴风雨,再次向大海深处飞去。   小鸟穿梭于阴晦的天空与狂暴的海洋之间,不停往复。   在海堤的后方,有座山已经垮塌了一大半。   山下有人拿着铁锤敲打石头,把坚硬的岩石砸碎,砸到朱雀能够衔起。   砸石头的人很多,黑压压难以计数。   砸石的人有很多来自瓦山,这几年他们把崩塌的佛像砸成无数小佛像,卖给游客来换取利益,很擅长这种事情。   人类本来就很擅长这种事情。   人类擅长开山,擅长砸碎世间所有的坚硬。   海堤之后,沉闷的砸石声不停响起,不知持续了多少日夜,人们不知疲惫地砸着,朱雀不知疲惫地来回于大海和陆地之间。   无数的小石头被朱雀扔进海洋里。   这便是填海。   大海无量,但只要不停地填,相信总有填满的那一天。   无量,被人间的无限所破。   ……   ……   观主变成了荒芜的原野。   大雨已经持续下了半年时间,据说这场洪水是来自昊天的惩罚,任何不敬的人都要死在这场恐怖的灾难里。   如果想要躲过这场大洪水,便必须走过这片荒原,然而这片原野间生长着没膝的野草,到处都是泥泞的乱沼,有些地方看似安全,却隐藏着凶险的流沙,即便是凶猛的野兽,也不敢在原野间乱走。   第一个人来到了原野外围,他有些犹豫,因为这片原野上没有道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走,怎样走才是正确的。   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原野上,他们想要走过这片原野,却寻找新的世界,然而就像第一个人那样,他们也不知道道路在哪里。   人们商量了很长时间,甚至开始争吵起来,却始终没有得出一个主意。   “请让让。”   一个少年挤开人群,向荒原里走去。   他的行李很简单,真正有些用的大概便是手中那把带着锈迹的柴刀,更令人感到担心的是,他还背着一个瘦瘦的小女童。   人们劝说他荒原里很危险,最关键的是没有道路。   少年没有理会他们,继续向荒原里走去,只是把手里的柴刀握的更紧了些。   看着消失在荒原野草里的少年背影,人群沉默了很长时间。   有人紧了紧背上的行囊,跟着走进了荒原。   有人用树枝支撑着疲惫的身躯,也走了进去。   走进荒原的人类越来越多。   有的人被沼泽里的毒蛇咬死,有的人沉入泥潭深处,有的人变成流沙下的干尸,但有更多的人成功地走过了这片原野,去往了崭新的世界。   世间本就没有路,只要走的人多了,便自然有了路。   天魔境,被人间的执着所破。   ……   ……   观主同时施出三种境界。   道门之寂灭、佛宗之无量、魔宗之天魔境。   这三种境界皆在五境之上。   宁缺简单地落刀。   一刀尽破。   ……   ……   观主的手指依然抵在刀锋之上。   铁刀上的雪霜早已尽消,刀势与炽烈的火焰随风而去。   观主的手指上多了道极细的血口。   然后他的身上多了十余道极凄惨的刀口。   被割开的肉,有的被风吹走,有的耷拉外翻,裸露于昏暗的风中。   血水像瀑布般从他身上淌落。   他看上去很惨。   惨到看上去怎么都不可能再活。   但观主还活着。   千年以降,道门最强的人,不会这般容易死去。   只是他离死亡,或者说回归昊天神国,也只剩下一线的距离。   如果他无法对抗宁缺的千万刀,那么一切便将结束。   观主一生傲视世间,感受死亡阴影的次数极少。   败在轲浩然剑下是一次。   被夫子木棍击中是一次。   但即便是这两次,他都活了下来,而且在修行路上再进一步。   唯有生死间的大恐惧,才能让观主这等大解脱之人,再有悟道之机。   今日在宁缺的刀前,他再次看到生死之间的那片深渊,他能否再悟出什么?   ……   ……   观主看着宁缺,脸上出现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那种表情不是淡然的怅悔,也不是愤怒,与不甘也没有任何关联。   这种表情不是人类应该拥有,平静到了极点,便透着份漠然,漠然的最深处不是寒冷,而是虚无,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情绪的表情,似乎不应该称之为表情。   但宁缺却觉得这就是,而且他很警惕。   观主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情绪,甚至连眼瞳都逐渐淡去。   不是施展灰眸功法时的那种浅淡,而是真的淡。   观主的眼睛淡至透明,不再似玉,就是无味的清水。   然后他忽然收指。   宁缺的铁刀落了下来。   刀锋未至,风提前开始肆虐。   黑发在风中飘舞,血水在风中散落。   他身上剥落的血肉,鲜红仿佛花瓣。   那些森森然的白骨,洁净如藕。   本应血腥的画面,此时显得无比清美。   他变成一朵莲花。   血不能污,垢不能蔽。   清净无比。   清静无比。   ……   ……   碎裂的彩虹,从青天之上飘落,此时终于落到了街上。   有几片落在了观主的身上,骤然泛起金玉的光泽,然后滑落。   这些彩虹碎片,是天启的残余气息,但此时不知为何,这些昊天赐予的力量,竟无法融入观主的血肉。   观主与昊天的联系竟仿佛中断了,他仿佛从天地间消失,变成了遁走的雪与花,是那样的独立,从而是那样的不可触摸。   看着这幕画面,余帘骤然挑眉。   大师兄不可置信道:“清静境?”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为人间所破(下)   清静境是传说中道门最深不可测的一种境界,但从来没有人见过,在上次永夜之后的修行史上,也没有出现过。   对于这个世界里真正的强者们来说,曾经有一个问题令他们最为好奇——那就是夫子究竟有多高。   烂柯寺的歧山大师曾经猜测夫子应该是清静境,由此可以想见,清静境在人们的眼中是何等样的高妙。   夫子在荒原上证明自已的境界,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但即便是他,也没有在自已漫长的人生中,见过晋入清静境的人。   大师兄更没有见过,他对清静境的了解完全来自书院后山藏书里的零星记载,此时他喊出清静境三字,完全是猜测。   他感觉到自已的猜测与事实的真相应该相差不会太远——除了传说中的清静境,没有任何办法解释观主此时的变化。   宁缺写出了那个字,集长安城里千万人的渴望,借了千万把刀,眼看着便要把观主斩杀于刀下,观主居然进了清静境!   大师兄不敢相信这个世间真的有人能够进入这种传说中的境界。   但这幕却如此真切地发生在他的眼前。   观主果然不愧是道门千年至强者,昊天之下的那个寡人!   ……   ……   和别的五境之上相比,清静境是更高层次的一种境界,这种境界才能真正被称为绝世,因为这种境界可以做到与世相绝。   晋入清静境,世间一切力量对于修行者来说,便成为了绝对的外物。   清丽的阳光洒落在山崖间,青松在石上映下身影,若有清风拂过,或者撼起几缕松涛,或能拂去山石上的尘土,却如何能吹走影子?   此时的观主血肉为莲瓣,白骨为藕节,清稚生在清水间,已然不在天地内,宁缺的铁刀是人间之刀,尚在天地之内,如何能落得到他的身上?   那把铁刀能连破三道五境之上,却如何来破清静?   ……   ……   铁刀砍散了寂灭,砍灭了无量,砍破了天魔境,宁缺此时的战意与精神,正处于最巅峰的时刻,身体里数量恐怖的天地元气,仿佛要喷出来一般。   因为知道,所以思考,所以烦恼,大师兄现在便是如此。他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观主为什么会飘起来,为什么会看着干净了很多,所以他没有思考,他只知道自已要把对方砍死。   他的铁刀终于完全砍落。   铁刀挟着的十余里火焰,终于在湛蓝青天上写完了那个字。   朱雀大道上的所有事物,都被他的刀风卷起,袭向观主的身体。   有衙门库房里的银锭和金条,有书画铺里的花鸟,有女子梳妆用的脂粉还有十几根发簪,还有小道观里的陈年香炉。   有铁锅与破锣,有茶壶里的隔夜茶,有夜壶里的童子尿,有被啃了一半的包子,还有带着葱味的肉馅,也有下水道里被掀起的屎与尿。   无论美好还是丑陋,甜美或是恶臭,令人欢愉或是憎厌,都是人间。   宁缺的刀把人间的所有气息都砍了出来,包括污秽。   所有的事物混杂在一起,便不再有各自不同的属性,再也闻不到是香是臭,银锭和夜壶能有什么区别?干屎橛和金条又有什么不同?   朱雀大道上狂风大作,变得昏暗无比,整座长安城都变得昏暗无比,然后变得逐渐黑沉。仿佛黑夜将要来临。   ……   ……   仿佛被黑夜笼罩的长街上,不停响起沉闷的撞击声。   观主像一朵洁净无尘的莲花,鲜红的花瓣,洁白的枝茎,于风中飘摇。   无数来自人间的物事,击打在他的身体上。   带着葱味的肉馅,落在他的脸上,然后落下,在他的胡须上留下些许冻凝的肉汁,还留下了一小粒葱段。   一根金条重重地打在他的胸膛上,打的那处垂落如花瓣的血肉微微一颤,然后留下一道字迹,那是金条上的大唐国库标识。   一把夜壶擦着他的右肩飞过,洒下黄色的令人恶心的尿液。一盒脂粉在他的面前散开,扑洒的他满脸雪白。   观主的身上到处都是血,此时则到处都是污秽,腰带上挂着两根烂菜叶,断指的伤口处是几团粪星。   他变的很脏,非常脏。   就算没有晋入清静境,他这辈子也没有这般脏过。   他这一生居于人间之上,游于南海这间,双脚不沾尘埃,然而此时却被迫被红尘洗礼,承受着人间所有气息的薰染。   来自人间的污垢只在身外,亦在心外。   观主依然在清静境之中,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要能保持道心清静,便能身心皆净。   然而身心不二,若身体真的被红尘薰染久了,他的心可能始终保持清静?   相隔无数年的漫长岁月,甚至可能经过了数次永夜,传说中的清静境,才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人间,这是何等样令人震撼的画面。   然而更加令人震撼的是,清静境刚刚重现人间,便遇到了在天地间能够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这个对手就是人间本身。   莲花在黑风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可能凋落,也有可能逝去。   观主继续与宁缺抗衡。   道门绝世境界与人间的战斗,没有谁知道结局。   即便是昊天,也不知道。   ……   ……   姜睿是三元里最著名的泼皮,最擅长坑蒙拐骗,胆子却是极小,连最不成器的市井混子都不如,于是连少年们都瞧不起他。   他居无定所,到处流窜,自然也没有收到朝廷的通知,清晨时分,他被满城钟声惊醒,然后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很多杂声。   姜睿不知道那是观主在和书院战斗,他甚至不知道现在长安城是什么情况,只是当他发现,街巷坊市里居然空无一人,平日里在街上巡逻甚严的长安府衙役也不知去了何处,仅存的那些疑虑顿时被狂喜所冲淡。   他去荷花池偷了几匹来自南晋的绣布,当发现一处衙门库房垮塌后,准备拣几锭银子,却又因为胆怯而最终讷讷罢手。   虽然是个泼皮,但他也像别的唐人一样,觉得尊严感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当他回到那间小杂院后,想着先前的胆怯,觉得好生羞愧。   为了不再羞愧,他决定做一件想做很久的事情,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尖刀,偷偷溜进里正家的院子,准备捅死了小时候咬过他的那只大黄狗。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当初的大黄狗早已成了垂垂老矣的老黄狗,根本没有什么反抗的力量,在他把尖刀刚捅进去时便咽了气。   姜睿甚至怀疑老黄狗究竟是被自已捅死的,还是老死的。   总之,他完成了自已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他提着老黄狗回了小杂院,开始剥皮剁块,然后点燃炉子准备做锅狗肉吃。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街上传来了对话。   他听不懂那些对话,但紧接着,他听到了两个少年哭喊的声音,他听出来其中有一个应该是张家那个冷眉冷眼的小子。   姜睿用双手攀住墙头,向街上望了一眼,然后大概明白了长安城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很害怕,赶紧走回院中。   他看着锅里没有开的水,看着案板上的狗肉,发了会儿呆。   他把尖刀插进案板里,把狗肉带着血水倒进水锅里。   他推倒年久失修松动的老墙,拣了十几块砖头捧在怀里,然后很吃力地再次爬上墙头,取出一块砖头对着街上那个青衣道士砸了过去。   他觉得这样比较安全,想着那锅狗肉,他有些愤怒,对老黄狗又觉得有些抱歉,所以他对着那个道士破口大骂。   “老子砸死个狗日的!”   姜睿就这样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今天完成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不会有人知道小杂院里垮了半面墙,锅里煮着狗肉。   观主的寂灭意笼罩整座长安城,炉子里的柴火被冻熄,锅里的水不再升温,水里泡着的狗肉,继续就这样泡着,泡出了很多血水。   宁缺从雪街上拔出朴刀,小杂院里案板上的小尖刀随之跳了起来,刀上的血迹依然新鲜,不远处的锅里冒着柴微的蒸汽。   青天上出现了一个字,朱雀大道上起了一阵风,世界变得昏暗无比,长安城仿佛提前进入黑夜,小杂院也在夜色之中。   那阵黑风很暴烈,到处乱吹,把坊市里的屋檐吹破,把小杂院里剩下的半堵墙也吹倒,甚至把炉上的狗肉锅都吹了起来。   狗肉锅被风卷着飞过院墙,飞到街上,然后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落在了观主的身上。   这锅带着血水的狗肉,从观主的头顶淋下。   血水和汤水,打湿了他的全身。   狗肉落在观主残破的身躯间。   如果是朵莲花,冒着温气的狗肉,就挂在花瓣上。   花瓣上淌着血水。   观主身污,然后心污。   道门的清静,最终被人间的世俗所破。   观主眼中生起一道惘然的神思。   “我杀死你了。”   宁缺说道。   他的铁刀砍在观主的左肩上,真正的身体上。   纵使清静境被破,观主的天魔境深厚至极,已近不朽。   所以他砍的很用力。   他左膝微屈,浩然气如风暴大作,无数的天地元气灌进铁刀,斜斜向下拖去,在观主的身上斩开一道极恐怖的刀口。   那朵洁静的莲花被黑风卷起,渐渐凋零,然后有花瓣落下。   宁缺的这一刀,蕴藏着长安城千年的沧桑,带着千万人的渴望。   观主直接被斩落尘埃,向长街南方颓然飘去。   一路鲜血洒落。   长安城街巷里的数百道乂字符,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长安城里千万把刀,同时斩在他的身上。   黑夜之下,刀风之中。   观主的七根手指,像藕节般落下。   然后他的双腿离开了身体。   他的腹部裂开,肝肠寸断。   狗血屎尿进入他的身体最深处,再难洗净。   南城门上轰的一声,出现一个人形的洞口。   观主震飞出了长安城。   从宁缺拔刀开始,他就想离开长安城,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黑风卷起观主的身体继续狂舞。   南城门外的那些巨大的湖石,被吹的凌乱不堪。   残缺的块垒阵,竟都无法让宁缺的刀风稍作停留。   城南四里外,有片湖。   飓风扫过,湖水卷起如雨。   观主的身体,重重地摔落在湖畔。   干净的湖水,随之落下,把他身上的污秽洗去了些。   有几尾鱼落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不停地弹尾挣扎。   宁缺那把刀斩出的飓风继续向南。   湖畔渐渐回复安静,天光清明。   观主睁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双唇微微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转头望向那几尾在水泊里挣扎的鱼。   湖鱼挣扎片刻,最终认命死去。   观主看着这几尾死鱼,若有所悟。   湖畔响起脚步声。   陈皮皮对着他双膝跪下。 第一百八十四章 放声而笑(上)   举世伐唐,战火连绵数月,随着观主被宁缺一刀斩落尘埃,却发生了很多变化,这种变化也许只是偶然,但有些却是必然。   北方的向晚原上,拼死坚守不退的千余唐军,在以为必死的那一刻,终于看到了南方飘来的尘土,等到了来援的骑兵。   战局的走势顿时发生变化,数千镇北军唐骑,如雪崩一般冲向金帐王庭的骑兵大队,寒冷的刀锋在清寂的阳光下带走无数头颅。   战事终歇,染血的草甸把天穹投下的光线都变成了红色,司徒依兰手中的朴刀早已断成了两截,她擦掉脸上的血水,向战场四周望去,发现平日里的下属,大部分都已经死去,但是她和他们最终还是获得了胜利。   南方的青峡外,也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君陌手握铁剑,神情疲惫,有如深秋的青山,静美依然,奈何黄叶将落。   书院后山弟子都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原野上再次掀起的烟尘,听着铁蹄的声音,沉默不语,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来临。   木柚伸出手,握住君陌空荡荡的右袖。   四师兄范悦,在用河山盘接住观主那道虚剑之后,一直用全身修为在与之对抗,而此时即便是他,也艰难地走出铁篷。   既然同门,自然应该同生,而且共死。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再次来到青峡前。   七日时间,书院诸弟子不知打退了西陵神殿联军多少次冲锋,无论是他们还是神殿联军方面,对这种画面都已经熟悉到有些厌烦。   这一次想必会有些不一样。   这一次大概会是最后一次。   便在这时,四师兄忽然感觉到手中的河山盘变得轻了很多,他稍一感知,震惊发现沙盘河山里竟再也找不到那道虚剑的踪影!   青峡前的人们,并不知道长安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观主的虚剑消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观主死了,或者废了。   四师兄很清楚书院在长安城的准备,知道师兄师姐和小师弟,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杀死观主,但他其实对此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因为他擅长算,事前无论他怎样算,都算不明白书院怎样才能杀死观主。   然而此时,河山盘里的虚剑消失无踪,那么无论他相信或是不相信,都表明长安城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声音微哑说道:“观主败了。”   他的声音之所以沙哑,除了在那道虚剑下苦苦支撑数日所产生的疲惫,更多是因为难以抑止的激动和不可置信所带来的惘然。   书院诸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一片安静。   忽然,君陌举起铁剑指向原野,放声大笑起来。   北宫未央放声大笑,乱拔琴弦。   西门不惑放声大笑,用箫管拍打着手掌。   六师兄憨厚一笑,把手里的铁锤握的更紧了些。   王持微微一笑,鬓畔早已乌黑的花朵,仿佛多了分颜色。   柚木是女子,不用识豪迈之气,所以她没有笑,而是湿了眼睛。   ……   ……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已经近在眼前。   书院弟子们却视若无物,放声大笑,快意至极。   爽朗笑声,回荡在青峡前,顺着青山传向很远的地方。   今日无论是死是活,是否还能守得住青峡,只要观主败了,长安城安然无恙,那么书院和大唐便能保有最后的希望。   他们用生命守了青峡整整七天时间,守的不就是希望?   而且希望并不渺茫,就在他们的手里。   更准确地说,是在四师兄的手里。   在同门们不解的目光中,四师兄走到了最前方,看着像铁流般涌来的骑兵,看着那些隐现于空中的剑光,举起了河山盘。   四师兄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脸颊瞬间瘦削了不少。   他把自已的念力尽数灌注进河山盘中。   河山盘是沙盘,里面是最精细的黄沙。   盘中有河山,每粒沙便是大好河山里的一座山峰,一座石桥。   黄沙狂舞于青峡之前,天空被遮掩,原野间变得昏暗无比。   西陵神殿骑兵,杀进了黄沙之中,便迷了眼,误了道。   黄沙之中,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还有重物撞击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黄沙渐渐飘落。   青峡之前回复平静,原野间多了很多骑兵和战马的尸体。   河山盘并不能改变书院弟子们的命运。   因为神殿联军,在稍一整队之后,准备再次发起冲锋。   便在这时,莽莽群山间,忽然走出来了一个唐兵。   这名唐兵看上去非常狼狈,蓬头垢面,浑身泥土,盔甲早已不知何时被扔到山涧里,衣服也被山中的荆棘割成了布条。   这名唐兵向书院诸人跑来,一路踉跄,几次险些摔倒,可见疲惫到了极点,但他依然奔跑着,然后大声喊出一句话。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像很多天都没有喝过水,但落在书院诸人的耳中,却像最清澈的泉水那样清脆动人。   “镇南军斥侯营乙组王五,奉命来援!”   说完这句话后,这名最早抵达青峡的镇南军士兵,再也无法支撑,重重地摔倒在原野上,不停地喘息,再也无法站起。   王持走到这名唐兵的身旁,赶紧替他把脉。   君陌对着这名最普通的唐兵郑重行礼,说道:“辛苦了。”   一名普通的唐军斥侯,对青峡前的局面,起不到任何作用。对书院诸人来说,这名唐兵的到来,却意味着很多事情。   书院是大唐的书院。   大唐是书院的大唐。   没有谁孤军奋战。   紧接着,又有一名唐兵从莽莽群山里走了出来。   然后有更多的唐兵走出了青山,来到了原野上。   他们互相搀扶着,替同伴们打着气。   他们早已疲惫不堪,走出青峡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无法站起,就算让他们拿起兵器,也不可能迎敌。   甚至有几名唐军,在走出群山的那一刻,精神骤然放松,就此倒地不起。   对训练有素的唐军来说,这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越来越多的唐兵继续走出青山,来到青峡之前。   他们走了数日数夜,不眠不休,终于走到了这里。   镇南军到了,这就够了。   出现在青峡之前的是一只疲敝之师。   但没有任何人敢否认,他们是一只威武之师。   便在这时,南方的原野间,传来鸣金的声音。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们,看着青峡前那些唐军,神情极为复杂,有些不甘,有些敬畏,最终牵起疆绳,向营地里归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放声而笑(下)   那场起于宁缺刀锋的黑风,吹过十里长街,把观主斩的遍体鳞伤、肝肠寸断,让他如条死鱼般落于湖畔,却未就此停歇,而是继续南行。   有两千精锐骑兵在城南数十里外,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长安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在做着杀进城后四处烧杀劫掠的美梦。   西陵神殿里知道观主全盘计划的人非常少,隆庆却是其中一人,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观主在南海畔收的最后一名弟子。   隆庆以为自已知道长安城里正在发生什么——他不惜代价,千里突袭来到此间,就是为了要配合观主。   观主应该已经败了书院,破了惊神阵,没有任何正式军队保护的长安城,在他的两千骑兵面前,就是名束手待毙的罪人。   想到这一点,隆庆的心情便禁不住地美好起来,他的骑兵将成为历史上第一支攻进长安城的军队,也必将成为毁掉长安城的最后一支军队。   他是燕国皇子,又是西陵神子,毁掉长安城,灭掉唐国,本就是他毕生所愿,为了达成这个愿望,他付出了太多的努力艰难,甚至灵魂都遭受了无数次冰与火的考验,早已遍体鳞伤,苦不堪言。   对于他来说,毁掉长安城的同时,还有一件事情他必须完成——杀死宁缺个在他生命中留下太多残酷回忆的对手。   在知守观后面的青山里,用灰眸吞噬了半截道人的毕生修为,在荒原上又吞噬了好些王庭祭司的精神力,他如今的境界早已强行提升到知命境巅峰,虽然他知道宁缺如今也已晋入知命,但他坚信这一次胜利的绝对会是自已。   从长安城里的酒宴,到书院后山的石径,再到荒原雪崖上的那一箭,再到红莲寺外的秋雨,他败给宁缺次数实在是太多,最令他愤怒的是,宁缺明明诸方面都不如他,但他却偏偏一败再败。   如果世间真有命运,如果昊天真的平静而慈爱地俯视着这个人间,那么莫名其妙败了这么多次,总该轮到自已胜利了。   付出的越多,撷取的果实便越甜美——隆庆看着北方那座若隐若现的雄城,想到稍后入城时的画面,想到宁缺痛苦地倒在自已剑下的画面,忽然觉得这几年受得那些苦痛,都变成了一种令人陶醉的香味。   道旁的村舍在熊熊大火中不停倒塌,火焰在银色面具上不停舞动,他露在面具外的双眼平静如常,持缰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便在这时,村庄里的熊熊大火忽然间熄灭了!   隆庆看着忽然间变得极为幽静的村庄,看着那些冒着黑烟的焦土与废墟,看着寂清的原野,双眉微挑,心中生起一道极为怪异的感觉。   就算是最狂暴的大雨,也没有办法在如此的一瞬间内,烧熄如此大的火势,就算再狂暴的大风,也没有办法把村庄里的火焰全部吹熄。   而且天上的阴云散去,露出湛蓝青天,哪里有落雨的痕迹,官道两侧的原野间安静异常,焦柳静垂,连丝清风都没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四周的骑兵也注意到了这幕诡异的画面,有些惘然地向四处望去。   隆庆没有看别的方向,只是盯着官道的那头。   这条笔直宽敞的官道,直通长安城,便是朱雀门。   他隐隐见到,有黑色的风沙,从远处呼啸而来。   隆庆不知道那场黑风是什么,但他的心脏却下意识里加快了跳动,道心微摇,生出无穷恐惧,直想远远避开。   “散开!避风!”   隆庆脸色微白,向散布在四周的两千名骑兵厉声喝道,然后一提马缰,便想驰下官道,向已经变成焦土的村庄废墟奔去。   这两千名骑兵,由神殿护教骑兵和左帐王庭直属骑兵混编而成,是隆庆最忠心也是最精锐的部属,训练极为有素,军纪森严。骑兵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看到远处的黑风,但听着隆庆厉声发令,所有人都毫不犹豫提缰踢马,拼命向着官道两侧的原野间散去。   做为一名知命巅峰的强者,隆庆对危险的感应,非常准确而且及时,两千名骑兵也完美地展现了自已的行动力,做出了最迅速的反应。   然而这场来自长安城的黑风,早已超越了人间的范畴,甚至不能用速度来形容,瞬息间便突进十余里,来到隆庆和骑兵们的身前。   风是空气的流动,空气本身没有颜色,所以人间的风向来也是没有颜色的,这场肆虐在天地间的风之所以是黑的,是因为里面夹杂着很多事物。   泥土污雪、茶壶剩饭,铁锅青砖,都在这场狂暴的风里,让天穹散下的清光无法落到地面,所以显得那般昏沉。   真正恐怖的是,这场黑风里除了那些坚硬的事物,还隐藏着无数刀意,那些刀意是如此的锋利,甚至就连呼啸的风声,仿佛都被它切成了无数片段!   有些骑兵,还没有来得及奔进原野,还停留在官道上,便最先遇到这场黑风,他们惊恐地叫喊着,然后喊声骤然停止,身体被切割成了无数碎块,他们身上的座骑也被同时切割成了无数碎块,然后被风卷起。   那些散至原野的骑兵,也没有避开黑风的锋芒,即便他们下马藏在断墙之后,断墙被切开,然后他们的人被切开,他们藏在土丘之后,土丘被风掀翻,然后他们的人也被风卷起,不知去了何处。   黑风来临,仿佛最深最沉的夜。   浓重的夜色里,只能听到无数刀锋破空之声,却看不到挥刀的人。   骑兵们发出绝望的喊叫,然后纷纷死去。   隆庆看着身前被风切成无数碎粒的民宅,面色微白。   此时黑风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他终于看清楚了风里的一些细节。他看到了那些长安城里普通人家的用器,然后他看到了那些刀痕。   他知道是谁挥出的这些刀。   他一声清啸,自胸间取出那朵黑暗幽静的桃花,迎向黑风。   这是他的本命桃花,他毫不犹豫用上了毕生修为。   然而即便是观主于生死之间悟清静境,将白骨血肉变成白茎红莲,最终也被这场黑风砍的生死不知,生不如死,更何况是他?   黑色的桃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然后瓣瓣脱落。   隆庆的身上出现无数道细微的血口。   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如干旱的田野般裂开,然后剥落。   ……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黑风终于停了,谁也不知道黑风去了哪里,是就此消失,还是破碎虚空,进入了另外的空间。   城南的原野间回复了平静,首先落下的却不是清湛的光线,而一场恐怖的血雨,更准确地说,是一场血肉形成的暴雨。   被刀意切割成肉块的骑兵和战马,随黑风而起,卷至不知多少丈的空中,直到此时黑风消失,先后落在了地面上。   数万块血肉,不停地落在官道上,田野里,发出沉闷的啪啪闷响,溅出无数蓬血花和令人恐惧的汁液。   突袭长安城的两千名骑兵,全部死在黑风里,大多数被变成了洒遍田野的血肉块,还有一些则是被直接卷至高空,然后生生摔死。   官道东南侧的树枝上,挂满了肉块与残尸,有十余只黑色的乌鸦飞来,绕树不去,发着欢快的叫声,准备迎接这场盛大的餐会。   这些黑色乌鸦,不可能把所有的血肉块都吃完,必然还会有很多残留。先前这些骑兵把村舍焚烧一空,道柳也变成了焦黑的枯枝,想来得到了他们的血肉滋润,到数年后,这里的柳树一定会长的非常美丽。   隆庆还活着。   他看着远方的长安城。   银色面具已碎,旧伤未去,脸上又多了很多道新的伤口,曾经完美的容颜,如今十分恐怖,就像是传说中冥界的鬼尸。   他忽然笑了起来,然后痛声大哭。   为了那座城,为了杀死城里的那个人,他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甚至甘愿出场灵魂,然而眼看着便要成功,他却发现那依然只是痴心妄想。   那座城看上去这么近,原来……还是那么远。   他连宁缺都还没有见到,就这样败了,败到血肉涂地。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宁缺的这一刀不是砍的他,相信宁缺甚至都不知道他曾经来过长安城,曾经离长安城是这般的近。   而他还是就这样败了。   他看着远方的长安城,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   “宁缺!”   ……   ……   从进入书院二层楼开始,世间便有好事之徒,把宁缺和隆庆皇子形容成为一生之敌,但宁缺真的不知道隆庆此时就在长安城南。   他更不知道隆庆被那场黑风吹成了个疯子,本来会给长安城带来灭顶之灾的两千名精锐骑兵被风里的刀意砍成了一场血肉雨。   他砍的是观主。   长安城里的千万唐人,要砍的也是观主。   他一刀砍出,黑风令黑夜来到人间,观主便飞了出去。   朱雀大道一片安静,无论受伤还是没有受伤,所有人都看着宁缺的背影,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朝老太爷。   朝老太爷颤着声音问道:“死了吧?”   大街上的人们都有勇气,但没有谁想再次面对观主这样恐怖的人物。   宁缺摇了摇头。   所有人沉默不语。   宁缺说道:“不过就算不死也废了。”   听到他的这句话,一时没有人反应过来。   张念祖和李光地靠着湿漉的墙壁,有些惘然地对视一眼。   朝老太爷怔了怔,笑骂道:“这种时候还来逗你二掰。”   他拄着拐杖向东城方向走去,喊道:“事情都完了,还愣着干什么,该回家的回家,该找妈的找妈,来个谁,赶紧去太医署叫人。”   楚老太君发出豪迈的笑声,把旧刀交给身后的小儿媳妇儿。   直到此时,人们才最终确认了这场战斗的结局。   张念祖和李光地对视一笑。   茶博士呵呵一笑。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放声大笑。   欢快的笑声,渐渐传播开来。   长安城里每条街巷,都有笑声响起。   ……   ……   余帘横抱着大师兄向街边走去。   大师兄与观主追逐七日,念力早已耗竭将尽,今日在长安城由晨时战至此时,由街道直上青天,更是连受重伤,身上的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   “师兄,平时在后山没有觉得你有这么高大。”   余帘看着大师兄快要垂到残雪里的脚尖,微微蹙眉说道。   蹙眉是因为不解,也是因为疼痛。   她跳上青天,再从青天落下,还要抱着大师兄,虽然她是魔宗宗主,也受了极重的伤,也无法忍受这种疼痛。   鲜血从她纤细的脚踝处冒了出来,血肉里的骨头不知碎成了多少块,每行一步便有骨茬刺进肉中,带来无尽痛苦。   余帘停在街中,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大师兄落地,把她横抱在怀里,向街边走去,不停咳着血。   终于艰难地走到街边,大师兄把她放下,看着她用缓慢的语速认真解释道:“师妹,不是我变高了,而是你变矮了。”   余帘嗯了一声。   二人并排坐在残破的门槛上。   大师兄望向街对面,伸手相召。   莫山山没有看到,因为她在看着街上。   在街上,宁缺抬头望向青天,说道:“老师,你看到了吗?”   片刻后,他又说道:“桑桑,你看到了吗?”   宁缺缓缓坐倒。   长安城里响起无数刀声,那是归鞘的声音。   他的身上响起无数嗤嗤破空声,那是归阵的声音。   无数道天地元气,从他的身躯里狂涌而出,回到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中。   他开始流血,血水被瞬间震成雾气,雾中有无数的雷电。   一时幻灭,一时重生。   莫山山走到他身边,把他扶起。   他们也坐到了那道残缺的门槛上。   坐在门槛上的四个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天空。   仿佛天空上有一幅美丽的图画。   青天上没有图画。   只有先前铁刀喷射的火焰,在上面留下的两道水蒸汽痕迹。   水蒸汽就是云。   那是云写的一个字。   一个大大的“人”字。   过了很长时间,那个字渐渐散去。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一百八十六章 归来(上)   寒冬渐深,风如刀割。   随着紧张局势缓解,前段时间转移至长安城里的难民都已返回原籍,居住在城南的人们,正冒着严寒整理被敌人烧成焦土的村庄。   官道上走来了百余名唐军,看他们的盔甲制式和军械,应该是某州的普通厢军,忙着重建家园的人们,看着这些士兵疲惫的神情,放下手中的工具鼓掌替他们打气,有人喊着:“马上就到长安了。”   唐军点头致意,然后继续前进。道畔的掌声也很快平息。目前朝廷不可能加大赈济的力度,要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全要依靠自已的双手,村民们必须抓紧一切时间,至少要把能抗风的住所修好。   在这队唐军的后方还有几辆马车,忙着干活的村民,想着这些马车里可能是南方某州郡的官员,自然更没有时间理会。他们哪里会想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马车里的这些人,拯救了大唐。   天光从车窗的缝隙里透了进来,落在君陌的脸上——重伤未愈的他,瘦削的脸颊本就极为苍白,被冬日阳光一照,更是如洁净的雪一般——他看着窗外焦土般村庄,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木柚看着他的侧脸,眉间写满了担心。   书院后山诸弟子在青峡一役中都受了极重的伤,相对而言她的情况最好,只是因为主持阵法消耗了太多念力,在旅途中歇了这些天,便已经恢复了大半。   四师兄等人的情形则要糟糕不少,接受过诊治后还是无法起身,一直在后方几辆马车里养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痊愈。   但她最担心的还是君陌,因为君陌受的伤最重。君陌离开青峡之后便已经醒了过来,看似没有任何问题,却让人非常担心。   因为这些天的旅途中,他沉默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些——他始终安静地坐在车窗旁,看着大唐南方覆着浅雪的原野,或是被敌人放火烧毁的村庄。   木柚看着他依然坚毅的侧脸,看着他散在身后的头发,然后目光落在那只空荡荡的衣袖上,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   ……   那几辆马车没有进长安城,而是直接转道去了书院。   负责护送的唐军,在草甸下便离开,草甸覆着薄雪,雪里有无数丛桃花,只是还没有到开花的时节,今日的书院很安静,甚至有些冷清。   没有皇族或大臣们谦卑行礼,没有民众夹道欢迎,没有隆重的仪式,听不到锣鼓喧天的声音,甚至连迎接他们的人都不多。   没有人会在意这一点,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通知长安城里的那些人,出征然后归来,回到书院就是回家,哪里需要。   在草甸上迎接他们归来的,只有两个人——那个可爱的小书童许家纶,以及拄着拐棍,浑身缠着绷带的宁缺。   小书童看着君陌一句话没说,便流下两行眼泪。   君陌把他留在书院,他便在书院里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今天终于看到少爷活着回来了,哪里还能控制住情绪。   当他看到君陌的右臂断了,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君陌微微皱眉,说道:“不准哭。”   小书童听话,拼命地擦着眼泪,奈何眼泪太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而当他看到君陌的头发时,忍不住哭着喊出声来。   “少爷,你的头发怎么变白了!”   宁缺看着二师兄空荡荡的衣袖,看着他灰白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君陌面无表情说道:“到处都有燃烧的村庄,路上灰太多。”   这是很笨拙甚至有些可爱的解释,但没有人笑。   车厢里一片安静。   “为什么书院这般安静?”二师兄问道。   宁缺说道:“三师姐提前便把书院前院的教习和学生散了,有的教习和学生走了,大部分教习和学生正在长安城里帮朝廷做事,还有些已经上了前线。”   君陌问道:“师兄和余帘现在如何?”   宁缺说道:“情况还好,就是行动有些不便。”   马车驶过书院破落的石坊门,向更深处去。   书院的教舍和二层前殿,都已残破不堪,尤其是通往旧书楼和后山的巷道,更是看不出原先的模样,这段时间根本找不到人来修。   君陌看着这些画面,沉默不语。   ……   ……   书院后山依然温暖如春。   还是那间不愁会被秋风所破的草庐,小书童和唐小棠把诸位师长抬到软榻上,有的还在昏睡,有的勉强支撑着身子。   暂时听不到北宫的箫声,西门的琴声,溪畔的打铁声,宋谦和八师弟为了一颗棋子的争吵声,大概永远也再看不到老师了。   大师兄和余帘坐在轮椅上。   君陌松开木柚扶着自已的手,走到大师兄的轮椅之前,行礼相见。然后他望向余帘,说道:“熊初墨该死,你为何没有杀死他?”   余帘平静说道:“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有用。”   二师兄想了想,没有继续再问。   大师兄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看着他灰白的头发,说道:“老师曾经说过,有些事情,既然无法改变,便要学会接受。”   “不是在意,而是遗憾。”   君陌望向草庐外那片灰淡的天空,说道:“我一直想像小师叔那样,拔剑与天战上一场,当老师在泗水畔登天而去,我更想着明朝终有一日,我能跟随老师的步伐而去,如今看来却是没有了机会。”   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他的这番话。   大师兄叹了口气,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皮皮走了。”   在后山,君陌和陈皮皮的感情最为深厚,此时听着这消息,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问道:“观主究竟能不能恢复?”   对于书院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君陌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看着宁缺。   草庐下醒着的所有人,都看着宁缺。   那天在朱雀大道上,宁缺曾经给过长安城里的人们一个答案,今日他却依然思考了很长时间,才肯定地说道:“不能。”   听到这个答案,二师兄始终有些冷冽的神情,终于稍微松了些,便是吹进草庐的风,也仿佛变得温暖了几分。   观主曾经展露出来的境界,是后山诸人心上最寒冷的那抹云,虽然他在长安城败了,但事实上他并不是败给宁缺,而是败给了惊神阵。   换句话来说,他依然是败在夫子的手里。   如果不是在长安城,而是在人间别的另一处地方,无论大师兄还是君陌,甚至加上余帘,都不见得是观主的对手。   至于宁缺,更没有任何可能。   ……   ……   瀑布的声音,回荡在小院里,很是震耳。   宁缺当年一直想不明白,二师兄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入睡,也想不明白,师兄师姐们每次在小院里议事的时候,是怎么能够听得见对方的声音。   他曾经向二师兄提出过这个疑问,当时二师兄的回答是:听久了自然成习惯,只要心是安静的,又有什么声音能扰耳?   时隔数十日,在青峡前经历了七天七夜难以想象的厮杀,上演了两场炫丽夺目的强者战,君陌再次回到了自已的小院里。   他第一次觉得瀑布的声音有些吵。   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已的心不够静。   天色已黑,他站在窗畔看着山上的夜穹,就像旅途中那样,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望向自已空荡荡的袖管,微微皱眉。   与柳白惊世一战,他断了右臂。   肉身的残缺,并不是问题,君陌左手持铁剑,依然足以横扫世间——问题在于心灵的残缺——肉身与心灵,向来是一体两面。   他很清楚,此生大概再也无法走到修行道的尽头。   修行道的尽头便是大道。   河流的对岸便是彼岸。   那里不是五境之上,而是更高远的地方,是只有小师叔和夫子才能到的地方。   是天空之上。   当今世间以剑道而论,他只比柳白稍逊一筹,但他更年轻,更有潜质,所以他本来更有希望走到那个地方。   如今这些希望,已经断绝。   对于修道者而言,这便是最沉重的打击,比死亡还要可怕,直欲令人疯狂,即便是强如君陌,也渐渐灰了黑发。   但如果有人问他这一切到底值不值,他依然不屑于回答。   因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因为青山见他多妩媚,水落不能复起,山垮亦不能复起,后悔这种情绪,从来与骄傲的二师兄无关。   能与柳白如此尽情尽意地战上一场,如何不值?   只是……有些遗憾。   ……   ……   “如果不能与天斗,与人斗其实也很有意思。”   不知何时,宁缺走进了小院,他看着二师兄有些落寞的背影,说道:“观主虽然废了,但大师兄和三师姐也受了很重的伤,看不见的伤,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恢复,无论唐国还是书院,现在都很需要师兄你。”   君陌没有回头,说道:“不用担心我。”   宁缺说道:“没法不担心。”   君陌转身,看着他微笑说道:“些许遗憾,不想便是。”   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宁缺却忽然觉得自已有些不认识站在身前这个男子,仿佛有些很微妙的变化,发生在他身上。   不是因为二师兄没有梳髻戴冠,也不是因为他露出了少见的微笑,他依然是世间最骄傲的那个人,却没有了令人敬而远之的气息。   这种变化让宁缺有些不适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君陌说道:“我只是有些不适应,负手时左手再也没办法握住右手,而且无法再行礼,最主要是仪姿颇为不佳。” 第一百八十七章 归来(中)   说话间,木柚端着盆热水,从后院走进屋内。她见着宁缺在,有些吃惊,也顾不上多说什么,便开始服侍二师兄梳洗整理。   “没办法自已梳髻,也没办法戴冠。”君陌说道。   宁缺说道:“有七师姐在,师兄你哪里还需要自已动手。”   君陌说道:“男女有别,总有些事情不怎么方便。”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成亲之后,自然一切方便。”   一片安静,不远处瀑布落潭的声音显得非常清晰。木柚低着头,有些微羞,君陌轻轻咳了两声,正色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宁缺正在感受房间里的气氛,听着这话,强行忍住笑意,说道:“确实还有些事情需要师兄你帮忙定夺一下。”   君陌说道:“我的问题,除了大师兄和余帘便只有你能看出来,说明你的境界已经颇为不错,虽然还不稳妥,却也不用担心太多。”   “不是这件事情。”   宁缺拍了拍手,对着窗外的院门喊道:“进来吧。”   从小院外走进两名拄着拐的少年,神情都非常紧张,但如果认真观察,便能看出其实差异极大,其中一名少年衣着光鲜,明明紧张的要死,却仍然用余光四处打量,扮演着镇定的模样,眉眼间透着一种浑吝的劲儿,另一名衣着朴素的少年则是始终看着脚下,握着拐架的右手不停地颤抖,相信如果不是被前面那个少年带着,只怕他连路都不会走。   宁缺对二师兄说道:“前些天和观主战,这两个小子表现不错,看伤势恢复情况,身体底子也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潜质。”   “你想让他们进书院?”君陌问道。   宁缺说道:“如果师兄觉得还成,就挑一个当徒弟,剩的那个给我,不过最近这段日子,可能两个人都需要你先管教着,我没时间。”   君陌说道:“师兄都还没有传人。”   宁缺说道:“如果大师兄想要,我让给他便是。”   两名少年自然便是张三和李四,那日雪街血战之后,他们回家被好生教训了一通,如果不是受了重伤的缘故,只怕要被长辈们痛打一番,也正因为受伤的原因,李四一家暂时没有回原籍,还是借住在三元里张家,直至今日,长安府忽然派人过来,把他们从长安城里接到了书院。   两名少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浑浑噩噩地走进书院,进入半山的云雾,然后便来到了真正的书院。   书院对于唐人来说,是最尊贵的地方,却并不神秘,然而后山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因为所有细节都表明这里应该是仙境。   直到伴着瀑布声进入小院,听到宁缺和君陌的对话,两名少年才明白自已遇到了怎样的机缘,于是他们愈发紧张,即便是张念祖也不敢再四处打量,低头看着自已的脚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宁缺说道:“我知道进后山需要考核,不过我瞧这两个小子实在是有些顺眼,我现在主要担心的是他们像我当年那样,没有修行的资质。”   君陌说道:“既然你都能修行,他们自然也能,只要书院愿意教人,就没有教不会的人,你想把他们留下来,那便留下。”   宁缺不再多留,对两名少年说了几句话,便告辞而去,七师姐送他出院,在院门时不知道碰见是谁,传来说话的声音。   两名少年此时处于极度的震撼和幸福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宁缺的离开,敬畏地看着身前这名断臂男子,等着对方的吩咐。   便在这时,一只大白鹅摇着屁股走了小院,熟门熟路的来到屋前,有些笨拙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踱到君陌脚边一屁股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掌教闯山时它受了伤,现在还没有痊愈,精神有些恹恹,不然如果让它瞧见自家院子里多了两个陌生少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饶是如此,两名少年依然被这只仿佛知道人事的大白鹅吓的一跳。   “书院的规矩,日后你们再学,首先要学的便是处变不惊。”   君陌看着两名少年,面无表情说道:“去院中站着,不准扶拐,膝不能弯,眼不能闭,如果能看到明天清晨的第一抹阳光,便算你们过关。”   ……   ……   在小院门口与大白鹅相撞,宁缺险些被它啄了一口,如果不是看着它精神不大好,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恼火说道:“师姐,将来你变成这间小院的主人,可不能像师兄那样,对家纶如此严厉,对大白鹅却宠的不行,你得把那畜生管的紧些,没见我现在也是个残疾人,居然还敢对我下嘴。”   木柚的心情本就有些紧张,听着他这话,更是不知如何言语,低声问道:“这件事情难道你们早就看出来了?”   宁缺笑着说道:“我们又不是瞎子。”   木柚把手里的绣帕拧成了一朵花,低声分辩道:“是他先喜欢的我。”   宁缺说道:“老师都不在了,谁还敢来管这事?”   木柚小心翼翼说道:“就算老师还在,也不会不同意吧?”   宁缺看着夜空里那轮皎洁的明月,不知怎的便觉得有些恼火,说道:“那个老不修的家伙,谁知道会弄出什么扯犊子样的事儿来?”   “什么是扯犊子?”   “就是……拉小牛崽子。”   “老师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情?”   “因为……他和老黄牛亲。”   “小师弟,你又在说胡话。”   “总之就是说老师很不靠谱的意思。”   “嗯,老师做事情确实向来都不怎么靠谱。”   木柚看着山峦间的明月,微微一笑。   然后她转向宁缺,行礼说道:“小师弟,多谢。”   宁缺带着两名少年进书院拜师,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但让二师兄来负责处理这件事情,自然是存着让师兄分神的想法。   她谢的便是这件事。   宁缺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   ……   后山很大,所有人都有自已单独的小院,而且不是山景便是湖景,便是唐小棠也不例外,宋谦和八师兄成天在松下弈棋,读书人常年在藏书洞里起居,他们的小院基本上就没有人住,也就那般空着。   以往因为桑桑的缘故,宁缺是书院后山唯一的走读学生,基本上都住在老笔斋或雁鸣湖,只偶尔会在山间留宿,但房子始终留着的。   夜色深重雾气浓,他撑着拐杖,沿着山道慢慢向自已的小院走去。   桑桑不在长安城,雁鸣湖的宅院被他斩成废墟,老笔斋的院墙也被斩成了两断,他没有回长安城的理由,以后大概便会以此间为家了。   他的小院离镜湖不远,便在北宫、西门二位师兄平日里奏琴演曲那方密林的后方,很是偏僻清幽,月光洒落在屋檐上,更添寒意。   有人在等他。   唐小棠靠着泥墙,低着头,看着旧旧的小皮靴,不时踢一下墙。   宁缺看着她清丽的容颜,眉间那抹淡淡的哀愁,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唐小棠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桑桑真的死了?”   她是桑桑的好朋友,桑桑的好朋友很少。   想到这个事实,宁缺忽然觉得身体某个地方有些痛。   “回来之后没有几个人会在我面前提起桑桑,有些人大概是觉得不方便提,比如师兄和师姐们,更多的人则是根本已经忘记了她。”   不等唐小棠说话,他继续说道:“是的,桑桑死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叙述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但越是如此,越令人伤感。   唐小棠说道:“她真的是昊天的女儿。”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或者说,她就是昊天。”   他想起昊天在惊神阵里留下的那些痕迹,桑桑在长安里走过的痕迹,那些被他斩断的旧居和过往,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把昊天养大,还把她给睡了,有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很传奇的人?”   唐小棠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但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   因为她现在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皮皮背着观主离开了长安,应该是回知守观,我想告诉你的事,我欠他很多人情,我还欠他人命,所以将来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我会拼命去做。”   唐小棠听懂了他的意思,说道:“……小师叔,多谢。”   二人在凄冷的月光下拥抱,给予彼此温暖和勇气,然后告别。   ……   ……   宁缺曾经以为自已什么都不欠,只是这个世界亏欠自已,直到他去了渭城,来到长安,进了书院,才发现自已欠的越来越多。   他欠陈皮皮命,欠莫山山情。   莫山山没有接受大师兄的邀请来书院居住,还是住在长安城的礼宾馆里。   她自大河国千里迢迢而来,破派而出,为的是书院以及朱墙白雪。   宁缺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有情人,最终不知会如何。   不是所有的男女,都会像二师兄和七师姐。   就像他也曾经有过妻子,现在却是一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想,睡一觉大概这些事情便会都过去,却怎样都睡不着。   他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白月光。   那年离开渭城的时候,星光也是这般的寒冷白淡,如霜。   观主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忽然变得很痛,心也很痛。 第一百八十八章 归来(下)   城门处很热闹。数千名唐军依次走进城门洞,他们苦战归来,衣衫褴褛,神情疲惫,身上带着或重或轻的伤。   无数长安城的百姓夹道相迎,迎接着这批自前线归来的将士,依然没有喧闹的锣鼓,却有热情的笑脸和挥手。   这是大战开始以来唐军的第一次轮换,从前线撤回的军队,大部分归各州郡安置,回到长安城的只是一部分。   唐国朝廷在战争中展现出近乎完美的行政能力和令人瞠目结舌的效率,自募兵令发布,数十万曾经的退伍军人,或自发或有组织地补充到了前线,各类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各处前线,终于让唐国迎来了喘息的机会。   惨烈的战争还在疆土上继续,各地迎接将士归来的仪式庄重但简朴,长安城里的仪式也不例外,但皇后娘娘的亲自出席,还是吸引了很多民众。   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城外的官道旁,城门处的热闹随着人们的离去变得安静,但这辆马车却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始终停在原地。   正值战争,长安人的警惕性极高,没有过多长时间,便有人注意到这辆马车的异状,报知给了巡城司。巡城司的士兵前去盘问,待看清楚中车中坐着何人后,赶紧连声请罪退下,却又是引来了很多好奇的目光。   一只手掀起青色的窗帘,宁缺隔窗望向看着被寒冬冻凝的官道远方,待终于看到有尘土掠起,他撑着拐棍下车相迎。   数十骑唐军回到了长安城,从兵器制式和座骑可以看出,应该是骁骑营的骑兵,骁骑营直属皇宫指挥,是真正的贵兵,单以地位论,甚至还在羽林军之上,但现在这些骁骑营骑兵,却比先前入城的普通唐军更为狼狈。   宁缺看着马上那名男子,说道:“看着你穿皮甲,还真有些不习惯。”   男子满身灰土,却依然英气难掩,听着宁缺的话,微笑说道:“既然是在军中,不是在长安城里收房租,自然不能穿那身旧衣。”   他自然就是带着骁骑营千里驰援东疆的朝小树。   朝小树跳下马,没有来得及说话,却先咳了起来。   宁缺说道:“既然受了伤,就不要骑马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先上了马车。   朝小树笑了笑,回头对刘五说了两句话,也坐进了马车,说道:“既然是来迎我的,哪有自已先进马车的道理。”   宁缺指着自已身上的绷带,说道:“我被观主戳了七个洞,血基本上都流光了,可不敢站在道畔吹太长时间的寒风。”   朝小树看着他的脸,发现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些青稚,想着长安城里流传出来的那些消息,说道:“我以为你死了。”   宁缺说道:“我也以为你死了。”   两个对视而笑。   宁缺说道:“为什么认为我会死?”   朝小树说道:“听说杀夏侯之前,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你的故事不是书里的故事,既然如此,那么遇到观主,你怎么都该死才是。”   宁缺说道:“你放下老婆孩子热炕头,带着几百骑便要去当大英雄,我以为这种英雄最后总要死去,才能完美地展现悲壮的情绪,所以我以为你死了。”   朝小树沉默片刻后说道:“有很多人死了。”   宁缺掀起青窗向后望去,望向后方那几辆很沉重的马车。   车厢里是骁骑营将士的遗体,上面覆着马皮,被路途上的寒冷冬风吹了这么多天,那些马皮的边缘已经翘起,隐隐发青。   “你带着数百骑兵出长安,回来时只剩下数十骑,确实死了太多人。”   宁缺说道:“东疆那边,打的太惨了。”   朝小树说道:“镇北军独立对抗金帐王庭,和他们相对,我们这些在东疆上的人没有任何资格喊苦喊惨,只是边境空虚,东荒骑兵轻身肆虐,那些各郡征召而来的义勇军,确实吃了很多苦头。”   宁缺说道:“我以为你会回来的早些。”   朝小树说道:“前些天追隆庆,一直追到陈汤县还没有追上,然后发现这问题莫名其妙就被你解决掉了,我便先回了东疆。如果不是书院守住了长安城,又把西陵神殿联军在青峡处堵了七日,固山郡和撤回境内的东北边军根本无法重新组织起来,那我现在应该还在那边。”   宁缺说道:“局势的变化,总是要慢慢来的。”   朝小树看着他身上的绷带,说道:“你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这个问题听上去很简单,也许只是关心,但宁缺知道朝小树此时提到自已的伤势,肯定不会这般简单。   “不知道。”他知道朝小树还想问什么,继续说道:“师兄师姐们的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这方面你暂时不需要想了。”   朝小树微微蹙眉,问道:“为什么这么慢?”   宁缺说道:“不容易受伤,受伤后便不容易好。”   他想着后山依然伤重难起的师兄们,想着还坐在轮椅里的三师姐,神情渐趋凝重,如果道门强者潜入唐国心腹,那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   ……   由东城门入,自然便要经过东城。   马车路过老笔斋时,宁缺掀起窗帘,看着铺门依旧完好的旧居,想着这些年在这里发生的故事,难免有所感慨。   “天启十三年春天,你和桑桑来到长安城,现在是十八年的深冬,其实只过去了五年,却好像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之久。”   朝小树看着老笔斋还有旁边那些铺子,想着天启十三年的那场春雨,想着那天夜里的杀戮和自已那碗没有蛋的煎蛋面,微微一笑。   宁缺看着他,忽然说道:“其实现在想起来,我们其实并不怎么熟。”   朝小树说道:“不错,相见的次数都不是太多。”   宁缺说道:“你难道不觉得有些怪?”   “再往前推二十年,那时候先帝还是太子,我与他在红袖招第一次见面,打了一架,然后喝了顿酒,从此我便成了朝二哥。”   “一杯酒便是一条命,一碗面也是一条命。”   朝小树说道:“长安是座很有趣的城市,像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依然乐此不疲,所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确实如此。”   ……   ……   朝小树没有回春风亭的家,而是直接进了皇宫。   入宫后,自有太监接应,朝小树随之入殿,宁缺却没有跟着一起去,而是挥手让跟着自已的太监离开,自已去了御书房。   他的一生巅沛流离,发生过很多次关键性的转折,很多地方都有很重要的意义,但大唐皇宫的御书房,无疑是其中很特殊的一个地方。   在这里他写过一幅花开彼岸天,于是和先帝相识,在这里他和李渔长谈一夜,才会第二天在殿前一刀砍下李珲圆的头。   他把拐棍搁到书架前,慢慢挪到在案前,磨墨铺纸,开始写字。   他不停地写,写了很多张。   先帝当年就喜欢他的字,他却偏生不肯写,就算偶尔给几张,也像割肉般心疼,现在想来,当时还真不如多写几张,让陛下高兴高兴。   现在他愿意写了,陛下却看不到了。   御书房里非常安静,只能听到紫毫在纸面上滑过的声音,忽然间,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极为威严的训斥声。   宁缺微微失神。   御书房和前殿离的极近,想必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先前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已听到了陛下痛骂白痴的声音。   就像在车中他说的那样,他和朝小树并不熟,但可以共生死。   他和陛下其实也不熟,但陛下就敢把长安城,把李氏皇族的将来交到他的手里,他也敢用自已的命去完成这件托付。   因为这里是长安城,这种事情很常见。   他和陛下之间的信任,并不是从那张花开帖开始,而是当时他在御书房里听到陛下痛骂白痴,他很喜欢骂人白痴,所以觉得好生痛快。   宁缺醒过神来,陛下已经死了,再没有人在皇宫里大骂白痴。   他摇了摇头,继续落笔行墨。   忽然间,他握着笔杆的手变得有些僵硬。   因为他再次听到殿前传来的声音。   这一次他听的真真切切。   那道威严的声音,确实是在骂白痴。   皇后娘娘在骂人。   宁缺笑了起来,觉得好生痛快。   ……   ……   宫殿深处,有一张极大的地图,上面标注着繁复的线条和注释,被数十枝儿臂粗的明烛照着,才能看清楚所有的细节。   一名军部的中年参谋,拿着细而长的木棍,指着地图,正在为殿内的所有人做着讲解,只是很明显此时能够听进去的人不多。   皇后娘娘有些累了,坐在案后取过一盏茶缓缓饮着。   将军和大臣们看着娘娘此时温婉的模样,哪里能联想到先前户部因为往征西军的粮草输送出了问题,娘娘痛骂十几句白痴时的画面。   朝小树安安静静站在角落处,看着皇后没有说话,却像此时御书房里的某人那样,想起了曾经在殿内痛骂自已白痴的那位陛下。   有些人还活着,他们回到了家乡,有些人已经死了,他们也回到了家乡,也许他们根本都没有离开过,这样很好。 第一百八十九章 茶叙汤言   细长的木棍涂着红漆,在帛制的军事地图上不停移动,仿佛就像根火把,要把这张地图点燃,火苗在大唐的疆域上不断蔓延。   大唐征西军在高原上获得大胜后,并没有就地整休,也没有回援,而是选择穿越雄峻的葱岭,直扑朝阳城。   舒成大将军统率的军队,孤军深入异国,如果能够最终攻克朝阳城,俘获月轮王族,对于如今紧张的局势而言,有很重大的战略意义。   隆庆和那两千名骑兵覆灭在长安城下,荒原骑兵震撼之余生出很多悸意,又缺少有效的军事指挥,对东北边军残部和义勇军为主体的唐军,已经无法构成太大的威胁,东疆的局势渐趋稳定,已经进入到清剿的阶段。   真正的威胁还是在南北两方,镇北军补充了很多新鲜的兵员,甚至可以让固山郡腾出手来支援东疆,但金帐王庭准备了数十年时间大举南侵,其势如火如雷,战事依然进行的极为惨烈,唐军始终处于被动防御阶段,在短时间内,还看不到可以歼灭王庭骑兵主力、继而大举反攻的可能性。   南方青峡处的局势同样紧张,西陵神殿联军的主力由南晋军队构成,真正的实力却远不仅此,无论神殿联军强攻青峡,还是绕道东疆北伐,都必将给长安带来极大的压力,甚至极有可能再次扭转这场战争的走向。   然而令人极为不解的是,西陵神殿联军的攻势,比想象中要弱很多,看粮草后勤的动向,似乎也没有绕道北伐的打算。   宫殿内很是安静,大臣和将军们都觉得很困惑。   “神殿方面究竟在想什么?”   曾静大学士说道:“莫非神殿到了此时还想保存实力,等着我们与金帐王庭两败俱伤,才会真正开始进攻?”   “神殿想要和谈。”   皇后娘娘指着案上的一封书信说道。   那封信色作明黄,是只有西陵神殿和大唐皇室才有资格用的颜色。   皇后说出的这句话,让殿内的人们震惊无语,因为没有人能够想明白,在现在这种时刻,西陵神殿方面为什么想要议和。   殿内再次变得安静起来,没有人说话。   即便如今是举世伐唐,唐人也无所畏惧,但殿内的大臣和将军不是徒有热血的青年人,他们所拥有的最宝贵的气质便是冷静——只要冷静下来,人们便能清醒地认识到大唐与整个人间之间的实力差距。   无论人口、物资、战马数量或是疆土面积,大唐都是世间最大最强的国家,但要和整个世界相比,则毫无疑问处于绝对的劣势。   尤其是随着东北边军在燕国都城覆灭,清河郡水师官兵的鲜血染红了大泽,大唐军队的实力受到了极惨重的损失,虽然在书院和朝廷的搏命努力下,暂时缓解了亡国的危险,可如果要在金帐王庭和西陵神殿联军的南北夹击之下继续苦战,谁也不敢说唐国究竟能不能撑下去,还能撑多长时间。   从理性考虑,西陵神殿提出议和,无疑是大唐现在最想看到的事情,然而在这种情况下的谈判,大唐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现在都可以猜到,联军方面必然会要求大唐割土赔款。   开国千年以来,大唐逢战必胜,从无降者,更无城下之盟,难道说现在自已这些人真的无法再坚持祖辈们的骄傲?如果真的迫于无奈要谈,谁来谈?谁敢冒着被唐人痛骂卖国求荣的罪名,在那份文书上签字?   殿内的沉默,便是来源于此。   皇后娘娘说道:“朝臣们商议一番,究竟谈不谈,怎么谈,总之尽快拟个方徊出来,必须要快,因为慢一天便会多死一天的人。”   ……   ……   御书房内,皇后娘娘看着那些墨汁尚未完全干透的书帖,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都听见了。”   宁缺把笔扔进清水瓮里,扯过一张纸擦了擦手,说道:“既然神殿要谈,那我们就陪他们谈,怎么谈都可以,就是不能吃亏。”   皇后娘娘说道:“既然占着优势,如果我们不肯吃亏,神殿方面必然不会同意,所以既然要谈,便要做好吃亏的准备。”   宁缺摇头说道:“首先我们要明白,神殿方面为什么忽然想着议和,要知道神殿联军的主力到今天为止,连场正经的仗都还没有打。”   皇后娘娘问道:“在你看来,神殿方面主动要求议和的原因是什么?”   书案上有一壶新沏的岩茶,书架里有一套精美的茶具,宁缺把茶具取了出来,倒了两小盅,把其中一盅推至皇后身前,自取一盅饮尽,然后取出茶具盒里的所有物事,放到曲线微妙而美的茶盘海里。   茶盘如海,可盛茶具无数。   宁缺把最大的茶壶从茶盘里取了下来,说道:“我们现在可以确认的是观主废了。”   “掌教也废了。”   他从茶盘上取下一根细瘦的茶匙,又单手抓住几个茶杯,继续说道:“天谕神座、七枚大师,还有叶苏也都废了。”   最后他轻敲盛放茶叶的木筒,说道:“柳白斩了二师兄的右臂,二师兄也刺中了他的胸口,短时间内,柳白不会再次出手。”   此时回看过去数月间这场波澜壮阔的战争,有唐军在浴血奋战,有普通人的雄起,但真正关键的,还是那几场书院与道门之间的强者战。   大师兄把观主牵制了整整七日,在葱岭前重伤七枚大师,在青峡前重伤天谕神座,二师兄在青峡前连战绝世强者,先败叶苏,再伤柳白,与同门一道令西陵神殿大军无法进入青峡一步,三师姐把西陵神殿掌教打成了废人,其后又在长安城里与大师兄联手,和观主从地面战至青天。   除了夫子留下的惊神阵,以及宁缺最终写出的那个字,便是大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姐,直接改变了这场战争的走向。   “书院确实打残了,但道门方面付出的代价更为沉重,他们想要议和并有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觉得消息来的还晚了些。”   宁缺看着皇后说道:“现在双方都需要时间疗伤,所以娘娘不用在意书院的态度,想怎么谈就怎么谈。”   皇后娘娘说道:“不错,时间对我们有利。”   宁缺看着窗外的夜色,那轮有些灰暗的月亮,说道:“也许并不见得。”   御书房里安静无声,皇后和他看着那轮月亮,心里都很清楚,也许最终决定人间胜负的关键,还是在夜空里的月亮之上。   皇后娘娘收回目光,看着他问道:“书院还有什么意见?”   “朝政军事之事,后山里的师兄师姐都不懂,自然没有什么意见要我转告娘娘,但我确实有件事情,想要提醒一下。”   “什么事?”   “如果有办法,请尽快传书葱岭,让舒成将军回师。”   皇后娘娘听着这句话,挑眉说道:“按照时间推算,最多再过半个月,西军便能攻进朝阳城,灭掉月轮,这种时候让他们放弃?”   “朝阳城绝对不能进。”   宁缺想着在荒原地下那座高峰,峰间那些黄色的寺庙,说道:“书院和道门两败俱伤,我可不想讲经首座这样的人来长安城。”   皇后娘娘是魔宗出身,虽然久居深宫,但对修行界那些传说中的人物还是很了解,听着这话便明白了宁缺的忌惮,表示了同意。   她说道:“军部曾经有个方案,让西军不理月轮国,在葱岭外北进荒原,争取能够趁金帐主力南侵之时,找到单于所在的位置。”   宁缺想着那片荒原上名为“泥塘”的大沼泽,说道:“这个方案太过冒险,最好放弃,还是让西军原回撤出葱岭,然后向七城寨机动。”   皇后娘娘说道:“便如此办理。只是如果朝廷同意与神殿谈判议和,神殿方面肯定要求与书院谈,到时候是你还是大先生出面?”   “书院不能出面,至少我不能出面。”   宁缺看着桌上那些散乱的茶杯,说道:“如果书院出面谈,将来便不好后悔,如果我在上面签字,将来还怎么杀人呢?”   ……   ……   朝小树一直在值房里等宁缺,待他出宫时便同路而行。   夜空里忽然开始下起小雪,不多时,广场和周边的街巷上铺了层薄薄的雪,靴子踩在上面有些滑,朝小树说道:“路不好走,先喝两杯。”   宁缺点点头。   巷口有家汤铺,铺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战局的缓解很迅速地在百姓生活中得到了体现,只是食客们并不像平日里那般吵闹。   铺子老板见又有客来,搬了桌椅搁在店外,询问是否可以。   朝小树和宁缺对此无所谓,便就着微雪,开始吃热乎的羊杂汤。   酒杯未举,朝小树忽然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理李渔?”   宁缺正在往朝小树的碗里拨香菜,听着这话,动作微微一僵,然后回复正常,说道:“那是皇后娘娘或者说朝廷的事。”   朝小树说道:“我是在问你。”   宁缺放下筷子,看着他说道:“我记得你和她的关系很普通。”   “她毕竟是陛下最疼的女儿。”   说完这句话,朝小树端起蘸料碟,把腐乳拨进宁缺碗里。 第一百九十章 府中灯如豆,扶拐笑披风   这里离朱雀大道不远,受当日战斗的波及,有些房屋受损的比较严重,微雪夜里,还能看到有人正在修葺。   宁缺像是没有听到朝小树的话,静静看着那边,看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说道:“那天街上死了很多人。”   朝小树不再说什么,开始从汤锅里捞羊杂。   宁缺给他的碗里倒满酒,说道:“议和的事情你怎么看?”   朝小树说道:“朝堂大事,我不便发言。”   宁缺说道:“战局渐稳,但谈不上有利于大唐,而且流了太多血,需要缓一段时间,但既然我们没有打输,谈的时候自然不能吃亏。”   朝小树说道:“先吃吧。”   汤锅香味四溢,酒香则显得淡了很多,毕竟是战争时期,朝小树和宁缺都很喜欢的双蒸,没有办法从北方运过来。   这顿酒饭吃的有些沉默,也没有喝太多酒,直到最后锅中羊杂将尽,蘸料见底,朝小树才再一次开口。   “这场战争牵涉太广,所有唐人都在为之出力,唯有李渔却像是被人遗忘一样,但你应该很清楚,无论朝野都还有很多人没有忘记她。”   他看着宁缺说道:“书院威望太高,皇后娘娘的手段了得,最关键的还是因为外敌入侵,所以朝野能够一心,便是她最忠诚的下属,也选择了蛰伏平静,但如果战争结束或者暂时终止,矛盾终将再次暴发出来。”   宁缺说道:“朝堂上的大人们并不真的是白痴,皇后娘娘展现出了她的手段和治国能力,他们没有道理继续支持李渔。”   朝小树说道:“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皇后是魔宗余孽,唐人虽然从来没服过西陵神殿,但对昊天的信仰却一时半会儿没有可能洗清,人们对魔宗依然有一种天然的厌恶感。”   宁缺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朝小树说道:“那要取决于书院和朝廷准备如何处理她。”   “如果一切平静,她就会被永远囚禁在公主府里。”   宁缺看着朝小树的眼睛,说道:“如果哪怕只有那么很不起眼的骚动迹象,那么我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她杀死。”   朝小树看着他说道:“你和她以前曾经很亲近,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我没有想到你对她竟能如此冷漠。”   宁缺说道:“我说过,这条街上死过很多人。”   朝小树说道:“我要去见见她。”   宁缺微微挑眉,说道:“见她做什么?”   朝小树说道:“看看,或者谈一谈。”   “虽然我不认为还有什么谈的必要,但……”   宁缺说道:“我也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小蛮了,那就去吧。”   ……   ……   夜街安静无声,曾经宾客如云的公主府,显得格外冷清寂寞,即便是偶尔走过的百姓,也没有谁愿意向那扇紧张的大门看上一眼。   宁缺知道夜色笼罩的周边坊市里隐藏着不少侍卫。他始终认为李渔是个白痴,但这并不代表皇宫里的那对母子,会对她稍微放松警惕。   他和朝小树向着公主府走去。微雪落在紧张的大门上,院墙内幽静无声,也没有灯火,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坟墓。   宣威将军府被满门抄斩后,也很像一座坟墓,刚入长安时,宁缺去凭吊过几次,知道这是败落府邸应有的模样,并不觉得奇怪。   他忽然停下脚步,腋下的拐杖落在雪里。   朝小树也停下了脚步。   在看似正常的夜色里,他们同时感觉到了不正常,因为他们听到墙后的古树间隐隐传来呼吸的声音,从呼吸的频率上来看,那几个人有些紧张。   宁缺抬头望向夜空里落下的雪,雪花缓缓地飘落,看着确实有些美丽,但他其实不是在看雪,目光在墙头树枝间轻拂而过。   在树枝间,他看到了锋利寒冷的箭簇。   “是弩箭。”   他看着朝小树笑着说道:“好像还是神侯弩。”   听着神侯弩三字,朝小树也笑了起来。数年前他和宁缺走进春风亭,在夜雨里杀人无数,推开朝宅大门时,看到的便是神侯弩。   今夜无雨,但是有雪。   时隔多年,再一次被神侯弩瞄准,两个人的神情不像当年那般凝重,而是笑了起来,因为他们早已不是当年。   朝小树不再是江湖里的君王,在皇宫湖畔便已入了知命,在柳白剑下也能逃出生天,人间修行强者的行列里,早已有了他的位置。   宁缺的改变最大,老笔斋虽然还是他的,但他早已不再卖字为生,曾经的落魄边城少年,如今已经是书院入世之人。   不要说几具神侯弩,就算此时有数百重骑从街那头奔杀而至,无论朝小树还是宁缺,都不会因之而动容。   他们很强,站在一起便更强,数年前春风亭的那场夜雨见过,或者数年后公主府前的这场夜雪,也会有幸运亲眼目睹。   “我现在只想知道是哪里的人。”宁缺说道。   朝小树说道:“应该是固山郡的血披风,华家在军中最精锐的部属,你可能还不知道,华山岳已经从前线回到了长安城。”   宁缺说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都变成白痴。”   ……   ……   走进公主府,依然漆黑一片,只有墙外别家府中的灯光,借着微雪的映照,落在园中,勉强能够看到残花之间的旧径。   宁缺来过公主府很多次,带着朝小树直接向里走,经过石门,穿过已经被冻实的湖面,便看到了湖畔露台上那盏如豆的灯光。   露台上有很多重幔纱,灯光很暗淡,坐在那里的女子显得很寂寞,时值寒冬,没有人能明白,她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受冷风吹。   宁缺掀开幔纱,看着李渔说道:“看起来最近你情绪还算可以,想来也是,只要心里有念头,再苦的日子也总能熬下去。”   李渔明显有些清减,但容颜依旧清丽,她没有理宁缺,是对着他身旁的朝小树行礼,说道:“多谢朝二叔还记得我。”   朝小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宁缺扶拐走到她身前,手指轻搓灯芯,让油灯变得明亮一些。   他看着李渔说道:“以前我经常在背后骂你白痴,那是因为我对你的要求太高,其实你没有那么白痴,那么你应该很清楚,在现在这种局面下,你或者留在府里或者死去,大唐没有给你选择第三条道路的权利。”   李渔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他。   宁缺说道:“为什么要做如此愚蠢的事情?”   听着这句话,李渔笑了起来,笑的有些凄凉。   “被幽禁而死,或者被直接杀死,对现在的我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我宁肯选择后者,而且我总不能让小蛮跟着我在这座墓里活一辈子。”   “都是借口。”   宁缺的语气很平静,这种平静里透着比湖上的雪还要低的温度。   “如果是担心小蛮,你可以直接派人对我说,看在旧日情份上,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看着他在这里虚度年华,但你没有说,因为你还是想着自已要出去,而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这座公主府。”   寒冷的夜风拂起幔纱,落在李渔的身上,她有些寒冷。   朝小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李渔看着宁缺,忽然说道:“你就这么恨我?”   宁缺说道:“与爱恨无关,你知道我向来只考虑利益问题。”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露台四周,说道:“都出来吧。”   ……   ……   一片安静。   过了会儿,露台四周包括下方都传来声音,十余名穿着披风的男子走了出来,华山岳走在最前方,手里牵着小蛮。   这些人面有风霜之色,气质肃然,明显都是军人,令宁缺有些意外的是,这些人身上的披风都是白色的,不像朝小树说的血披风。   直到一阵风起,卷起这些军人的披风,露出里衬血红的颜色。   小蛮当然认识宁缺,看见他站在母亲身前,下意识里便要喊人,但忽然发现露台上的气氛有些怪异,强行抿紧了嘴。   宁缺看着他笑了笑。   然后他望向华山岳,笑容渐敛。   他不知道此人和这些唐军精锐血披风是用了什么手段进的公主府,但他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而那绝对是他不能允许的事情。   “居然相信一个被情感冲昏头脑的白痴能把你带出长安城,我真不知道是应该对你失望,还是对我当年的判断表示自豪。”   宁缺看着华山岳,这句话却是对李渔说的。   李渔说道:“我并不相信他能带我离开长安,但既然他来了,我总不能把他赶走,要知道他是这些日子以来,府里来的第一个客人。”   宁缺对华山岳说道:“你现在的军职是三州总管,距离大将军只差三级,听闻在北线立下不少战功,今夜却要尽数变成烟云,会不会后悔?”   华山岳看着他腋下的拐杖,说道:“有些事情,总要尝试一次才知道会不会后悔,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在这种时候遇见我,或者后悔的人是你。”   宁缺指了指朝小树。   华山岳说道:“听闻朝帮主也受了重伤,你们修行者受了伤,普通人也看不出来,但按照军中的说法,此时的你们就像兔子一样弱。”   宁缺看着他和十几名血披风,说道:“痴心妄想多了,果然容易丧心病狂。”   华山岳说道:“夜色里有三十具神侯弩对着你,我当然可以想一想。” 第一百九十一章 断弩断刀断念想   宁缺扶着拐,看着华山岳,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拐上,因为姿式的缘故,显得他看的非常认真,仿佛要把华山岳眉间的那抹躁意看透。   华山岳的眉心有些隐隐作痛,他觉得宁缺的目光就好像两把锋利的小刀,所以他牵着小蛮的手向旁边侧了一步。   他让开了露台外的夜色,又把坐在案后的李渔遮在了身后。   他先前说过,夜色里有三十具神侯弩,这并不是撒谎,随着他的侧身,安静的府园里,骤然响起极凄厉的破空之声。   雪花乍破,数十道弩箭从院墙旁的树间闪电般射出,直指露台上的宁缺。   园内落下的雪花很稀,此时却仿佛骤然间密集起来,并且上面被附着了一道很诡异的力量,形成无数道锋利的线条。   弩箭锋利的箭簇,穿过雪花之后,便像被利刃砍掉的头颅一般,折断堕落,紧接着弩箭的箭枝也段段破裂,在空中就散开。   数十道弩箭,根本没有办法逾越露外的风雪,变成无数段残片,随风雪而散,然后缓缓落下,和树头落下的枯枝没有任何区别。   弩箭的碎片落在薄雪上,发出啪啪的乱响,露台内外的人们,早已被这幕画面震惊,直到听到声音,才醒过神来。   锃锃两声,数名唐军厉喝声中,自腰间抽出佩刀,向宁缺的头顶斩去。   宁缺倚在拐上,看都没有看这几把刀,只是依然静静看着华山岳。   华山岳觉得自已眉心的刺痛越发严重,身心俱寒。   数名唐军抽刀斩落,未至宁缺身前,坚硬的刀身便随着一声清脆的鸣响,断成了两截,接下来断裂的是他们握着刀柄的手。   两道非常清晰的刀痕,出现在他们的胸腹之上,鲜血缓缓从那两道刀痕里渗出来,逐渐蔓延,伤口也渐渐向两边分开,变得越来越恐怖。   宁缺没有抽刀,便在这些唐军的身上斩了两刀,刀伤只在身前,刀意却浸透至后背,唐军身后的披风随风而断,落在地上。   半截披风落在地上时卷起,露出鲜红的那一面,看上去就像是片片血泊,那数名唐军双膝跪倒在血泊之中,再也无法站起。   华山岳眼瞳微缩,神情却还算镇静,看着宁缺问道:“这就是那个字?”   宁缺倚着拐杖看着他,依然一言不发。然后他缓缓站直身体,右手松开拐杖下方的那根横木,似乎准备抽刀,又或者准备写字。   先前的两幕画面,已经说明了双方之间难以想象的实力差距,看到宁缺的动作,所有人都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便在这时,朝小树的手落在了宁缺的肩上。   宁缺想听解释。   朝小树看着那些唐军问道:“你们刚从前线回来?”   露台上很是安静,没有人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因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宁缺知道,朝小树这个问题是说给自已听的,他看着这些唐军脸上的风霜,沉默片刻后,右手重新握住拐杖,把身体倚了上去。   他看着华山岳说道:“再怎么想,都是痴心妄想。”   华山岳看着身旁那几名倒在血泊里的下属,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收回一直捂着小蛮眼睛的右手,望向宁缺说道:“想,有时候或者会比较可笑,但你可以杀了我,也没有办法阻止我想这件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些遗憾,有些自嘲,有些不甘,为了救李渔离开长安城,他做了很缜密的安排,然而谁能想到,在这个下着微雪的夜里,冷清了好些日子的公主府,居然迎来了宁缺和朝小树这样两个客人。   ……   ……   冷清了很长时间的公主府,今夜重新变的热闹起来,侍卫处和长安府派来了很多人手,府前街上被火把照的一片通明,街道两头围了很多民众,看着那边的动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基本上没有什么好听的话。   战局紧张,大唐子弟还在前线浴血奋战,结果那些达官贵人还要在长安城里闹出这么多事情,没有谁会对失败者投予任何同情。   华山岳和五十余名来自固山郡的唐军,被缴械上枷带出公主府,等待他们的是军部的大牢,至于最终要付出什么代价,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事后看来,这场营救确实显得太过痴心妄想,被评价为丧心病狂也没有什么问题,但事实上,华山岳不愧为唐军将领青壮派领袖,他并不像此次计划所展现出来的这般无能,事先拟定的计划堪称完美。   初回长安便以雷霆之势动手,各个环节都有准备,只要他能够带着李渔走出公主府,那么无论是巡城司还有侍卫处,都不可能阻止他们离开长安,而如果真让他带着李渔回到固山郡,谁知道此后的大唐会变成什么槆太极拳?   只可惜他的运气实在是差的有些厉害,谁都没有想到,朝小树要去见李渔,更想不到的是,宁缺也随他一起到了公主府。   府外街上的热闹与议论,并没有影响到府里深处的幽静。   宁缺对朝小树说道:“你现在还想和她谈吗?”   朝小树沉默片刻后说道:“看到了,那就不用谈了。”   “那你等我一会儿。”   宁缺说道:“我忽然有些事情想和她谈一下。”   ……   ……   露台幽静,湖面积雪渐厚,更添几分凄冷,小蛮被仆妇带去睡觉,只是今夜见着如此血腥的杀人画面,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睡着。   宁缺放下拐杖,有些困难地坐到案边,伸手拿起李渔身前那盏冷茶,喝了两口润了下嗓子,然后说道:“其实我真的不想再骂你白痴了。”   李渔看着那盏残茶,说道:“骂的有些腻了?”   宁缺说道:“安安静静呆在这个园子里,虽然景致有些单调,但总比死了好,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却偏要不死心?”   “我说过,被幽死和被杀人,我宁肯选择后者,而且华山岳不顾身家性命也来救我,我还能做些什么?难道向你告密?”   李渔看着他微微嘲弄说道:“在御书房里那个夜晚,你曾经对我说过,你的冷酷我会慢慢看到,接着你便在殿上杀了珲圆,现在是不是该你接着展示冷酷?如果你要杀我最好直接一些,不要用我白痴来当借口。”   宁缺说道:“我想骂你白痴,不是因为今夜这件事情,而是因为今夜发生了这件事情后,你似乎依然很自信不会被我杀死。”   李渔说道:“如果你真想杀我,这时候就不会留下来和我说这些话。”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杀你是很简单的事情,不杀你确实是比较麻烦的事情,但这种麻烦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麻烦。”   李渔微微蹙眉,却没有说话。   宁缺看着她清丽的容颜,仿佛看到多年前篝火堆旁,抱着小蛮听自已讲童话故事的那个婢女,说道:“看来这些天你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李渔依然沉默不语。   宁缺说道:“这世间没有什么奇货可居,无论是小蛮的身世,还是你在草原上的影响力,都不会影响我和皇后娘娘做决定。”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收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她能够想到宁缺看明白自已的想法和依靠,却没有想到,宁缺在知道这一切后,还显得如此冷淡。   如今举世伐唐,除了西陵神殿,真正能够威胁到大唐的,便是自北方南侵的金帐王庭骑兵,大唐如果想要彻底解决来自北方的威胁,小蛮的身世还有她在金帐里的影响力,便显得非常重要。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她算准了书院和朝廷一定会留着自已。   “其实你想的不算错,但书院和朝廷不见得这样做,尤其是当我发现你想要把这些当作筹码的时候。”   宁缺看着她说道:“死了李屠夫,我一样可以吃猪,夫子走了,书院依然强大无敌,对于金帐王庭拥有的万里荒原,我早有计划安排,如果有你帮助,自然更好,如果没有你,我一样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李渔看着他挑眉说道:“哪怕要多死很多人?”   宁缺说道:“只要死的不是唐人。”   李渔想到了某种可能性,神情微变,显得有些落寞说道:“看来大唐确实不需要我和小蛮了,难道说开战之前,你就已经做了安排?”   宁缺没有想到她通过只言片语,便猜到了自已对金帐王庭所做的计划,说道:“看来在这些方面,你确实不是白痴。”   李渔自嘲说道:“那说明在别的方面我依然是白痴。”   宁缺说道:“不错。”   ……   ……   军马撤走,公主府前的街上渐渐回复安静,街面上被踩成污水的积雪,却一时半会儿无法回复到整洁柔白的模样。   宁缺和朝小树走在街上,靴底踩着雪水,发出啪啪的声音。   “杀还是不杀,这个问题你最终还是要解决。”朝小树说道:“毕竟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如果能够不杀,最好不杀。” 第一百九十二章 想生想死想杀人   安静的街巷里回荡着靴底踩雪水的声音,显得很单调,就像是有人用手掌拍打皇宫里那口旧钟,发不出来嗡沉的低鸣,令人肉痛。宁缺腋下的拐杖随着脚步,有节奏地落在雪地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听到朝小树说的话,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书院不干政,杀不杀她最终还是由皇后娘娘说了办。”   如果书院不干朝政,大唐只怕在数月之前便已经亡国,书院不干朝政,自然早已变成一句空话,那么第二句自然也是空话。   朝小树说道:“华山岳杀不杀?”   宁缺说道:“我想杀。”   朝小树说道:“华家乃是河北望族,和清河郡诸姓不同,对大唐向来忠心,在军中朝中颇有根基,尤其是固山郡五大营,向来由他们打理,此番在北疆和东疆,华家一直在拼命,事实上现在还在拼命。”   宁缺说道:“你给我讲这些事情,就是要告诉我华山岳不好杀?”   朝小树说道:“你也清楚这一点,不然先前就算我阻止你,你也一样会动手。”   宁缺说道:“我是在想,如果要杀华山岳,是不是应该把华家满门抄斩。”   “虽说这个答案有些冷狠,但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朝小树说道:“只是朝野间那么多人你是杀不光的,你不可能把所有支持李渔的大臣都满门抄斩,因为那样大唐便等于自取灭亡。然而战事一旦平息,这些人肯定会担心皇后或者书院会对他们进行清洗,所以矛盾会一直持续下去,就算今夜没有华山岳这件事,以后也会出类似的事情。”   宁缺说道:“我会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进行处理。”   二人不再继续讨论这件事情,毕竟那些事情或者说处理方法里,透着难以抹去的阴森意味,和今夜的白雪净街,这些天的热血,并不是太和谐。   朝小树不喜欢,宁缺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刻说这些,二人沉默前行,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东城的春风亭横二街。   走进朝宅,宁缺见过朝老太爷,然后便被上官扬羽拉到了侧院。他看着这位府尹大人如当年一般猥琐的容颜,微微挑眉说道:“那边反应怎么快?”   上官扬羽抚着山羊胡,看似镇定,实际上手颤抖地险些把本就不多的胡须拔下来,说道:“好不容易才安静两天,这事处理不好,会惹出大麻烦。”   “怎么处理才是好?”宁缺看着他问道。   上官扬羽被他看的很是心慌,说道:“您说好那就是真好”   宁缺笑了笑,说道:“谁找到你的头上?”   上官扬羽说道:“这种事情,无论是大学士还是尚书大人们都不敢出面,还能有谁?大理寺卿这时候就在我家等着。”   通过府尹大人的解说,宁缺才知道,这位大理寺卿是华家的姻亲,他想了想后问道:“皇后娘娘是什么意思?”   上官扬羽说道:“娘娘请十三先生全权处理。”   然后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窥视,低声说道:“华家老少这时候正在宫门前跪着,看情形只怕要跑到明天清晨去。”   “这时候跪着又有什么意义?”宁缺说道。   他明白了朝廷的意思,华山岳的行为明显没有得到家族的同意,而在这种时刻,所有人都想保持平静和团结。   有资格处置此事,平息风波的地方,只能是书院。   换句话来说,就是他。   宁缺想起在北大营伏袭皇后车队的那些镇北军官兵,说道:“把那些涉案的血披风都送到徐迟大将军麾下,就说是我送过去的,照前例办理,以十首级赎罪,你回府告诉那位大理寺卿,如果战事稍歇,让华家准备好交兵权。”   “明白。”   上官扬羽被皇后娘娘扔出来做中间人,却也不愿意把公主殿下那派的大人们得罪的太惨,听着宁缺的意见终于松了口气,问道:“那华山岳?”   宁缺说道:“一样扔过去。”   上官扬羽终于完全放心,他最担心的便是宁缺坚持要杀死华山岳,要知道就连皇后娘娘都觉得,华山岳不能这时候死。   上官扬羽出了朝宅,宁缺一个人站在偏院里,手掌轻轻抚摩着拐杖有些粗糙的表面,想着今夜这件事情,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腊梅丛后响起咳嗽起,朝老太爷走了出来。   宁缺准备上前去扶。   朝老太爷挥挥手,说道:“你现在就是个死瘸子,还想着扶我?”   宁缺笑了笑,忽然问道:“二掰,您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朝老太爷说道:“朝堂大事,怎么来问我这个老头儿?”   宁缺说道:“便是观主,也要向您发问,更何况是我。”   朝老太爷说道:“说来听听。”   宁缺说道:“我总觉得这么处理,有些不对劲。”   朝老太爷说道:“因为你在退。”   宁缺若有所思道:“不错,我已经不习惯在世事面前后退。”   朝老太爷看着他说道:“若要问天道,便不应理世事。”   宁缺问道:“世事总来扰你又如何?”   朝老太爷说道:“观主在你面前时,你是怎么做的?”   ……   ……   朝宅花厅里搁着很多火盆,温暖如春。   鱼龙帮弟子前些天死伤惨重,帮中的气氛自然有些黯淡,今日朝小树和刘五归来,诸人在朝宅相聚,也没有饮太多酒。   宁缺和齐四说完了雁鸣湖畔宅院整修的事情,向桌对面看了一眼。   陈六正在喝热茶,他不喜欢喝酒,因为他认为酒水对思考无益。   宁缺说汤喝的有些多,出了花厅去解手。   不多时,陈六也出来了。   “你们和军方熟,和镇北军那边关系怎么样?”   宁缺看着陈六问道。   明黄的灯光透过窗纸,落在陈六身上,留下大片阴影,看不清楚脸。   春风亭一夜后,鱼龙帮和军方的关系非常紧密,陈六知道在这方面不可能隐瞒什么,轻声说道:“能说上话。”   宁缺说道:“告诉那边,我要华山岳死。”   陈六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点了点头。   他点头的动作很小,如果不是宁缺盯着在看,根本都看不清楚。   二人先后回到花厅。   朝小树看了二人一眼,说道:“快吃吧,肉都快烂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天上人间   吃了羊杂汤,接着宵夜,酒却喝的不多,宁缺走出朝宅,被寒风微拂,便没了酒意,又觉着有些不尽性,或者说烦闷。   马车去了礼宾馆,他让车夫离开,自已扶着拐,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园中,透过雪窗,看到莫山山正在提笔写字。   烛火如当年,女子的眉眼还是那般秀丽,他在窗外静静站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叩门而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宁缺此时想饮酒,想和莫山山饮酒,进得闺舍才发现此时已是深夜,不知如何开口,便说道:“天猫女那丫头现在怎么样?”   “说了门亲事……”莫山山准备给他斟茶,看着他的神情,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我这时候有些想饮酒,你陪不陪?”   几碟小菜,两碗青菜粥,一壶大河国老酒,二人对饮。   莫山山问道:“你的眉间有郁结。”   宁缺放下酒杯,揉了揉眉心,说道:“这么明显?”   莫山山微笑说道:“若非如此,你怎么会如此夜来找我?”   宁缺沉默片刻,把今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至于最后交待陈七的那些阴秽事,自然没有提,感慨说道:“五年前送李渔回长安,在北山道口第一次看见华山岳,当时我就不喜欢这个人,现在依然不喜欢,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舍了命也要救李渔,情之一物,着实令人猜不透。”   “情之一物……”   莫山山轻转酒杯,静静看着宁缺说道:“本就是极难明白的事。”   宁缺被她看的有些乱,伸筷子去夹油炸小尾鱼,鱼却从筷子里滑了下来。   他把筷子搁到桌上,转而言道:“我有些郁结的原因,还在于世间之事,想那日雪街之上,无数人死去,但死的清爽,今夜这事,绝大多数人都能活着,却活的令我极不舒畅,朝二掰对我说,要问天道便莫理世事,若世事来扰你我,便像砍观主那般一刀砍落,只是说的简单,做起来何其困难。”   莫山山把鬓畔的细发理至耳后,说道:“修道途中,每个人都会被这些选择所困扰,我也曾经有过相同的困扰,只是后来发现,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天道要问,世事我要理,情之一物,我也要琢磨。”   她抬起头来,看着宁缺说道:“那年在瓦山,我曾经想问歧山大师一句话,最终却没有问出口,当其时,我以为自已已经想明白了,然而回大河后,坐在墨池畔看水面倒影,看青天里流云,却发现所谓想明白依然只是逃避,我始终有些不甘,这便是贪心,因为红墙白雪你曾说过喜欢,我依然喜欢。”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也是喜欢的。”   然后他望向雪窗外的那些竹子,想起那个漫长的夜,自已在雪湖畔呵天骂地,说道:“那天她跑掉,但跑的不远,所以我能抓回来,这一次她跑到天上去了,跑的太远,回不来了,所以我没有任何办法。”   这段话前后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但莫山山听懂了,疏长的睫毛微微眨着,白皙的脸上没有任何黯然情伤,只是平静。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这就很好。”   她看着宁缺说道:“至于其余的贪心,以前或者有可能,现在大概没可能,我也不会因此而感到伤心,因为这大概便是天意。”   她斟了杯酒,缓缓推到宁缺身前。   然后她望向雪窗外的夜穹,微笑说道:“谁让她就是天。”   宁缺看着她那令人心颤的美丽容颜,饮尽杯中酒,以为敬。   ……   ……   长安城越来越寒冷,冬天变得越来越冷酷,日子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前行,悄无声息间,天启十八年便走到了尽头。   小皇帝还没有正式登基,大唐朝事尽掌于皇后之手,改年号的事情,大概还要等一段时间,战争并没有完全停止,唐国依然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不知有多少人死去,但新年总是要过的,并且还要过的更热闹。   宁缺的新年是在书院里过的,后山的师兄师姐们伤的伤、残的残,养病的养病,年夜饭便落在莫山山和唐小棠的身上,再加上小书童在旁协助,虽然直到月亮爬上山巅,饭菜才做好,总算是有口热乎饭菜吃。   这一夜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对着夜穹里那轮明月敬了好几轮,如果夫子这时候有空闲喝下弟子们敬的酒,只怕会醉的一塌糊涂。   很平静很温馨,仿佛一切如昨,但事实上众人都觉得,现在的书院后山少了些什么,而且缺少的那些很重要,也许是最喜欢当美食品鉴家的老师,也许是前些年一直在负责做饭的桑桑。   新旧两年相交之时,世间的局势也发生了很多重大的变化,因为天气严寒的缘故,金帐王庭的骑兵终止了疯狂的进攻势头,与唐军暂时进入了休战状态。金帐王庭以七城寨的开平为大营,唐军则是坚守在向晚原一带,寸步不退。   月轮国的国主以及大军的主帅等重要人物,都死在大师兄手中,大军主力在葱岭前被大唐西军歼灭,西军趁势突破葱岭,直袭朝阳城,意欲灭其国本,一路连破十七城,到了朝阳城北才接到长安十万火急发来的飞信。   舒成将军看过这封由朝廷和书院联署的书信后,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不顾麾下众将领的震惊不解和反对,强行命令大军回撤。   大唐西军撤离朝阳城之时,烟尘冲天,月轮国人完全无法相信自已的眼睛,待他们确定唐军不再攻城之后,整个朝阳城变成了一片欢迎的海洋,无数的月轮国人痛哭流涕,然后开始泼洒清水以为庆贺。   在此后的撤军途中,大唐西军甚至受到了月轮国国民的夹道欢送,不时有月轮国士绅百姓或是僧侣,给大军送来粮草清水还有染红的鸡蛋,最开始坚决反对撤军的西军将领们,在看到这一幕幕画面后,终于确认这个常年温暖的国度实在是不能以常理论,征服他们确实没有什么意思。   真正最令人震惊的变化,发生在青峡处,号称数十万之众的西陵神殿联军,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竟开始收兵南撤,不再试图打通青峡,也没有绕道北伐的意图,而是撤回了清河郡,沉默地等待着什么。   大唐镇南军千里奔援青峡,一路丢弃了无数辎重,甚至大部分士兵连盔甲皮甲都扔进了深山里,疲惫不堪、完全靠意志力在苦撑,因为西陵神殿联军的南撤,他们终于迎来了珍贵的喘息机会,只是幸福降临的如此突然,无论是镇南军的将领们还是长安城,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强大的神殿联军,在这场举世伐唐之战里,等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或者更准确来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便这样退了回去,这究竟是为什么?   唐人想不明白,南晋人更想不明白,尤其是因为丧子始终沉浸在极端悲痛中的南晋皇帝陛下,更是不可能想明白,所以他非常愤怒。   然后他便气死了。   新年之后,南晋皇帝的死讯传遍天下。   按照南晋朝廷的官方说法,这位伟大的南晋皇帝是因为操劳国事过甚,连续批阅奏章,三天两夜未眠,突发疾病而亡。   大唐天枢处在南方则查到了一些别的说法,虽然最终能够确定的只是一些片段,却足够长安城里的人们推断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南晋皇帝死前的那天,因为西陵神殿联军南撤而雷霆大怒,把南晋军方的将领召进宫里一顿乱骂,甚至就连已经死了的白海昕主帅都没有放过,然后这位陛下依然没法高兴起来,命令剑阁派人进宫交待为什么青峡一战打成了这副模样。   剑圣柳白正在养伤,而且以他的地位,自然不会去皇宫做什么交待,剑阁随意派了名弟子进宫,那名弟子叫柳亦青。   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   ……   南晋皇帝的死,在史书上大概只是简单的一句记录,和历史上无数座皇宫里的阴森血污相比,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在有心人的眼中,这位皇帝陛下的死亡却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因为这代表着人间权力结构的根本性改变。   修行者并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够影响世俗的皇权,这场举世伐唐战争里的很多细节,早已证明了这一点,无论是燕国的修行者,还是唐军里的阵师剑师,或者是金帐王庭里的祭司,在千骑冲锋和满天箭雨之前,和普通人没有太大差别。   同样是这场战争,却证明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知命巅峰的真正强者,一旦发威足以改变河山的颜色,比如青峡之战里出手的那三人。   肃穆的南晋皇宫,在一个瞎子的剑前,都显得那般孱弱、不堪一击,这与剑阁的强大有关,事实上却说明了一个事实。   夫子离开人间,去了天上。从那一天开始,人间便不再是当年的人间,这便是所谓天上人间。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世内事外   像柳白君陌叶苏这样强大的修行者一直存在,千年前的世界,本就是修行强者的世界,无论王族还是普通人,都只是在缝隙里苟延残喘的可怜人。   只不过千年有圣人出,随着夫子建唐,西陵神殿做出相应的改变,这种局面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有书院和西陵神殿这两座大山,再强大的修行者,都必须服从于世俗的规矩——除非他们能够越过五境——然而越过五境,他们会发现自已的头顶,原来始终笼罩着一片青天,让己不得出。   如今夫子登天,苍天也似乎无心再理人间,西陵神殿在战争中损耗极大,两座大山和一片青天的震慑力,都在减弱。   在这种情况下,强大的修行者自然可以呼吸更多新鲜的空气,更何况像剑圣柳白这种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跨过五境门槛的人。于是南晋皇帝悄然死去,便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因为他根本没有看明白世界的变化。   越强的人拥有越多的自由,一旦他们有能力把这种自由凌驾在人间之上,人间必然陷入混乱之中,如同大唐出现之前的那些蛮荒岁月。   现在就看像柳白这样的神殿客卿,对昊天道门是否还保有足够的尊敬,同时看书院里的人们,能否像夫子那样替人间百姓撑开一把伞。   如果只从眼下看来,西陵神殿在这场战争中受到的削弱最多,但昊天道门统驭世间无数年,底蕴之深厚难以想象,谁都不知道在哪座山的简陋道观里,是不是还藏着知命境的隐者。   除了七枚大师重伤,佛宗的实力基本上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无论是佛宗行走七念还是悬空寺的僧兵,都没有加入到这场战争中来,只是因为佛宗本身的理念所限,他们应该不会做出太主动的事情。   除了道佛两宗,世间诸势力最强的还要数金帐王庭,除却那些狼群一般的骑兵,王庭的国师和那十余位大祭司,便足以震慑绝大多数修行者。   南晋剑阁已经开始展露锋芒,相信各地的门阀世家低调多年的供奉,也敢在这风雨飘摇之时出来见天日了,被三大不可知之地控制无数年的世俗世界,必将变得纷乱起来,谁也看清楚最终会走到哪一步。   如果想要看清楚人间的将来,所有修行门派都必须盯着长安城南的书院,无论书院现在如何沉默,但那里毕竟是书院。   ……   ……   “今后是修行强者的世界。除非夫子回到人间,或者西陵神殿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实力,不然至少会乱上一段时间。”   宁缺隔着青帘,看着车厢里说道:“你现在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那些大臣也应该认识到这一点,然后学会接受现实。”   来到新的一年的长安城,局势也有些纷乱复杂,当西陵神殿联军和金帐王庭骑兵施加给大唐的强大的外部压力暂时消失之后,原先看似铁板一块的大唐朝野内部,有些隐藏着的问题渐渐浮出水面。   尤其是前些天,华山岳的死亡从前线传来后,整个长安城都震动了。   华山岳是世家子弟,数年前便成为固山郡三州镇军主管,在军中权势颇重,地位极高,很被看好成为将来的大唐王将。   在大唐军中,马革裹尸从来都不是只属于普通士兵的悲伤,将军死于沙场是很常见的事情,比华山岳级别更高的将领,死于敌人流矢的事情,在大唐千年的历史上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按道理来说,华山岳战死的消息,肯定会引起朝野间的悲痛与遗憾,却不至于引发如此剧烈的震动。   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华山岳身为三州镇军主管,不需要身先士卒,至少不需要在战事渐平的时期,还要带着下属冲杀于凶险的战场之上。最关键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华山岳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被书院送到了镇北军中。   于是华山岳的死讯,在很短的时间内,便点燃了公主一派官员的怒火。前日朝会结束之后,白发苍苍的礼部尚书对着宫墙泪流满面,厉声喝道:“即便有罪,岂能不审而死?娘娘,你可对得起陛下?”   礼部尚书乃是公主派的大人物。像他这样的人,在朝中还有很多,更何况华家本就是大唐世家,不知有多少亲近的门生故旧。   如果皇后和书院选择在这时候,对朝野间的势力进行清洗,必然会伤透人心,但如果不伤人心,人心却难免乱起来。   皇后娘娘是魔宗圣女这件事情,直到如今依然无法被大唐朝野很多人接受,最危险的是,如果人心之乱和道门对大唐皇室的指责联系到了一起,必然会给大唐带来极大的麻烦。西陵神殿方面,现在还没有进行这方面的舆论攻势,但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红袖招前停着很多辆马车,楼内却非常安静,听不到丝竹之声,听不到曲声,听不到一曲舞罢,喝彩鼓掌之声。   大厅里摆着十余张桌案,案后坐着的人,都是公主一派的重要人物,这些人或面有怒色,或面带思忖之色,或沉稳不语。   无论心里是何等情绪,但他们看着正前方那张桌案的眼光都很冷漠。   那张桌案摆在正前方,和这十余张桌案隔着一段距离,宁缺坐在案后,静静看着面前这十余位神情各异的大臣。   他是书院十三先生,整个唐国无人敢有丝毫不敬,但此时却没有人理他,所以他显得很孤单。   宁缺很适应这种孤单,无论是在岷山还是在荒原,他过惯了这种日子。   他举起酒壶,把自已面前的酒杯斟满,看着身前这十余位大臣,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不甘心,或者说不服气,或者对皇后娘娘有所怀疑,或者认为我做了些很不妥当的事。”   大臣们微微挑眉,心想难道你真地敢自承其事?   宁缺举起酒杯说道:“但我不会对你们解释,因为我不需要解释,唐律在上,规矩总是要守的,等什么时候我大唐军队能够南出青峡,收复清河,或是深入荒原,把金帐一把火烧了,到时候我们再来说今日这些事。”   一位大臣说道:“那十三先生今日让我们来又是何意?”   宁缺说道:“我要你们闭嘴。”   那位大臣怒意难遏,斥道:“你凭什么让我们闭嘴?”   宁缺说道:“没有证据,到处传流言,是为诬陷,而且在这种时刻,做这种事情,迹同叛国,你们应该知道轻重,如果不闭嘴,那你们想做什么?”   “我们要见公主殿下。”   “不行。”宁缺说道:“殿下是待罪之身,没有人能见,如果你们坚持要见,那明日便开审公主殿下篡改先皇遗诏一案。”   “那便开审吧。”   沉默的礼部尚书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有些疲惫,也有些黯然,说道:“至少我不能眼看着殿下像华将军一样悄悄地死去。”   宁缺看着手中的酒杯,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那便见吧。”   随着这句话,他身后的珠帘轻动,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响,穿着宫裙的李渔,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缓步走进厅中。   楼内顿时响起一阵碗碟撞击之声,十余名大臣纷纷站起,看着李渔面露震惊激动之色,半晌后才醒过神来,纷纷行礼相见。   这是事变以来,李渔第一次离开公主府,也是朝中这些人第一次看到她,此时看着殿下虽然有些清减,但精神不错,诸大臣的心情终于安定了些。   李渔看着这些大臣,想着已经到了如今境况,这些人依然对自已不离不弃,心中难免感动,拜谢道:“多谢诸君。”   大臣们齐声道:“不敢。”   宁缺端着酒杯,看着酒杯,仿佛事外之人。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那些大臣们,说道:“如果这样你们还不能冷静下来,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公主殿下绝对不会像华山岳那样悄悄死去,我会让她死在你们面前,让世间所有人都看到她死亡时的画面。”   大臣们还沉浸在得见殿下的兴奋中,忽然听着宁缺说的这段话,顿时觉得仿佛被冰刀刺了个对穿,寒意直透内腑。   坐在角落里的一名青年将领大怒喝道:“谁敢动殿下!”   宁缺把杯中的酒饮尽,起身离开大厅,向楼上走去。   他没有回答这名青年将领的话,厅内诸大臣也没有谁回答这名青年将领的话,楼内安静无比,只能听到人们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因为愤怒,也是因为紧张,还有恐惧。   他们此时终于想起来,宁缺连皇帝都敢杀。   ……   ……   红袖招顶楼房间里,桌上铺着百花绣布,一只青瓷碗里盛着银耳羹,瓷碗的碗底正压在那朵艳丽的牡丹花上。   宁缺把银耳羹喝完,擦了擦嘴说道:“就喝了一杯酒,不需要醒。”   简大家说道:“问题是案上那些点心你也没怎么吃。”   宁缺这才知道先前楼下的动静,一直被她看在眼里,说道:“最近这些天,实在是没有心情吃东西。”   简大家说道:“我让水珠儿去煮汤圆了,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谢谢简姨。”   宁缺略一停顿,继续说道:“今夜这件事情,书院是给简姨面子。”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与春雨一道来临的女子   简大家说道:“这是给娘娘的面子。”   宁缺说道:“事涉书院,皇后也要喊我一声小师叔,我不用给她面子。”   简大家静静看着他,问道:“你真想杀了李渔?”   宁缺想都没想,说道:“让她死是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简大家问道。   宁缺解释道:“杀了李珲圆,再把李渔杀死,朝中的大臣们就算还有二心,他们能向谁效忠?他们就算再痛苦不甘,也必须服从娘娘的意思。这场战争在很多人看来,让朝廷和书院不方便对这些人下狠手,但如果换个角度去想,杀死李渔后,战争的压力和大义的名份,便会成为这些大臣们的压力。”   听完他的这番话,简大家叹息说道:“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和你小师叔很像,后来你学了他的浩然气,便以为你们俩更像,现在才想明白你们终究是两个人。”   宁缺说道:“我这辈子都没办法赶上小师叔,但在有些事情上我相信自已能比他做的更好,比如现在大唐面临的这些情况。”   简大家微涩一笑,说道:“所以他死了。”   宁缺平静说道:“我不怕死,但我要大唐和书院活下去。”   简大家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怜惜的情绪,手抚胸口平静阵后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亲王虽然与夏天关系不错,但她也姓李?”   听到这个名字,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将军府里化不开的稠血,说道:“在我的眼里他已经死了,只是需要一个正确的时间。”   简大家说道:“你的冷静会让人们觉得恐惧。”   宁缺不再讨论这件事情,问道:“我还是很想知道,皇后娘娘为什么反对我杀死李渔,她不应该是那种能被小情小意影响的人。”   “我真的不知道夏天在想什么。”   简大家望向窗外,此时天色已黑,一轮明月悬在城墙之上,她的脸上露出迷惘和的神情,问道:“夫子真的走了?”   宁缺站起身来,走到窗畔看着那轮明月,说道:“谁知道呢?”   稍作停顿,他继续说道:“除了他和昊天,还能有谁知道呢?”   ……   ……   过年之后,宁缺便一直留在长安城里,不是因为来回书院不便,而是因为更重要的一些原因,以及准备等待西陵神殿使团的到来。   时渐入春,神殿使团终于抵达了长安城,在唐人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使团的车队驶过朱雀大街,进入礼宾馆。   前来谈判的使团人员构成有些复杂,主使是西陵神殿天谕院院长,两名副手分别是南晋的一位王爷还有燕国的丞相,说起来有些好笑但真的不好笑的是,南晋和燕国的皇位现在都还是空着的。   战争暂时告一段落,两路大军依然在唐国南北,局势紧张难褪,所以双方的谈判随着使团的到来迅速开始,大唐朝廷里的博学之士和西陵神殿使团的成员,坐在长桌两侧,开始像意料中的那样挥舞唇枪与舌剑。   谈判自然需要谈,据理力争却往往看的不是谁更占着道理,而是看谁更有力气,皇宫侧殿里双方的谈判只是一个方面,最重要或者说最关键的谈判场所在长安城内的另一个地方,那里有一片碧波荡漾的湖。   和观主一战前,宁缺执刀行走于街巷中,斩掉桑桑留下的痕迹,雁鸣湖的宅院也自然不能避开,好在破坏并不是太严重,没有用多长时间便修好了,新年后的这段日子,他便一直住在这里。   雁鸣湖上的厚雪早就已经融化,冰层变成极薄的镜面,然后纷纷碎裂,被风吹至湖岸堆成雪酥卷,露出了清澈的湖水。   宁缺站在湖畔,伸手把尚未抽出青芽的寒柳枝拨开,看着水中那些隐约可见的细青茎,自然想起了那年夏天,他和桑桑划着船儿在湖上种荷花的画面。   湖上阴云渐至,没有春雷炸响,悄无声息间便有雨点淅淅沥沥落下,这是长安城今年落的第一场春雨,自然带了些料峭寒意。   宁缺走回宅院,拿了毛巾擦拭身上的雨水,便在此时听到了叩门声。   他走到院门前,听着那边响起的叩门声,沉默片刻,把门打开。   雨水不停地落着,把他的衣裳全部打湿,也打湿了门外那个女子。   宁缺看着她,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夏天。   她没有穿青色的道衣,穿着血色的裁决神袍,黑色的发丝没有像那年一样因为湿漉而显得狼狈,因为她戴着华贵的神冕。   但她还是那样的美丽。   宁缺的眼神很平静,看到她身后的那两个人,也依然平静。   剑阁柳亦青,还有现在是南晋礼部官员的谢承运。   柳亦青和谢承运对他行礼,也很平静。   柳亦青的眼睛是宁缺砍瞎的,谢承运和他相识于书院之中,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事情在此时已经没有必要还记得。   院门缓缓关闭,把随行的那些人都关在了门外。   叶红鱼随宁缺走进宅院。   ……   ……   宁缺和叶红鱼坐在梅园的雨廊下,看着自天落下的春雨发呆,南边的院墙那头,隐隐传来雨水落入雁鸣湖里的声音。   “现在想起来,住在这里的那些日子,确实算是平静。”   叶红鱼伸手去接廊沿落下的雨水,说道:“只是世事多变,平静终不可久。”   宁缺看着雨水在她白玉般的掌心里溅开,说道:“当了裁决大神官后,你说的话越来越不像是人说的话了。”   叶红鱼收回手,看着他说道:“你这是在挑衅本座?”   “本座你个头。”宁缺把毛巾递过去,说道:“在我面前还是说人话的好。”   他和叶红鱼在荒原上相识,至今已经有很长时间,曾经相杀,不曾相爱,曾经同居,从未同心,从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将来的某一日,他们会要杀死对方,并且他们已经做过多次尝试。   有意思的是,大概正因为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们两个人相处时,反而显得特别平静,仿佛有清风缭绕其间,令人神清气爽。   宁缺问道:“观主和掌教都还活着,你说的话能算话?”   叶红鱼说道:“既然我来长安城,说的话自然能算数,问题是书院向来不干朝政,你对长安城里的人有多大影响力?”   宁缺说道:“魔宗宗主牌就在我身上,你知道皇后的身世,所以不用怀疑。”   叶红鱼说道:“唐国付出的代价会很大,那个魔宗妖女也不可能把朝野里反对的意见全部压下来,那么这份协议有什么意义?”   宁缺说道:“首先我不认为我们会在这份协议上吃太多亏,其次至于协议的效力和执行力,这是书院需要考虑的事情,不需要神殿关心。”   叶红鱼说道:“如果没有效力,谈判就没有意义。”   宁缺说道:“谈判本身就是意义之所在。”   叶红鱼说道:“这句话乏味无趣,你如今变得如此死气沉沉,满身陈腐气息,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实在是有些可笑。”   宁缺神情不变,平静说道:“昊天道门统驭世界,号称强者无数,最终却要你这样一个女子来长安城冒险,难道不更可笑?”   叶红鱼说道:“长安城对我来说何险之有?”   宁缺说道:“我现在随时可以杀死你。”   叶红鱼说道:“在沼泽里,如果不是那群野马,你已经被我杀死了。”   宁缺说道:“这里不是荒原里的烂泥场,这里是长安城。”   叶红鱼眼眸微冷,说道:“如何?”   宁缺平静说道:“我身在长安便无敌,即便是观主也要被我一刀斩飞,我不认为你有任何机会胜过我。”   叶红鱼说道:“但不要忘记,终究没有人能够胜过昊天。”   宁缺很想说自已在极北寒域热海边的雪屋里把昊天欺负的很惨,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因为这是他和桑桑夫妻间的事,和任何人都无关。   “与天斗,其乐无穷。”   他想起老师的这句话,忽然间有了新的认识,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红鱼说道:“如果夫子他老人家真的能够胜过昊天,他就不会变成那轮明月,而是会变成新的昊天。”   宁缺说道:“这种推测看似正确,其实完全错误,因为你们不明白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根本没有兴趣变成一片天穹,盖在我们每个人的头地,他更愿意化身清光洒向人间,感受此间的悲欢离合。”   春雨中的这场谈话不是试探,是确定谈判的基调,不是猜测对方的底线,而是要知道对方最终想要什么,看雨水最终向何处流去。   既然春雨有的落进雁鸣湖,有的渗进梅丛下的土壤,看来短时间内是没有办法汇集到一处,那么便需要谈一些更具体的事情。   就在这时,宁缺举起双手,伸到她的鬓畔,似要抚她的脸颊。   叶红鱼像是没有看到他的手,没有任何反应。   宁缺问道:“现在不觉得重了?”   叶红鱼说道:“自然还是重,只不过没有人帮着拿。”   宁缺把神冕从她的头上取下,说道:“赶紧再找个人吧。”   叶红鱼微湿的黑发散在神袍之上,更显美丽。   她看着宁缺说道:“到哪里找像你这么无耻的人?” 第一百九十六章 谈判可以不是战斗   谈判就是一场战斗,先提出条件便等于先出招。   宁缺和叶红鱼很擅长战斗,他们清楚,先提出条件的人必然会在这场战斗中取得先手,所以都认为应该由自已先提出条件。   “这里是长安城,是我的主场。”宁缺说道。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现在你们唐国的局势危险,金帐王庭的骑兵和我神殿联军,都还在你们的国土之上。”   宁缺说道:“这种事情虽然有些麻烦,但并不是关键之所以在,观主废了,掌教也废了,你哥听说也废了,我实在不明白你们的底气在哪里。”   叶红鱼说道:“书院情况应该更糟糕,二先生断了执剑的右臂,听说大先生和二十三年蝉现在还坐在轮椅里,至于你其余那些同门,我在青峡前看着他们受的伤,我知道他们短时间内恢复不了。”   宁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你忘了我。”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问题在于,你不能离开长安,在这里你或者无敌于世间,但离开长安城,道门有很多人可以杀死你。”   是的,新年之后宁缺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长安城,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通过阵眼杵借用惊神阵的力量。离开长安的他,虽然也是知命境的强者,但却远远没有强大到可以影响整个人间的程度。   叶红鱼继续说道:“道门千万年,有如浩翰大海,虽然如今海浪之上稍显黯淡,但如果你想看,我随时能给你找出十个知命境。”   如果她的言语没有夸张,这句话确实足够吓死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要知道某些小国,连一个知命境的修行者都找不出来。   但这并不足以吓倒宁缺,他说道:“就算将来真的有一天,知命满地走,天启多如狗,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们敢来长安城,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到不了观主的境界,那就是送死。”   叶红鱼说道:“你会一生一世守在长安城里?”   宁缺听着这话有些结婚誓词的感觉,笑着说道:“如果真有那个必要,我也只好如此,好在长安城里有酒有肉有美人,不至于太过无聊。”   看似是在争谁先提条件,实际上彼此把自己的筹码都已经摆到了桌上,宁缺不等叶红鱼继续开口,提议道:“或者划拳吧,这个公平简单。”   叶红鱼秀眉微蹙。   宁缺说道:“你是道痴,号称万法皆通,难道不会划拳?要知道划拳亦是胜负之学,最讲究精神气魄与算法……”   未等他说完,叶红鱼问道:“什么拳?”   宁缺说道:“淫荡拳。”   叶红鱼问道:“这是什么拳?”   宁缺说道:“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   ……   没有任何意外,叶红鱼输了,她虽然是万法皆通的道痴,但在赌博这方面,绝对不可能是宁缺的对手。   要知道宁缺自小赌到大,从渭城赌到长安,历经艰辛甚至是死里逃生才终于能够修行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赌铺赢钱。   叶红鱼很愤怒,不仅仅因为她不喜欢输,更主要是因为她终于听明白了淫荡拳里的淫荡是什么意思,居然真的就是那个淫荡二字。   宁缺解释道:“这是很有历史传承的一种文化,可不是想着要占你便宜。”   叶红鱼深吸微寒的空气,春雨的湿意滋润着她的肺,让她终于控制住了情绪,心想世间果然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无耻的人。   “神殿联军撤出清河郡,清河郡我们必须收回。”   宁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道:“这件事情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   叶红鱼神情不变,看不出在想什么,问道:“诸姓?”   宁缺说道:“自然都要杀光。”   叶红鱼依然不置可否,说道:“继续。”   宁缺说道:“燕国把东北边军将士的遗骸恭敬送回,崇明太子来长安城请罪,于灵前跪拜一夜,我们便不再有更多的要求。”   “再继续。”   “为了表达我大唐的诚意以及和平的姿态,我们愿意退出月轮国,但葱岭要给我们,再就是大河国要获得永久中立地位。”   “还有吗?”   “没有了。”   “想不想听一下神殿的条件?”   “说实话,真不想听,因为书院和朝廷都不可能答应。”   “但你最终还是要听的。”   “已经中午了,先吃饭吧。”   ……   ……   宁缺让叶红鱼换掉裁决神袍,说来有些令人感慨的是,梅园里至今还放着叶红鱼当年的换洗衣裳。   二人走到雁鸣湖畔,顺着西面那片芦苇里的木桥,走到了街上,把院门前的柳亦青谢承运众人扔在了原地。   在街上随便买了几个烧饼充饥,宁缺带着她继续向南城行去,路上看到很多扶着拐的百姓,还看到很多伤残的士兵。   伤残士兵大多是从前线抬回来的,断肢断腿,看着很是凄惨,百姓则大多数是观主进长安那日受的伤。   “满城尽是扶拐人。”   叶红鱼说道:“唐国已经惨成这样,书院何必还要硬撑?”   宁缺说道:“同样的画面,可以做出不同的解读,在你们神殿看来,这么多扶拐的伤者,足以证明我们大唐已经快要撑不住,但在我看来,相反这证明了大唐依然很强,因为我们有能力把伤员从前线救回来,最关键的是,哪怕面对观主这样可怕的敌人,再普通的唐人也敢去和他拼杀,满城尽是扶拐人?不,在我眼里这些不是拐,这些都是刀,很锋利的刀。”   叶红鱼没有再说什么。   来到南城石狮巷口,宁缺停下脚步。巷口处有两株大树,一株不知道是什么树,另一株也不知道是什么树,正在春风里渐渐变绿。   叶红鱼问道:“书痴走了?”   宁缺说道:“她在书院里跟着大师兄读书。”   叶红鱼说道:“若要问天道,岂能为情所困?”   “前些天,我刚好思考过这个问题。”   宁缺走到树下,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寻找着绿色的芽叶,却发现很困难。   “先前我们看到这两株树在春风里变绿,但现在走到树下,却很难找到青芽。天道就像春意,只能远观,无法近看,而情之类的人间小物,则像是青芽。看到天意却无法捕捉天意,正是因为你不肯把身体低到尘埃里去,不肯把眼神放在这些光秃秃难看的树皮间,天道就是小事。”   他望向叶红鱼,微微皱眉说道:“我没能看到青峡前二师兄与柳白战,与叶苏战,但你看到了,难道你的想法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叶红鱼想起兄长离开前说的那些话,沉默不语。   “每个人的道都不同,老师的道是逆天之道,你的道又是什么?”   宁缺看着她说道:“你这一生究竟在追求什么?以前你想着要追上自已的兄长,成为道门里的强者,让你哥当观主,可是当观主又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一样流浪南海数十年,连知守观都回不去,后来你要自已变成最强的,要超过你哥,那又有什么意思?你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会打架的两个人,同等境界里,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但你想过没有,我不可能成为夫子,你也不可能变得像观主那样强大,那么这么修行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叶红鱼说道:“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有意思。”   宁缺说道:“老师说过,我们活着不是为了有意义,就是为了有意思。”   叶红鱼说道:“我活着就是为更强。”   宁缺问道:“我也曾经无比渴望变强,因为那时候我要带着桑桑活下去,而且我想报仇,所以我有执念,但你自幼生活在知守观,然后去桃山进天谕院,最后进裁决司直至今日,一生顺畅,你心中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   叶红鱼平静说道:“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有原因,变得强大可以理解为某种本能,就像是蚂蚁看到两片青叶,它也想拿那片大的,修道之人,我对权力或者利益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但我始终喜欢站在山巅看风景时的感受。”   宁缺想起当年,自已登山成功,在峰顶看到过的那片风景,其时星光如银,崖间流云盘桓,远处隐现几座山峰,美丽至极。   “那种感受确实很不错。”   他同意叶红鱼的说法。   叶红鱼说道:“你没有杀李渔,难道不担心内乱?”   宁缺看着街上神情平静的行人,说道:“你在长安城里有看到乱的可能?神殿在长安城里有很多探子,你应该清楚我随时能杀她,我只是暂时不想杀。”   “究竟是不想杀,还是舍不得杀?”   叶红鱼说道:“你不杀她,自然是因为她和金帐王庭之间的关系,先前你一直没有提到金帐王庭,看来你对北面早有安排。”   宁缺说道:“没有任何安排。”   叶红鱼说道:“神殿对金帐王庭有书院想象不到的影响力。”   宁缺说道:“不就是长生天?去年路过荒原时,就觉得有些怪异,事后让人查了查,才知道原来这些年神殿一直在金帐王庭传教,说起来真是有趣,昊天那小样儿以为换个马甲,就没人认识了?”   叶红鱼没有想到他已经知晓了这件事情,说道:“对北面没有任何安排,又拒绝神殿的好意,你们对金帐王庭到底是怎么想的?”   宁缺说道:“我对金帐王庭只有一个想法。”   叶红鱼问道:“什么想法?”   宁缺说道:“把他们杀光。”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有人来到长安城   这句话本身以及话中隐藏着的那些没有言明的意思,非常血腥残酷,但宁缺的语气却很平静寻常,理所当然。   他的神情宁静,甚至还带着真挚的笑容,对于他来说,金帐王庭的事情确实没有什么好谈的,除了被杀光,他不接受任何别的结果。   即便是叶红鱼,在这一瞬间都感到了一股寒意。   此时刚刚入春,有的树上青芽微小到肉眼难以看见,有的树上则已经生出了嫩嫩的小青叶,街上忽然一阵微寒风起,嫩茎折断,有青叶飘落。   青叶从空中来到地上,这场谈话也终于落在了实处,叶红鱼提出了西陵神殿方面的要求,和先前宁缺在雁鸣湖畔提的那些条件针锋相对,神殿要求确保清河郡的独立地位,要求唐国付出大笔数量的战争赔款,并且皇族人员必须亲赴桃山谢罪,金帐王庭则是索要向晚原周遭的大片牧场和贺兰城,至于月轮燕晋齐宋诸国,自然也有他们的诉求,只是相对而言并不重要。   宁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隆庆现在是怎么情况?”   “两千精骑尽灭,他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也是身受重伤,现在正在神殿疗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恢复。”叶红鱼对隆庆没有任何好感,提到他时神情不变,只是有些不明白宁缺为什么会忽然提起此人,说道:“他的境界修为虽然在你之上,但你应该不至于如此警惕才是。”   宁缺说道:“询问不代表警惕。”   叶红鱼说道:“那为何要问他?”   “几年前在长安城里,我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宁缺说道:“我当时对他说,你长的真的很美,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想的太美。”   叶红鱼平静不语。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谁都知道,道痴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所以我也不应该想的太美?”叶红鱼说道:“无论你在言语上如此强势,再如何不甘,最终你依然不得不接受这些条件。”   宁缺笑着说道:“我看不出来有任何答应你们的道理。”   叶红鱼说道:“我也看不出来,但有人告诉我,你会答应的。”   宁缺微微挑眉,问道:“谁?观主?”   叶红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身离开青树。   宁缺没有随她离开,他看着地面上那片青嫩的树叶,眉头蹙的越来越紧,因为叶红鱼最后的那两句话,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   ……   西陵神殿使团和唐国的谈判,在皇宫偏殿里继续进行,双方在局势判断上的分歧太大,根本没有办法找到都能接受的方案。   话不投机半句多,只适用于酒桌上的情景,并不适用于谈判,所以双方仍然继续在谈,宁缺和叶红鱼仍然在雁鸣湖畔的宅院里看春雨,说着闲事闲话闲题,考较着彼此的耐心,想要确定彼此的底气和底限。   就在这段时间,崇明太子终于在成京城正式登基,成为燕国的新一任皇帝,非常顺利地收服隆庆派系的实力,开始专心于内政事务。   南晋也变得平静起来,在剑阁的强力震慑下,尤其是在剑圣柳白这个名字的锋芒之下,曾经蠢蠢欲动的皇族和军方,都变得理智了很多。   西陵神殿联军,并没有完全撤回各自的国家,而是继续停留在清河郡里,由清河诸阀提供粮草后勤,对唐国保持着足够力度的威慑力。   大唐西军撤至葱岭之后,无数年来第一次遭遇兵荒之灾的月轮国,终于认清楚了自已的位置,低调的仿佛世间已经没有了这么一个国家,白塔寺的僧侣开始准备推选新帝,而悬空寺则是始终没有表达任何态度。   世界仿佛已经摆脱了战火的威胁,只是谁都没有忘记北方,金帐王庭的骑兵在七城寨度过寒冬后,借着春意又开始蠢蠢欲动。   大唐军民都盯着北方,虽然警惕,却并不像大战开始之初那般紧张,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唐国的实力也在逐渐恢复。   东疆的原野间有道道炊烟升起,镇北军将士的盔甲崭新无比,新换的武器十分精良,运送粮食辎重的车队在唐国四通八达的官道上不停来回,各地的矿山工坊热火朝天,长安城解除了宵禁,人们的脸上渐渐多了笑容。   谈判双方比拼的是耐心和对时间的信心,唐国从来不缺少这方面的底气,而从现在这些肉眼可见的变化看来,似乎胜利正在偏向他们。   ……   ……   莫山山坐在涧旁拿着一卷旧书在看。   大师兄坐在她身旁,拿着钓鱼竿在钓鱼,身上的棉袄在微风里轻轻颤动,很长时间都没有改变姿式,竟似乎睡着了一般。   涧是山涧,从山崖里那道瀑布积成的水潭里来。   二师兄站在潭边,神情严肃看着潭后的瀑布。大白鹅浮在水潭里,红掌不时拔拔清波,它像二师兄一样看着瀑布,严肃之余有些嘲弄的神情。   潭旁有两副拐杖,瀑布下有两个少年。   张念祖和李光地,在瀑布下蹲马步,他们身上的伤本就没有全好,此时被强劲的寒冷水流冲击着,更是脸色苍白,仿佛随时都要倒下。   事实上他们已经倒下了很多次,但看到站在潭畔的二先生,尤其是看到那只可恶的大白鹅,他们依然在咬牙坚持。   顺着潭后的石块往山后走,穿过那道狭窄的峡口,便来到了后山之后的万丈绝壁,有些小的石坪上停着一辆轮椅。   余帘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笔纸,描着簪花小楷,虽然没有书案,无处借力,但她写在纸上的笔迹依然是那样端正。   眼睛乏时,她望向绝壁之前的流云,和远处的长安城稍作休息,有时候,也会望向绝壁上方那些狭窄的石径。   那道石径通往宁缺曾经闭关的崖洞,非常狭窄,行走在上面很是危险,被强劲的山风一吹,随时有可能跌入万丈深渊。   唐小棠这时候便在石径上,她要做的事情,是用手里的那把血色巨刀,把岩壁凿开,对石径上的梯面进行拓宽。   这是很有意义的一项工作,当然也是非常艰难的工作,绝壁间的岩石非常坚硬,即便她自幼修行魔宗功力,拥有很强的力量,也很难凿动。   最令她感到恼火的是,长安一战中余帘跳上青天,斩断彩虹的后果,便是她手里这把血色巨刀,已经被毁的不成模样。   她已经在绝壁石径上凿了十几天,却只完成了十分之一不到,抬头望去,陡峭山道根本都看不到尽头,崖洞前的瓜棚还是个小黑点。   小白狼趴在上方的石梯间打瞌睡,听着下方传来的凿石声,觉得有些烦躁,它并不担心自已会把石屑崩伤,因为按照前些天的速度,唐小棠要凿到它现在睡觉的地方,至少还要好几天的时间。   宋谦和八师弟缠着绷带在下棋。   一只手轻拨琴弦,那是北宫现在唯一能动的一只手;   王持在院子里熬药,墙角下堆满了各种花草药材,片刻后,老黄牛满头野花走了进来;四师兄范悦一面咳嗽,一面和木柚看着惊神阵的图纸讨论,六师兄则是看着熄了多日的打铁炉连连叹气。   教书的教书,育人的育人,被折磨的注定继续被折磨,读书人还在读书,休养的还在休养,书院后山平静而温馨。   忽然间,大师兄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石下的山涧,缓缓提起手中的钓鱼竿。   线上没有钩,大师兄钓鱼从来不用钩,即便是直钩都不用。   但此时当他提起钓鱼竿时,线上却持着三尾草鱼。   那三尾草鱼隔空悬在线旁,拼命地挣扎,明明没有什么系着,却怎样也挣扎不开,鱼尾弹动,甩出的水珠在涧上折射阳光,很是美丽。   大师兄手腕轻振,三尾草鱼终得解脱,入涧水而去。   他静静看着涧水,忽然对莫山山说道:“你先慢慢看着,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先看着,等我回来再问我。”   莫山山神情微异,她察觉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把那卷旧书合好,走到大师兄身前,说道:“我和您一道去。”   大师兄看着她温和一笑,说道:“事情不大,只是有些突然。”   ……   ……   大师兄坐着轮椅离开涧边,走出山腰间的云雾。   他脸上的神情很凝重,不像平日那般从容,所以他到的很快。   余帘比他更快。   她穿着件素雅的淡黄裙装,坐在轮椅上,看着长安城的方向。   有寒风在山道上吹过,拂起秋天到此时的层层黄叶,拂起她的裙角。   余帘说道:“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来了。”   大师兄说道:“老师走了,他们自然想来便来,我不明白的是,为何来。”   余帘说道:“我也不明白,看来只能当面去问一问。”   大师兄温和而坚定说道:“我是师兄,自然应该是我去问。”   余帘说道:“师兄你现在真的很慢,所以只能我去。”   有人来到了长安城。   不知道那个是谁。   大师兄和余帘知道,所以他们要去会会对方。   他们的神情很凝重,很严峻,甚至要超过当初面对观主时。   那个人究竟是谁? 第一百九十八章 那人饮酒   山道上响起沙沙的声音。   女教授走到大师兄和余帘身前,放下手中的扫帚,伸手在青大褂上拍了拍灰,脸上的皱纹里写满了淡然,说道:“你们都这样了,自然是我去。”   她多年不问世事,举世伐唐之时,囿于出身只能沉默旁观,然而今天那人来到长安城,便是她也无法再安坐教舍之中。   便在此时,君陌又从山雾里走出来,说说:“不用再争,师兄和师妹伤势未愈,您也老了,自然应该是我去。”   女教授说道:“这话何其无礼。”   此时场间四人,便是书院最强的四个人,那人来到了长安城,书院自然是由他们来接待,只是都知道此一去便难测后事,所以相争。   君陌沉默不语。   女教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就算你全盛之时,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的剑从来不求全。”   君陌说道:“所以有很多强于我的人,最终还是输给了我,即便是柳白,也没有占到我的便宜。”   提到柳白,女教授不再言语,满脸皱纹渐深。   “出来吧。”君陌说道。   随着这句话,张念祖和李光地从云雾里走了出来,第一次单独走出云门阵,他们有些兴奋,只是被潭水冷的有些厉害,脸色青白相加,看着极为狼狈。   君陌望向轮椅里的大师兄和余帘说道:“不用再争,我要带他二人回长安城,所以去见那人是顺路,我有理由,所以我去。”   余帘说道:“你为何要带他二人回长安?”   君陌想了想,说道:“家访?”   ……   ……   车厢里的气氛很压抑,因为君陌始终没有说话。   张念祖和李光地偷偷交换眼光,隐约猜到长安城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心情变得紧张起来,哪里敢交谈,紧紧闭着嘴,看着窗外的风景。   道路旁的树丫里只有星点绿意,在窗外高速向后掠去,两名少年的眼光顺着这些整齐的树望向远方,看到了长安城的城墙。   正值午时,平时长安城南门应该非常热闹,巡城司的士兵应该在仔细地检查进出的民众,排队的百姓大概会不停地埋怨着进城的速度,还有卖凉茶和鸡蛋的小贩不停地呦喝着,今天却是异常安静。   白昼时间,两扇厚重如山的城门紧紧关闭,城门前看不到行人,看不到小贩,没有巡城司的士兵,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看上去很普通,车身上覆盖着泥土和灰尘,毫无光彩可言,偶有一阵微寒的春风吹过,把车厢上的灰尘拂落些许,露出里面黝黑的颜色,竟似是用钢铁铸成一般,隐约还能看到几道圆润的线条。   黑色马车没有马,只有单独的车厢,车轮与地面接触的地方深深陷落,两旁能够看到细碎的石砾,顺着向后方望去,便能看到官道坚硬的石制道面,被碾压出两道极深的痕迹,一直拖向非常远的地方,根本看不到尽头。   这辆马车究竟有多重?竟把道面毁坏成这样?   比马车更吸引人目光的,是车厢旁站着的那个人——既然没有马,如此沉重的车厢,难道说是被他徒手拉了这么远的道路?   那人穿着身普通布衫,眉眼普通,眼角有几丝皱纹,皮肤却是极为细嫩,头发有些花白,如果仔细看去,又会发现那些黑发透着股年轻,竟是让人看不出来究竟有多大年纪,说不好是苍老还是年轻。   一只酒壶,系在那人腰间,随春风轻轻摆荡。   他似乎在等人,等的有些无聊,便拎起酒壶饮了一口。   他饮酒时的神情极为豪迈,有若鲸吸海水,很长时间都没有放下,那只酒壶却始终不曾见底,永远有酒水不停倒出。   城墙间,无数弩箭正对准着这个饮酒的男人,只不过没有人敢射。   因为那个男人根本毫不在意自已正被威力强大的守城弩瞄准,他自顾自地饮着酒,在春风里孤独寂寞,仿佛根本不在这个世界里。   那个男人放下酒壶,擦了擦嘴,眼睛微眯。   他微眯着的眼睛里,满是陶醉的情绪,因为此生别无所嗜,就是喜欢酒,然而如果往最深处望去,却能看到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冷漠沧桑,因为他在漫长的人生里早已看透所有,对这个人间早已厌烦,故而无情。   蹄声渐缓,又有一辆马车来到了城门前。   张念祖挤到李光地身旁,两名少年隔窗看着那个男人,身体难以遏止地颤抖起来,脸色苍白至极,因为他们仿佛看到了那天街上的青衣道人。   君陌掀起车厢前帘,下车。   他走到那个男人身前,缓步停下。   春风拂着他右臂下方空荡荡的袖管,姿态温柔却气息寒冷。   铁剑在他腰畔的鞘中,没有拔出。   君陌看着黑色车厢旁那个男人,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酒壶上,沉默很长时间后,低头致意,说道:“见过前辈。”   那男人有些满意,说道:“不用多礼。”   很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南城门都有些颤抖。   因为这个男人的声音很苍老,苍老到了极点,空气经过他的声带时,仿佛是蒙着灰尘的青铜器在互相磨擦,就算灰尘泥垢被摩擦掉,紧接着便是牢固附着在铜器上的锈块在摩擦,直让所有人的灵魂都悸动起来。   张念祖和李光地没有下车,听着这道声音后,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身体骤然间寒冷的有若冰块,仿佛从少年忽然来到了暮年将死之时。   城墙里面发出无数声痛苦的闷哼,用弩箭瞄准那个男人的唐军们,都被这道声音震的痛苦万分,即便是蒙着青苔的城墙青砖,都有些隐隐松动的迹象,城墙承受过千年的风雨,在这道苍老的声音之前依然太过年轻。   君陌抬起头来,神情依旧宁静,眼中再看不到丝毫敬意。   他说道:“离开,或者死。”   春风再起,酒壶在那个男人的腰间再次摆荡起来,他有些意外,然后回复漠然,看着君陌说道:“听说你最重礼数。”   “我已向前辈见过礼,自然不需要再多礼。”   君陌看着那名男人说道:“礼者,序敬而字。我向你行礼,是因为你的辈份高,老师曾问道于你,但依的是序,却不是敬你这个人。”   那男人微微挑眉,神情漠然说道:“我为何不值得敬?”   君陌说道:“因为你是懦夫。”   随着这句话,南城门之前的天地元气骤然剧变。   春风变成了寒冷刺骨的寒风。   君陌于春风飘摇的空袖管,仿佛被浆洗的次数太多,骤然硬挺,衣袖上本极柔软的道道纹路,变成了锐利至极的线条。   他右臂已断,却还有衣袖。   他没有出剑,衣袖依然剑意纵横。   骤然寒冷的春风里,多出了无数道凌厉的剑意。   车厢里,张念祖和李光地的脸色更加苍白,因为他们发现,空气里仿佛有很多锋利的细微线条,每次呼吸都是那样的痛苦。   那个男人身前出现了无数道剑痕。   他腰间的酒壶上,忽然响起无数声清脆的声音,然后渐渐敛去。   他看着君陌说道:“他收弟子的眼光,果然比我们要强很多。”   君陌说道:“老师任何事情都比你们二人强很多。”   说完这句话,他把左手伸至腰间,握住剑鞘的中段,横剑于身前,铁剑依然齐眉,看似相敬如宾,实际上便是冷漠如冰。   君陌执的是晚辈礼,横剑于前,神情凝重。   铁剑方直宽大,在风里便是一道摧不毁的城墙。   铁剑与衣袖的影子落在地面上,便是一座凝重而绵延的青山。   “守青峡七日,先败叶苏,再与柳白共伤,果然不凡。”   那男人看到君陌横剑,神情变得认真了些。   但依然只是些许,他潇洒挥袖,春风应召而来,缭绕于身周盘桓不去,气息陡然提升,瞬息之间连破五境,不知来到了哪座山峰之上。   他不在城中,城墙便拦不住他。他不在青山中,青山便看不见他。他不想战,便是强如君陌,也战不成,这是什么境界?   “老师说过,论起此等境界,即便佛祖也不如你。”君陌的目光透过剑锋,落在那个男人身上,说道:“既然不战,你来此何意?”   男人看着他说道:“我来长安,是替人还件东西给书院。”   君陌问道:“何物?”   那男人说道:“便是这辆马车。”   君陌说道:“我已到,你便可以离开。”   那男人问道:“这车是你的?”   君陌说道:“不是。”   那男人说道:“既然如此,那我找的就不是你。”   君陌说道:“既然是小师弟的车,我自然能够做主。”   那男人缓缓摇头,自腰间取下酒壶饮了口,回头看着斑驳古旧的城墙,说道:“不能,因为这座城,你做不了主。”   君陌看着他,不再说话。   他只有一只手,握着剑鞘,便无法再握住剑柄。   铁剑自行从鞘中抽出,随着轻微的摩擦声,便将展露锋芒。   便在此时,城门处响起摩擦声,然后缓缓开启。 第一百九十九章 请进   城门缓缓开启,现出宁缺的身影。   他背着铁刀,手里握着铁杵,站在城门洞里看着城外。   他说道:“师兄,既然是来找我的,我与他谈。”   君陌沉思片刻,双眉如被柳荫遮蔽的湖面,趋向平静。   宽直的铁剑缓缓自行收回鞘中。   他对着车厢畔那个男人再次行礼,然后走回自已的马车。   马车驶入长安城,在宁缺身旁停下。   君陌看着他说道:“既然谈,便要好好谈,虽然老师已不在人间,但书院还在,这等懦夫,没资格让你我心思稍乱。”   宁缺行礼,平静说道:“明白。”   他望向城外门那辆脏旧的马车,看到被春风拂落灰尘后的黝黑钢铁车壁,还有那些眼熟的符线,然后才望向车旁的那个男人。   “只有二师兄,才敢说这个男人是懦夫吧。”   宁缺默默想道,因为他知道这个仿佛无视时间的男人是谁,这个男人曾经出现在老师的谈话中,更曾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他在那个梦里来到荒原之上,原野间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光明与黑暗分野的天空,他看到了老师高大的身影,也看到了一个酒鬼还有一个屠夫。后来他又做了一个梦,那一次夫子从酒鬼手中抢过酒囊喝了口,又从那个屠夫背上抢了根猪后腿啃了口。   夫子曾经在书院后山里的一场谈话中提到,有两名大修行者,曾经经历过上次的永夜,一个酒徒,一个屠夫,便是他梦里的这两个人。   去年他带着桑桑,乘着黑色马车去往荒原,看到了西陵神殿联军和荒人战士们的那场大战,当时他才明白,原来梦中看到的地方就是这里。   在变成现实的梦境中,他看到了光明与黑暗在天空里的相对,看到了云后的光明神国和巨大的黄金龙首,夫子的身影果然是那般高大。但他没有看到那个酒鬼,也没有看到那个屠夫,直到今天。   能够度过漫长的永夜,能够在昊天的注视下,拥有近乎永生的岁月,说明酒徒和屠夫有对付昊天的手段。用夫子的话来说,修行就是比谁活的时间更长,那么这两个人的境界,毫无疑问已经到了人类难以想象的程度。   依然还是用夫子的话来说,这两个人大概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在宁缺知道的人里,除了夫子没有人见过酒徒和屠夫,大概也只有夫子能够找到他们,他们只要活着,便是人间的传奇。   那男人带着酒壶,背上没有猪腿,自然不是屠夫。   宁缺不是普通人,看着这个男人却依然极为震撼与警惕,片刻后才平静下来,问道:“酒徒前辈找我何事?”   酒徒看着他哑声说道:“受人之托,来还你一些东西。”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的难听,仿佛每个字里都带着古老君王坟墓的积土还有那些被尸水泡烂的丝绸味道。   宁缺微微皱眉。   二师兄先前问过还什么东西,他自然没有再问,看着相伴多年的马车,看着官道上被碾压出来的痕迹,自然想起泗水畔的那些事情。   在泗水畔,桑桑现出真神之躯,身为黑夜,脚化白莲踩在光明之间,请夫子显圣登天,同赴昊天神国,天降异彩繁花,苍穹震动。   老师和桑桑就是在那里离开,在泗水与他分别的还有大黑马,黑色马车里还有元十三箭和大黑伞。   事后宁缺曾经派人去寻找过,泗水畔风萧萧兮,根本找不到大黑马,黑色马车和车厢里的那些事物,也都已经消失无踪。   今天终于有一样事物回到了人间,那么其余的呢?箭呢?伞呢?大黑马那头憨货呢?老师呢?桑桑呢?   宁缺的情绪有些不稳,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把思考的重点放回现实当中,是谁要还自已东西,是谁有能力找到酒徒,并且让他来做这个信使。   “是谁?”他看着酒徒直接问道。   酒徒的反应也很直接,他没有回答。夫子不在人间,那么只要他不想回答,便没有谁能让他开口说话。   春风拂着宁缺的脸颊,毫无温暖的意思,寒冷的厉害,又或者只是他自已的身心俱寒,所以才让缭绕身周的春风降了温度。   在泗水畔,他看着夫子带着桑桑一道登天,然后昊天神国的入口爆炸与满天的流星,他确定桑桑死了,或者说回到了昊天神国,无论哪一种,反正她现在已经不在人间,如果她还在,他一定能够有所感觉。   那么是谁带走了大黑马,是谁拾了铁箭,现在是谁在人间撑着破旧的大黑伞,又是谁要把马车还给自已?为何会在酒徒的手里?   宁缺想不明白这些事情。   “乱我心者,昨日之日。”他举头望向天空里那轮黯淡的春阳,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弃我去者,何必再想。”   然后他望向酒徒,说道:“先生请进。”   南城门前安静无比,随着他的这句话,仿佛一股紧张的气氛,从城墙根的最深处涌出,然后向着高远的天穹飘去。   酒徒看着雄伟的长安城墙,说道:“为何要进?”   宁缺说道:“既然为客,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酒徒说道:“做恶客,便要有不进家宅的自觉。”   宁缺说道:“恶客善客都是客,客随主便。”   酒徒觉得他很有趣,微笑说道:“那我便不是客。”   宁缺也笑了起来,真实的心情却并非如此。   如果不是客,自然是敌。   他看着酒徒认真说道:“既然不进城,怎么把东西还我?”   酒徒就像看着一个耍赖的孩子,说道:“我已经这么老了,走了这么远的路已经很累,难道最后几步路还要我自已走?”   宁缺说道:“就算只差几步,依然是没有走到。”   酒徒说道:“你可以出来。”   宁缺笑着说道:“你可以进来。”   酒徒再次望向长安城斑驳的旧城墙,沉默片刻后说道:“改日再说。”   听到这句话,宁缺毫不犹豫说道:“改日不如择日。”   这是邀请也是赌博,更准确地说是在赌命,赌他自已的命,赌整座长安城的命,赌大唐的命,赌人间的命数。 第二百章 有人来到人间   酒徒没有接受宁缺的邀请,说道:“今日不想进。”   宁缺音调渐高,说道:“还是不敢进?”   酒徒神情渐淡,白雪与黑土相间的散发随风而起,说道:“无数年来,我只与酒肉相伴,尤嗜杯中物,唯醺然方能解忧,酒能令人愤怒也能令人释然,我从中选择了后者,却不代表我不能选择前者。”   宁缺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但你还是不敢进。”   酒徒说道:“你可以出来。”   宁缺摇头,说道:“我胆子小。”   酒徒说道:“敢在雪街上横刀向观主,你的胆子哪里小?”   宁缺说道:“我不敢出城,自然就是胆子小,您呢?敢进吗?”   酒徒说道:“这等言语,实在有些无趣。”   宁缺说道:“有本事你就进来,有本事你就出来,有本事你就上来,有本事你就下来,这是小孩子吵架才做的事情,确实无趣,甚至可以说丢脸,身为晚辈,我可以丢脸,您也可以丢脸吗?还是干脆一些,进来吧。”   这番对话其实是在各说各话,看上去有些可笑甚至有些可爱,但其间不知隐藏了多少把霜刀雪剑,寒透骨髓。   宁缺的言语一直在前进。   他要做的事情,便是请酒徒进长安,无论对方接受或者不接受,在这场太过突然和危险的会面里,书院都能寻到自已想要的契机。   这是书院的定策。   酒徒只用了一个方法,便破了书院的定策。   他举起酒壶,开始饮酒,嘴要用来喝酒,自然没有办法说话。   不说话不代表拒绝,也不是接受。   南城门前一片安静,只能听到酒水不停倾入酒徒胸腹里的声音,其声如瀑布入潭,又似小溪潺潺,最后竟似一条大河将要泛滥。   正如先前所说,夫子不在人间,那么便没有谁能够让酒徒开口说话,更没有谁能够牵起他的手,请他入城或者回家。   ……   ……   酒徒放下酒壶。   宁缺看着他前襟上洒脱的酒渍,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有些无奈,有些自嘲,有些黯淡。   酒徒是曾经熬过永夜的大修行者,是夫子都曾经问道的前辈,他即便有长安城在身后,想要用简单的言语,便扰乱对方的心境,这是何其狂妄的念头。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看着酒徒说道:“既然如此,您把马车放在此处,稍后我自然会派人来取。”   酒徒看着他微笑说道:“没有亲手交还到你手里,我怎能离开。”   随着这句话,城门前的局势顿时逆转,先前是长安城占着主动或者说先手,现在则是酒徒用这句话挑战长安城。   以宁缺的境界,本来应该很难应对,但他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见过不同的世界,他的心境要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坚定,无所畏惧。   “我是懦夫败类二货傻逼,我有窥淫癖我猥亵幼女,我残忍冷酷又胆小怕事,我就是一地人渣,便是用扫帚都没法拢成一堆。”   宁缺看着酒徒认真说道:“我从不要脸,不管如何,今天我肯定不会踏出长安城一步,哪怕你把我妻子复活再拉到我面前说要杀了她,我也不会出来。”   对包括自已在内的很多事物或情感或尊严,都能保持无所谓的态度,那么自然便无所畏,关于这种态度还有另一种说法。   无爱便无怖,无欲则无求,自然刚健。   酒徒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明白了无论自已做任何事情,杀再多人,都不可能把宁缺从长安城里逼出来,于是他不再尝试。   此次他离开隐居的小镇来到长安,除了受人之托,也是想看看夫子离开后的书院,看看宁缺是个怎样的人。   他没有失望——夫子挑选学生的眼光,果然不会令人失望——所以他有些失望,因为这个世界,仿佛还是要在以前的轨迹里行走下去。   因为有些失望,所以他轻叹一声,拍了拍身旁的马车。   他的动作很随意,手掌落下很轻柔,没有附加任何力量。   马车忽然变矮,那是因为精钢铸成的车轮,全部陷进了坚硬的地面里,然后受到恐怖的反震力,车厢猛地跳了起来,来到了半空中。   这辆马车是颜瑟大师的遗物,通体由精钢打铸,沉重到了极点,如果像此时这般没有开启符阵,那么遇路则破——如此沉重的钢铁车厢,却被酒徒轻轻一掌拍到了空中,仿佛就是在拍一只皮球。   酒徒挥袖。   春风微乱。   沉重的钢铸车厢,就像投石机投出的巨石般,向着城门洞呼啸而去!   宁缺握紧了阵眼杵。   无数道雄浑的天地元气,从城门洞里涌出来,顺着阵眼杵灌入他的身躯,瞬间填满雪山气海,为他提供源源不尽的念力和力量。   锃的一声!   他抽刀断春风。   铁刀斩在了车厢上。   黑色的车厢骤然静止,悬在城门洞前的春风中。   今年的第一道春雷,在长安南城门前炸响。   数道淡青色的气流,从铁刀与车厢相触的地方,向四面扩散而去。   转瞬之间,这数道淡青色气流,便扩张为数十丈方圆,看上去就像是数个光罩。   宁缺和黑色车厢,便在淡青色光罩的正中央。   淡青色光罩其实只维系了极短暂的时间,便伴着一道轻微声音破碎。   无数道天地气息碎片向四周喷射而去,城门外的树还没有来得及抽出青芽,便断了腰肢,官道上的碎石如箭般射走。   这片城墙承受了千年风雨,表面已有风化的痕迹,受到如此恐怖的震动,青砖片面剥落无数,如暴雨般落下,哗哗之声不绝于耳。   风停烟尘敛,城墙青砖愈发斑驳,却看不到任何明显的毁坏,相反那些被气息切割下来的地方,能看到的青砖光滑无比,竟似是新砖一般。   想要撼动长安城,终究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果然有些意思。”酒徒看着城墙说道。   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但你没什么意思,要知道有很多事情我已经几千年都没有做了,但并不代表我真的不会做。”   宁缺收刀,黑色车厢终于落到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看着酒徒说道:“只是开开玩笑,前辈难道当真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在笑,虽然这时候胸腹间烦恶一片。   因为他必须笑,在某些时刻,只有笑容才能证明自已的强大。   然后他开始咳嗽,不经意地后退半步,稍微侧了侧身,握紧手中的刀柄和阵眼杵,一手寒冷如冰,一手滚烫如有岩浆在流淌。   “之所以说你没意思,是因为你不行。”   酒徒看着他说道:“你老师离开之后,便没有人行了。”   宁缺知道自已不行,因为自已不能离开长安城,而老师当年可以坐着牛车带着大师兄,周游诸国一去便是很多年。   “最关键的是,能不能写出那个字,现在依然不由你决定。”   酒徒看上去似乎真的有些失望,眉间有些恹恹。   宁缺想要挽回一些什么,说道:“至少我曾经写出来过,你不敢进城便是明证。”   酒徒说道:“长安城再大,终究只是一座城,和世界相比还是太小。”   宁缺说道:“总有一天,我会走出长安。”   酒徒说道:“即便你有勇气,但你也没办法把整个世界变成长安,我们都是这个世界里的一部分,那么如何能够改变世界呢?你老师没有做到,我做不到,陈某也做不到,你凭什么能够做到?”   宁缺无法回答。   ……   ……   书院和神殿的谈判,正在僵持之中,处于非常微妙的关键时刻,在这种时候,像酒徒这样足以改变世间局势的隐世强者出现,自然有其目的。   书院和唐国非常不想看到那种变化。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长安。”   宁缺看着酒徒的眼睛说道,即便现在的书院或者说他没有能力改变无数年来昊天与人间的关系,但酒徒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看着酒徒的眼睛,认真说道:“在我的梦里,你和屠夫都在看着我,说明就像先前那一刻一样,你们都还有希望。”   “梦境往往都与真实相反。”酒徒说道。   宁缺说道:“老师说过,你和屠夫都经历过上一次永夜,既然如此,证明昊天都拿你们没有办法,为什么你们要现身?为什么要来长安?”   “我这些年饮酒过多,基本上都是醉着的,时常不知道自已身处梦境还是真实,但即便在梦中,我都没有梦见过夜晚的模样。”   酒徒看着他说道:“因为那是我最恐惧的画面。”   漫长的永夜里,无数人类死去,没有人能够保持如此长时间的记忆,只有酒徒和屠夫拥有那段仿佛永无止尽的寒冷黑暗记忆。   这种恐惧,非常能够理解。   “那天之后,夜晚忽然有了月亮,我和屠夫有些意外,尤其是那轮月亮一直没有消散。这大概便是你先前所说,我曾有的希望。”   酒徒说道:“我们也以为可以继续看下去。虽然藏匿令人生厌,再坚持几百年应该没有问题,但奈何天总是不遂人愿。”   宁缺身体有些寒冷,问道:“昊天找到了你们?”   酒徒说道:“是的。”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喃喃说道:“千万年来都没有找到,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能找到你们?”   酒徒没有回答他,抬头望向青天,默默想道:“他在天上时,离地面太远,自然很难找到我们,但他若来了人间,我们还能往何处躲?”   一切已成定局,宁缺觉得很疲惫。 第二百零一章 那人说了一句话   “既然如此,当年老师在时,你们为何不出手?二师兄说的对,和夫子与小师叔相比,你们真的就是懦夫,不过懦夫总比狗要好一些。”   宁缺看着酒徒说道,这简单的一句话里其实是三个问题,不停递进,就像是三把刀又像是三记热辣的耳光。   酒徒的神情没有变化,说道:“若你修行到了某种境界,便能明白,所谓荣辱之类的情绪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那什么才有意义?”   “永恒,是生命存在唯一的意义,或者说唯一应该追求的目标。”   酒徒看着青天说道:“为了抵达彼岸,实现这个目标,完成生命的意义,我们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何惧做狗?你应该庆幸今天出现在长安城外的是我而不是屠夫,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宁缺说道:“既然是做狗,当年你们就应该去西陵当看门狗。”   这句话很刻薄,酒徒的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平静说道:“永恒的前提是存在,存在的前提是自我,而这是我们的坚持。”   通过这番谈话,宁缺明白了些事情,问道:“这就是你们得到的承诺?”   酒徒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指着城门洞前的车厢,说道:“这是还给你的东西,同时有人还有句话要我转述给你听。”   宁缺说道:“什么话?”   酒徒说了一句话,神情平静甚至有些木讷,明显这句话是背下来的,没有混入一丝他自已的理解或感情。   然后他转身离开,酒壶在春风里轻轻摇摆,让宁缺想起大师兄腰间以前那只木瓢,甚至就连走路的姿式都和大师兄很像。   某年在书院后山,大师兄在前面的山道间行走,看似极慢,宁缺在后面加快脚步跟着,却怎么追也追不上。   他看着酒徒离去的背影,脸色有些苍白,心情震荡,没有留意此人离开之前代人转述的那句话。   数月战火连绵,唐国和书院付出极大代价才终于稳定住局势,甚至隐隐已经看到明亮的前路,然而就在这时,隐世无数年的酒徒和屠夫出现了。   世间的局势必然会因此发生极剧烈的变化,明亮的前路骤然黯淡。   晴朗的天空里下起了雨,春雨寒冷刺骨。   宁缺抬头望向灰濛濛的天空,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走进黑色马车,在车厢角落里看到了一个黑匣子。   黑匣子很眼熟,就算现在有些变形,他依然不可能忘记,因为匣子里的事物,曾经伴他走过千山万水,击败无数强敌。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摩黑匣的边缘,让灰尘堆出皱纹,然后轻轻掀开——铁弓依然在,锋利的箭簇泛着寒光,仿佛一直在等着他。   ……   ……   黑色马车来到雁鸣湖畔,被紧急调来拉车的数匹骏马神情委顿至极。   春雨把车厢壁上的灰尘洗去不少,符阵却始终没有开启。   柳亦青一直抱剑守在院门处,听着车轮碾地的声音,缓缓站起身来。   宁缺提着黑匣走下马车,向院里走去。   柳亦青忽然感受到一股慑人的杀意。他蒙在眼睛上的白布带已经被春雨打湿,此时却骤然干燥,不由心神剧震,右手猛然握住剑柄。   宁缺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这样从他的身前走过,根本不在意这名剑阁知命境强者随时可能拔剑,神情平静的令人心悸。   柳亦青没能拔出剑来,因为他的手腕上出现道道裂痕,如龟裂的土地一般渗出鲜血,蒙着眼睛的白布随雨中的寒风撕裂飘落!   宁缺走进了雁鸣湖畔的小院。   柳亦青握着剑柄,低着头,鲜血从他的手腕间不停滴落,与檐上落下的雨水一道,不停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好可怕的杀意与愤怒。”   ……   ……   没有人能用肉眼看出来宁缺在愤怒,在他的眉眼间更看不到什么杀意。他此时就像是一口废井,始终无人问津,静的看不到有多深。   叶红鱼在廊下看雨中的梅花,手里捧着碗清茶。   宁缺走到她身前,问道:“你知道这件事情?”   叶红鱼把茶碗搁到石窗上,说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刚刚知道。”   宁缺说道:“你曾经对我说过,书院一定会改变主意。”   叶红鱼说道:“这句话是有人告诉我的。”   宁缺问道:“谁?”   叶红鱼说道:“能让我代表神殿来长安与书院谈判的人,自然是掌教。”   宁缺说道:“掌教大人已经是个废人。”   “或者你说的是真相。”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但掌教回神殿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所以就算他已经是个废人,他的话依然有效用。”   “他说的有道理,书院的态度会有所变化。”宁缺走到石窗畔,看着那丛在料峭春雨里愈发灵动的梅花,说道:“但神殿应该知道分寸。”   叶红鱼看着他的后背说道:“和唐人的罪孽相比,神殿的要求并不过分。”   宁缺没有转身,说道:“去神殿请罪,这没有任何可能。”   “唐人好颜面,这条可以去掉。”   叶红鱼说道:“除了上次说的那些,神殿还要求你们的小皇帝退位,那位皇后娘娘必须离开长安城,你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宁缺沉默片刻,眼前那株梅花在雨水的浇打下,渐从灵动变得疲惫,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没有退路的时候便只好拼命。”   叶红鱼说道:“你们还有退路,李家还有位亲王殿下。”   宁缺看着那株梅花,说道:“我操你妈。”   他的声音很平静,语气很温和,却流露出来非常坚定的决心。   叶红鱼神情不变,说道:“我妈已经死了。”   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那我就操你。”   叶红鱼说道:“昊天没有给书院留下太多时间考虑,我想你这时候最需要做的事情不是发泄愤怒与恐惧,而是去与人商议。”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身离开。   叶红鱼站在石窗畔沉默片刻,然后拿起残茶,碗中金色的茶水轻起涟漪,不是因为有春雨误落,而是因为她的手有些不稳。   这是她见过的最危险的宁缺,虽然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做,神情平静,语气沉稳,但事实上他已经愤怒到了暴发的边缘。   如果她没有办法让他冷静下来,那么先前,宁缺真的有可能会不顾一切,调动惊神阵的力量把她杀了,或是真地把她强奸了。 第二百零二章 关于愤怒和勇气的抉择   宁缺离开雁鸣湖后,没有直接进宫,而是先去松鹤楼喝了一顿酒,喝的不多,然后他沿着朱雀大街散了散步,走的不远,任由春雨洒在他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好在春雨温柔,身上的衣衫不是很湿。   以酒活血,以步散气,以雨清心,他渐渐平静,接受了对于唐国和书院来说极为令人愤怒的现实局势变化,来到了三元里。   街坊四邻都在准备晚饭,菜油爆锅的味道和微湿柴木燃烧的味道混在一起,有些好闻,他的心情愈发平静。   他站在院前的石阶下等待,不多时院门伴着一声吱呀打开,二师兄走了出来,随后夜色里响起吱呀吱呀的声音。   宁缺对着夜色和石阶上行礼,说道:“酒徒和昊天应该是得到了昊天的承诺,他们可以得到保持自我意识的永生,所以他们选择了服从。”   君陌说道:“他们撑不过第二次永夜,这是他们最大的恐惧。”   院内有人挑起高灯,街巷被照亮,夜色退去,露出两张轮椅。   余帘说道:“昊天神国,不可能允许自我的意识存在。”   君陌说道:“懦夫的智慧,比不上勇者的愚蠢。”   大师兄没有参与到师弟师妹们的讨论中,他静静看着夜空,看着雨云后那轮明月,又像是看着那个有去无回的昊天神国。   君陌看着宁缺说道:“愤怒有时候会带来勇气,更多的时候没有意义。”   余帘看着宁缺说道:“既然你已经冷静下来,那么便接着谈。”   宁缺听明白了师兄和师姐的意思,问道:“怎么谈?”   余帘说道:“你想怎么谈就怎么谈。”   宁缺想起自已和皇后曾经说过类似的话,神情有些苦涩。   大师兄收回望向夜空的目光,看着他微笑说道:“小师弟,加油好吗?”   ……   ……   大殿里非常安静,就连烛火散发的光线,都显得有些冷清。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被远远地隔离在远处,案前只有皇后和宁缺二人。   皇后看着案上那封黄封皮的书信,沉默不语。宁缺看着案上西陵神殿使团的条件汇总卷宗,沉默不语,但终究不可能一直不说话。   “世间真有度过永夜的修行者?”   皇后看着宁缺问道,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宁缺想了想,说道:“千年有圣人出,酒徒和屠夫二人在世间不知修行了多少个千年,虽然在城外他始终没有显圣,但他的境界肯定要超过绝大多数普通人的想象,换句话来说,俗世武力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皇后微微蹙眉,说道:“那个酒徒与观主相比,谁更强?”   宁缺想说道:“酒徒境界或者更高,但实力却不见得能超过观主。”   皇后有些不解,问道:“为何会如此?”   “他和屠夫无数年来只能行走在黑暗里,无论身心皆已委顿腐朽,观主则始终行走在光明中,随着夫子的离去,恰至巅峰。”   宁缺说道:“如果酒徒或屠夫中的一人敢走进长安城,我有七分的把握杀死他们,即便他们一起进长安,我依然有一分的把握。”   皇后说道:“一分把握,和没有把握基本相同。”   宁缺说道:“如果是别的修行者,这种说法正确,但既然面对的是酒徒的屠夫,那么一分把握便是十分把握,因为他们很怕死。”   皇后说道:“如此境界高深不可测的大修行者,难道还没有勘破生死?”   “老师曾经说过,修行修的就是时间,活的越长能力越强,但活的越长,也就越怕死,永生是最大的诱惑,死亡便是最大的恐惧。”   宁缺说道:“酒徒和屠夫便是这样的两个人,所以他们才会向昊天投降,也正是因为这点,他们两个人都不敢踏进长安城一步。”   皇后的眼眸多了些明丽光泽,说道:“那在城外?”   “如果两位师兄和师姐都处于巅峰状态,或者可以试一试。”   宁缺想起那只在春风里摇摆的酒壶,摇了摇头说道:“现在的问题在于,或者没有人能够找到或者说追到那两个人。”   皇后眼眸里的光泽渐渐敛去,说道:“这就等于说,酒徒和屠夫两人便是悬在我大唐子民头顶的两把大刀,随时可能落下。”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敢提出这些条件,正是凭恃的此点。”   皇后看着案上的谈判简报卷宗,沉默片刻后说道:“酒徒和屠夫的存在,必须是个秘密,不能任何人知道。”   宁缺明白皇后的意思。   大唐刚刚走出绝境,民众的信心渐渐恢复,军队士气正盛,镇南军打的如此辛苦,却始终不肯把青峡完全阻断,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反击的那一天。   如果让唐人知晓酒徒和屠夫的存在,士气必然会受到严重的影响,没有反击可能的战争,对所有人来说都将是绵绵无绝期的折磨。   宁缺看着皇后的眼睛,说道:“朝廷和书院怎么解释和西陵神殿签下的这份和约?大唐割让的土地和战争赔款,必然会被人们知晓。”   皇后微笑说道:“耻辱会带来勇气和愤怒两种情绪,如果有途径能够把愤怒的情绪释放,那么剩下的便是最纯粹的勇气。”   宁缺觉得皇后的笑容很美丽,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寒冷——怎样才能让大唐军民,把这份耻辱和约所带来的愤怒完全释放?   他不想继续往深处想,也觉得自已有些想的太多。   “民众或者可以暂时瞒着,但朝堂上的大臣们必须知晓事情的真相,书院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情,朝堂再次陷入动乱,既然是民众供养着他们,他们在这种时候,便应该替民众承担精神上的压力。”   皇后想了想后,同意他的看法,敲响了案上的小金钟。   没有过多长时间,十余名最重要的大臣,都来到了夜殿之中。   连夜入宫,大臣们的精神都有些疲惫,只是想着宫里催的如此之急,怕是北疆战事再起,或是与西陵神殿的谈判出了问题,哪里敢有半点怠慢。   纵是他们已经把情况想的很糟糕,却依然没有想到,在皇宫里等待着他们的消息,竟然糟糕到了这种程度,一时间夜殿幽静无声。   “别的任何条件都可以答应……”   殿内响起一道疲惫声音,来自刚刚赶回长安城的舒成大将军。   大将军的神情很沉痛,因为他知道这份和约将是大唐帝国难以抹去的耻辱,那些条件里面的每一条,都像是棘条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   但那些条件都可以答应,在这样严峻的局势下,大唐没有别的选择,然而西陵神殿提出的条件里,有一条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他看着皇后和宁缺,一字一句说道:“向晚原,不能让。”   ……   ……   大唐征西军自葱岭撤回,大部并入镇北军,由徐迟大将军统辖,准备春深时分与金帐骑兵之间可能再次暴发的战争。舒成大将军回到长安城,以便徐迟统领两军,同时也是长安城军部需要一个有份量的将领坐镇。他反对割让向晚原,不是因为军方无法承受这种羞辱,而是因为向晚原的重要性。   向晚原位于大唐北疆七城寨之南,是一片绵延千里的天然草场,无论雨水还是地貌都是最合适的养马地,也是大唐战马的主要来源地。   大唐铁骑纵横世间,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千年以来向晚原一直在源源不绝提供最神骏的战马。   在西陵神殿的议和条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代表金帐王庭提出割让向晚原,而这也正是大唐朝野绝对无法接受的条件。   去年秋天金帐王庭骑兵如狼群一般南侵,大唐朝廷内部纷争未歇,随陛下出征荒原的骑兵困守贺兰城,镇北军准备严重不足,七城寨接连被破,然而就是在这样绝对严峻的局势下,徐迟大将军根本就没有想过后撤,镇北军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烈代价,最终把金帐骑兵挡在了七城寨以南百里一线。   为什么?因为大唐必须保住向晚原,这片马场是大唐强盛千年的根基,是唐军纵横世间的根本,甚至可以说向晚原就是大唐。   金帐王庭的骑兵,本就是唐国强大的敌人,如果向晚原被割让出去,金帐王庭必然会变得更加可怕,而唐国则会不停孱弱下去。   殿内响起一位文臣有些不解的声音:“和割让东山郡相比,这片草场算不得什么,就算少了些战马,日后再从金帐处抢回来便是。”   即便在这等时刻,大唐的官员们依然拥有强悍的乐观精神和信心。   舒成寒声说道:“西陵神殿要我们赔付战马,再把向晚原让出去,日后的大唐即便盔甲军械优良,却再无座骑可用,怎么去抢?对方既然提出这等绝户计,怎么可能留下漏洞,他们就是要断我们大唐的根基。”   他最担心的便是皇后和书院不了解向晚原的重要性,看着宁缺厉声说道:“如果把向晚原割给金帐王庭,大唐离灭国便不远了!”   皇后看着宁缺说道:“若割让向晚原,大唐百年之内都休想恢复元气,西陵神殿必然是清楚这一点,才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宁缺看着案上那些卷宗,很长时间都没有做出决定。 第二百零三章 向月而歌,等待着   宁缺在渭城多年,自然清楚向晚原的重要性。   这场人间的战争必然要分成两个层面,书院对上酒徒和屠夫,剑圣柳白以及道门的隐世高人,其余的敌人则需要大唐铁骑去扫平。   大唐铁骑乃世间最强骑兵,只要适应战场的情况,可以直接推死所有五境内的修行者,青峡之前的情况不可能发生第二次,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出第二个书院,找不出来书院后山的那些人。   如果大唐真的答应西陵神殿的条件,把向晚原割让给金帐王庭,便等于自断双臂,放弃了自已最强大的武器。   无论如何宁缺都不应该答应这个条件,但他清楚西陵神殿此番谈判的重点,甚至酒徒出现在长安城的真实目的,就是向晚原。   夜殿安静无声,包括皇后娘娘在内,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表明态度,因为在这种时候,书院的态度便等于是大唐的态度。   宁缺站起身来,看着群臣说道:“先和对方谈着,我再想想。”   事涉国祚,没有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   当天夜里,宁缺回了雁鸣湖畔的宅院,却没有去找叶红鱼。   清晨来临,有鸡犬之声起于街巷,包子铺开门之前,便有热雾从门缝里溢出,被晨风吹冷落在街面上,湿了青石板。   新的一天来临。   朝廷继续与西陵神殿使团谈判,据宫里传来的消息,神殿方面显得异常强硬,和前些天有些不一样,尤其是在割让向晚原一事上更是寸步不让。   宁缺明白神殿方面的底气从何而来,他挥手让那名天枢处官员离去,起床喝了碗清粥,来到梅园,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叶红鱼喜欢晨时洗浴,因为她喜欢清爽地过每一天。   宁缺走进她房间的时候,她刚刚出浴。   湿漉的黑发散落在她赤裸的双肩上,发端滴着水,恰遮在胸前。   叶红鱼看了他一眼,走到铜镜前开始梳头,问道:“决定了?”   随着她梳头的动作,黑发从身前被梳到身后,镜中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宁缺问道:“决定什么?”   叶红鱼说道:“签字。”   宁缺摇了摇头。   叶红鱼从镜中看到他摇头的动作,握着梳子的手微僵,说道:“我以为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所以有些不愉快,便要来强奸我。”   宁缺说道:“虽然你生的很美。”   叶红鱼说道:“即便想想,也不是什么美事。”   宁缺说道:“至少我没有想过。”   叶红鱼说道:“我没穿衣服,你却盯着我看,那是在想什么?”   宁缺说道:“这是我家。另外在荒原沼泽里,我已经看过你没穿衣服。”   叶红鱼平静问道:“一直没有问过你,好看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的身体确实很迷人,但想着你那件裁决神袍还有你皮肤下那些金钱,我便没了任何兴趣。”   叶红鱼起身取过血色的裁决神袍穿到身上,开始对镜画眉。   集合了神圣与冷酷气息的裁决神袍,覆在白玉般的娇嫩身躯上,尤其是宁缺知道神袍下什么都没有,于是愈发显得诱人。   她没有穿那些婢女衣裙,因为她这时候是裁决大神官。   “唐国不可能留住向晚原。神殿可以在任何方面让步,向晚原不能让,不然这场伐唐之战便没有任何意义。”   她一面画眉一面说道。   宁缺看着在她眉间轻描的细炭笔,说道:“活着不是为了……”   没有等他说完,叶红鱼说道:“书院里的人活着是为了意思,但更多人活着是为了意义,神殿总需要给世间诸国一个交待。”   宁缺说道:“我觉得别的条件已经足够交待。”   叶红鱼放下眉笔,从妆匣里取出一张殷红的胭脂纸,看着镜中宁缺说道:“那神殿怎么向自已交待向昊天交待呢?”   她轻轻抿唇,鲜艳似红梅。   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宁缺,将手中的胭脂纸撕成两半。   “我们都明白,待唐国和书院回复元气,任何和约都只是一张废纸,我们不能让唐国继续强大下去,所以向晚原必须是我们的。”   ……   ……   西陵神殿使团,依然强硬,参加谈判的唐国官员,处于极为被动的境地中,不知道是不是某位热血的年轻官员走漏了风声,双方谈判的细节,神殿方面那些带着羞辱意味的条件,渐渐被唐国民众所知晓。尤其割让向晚原和东山郡这两个条件,更是让唐人愤怒到了极点,大唐千年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从北疆到成京,从葱岭到朱雀大街,大唐军民在这场战争里不知死了多少人,才最终扭转了局势,明明没有打输,怎么却要签这样一个丧权辱国的和约?   一时间满城哗然,群情激愤。小贩没了心情,酸辣面片汤都好像少了些味道,做什么事情都没了心情,谁还能安坐在家里?不知有多少市民和学生,从前线退下来的伤残士兵,自发地来到皇宫前的广场。   没有人闹事,甚至没有人喧哗,成千上万人就这样沉默地站在皇宫外,站在微寒的春雨里,一直站在深夜时分,依然没有散去。   千万人聚集到一起,却是鸦雀无声,皇宫外的安静,对于宫里的人们来说,便是难以形容的压力,知道内情的官员们瞬间苍老了很多。   这个夜晚很多人在等待,也有些人在做别的事情,他们不是没有那些普通唐人的愤怒,而是因为他们必须要开始思考以后的事情。   书院后山,木柚背着木筐,在山腰的云雾间行走,隔一阵便从筐中取出一面小旗,插在泥土里或是山石缝隙间。   云门阵法是夫子传授给她的大阵,是后山的重要屏障。她在青峡时,大阵无人主持,被西陵神殿掌教强行闯破,受了极严重的破坏。   如今虽然观主重伤难复,但酒徒和屠夫两个人却像是新生的阴云,笼罩在书院诸弟子的心间,她必须抓紧时间修复,如此方能心安。   溪畔的打铁房依然安静,六师兄枕着铁锤看着夜里的山林发呆,他身后的房里不时传出一道温和的声音。   “一人无距亦无量,另一人可能近乎不朽,似乎只要不进长安城,便没有人能杀死他们,但我始终记得老师说过的一句话。”   大师兄的手指在河山盘的黄沙里轻轻划动,神情温和说道:“除了昊天,世间没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既然如此,他们便一定能被杀死,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开始计算,想来这是件很繁浩的工作。”   四师兄说道:“愿与师兄共参详。”   余帘坐在崖畔沉思,手指不时在风中写字,唐小棠在陡峭的山道上拓宽石阶,手里的血色巨刀,越来越像一根大铁棒。   小白狼无趣地趴在更上方的石阶上。   山崖间忽然起风,直上夜穹把云层吹散,露出那轮明月。   小白狼对着那轮明月开始嚎叫,声音却依然清嫩,没有一点气势。   君陌站在潭畔,张三和李四在迎接瀑布的冲洗。   他在悟剑,大白鹅在他身旁,用潭水洗脚掌。   山崖那边传来小白狼的狼嚎。   大白鹅抬起头,有些轻蔑地看了那边一眼,曲颈向月而歌。   “嘎嘎!”   ……   ……   此时宁缺正站在皇城角楼上。   他看着夜空里的明月,看着城下黑压压却安静无比的人群,仿佛听到了什么,然后想起了一些事情,笑了起来。 第二百零四章 春雨中的白幡   夜殿安静无声,烛台如金树招摇,宁缺看着皇后的眼睛说道:“耻辱带来勇气和愤怒,如果能够愤怒释放,剩下的便是勇气,这是娘娘您的原话,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便是由谁来承受唐人的愤怒。”   皇后娘娘没有回答。   宁缺继续说道:“割让向晚原后,战马的问题由书院解决。”   皇后摇头说道:“书院再强,也不可能无中生有。”   宁缺说道:“所有从我手中输掉的,将来必然都会拿回来。”   皇后娘娘不明白他的信心来自于何处,最终还是被他坚定的语气说服,思忖片刻后神情凝重说道:“既然如此,我签了便是。”   宁缺说道:“你不能签,因为不能让你和陛下来承受民众的愤怒。”   皇后说道:“但你曾经说过,书院不能签字,因为这份和约终将反悔。”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准备充分,肯定会要求我甚至是师兄签字,至于朝廷方面,叶红鱼说的不错,我们还有一条退路。”   皇后聪慧至极,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赞同说道:“坐在皇位上的是我的儿子,我便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和义务,李家别的任何人签字和我签字,都没有区别。”   “至少能够形成一定的缓冲。”宁缺说道:“做为李氏皇族的成员,在这样一份丧权辱国的和约上签上自已的名字,便只有一死谢天下,才能稍微缓解民众的愤怒,而在当前这种情况下,皇后你不能死。”   “书院已然入世,大先生答应教育小儿,朝堂不再纷争,其实此时仔细想来,有没有我,对大唐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皇后微笑说道:“而且对于如今的我来说,死,真的不可怕。”   ……   ……   宁缺自然不可能把皇后推上前台,他连夜出宫去了亲王府。   书房里烛火昏暗,李沛言的容颜依旧俊朗,笑容可亲,只是眼角的皱纹多了很多,曾经如剑的双眉,也变得很柔和。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什么大的野心,我只是想替皇兄拾遗补缺,代表皇族缓和一下与道门之间的关系,最多就想做位青史留名的贤王。”   李沛言看着对面的宁缺,自嘲一笑说道:“现在想来,如果我没有生在天子家,外放某郡做个太守,相信都比现在更有用些。”   “这就是殿下的问题之所在。”   宁缺说道:“在大时代里,你想的事情太过琐碎细小,而且这些年,你对神殿让的太多,陛下不喜欢,书院不喜欢,百姓也不喜欢。”   李沛言说道:“看来我果然是一无是处。”   宁缺说道:“这些形象,正符合殿下将要扮演的那个角色,所以我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你还是可以为大唐为皇族做出一些贡献。”   李沛言看着桌上的烛台,看着那些淌落的烛泪,感叹说道:“你杀死夏侯之后便一直没有理会我的存在,我一直以为那是书院看在皇兄面子上对你施加了压力,又或是你杀了足够多的人,当年的怨气已经消退,又或者你就是想让我陷在死而未死的恐惧中,却没想到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   “没有人能够像昊天一样计算出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后的事情,我也不可能想到这么远,只是就像三师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用处在于……合适的时候死去?”   “是的。”   “宁缺,你果然是世间最冷血的人。”李沛言感慨赞道:“如今大唐风雨飘摇,正需要你这样冷血现实的人物来守护。”   宁缺说道:“所有人都有资格说我冷血,殿下你没有。”   ……   ……   一夜无眠,不是辗转反侧,而是周游于长安城内。   宁缺离开亲王府,便回到了雁鸣湖的宅院里,去见叶红鱼,直接说道:“书院和皇族,都不可能去西陵神殿向昊天谢罪。”   叶红鱼说道:“可以,你们可以派个使团。”   宁缺说道:“不行。”   叶红鱼想了想后说道:“仿南晋旧事,让红袖招去神殿献舞。”   宁缺说道:“或者可行,但必须没有官方身份,而且我要先征求她们的意见。”   叶红鱼说道:“继续。”   宁缺说道:“其余的所有条件都可以答应,但神殿必须保证大河国的绝对安全,无论月轮还是南晋,只要越过大河一步,便视同毁约。”   叶红鱼说道:“没有问题,做为对等,唐国也要保证清河郡的安全。”   宁缺说道:“这本来便在你们神殿的条件里。”   叶红鱼摇了摇头,说道:“是清河郡所有人的安全,包括战乱时滞留在长安城里的那些清河人,唐国必须释放他们。”   宁缺说道:“看来这是清河诸阀向神殿投诚时就提出的条件。”   叶红鱼说道:“如果神殿连这都做不到,如何取信世间亿万信徒?”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答应你,一旦签署和约,只要西陵神殿联军退出清河郡,我就把清河会馆里的那些人送回去。”   ……   ……   清晨时分,春雨再降,尘埃落地。   唐国答应了西陵神殿方面提出来的绝大部分要求,亲王李沛言郑重地在和约上签下自已的名字,同时也把自已的名字写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谁也不知道这个漫长的夜晚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皇宫里的大人物们,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真的签了这份和约。   聚集在皇城前的唐人们再也无法控制自已的情绪,愤怒地骂着脏话,对着朱红色的宫墙吐着口水,然后有些旧年的传闻在人群中流传开来。   那些旧年传闻其实不是传闻,而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比如燕境的屠村血案,亲王与西陵神殿掌教关系亲密,曾经涉及某椿道门在长安城里掀起的血案,因而才被先帝贬为庶民,直至李珲圆登基才恢复爵位……   宫门缓缓开启,李沛言向人群走去,他穿着件黑红缀金的深色长袍,在清晨时落下的微淡春雨里,显得格外醒目。   无数人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鄙夷与愤怒,甚至有人试图冲过来揍他。   一名衙门里的下级吏员痛声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要割让东山郡,要割让向晚原,这名吏员的声音真的极痛,仿佛在流血。   无数人在质问在痛斥在骂着,难道朝廷不想收回清河郡?为什么还要把清河会馆里那些叛国贼送回去?   皇宫前满是带着血腥味的声音。   如果不是羽林军重重保护,李沛言此时大概已经被撕成了碎片。   李沛言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四周愤怒的人海。   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眼眸深处的神情很复杂。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为什么?世间没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大唐需要时间,本王便替你们争取时间,大唐需要和平,本王便替你们争取和平,举世伐唐,大唐如何自处?难道还真能与天下为敌?如果你们认为本王错了,日后你们证明给本王看。”   他的神情很漠然,袖中的手却不停颤抖着。   ……   ……   李沛言回到了王府。   愤怒的民众包围了王府。   书院前院的学生和国子监的学生,正在城里协助工部修葺战争中受损的民宅,听着消息后,抬了无数碎砖和石块来到了这里。   羽林军士兵和侍卫严阵以待,但他们的人数太少,根本不足以震慑愤怒的人群,王府四周回响着愤怒的口号声。   甚至有人抬出了桐油,点燃了火把。   便在最紧张的时刻,王府墙内忽然响起一片凄凉的哭声。   王府门后伸出一只白幡。   大唐亲王李沛言死了。   街上变得安静无比,看着那张在春雨里格外凄凉的白幡,人们放下了手里的砖块和石头,刚点燃的火把也渐渐熄了。   宁缺站在远处的巷口,静静看着这幕画面。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   ……   李沛言代表大唐在和约签字,对西陵神殿方面来说,并不意味着谈判的结束和最终的胜利,因为神殿还需要书院的签字。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当然更愿意以仁闻名的大先生或是守礼不欺的二先生签字,只是书院里只有一个入世之人,那就是宁缺。   此时的雁鸣湖被烟般的春雨笼罩着,却并不凄清,西陵神殿使团所有人以及唐国诸位大学士都在厅内,没有人说话,心情各有不同,西陵神殿方面自不必提,曾静大学士等大唐官员的脸色则是非常沉重。   所有人都在等着宁缺回来签字,叶红鱼也在梅园里等着,但宁缺却迟迟没有出现,因为他在回雁鸣湖之前,先去了一个地方。   ……   ……   清河郡会馆前是直街,后是湖山,此时亦是春雨迷濛,景色很是美丽。   数名侍卫和二十余名鱼龙帮众警惕地注视着会馆四周的动静。   长安城那夜动乱时,会馆里的清河郡诸阀子弟趁乱逃出。事后把这些人抓回来,费了很大的力气,他们不想这种事情再次重演。如果让他们知道,会馆里的这些家伙马上便要被送回清河郡,不知道会愤怒成什么模样。   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宁缺走进了清河会馆。他接过毛巾擦了擦被春雨打湿的头发,掸掉衣服上的水珠,自然的像是回家。 第二百零五章 不借春雨洗我血   这场举世伐唐的战争,起始于燕国成京城的一场阴谋,但真正的转折则是发生在清河郡,清河郡诸阀掀起的叛乱令大唐水师覆灭,大泽的湖水被染红。其后西陵神殿联军借道北侵,镇南军驰援不及,若不是书院弟子付出重伤乃至断臂的惨烈代价守住青峡,唐国或者真的就要灭国。   这是大唐开国以来境内的第一次叛乱,而且据事后传回的消息,当时的场景极为血腥,惨不忍睹。所以相对于强大西陵神殿和金帐王庭来说,清河郡诸阀才是大唐军民最愤怒的对象。   清河郡诸阀依旧年规矩,尤其是为了取信于李渔,保证叛乱的突然性,在长安城里留下了数百族人为质,这些族人里并不缺少诸阀里的重要人物,当叛乱的消息传回长安城后,这些人自然成为唐国监视的重中之重。会馆里的人们,曾经尝试过逃跑,险些成功,最终却在其貌不扬的长安府尹上官扬羽的狠辣手段下,被捉了回来,从那以后便再无法踏出会馆一步。   如何处置这些清河郡诸阀子弟,唐国朝野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派认为应该用最快的速度、最残酷的刑罚把这些人全部杀死,如此才能震慑清河郡的叛军,同时告祭大唐水师及数百殉难官员的在天之灵,另一派则认为如果想要震慑清河郡叛军,同时牵制诸阀,那么便应该把这些诸阀子弟控制在手中当作筹码。   随着西陵神殿使团的到来,尤其是随着时局的突然变化,双方和约即将完成签署,无论哪一派的意见都不再重要,大唐官员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被接出会馆,然后送回清河郡,哪怕再如何不甘心,也只能沉默不语。   就在这个时刻,宁缺走进了清河会馆。迎接他的是一位中年官员,穿着大唐官服,却没有戴冠,眉直眼明,仪表堂堂。   “见过十三先生。”那名中年官员平静而礼貌地说道。   宁缺说道:“既然不承认自已是唐人,为何还穿着我朝的官服?”   这名中年官员姓崔名援,乃是清河郡崔阀老太爷的二子,在长安城里为官多年,战前任着礼部的一个清贵闲职。   清河会馆虽然时刻处于最严密的监视和看管中,但朝廷并没有对这些诸阀子弟刻意羞辱,生活起居都照旧供应,只是数百人住在会馆里,哪里还能有什么便服常服的说法,所以崔援一直都穿着旧时的官服。   崔援的笑容有些苦涩,说道:“我本就是大唐官员,族中长辈们无智昏乱,竟敢生出叛心,实在与我等无关。”   一般人或者会因这番话生出些考量,宁缺却不会。他不关心崔援此时的态度真假,他只知道此人是崔老太爷的二儿子,是诸阀里的重要人物。   他说道:“听说老太爷有几个很疼爱的亲孙子,也在会馆里?”   崔援看着他的神情,知道在这位十三先生面前做任何掩饰都没有必要,长揖及地叹息说道:“还请先生息怒。”   宁缺说道:“息怒就像慎独,是很困难的事情。更何况唐人一直以为清河郡是自已人,诸阀叛乱便是在我们的背上捅了一刀,难道你以为在这种情况下,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还能对你们笑脸相迎?”   崔援脸上的神情有些难看,说道:“诸姓千世诗书传家,比长安城的历史还要久远,如今也只是想回到千年之前,实在不敢称叛。”   宁缺说道:“此言有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然以你诸阀的作派,即便被困此地,我是位恶客,也断不至于没有一杯茶。”   崔援苦笑说道:“谁不惧死?心忧过盛,还请先生体谅。”   宁缺说道:“虽然我无法息怒,但今日前来不得不很不甘心地告诉你一件事情,西陵神殿要保你们这数百条人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始终注意着崔援脸上的神情,只见此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依然平静,只是眼眸里泛过一丝喜色。   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崔援对着他再次长揖及地,颤声感激说道:“纵知先生多有愤怒,在下依然感激不尽,待回清河之后,一定约束族人,与大唐交好和睦。”   宁缺很欣赏此人的表现,心想清河郡诸阀果然底蕴深厚,哪怕是入京为质的男丁,在这等情况下依然表现的极为完美,竟是没有露出丝毫可能令唐人不悦或是愤怒的言语或气息。   他说道:“我有些想不明白西陵神殿的用意。”   崔援心想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此时发问不过是想听自已说罢了,苦涩说道:“若保不住清河郡,世间还有谁敢相信神殿?”   “有理。”   宁缺若有所思说道:“理不在于声高,而在于拳头大,神殿的拳头现在比较大,所以他们就比较有道理。”   崔援和声说道:“书院只是暂撄锋芒,先生何必自谦?”   “我向来不喜欢自谦,就算在世间,现在是道门的拳头比较大,但在长安城里,肯定是书院的拳头比较大,所以我决定先讲理。”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先前说如果保不住清河郡,世间还有谁敢相信神殿,这句话就很有道理,那你说我为什么不把你们杀了?”   崔援皱眉不解,心想如果要杀我们,你何必说这么多话?   宁缺说道:“清河郡诸阀,或者真的可以重现千年之前的风光,遗憾的是,你以及会馆里的人们,大概是没有机会看到了。”   听到这句话,崔援神情剧变,声音微沉说道:“先生此言何意?莫非先前的话都是虚假?难道西陵神殿没有这个要求?”   “西陵神殿确实想让你们活着,以证明昊天的伟大。”   宁缺看着他说道:“问题在于,你清河郡杀了我大唐三百多名官员,水师从主将到辅兵死了一千多人,还有一千多人现在还在富春江下游的煤山里做苦役,相对于昊天的伟大,我认为这些更重要一些。”   崔援明白了他的意思,身体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愤怒喝道:“十三先生,难道你想破坏和谈?你不想神殿签署和约?”   “清河郡诸阀在大唐治下,已经有整整一千年没有做狗了,时间太长,你们似乎已经忘了狗是怎么做的,忘了做狗就要做狗的觉悟。”   宁缺说道:“打狗确实要看主人面,主人肯定想要保护自已的狗,但如果我真的把你们这些狗杀了,你们的主人又能如何?顶多让我赔些银钱,难道还奢望让我赔命?狗命终究是贱的,永远不可能有人命值钱。从清河郡叛变那日起,你们就成了西陵神殿的狗,命也就不值钱了。”   崔援瞪着他厉声喝道:“如果你想杀,尽管来便是,我等在会馆里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从未想着能够活着离开,哪怕是那些孩子都做好了殉难的准备,先生何必要说那些话羞辱我等?难道这是唐人的作派?”   “我知道你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先前告诉你神殿的要求,不是为了羞辱你,而是希望你们能够重新拥有希望,希望是那样的美好,随后的绝望那该是多么的痛苦,就像死在诸阀手里的那些官兵们一样。”   宁缺说道:“这确实不是我大唐军民的行事风格,只不过我向来都是个非典型唐人,为了把痛苦回赠给对手,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会非常有耐心,你们将是第一批体会到的人,而必然不会是最后一批。”   崔援的脸色苍白无比,先前听到西陵神殿要求唐国把自已在内的数百族人送回清河郡时,他的眼眸深处曾经掠过一丝喜色,此时那些喜色早已消失无踪,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便是平静也不复存在,只剩下绝望。   “先前隐约听到了些压抑的欢呼声,想来我们的谈话已经传遍会馆,想着那些欢呼声稍后便会变成惨呼,我就觉得身心愉悦。”   宁缺说完这句话,抽出朴刀向前送去。   噗的一声轻响,锋利而沉重的刀锋缓慢地捅穿崔援的腹部。   宁缺开始拔刀,动作很缓慢,很温柔,所以崔援非常痛苦。   崔援捂着流血的腹部,缓慢地坐倒在椅上,脸色苍白,胸膛不停起伏,显得痛苦万分,却一时无法死去。   宁缺提着刀走到清河会馆门口。   羽林军和鱼龙帮罚堂的弟子们已经完成了对清河会馆的包围。   宁缺吩咐道:“穿着我大唐官服的杀慢些,另外收尸的时候不要忘记把官服脱下来,不满十四岁的动手痛快些。”   “遵命。”   羽林军和鱼龙帮众齐声应道,满身杀意从他身旁走过。   会馆里,一名清河郡少年从楼上跑了下来,抱着椅中崔援奄奄一息的身躯,泪流满面,哭喊道:“父亲!”   一名鱼龙帮汉子,把他砍倒在血泊里。   清河会馆的屠杀正式开始,到处都在死人,到处都在流血,刀锋砍入骨肉的声音,凄惨哭号的声音,随着春雨飘到很远的地方。   宁缺提着朴刀站在清河会馆的门槛外看春雨缠绵。   他衣裳上的雨水已经干了,却新染了很多血。   无论羽林军或鱼龙帮众,面对某些特殊对象有些下了不手,宁缺没有给他们犹豫的时间,选择让自已的铁刀染血。   他没有擦血,因为怎么擦大概都擦不干净了。 第二百零六章 坐困愁城   宁缺回到雁鸣湖畔的宅院,衣衫上染着的血,被一路春雨淋洒,此时已被冲淡成晕,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水彩画。   很多人在等待他的归来,等着他签下自已的名字,完成这份和约。   无论是唐国的大臣,还是西陵神殿的天谕院院长以及使团里的重要人物,看到他走进宅院,终于松了口气。   宁缺从婢女手中接过毛巾,擦干脸上的雨走,走到案前,把和约里的详细条文看了遍,没有任何犹豫,便提起笔来准备签字。   天谕院院长看着他身上的血迹,忽然心里闪过一丝不妙的念头,沉声说道:“且慢,敢问十三先生去了何处?”   宁缺还没有回答,便有人冒雨来到雁鸣湖畔,把清河郡会馆里发生的血腥事件告知了房间里的所有人。   厅内骤然安静,西陵神殿使团成员脸色极为难看,柳亦青低头紧握着剑柄,谢承运震惊无比看着宁缺,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名曾经的同窗竟是如此冷血。   唐国官员们也很震惊,但他们的情绪发展和西陵神殿方面则是截然相反,曾静大学士看着宁缺微微点头,意甚赞许,始终沉默坐在角落里的舒成大将军,更是用力一拍桌案,厉声喝道:“杀的好。”   “清河会馆的血案,可是十三先生做的?”   天谕院院长盯着宁缺的眼睛,声音极为寒冷。   宁缺说道:“我做事需要向你报备?”   “那你就是承认了?”天谕院院长脸色极为难看,厉声喝道:“既然如此,难道你还想在这份和约上签字?”   宁缺不以为意,虽然对方是西陵神殿使团团长,把毛笔扔回砚中,便向后园走去,用冷水洗了个澡,让婢女泡了壶热茶,直接去了梅园。   叶红鱼在雨廊下缓缓起身,看着他说道:“为何再生枝节?”   宁缺走到她身边,把壶中的热茶倒了两杯,自取一杯握在手中,稍微温暖些被雨水冲凉的掌心,然后在竹椅上躺下。   他说道:“大唐向来极重承诺,一旦签字,便不好再动手,所以我当然要趁着还没有签字之前,先把我想杀的那些人杀死。”   叶红鱼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承诺过我不会动他们。”   宁缺把茶杯推到她的手边,说道:“我当时答应你的是把清河会馆里的诸阀子弟送回去,我并没有说一定会送活人回去,他们的尸首现在都在院外,神殿如果有兴趣,随时可以拉回清河,我没有替这些人收尸的兴趣。”   叶红鱼说道:“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宁缺说道:“当然有意思,不然我为何要做这件事情?就算你觉得文字游戏没意思,但你也要清楚,我还没有在那张纸上签字,那么我便能做任何事情。”   叶红鱼说道:“难道你不担心会激怒我?”   “愤怒不能决定结果,就像你早就已经激怒了我,但我不能杀你,因为我控制不了局势。同样,你也不能决定一切,无论是掌教还在隐藏在幕后的那个人,都需要你拿着一份和约回神殿,所以你的愤怒也不能影响什么。”   宁缺喝了口茶,说道:“更何况你们最想要的东西,我们已经给了,那么像清河会馆里的那些人只是附属品,根本不重要。”   叶红鱼说道:“重要与否,不由你决定。”   “清河郡诸阀不过是神殿养的一群狗,这些狗被人杀死了,你们或者会愤怒,但总不至于因为这个缘故,就要和书院撕破脸,相反,难道你不认为让我稍微发泄一下怨气,对神殿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   宁缺微笑说道:“另外我可能确实不能决定这件事情对你们来说是否重要,所以我先做了再来告诉你们,这便是帮你们做决定。”   檐前的春雨淅淅沥沥下着,天色有些晦暗,叶红鱼身上的裁决神袍仿佛就像是面血旗,然而却掩不住宁缺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   他已经洗过澡,这时候却依然血腥味十足,真不知道先前在清河会馆里杀了多少人,想来他喝再多的苦茶,也很难把心肠洗净。   雨廊下安静了很长时间。   叶红鱼说道:“一切都结束了。”   宁缺说道:“或者,一切才刚刚开始。”   叶红鱼看着他问道:“日后你还会像今天这样杀人?”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确实还有很多人想杀。”   叶红鱼微微挑眉,说道:“和约上会有你的名字。”   宁缺笑着说道:“你知道我无耻的程度。”   叶红鱼说道:“哪怕以书院的名义?”   “就算是老师的名誉,我都从来没有在乎过。”   宁缺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对着檐前的春雨喊了一声,说道:“如果神殿很在乎,我随时可以退出书院。”   叶红鱼说道:“你似乎没有想过,杀的人多了,神殿也不会遵守约定。”   宁缺转身望向她说道:“能让书院忌惮的人,本来就不在神殿中,在那两个人眼里,世间百姓皆如蝼蚁,怎么会因为死几只蚂蚁就愤怒?当然,我只会杀那些能杀的人,尽量争取不让神殿太愤怒。”   叶红鱼说道:“你想要试探道门的底线?”   宁缺嘲笑说道:“道门什么时候有过底线?”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乎清河会馆的血案?”   宁缺说道:“自然不是因为你真把那些人当成狗。”   “不错。”   叶红鱼说道:“那些人已经死了,而且我相信就算你再想杀人,有再多想杀的人,你都没有办法再杀下去。”   “为什么。”宁缺平静问道。   “因为你再也无法走出长安城。”   她看着宁缺的眼睛,目光里的情绪很淡漠,说道:“你这一生都将被困在长安城里,你就是一个愤怒的囚徒。”   宁缺没有说话,因为这是事实。   如果他离开长安城,昊天道门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他,因为他在城内便无敌,出城则弱。   他就是长安城的阵眼枢。   ……   ……   西陵神殿使团离开了长安城。   他们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抱太大希望,离开的时候,却收获了无数的金银财宝还有从来没有前人获得过的胜利。   神殿使团内部知道此番谈判真正秘密的,只有叶红鱼以及天谕院院长。   正是因为知晓道门拥有了两名境界高深莫测的隐世大修行者,天谕院院长非但没有对这份和约感到满意,反而生出很多的不解,他不明白西陵神殿为什么不借此机会,继续掀起伐唐的高潮,而是选择了休战。   叶红鱼看着窗外柳枝在雨中拖出的道道残影,在心里想着:“饮酒可以杀人,描簪花小楷也能杀人,读书都能杀人,除了当年的莲生神座,没人愿意看到这样的一个人间,更何况大先生学会了打架,君陌落冠于地都不去拣,三先生是那只蝉,宁缺居然不再怕死,这样的书院,谁敢言必胜?”   ……   ……   宁缺站在南城门下,看了眼落下的雨丝,说道:“雨小了。”   他在送别,送的自然不是西陵神殿的使团,而是莫山山。   莫山山说道:“那我便该走了。”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其实晚几天走也挺好。”   莫山山平静说道:“再晚,终究也是要走的。”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没有接话。   莫山山看着他,认真问道:“将来你会杀很多人?”   宁缺想了想,说道:“是的,如果能离开长安,我会杀很多人。”   莫山山望向自已探出裙摆的白鞋,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然后她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说道:“祝你杀人愉快。”   宁缺觉得春雨更柔了几分,说道:“我一定努力争取。”   ……   ……   西陵神殿使团离开,战争正式告一段落,虽然春时将深时,占据了向晚原的金帐王庭试探着继续南下,遭到了镇北军暴烈而强悍的反击,又被西陵神殿诰书严厉训斥,不得不退回七城寨,接受了现实。   各处战火渐歇,东荒骑兵逃回了燕境,神殿联军大部也撤回了南晋和西陵神国,日子渐渐变得平静起来,只是已经有很多人死去。   王府门口的白幡并没有完全渲泄掉唐人的愤怒,朝廷为此做了很多工作,希望能够把这份怒火引向正确的对象,比如昊天道门。   宁缺没有关心这些事情,在和平时期,书院后山依然执行着禁止干涉朝事的律条,最主要是因为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些。   他想要出城。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离开过长安城一步。   有很多人想进长安城,但进不来,因为他在城里。   他想要出城,却不敢出,因为城外某个小镇上,有人在喝酒吃肉。   宁缺发现自已真如叶红鱼所说,成了这座城的囚徒。   他的心里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   是谁找到了酒徒,并且让他来到长安城?那个人为什么要把马车和铁箭还给自已?那人为什么要让酒徒转述那句话?   “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曾经设想过某种可能,但理智告诉他,那最不可能。   所以他,坐困愁城。 第二百零七章 生死之间有大物   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这句话有些晦涩,非常文艺,不像此时的春风,更像深春时长安会刮上几天的夹着沙粒黄土的春风。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想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甚至连一丝头绪都没有,于是愁城愈愁。   不得出长安是他现在最忧愁的事情,这座城便是他的愁城,他坐困愁城,所以每天都坐在高高的城墙发呆。   环佩轻响,皇后娘娘来到此间,走到他身前,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怜惜说道:“还没有想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从书院辈份算,皇后应该要喊宁缺小师叔,但她毕竟比宁缺年龄大,从陛下那边看怎么都算是长辈,尤其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她和宁缺从荒原南归长安,同甘共苦,彼此间早已足够信任亲近,所以她很自然地做出了这个动作。   宁缺轻轻摇头。   他没有想明白那句话,知道这句话的皇后娘娘还有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也没有人想明白酒徒转述的这句话究竟有何深意。   众人分析良久,发现如果仅从字面意义推论,在西陵教典里有过类似的阐述:人间所有生命的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回归到昊天神国的光辉里。问题在于,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人,只能是昊天本身。   皇后看着他问道:“你依然认为不是她?”   宁缺说道:“桑桑死了。”   皇后说道:“为何你始终如此确定。”   宁缺看着下方像细线般的街巷,寻找着老笔斋的位置,说道:“她是我的本命,如果她还活着,我不可能不知道。”   皇后走到城墙边,缓声说道:“很多人都死了,但问题却依然没有解决。”   宁缺虽然没有关心朝野间的那些暗流,但清楚她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虽然现在没有人敢公开说,我这个魔宗圣女掌管大唐国祚,依然有很多人难以接受,至少在心理上非常抵触,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和西陵神殿签的和约,也依然还是唐人们心上的一根刺,李沛言的死只能缓解,却不能完全解决,因为所有唐人都知道,我才是皇宫里说话算话的那个人。”   “李家统治大唐千载,受万民供养千载,身为皇族子弟,本就应该先民而死,我是李家的媳妇,也愿意做些事情,你那日在殿上说的对,李珲圆死了,李渔便只剩下一个弟弟,相信她会明白应该怎样做。”   皇后看着自已生活了很多年的这座城市,微笑说着话。   她每说一句,宁缺的心便会沉一分,不等她把话说完,说道:“娘娘请清醒一些,不要想那些没有道理的事情。”   皇后渐渐敛了笑容,目光穿过城墙外的云雾,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皇宫,平静说道:“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和十三先生你讲道理。”   宁缺盯着她扶在城墙上的双手,说道:“为什么?”   “因为我很累,我现在真的很累。”   皇后娘娘细眉微蹙,说不出的柔弱可人,其实她的容颜并不如何美艳动人,但只是神情微变,便自有一番美丽,只有在这种时刻,大概才会让人想起来,她本就是传说中最会操控人心的魔宗圣女。   “很多年前,我只是大明湖畔一个很普通的少女,也不知道门中长辈为何看中我,选我为圣女,命我南下诱惑唐国太子,以待乱世到来。”   她说道:“我当时以为他是个昏庸好色之人,自然心有不甘,而且我并不以为自已擅长诱惑男人,所以我决定用计杀死他。”   宁缺问道:“陛下就是那时候受的隐伤?”   皇后说道:“不错,但当时没有直接杀死他,所以我以为自已失败了,却没有想到,他没有责怪我,还替我隐瞒了很多真相。”   宁缺沉默不语,他虽然知道陛下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但依然无法理解,当年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   “到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真的喜欢上了我,于是我开始欲拒还迎,把在明宗里学到的那些本事,或者说我天生就会的那些本事,全部用在了他的身上,直到他再也离不开我,甚至决定迎我进宫。”   皇后微笑说道:“当时我以为自已赢了,结果没有想到,最终是我输了,因为我在他的身上放了太多心思,所以不知不觉间,原来我也喜欢上了他,就像他无法离开我一样,我也没有办法离开他。”   “陛下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两个男人之一。”   “我帮他处理过一段时间的国事,传闻中是因为惹了些议论,他才不让我继续处理,只有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担心我操劳过度。”   “我有能力处理国务,但我真的不喜欢,我就喜欢和他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耍些小脾气,做些吃食,仅此而已。”   “他离开了,因为很多年前我在他身上种下的伤,所以我必须撑着,一直平静着,从荒原回到长安,直到把他的身后事处理好。”   “我想我处理的不错,见到陛下时,相信他会满意,那我还有什么道理留在这里?我不想让他等我等太长时间。”   ……   ……   城墙上一片安静。   宁缺的目光依然落在皇后扶在城墙的手上,他此时的心情很复杂,震惊而且惘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他声音微哑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自私?”   皇后微笑说道:“我是世人眼中的魔宗妖女,自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缺说道:“皇子年幼,还需要你这个做母亲的抚养成人。”   “吾儿有大先生为师,哪里还需要担心?我已做了安排,徐迟和曾静处都有亲笔书信,局势艰难但已经稳定,朝事自有成规,我在或不在没有区别。不在对大唐反而有好处,至少那些昊天道的神棍再没办法用我的来历说事了。”   她脸上的笑容仿佛在散发光泽,骄傲无比。   宁缺说道:“我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皇后微笑说道:“我记得有人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件事情不受任何人控制,即便昊天都不能,那就是生与死。”   宁缺还想说些什么。   皇后看着他平静说道:“先前我说过,世上最疼我的男人有两个,除了陛下,还有一个人就是我的哥哥夏侯,而他恰好是死在你的手里。”   宁缺沉默不语。   “桑桑死时,你是什么样的感受,陛下闭上眼睛时,我就是什么样的感受,当时我从贺兰城上跳下去,固然是局势所迫,现在想来,或者当时我的心里早已萌生了死志,只不过贺兰城究竟还是矮了些。”   皇后看着城墙下方的云雾,微笑说道:“长安城我想应该够高。”   她在微笑,眉眼间的神情却是淡漠如云烟,仿佛早已不在人间。   然后她离开城墙,落入云雾之中。   宁缺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抓住她,或者把她拉回来,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的身体很僵硬,因为他看到了她离开时的脸。   裙摆荡漾如花,她闭着双眼,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恬静,仿佛将要进入最美好的世界,令人感到无比安慰与心安。   那种平静,没有多少人忍心打破。   宁缺站在城墙上,看着流动的云雾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离开。   有很多人在他的生命里来了又走,走了便不再回来,而且走的是那样的突然或者说决绝,令他惘然而感伤。   将军府里的家人和朋友,夫子和桑桑,陛下和皇后,都是如此。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宁缺两世为人,在岷山荒原上见惯生死,但这种高僧大德都很难真正看透的大恐惧,他其实也一直没有看明白。   华山岳想要救李渔出长安的那夜,他曾经对朝小树说过,如此白痴的行为,实在是很难理解,那是因为他一直没有看明白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宁缺一直记得这句话,他总觉得这句话太过文艺酸腐,很是不喜。   就如同那句: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了些许。   ……   ……   宁缺走下城墙后,直接去了公主府。   他掀开露台上的重重幔纱,看着李渔直接说道:“皇后娘娘去了。”   李渔正在给小蛮讲故事,宁缺看的仔细,发现是自已以前讲过的那些故事。   听到这句话,她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很长时间才缓缓抬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惘然的神情:“为什么?”   “如果我说是殉情,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   宁缺看着她说道:“做好准备进宫,小蛮我会送到书院学习。”   ……   ……   转眼间,长安城春意已深,却依然阴雨绵绵。   百姓们还没有完全从皇后娘娘离开的悲痛里摆脱出来,朱雀大道上等着颁赏令的将士们手臂上还缠着白布。   羽林军在皇宫前肃穆列阵,庄严雅乐响彻宫庭,朝廷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在太监的指引下鱼贯而入,钟声渐渐响响。   这一天,大唐新君正式登基,年号正始。 第二百零八章 城外春雨如浊泪   清明时节雨纷纷。   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安城真的平静下来,那些逝去的人们,没有被忘记,只是被放在了内心深处,看似热闹喜乐的街巷间,有一股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正在平静地积蓄,随时准备着暴发出来。   朝会上官员们激烈地争论着政事,军方有些将领不耐烦再提,上前提出一个新的方案,于是又引发新的一轮争论,月前由长安府尹升任英华殿大学士的上官扬羽大人,眯着猥琐的三角眼,揪着稀疏的山羊胡,与户部官员再次开始战斗。   一名稚气十足的男孩,坐在皇位上听着大臣们的辩论。很明显,有很多事情他听不明白,但神情却很专注沉稳,只有被两只小手攥地有些发皱的明黄衣衫,才显露出他的紧张和惘然。   新登基的皇帝陛下,如果在民间想必还是个贪玩的孩子,能够有这样沉稳的表现,已经让朝堂上的大臣们非常满意,每每想及此点,他们望向皇位侧方那张轮椅时的目光,便显得更为敬慕。   那张轮椅很普通,放在肃穆华美的皇宫大殿里,便显得有些刺眼,只不过因为轮椅上坐着的那位书生,却又不再刺眼。   那名书生穿着件旧棉袄,手里拿着卷旧书,并没有听朝堂议事,只是像往常那样安静地看着书,然而殿上很多人的注意力,实际上一直都放在他的身上,书生哪怕只是看书累了皱皱眉,都会引发很多猜测。   小皇帝同样如此,他能够规规矩矩坐在皇位上,忍受着枯燥的政务,还至少能表现的专注沉稳,自然是因为老师就在他的身旁。   那名书生便是他的老师。   书院大师兄。   ……   ……   朝会散后,相关的奏折和卷宗,没有被送进御书房,而是被送到皇宫深处的一座偏殿,同时到来的还有小皇帝本人。   李渔便居住在这座偏殿里,如今的大唐随着皇后娘娘去世,再也没有什么两派纷争,所有官员都把自已的精神用在了政务和战备上,书院对于处理国事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她身为皇姐,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现在她每天要批改奏章,查看卷宗,最重要的是要教会陛下如何处理政务。皇后娘娘临去前说的对,她现在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了。   书院对她的行动没有任何限制,但基于某些原因,李渔搬进皇宫之后,便极少走出自已的宫殿,至于原先那些忠于她的朝臣,更是从来没有见过。   春雨洒落在皇宫里,官员们走出大殿后,有些忍不住望向皇宫深处,露出感慨的神情,更多的人则是向着不远处的御书房点头致意,然后才出宫。   过了很长时间,御书房的门缓缓开启,宁缺在宫女端着的铜水盆里净了净手,道了声谢,取起门旁的雨伞,走进了春雨中。   ……   ……   此时的春雨已经不再有星点寒意,只是一味的缠绵,而且今天的雨特别小,不需要撑伞,走在湿漉的街上,别有一番意味。   宁缺现在无法出城,便习惯用双脚踏遍这座城,他去了老笔斋,发现院墙修好了,但那只老猫却不知去了何处,然后他回到了雁鸣湖畔的宅院,看着湖畔的细柳和承着露珠的荷叶,像往日一样沉默不语很长时间。   大师兄在皇宫,二师兄守书院,三师姐飘然离去,黄杨大师被观主重伤之后一直没有痊愈,前日离开了长安城,他说想再去悬空寺一趟,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参佛,而是要去问那些佛宗弟子一些,解决自已心中的一些疑问。   很多人死去或者离开,总有人牵挂或是眷恋,然而就像宁缺曾经想到过的那样,除了老笔斋的猫和雁鸣湖里的荷花,没有多少人还记得桑桑。   黄头发的桑桑,黑黑的桑桑,勤快的桑桑,夏天可以抱着的桑桑,其貌不扬的桑桑,都是容易被人遗忘的桑桑,她太不起眼,无论她是冥王的女儿还是光明的传人或者是昊天的分身,消失了便这样消失了。   婢女送来一封信,宁缺撕开信封看了看,发现是书信局的回执,里面夹着一张被打回来的银票。他看着那张银票,想起很多事情,闭上眼睛,又想起很多事情,他愈发觉得自已真的很像长安城里的一个囚徒,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走出了院子,看着黑色马车前那名车夫说道:“要你给我当车夫,怎么看都有些委屈。”   那名车夫便是王景略。   许世大将军战死后,他星夜兼程赶回长安报信,然后便一直留在军部,不知为何,现在却成了宁缺的车夫。   王景略漠然说道:“只要你能完成承诺,我做什么都行。”   宁缺说道:“一定能。”   王景略问道:“去哪儿?”   宁缺说道:“南城门。”   ……   ……   黑色马车行走在春雨里的街巷上,悄然无声。   不多时,便来到了南城门。   马车在城门洞里停了很长时间,车壁上的雨水渐渐干了,始终没有动静,不知道车里的人究竟是想进城还是想出城。   城门司的士兵和四周的摊贩,现在都认识这辆黑色马车,因为最近这些天,这辆马车经常在城门处停很长时间。   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这辆黑色马车上,想看看今天究竟会不会出城。   时间渐渐地流逝。   王景略说道:“城里其实也有很多逛的地方。”   宁缺在车里没有说话,手里紧紧握着那封信,却仿佛看到皇后娘娘在自已的眼前跳下去,他再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那种心情。   “走吧。”他说道。   王景略提起缰绳,准备让马车掉头,问道:“去哪儿?”   宁缺说道:“出城。”   王景略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僵,说道:“你确定?”   宁缺说道:“如果连城外十里都不敢去,以后我怎么万里杀人?”   ……   ……   长安城南十里处,有离亭,有大片荒草,有很多墓地。   宁缺先去了陛下与皇后的合葬墓,又去了军部的公墓,这里埋葬着很多战死的士兵,然后他拨开荒草,来到了师傅颜瑟和卫光明的墓前。   “你们离开的时候,应该已经看到了很多将来,只是为什么人总要到死的时候,才能看到呢?那对我们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说完这番话后,他走向左侧,来到那座新砌的坟墓前。   这座石墓很小,就像桑桑那么小。   因为墓里只有几件婢女衣服,半盒银票以及两匣子陈锦记脂粉。   曾静夫妇在墓前搀扶而站,曾静夫人的眼睛很是红肿,想来在墓前已经哭了很长时间,学士府的仆役们正在清理四周的香烛。   宁缺上前恭敬说道:“岳父大人,还是带岳母先回吧。”   曾静大学士没有想到会在城外看见他,先是震惊,然后想明白了其中缘由,顿时老泪纵横,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学士府的人回城了。   宁缺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桑桑的墓前。   他从怀中取出那封信,把那张银票撕成两半,其中半张和回执一道在墓前烧了,另外半张则仔细地放回怀中。   然后他离开。   黑色马车近了长安城。   他坐在车厢里,听着敲打窗户的春雨,沉默不语。   忽然有风自北方来。   这春深时的风里,有太多北方的黄土,被雨水一淋,便成了黄色的泥浆。   雨越下越大,在城墙上不停向地面淌流,就像是一道黄色的幕布垂落。   他想起了渭城的土墙。   那张银票是寄往渭城的。   来到长安的这些年,桑桑每个月都会给渭城寄银票。   这张回执上却写着:查无此人。   是啊,渭城早就没有人了。   桑桑也不在了。   宁缺痛哭。   他跳下马车,走进雨里。   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浊了泪水。   黑色马车在后面跟着他。   有匆匆避雨的行人,看着这幕怪异的画面,不解问道:“为啥不坐车?赏雨也不是这等时候,这多脏啊?”   宁缺擦掉脸上的水,指着官道畔纵被泥雨敲打,依然青绿喜人的柳树,说道:“可是,这是春天啊,不是么?”   ……   ……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终) 第四卷 卷末闲唠   将夜已经写了四卷,第一卷是清晨的帝国,第二卷是凛冬之湖,第三卷是多事之秋,第四卷是垂幕之年,我很喜欢自已写的这些卷名,因为卷名和每卷的内容最后能够和谐地统一在一起,比如第二卷里的三片寒湖,第三卷里的两个秋天,第四卷里的数次落幕,人的落幕或者城的落幕。   卷末总习惯和大家闲唠几句,做一下回顾或者解释,但更多的只是单纯想唠唠。   首先想说的事情是,我很喜欢第四卷,甚至超过以前最喜欢的第二卷,前些天曾经说过,想在数天内结束这卷的内容,后来延长了不少,不是因为恋恋不舍,更加不是因为灌水,而是我在经过认真思考后,把下一卷的内容,主要是和谈部分,挪到了第四卷中,因为我想让这卷结束在黄沙春雨清明时节。   从前年开书的时候,将夜便一直准备写七卷,因为想对照知守观里的七卷天书,现在因为情节往前面挪了的缘故,更是因为我忽然发现,为什么我要按照道门的东西弄?我决定走书院的六艺路线或者说六经,全书分成六卷。   第四卷满意的地方很多,太多太多,每个人的背上都有一个桑桑,面对世界千里逃亡,弓弦断如乱琴,大师兄来到白塔寺,泥塘里的血战,荒原上的战争,宁缺的梦变成现实,夫子原来真的有天那么高,他伸手从南方借了柄剑,便斩了黄金巨龙杀了神将,然后挥手便风起雨落,并且他果然是个伟大的吃货。   三人周游世界,思考这个世界,讲述当年的故事,于泗水畔,桑桑那双白莲花的小脚和微黑的身体,终于有了意义,夫子登天,变成一轮明月,人间下了好大一场雨,宁缺在雨后的荒原上像狼一般地嚎叫。然后是举世伐唐,明月出青峡,大师兄无矩战观主,二十三年听蝉声,掌教成了傻逼,宁缺一刀斩落帝王头,长安城里千万人使出了千万刀,青天上终于第一次出现了那个字。   两段话便讲完了所有的情节,我一面写着一面在脑子里梳理那些画面,竟还有些隐隐兴奋,便是昨天的那四章也是如此,皇后跳下城墙,是开书时便定好的事情,在这个大旨言情的故事里,总要有那么一对有情人做一下这种比较老套、但有时候确实很令人感动的示范,庆余年里也有皇后从城墙上落了下来,却是截然不同,我一直很喜欢皇后,只可惜因为视角和字数关系,铺垫不够,所以有些遗憾,不过没有办法,真要把那些写透,肯定会被说灌水。   酒徒代某人转述给宁缺的那句话: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是从一代宗师里看来的,王家卫那句叫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果然酸涩XX,我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表现方式了,而且我认为我这么写比电影里有道理的多,因为这句话在这个故事里是有具体所指的,不是纯走情绪。   至于这句话的道理究竟是什么,请详见第五卷。   前面说过我喜欢所有的卷名,但我不知道第五卷的能不能喜欢,因为……直到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想好第五卷的卷名到底是什么,我很焦虑,卷末开端本就令我焦虑,两者并在一处,实在是很麻烦,今天本应该写,因为前些天便把今天的假期用了,但思来想去,只能暂停一天。刚刚补完欠帐,自然不想继续欠帐,至少要把老人家的尊严继续保持住,我会用下周六补今天,那么这便是没有欠帐,请诸位大大明鉴,另外四月份的更新,会在十六万字以上。   不是昨天写了四章太累了,单纯就是因为卷名始终定不下来,而第五卷的头几章太麻烦,下手太难。第五卷确实很难写,整体框架已经出来了,人间的天花板已经铺好了,战局已经确定,凝固的像泥潭一样,想要破局,尤其是有些新意的破局,非常困难,我已经想好了手段,却不知自已有没有能力实现那个手段。   我现在的心情,就像庆余年写到范闲下江南之前,恐慌的要命,但是现在回头看,这种恐慌是非常好的事情,因为庆余年的京华江南卷,毫无疑问是最扎实,从水平上来讲最好的一卷,那么我希望将夜的第五卷也能做到这种程度。   但下一卷的风格肯定和庆余年时完全不同,我有我的野望,我要把大开大阖的东西,收进非常小的袋子里,把黑暗血腥的东西,用漂亮的丝绸盖起来。我希望大家看到第五卷的卷末,能觉得我选择的手段是牛逼的,有新意的,那样我便会觉得幸福了,以此做为向您的汇报,期待您的鼓励。 第五卷 神来之笔 第一章 她   神国的门毁了,天穹震动,然后出现裂痕,无数非金非玉的白石,从那些裂痕里崩出,划破青天,呼啸着向人间洒落。   数万拖着火尾的陨石,落在安静的海洋上,掀起恐怖的巨浪,灼出滔天的热雾,无数飞鸟与游鱼死去,随着波浪起伏不停。   满天陨石里,有一颗与众不同的石头,近乎透明的水晶,在天穹上画出一道明亮的弧线,落向遥远北方的寒域雪海。   这里已经近乎永夜,黑夜如幕,黯淡的星光下,可以看到一座雄峻恐怖的雪峰,雪峰非常高,峰顶仿佛要刺到夜穹。   那颗像水晶般的透明石头,从远处飞来,在空中擦出一道明亮的线条,把晦暗的夜穹照亮一瞬,然后撞进雪峰里。   轰的一声,厚实的万年积雪受到冲击,簌簌落下,露出一片崖石,隐隐可以看到一个丈许方圆的幽暗洞口,只怕已经深入山峰腹部。   落雪继续滑落,没过多长时间,便把那个洞口填满,先前撞击的声音,向着高远的夜穹和雪峰两侧的冰海黑海散去,世界重新回复安静。   除了寒树被冻裂的声音,雪峰周遭的世界绝对的安静,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忽然不知何处响起呼啸的风声,随之便有暴雨来袭。   这里是世界的最北端,是最严寒的地方,也是最黑暗的地方,无数万年以来,从来没有下过雨,然而这场雨一下便是数月,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暴雨不停地下着,把热海表面上的积雪击打出无数黑洞,看上去就像是蚁穴的出口,山峰那面的黑海也被暴雨侵袭的撼动不安,墨汁似的海水泛着各种形状的细泡,看上去有些恶心,又像是里面有很多鱼群。   与此同时,雪峰上的积雪被不停地冲刷,渐渐露出山峰本体的颜色,那是沉沉的黑色,与残存的冰雪相映,看上去斑驳一片。   这场绵延数月的大雨,在某一个时刻忽然停止,非常突然,就像是天穹开始落雨的那一刻,雪峰周遭的世界再次安静。   忽然有飓风自夜穹里来,吹散那些晦暗的流云,露出满天星光,还有那轮新生的明月,幽静的黑海被这场飓风吹的波涛翻滚,热海表面的雪层被吹的直冒白烟,暴雨留下的痕迹瞬间被抹平。   风停后的安静,被一道声音突兀地打破。   仿佛有人在天地间推开了一扇门,那门已经有数万年都没有开启过,早已锈蚀不堪,所以那声吱呀显得那般沉重。   这道声音愈来愈响,在天地间回荡,冰雪的世界显得非常不安,热海表面裂开,有牡丹鱼从海水深处跳出中,瞬间被严寒冻僵成透明的玉鱼,又有十余只黑色乌鸦自南方飞来,嘎嘎叫着,栖在了覆霜的寒枝上。   黑色乌鸦望着雪峰,那道声音便来自雪峰里。   这座雪峰是人间最远、最寒冷最高的山峰,前些天被暴雨洗的斑驳一片,此时看上去就像是立在天地间的一根锈铁棍。   雪峰中间出现了一条幽黑的石锋,而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扩大,沉重的山体岩石变形摩擦撕裂,不停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声恐怖的吱呀,不是锈门被推开,而是锈棍将要折断。   随着时间的流逝,山崖断裂声越来越清晰,那道黑色的石缝扩的越来越大,上半截雪峰向后倾倒的速度越来越快。   终于某日,雪峰从中断裂,如一座雄城般的上半截山峰,伴着令人耳聋的恐怖摩擦声撞击声,落入了山后的那片黑色海洋。   天地震动,黑色海洋上掀起了数十丈高的巨浪,沉在海底无数万年的贝壳与泥沙,都被震出了海面,抛洒地到处都是,然后被巨浪卷走。   在十余日后,大河国海岸忽然涨潮,渔夫们很是诧异,他们根本想不明白,明明海面上晴空万里,只有清风徐徐,为何会有浪来。   没有人知道这些海浪来自最遥远的黑海,黑海和剩下的半截雪峰,也不知道他们给人间带去了多少震惊和疑惑猜测,此时的雪峰已经再次回复安静,皎洁的月光和星光静静照着雪峰的断面。   雪峰的断面并不光滑,看上去就像是被强行折断的柳树的断茬,锋利的岩石在黑色的断崖上突伸着,像极了危险的石林。   黑色的崖石间,有个白点。   那是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肌肤白胜新雪,无论是温暖的月光还是寒冷的星光,洒落在她的身上,都留不下任何颜色,只是纯然的洁白。   她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细长微翘的睫毛没有颤动一丝,她的容颜普通寻常,或者说没有任何特点,眉眼间有稚意。   和普通寻常的容颜相比,她的身躯则很特别——肌肤光滑如缎,哪怕最细小的疤痕都没有,堪称完美,身体很丰满,被月光与星光照耀着,又泛着玉一般的质感,在黑色崖石间,就像是黑瓷盘上的雪白馒头。   睫毛轻眨,她睁开眼睛醒来,起身望向四周。   她站起身竟是很高,比普通男子仿佛还要高大些,她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杂质,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最纯净的黑与白。   她注意到断崖间的星光有些明亮,抬头望去,便看到了夜穹里的那轮明月——这是她很多年前在梦里看到过的画面,也是她最厌憎的那幅画面,所以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便多了丝灵动,终于有了活着的气息。   雪峰是人间最高的地方,纵使断了小半截,崖面依然离夜穹最近,也就意味着离那轮明月最近,她不喜欢那轮明月,所以她决定离开。   断崖面上有很多锋利的岩石,便是人间最强大的修行者,在其间行走也会觉得有些麻烦,她却毫不在意,随意行走着,赤裸玉足踏下时,足底便会生出一朵洁白的莲花,承托着她丰满却仿佛没有任何重量的身体。   黑崖雪峰间,朵朵白莲花盛开,排列成行,形成一条笔直的山道,直接通向雪峰下方,她踏莲而下,凝脂随之而漾。   十余只黑鸦飞到雪峰下迎接她的归来或者说降临,喙里衔着不知何处觅的异种野花和青草,绕着她飞舞不停。   黑鸦把喙里的野花和青草洒落到她赤裸的身躯上,然后嘎嘎飞向数百丈高的天空里,而她便多了件绣着繁花的青色衣裳。   她看着身上的衣裳,觉得有些事情难以理解,把衣襟松了松,把腰间的衣带松开一段,发现还是有些紧,不由微微蹙眉。   她走到热海表面的积雪间,看着那数十尾被冻成玉鱼的牡丹鱼,不知想起了些什么事情,沉默片刻后,便往南方走去。   白莲生于足底。   最开始的那瞬间,她便走出了千里。接下来的那个时辰,她走出了三百里地。然后她用了一天时间,才走到雪原边缘。   她发现自已的速度越来越慢,身体里的气息越来越浑浊,所以她的眉头蹙的越来越紧,仿佛透明的眼眸里多了几抹冷厉的愠色。   她不习惯这个污秽的人间,不习惯这样缓慢的速度,而她最不习惯,也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已的身躯会这么丰满。   ……   ……   走的虽然慢,但她不会累,所以最终她还是走到了荒原上,看到了雨后的原野,微黄的秋草,还有那几个散发着腐臭味的帐篷。   这里是金帐王庭的一个小部落,里面死了很多人,那些尸体身上的腐肉已被草原上的野兽啃食干净,看来已经死了很多天。   她随意看了一眼,便把当时这些帐篷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看的清清楚楚,杀人者用的是一把沉重的铁刀,习惯断人咽喉。   她的眉再次蹙了起来,因为她记得那把铁刀,也记得那人最喜欢用铁刀把人的咽喉砍断,因为那人说过这样最省力最肯定。   她沉默了很短暂的片刻时光,便不再去想那件事情,只要把那人杀了,把人间的这段历史抹灭了,自然便不会再有那些记忆。   她觉得有些饿,在帐篷里找到十几袋马奶酒,便站在白骨这间,把这些酒全部喝光,在她眼里人和青草没有区别,那么这些白骨与她身上以青草织成的衣裳也就没有任何区别,自然不会产生恶心这种低级的生理反应。   而且她本来就很能喝酒,很喜欢喝酒。   十几囊马奶酒,倾刻便饮尽,她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却在望向自已丰满的身体时,再次流露厌憎的神情。   便在这时,帐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还能听到唿哨声,显得有些杂乱。她静静听了会儿,便向帐篷外走去。   十余骑金帐王庭骑兵疾驰而至,看装备应该是担任大军前哨的游骑。   这些游骑闻到了帐篷里传来的腐臭味,神情骤变,抽出腰间的弯刀,指着她厉声喝问起来,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这是她在人间真正意义看见的第一群子民,所以她决定原谅对方的不敬,不将神罚的怒火降临在对方的身上,而是直接让他们去死。   她向这些骑兵走去,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   ……   (第五卷,卷名:神来之笔。昨天想了半夜想出来的,我自已很满意,越看越喜欢,和这卷内容太贴切了,真是神来之笔啊……) 第二章 它   看着向自已走来的青衣少女,金帐骑兵们的情绪很复杂,有些不解有些震惊有些警惕,因为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怕自已手中锋利的弯刀,为什么她能如此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一名骑兵大声叫了两声,然后高高举起手中的弯刀,然而看着她神情漠然的容颜,却怎么都无法把刀砍下去,因为他很恐惧。   除了有些高大丰满,她是那样普通寻常,手里没有武器,更没有什么强者的气息,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名骑兵看着她的脸,就是莫名地恐惧,只想把手里的弯刀远远掷出,然后跪到她的身前,寻求她的原谅。   骑兵小队长厉喝一声,应该是妖女的意思,从鞘中抽出弯刀,毫不犹豫向着她的头顶斩落,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他落刀时紧紧闭着眼睛,因为他也没有自信,看到她那张普通寻常的脸,还能不能再鼓起勇气。   锋利的弯刀落在她的头顶,没有青丝被斩落,没有流出一丝血,更没有血腥残酷的画面,甚至就连撞击的声音都没有,就像是斩在了浩翰的大海里,然后刀身上骤然现出无数道光线,瞬间融化成空无!   她身上青衣间绣着的繁花开始招展,重重花瓣里有无数道最纯净的光明释出,瞬间扩散开来,把帐篷四周的草甸全部笼罩。   片刻后,她从光明里走了出来,继续向南方去。   草原上的光线渐渐敛灭,十余骑金帐王庭游骑都已经倒在了地上,没有了呼吸,那些战马也同样如此,但无论是人还是战马的身上,都找不到一点伤痕,也没有一丝血迹,帐篷里的那些腐臭味道也已消失无踪,腐尸上的烂肉尽数被融蚀,只剩下森然而干净的白骨,这便是净化。   第二天,她又遇到了人类。这一次出现在草原上的人数比较多,由数辆马车和数百骑组成,蹄声密集如雷。但在她的眼中,这些人类和脚畔的青草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她依然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前进。   一名穿着普通草原衣饰的老人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的草原风景,沉默不语。他是金帐王庭最受尊崇的国师大人,离开贺兰城后,便一直在草原深处缓慢巡游,除了要思考一些事情,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不想随雄心壮志的单于去南方,在他看来这场伐唐的战争金帐根本就不应该插手,中原打的越惨烈,草原便越平静,而且贺兰城前那两名唐国的魔宗强者,让他有些警惕。   有数百名金帐精锐骑兵随侍在国师左右,因为国师在草原人心中的无上地位,这些骑兵都很警惕,尤其是昨日放出去的前哨游骑始终没有消息传回,值此大战时节,难免让他们有些不安。   便在这时,骑兵们看到了那名少女,她是那般的高大,青色的衣衫紧紧裹在丰满的身躯上,是那样的醒目,想看不见多都很困难。   一声警哨,骑兵迅速列队准备冲锋或者防守,虽然草甸间缓缓走来的只是一名少女,但正因为如此,这个画面便透着份诡异。   就像昨天死去的那些骑兵一样,所有看到她那张普通寻常容颜的人,都莫名生出极大的恐惧,握着刀柄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他们是金帐最精锐的骑兵,国师大人更是拥有无上神威,队伍里还有两名大祭司随行,如此实力恐怖的队伍,如果在南方可以直接灭掉那些小国,即便是唐国和西陵神殿都不敢小觑,然而此时看着缓缓走来少女,他们却感到了恐惧,这种恐惧令他们惘然,然而更加恐惧。   国师看着草甸里那名少女,脸上的皱纹忽然深了几分,眼窝更加深陷几分,他的脸上渐渐露出震惊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不属于人间的存在。   骑兵们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少女那张普通寻常的脸,自已便会莫名生出极大恐惧,那是因为他们是普通人,国师不是普通人。   她的脸确实很普通,平凡到了极点,随意走进人群里,便休想再有人能把她找出来,甚至没有人还能再记住她究竟长什么模样。   她的眉便是千万人的眉里最常见的眉,她的眼是千万人里最常见的眼,她的鼻便是千万里人最常见的鼻,她的唇便是随处可见的唇。   这种普通,最不普通。   这般平凡,所以不凡。   人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平凡,也不应该出现,所以国师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明白了她究竟来自何处,她是谁。   国师在秋草间跪倒,他以额触地,平摊双手掌心向上,显得敬畏虔诚无比,老泪纵流,颤声说道:“长生天啊……”   ……   ……   夫子登天,是在泗水之畔。   他先把宁缺扔到了遥远的北方荒原,然后随光明直上青天,其后天降万道流火,然后人间下了好大一场雨。   雨落下的时候,泗水畔已经没有人了,但还有一匹黑马。   大黑马瞪着眼睛看着天上,直到此时此刻,它依然没有想明白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那个小黑丫头忽然变的那么漂亮,怎么那个死老头儿忽然就变成了神仙,还有宁缺这个二货怎么飞了起来?   暴雨不停地下着,渐渐变得寒冷起来,大黑马有些惘然地踢了踢蹄,踢起好多湿泥,然后低着头打了两个有气无力的响鼻。   大黑马没有离开,在泗水畔等着,它要等到宁缺回来,它担心如果自已走了,宁缺再找不到自已,那他该会多着急啊。   当然更最重要的原因是它想到,宁缺如果不回来,这辆精钢打铸的车厢实在是太重,它不可愿意拖回长安城去。好吧,如果宁缺真的回来了,就算辛苦些,它也愿意把车拖回长安城去,只要那个家伙真的回来……   在雨中等雨停,雨一直没有停,大黑马在泗水畔的雨中等了一天一夜,狂野的鬃毛被暴雨淋成烂抹布一般,挂在它的颈上,看上去异常凄惨可怜。   它很不满意泗水畔为什么要种柳树,柳树不够密,根本没有办法遮雨,它很嫉妒车厢,没知没觉不怕冷,被暴雨洗的这样干净。   大黑马接着又等了三天时间,渴的时候喝些雨水,饿的时候在河边找些草随意嚼嚼,有路人想把它牵走,被它一头拱到了泗水里,县衙得了报告,派衙役过来牵它,被它喷了满身的口水,然后踢出去三个凌空翻。   但宁缺始终没回来,黑丫头没回来,死老头子也没回来。   鬃毛吸满了雨水,变得又湿又重,把它平时很骄傲的头压的越来越低,仿佛强健的颈背已经快要承受不住这种重量。   第五天凌晨,天边光透过暴雨响起一小抹,大黑马昂起首来,对着青天和泗水愤怒地嘶鸣数声,拖着沉重的车厢开始了自已的旅程。   它不打算回长安,也不准备回书院,因为那些家伙都没回来,而且它已经隐隐察觉到,那些家伙大概是真的回不来了。   大黑马决定去荒原,它还记得那时候过泥塘的时候,曾经在那里遇过一个书院的前辈,那前辈不拉车,只坐车,活的特别潇洒,特别随性,而且手下有成千上万个小弟,所以它决去投靠那名前辈。   没有宁缺启动符阵,精钢铸成的车厢沉重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世间只有大黑马能够拉动,但从泗水到荒原,漫漫旅程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只要能够找到那位前辈,你就是荒原的二大爷了——在艰难的旅程中,大黑马用美好的将来来安慰自已、激励自已,它咬着牙,低着头,在暴风雨中拼了命地不停走着,居然真的让它从泗水走到了荒原!   大雨终于停了,大黑马浑身泥土,瘦了一大圈,看上去很是憔悴,但看着眼前肥美的草原,它的眼神却是极为明亮精神。   夹杂着断草清香味道的风,拂过它的鼻,它深深地嗅了一口,神情好生陶醉,心想难道这就是所谓自由的味道?   忽然间,它回头看着沉重的黑色车厢,觉得自已真的是头憨货,既然是要去投奔自由当二大爷,为什么自已要拖着这个该死的重东西走这几千里路?   万一宁缺还活着,将来找自已要怎么办?大黑马自我安慰道,然后继续向荒原西方的那片沼泽去,事实上它就是这样想的。   投奔自由的旅程,结束在一个平常无奇的秋日。   那天,草原深处走出来一名少女。少女的容颜寻常无奇,没有任何特点,穿着一身青色的衣服,衣服上绣着繁美的花朵。   大黑马想说服自已不认识她,她哪儿有这么胖这么高,胸哪有这么软这么大?但它知道她就是她,所以它凄啸两声,甩掉车厢转身便逃。   大黑马这一生从来没有跑的这样快过,就算是当年在荒原大会上追那头雪白母马的时候,都跑的没有这样快,跑的比宁缺的箭还要快!   风声呼啸而过,大黑马恐惧异常。   然后它重重地摔倒在秋草里,尘土四溅。   她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大黑马的背上。   大黑马很恐慌,小黑瘦丫头真的变成大白胖姑娘了……   这世界还有天理吗?   ……   ……   (我很喜欢这两章,这是所有五卷里的开头写的最舒服的两章。) 第三章 他们   大黑马想的没有任何道理。   她既然是天,那么所思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理。   大黑马先前逃跑的时候速度太快,虽然只是极短暂的时间,也跑出去了数百丈,她背着手,向草原来处走去。   大黑马再也不敢尝试逃走,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青衣在她腰间绷的很紧,还是因为有些胖的缘故,大黑马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恐惧。   它想起荒原上书痴纤腰间束着的蓝缎,不由生出无限悔怅,在心里痛骂宁缺:我就说那个女人要好些,你偏不听我。   回到原地,她看着那辆满身灰土的黝黑车厢,沉默片刻后走了进去,在车厢角落里看到了那把破旧的大黑伞,还有那个铁匣。   她坐到铁匣旁,伸出手指缓缓抚摩匣面,把那些被颠的有些散的积灰重新抹平,她的手指很稳定,灰尘被抹的非常均匀。   然后她望向东南方向隐隐可见的天弃山,依然沉默不语,大黑马便知道自已应该怎么做,四蹄踏草便准备前进。   汗水从黝黑油滑的肌肤里渗出,瞬间打湿脏脏的鬃毛,它恼火地低嘶,已经使出了浑身的力量,却依然无法把车厢拉动一步。   她伸出右手落在车厢壁上,也不知做了些什么,只见极淡的清光闪现,车厢壁上的符阵瞬间启动,车轮碾着秋草开始向前。   ……   ……   一辆马车想要通过天弃山脉,便只能通过贺兰城。此时唐军已经撤往南方,贺兰城只留下了十几名唐军,如同空城一般。   虽然只有十几名唐军,看着这辆黑色马车到来,他们依然开始警戒,准备做战,就在这个时候,她掀开窗帘,向城头上看了一眼。   金帐王庭集合精锐都无法打开的贺兰城城门,就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开启。黑色马车进入贺兰城,通过那道峡谷,向着东荒而去。   直到黑色马车消失在视野中,那十几名唐军才醒过神来,眼眸里流露出惘然和震惊的情绪,他们清楚地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明白为什么自已这些人会老老实实地把城门打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   黑色马车经过东荒,穿过边寨,进入燕国,然后继续向南。一路走的都是荒山野岭,人烟罕见,她依然没有开口说话。   某日黑色马车来到燕国与宋国交界处的一座小镇,小镇很小很普通,只有一条窄街,街畔的民宅老旧而简陋。集市里弥漫着烂菜叶和鸡屎的味道,如果仔细闻去,还能闻到咸鱼特有的臭味。   此地偏僻,没有被战火波及,生活难免还是受到了影响,除了粮食之外的生意明显比以前难做了很多。街东头的肉铺是镇上唯一的一家,逢着大集的时候往往会很热闹,今天却是冷清的苍蝇都觉得无趣起来。   黑色马车停在了肉铺前,她从车厢里走了出来,看了看自已高耸的嫩胸和紧绷的衣衫,眉头微微蹙起,对饱实丰满的身躯依然难掩厌憎。   生意虽然不好,屠夫的心情却不错,他反正也不指望这个肉铺过活,这时候正在斫去年冬天薰好的腊排骨,准备呆会煮了下酒。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去,看着走进肉铺的青衣少女微微一怔,心想这个胖丫头是哪家娶的新妇,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然后他继续低头斫肉,锋利而沉重的肉刀,随着每一次斫下,刀面上的油腻便会溅飞起很多星沫,厚实无比的砧板不停摇晃着。   她走到屠夫的身前静静看着,似乎对他斫肉很感兴趣。   屠夫最开始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自顾自地斫着。   然后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就像是生了重病的老人,壮实的胸膛里不停响起拉风箱的声音,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   他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浓,斫肉的速度越来越慢,落刀越来越沉重,然后开始流汗,额头上溢出黄豆大小的汗珠,却根本不敢去擦,只好任由那些汗珠落入腊排骨堆里,再被肉刀斫成无数瓣,再难分开。   屠夫的手颤抖的更加厉害,终于偏了偏,砍到了自已的手指上。   一声闷响,砧板下方溅出无数阵年的油脂和木渣。喀喇一声,近半人高的砧板上出现一道裂缝,被生生砍开。   刀势去而无尽,肉案断成两截,紧接着,肉铺满是血水的地面也出现了一极极深的裂缝,这道裂缝幽暗至极,根本看不到有多深,只隐隐能够听到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竟似是了地下的河流!   这是何其恐怖的一把刀,明明斩在手指上,没有落在砧板上,却竟能断案裂地,直抵幽冥之下的黄泉!   更加令人感到震撼的是,如此恐怖的一把刀,重重地砍在屠夫的手指上,竟没有把他的手指砍断,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这个人的身躯究竟是用什么做的?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是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在她平静的目光注视下,恐慌地仿佛要发疯一般。   屠夫看着散落满地的腊排内,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黄牙,仿佛要大哭一场,又像是要好好自嘲地笑上一场,忽然,他把手里那把沉重的肉刀丢到地上,蹲下身子抱着脑袋便痛哭起来,依然不敢抬头去看她。   “腊排骨是不是太荤腥了些,呆会儿我去宋国皇宫里弄点鱼腥草来搭,要说那东西去腻增味,真是世间一绝,也就是那些不懂……”   酒徒从肉铺外走了进来,当他看到铺子里的情况,看到那道刀锋,看到像见了鬼的孩子一样抱头大哭的屠夫,声音戛然而止。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已的咽喉干哑的发不出来声音,只有腰间的酒壶在寒冷的冬风里不停摆荡,呼呼作响。   他看着那名青衣少女,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苍白,眼神里满是震惊的神情,因为他无法理解自已看到的一切,不明白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肉铺里安静无声。   酒徒渐渐平静下来,至少神情变得正常了些,声音沙哑恭敬问道:“敢请教您是谁?您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对她来说,后两个问题不是问题,第一个问题确实是个问题,所以她想了会儿时间,负手望着人间某处,想着某些过往。   酒壶不再摆荡,寒冷的冬风则开始肆虐。   瞬息之间,酒徒从肉铺里消失无踪。   ……   ……   酒徒去了宋国风暴海畔的大堤,然后他去了烂柯寺,紧接着他去了大泽中间一个水匪的巢穴,他甚至去了长安城,在书院前停留了一段时间,最终他还是选择去南海深处的某个小岛,因为他相信陈某不会犯错。   在那个弥漫着热雾的小岛上,他只停留了很短一段时间,便在那刹那辰光里,却有潮起潮落,日降月升,如此重复三次。   三天的时间,在酒徒一念之间便虚度无踪,为施出此等神通,他心甘情愿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要知道为了避开对方,只要不死他什么都愿意。   晨光微熹,酒徒站在黑色的礁石上,望向遥远的北方,无论他的目力如此辽远,依然看不到大陆,但他没有因此而觉得伤感,反而安心了不少,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已大概理解了陈某当年的那些感受。   即便终生不能踏足陆地一步,那又如何?   在他漫长的生命里,除了上次永夜,便只有某一次那辆老黄牛拉的破车走进小镇时,他才有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即便是那两次,都没有这次的感受如此强烈,如此惊心动魄。酒徒觉得很庆幸,替屠夫哀悼之余,想饮些美酒以为庆贺。   他从腰间取下酒壶,正准备举到面前,忽然有只洁白如玉的手,穿过海风,来到他的身前,把酒壶拿走。   那只手的动作非常自然随意,所以无法拒绝。   她拿起酒壶开始饮酒,有些酒水洒在青色的衣襟上,然后便喝完了。   她把酒壶扔回酒徒怀里。   二人便回到小镇里。   时间确实已经过去了三天,集市里的鸡屎味道浓了几分,但肉铺里却没有什么变化,屠夫不再抱头痛哭,也不敢逃,低着头站在角落里。   酒徒无距亦无量,动念便是三日,境界着实高深莫测,甚至可以说,他已经领悟了昊天世界里最高级的时间和空间规则。   然而她是昊天,这是她的世界,她就是规则,酒徒和屠夫无论领悟的再深,依然在规则之内,那么如何能够远离她?   “好酒。”她看着酒徒说道。   这她在人间第一次说话,声音没有任何波动,自然也很难表达情绪,但听上去却并不机械而异常空灵清幽,透明而且空无。   她明明说的是两个字,却像是同时发出了无数的音节,复杂的就像是一首最华美的乐章,更像是大自然的所有声音。   听到这道声音的人,都会产生敬畏的情绪,境界越高越能体会声音里蕴藏的神圣,越想要臣服膜拜如此伟大的存在。   即便是酒徒和屠夫,他们也同样如此。 第四章 我爱世人(上)   “腊肉,要用松烟薰足一个月才好吃。”   她望着屠夫说出在人间的第二句话。随着这句话,肉铺里变得更加安静,酒徒和屠夫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些震惊有些惘然——先赞好酒再道腊肉,在他们的想象里,这种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话,怎么可能从此人嘴里听到?   她微微蹙眉,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已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已的意识里还记得那些很没有意义的事情,而且还说了出来。   随着这两句话,她身体里发出的充满神圣意味的自然之音,渐渐变得寻常,依然空灵清幽,却不再那般复杂难明。   酒徒问了她三个问题,那是他漫长生命里始终没有想明白的三个问题,也是人类历史上很多哲人教士到临死还在苦苦追索的答案,他之所以问她,是希望她也没有想明白这三个因为出现次数太多从而显得有些世俗、实际上依然高妙的问题,让她稍微分些心神,以方便他能够再次逃走。   然而就像后来他在长安城前默自喟叹的那般,既然昊天已经来到人间,那么他和屠夫又如何能够不被她找到?   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想过酒徒为什么会问那三个问题,她早就已经找到了那三个问题的答案,或者说那三个问题对以前的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在此时却有了意义,所以她才会负手望远方若有所思。   最后她做出了决定,看着酒徒和屠夫,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说道:“如果第一个问题指的是关系之间的代称,你们可以叫我桑桑。”   她叫桑桑,她就是桑桑,只不过她在做出用这个名字的决定之后,忽然生出极大厌憎,就像厌憎先前说出与酒肉相关的两句话。   听到这个名字,酒徒和屠夫完成了最后的确认,不甘与惊恐渐渐平息,变成脸上数万年的皱纹堆出的苦涩笑容。   酒徒恭敬说道:“听闻您已回到神国,没想到还在人间。”   桑桑说道:“有些事情需要做完。”   屠夫看了酒徒一眼,酒徒就像是没有察觉,不肯按照他的意思接话。   桑桑说道:“你二人可愿替我行事?”   酒徒声音微涩说道:“替天行事自是莫大的荣耀,只是我二人在您眼下藏匿了数万年时间,早已疲惫不堪。”   她负手看着肉铺的摆设,说道:“你们二人算是蝼蚁之中的异类,已经可以飞的很高,却还要住在这种破烂的蚁窟里,实在愚蠢。”   酒徒说道:“昊天神国是您的居所,我们不敢去打扰。”   桑桑说道:“我赐你们永生。”   酒徒和屠夫沉默不语,如果信仰能够得到永生,早在上次永夜之前,他们便已经投身道门的怀抱,成为最虔诚的昊天信徒。   桑桑看着他们,漠然说道:“真正的永生。”   酒徒和屠夫看到了她的眼睛,便再也无法离开。   那双眼睛透明而美丽,没有任何杂质,最深处有真正的星辉,而每粒星辉都是一个独立的神国,在那些神国里由令人心醉的世界本原构成,有一种被时间赋予的永恒美感,无论世界如何变化,都是那般肃穆。   最令他们震撼的是,他们在那个神国里看到了自我意识的存在,随着自我意识的波动,由规则构成的完美线条,变幻出无数的光影。   酒徒和屠夫双膝渐曲,跪倒在她的身前。   他们躲避了昊天数万年时间,最终还是被昊天找到,他们看到了昊天赐予他们的神国,并且确信那是真实的存在,那他们还要求什么?   ……   ……   桑桑走出肉铺,酒徒和屠夫谦卑地跟在她的身后。她挥了挥手,大黑马颈间系着的缰绳就像花瓣一样飘落,与车厢分开。   她从车厢里取出大黑伞握着手里,回身望向酒徒,毫无情绪说道:“告诉他,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说完这句话,她牵着大黑马离开了小镇。酒徒和屠夫站在肉铺门口,看着渐渐远去的一人一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们此时的情绪依然处于极度震撼之中,甚至有些怀疑今天所看到的一切是假的。   昊天降临人间,是所有宗教典籍、哪怕是神话传说里都没有记载过的事情。在道门的描述里,昊天乃世间万物之始,无形无状,能有无数形状,能大若宇宙能小若沙砾,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化作白胖姑娘落凡尘似乎也不是那么太难以想象的事情,但酒徒和屠夫依然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因为无法想象昊天居然能有人的形状,因为无法想象自已真的与昊天进行了一番对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酒徒和屠夫才从震惊中醒过来。屠夫看着那辆沉重的车厢,说道:“此去长安路途遥远,这车太重,昊天又不允我助你,便要辛苦你了。”   酒徒说道:“没有反抗也没有躲避,所以便没有惩罚,我虽然不敢反抗却试过逃避,这便是惩罚,惩罚我曾经最引以为傲的无距。”   要带着一辆重若小山的精钢马车行走,谁能无距?   屠夫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去长安看看书院,看看那个叫宁缺的人,昊天既然看重他,想来必有缘由,若不行便杀了他。”   ……   ……   白胖且高大的少女,牵着有些瘦的黑马,在人间的山林湖河间行走,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没有人知道她来自何方,要去向何处。   她穿着一身青色花衣裳,因为有些小,或者说身体比设计中要丰满很多,所以衣裳总是被绷的很紧,柔软而不失弹嫩的曲线非常清楚。   她牵着黑马去了一些地方,小镇大城还有乡间的村庄,有些男人偶尔会向她的身体投来异样的目光,她毫不在意,有些妇人看着她便厌恶地扭过头去,她依然毫不在意,没有人会在意蝼蚁们的评价。   路经宋国某个县城时,她忽然觉得有些饿,想要吃碗面。   对于她的身体来说,饥饿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但对她来说,这种感觉依然不熟悉,而且充满了一种低贱的生物性,这让她觉得很厌憎。   更重要的是,按照不可能出错的天算,她现在的身躯就算胖一些,需要补充更多的物质,但在荒原上喝了十几袋马奶酒,在小镇上便酒徒那只酒壶里的数千桶酒全部喝完了,她至少应该在半年之内不需要补充物质。   那为什么会饿呢?她沉默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却没有留意到,自已牵着黑马,已经来到了一家面摊的前面。   此时已是深冬,县城的街道上覆着薄薄的雪,然后被行人践踏成黑泥,她从断峰里出来后,一直没有穿鞋,赤裸如莲的双足,在黑水里格外醒目。   面摊后搁着两个炉子,锅里的水已经开了,正散发着面食煮熟后令人愉悦的淡淡味道,面摊上的香菜末味道则是更加浓郁。   桑桑在面摊前站了会儿,决定吃碗面。   没有人理会她,摊主也没有接待她,就像没有人注意到她那双赤裸的玉足踩在黑色的雪泥里,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怕冷的意思。   面摊这时候很热闹,很嘈杂,不是生意太好,而是有人在这里闹事。   摊主有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负责拉面,有青皮地痞要她下面,调戏说小姑娘下面最好吃了,于是便有了现在这番吵闹争执,那摊主父亲虽然气的浑身发抖,却没有勇气拿起菜刀讲道理,几个地痞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要吃面。”   桑桑看着摊主说道,语调有些别扭,因为她觉得要吃面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别扭,而摊主这时候比她还别扭,自然没有理她。   桑桑有些不悦,神情威严说道:“我要吃面。”   依然没有人理她,那几个地痞嚷嚷着开始掀摊子,场间一片混乱,锅碗瓢盆被扔的到处都是,满满一盆香菜末就这样倒在了地面。   桑桑低头,看着香菜末混进黑雪泥里,觉得有些可惜,然后她又开始厌憎自已的反应,因为可惜这种情绪同样很低贱。   打砸的声音越来越响,摊主头破血流,瘫坐在地上,小女孩蹲在父亲身旁不停地哭泣着,而那几名流氓似乎还没有罢手的意思。   桑桑原谅面摊老板的不敬,觉得街对面的烧饼似乎也很香。然而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了摊主痛苦的祈祷声。   “老天爷,如果你有眼睛,你怎么不把这些杂碎给收了呢!”   桑桑停下脚步,微微低头。   大黑马看着她,隐约察觉到自已即将亲眼目睹宗教历史上最著名的画面,难以自禁地兴奋起来,不停喷着白雾。   摊主的咒骂声和祈祷依然在继续,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转身望向那几名地痞。   那几名地痞流氓正在砸东西,其中有个人拿着把菜刀,正在那里挥舞着乱砍,嘴里不停地骂着脏话,神情非常兴奋。   “我操你妈的,今天就算昊天也救不了你!” 第五章 我爱世人(下)   因为过于兴奋,那名地痞没有注意脚下,踩到一块冰上,滋溜一声滑倒,手里的菜刀在一名同伴的大腿根上滑过,然后砍在支着面摊篷子的粗毛竹上。   可能倒下的太猛,或者是刀太快,那名同伴的大腿根处出现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狂喷,粗毛竹从中断开,刺进另外一名地痞的胸口。   场间一片混乱,待人们清醒过来时,发现那三名地痞都死了。   一名地痞浑身都是自已喷出来的血,一名地痞的胸窝被戳穿,拿着刀的那名地痞则是在混乱中误伤了自已的腹部,肠子流了一地。   很血腥的画面,很令人震撼的变化,无论是看热闹的民众,还是面摊父女二人,都脸色苍白至极,无法醒过神来。   “给我煮面。”   桑桑看着摊主说道,然后微微皱眉,发现不止香菜末没有,便连辣椒油也已经打翻,顿时没了吃面的兴趣,牵着大黑马离开了面摊。   她走到街对面卖烧饼的汉子身前,想要买两块烧饼,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便在这时,她听到面摊传来的议论声。   人们赞美苍天有眼,说要替那对父女作证,这是昊天的神迹,又有人提到了县城外的道观,要父女去道观还愿,说那里的牛道人是真正的仁善好人,然后便有妇人叹息道好人没好命,牛道人就快死了。   桑桑牵着大黑马出了县城,找到那间并不破落、但明显有些简陋的道观,漠然的目光隔着院墙,看到了那名垂死的老道。   老道很干瘦,身上长满了脓疮,准备接掌道观的一名中年道人有些厌恶地站在门外,平日里受过道观救济的人,则是忍着恶臭在旁边侍奉着。   她静静看了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就在她离开后不久,简陋的道观里忽然生出一阵异香,紧接着有金花从陈旧的房梁上垂落,洒在了老道的身上。   老道脸上的脓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然后消失,满头枯槁的白发竟瞬间变得乌黑无比,他的病不但好了,而且年轻了十几岁的样子。   那名中年道人惊愕无比。房间里的昊天信徒们,则早已跪到了地面上,对着天空不停地叩拜祷告,用哭一般的声音感谢昊天的恩赐。   老道在人们的搀扶下艰难坐起身,想着这一生虔诚奉道,艰难救济世人,终于有了回报,双手向天老泪纵横道:“神爱世人啊!”   在道观西南数里外,桑桑牵着大黑马行走在林间。   大黑马看着她的背影,眼里全是疑惑的神情,它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这两件事情,记得宁缺以前说过,天道无形更无情,人间的子民信徒,在她眼中应如蝼蚁一般,那么她为什么要管这些事?   ……   ……   在某座深山里外,桑桑遇到了一户人家。这家人有老有少,一共十四口,以烧炭为生,日子过的有些辛苦,却自有一份平静的幸福。   没有谁知道,这家的老太爷当年是魔宗的一名低级执事,在魔宗覆灭之后便逃进了深山,娶了当地的女子开枝散叶,然而他终究没法忘记自已的出身,在子女稍大些之后,便开始传授他们魔宗功法,那些功法自然谈不上高级,而且在深山老林里也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老太爷想求个心安罢了。   在桑桑离开之后,炭窑忽然崩坍,引燃了院子里堆的干柴,凶猛的大火把一家十四口人焚成了雪白的灰烬,是为净化。   大黑马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那双赤裸洁白的脚,默然想着,如果说无鞋就是天真,那么宁缺说的很对,天真就是残忍。   神爱世人,只爱她想爱的世人。   昊天依然无情。   ……   ……   隆冬时节,桑桑牵着大黑马来到宋国都城,穿过繁华的街巷,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酒楼前,她忽然感觉到很饿。   那些酒足够她在人间行走更长时间,这种饥饿的感觉与身体无关,而是心理上的感受。她厌憎并且逐渐开始警惕这种感受。   但她还是走进了这家小酒楼,走上安静的三层楼,没要菜单便点了十八个菜,同时要了一盆冰镇的甜芋泥。   这家酒楼她来过,那些菜名没有记错,餐前的甜点也没有忘记,所有的一切,都和上次来时一模一样。   没有过多长时间,冰镇芋泥便送了上来,然后十八盘冷热荤素搭配得宜的菜,也流水般送了上来,在她身前满满排了一桌子。   桑桑没有拿筷子。她看着桌上的这些菜肴,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想起上次在酒楼上,那人对她说过这样一段话。   “这道菜你得试试,这可怜孩子,跟着宁缺这些年就没过过好日子,要知道人间不知有多少好吃的东西,有多少好玩的东西,这些天你就跟着我享享福吧。”   她缓缓闭上眼睛,想起那人在泗水畔对她说过另外一些话。   “我带你吃人间最好吃的烤羊腿,带你吃宋国最考究精致的十八碟,我带你吃草原最鲜美的涮羊肉,我带你吃了牡丹鱼,生蚝汤,我带你去看了雪峰,泛舟海上,苔原镜湖,还让你和宁缺成亲洞房。”   “我带你吃遍人间美食,带你赏遍人间美景,我让你体会到做为人最大的快乐,我甚至还顺手让你体会了一下更深的情感。”   “在你眼里,人类都是蝼蚁,如今你却与蝼蚁成了亲,并且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好,你感受到了充分的人间的美好,那么你会不会有那么一丝想要留在人间的念头?这些年来,你想尽一切办法要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战,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想邀你来人间做客?”   她睁开眼睛,眼眸里没有一丝情绪。   天空里忽然落下好大一场暴雪,把宋国都城笼罩其中,街道上传来惊呼声和走避声,酒楼栏上瞬间积上了雪,很是寒冷。   她愤怒,所以天降暴雪。   她在断峰间醒来,走到雪海上时,看了一眼牡丹鱼。   她最开始时,一步便是千里,然后便开始变慢。   酒徒这所以无法避开她,不是因为她够快,而是因为她是规则,酒徒无论利用什么手段,那些手段都是她的。   之所以变慢,是因为她的气息随着行走开始变得浊重起来。   她在人间行走,便开始融入这个人间。   她望向自已丰满的身躯,明白自已的身体里多了些什么。   是那人留在她身体里的人间之力。   是那人带她体会过的人间的美好,那些……低级但很顽固的气息。   她看着桌上的十八盘菜缓缓拿起筷子,开始进食。   她吃的速度很快,比那人还要快。   片刻后,十八盘菜全部进入她的腹中,那盆冰镇芋泥也被吃的干干净净。   宋国都城的雪停了。   她走出酒楼,牵着大黑马来到街道上。   街道上重新变得热闹起来,孩子们在堆雪人,有的则是准备打雪仗,有摊贩趁机大声呦喝:“冰糖葫芦!”   她看到了不远处街边的陈锦记,想起来那人曾经给自已买过一匣脂粉,后来在那座叫长安的城市里又买了一匣。   她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眼眸里的情绪愈来愈淡。   人来人往,她在街道中央,负手牵缰,高傲而且孤独。   她不看天,因为她就是天。   她看着人间,不能退,却也不能向前。   她不允许自已再向人间踏入一步。   这是那人登天之前给她设下的局,或者说向她提出的问题。   怎样破局,怎样解题?   她即便无所不能,在这样一道大题目前,也需要时间。   她的神情变得越来越漠然,眼眸淡的仿佛透明。   不远处传来呦喝烧饼的声音。   她发现自已又饿了。   在那个县城里,她就没有吃到烧饼。   她愤怒于这种情况,决定把这座都城里的人全部杀死。   忽然间,她觉得有什么湿软的事物触到了自已的手背。   她回首望去,黑发飘起,一片残雪被发丝击碎成最细微的粒子。   大黑马前蹄屈起,似在谦卑地行跪,在严寒的天气里,鬃毛里的汗水不停冒着热雾,明显紧张到了极点。   当桑桑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后,它愈发紧张。   它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在她手背上又舔了一下。   桑桑静静看着它。   大黑马拼命地摇着尾巴,露出乞怜讨好的神情。   挑着烧饼担子的小贩,个子生的非常矮,从旁边经过,还在不停呦喝着,浑然不知自已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   桑桑看着大黑马,说道:“不怕死?”   大黑马恨不得把头埋进雪里去,生出无限悔意。   她转身望向长街,重新看着人间。   只不过此时她眉眼间的寒意稍逝。   大黑马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背影,心情愉悦了很多。   卖烧饼的矮子,挑着担子颠颠地向街那头跑去。   那处有个美丽的少妇正在等着他。   二人说着话,往家里走,卖烧饼的矮子有些骄傲,又有些自卑,不怎么敢看行人的眼睛,那少妇则是与四邻不停打着招呼。   桑桑看着那边说道:“人类的爱恨是如此卑贱可笑的存在,却被他们虚伪地视作信仰,这样的世人有什么值得你去爱的?”   大黑马低着头,不敢表示反对意见,但并不赞同她的话。 第六章 父子   “那女人生的美貌,却不甘做婢妾,攒了多年的银钱,卖了贴身的首饰给自已赎了身,便嫁给了这个做烧饼的男人,还用积蓄在街上买了宅子。婚后男人天天出去卖烧饼,她便在家里做女红,收拾家务,日子虽然过的清苦但还算平静,可以称得上同甘共苦不离不弃,夜里想到这些事情,那女人都有些佩服自已。”   桑桑知道大黑马在想些什么,看着街头那对夫妇说道。大黑马轻摆马尾,心想这难道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吗?   她继续说道:“人类总是贪心的,总有欲求不满的时候,总想向这个世界索取更多,认为自已应该得到更多,总有一天,那女人会嫌弃自已的男人矮而无趣,于是便开始冷嘲热讽,那男人心里有愧所以不敢反驳,反而变得更为谦卑,在女人看来则是更加无趣,她那颗心便有些烦躁和不悦,将来某日她收帘时,手里的竿子落到街上,砸着一俊俏多金的公子哥,那公子哥看见她裙下的肉,便开始心痒,那女人也开始痒,便痒到了一处,待日后被撞破奸情,那女人又愧又惧又羞,自有恶意上心头,哪还记得当年的海誓山盟,平静时光,只想着用尽一切法子把那卖烧饼的矮子杀死,好与自已的情郎去快活厮混。”   风雪已停,民宅檐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随着日头西移,温度降低,檐角滴下的水又被冻成寒冷的冰棱。   她这时候说的话,就像是这些冰棱,看似透明没有任何情绪,实际上却寒冷至极,撕破了生活美丽的外衣,露出虚伪下的那些残酷。   大黑马不再摇尾巴,低头看着街上的残雪,觉得好生寒冷,心知她能看到一切,那么这些冷酷大概便是人间的真实吧。   桑桑背着双手,牵着缰绳,向街头走去国。   走过某户宅院时,忽然被唤住。那个卖烧饼的矮汉,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的事物,看着她嗫嗫嚅嚅,想要说些什么,却紧张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桑桑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准备离开。   美貌妇人从门槛里挤出来,劈手拿过矮汉手里的布包,看着她开朗笑着说道:“姑娘莫要害怕,我们不是歹人,只是我家相公先前看着你赤足在雪里走着,觉得有些不忍,所以打算送你一双。普通布鞋,我自个儿做的,针线功夫自然上不得台面,但也算是结实,你可别客气。”   送完这番话,美貌妇人把手里的布包塞到桑桑手里,然后拉着矮汉回到了屋中,也不知她做了些什么,传来矮汉带着笑意的求饶声。   桑桑看着手中的布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布包扔到了街旁的雪地里,负手继续前行,大黑马觉得好生可惜。   隔壁一个姑婆,看着街对面走来的一名年轻公子,眉开眼笑打着招呼:“大官人,您这是要往哪儿去?要不要来喝碗茶?”   那公子容颜俊朗,神采不凡,尤其是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最令人心喜的是性情可亲,便是与这姑婆说话也是极为温柔。   桑桑不会理会这些市井间的故事,向都城外走去。   那公子与那姑婆搭了几句话,便准备去饮碗热茶,不料当他走上石阶的时候,檐上垂着的数根冰棱,忽然间断了,向着地面落下,只听得噗噗几声响,他的胸腹直接被冰棱刺穿,竟就这样死了,街道上顿时响起无数惊呼。   走出宋国都城,桑桑牵着大黑马望向西南方向某处,丰白若月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眼眸深处却有无数道细碎的光线生出,然后毁灭。   就像是风雪里出现了无数把刀。   ……   ……   风雪如刀,落在人们的脸上,便会留下极深刻的痕迹。陈皮皮用一块旧布蒙着脸,低着头在风雪里艰难前行,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板车,确认躺在车厢里的父亲可还安好,盖在他身上的那床棉被有没有被风掀开。   离开长安城已经有几天时间,那场暴烈的黑风不知去了何处,又一头闯进风雪之中,因为战争的缘故,这片乡村坚壁清野,找不到一点粮食,至于马车更是不可能找到,他只找到了一架有些破的板车。   走到一片山林时,风雪渐小,陈皮皮把板车停在一棵大树下,他没有时间歇熄,挖土围灶,开始煮粥熬药。待药好后,他走到车厢旁,把父亲脸上的皮褥子掀开,开始给他喂药。   天下无敌的知守观观主,如今只是一个重伤将死的老人,但他眼眸里的神情依然是那样的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长安城惊世一战中,他最终不敌宁缺写出来的那个字,身中万刀,最恐怖的是,那些刀意里夹杂着的人间气息,如同污秽的墨汁一般,混进他的伤口,无论怎样清洗都洗不干净,即便是西陵神术都没有办法净化。陈皮皮把最后一颗通天丸让他服下,也只能帮他暂时续命,没办法让伤势好转。   一路行来都很沉默,哪怕是喂药的时候也很沉默,因为陈某伤重虚弱无力说话,也是因为他们多年未见,本就是很奇特的父子关系。   替父亲喂完药后,陈皮皮把褥角掖了掖,然后一屁股坐到车轮旁的雪堆里,捧着一大碗热粥,开始呼啦呼啦吃起来。   雪虽然停了,寒风还在肆虐,大树上的积雪不时被风拂落,落在板车上,也落在他的碗里,他看着空中洒落的雪花,忽然有了说话的念头。   “你明知道老师是正确的,为什么还要坚持走这条道路?”   陈某听见他终于开口说话,微笑说道:“我走的又是哪条道路?”   陈皮皮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说道:“你是有大智慧的人,应该很清楚人类和昊天终将势不两立,无论是永夜还是别的,最终人间都会面临灭世,那为何你还要站在昊天的阵营里?信仰并不是合理的解释。”   无数年来,修行到陈某这种境界的大修行者只有八人,到了这种境界,自然难言什么虔诚的信仰,而这正是陈皮皮想不明白的地方。   陈某说道:“选择和信仰无关,只与道理有关。夫子和轲浩然以为人与昊天是对立的关系,但在道门看来,人类与昊天是相生的关系。”   陈皮皮说道:“封闭的世界,难道不会觉得无趣吗?”   陈某说道:“道门认为肃穆与衡定是一种永恒的美,佛宗认为循环与轮回是一种因果,有开始便必然有结束,这样的一个过程才是完整的过程。夫子想要打破这种完整,便离永恒越来越远。”   陈皮皮说道:“哪怕那种永恒没有自我的意识?”   陈某说道:“寂灭便是永恒,我们来自何处,便要回到何处,在那个世界里,你我便是昊天,昊天便是你我,为何还要分你我?既然在生之前,这个世界不曾有你我,那么最终自然也不应该有你我。”   “这便是我的道理,或者说我的信仰,无关对错。你老师或者不是错的,但在我看来,他是错的,既然如此,自然不能同道。”   便在这时,山林里传来缓散的蹄声。   陈皮皮捧着粥碗回首望去,只见林后萧瑟一片,风雪已停却还未晴,有个女子牵着匹黑马穿林打叶而来。   他自然认得大黑马,却不认得牵马的那个女子。他望向大黑马,大黑马却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畏怯地低下头颅,前蹄轻踢。   陈皮皮望向那女子,觉得那女子容颜寻常普通,却隐隐散发着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气息,然后他在女子脸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   他很震惊,看着她有些圆胖的腰身,说道:“你怎么长这么胖了?”   桑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想起桑桑已经不是桑桑,自嘲一笑说道:“我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不是因为你是谁,而是我本就是个胖子。”   他本是最虔诚的昊天信徒,然而随着这些年在书院后山的学习,在夫子身前耳濡目染,生命里又多了很多像宁缺唐小棠这样不为道门所容的人,对昊天的信仰或者说态度早已发生了很多变化。   如果是五年前的他,此时应该是跪在她的身前,但如今的他,却如此随意地站在她的身前,即便是手里的粥碗都没有放下。   昊天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并不见得有一碗粥更重要。   他满怀感伤说道:“现在想来,我和二师兄真是犯了大错。”   当初在书院后山,大师兄始终对桑桑存有某种警惕,而君陌和陈皮皮在看过桑桑捧灰之后,便成为了她最坚定的支持者。   人间有桑桑,夫子才会在泗水畔离去。   要说君陌和他的心中没有一丝悔意,自然不可能。   “虽然犯过的错,往往都无法弥补,可能也没有能力弥补,但人生在世,总要尝试一次,如此方能心安。”   陈皮皮看着她认真说道,微胖的脸上露出令人心折的微笑。   他把筷子搁到粥碗上,遥遥一指点出。   以书院不器意驭天下溪神指,山林间骤然叶落,有积雪卷起成一道雪线,自不可测之处而来,捉摸不定而去,刺向她的脸。 第七章 满山桃花开遍   桑桑没有动,整片山林却仿佛动了起来,整个世界都动了起来,或者准确来说,是空间动了,于是那道雪线擦着她的身体飞了过去,然后落在绵软的雪地上,却像是落在镜面上,折射而回,没入陈皮皮的身体。   陈皮皮脸色微白,肩头多了一道血洞,那是他自已的天下溪指意,再看向桑桑的眼神里,便多了一抹苦涩和感慨。   这抹苦涩感慨与境界差距无关,他根本就没有奢望过自已能够战胜她,这是她的世界,伤不到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能够伤到她,那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他此时的情绪有些感伤,是因为他想起数年前的新年第一日,当时桑桑还是个干瘦的黑丫头,抱着厚厚的被褥有,沉默而倔强地站在长安府里,显得那样的可怜,而当时他第一次施展天下溪神指,便是为了保护她。   桑桑静静看着陈皮皮,来到人间后,陈皮皮是第一个敢向她出手的人,即便是酒徒也只敢逃,屠夫只敢蹲在角落里哭。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惩罚陈皮皮对昊天的不敬,而是转身望向长安城的方向,没有任何情绪说道:“在那里你拒绝了我。”   她看着长安城,这句话却是对板车里的陈某说的,说的是前几日观主单身入长安,最后用了清静境的事情。   陈某没有解释,很奇异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有很多情绪,有终于得见彼岸的大愉悦,有看穿所有的大解脱,有挥袖看云的大平静,就是没有敬畏。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昊天,她是那样的高傲,那样的冷漠,绝对没有一点属于人类的情绪,但在他眼中却是那样的有趣。   他隐约看明白了她身上发生的变化,他很想赞美已经离开人间的夫子,他知道再也没有人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究竟会走向何方。   昊天也不能。   ……   ……   虽然西陵神国较诸唐燕诸国要温暖很多,但刚刚入春,气温也没法太高,在山间吹拂的风还带着些微寒意,满山的青树蒙着冬日积下来的灰,透着股死气沉沉的感觉,举目望去,在山野间看不到一朵野花。   桃山上的气氛紧张而且压抑。伐唐战争极不顺利,即便是天谕大神官和天下行走叶苏这样的道门强者都身受重伤,神殿联军在青峡之前寸步难进,而掌教大人从长安城回来后,便再也没有在人前露面。   留在神殿里的人本来就不多,因为这些事情噤若寒蝉,也不敢随意出殿走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当那个高胖的青衣少女和那头早已被神殿登记在册的大黑马来到桃山下时,竟没有人发现。   不知为何,桑桑没有去长安,而是来到了西陵神殿。她牵着大黑马在青山间行走,神情平静而自然,就像是巡视自已的领地。   她牵着大黑马走进了天谕神殿。神殿内部空旷而幽静,大黑马的四蹄踩在如玉般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悦耳的声音。   天谕大神官躺在神殿最深处的床上,幽暗的光线从殿顶洒下,落在他的脸上,让皱纹显得愈发深刻,苍老地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在青峡之前,他被书院大师兄一棍击倒,神辇燃烧成灰烬,本就苍老的身躯也快要变成死灰。他是道门最能看见未来的天谕大神官,自然清楚自已的伤势如何,被送回神殿之后,他没有做任何事情,甚至把程立雪等天谕司的执事都赶出了神殿,平静地等待着回归昊天神国的那一天。   这座神殿已经幽暗安静了很长时间,没有任何人敢来打扰神座临终前的平静,此时忽然响起蹄声,天谕大神官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向那边望去,便看见了那头大黑马和牵着缰绳的那名少女。   看了一眼,他便看明白了很多事情,枯槁的目光重新散发出光泽,苍老的皱纹里多了释然,然后露出最真挚幸福的笑容。   桑桑走到床边静静看着他,确认这个人类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即便是她也没有办法再让他停留在人间,只能让他多停留一些时间。   天谕大神官感觉到了她的想法,谦卑而诚恳地说道:“能够回归您的怀抱,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请您成全。”   桑桑坐到床边,伸手把枯瘦的老人抱进了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婴儿。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情绪,却开始散发一种平静的气息。   天谕大神官的头无力地靠着她的肩,喃喃说道:“您回来的晚了些。”   当年在长安城的老笔斋中,他曾经见过她,然后他在三年后的桃山上,看到了光明,于是他和她定下了三年之约。那是大唐天启十五年,现在是大唐正始元年,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四年时间。   桑桑毫无情绪说道:“时间这种把戏,确实不好玩。”   天谕大神官苍老的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然后闭上了眼睛。   桑桑确认这个人类的灵魂已经回归了神国,把他的身躯放回床上,然后起身,牵着大黑马走出了这座神殿。   她没有离开桃山。   她去了桃山最高的那座白色神殿。   ……   ……   掌教大人回到西陵神殿之后,情绪变得异常暴躁,桃山上下经常能够听到如雷般的吼声,那些亲信更是如临深渊,根本不敢踏进神殿一步。   当桑桑牵着大黑马来到白色神殿前时,殿前便跪着十余名神官。那些神官听到动静,正准备厉声训斥,却忽然发现自已不会说话了。   从这一刻开始,这些地位尊崇的西陵神官便再也不会说话了,即便是拿起笔来,都无法写出符合自已想法的文字,失去了所有的表达能力。   桑桑牵着大黑马走进神殿。   神殿深处有万重幔纱,万道光明,映出一个仿佛万丈高的高大身影。   那是西陵神殿掌教的身影。   现在的桑桑虽然也很高大,但和那个身影比起来,却是那样的渺小。   那个高大身影忽然颤抖起来,穿过幔纱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你不是林雾,你是谁?”   桑桑面无表情继续向前,她每走一步,便高大一分。   与之相照,幔纱后的那个高大身影变得越来越渺小。   她走进幔纱里,走进万道光线里,便不再有光线溢出。   掌教跪在她的脚下,不停亲吻着她赤足前的地面,无比谦卑说道:“您在世间最忠诚的仆人,恭迎您的降临。”   他重伤难愈,眼盲手断,较诸书院后山时,更加瘦小凄凉。   她看着脚下这个枯瘦的矮子,忽然想起了一句话。那是很多年前,在那座被自已遗弃的山脉里,她听到的一句话。   “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直到今天,依然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家伙在说完这句话后,会笑的那样开心,开心地直流眼泪。   她眉头微蹙,黑瞳深处有圣洁的光焰生出。   掌教开始痛苦地嘶嚎,被余帘用蝉翼刺伤的眼睛,也开始有光焰燃烧,片刻之后,光焰熄灭,一抹灰从他的眼中飘落。   他看着眼前清晰的世界,痛哭流涕,连连叩首。   桑桑不再看他,牵着黑马走了出去。   她看了一眼那座黑色肃杀的神殿,向光明神殿走去。   光明神殿里点着万年长灯,不论是前代光明大神官被囚,还是神座空悬无人,那盏灯始终亮着,那便是这座神殿的象征。   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初春微寒某日。   天谕大神官回归昊天神国,光明神殿的万年长灯熄灭,因为有人走进了神殿,她就是光明,不需要象征。   西陵神殿四周山野间的野花骤然怒放,引来无数诧异的目光,要知道西陵虽然温暖,但此时离花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更令人震撼的事情也发生了——数十年前夫子登桃山斩遍桃花,从那之后,桃山的桃花便再也没有开过一次。   今日却有无数株桃花盛放,满山满野。   ……   ……   (桑桑的这段情节我是最喜欢的,也是最想写的。我爱世人那两章指她,也指大黑马,她抱着天谕大神官等他死这段,我很喜欢,写的时候忽然想到范闲抱陈萍萍,当然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这章我本想取名母子或者主仆,但还是桃花美些,桑桑篇到此暂时告一段落,明天写她男人的故事。) 第八章 曾经的同窗   初夏的长安还谈不上酷热,有钱人的后宅里却已经摆上了冰盆,穿堂风带着冰块的凉意,在屋里缭绕不去,竟似回到了冬天。   褚老爷却依然敞着衣襟,满头大汗,不停挥动着蒲扇,显得非常热——听到那个消息后他无法不紧张,心也开始热起来。   “是真的吗?这事儿是真的吗?”他盯着禇由贤,压低声音问道,显得格外神秘,“如果你不方便说,你可以不说,眨眨眼睛就成。”   禇由贤看着父亲无奈地叹息一声,扶着额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这两天宅里都开始传这件事情,他却没法承认。   看着他的反应,禇老爷便知道那事儿大概是真的,脸上的皱纹骤然舒展,大笑两声,兴奋地拍着他的肩头,说道:“难怪这些日子很难在家里看见你的人,在红袖招也没有撞见过你,心想你不可能就这么洗心革面,原来竟是去做官了。不错不错,当年花那么多银子送你去书院,果然没错。”   禇老爷乃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富翁,这辈子最希望的便是子弟能够在官场上混出模样,按照查到的那消息,禇由贤的职位虽然不高,但位置却极要害,堪称朝廷心腹,确认这件事情是真的,他哪有不老怀欣慰的道理。   他看着禇由贤肃容说道:“你在书院里的成绩一塌糊涂,办事能力也不怎么突出,能做到这位置上,你应该心知肚明,那是十三先生念着旧日情谊,你可万万不能辜负,谨行慎言,不要太过得意。”   禇由贤忍了多时,听着这话终于再也没法忍下去,挥着手臂恼火地嚷道:“到底是谁在得意?到底是谁在得意?我做的是暗侍卫,这事儿就不能让人知道!你非得花几千两银子请人来查我,现在这下好,让你查出来了,那你说我还能不能做下去?你是不是还得再花几万两银子去封大家的嘴?我就不明白了,本来挺好一事儿,怎么就让你给弄的这么麻烦?”   禇老爷被儿子一顿教训,偏生却没法还嘴,因为这事儿确实是他办的有欠考虑,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说道:“以后不管你了还不成?”   禇由贤站起身来,气乎乎地准备离开。   禇老爷见自已放低身段,这小子居然不领情,不由真的有些恼怒,喝道:“别以为你现在是朝廷心腹,我就不敢揍你!这等时候,还出去野什么野?”   禇由贤说道:“夜里红袖招有聚会,必须要去。”   禇老爷怒道:“我都已经十天没去了,你凭什么去?”   禇由贤恼火说道:“书院同窗聚会,你要不让我去,我就不去。”   禇老爷想说不去又如何,忽然想着十三先生好像也应该算是儿子的同窗,哪里还说得出口,说道:“早去早回。”   ……   ……   初夏的长安城里绿树成荫,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望过去,映入眼帘也有大片青意,很是令人感觉舒服。   只是再美丽的风景,如果看的时间长了,总会有些厌烦,就像世界如此之大,夫子看了千年也看腻了,总想着要去别的地方看看,又比如皇后娘娘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数十年时间,因为没有人陪她看,也生出了厌意。   宁缺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市里的山林湖泊,很自然地想起了这两个人,然后想起了叶红鱼在雁鸣湖畔说的那句话。   ——你一生都将困在长安城中,你会是一个愤怒的囚徒。   除了清明时节出城十里祭坟,他很多天都没有离开过长安,已经开始厌倦,距离愤怒还有一段距离,但他明白自已确实变成了一个囚徒。   有和暖的风在城墙上轻拂,初夏和深春一样,都是长安城最温暖最美好的时节,大师兄却依然没有解下身上那件旧棉袄。   宁缺很确定,从天启十三年春天初遇大师兄的那天开始,大师兄的棉袄便没有洗过,无论何时都是满身灰尘,可为什么感觉还是那样干净?   “心净自然身净。”大师兄慢条斯理说道。   宁缺笑了笑,说道:“我只听说过心静地自偏,却没听说过心净身自净的说法,师兄难道你不觉得这很不讲理?”   大师兄缓步走到他身旁,望向城墙下的街巷,说道:“心静地自偏……这句话很有意思,可惜的是你的心没有办法静下来。”   如果心能够真正平静,那么就算身陷囹圄之中,亦可驰骋天地之间,宁缺明白大师兄的意思,只是在当前局势下,他没有办法平静。   大师兄看着他怜惜说道:“既然不能静心,那便动一动。”   宁缺想了想,说道:“太冒险。”   大师兄说道:“惊神阵还在,我也能走了,就算有危险,相信也能抵挡一阵,总不能让你真的在这里虚耗岁月。”   宁缺指着街巷里的行人说道:“他们的生命与将来,都在我的肩上,我有什么资格带着他们一起冒险呢?”   大师兄说道:“现在是你在守护这座城和城里的人,可如果你始终不能走出这座城,那便是这座城和城里的人在守护你。”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懂了。”   大师兄说道:“按照前些日子想好的法子,动一动也无妨,我和君陌并不担心长安,只担心你在路上可能会遇到什么事情。”   宁缺说道:“如果四师兄计算的没有错误,就算遇到事情也能解决,现在需要确定的是西陵神殿方面的消息。”   大师兄问道:“什么时候能够确认?”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可能永远也确认不了,我想再拿多些消息,再做定夺,如果真这么做,到时候还是要辛苦师兄你。”   大师兄温和说道:“那你再看看,我先走了。”   宁缺问道:“师兄你要回宫?”   大师兄说道:“渭水长堤出了些问题,工部和户部的大人们正在殿上吵架,陛下和李渔还等着我回去定夺。”   宁缺很认真地问道:“师兄,你有什么事情是不会的吗?”   大师兄微笑说道:“我不识符道,不然我就是这座城的囚徒,不过如果真是换作我被长安囚禁,想来我不会有什么意见。”   师兄回宫后,宁缺在城墙上留了一段时间,他看着日头逐渐西沉,晚霞把长安城墙照的金壁辉煌,然后看到城下变成一片花的海洋。   数千名唐军,在人们热情的挥手和四处抛洒的鲜花欢迎下走进了长安城。他们隶属于镇北军,在这场战争中最惨最苦,而且因为金帐王庭一直施加的压力,一直延迟到初夏才回长安城受勋嘉奖。   宁缺走下城墙,向红袖招走去。   ……   ……   今夜红袖招被包场,举办书院天启十三年同窗会。   宁缺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那些不停灌着酒的青年将军,还有那些各部堂里的新晋官员,看到了满脸胳腮胡子、再没有青稚之感的楚中天,看到了在翰林院里极风光的临川王颖,看到了陈思邈、何应钦,还看到了陈子贤等丙舍的同窗。   司徒依兰和金无彩牵着手坐在桌旁,正在低声说着这别后的故事,看着他在窗畔的背影,司徒依兰问道:“你真的不下去?”   宁缺摇了摇头,转身走到桌旁坐下。   以他现在的身份,确实不方便下楼,也没必要刻意地做出那些姿态,这个单间里只有他和禇由贤再加上这两个熟悉的姑娘。   金无彩出了孝期之后便嫁了,嫁的是工部一位年轻官员,看温婉神情,婚后应该过的很是幸福,却不知道她有时候还会不会想起有个叫谢承运的人。   司徒依兰这些年一直在军中,尤其是去年开始,她一直在北疆最前线与金帐王庭的骑兵战斗,今日刚刚回到长安城,这场书院同窗会之所以此时举行,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要等着她的归来。   褚由贤陪着喝了几杯酒,看司徒依兰的神情似乎有话要单独和宁缺说,便向金无彩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出了房间去楼下。   司徒依兰看着宁缺的眼睛,说道:“都说割让向晚原,是亲王殿下的主意,他死了,便是皇后娘娘也死了,就算是镇北军里的将士,都没办法生出怨气,但我清楚,像这种事情必然要经过书院同意。”   她此时已经换了便装,虽然在北疆被风吹日晒,黑了些许,但容颜依旧清丽动人,只是头上裹着的布巾感觉有些怪异。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错,割让向晚原给金帐,包括割让东山郡给燕国,都是书院、更准确来说是我同意的。”   司徒依兰问道:“为什么?如果说割让东山郡只是暂时示弱,为什么要割让向晚原?你应该很清楚那片牧场对我大唐的重要性。”   宁缺说道:“你大概能猜到,出了些事情,书院不得不暂退。”   司徒依兰说道:“金帐骑兵真的很强,我们在那里死了很多人,一想到他们可能变得更强,我便有些不安。”   宁缺说道:“我会把他们全部杀死,不用担心。”   司徒依兰很相信他的话,虽然明知道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把金帐王庭全部毁灭,但她不再担心,因为这是书院的承诺。   她注意到宁缺一直盯着自已某处在看,笑着问道:“很好奇?”   宁缺点点头。   她扯下布巾。   原来当年如瀑般的秀发,已经变成潦草的短发。   ……   ……   (注:禇由贤那段,是看了书评区某位同学的评论之后来的灵感,当时正在找情节的切入点,在此鸣谢。) 第九章 青荷渐圆人思见   “在军营里留长发不方便,主要是染上血之后洗起来不方便,所以干脆都剪了,说起来黑了不少,还多了很多疤,难看死了。”   司徒依兰揉着头发,有些无奈说道,虽说在军营里她改变了很多,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她终究是个女人。   宁缺看着她俏皮小男孩的模样,心情很温柔,说道:“在我眼里,你现在最好看,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看。”   司徒依兰说道:“何必说这种话哄我开心。”   宁缺笑了笑,也不解释,说道:“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司徒依兰说道:“军部准备派我去固山郡。”   此言一出,房间里变得安静了很多。宁缺知道朝廷派她去固山郡的用意,便是想借云麾将军在军中的威望,去分割收服华家在军中的势力,毕竟华山岳死了,李渔对华家诸多感恩,也不得不进行这项工作。   司徒依兰自北疆归来,比谁都清楚华山岳死亡的内幕,知道和身前的宁缺脱不开干系,但她没有说什么,而是说道:“我想见殿下。”   “她不见你?”宁缺有些意外,以云麾将军府的地位,再加上司徒依兰与李渔的关系,她要见宫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   司徒依兰点了点头。   宁缺没有想到李渔竟比想象中还要自闭,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给你个腰牌,晚上你自已进宫,多陪她说说话。”   ……   ……   书院同窗聚会,又是现在这种时局,自然没有喊舞女相陪,但场间还是极为热闹,宁缺则是来到顶楼去见简大家。   水珠儿做了碗汤圆,搁到他身前的桌上,然后很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即便对面的简大家眉头微蹙,她也是笑眯眯的不肯放手,如今她早已脱籍,只是习惯还在楼里住着,对简大家自然也不像当年那般敬畏,只是苦了宁缺只能把温软的享受当成考验。   小草站在简大家的身后,有些恼火地哼了声,随着时间的流逝,小姑娘也逐渐长大,尤其是随着简大家把歌舞行交给她负责后,更是快速成熟起来,眉间虽还残着稚意,行事则是极为利落,像此时这等小女儿情态,已是极难在她身上见到,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桑桑的缘故,她就不喜欢看见有别的女子与宁缺亲近。   简大家说道:“今日要你过来,是商量光明祭的事情,西陵神殿要求红袖招前去献舞,不知书院是什么看法。”   宁缺说道:“全凭简姨定夺,如果觉得去去无妨那便去,不想去便不去,既然和约已经签了,西陵神殿也没有什么办法。”   简大家看着他颇有深意说道:“光明祭乃是西陵教典里记载的最盛大的节日,传闻里只有昊天降下神迹,才会召开,我不明白的是为何西陵神殿要开光明祭,如果是庆贺这场战争的胜利,他们只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宁缺若有所思,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简大家说道:“去看看也好,或者也能帮你看看。”   宁缺说道:“只是担心路途不太平。”   简大家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能不能保证她们的安全?”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就算我不能,想来有人能。”   水珠儿和小草明明听到了宁缺和简大家的这番对话,但郁闷的是,却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有人能?会是什么人?   ……   ……   宁缺乘着黑色马车离开了红袖招。   走过街口不远,车帘微动,禇由贤钻进了车厢。他从怀里取出几个大信封,借着车厢里的微光排着顺序,低声说道:“到现在为止,天谕神座依然空悬,谁最有可能接任,也没有丝毫线索。”   在这场战争里,神殿安插在昊天道南门里的人以及唐国潜藏在神殿里的人,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大唐安插在神殿里的数百名间谍同时发难,以生命为代价暗杀了数名神符师,但在神殿里依然还有很多眼线。   从初春和谈开始,那些隐藏在桃山里的人们,便开始陆续不断通过天枢处和暗侍回传回各种各样的消息,长安城知道天谕神座死亡的消息,甚至要比当时身在清河郡的叶红鱼还要更早一些。   宁缺想着此前情报里提到的满山桃花,沉默不语。   “按照天枢处的分析,程立雪应该是最有可能接任天谕神座的人,但是天谕神座的传承似乎有些特殊的地方,所以他现在的位置反而很尴尬,如果真让别人接任了天谕神座,那么他便极有可能出问题。”   禇由贤继承了他父亲的商人素养,虽然不会修行,似乎也没有什么突出的能力,但却能从天枢处和暗侍卫的报告里,找到那些最值钱的信息。   他看着手里的卷宗说道:“光明神殿里的那盏千年灯确实熄了,但想窥探原因的人都莫名死亡,所以没有人知道原因,前次情报里提到的那十几名神官,确认已经疯了,除了这些之外便再也没有新的消息。”   宁缺微微皱眉,显得有些不满意。   禇由贤无奈说道:“神殿的垃圾都已经翻过,只是都已经经过处理,找不到任何标识,也没办法通过这些做分析。”   宁缺问道:“马厩?”   禇由贤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发现。”   宁缺想了想,又问道:“酒的用量?”   如果是一般的情报官员,对这些神殿生活用品的数量变化,可能真的不会加以注意,但禇由贤却不同,说道:“增加了很多。”   宁缺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问道:“有没有马怀孕?”   西陵神殿里的马都是护教骑兵的战马,的公马肯定会被阉割,所以他这个问题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禇由贤也听不懂。   “没有回报。”   禇由贤用手指拈着最后一个大信封,说道:“有件事情比较奇怪,我们在神殿的人曾经有一次在马厩那里看到一盆没吃干净的大碴子粥,想着你曾经提过一次,所以他把盆里剩的粥收集了一部分。”   宁缺接过那个信封,把里面的剩粥倒出来,酸臭的味道顿时弥漫整个车厢,禇由贤不由微微皱眉,掩住鼻子。   宁缺此时的神情却极为凝重,就像是根本没有闻到难闻的味道,拿着刀尖在臭剩粥里细细地拨着,终于看到了一根黑色的鬃毛。   “憨货,辛苦你了。”   他看着那根黑色鬃毛,在心里默默说道。   黑色马车来到雁鸣湖,禇由贤下了马车,借着夜色消失在街巷里。宁缺走下车,站在院门前沉默片刻,对王景略说道:“准备一下,可能要出趟远门。”   王景略摘下草帽,把缰绳收好,说道:“你真的做了决定?要知道这一次可就不再是城外十里,而是千里险地。”   宁缺说道:“终究是要去看的,让别人去看不如自已去看。”   ……   ……   夜色下的雁鸣湖,反映着宅院里的十余处灯火,就像是如今的夜穹,曾经的满天繁星被那轮明月夺去了太多光彩,很是寂寥。   宁缺划着船儿在湖面上随意而行,船舷不时擦过几茎新生的青枝,荷花还没有开放,但荷叶已经开始团圆。   荷叶渐圆,人却不能团圆,看着这些当年和桑桑亲手种下的荷,他再次想起酒徒留给自已的那句话: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他始终想不明白昊天如何能在人间找到酒徒和屠夫,为此他始终在查,获得了很多线索,那些线索都隐隐指向他曾经以为最不可能的那人。   他的视线从船畔的青荷转向湖对岸的雁鸣山,仿佛看到那个死丫头正撑着黑伞,站在风雪中唱歌给自已听。   如果真的是你,为什么我没有感觉,难道你不再是我的本命?你把马车和铁箭还给我,却带走了大黑马和大黑伞,是真的想分家吗?   可问题是,想分家哪有这么容易?你的名字还在我的户籍本上,你的住址还是老笔斋,你的银票还埋在墓里,我给你送去如何?   初夏的夜风,轻拂着宁缺的脸,拂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既然世间每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那便让我们重逢吧。   ……   ……   第二天清晨,那辆著名的黑色马车,穿过包子铺的热气,在很多百姓和羽林军的目光相送下驶进了皇宫,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这种情形持续了数天后,引发了很多猜测,没有人知道宁缺在皇宫里做什么,即便是朝廷大臣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没有离开长安城。   西陵神殿在长安城里的眼线,开始警惕不安,他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禇宅里死了两名婢女,他们终于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皇宫里那幢小楼的地底,不时传来沉闷的敲击声,御书房入夜后,还能看见灯光,各种珍稀的材料,通过户部的安排,源源不断从各郡运进长安城,某天傍晚时分,有人看见一名壮汉扛着铁锤走进了皇宫。   当这些情报送回桃山后,西陵神殿得出了一个令他们感到震撼的结论,书院正在试图改造惊神阵,然而实情真的是这样吗? 第十章 去接她   宁缺进了皇宫便没有再出来,即便是朝小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所以当他收到来自书院的邀请后,以为可以知道答安。   在山道云雾畔,一个模样清俊可爱的小书童在等着,见他们到来,礼貌地行礼,然后说道:“朝先生,请这边请。”   走进云雾再出来时,便到了书院后山的崖坪之上,朝小树看着如画般的美景,心生感慨,当年如果不是陛下需要他,他肯定会报考书院,说不定有机会成为二层楼的学生,现在便是此间的一人。   第一次来到书院后山的唐人都会有些紧张,朝小树稍好些,随他一同前来的陈七则是很难控制自已的情绪,再也没有平日智珠在握的感觉。   听着瀑布入潭的声响,小书童把二人带到小院,君陌正在院中等他们,三人见过礼后,君陌把一封卷宗递给他们,说道:“书院做了份计划,我们自已看不出来什么问题,所以需要你们的眼光。”   朝小树接过卷宗打开。陈七在旁有些不解,心想书院诸位先生都是绝顶聪慧之人,哪里还需要自己这些人来评价。   君陌知道他的想法,说道:“书院杀人倒是杀过不少,但往往都是遇着便杀了,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陈七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顿时感觉肩上的压力有些沉重,难免也有些骄傲,心想难怪朝二哥会带着自已随行。   朝二哥看完卷宗,递给陈七,然后望向君陌神情凝重说道:“宁缺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也和这个计划有关?”   君陌说道:“他要做的事情,没有写在卷宗上面,但却是最关键的一点。”   陈七看着卷宗,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做为鱼龙帮的智囊,对阴谋诡计并不陌生,他这辈子也设过很多局,比如当年春风亭雨夜那场局便出自他的谋划,然而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已居然有机会参与到这样一项计划中来,要知道那两个目标对以往的他来说和神仙都没有任何区别。   这份卷宗上的计划,初步构思出自书院四师兄范悦和宁缺,然后由大师兄亲自拟定,如果单从理论逻辑上进行推敲,看不出任何问题,但此事干系实在是太过重大,书院又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所以才会借重鱼龙帮。   陈七紧紧握着卷宗,看了很长时间,强行压抑着兴奋与紧张,大脑快速地运转,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抬起头来。   “这个局布的非常好,只是需要进行一些细节方面的修饰,给我一夜的时间,我便可以补全,相信那两个人就算真是神仙,也看不出来。”   他看着君陌说道:“只是有个最关键的问题,到哪里去找合适的执行者?敢动手的必然非凡,普通人没有那个胆量。”   君陌说道:“听闻观主进长安那天,有千万人热血沸腾,护在小师弟身前,我想要找到这样一个人并不困难。实在不行,便让书院新收的两个弟子去,他们都还没有正式开始修行,正好符合条件。”   “那天我也在朱雀大道上。”陈七摇头说道:“当时的普通人凭的是一时之勇,现在则是谋定而后动,完全是两种概念。”   朝小树一直没有怎么说话,忽然开口说道:“还有一种方法。”   此言一出,君陌和陈七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陈七毫不犹豫做出了最坚决的反对,君陌则是静静地看着他。   朝小树微笑说道:“此生没有能够进入书院学习,自然是极大的遗憾,但这些年在市井里厮混也还是有些好处,扮人便能像人,扮鬼我便是鬼。”   ……   ……   “你那马现在还爱喝大碴子粥吗?”   杨二喜把盛着腊猪蹄的盆子,推到桌子对面,示意宁缺和王景略不要客气,然后又提起酒壶把二人身前的酒碗斟满。   宁缺想起前些天看到的那些馊粥,笑着说道:“不知道它现在还爱不爱喝,但那头憨货倒是没有忘记这件事情。”   杨二喜啃了口猪蹄,灌下半碗酒,摸着肚子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然后看着他提醒道:“现在局势不好,路上还是小心些。”   宁缺说道:“东疆都已经太平了,南边应该也没什么事儿。”   杨二喜嗤笑一声,说道:“东疆的太平是老子们打出来的,南边清河郡里那些混帐东西就没挨过揍,哪里可能那么老实?”   宁缺微微挑眉,说道:“记得大前年你说早就退伍了。”   杨二喜拍着油乎乎的胸膛,得意说道:“没瞧出来吧?我去做了义勇军,刷漆我是县里最好的,打仗可也不赖。”   宁缺看着这个唐国乡间随处可见的农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景略进院之后,一直在埋头吃肉喝酒。他不明白宁缺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农夫,还要在这里停留,直到听到这句话……   他抬起头来,双手捧起酒碗送到杨二喜身前,正色说道:“佩服。”   杨二喜端起酒碗,和他随意碰了碰,便把剩的半碗酒干了,说道:“和那些死了的家伙比起来,我有什么好佩服的。”   宁缺这才注意到他眉间多了一道伤痕。   杨二喜指着那处,笑着说道:“我运气真的极好,被那些蛮子砍过几刀,都没伤着要害,脸上这口子也藏在眉毛里,居然没破相。”   宁缺没有多说什么,端起酒碗再敬。   杨二喜提起酒壶,发现酒已经空了,朝着窗外喊道:“再去村头打壶酒回来,对了,把腊猪蹄再砍一个。”   “在东疆的时候,就想吃家里的腊猪蹄。”   杨二喜看着宁缺和王景略,感慨万分说道:“你说咱们去拼命做什么?还不是为了家里的老婆孩子,为了有口香喷喷的肉吃。”   便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他妻子的埋怨声:“天天就只晓得吃酒吃肉,见着人便请,也不怕把家里的钱都吃光了。”   这声音不高不低,不会让院子外的人听见,但绝对会让坐在桌旁吃肉的两个人听见,王景略有些不安,宁缺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杨二喜觉得好生窘迫,一怒拍桌,喊道:“叨逼叨逼什么呢?老子回家了想吃块肉喝碗酒都不成?你是不是不想我回来?”   院子里顿时安静,然后响起女人的哭泣声。   杨二喜愈发觉得丢脸,吼道:“哭哭哭,就只晓得哭!不在家你哭,回来了你还哭!老子在东疆玩命,立的是军功,换了二百两银子,还不能吃几顿肉了?还有,晚上你要再敢把老爹碗里的肉挑给儿子,仔细我揍你!”   女人的哭声停了,她开始剁猪蹄,一面剁一面骂那个没良心的。   宁缺看着他小心翼翼问道:“真揍啊?”   杨二喜说道:“女人嘛,不揍哪里听话?”   宁缺问道:“不怕她去县衙告你?”   杨二喜神情有些尴尬,说道:“气势,这是气势懂不懂?”   宁缺想着此番南去西陵的目的,觉得学到了一些什么。   酒足饭饱,便要告别。   杨二喜把他们送到磨坊前,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想来不是普通人,也不知道你们要去做什么事,如果要去杀人替我多杀几个。”   如果不是喝了太多酒,杨二喜绝对不会说出这句话。   宁缺微笑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杨二喜说道:“咱们就大前年见过一面,如果不是记得你那头喝光我一盆大碴子粥的黑马,我早忘了你这个人,普通人咋养得起那样式的马?”   宁缺问道:“又怎么看出来我们是要去杀人?”   杨二喜问道:“你们是唐人。”   宁缺说道:“然后?”   杨二喜理所当然说道:“这时候咱唐人去清河,不去杀人难道还能做啥?”   便在这时,一对姐弟从道路那边跑了过来。   杨二喜蹲下身子把姐弟抱了起来,看着宁缺炫耀说道:“我女儿,我崽儿,咋样?不错吧?学堂里前几名。”   宁缺说道:“我没孩子,你在这儿得意什么。”   杨二喜说道:“你娶了媳妇儿没?”   宁缺点头说道:“娶了,你见过的。”   杨二喜说道:“就是那个爱喝酒的小姑娘?”   宁缺笑着说道:“现在她应该不爱喝了。”   杨二喜说道:“都三年了,咋还没动静呢?”   宁缺说道:“我可没问题,估计她有些问题。”   杨二喜不悦说道:“我就不爱听这种话,大老爷们,咋把什么事儿都往女人身上推,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问题,少埋怨。”   宁缺认真说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杨二喜怀里的女儿,看着这两个陌生人,好奇问道:“爹,他们是谁?”   “爹的朋友,长安来的。”   杨二喜得意说道,意思是爹确实有长安城的朋友,以前可没骗你。   女儿看着宁缺,眼睛骨碌碌转着,问道:“你要去哪儿?”   宁缺说道:“我要去南边。”   女儿好奇问道:“你去南边做什么呢?”   宁缺笑着说道:“去接媳妇儿。”   女儿高兴说道:“新娘子漂亮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真谈不上漂亮。”   女儿认真说道:“就算不漂亮,你也不能不要她啊。”   宁缺看着她认真说道:“当然。”   ……   ……   (宁缺开始这段伟大的接媳妇之旅了,最后对话大家如果有印象,就还记得上卷里的那一章,杨二喜和他儿女的那段对话,是将夜里,我自已最喜欢的,我每每写到杨二喜一家的时候,我就止不住的高兴,我骨子里果然还是喜欢乡土文学的,从映秀十年事开始,一直到现在,十年时间了,哦呜。) 第十一章 富春江也洗不尽   大唐南方原野的夏天并不酷热,就像同样叫夏天的皇后娘娘一样温婉,给人的感觉非常舒服,一路向南,宁缺很自然地想起当年带着桑桑去烂柯寺的那趟旅程,当时就是在这里,他爱上了这里。   他和王景略乘着一辆普通的马车,到青峡时便无法再前进,二人弃车步行,在满山乱石间艰难地寻找着道路。有很多唐军在陡峭峡谷间加固卫所,朝廷依然没有完全把青峡封死的打算,自然是想着将来总有一天要收复清河。   走出青峡,只见原野间荒草乱生,即便是成熟的耕地也已废弃,田野里隐隐还能看到褐色的旧时血渍,仿佛随便一脚踩下去,便能踩出血来。   宁缺仿佛看到去年深秋,师兄师姐们站在这里面对数十万大军,仿佛看到二师兄手持铁剑与天下群豪战,觉得肩上的压力更加沉重。   天色已晚,二人在青峡前的原野间露天而歇,夏夜虫鸣渐密,明月出青山,行于夜云间,宁缺望月怀念无语。   第二日清晨醒来,他和王景略继续向南,一路所见与往年并无两样,小桥流水依旧,白墙黑檐如昨,富春江畔处处名园,美不胜收。   阳州城也看不到战争的痕迹,青石街如水洗过一般干净,哪里有曾经的血迹,摊贩们用轻柔的乡音唤着买卖,酒楼里不时溢出糟鸭的独特香气,如果不是街上那些装备精良的诸阀军队巡逻不断,根本无法想象就在数月之前,这座城市里死了那么多人,发生过那么多血案。   宁缺和王景略走到城守府后园外。他看着那几丛伸出围墙的青竹,沉默不语,那些竹子上面有斑点,像泪痕也像血迹。   “当日城守府以集军西陵神殿联军为令,召集阳州数级官员聚会于府中,然后陡然翻脸,要求这些官员投诚,遭到拒绝后,便开始血洗,共计有十三名朝廷官员被杀,其中有三人更是诸阀子弟。”   王景略看着城守府,低声说道:“主持这件事情的人叫钟大俊,当时任着城守府司兵,正是阳关城守的儿子。诸阀邀请水师提督于富春江议事,暗中埋伏,一番苦战后,水师提督并各高级军官战死,随后才有大泽上水师的清洗屠杀,傍晚,崔阀武装强行攻入清河郡太守府,太守自尽而亡。”   很简单的几句话,便把清河郡叛乱那日的大事件说的清清楚楚,在那个血腥的日子里,三千名大唐水师官兵或死或伤,更有三百多名忠于大唐的朝廷官员惨被斩首,正如王景略先前所说,这些官员里其实并不乏诸阀子弟,只是他们并不赞同阀中长辈的意见,于是也成了牺牲品。   阳州城里的那些青石街就算洗的再干净,洗到看不到一点血迹,闻不到一点血腥味,但那些血终究已经流了出来,渗进青石缝的泥土里,不是看不到闻不到,便没有存在过,而既然存在过,便应该被记住。   宁缺没有说什么,带着王景略离开城守府,没有去客栈,而是直接出城去了富春江畔,用五两银子租了乌篷船,顺流而下。   战争结束的时间不长,清河郡暂时的平静,并不能让人们感到真正地放松,至少游客很难放松,所以美丽的富春江上游船并不多。   宁缺和王景略坐在乌篷船两侧,看着江畔的景致,纵是见多识广的二人,也不得不承认,若要论精致清美,世间再无一处能够胜过此间。   乌篷船晃晃悠悠,在江畔那些名园之间行过,船夫不时讲解着哪座名园有何历史来历,卧虎山下那片青竹又是谁家的私产,对这些事情是如数家珍,王景略没有心情听这些,宁缺却是听的非常认真。   富春江极美,遗憾的却是不长,乌篷船行的缓慢,摇啊摇啊摇便摇到了下游,上岸穿林,便来到了清河郡的煤山。   清河郡诸阀号称诗书传家,却哪里能够缺少军事和经济上的力量支撑,这片绵延百里的煤山,便是昊天赐予诸阀的宝藏。   宁缺和王景略站在煤山偏僻处,沉默眺望着此间的动静,只见诸阀的管事挥舞着皮鞭,那些赤裸着身体的矿工,拖着煤车艰难地爬行,身上满是煤灰,煤灰里混着被鞭打出来的血水,看着惨不忍睹。   王景略最开始的脸色极为难看,观察了一段时间后稍微好了些,说道:“应该是从原始森林里抓来的野蛮人,还有西陵发过来的一些罪奴。”   宁缺说道:“和约既然达成,只要清河郡诸姓没有狂妄愚蠢到白痴那种程度,就应该知道如果还敢把我们的人困在这里做苦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去年秋天清河郡叛乱,三千名大唐水师官兵死伤惨重,没有死的唐军全部被押到了富春江下游的煤山做苦役。大唐与西陵神殿签署的和约里,要求清河郡交回这些唐军,是最重要的条件,前段时间,那些遭受非人折磨的唐军,便被送回了长安,按照他们的说法,那段日子实在是太过惨痛。   宁缺此行专程来煤山,是因为唐国朝廷觉得清河郡归还的人数有问题,叛乱之后,被押到煤山做苦役的唐军至少有一千多人,但此次送回长安的还不到六百。清河郡方面给出的解释是,有很多唐军在战斗中受伤严重,被押往煤山之后,虽然接受诊疗也无法治好,就这样死了。   这是很合理的解释,但宁缺不相信。随着时间缓慢流逝,太阳开始向西,煤山里的苦役依然在拼命地挣扎着,他向一处废弃的煤坑走去。   根据暗侍卫的情报,当西陵神殿的使团离开清河,开始准备和唐国谈判之后,这座煤坑便变得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人进去过。   宁缺和王景略顺着坑道走进那处废弃的煤坑,随着坑道向里延伸,坑顶变得越来越矮,不得不佝起身子,行动也变得困难很多。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地底煤坑里黑暗一片,阴寒刺骨,幽幽的风把那股刺鼻的腐息味道凝在一处,无法向外释放。   宁缺停下脚步,伸手握住朴刀,确认坑底没有危险后,点亮了洞壁旁的一盏油灯。王景略看着被昏暗灯光照亮的坑底,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宁缺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他蹲下身体,用手摸了摸一具腐烂遗骸的腿骨,确认是被重物砸断,然后他向里面走去,看那些尸首身上的伤势。   煤坑底部堆着至少数百具尸首,这些尸首已经腐烂严重,找不到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标识,但他知道这些便是自已寻找的那些人。   这些人不是死于刀伤或是箭伤,而是被饿死、被渴死,或是活活被累死的,这些人生前曾经是英勇的唐军,在折磨之前当然曾经反抗,所以那些鞭子才会带走白骨上的肉,腿骨才会被石头折断。   宁缺和王景略站在这些唐军的尸首前,沉默了很长时间。   对于为国奋战的将士,大唐始终投以最高的敬意,即便是一具遗骸都不会任由流落在外,更何况当时是活着的唐军。从知道大唐水师有千余人被清河郡诸阀送往煤山劳役,大唐朝廷便没有停止过拯救他们的努力,即便是在观主入长安那样的危急关头,朝廷依然没有忘记发文警告清河,并暗中承诺可以给予相应的利益,只要他们能把这些人放回来。   相信清河郡诸姓在此之后,应该很清楚长安城的态度,不敢再对这些唐军诸多折磨,然而在此之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些唐军便在煤山死了数百人之多,可以想象当时他们承受了怎样的折磨与苦痛。   王景略以前是亲王府的供奉,过着潇洒如意的日子,后来被陛下送往许世将军麾下,数年打磨早已是真正的军人。   看着坑底的数百具遗骸,说道:“得想办法把他们送回去。”   宁缺在渭城从军多年,清楚军中惯例,但并不同意王景略的话,说道:“葬在此处也没有问题,只是需要修座好些的大墓。”   王景略明白了他的意思,将来总有一天,大唐铁骑会冲出青峡,横扫人间的南方,清河郡以前是、将来也必然是大唐的国土。   宁缺说道:“我在长安城里血洗清河会馆,有些人总觉得我下手太狠,担心影响清河民心所向,如果让他们看到这幅画面,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坚持自已的看法,民心这种事情可以慢慢来,但死去的人会催促我们的脚步更快一些。”   王景略说道:“清河郡百姓还有很多依然心向大唐,即便是诸阀子弟也有很多依然以唐人自居,不然叛乱日时,不会有那么多诸阀子弟官员也殉难而死,只担心如果杀的太多,会不会把他们推向对面。”   “诸阀叛乱时,那些百姓没有站出来表明他们的态度,三百多名大唐官员被斩首时,他们依然沉默旁观,我不知道他们的心究竟向着哪里,我只知道他们曾经沉默,那便是帮凶,那就有死的道理。”   宁缺说道:“我手上染了很多血,再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有些人的手上看似没有染血,但就算他们跳进富春江也别想洗干净。” 第十二章 阳州城外一破庙   阳州城外以富春江风景最美,城内则以瘦湖风光最佳,此时已然入夏,湖面上莲叶如田,湖畔柳树成荫,说不出的清幽怡人。   前往西陵神殿参加光明祭的红袖招歌舞团,如前些年一样,还是住在瘦湖畔的宋阀别院里,气氛也如前些年那次一样压抑低沉。   前来发请柬的,还是那年那位崔阀的四管事,这位管事并没有把手收在身后,隐藏自已的断指,而是平静地放在身前,仿佛是要这些来自长安的姑娘们看清楚,自已当年曾经因为她们受过怎样的伤害。   三年前,红袖招前往烂柯寺参加盂兰节祭,恰逢崔老太爷百岁寿诞,崔阀要红袖招献一曲已然失传的霓裳。宁缺写了一封信,这位傲气凌人的四管事便断了数根手指,挨了很多记板子。   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今日崔阀的请柬,是邀请红袖招往富春江畔崔园,为族长崔湜贺寿,并且依然指明要她们献上一曲霓裳。上次还能静而微傲相迎的小草,现在变得愈发低调,如今的清河郡已经不再是大唐的一属,书院的威名并不足以确保姑娘们的安全。   小草望向身旁那名西陵神殿神官,神官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虽然他接到的命令是把红袖招好好带回西陵神国,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愿意看到这些骄傲的唐女,在清河郡受到一些羞辱。   看着这位年轻的红袖招主事姑娘收了请柬,崔家四管事满意地笑了笑,轻轻抚摩有些发痒的断指,仰首走出了宋氏别院。   来到阳州城街上,一阵扰嚷声进入青帘小轿,四管事微微蹙眉,掀起轿帘一看,沉声说道:“堂少爷在那里做什么?”   ……   ……   宁缺和王景略回到了阳州城,他们戴着草帽,看上去就像普通的百姓,没有任何起眼处,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在街上走着,宁缺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匾额上写着的清河邮所四个字,不由想起当年这里还叫大唐邮所,桑桑在这里给渭城寄了张银票。   还没有来得及感慨,他的注意力便被街头的喧闹声吸引了过去。他和王景略走过去一看,只见人群围着数名书生模样打扮的年轻人,其中一人正在大声地说着什么,其余数人则是和维持秩序的诸阀武装怒目相向。站在人群里听了会儿,宁缺才知道那名正在大声说话的年轻人,原来是崔阀某旁支子弟。   那名崔公子挥舞着手臂,看着街上那些面露骄横神色的燕人或南晋人,大声愤怒说道:“我们唐人凭什么要让异国人在自已的土地上嚣张?昨天夜里打伤那小姑娘的神殿执事,为什么今天被送出了阳州城?”   那些握着佩刀的诸阀子弟,脸色有些不豫,人群里也有人恼怒地驳斥他的意见,最后争论自然而然地来到清河人究竟是不是唐人这个方面。   “什么亵渎昊天?这都是西陵神殿的一面之辞!谁能证明?我崔华生从出生起就是唐人,骄傲了二十余年,现在却要说我不是唐人,要我像那些南晋人,燕人一样去卑贱地做狗,我凭什么要同意!”   人群渐渐变得安静下来,宁缺冷眼旁观,发现这个叫崔华生的还有他身旁那几名年轻人居然都是诸阀子弟,确认清河郡里确实还有很多人心向大唐,尤其是那些没有被青苔院墙蒙蔽眼睛的年轻人。   便在这时,人群渐分,一辆青帘小轿走了进来。崔族四管事掀帘下轿,看着崔华生寒声说道:“堂少爷,你的堂兄叔父,还有我清河诸姓数百条人命,就葬送在长安城的会馆里,难道你还要以唐人自居?”   崔华生见是此人,先是微怔,然后面色苍白悲怆说道:“我妻家秋氏去年秋天被你们灭族,一家四十余口死不见尸,便是我那外甥不过四岁,都被你们杀了,我兄乃太守府知书,被你们用棍棒活活打死,按照管事您的意见,我如果还以清河诸姓子弟自居,如何有面目去见他们?”   四管事的脸色愈发阴沉,说道:“堂少爷你应该清楚,此乃我清河千年大愿,事至已此再便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你何必如此执念?”   崔华生厉声喝道:“我便是如此执念,你又能拿我如何?今日之清河乃无国之地,无律之土,难道你还能治我的罪?”   四管事寒声说道:“没有律法,还有族规,来人啊,把堂少爷给我绑了,送到祠堂去交族里处置!”   话音落处,人群里冲出好些人,把那几名年轻人踹倒在地,用麻绳紧紧缚住,绑在木棍上挑起,向着城外的族祠走去。   ……   ……   依然是美丽的富春江畔。   宁缺直到此时才发现,江边放着好些竹子编成的笼,大概便是浸猪笼的用具,无数年来,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男女,被活活淹死在美丽的富春江中,江水里那些柔顺美丽的水草里不知有多少冤魂。   他站在江畔看着水草,听着后方崔阀祠堂处传来的棍棒声和民众的叫好声,脸上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过了很久才转过身去。   祠堂外围着近千名民众。崔华生穿着一身白衣,脸色苍白,浑身是血,挂在祠堂外的竿上奄奄一息,似乎随时都会死去。   王景略走回他身旁。   宁缺说道:“叫好并不见得大家都同意崔阀的处置,只是因为崔华生平日里是位高高在上的公子哥,今天却被除了外衣打成这副惨样,围观的人们自然高兴。”   王景略怔了怔,说道:“打听到了些消息,崔华生确实是正经崔阀子弟,娶妻秋氏,乃是汝阳知州秋仿吾幼女,叛乱当日秋家被诸姓叛军灭门,其时秋氏正在娘家,也当场死亡。”   宁缺说道:“所谓民心,必须先稳定下来,才能争取,崔阀不惜让自家子弟去死,便是要用血来令清河郡的百姓沉默。”   王景略轻声问道:“既然如此,我们救不救?”   宁缺说道:“此人很爱他的妻子,现在活着也是痛苦。”   王景略说道:“至少他活着的时候不应该承受痛苦。”   宁缺说道:“富春江畔还有两个知命境,我不会为此人冒险,当然……如果他这次能够活下来,或者以后能够有些用处。”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祠堂。   他看着富春江对岸,感知着那些庄园里隐隐传来的阵意波动,心想果然不愧是比书院历史还要悠久的地方,底蕴不容小觑。   富春江畔有二人知命,这并不会让他感到畏惧,只是如果要动手,必然动静很大,那么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已经离开了长安。   至少在进入西陵神国之前,他不能让人知道自已已经离开长安,不然满天下的修行强者,都会来尝试杀死他。   而且毕竟与西陵神殿签过和约,保证清河郡的安全,如果他在这里杀太多人,神殿不可能一直忍下去。在书院解决酒徒和屠夫——这两把始终悬在大唐头顶的刀之前,他有很多事情不能做。   不过也有些事情他可以做,也应该做。   正如杨二喜说的那样,唐人现在去清河郡,除了杀人还能做什么?   ……   ……   宁缺这次没有进阳州城。   他站在道外的树林里,看着那名骑着白马的官员,沉默不语。   那名官员很年轻,神态文雅宁静,身旁有数十名下属和军士护卫,在马上依然不忘向道上的清河郡百姓挥手,惹来阵阵喝彩。   在宁缺眼中,这名年轻官员却很可笑,因为此人身上穿着的官服,明明还是大唐制式,只是改了些细节,显得有些滑稽。   更是因为,宁缺一直认为此人很滑稽可笑,因为他叫钟大俊。   “叛乱那日,他立下的功劳最大,又是阳州城守的儿子,所以事后得了很多好处,如果清河郡宣布建国,估计会封爵。”   王景略看着钟大俊说道。   在叛乱时立功越大,自然便是指杀的唐人越多,阳州城诸级官员,都是被此人骗至城守府,然后用埋伏的刀斧手砍死。   宁缺看着钟大俊牵着缰绳的手,说道:“杀死他,我再离开,你在阳州城里把准备做好,最多一个月,我就会回来。”   阳城州外有座破庙,也是唯一的一座庙。   这座破庙里忽然来了两名僧人,其中一名僧人肤色黝黑,气度宁静而不凡,另一名僧人则是双眼已盲,神态颓丧而沉默。   宁缺随着暮色一道进入破庙。   他看着那名肤色黝黑的僧人微微一笑,说道:“师兄,好久不见。”   这僧人正是如今的烂柯寺住持观海僧。   观海僧看着他叹息说道:“世间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从长安城里出来,如此才能杀死你,谁能想到,你居然真的出来了。”   宁缺说道:“师兄这几年都在清修,不也破关出寺?”   观海僧说道:“西陵神殿要召开光明祭,瓦山总要去一人。”   宁缺说道:“我也想去看看热闹。”   观海僧这才知道,他竟准备去西陵,震惊地不知如何言语。   宁缺看着殿后方向,问道:“他最近如何?” 第十三章 前事如尘   宁缺用符在破庙里设了道结界,不担心殿前的声音传到殿后,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很注意说话的声音,不想让那名盲僧听见。   观海僧叹息说道:“当年他被逐出长安城,一直在世间颠沛流离,虽然境界仍在,只是双眼不能视物,自然过的有些辛苦。前年时,他流浪到瓦山,被寺中僧人发现,从那之后便一直在烂柯寺里随我清修。”   宁缺看着殿后,心想那名淫僧的生父在西荒被自已杀死,悬空寺早已把他逐出,自然再不会理会他的死活,这些年在人间流浪,想必过的很是惨淡,但他只是想想,却生不出没有任何同情心。   “辛苦师兄了。”他看着观海僧说道,“要你说那些故事真是不好意思。”   观海僧叹息说道:“虽说他当年犯下不少罪行,但双眼已瞎,在寺中与世无争,何必还要把他拖进红尘里受折磨?”   宁缺说道:“如果他真的心无尘埃,又怎会随你离开瓦山?”   观海僧看着他说道:“我能明白唐人的感受,只是既然想要做些什么,何必假托他人?真是何苦来哉?”   宁缺说道:“不错,辛苦师兄带他过来,确实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借口。书院不想给道门发难的借口,而我需要一个借口说服自已做些事情。”   观海僧感慨说道:“当年老师也看不出你将来究竟会走到哪条道路上,如今看来,我不免有些担忧。”   宁缺说道:“大师入的是歧山,又怎会想不到我会走上歧路?”   ……   ……   趁着夜色,宁缺走进阳州城。他来到城守府外,看着伸出院墙的丛丛青竹,沉默稍许,双膝微屈再起,便跃到了墙头,闪电般伸出右手,握住并不光滑的竹子,像块薄布般轻幽无声地滑落到府内。   王景略此时已经离开,大概正在富春江畔做着准备,进入城守府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施符,也没有握刀,只是凭着不可思议的身体力量和强度,便轻而易举地进入城守府的最深处,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他。   以修行境界论,他现在已经是知命境的强者,但他真正的强大之处,最主要的还是修行浩然气之后的入魔之躯以及神符师的身份。   在清河郡里,除了那两名世家知命强者,没有任何人能够对他形成威胁,这也就意味着,在阳州城里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做事情。   没有过多长时间,他提着钟大俊从后园里走了出来。钟大俊没有昏迷,却说不出话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   宁缺就像提着一袋垃圾,很随意地走到院墙处,振臂把他扔出墙外,只听着啪的一声闷响,然后他才跃了出去。   院墙外的街道上洒落了一些血水,钟大俊脸色更加苍白,五官痛苦地抽搐起来,身上大概有些骨头被摔碎,但他依然说不出话来,甚至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悄无声息潜入府内制住了自已。   来到阳州城外那座破庙,宁缺把钟大俊扔到地面上,然后倒了碗凉茶缓缓饮了。钟大俊发现自已的手脚能动,第一时间不是试图逃跑,而是捂着痛苦不堪的胸口,把憋在咽喉半晌的那些血沫咳将出来。   因为痛苦和惊恐,他的额头上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他手臂颤抖擦着汗,强行平静下来,才敢去那看人长什么模样。   钟大俊是清河大姓子弟,自幼便是含着金钥出生,一辈子顺利无比,去年里在叛乱里立下大功,更是权高位重,如果说他这一生里有什么遗憾,自然就是那个叫宁缺的人,那个曾经的书院同窗。   所以他当然记得宁缺,就算宁缺变成灰他也能认出来,他怎么可能会忘记这个当年带给自已无尽羞辱的人?   令他感觉更加羞辱的是,时隔很久再次看到宁缺,他却发现自已无法去恨对方,和此时身体上的伤痛无关,只与恐惧有关,而且很绝望。   就算他现在在阳州城里风光无限,又哪里有资格和书院的十三先生相提并论?隆庆皇子与宁缺之间的对抗,换个角度看或者能是一番美谈,可如果让世人知道他暗中嫉恨宁缺多年,绝对只会对他发出无尽的嘲笑。   正如钟大俊这几年无数个夜晚里带着不甘带着自嘲带着无奈带着绝望想到的那样,宁缺基本上已经忘记了当年书院里的那些小故事,他也不知道钟大俊是这样的嫉恨自已,不过他确实很讨厌钟大俊。   钟大俊艰难地坐起身来,看着破佛像前的宁缺后背,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时候求饶有没有用?   宁缺转过身来。   钟大俊颤着声音问道:“你要做什么?”   宁缺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冷静的没有任何情绪。   看到宁缺的眼神,钟大俊便知道今天自已肯定会受很多罪,甚至有可能死亡。只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他问道。   宁缺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钟大俊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意,看到了那天城守府里的血,看到了那些死在刀斧之下的唐朝官员不甘的眼睛。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求生的渴望压倒了恐惧,紧紧地握着双拳护在胸前,声音沙哑喊道:“书院在和约上签了字,你不能杀我!”   宁缺还是不说话。   钟大俊跪倒在他身前,摊开双手,拼命辩解说道:“我是奉命行事,而且在清河郡我也只是个小人物,如果你要杀人立威,选我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如果让人知道你离开了长安城,道门强者都会来杀你,你何必为了我这种比鼻涕虫还可怜的小人物冒这种风险?”   宁缺静静看着他,始终不发一语。   钟大俊绝望了,惊恐地叫喊道:“你杀会馆里的人时,还没有签和约,但你现在杀我,就是对神殿的挑衅!神殿要天下归心,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难道你想要战火重起?你究竟想做什么?”   破庙里安静异常,只有钟大俊的嘶喊声不停响起,在破佛像和脏脏的旧幔布之间回荡,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他快要发疯。他拼命地拍打着满是灰尘的地面,用嘶哑的声音讲述着宁缺不能杀自已的原因,贬低着自已的身份,做最沉痛的忏悔和最疯颠的辱骂,只想要保住自已的性命。   “你是在吓我对不对?”   钟大俊看着宁缺,脸上满是鼻涕和泪水,像疯子一样吃吃笑着,说道:“你不能杀我,所以你想把我吓疯!”   他仿佛抓到了这件事情的重点,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大声道:“我明白了!你就是在吓我!我钟大俊可不是被人吓大的!”   听到这句话,宁缺笑了笑,离开了破庙。   看着紧闭的庙门,钟大俊的脸上满是愕然的神情,他的手臂还停留在空中,完全不明白现在这是怎样的情况,对方怎么就这样走了?   便在这时,殿后传来一道声音:“阁下便是钟大俊?”   话音落处,一名僧人拄着竹棍,从殿后走了出来,只见他穿着布制的袈裟,微微偏着头,双眼深陷,里面幽黝如洞。   钟大俊看着这名瞎眼僧人,下意识应道:“不错。”   听到他的回答,瞎眼僧人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宏亮,撞击着破庙四壁,把那些灰尘都震了下来,却又显得是那般怨毒。   钟大俊感觉到有些古怪,问道:“你是何人?”   瞎眼僧人沉默片刻,缓声说道:“贫僧悟道。”   钟大俊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忘了在哪里听到过。   悟道走到钟大俊身前,眯着瞎了的眼睛,看着自已并不看见的对方,神情漠然问道:“你在长安城里呆过?”   钟大俊愈发觉得警惕,谨慎回答道:“只呆了两年时间。”   这位瞎眼僧人,乃是悬空寺某位大德的私生子,因为品行不端被逐出荒原,踏足红尘之后,不知惹下多少情债,糟蹋了多少良家妇人,曾经参加过书院二层楼的登山试,也正是那日,他遇到了宁缺,又遇到了桑桑。   他对桑桑一见钟情,便想亲近,不料先是被颜瑟大师所逐,其后更是被光明大神官烧瞎了双眼,从此成了一个废人。   他乃红尘里一淫僧,与修行界没有任何来往,不知道修行界发生的那些大事,瞎眼之后,他心如槁灰,在世间流浪,去烂柯寺后闭关不出,渐渐把那些过往都忘了,把观海师兄讲的那些故事都快要忘了,甚至快要忘记那个小姑娘长什么模样,但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人在山道上自报的姓名。   书院,钟大俊。   他没有听到宁缺和钟大俊全部的对话,只听到钟大俊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本以为自已已经远离红尘,无爱亦无恨,不料今日在这间破庙里,骤然听到那个名字,才发现原来自已依然在恨。   他恨自已瞎了眼,恨自已瞎了眼看中那个小姑娘,恨那小姑娘瞎了眼要跟着那个叫钟大俊的人,恨自已失去了所有,那人却拥有了所有。   “难怪师兄要带我到这里来,想来他是想让我看清楚自已的内心,能够寻觅到真正的平静,然而我只能让师兄失望了,因为只有杀死你,我才能够获得真正的平静,从仇恨的深渊里获得解脱。”   悟道看着钟大俊认真说道。   钟大俊看着这名僧人瞎了的双眼,觉得身体寒冷到了极点。   悟道平静说道:“请放心,我会用非常端正的态度,认真地杀死你。”   钟大俊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声惨呼。   任何事情要做的认真,必然要专注,专注便会缓慢,想来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早已没有香火的破庙里,他会死的非常慢。   ……   ……   凄惨不可闻的嘶喊和求饶声,不停从破庙里传出,那两扇有些老旧的门,仿佛都不忍再看庙里的画面,轻轻颤抖着。   宁缺站在庙前,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想起当年跟着老猎户第一次打猎时的场景,陷坑底部那只被十几枝竹签插穿、却一时无法死去的野兽,似乎和此时钟大俊发出的惨呼声很像,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观海僧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默宣一声佛号,神情苦涩说道:“你果然已经入魔,我随你行此恶事,想来此生也难再见佛国。”   宁缺看着他说道:“既然钟大俊该死,此事自然算不得恶。”   观海僧摇头说道:“善恶在心,欺骗便是恶,悟道师弟虽说前半生行恶无数,但在寺中本已忏悔改过,我却骗他来杀人,我之罪恶更甚。”   宁缺说道:“先前便说过,他既然愿意跟着你离开瓦山,说明他对红尘仍有眷念,此时看来,那份眷恋便是仇恨。怎样才能化解仇恨?佛法不行,教典也不行。复仇复仇,不以痛苦复还,如何能够解开痛苦所带来的仇恨?今夜之后,悟道的仇恨便能解开,对红尘再无贪念,日后说不得还能参悟大道,无论怎么看,师兄你行的都是善事,哪里来得恶?”   “我说不过你。”   观海僧愧疚说道:“但我知道我的行为必然不为佛祖所喜。”   宁缺说道:“佛祖也不过是个修行者,岂能以他的是非来定我们的是非,如果你担心此生不能再见佛国,我替你在人间建一真实佛国又如何?”   观海僧不知该如何接话。   便在这时,破庙里的惨呼声终于慢慢低弱,然后再未响起。   悟道推开寺门,踉踉跄跄走出来,摊着满是鲜血的双手,对着四周,带着哭腔喊道:“师兄,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   宁缺悄然无声走到一旁。   观海僧上前扶住悟道。   悟道跌坐在地,抱着他的腿放声痛哭,颤声说道:“师弟对不住师兄教诲。”   观海僧也湿了眼眶,情绪复杂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宁缺以为告别,然后搀扶着悟道,走进漆黑的夜色中。   宁缺看着昏暗的破庙内血腥的画面,安静地站着,待到远处官道上传来声音,看到那些星星点点的火把,便转身离开。 第十四章 难以入眠   城守府里的人们,没有用多长时间便发现钟大俊被人掳走,开始在阳州城里四处搜查,诸阀的武装显示出很强的控制能力,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查到了一些线索,然后举着火把来到城外的这座破庙。   在破庙里,他们看到了满地鲜血和血泊中惨不忍睹的钟大俊,确认这位贵人已经没有呼吸后,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不安。   富春江畔的那些名园,因为钟大俊的离奇死亡,也变得紧张起来,尤其是随着后续的线索被查到,气氛更显压抑。   “半个时辰前,那两名僧人上了南晋的官船,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湖上,就算用快艇去追,只怕也要到对岸才能追上。”   崔湜看着老父亲脸上的皱纹,沉默片刻后说道:“钟家的反应很强烈,要求马上派人登船去追,暂时被我压了下来。”   这位崔阀的阀主,看上去就是一名普通的富翁,然而和他的父亲——清河郡真正的主宰者相比,依然显得还是不够沉稳。   老太爷曾经做过一任大唐宰相,在清河郡拥有无上的威望,翻手便是云雨,让清河郡重新获得了千年难觅的良机,然而他是如此强大的老人,看上去和普通的老奴没有任何区别,事实上他便曾经以老奴身份见过宁缺。   “钟家就这么一个成材的子弟,死的这么惨,反应强烈一些是自然之事,你的处置很得当,不能让他们的愤怒,破坏了清河难得的安宁。”   崔老太爷把手伸进铜盆,缓慢地搓揉着被滚水泡烫的毛巾,有些疲惫的声音也渐渐被烫的舒展开来,说道:“但那两名僧人的身份一定要查出来。”   清河郡诸阀对今夜的血案反应如此低调,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最大的嫌疑对象是两名僧人。当今世间,佛宗如往年一般低调,然而随着书院和道门拼的两败俱伤,人们渐渐开始警惕那些僧人的力量。   老太爷把滚烫的毛巾覆到脸上,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觉得钟大俊的死应该另有隐情,却没有任何办法。   “安静些,再安静些。”他苍老的声音穿过湿毛巾,混着热雾在安静的书房里不停回荡,“在这种时候,清河必须安静。”   崔湜清楚父亲的担忧或者说恐惧来自何处,只是西陵神殿一日不能把唐国灭了,清河便要恐惧一日,再安静又有什么用处?   崔老太爷把毛巾揉成一团扔进铜盆里,看着他说道:“明天的寿宴你也低调一些,至于红袖招……把她们礼送出境。”   崔湜看着父亲脸上的白布,忽然带着恶意想到,这真的很像那些老人死去时的画面,然后平静应下,便走出了书房。   书房里安静无声,老太爷颤颤巍巍走到案旁,端起温度正好的茶杯,搁至唇边浅浅饮着,满脸的皱纹里写满了忧虑。   手里的茶杯在轻轻颤抖,澄黄的茶水漾成波浪,便如他此时的真实心情。知道钟大俊死讯后,他像过去的那些年里一样,表现的极为平静,然而谁能知道,他已经开始恐惧,开始不安。   从在族学启蒙开始,他便立下了一个宏大的愿望,要带领清河郡重新回复千年之前的独立和荣光,和那些野蛮而不知教化的唐人切割开来,然而他一直什么事情都不敢做,只能老老实实地等待着。   他调养着身体,严格控制着饮食,活了一百多岁,依然身体健康,甚至还能再活很多年,才终于让他等到那一天。   夫子离开了人间。   崔老太爷开始在青史上留名。但他依然恐惧,尤其是每个夜晚,看着那轮明月照在富春江上时,他甚至恐惧地无法入眠。   ……   ……   观海僧和悟道乘舟破夜而去,他们将会直接去西陵参加神殿召开的光明祭,也许路上悟道会从那夜的血腥里得到某种契机,从而离开。   王景略带着草帽消失在阳州城里,除了宁缺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更没有人知道他现在藏身何处,在准备做什么。   钟大俊死了,清河郡开始不安,富春江畔的那些名园开始恐惧,宁缺做完自已想做的事情,便离开了清河,来到了大泽上。   这是一艘很普通的客船,和在大泽上四周巡游的南晋水师船舰相比小到可怜,甚至稍大些的风浪,便会让船荡的非常厉害。   这种客船的速度很慢,要横穿大泽需要两天的时间,坐这种船的人,自然都是没有钱的普通百姓。看似茫茫无垠的大泽、迅速枯燥起来的湖景,加上气味难闻却无处躲避的船舱,让这些本就有些神情麻木的人变得愈发麻木,只有时不时响起的呕吐声,才能让人知道这是一群活人。   宁缺坐在船的尾部,没有去舱内和那些人挤出一个睡的位置,两天的旅程对他来说谈不上艰苦,如果不是怕引人注意,他甚至不需要进食。   湖上的风很大,里面蕴藏着很多湿意,他坐在船尾,看着湖面上的那些白色泡沫,没有任何诗意,只是在默默想着别的事情。   他的念力正在天地之间感受,不想惊动南晋水师里的修行者,被精确地控制在小船后方的湖面上,一部分则是落在了湖水里。   那个风雪天,他在雪街上写出了那个字,斩出了千万刀,从那一刻开始,便是酒徒和屠夫,也不敢踏进长安一步。   然而他终究不可能永世困坐愁城,他不想成为长安的囚徒,尤其是在桃山上传回那些消息后,他便知道自已要离开了。   若让世人知晓他离开了长安城,迎接他的将是无休无止的暗杀,甚至有可能下一刻,他便会在船上看到那个酒壶在湖风里摇摆。   他需要在长安城外,也能写出那个字。   然而如今世间的人们,就像这艘客船里的旅客一样神情麻木,面对着无法逃避的事情,便用沉默来承受,有谁能与他同道?   无人同道,又如何写得出那个人字?   宁缺看着湖上的沙鸥,右手在铁刀的刀柄上握着,默默思考着这个问题,从白天直到夜深,再到晨光把湖面照成鱼腹。   依然一无所获。 第十五章 破屋里的男子   对修行者来说,危险往往便是契机,越大的危险,越有可能帮助他们破境,黄杨大师当年在西荒遇着马贼,生死存亡之际开悟,观主在长安城千万把刀前晋入传说中的清静境界,这些都是明证。   离开长安城,对宁缺来说,自然是一场冒险,但他不得不来,而且也很想通过这趟旅程,真正地掌握人字符。   湖光水色与自然的薰陶,客舱里的人间百态,废寝忘食的思索,让他有些隐约的触动,却始终无法落实在修行之上。   两天一夜之后,客船停泊在南晋的码头上,船舱里的人们带着满身的臭味,扛着行李登岸,穿过南晋小贩尖锐的呦喝声,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王景略不在身旁,宁缺背着铁刀,提着铁箭的匣子,自然不便入城,他离开官道,爬上罕有人至的山峰,寻到一片山涧洗了个澡,抓了只黄羊烤来吃了,然后在树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多年前还是名少年的时候,他就能背着桑桑在岷山里自如的生活,更何况现在浩然气在身,随便扔块石头都能打死一头老虎,对普通人来说很艰难的山野生活,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难度,可以过的非常舒服。   在南晋的山野间行走,没有用多长时间,便看到了远方那座城市的轮廓,虽然不如长安雄伟,但在世间也是能排进前几位的大城。   宁缺变得谨慎了很多,对自已的外貌做了些修饰,收敛念力,用浩然气完美地掩住雪山气海,才走上官道。   他在官道上等了半天,寻了家王府的车队,悄无声息把刀箭放进货车里,然后才远远跟着这个车队进了那座城市。   之所以如此谨慎,不是因为这里是南晋都城临康,城内有很多高手,城墙上还附着阵法,而是因为南晋都城不远有座孤傲的山。   剑阁便在那座山里——宁缺对自已现在的境界实力很自信,但他不认为自已能在柳白剑下撑住一瞬。   跟着车队走进临康城,待到僻静处,他把铁刀铁箭从那辆货车上取回,整个过程很简单,没有任何人发现。   按照原来的计划,他准备在临康城里呆两天,感受一下此间的人情风物,看看对自已的修行有没有什么帮助,然后便要离开。   既然是重赴红尘觅机缘,要感受人间的气息和力量,自然要与普通人接触,所以他直接去了东城,和长安相同,临康的东城也住着最穷困的人,而最穷困就是最普通的,因为穷困始终是人间的常态。   进入临康东城之前,他做了些思想准备,然而当他穿过那条笔直而富贵的御街,进入那片矮小的坊巷后,却依然发现自已做的思想准备不够充分——他本以为自已在长安东城里住了好些年,早就看惯了穷困,临康又是南晋都城,却没有想到这里的穷困依然超出了自已的想象。   街道本就极为狭窄,又被居民乱搭的篷子占去了大部分的面积,显得极为拥挤,行走在其间需要不停躲闪着突出的铁皮,还要防备着不被篷子里人们泼出来的尿水洒到身上,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困难的事情。   宁缺踩着污水里垫着的旧砖块,在污浊的空气和嘈杂的斥骂声里艰难前行,忽然闻到旁边传来一股有些油腻的味道,转头望去,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手里拿着块肉皮,正在用力地擦拭烧热的铁锅。   几名打着赤膊满身泥的小男孩儿,站在铁锅旁等着,小手紧紧攥着破碗,眼里放着光。   旁边一道旧布隔成的厕所里有尿声传出,过了会儿后,旧布被掀起,一个女孩提着裤子走了出来,脸上看不到什么羞涩只有恼怒,对着那些小男孩大声嚷道:“这是你们吃的吗?不准馋!!”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沉默片刻后,继续向破落的街巷深处走去。他见过要远比眼前悲伤更黑暗的画面,只是从到渭城开始,其实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至少在长安城他永远看不到这些。   他走的速度很慢,因为街巷狭窄,也因为他想多看,他蹲在街角一处水井旁不远处,看着那些妇人洗衣,发现她们基本上没用皂粉,便是连搁在旁边的洗衣槌都很少用,只是用泡白的双手不停地搓着。   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在他身后响起,他起身相让,先前见过的那名女孩端着一个饭碗走了过来,这个碗相对比较完整,瓷还带着颜色,里面盛着大白米饭,饭上盖着青菜,甚至还能看到两块油渣。   那几个应该是她弟弟的小男孩儿,兴奋地跟着她身后,不时抬起手臂擦一擦鼻涕,应该是正在想着呆会儿应该能从那个饭碗里抢几口。   宁缺想了想,跟了上去。   在这片破落坊市的最深处,有一间最破落的房子,女孩带着弟弟们来到房前,才发现房前已经围满了像他们一样的孩子,手上都端着饭碗。   弟弟踮起脚尖,看着别家孩子手里端着的饭碗,转身对她喊道:“姐,郑丽丽家居然做的红烧肉!做的红烧肉啊!”   小男孩的表情异常夸张,手舞足蹈,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惊神情,完全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   女孩听着弟弟的回报,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推开人群挤了进去,看着一名衣着相对稍好些的同龄女孩,大声说道:“今天轮到我家做饭!”   然后她望向破屋前那些端着饭碗的孩子,瞪圆眼睛说道:“轮到我家就是我家,谁要敢和我抢,我夜里就去把他家房子给烧了!”   端着饭碗来送饭的孩子有十几名,有些年龄明显要比她大,听着这话,却是面露惧色,下意识里往后退了退。   那名和她同龄的女孩却不怕她,还往前迎了两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的饭碗里搁着五块厚厚油油的红烧肉,所以她脸上泛着骄傲光泽,就像红烧肉一样,说道:“就你家这几根烂菜叶子,怎么能让老师吃饱?老师不吃饱了,怎么有精神教我们?”   女孩的弟弟在旁边轻声说道:“是哩,姐姐,不如就让老师吃红烧肉,咱们把这碗白米饭分了好不好?”   女孩一拐肘把小男孩挤开,走到那名端着红烧肉的女孩身前。   她平素最看不惯这个仗着七姐嫁给米铺伙计便骄傲无比的同伴,此时看着她头上扎着的廉价花带,更是好生恼怒,说道:“郑丽丽你这个不要脸的狐媚子,你这是给老师送饭还是要勾引男人?”   郑丽丽被气的小脸通红,又不擅长对骂,手都开始颤抖起来,却害怕碗里的红烧肉落到地上,不敢出手去撕女孩的嘴。   女孩看着她冷哼一声,仰起头挺起明显还没发育完全的小胸脯,就像得胜的母鸡那般,端着青菜饭向破屋走去。走到破屋前,她的神情顿时变得无比恭顺,轻声说道:“老师,饭来了。”   只听得吱呀一声响,破屋的破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那声音给人一种感觉,门板随时都可能会掉下来。   一名男子从破屋里走了出来。   男子眉眼清晰至极,穿着件无领的薄布衫,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梳了个道髻,上面插了根筷子,神情宁静而自然。   他看着屋外那些端着饭碗的孩子,看着孩子们脸上盼望的神情,忍不住微涩一笑,说道:“回去告诉你们父母,事先便说好一家家轮着吃,如果你们还是要坚持如此,那我只好离开这里。”   听男子说要离开这里,那些孩子们像是听到了最可怕的事情,赶紧把先前高高举着的饭碗收回怀中,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很自然地,所有孩子都望向了郑丽丽,因为她家送来的饭上面……有红烧肉。   那男子微微一笑,从门前女孩手中接过青菜饭,在废砖隔出来的窗边拿起筷子,蹲在门口便开始吃饭。   女孩得意地站在他身旁,小手背在身后,模样骄傲极了。   那名男子看着孩子们还不肯回家,苦笑说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自已碗里的饭菜赶紧吃了,再过会儿就要开始上课了。”   听着这话,孩子们面面相觑,然后发出一阵欢呼,要知道他们手里的饭要比平时吃的好太多,他们早就馋了半天。   只有郑丽丽没有吃自已碗里的饭,她走到那男子身前,泪眼婆娑看着他,说道:“老师,你就吃块肉吧,你就吃块吧。”   那男子无奈一笑,伸筷在她碗里夹了块红烧肉。   郑丽丽顿时破涕为笑,端着饭碗向家里跑,她家还有一个弟弟,像红烧肉这么好的吃食,她可不敢自已偷偷吃了。   男子微笑说道:“还有一会儿就要上课了。”   “可不会忘哩。”郑丽丽笑着说道,蹦蹦跳跳地走了,发间扎着的红色发带,一甩一甩地好生可爱。   站在男子身后那名女孩攥着衣角,撅着嘴,有些羡慕,但她去集市上逛的时候见过,那条红色发带要两文钱,可不是她能买得起的。   那男子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老师偷偷给你买。”   女孩开心地笑了笑,点头嗯了一声。   ……   ……   宁缺站在人群外。   他看着那间破屋,看着这些来送饭的孩子,看着从破屋里走出的那个男子,心中生出无比震惊的情绪。   他见过这名男子,其时呼兰海寒风呼啸,无数强者云集,即便是大师兄,都不能完全掩去这名男子的光彩。   这名男子无论是出现在西陵神殿或是魔宗山门,俗世皇宫或是烂柯古寺,都是那样的骄傲,因为他是道门天下行走叶苏。   然而现在藏身于临康东城破落屋宅里的他,却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普通,仿佛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很多个年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便在这时,人群外忽然传来暴戾的喝骂声和鞭声。   一名神官在十余名护卫的保护下,走到了旧屋前。神官看着捧着饭碗的叶苏,寒声质问道:“谁准你在这里授课的?” 第十六章 市井之中,自有圣人(上)   那名神官肥头大耳,穿着丝绸制成的神袍,说话的时候,手指微翘掩在鼻前,明显很不适应街巷里的污水臭味。   叶苏说道:“临康城里授课需要批准吗?”   神官寒声说道:“你要教这些孩子劳作,没有人会理会你,但据说,你每天授课的最后,都会讲一段昊天教义?”   叶苏说道:“不错。”   神官看着他厉声斥道:“非神官妄解教义,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叶苏想了想,把手里的饭碗搁到窗台上,说道:“您若要问我的罪,我随您去。”   神官看着他脸上的宁静神情,便觉得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因为他想要看到的是一个痛哭流涕的悔罪者,他习惯从那种救赎者的角色里获得快感,所以他觉得很愤怒,从护卫手里接过鞭子,便向叶苏的脸上抽了下去。   没有人敢阻拦他,即便是那些抱着饭碗的孩子对老师非常敬爱,此时也只敢瑟瑟地站在一旁,因为他是代表昊天意志的神官。   宁缺站在人群外,看着这名低级神官因为这样的原因,便要教训叶苏,自然觉得有些可笑,心想这真是在找死。   然而当皮鞭破风抽出,叶苏却依然没有什么反应,他低着头站在破屋前,似乎正在等待皮鞭在自已脸上留下血印。   宁缺这才想起,在青峡之战里,叶苏败在二师兄剑下,雪山气海尽毁,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可以说是废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背着木剑、骄傲行走于世间的道门强者。   现在的他,没有办法躲过这记皮鞭,那么自然也无法躲过稍后可能落下的很多记皮鞭,一代道门奇才,或许便要悄无声息死在那个庸人的手中。   宁缺不准备出手,因为他没有出手的道理。   虽然像叶苏这样的人物以这样卑微的方式死去,便是他也觉得有些遗憾,但他不愿意因为对方而暴露自已的行踪。而当他看到人群那个抱着剑的瞎子,便知道憾事应该不会发生了。   皮鞭在污浊的空气中寸寸断裂,落在破屋前的污水里,那名神官有些惘然地看着自已右手里的鞭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他右手的五根手指也断了,鞭柄落下,鲜血淌流,白森森的骨头截面,就像五个白漆涂成的句号宣告了他的结局。   神官脸色苍白,看着自已的右手,看着手间淌下的血,痛的浑身颤抖,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呼痛的声音。   他不是那种虔心向道,道心坚毅的人,之所以能够忍住断指的痛苦,是因为他像宁缺一样,也看到了人群外那名抱着剑的瞎子。   从看到瞎子的那一眼起,神官便知道皮鞭为何会断裂,自已的手指为何会离开身体,也知道如果自已不想脑袋也掉下来,那便必须忍着。   西陵神殿在唐国之外的任何国度,都拥有无比尊崇的地位,一般的王公贵族都不敢得罪低级的神官,然而在南晋这个国家却有一个地方,西陵神殿都必须保持尊重,低级神官在那些人的眼里和猪狗也差不多。   那里是剑阁。   神官不敢在皮屋前再做片刻停留,带着十几名护卫,低着头向街巷外走去,当他走过那名抱剑瞎子身前时,更是恨不得把头藏进裤裆里。   传闻中,南晋皇帝陛下就是死在这个瞎子的剑下,他不认为自已和这些护卫的命加在一起有陛下的生命贵重。   ……   ……   柳亦青走到破屋前,以晚辈的身份,对着叶苏行礼。他如今已经是知命境的强者,叶苏只是个雪山气海被废的普通人,但他的礼数依然是那样恭谨。   “家师再请您入阁静修。”柳亦青温和说道:“您乃明珠,何必蒙尘?家师以为,世间总有那些愚昧狂妄之辈,想要做些可笑的事情。”   叶苏看着身前这名盲剑客微微一笑,这已经是剑阁第三次派人来请自已,他也知道柳白传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道门和书院两败俱伤,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隐藏了无数年的知守观,不再是所有人都膜拜敬畏的不可知之地。无论修行界还是西陵神殿内部,都有不少人想要通过杀死或欺凌他,来获得某种精神上的力量或者说自我认可。   他看着柳亦青说道:“我只是个普通人,现在还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的那些人,不可能走的太远,既然如此,便不需要理会。”   柳亦青说道:“先生居陋巷,安全如何保证?”   叶苏说道:“这片街巷里生活着很多普通人,我希望能够像他们一样活着,如果不能那大概便是昊天的意思,代我感谢令师好意。”   柳亦青知道不可能轻易说服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即便境界尽毁,辞锋不似往年傲然,但叶苏终究还是叶苏。   ……   ……   柳亦剑以剑为杖离开,破屋前回复清静,那些孩子们望向叶苏的眼神变得越来热烈。他们在这片街巷见惯了流血冲突,所以对落在污水里的那五根手指能够做到视而不见,但却明白老师果然不是普通人。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终究是有道理的,不然桑桑怎会成为现在的桑桑,破屋前的孩子们用市井里的智慧,看出了叶苏的不凡,没有被吓走,反而拿出了稚拙的小市民的可爱,缠在他的身旁。   对于身旁的热闹,叶苏不以为意,待孩子们吃完饭后,他从破屋里取出一块小黑板,开始给孩子们上课,场间顿时变得安静了很多。   宁缺站在外围,听着叶苏平静而温和的声音,看着他很有耐心地对孩子们讲解问题,忽然觉得在此人的身上看到了大师兄的影子。   叶苏授课的内容让他有些意外,和修行没有任何关系,最开始的时候,是在讲一种头花的编织方式,接下来又开始画图,教那些男孩子做木工活,直到上课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讲了一段简单的教义。   宁缺有些想不明白。   暮色渐至,街巷深处传来家长们喊孩子的声音,穷困人家一天只吃两顿饭,晚饭的时间总是会稍早些,如果饿了好上床直接睡觉忍着。   叶苏挥挥手,示意今天的授课到此结束,夹着小黑板走进了破屋。孩子们恭敬地向破屋行,然后叽叽喳喳吵闹着散去。   宁缺走到破屋前,看着那扇连风都拦不住的木门,沉默不语。   按道理来说,他本不应该走进去,然而此番重蹈红尘,觅的便是机缘,在这临康城污水横流的街巷里,忽然见到叶苏,这便是机缘。他本是往西陵赴死而去,在死前见到他,更是大机缘,而且他相信自已现在可以随时杀死对方。   他向前走了两步,举手敲了敲门。   “请进。”叶苏在破屋里说道。   宁缺推门走了进去,只见破屋里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小床,一个水缸,屋顶的毡皮破了很多洞,暮光漏下,倒是很明亮。   叶苏看见是他,有些意外,笑着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宁缺说道:“随意逛逛,却没想到能遇见你。”   叶苏请他在床上坐下,说道:“遇见这种事情,向来都是随意发生的。”   宁缺说道:“谁能想到你现在藏身陋巷做教书先生。”   叶苏从缸里盛了一碗水,递给他,说道:“青峡一战后,我先去了宋国,然后来到这里,很多年前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宁缺接过水碗,道了声谢,问道:“传闻中勘破生死关的那次游历?”   叶苏微笑说道:“生死这种事情,只要你去看,便无法看破,当年的那些骄傲,现在看起来,其实真的有些可笑。”   宁缺现在的境界,并不足以完全理解这句话,但他隐约感觉到,叶苏虽然境界尽毁,但在某些方面却似乎已经超越了当年。   叶苏问道:“你来南晋何事?”   宁缺说道:“只是过路,我准备去西陵神殿一趟。”   青峡一战后,叶苏成了废人,不再是修行者,自然也不关心修行界的事情,他不知道西陵神殿要开光明祭,也不怎么关心。   宁缺想着先前见到他授课时的画面,不解问道:“以您的境界学识,只要愿意,最多花上数年时间,无论想教出南晋科举状元还是修行强者,都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先前却讲的是那些内容?”   叶苏说道:“想要修道,需要天资,临康城里有这种天份的学生并不多,即便有,想必早就进了剑阁,至于我为何会教那些孩子编头花做木工,那是因为这些技能可以帮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挣到钱,然后可以多吃几碗饭。”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说了两个字:“佩服。”   叶苏说道:“如果要说佩服,不如佩服你大师兄,他多年前便在市井里教过书,我现在做的事情,并不新鲜。”   宁缺说道:“师兄本就是那样的人,您却是半途上路,所以更值得佩服。”   叶苏说道:“我在长安城小道观里住过一段时间,很喜欢那种市井之中自有真义的感受,现在也是在寻求自我的平静,哪里值得佩服?”   听着市井之中自有真义这句话,宁缺端着水碗的手微微一僵,他看着叶苏的眼睛,非常认真地问道:“您能教我这些吗?” 第十七章 市井之中,自有圣人(下)   破屋内暮色愈浓,叶苏看着他微笑说道:“我当年在你师兄处学了些,教还给你也是应该,只是要收学费。你想学些什么?”   宁缺看着手里的水碗,看着碗中像酒一样的水,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开始讲述从去年秋天起发生的那些故事。   长安城墙上的薄雪落下如幕,观主入城遇着千万刀,天空里的雪开始燃烧,烧出一片湛湛青天,他在那片青天上写了一个字。   叶苏现在是普通人,不在修行界里行走,不知道很多事情,但观主入长安一事,剑阁方面早就已经通传了他。   “既然你能写出那个字,在城内你便无敌,即便是老师也败在你的刀下,可如果来到城外,老师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宁缺承认,说道:“我想知道怎样在长安城外也同样强大。”   叶苏说道:“你是第一个写出那个字的神符师,颜瑟没有做到,无数前辈都没有做到,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够教你,我更没有资格。”   宁缺说道:“怎样能够集合更多人的意志?”   叶苏说道:“最常见的手段或者说表现方式,自然是信仰二字。”   宁缺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但我不想走道门的旧路。”   叶苏说道:“所以你冒着极大风险出了长安,重蹈红尘,在人间游历,这依然走的是我当年想勘破生死时的旧路。”   宁缺不是很明白他这句话。   “当日你师兄坐在潭边看书,根本就没看我的剑,我才明白看破仍然需要去看,有个看字便落了下乘。后来我在小道观里静修,看观塌檐破,我才明白破而复立的道理,最终明白生死循环是为自然。”   叶苏回想着荒原雪峰上的那一剑,潭畔的那名书生,看着他微笑说道:“如此我才能在青峡前接下君陌的那一剑。”   宁缺问道:“这些和我现在的困惑有什么关联?”   叶苏说道:“你写的是没有人写出过的字,你走的是没前行者的路,我说过没有人能够教你,我所能做的,便是把自已修行感悟的历程,摊开来给你看,揉碎了你让触摸,你能从中体悟到什么,不由我决定。”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请继续。”   叶苏说道:“当年周游诸国勘破生死的那场试炼,我依然是以旁观者的心态看人间的百态,然而如今变成废人,重新回到人间,来到临康城的这片破烂街巷里,我才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   宁缺想着自已在长安城墙上看街巷如线,百姓如蚁,在大泽客船上看舱内麻木的旅客时的心情,才发现原来自已还是没有摆脱旁观者的立场。   叶苏看着他继续说道:“你不想走道门的旧路,是因为你本能里厌恶宗教这种存在,然而你忘了宗教确实是信仰,但信仰并不见得全部是宗教,至少不会都是像昊天道门这样的宗教。”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认可这种说法。”   “你应该很清楚,除了道门里的那些神术强者,境界越高的修行者,越难保证自已的心意澄静,换句话说,越强大的人越难有信仰。信仰这种事情,并不在天穹之上,只在尘埃卑微处,说的更简单一些,信仰就是普通人最不可动摇的想法和渴望,你如果要用信仰来集合人们的意志,便首先需要弄清楚他们想要什么。”   叶苏说道:“我如今雪山气海俱废,变成了真正的普通人,没有能力再去思考高妙的道理,却反而有机会过普通人的生活,了解普通人的想法,比如这片街区里孩子们的信仰,不过便是吃饭二字。”   宁缺想着先前看到的那些画面,点了点头。   叶苏看着他问道:“你还没吃饭吧?”   宁缺先前见着他吃了一大碗青菜饭,说道:“一顿不吃无所谓。”   叶苏说道:“看,这就是你与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   宁缺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家里有面条没有?”   破屋里真正的家徒四壁,虽有旧锅老灶,但想找些米面,却极困难,好在叶苏如今在街巷里很受人尊敬,不多时便有人端了碗素面。   宁缺连汤带面全部吃完,把碗筷搁到窗沿上,忽然想着一事,问道:“既然要过普通人的生活,为何你要那些孩子送饭?”   叶苏的回答很简单,很有说服力:“我不会做饭。”   宁缺无法反对这个解释,又问道:“先前在前面那条巷子口,看见那些妇人洗衣服没用皂粉,想来是生活拮据,为何连洗衣棰都不怎么用。”   叶苏的解释依然很有说服力:“洗衣棰确实能把衣服洗的更干净些,但她们家里的衣裳用的布料并不好,这般洗几次便有可能坏了。”   宁缺说道:“这里的人们活的果然很艰难,难道非要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才能体会到你想要体会的那些感受?会不会太自虐了些?”   “我在这方面的感悟学习,也是刚刚开始,无法给你直接的答案或者明确的指向,只能说出自已的一些隐约判断,供你参详。”   叶苏说道:“我们先前说过,信仰可以用来凝聚人群的意志,这句话其实反过来说也没有问题,人类最强烈最统一的意志,必然会变成信仰,那么我们其实只需要知道人们究竟最想要什么。”   “人类很擅于隐藏自已真实情感,因为袒露有时候就像卸甲一般,意味着危险。在寻常的日子里,温暖而舒适的环境中,你很难发现他们真实的渴望与想法,你问他们想要什么,很难得到答案。只有在绝望的生命时间段里,在极致的事情背景前,那些答案才会自已跳出来,显得无比清晰,无论此前他们是麻木还是市侩,他们的行为总是那样的诚实。”   宁缺想着长安城里民众在那个风雪天里的勇敢,若有所思。   叶苏继续说道:“你先前那句话错了,不是非要在艰难的环境里才能感悟到这些,而是艰难本就是人间的常态。我不去长安却来到临康,便是因为唐人活的太过自由美好,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有的待遇。”   “在临康城里,我看到过最豪奢的贵族,见过最贫贱的市民,见过最嚣张的神官,也见过最卑苦的奴隶。富贵与贫穷仿佛与生俱来,无法改变,这让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事情无法改变?”   暮光顺着破屋篷顶的洞洒进屋内,仿佛在叶苏身上镀上了一层红暖的光泽,没有神圣的感觉,却是那样的令人亲近。   他静静看着宁缺说道:“昊天教义里说每个人都有罪,需要忏悔,才能得到昊天的拯救,死后进入光明的神国。可在进入神国之前的数十年漫漫人生路里,难道信徒就要承受无望的贫穷折磨?”   “我没有去过昊天神国,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如教典中描述的那样美好,但我知道神国之下的人间并不美好。那么如果昊天悲悯的目光暂时没有落在人间的时候,或者说它在考验人间的时候,昊天信徒应该做些什么?像过去无数年间那样,对着西陵神殿叩拜敬奉,然后麻木悲苦地等待最后的拯救?每个人都有罪,信徒们的罪究竟是什么?对物欲的贪婪?对财富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因为这些而无法获得安宁的心?”   “这些都是人类难以摆脱的欲望,如果这些都是罪,那么便是无法彻底抹灭的原罪。对于这些罪,佛宗要求静心冥想,走的是遏止欲望的道路,道门则是以信徒对昊天的信仰为根基,要求信徒把这些欲望转换成奉献,中间的桥梁便是信仰,只有书院对这些罪从来不予束缚。”   叶苏说道:“这些都有道理,又都有缺憾。佛宗不看现世,只把希望寄在来世,道门不看现实,只把希望寄在神国,书院定下唐律,却依然是引领者的角色,对个人自身的素养要求太高。我这些天始终在想,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方法能让这个充满原罪的人间变得更好一些。”   宁缺看着他,问道:“什么方法?”   叶苏说道:“昊天将拯救我们于生命结束的时刻,那在生命延续的阶段,谁来拯救我们?我们必须自已拯救自已。”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所以你教那些孩子。”   叶苏说道:“这只是开始。”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按照教义,只有昊天才有资格拯救世人,你现在的想法和行为,已经可以被昊天认为是亵渎。”   叶苏说道:“昊天爱世人,怎能不允世人自救?”   宁缺看着暮光里的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随着时间流逝,如果此人真的传道成功,或许这片充满污水垃圾的街区,将来会成为昊天道教里的一处圣地,因为他必将成为圣人。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位曾经的道门行走,可能会被西陵神殿里的那些红衣神官绑上木架,然后烧成一具焦尸。   ……   ……   (这章太难写了,我最开始的想法里,是想弄出一个新教之类的东西,但发现能力严重不足,看再多宗教史都是白搭,没有那个能力,就别想做这种事情,以后只会写画面,再不会写这些自已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第十八章 月缺   在市井里传道,这是叶苏自我的救赎,也将带领世人展开自我的救赎,对于这个世界已经维系无数万年的昊天教义来说,这个改变看似微小,实际上却是一次革命性的变化,对昊天的崇拜将会被新的教义所取代,对神国的向往将被对现世的爱所取代,这便是宁缺感到震撼的原因。   叶苏看着宁缺说道:“传道其实就凝聚民心、统一信仰的过程,具体怎样做,我也是在尝试当中,道门典籍里有更多的先例,如果你对这方面感兴趣,不妨去西陵神殿的书殿,那里有很多书。”   宁缺在临康城里住了下来,和叶苏互相探讨、彼此研习,接触的越多,他对叶苏越佩服,他发现这个住在破屋里的男人,仿佛就像是磨了无数把刀的磨刀石,表面是那样的温润,内在是那样的坚定,有很多肉眼看不到的粗砺,将教典里的那些经文磨成细粉,变成属于他自已的理念。   在这些日子的讨论里,叶苏始终没有对宁缺如何能写出那个字发表意见,如最开始那样,只是平静地讲述自已此生的学习所得和这些年游历诸国的感悟。叶苏博览群书,自幼便研习教典经论,宁缺等于系统地学习了一次道门理论。   在讨论中,叶苏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假设,如果昊天如夫子所言是这个世界的规则,那么客观冰冷的规则是通过什么方法拥有了生命以及力量?他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来自于民众的信仰,宁缺觉得这种假设很有道理,但想到隔上数万年便会出现一次的永夜,又觉得有说不通的地方。   除了讨论,叶苏每天照常给街巷里的孩子们上课,教木工活、编织活和酿酒方法,也会简单地讲些教典里的故事。   渐至盛夏,临康城大雨频繁,堆满了临时建筑和年久失修老房子的这片街区,在暴雨的袭击下,显得那样不堪一击,每天都有房子垮塌。   叶苏带着孩子们到处救人,帮着修理被雨水打坏的屋檐,甚至开始规划入冬后开始全面整修这片街区的排水系统。   因为剑阁弟子偶尔会来的缘故,宁缺很少走出破屋,自然也没有帮着做这些事情,他只是安静地观察整个过程,渐有所得。   最后这场暴雨持续了三天时间,就在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快要绝望的时候,雨忽然停上,天空骤然放晴。   雨水浸泡的街巷里响起无数欢呼声,叶苏背着药匣子,在各家之间来回,雨后蚊虫太多,疫病这种事情很令他警惕。   宁缺把床前承接雨水的三个破碗抽空,抬头看着篷顶破洞里的那轮太阳,默然想着你怎么忽然间就不哭了呢?   叶苏回到破屋的时候,已经很疲惫,把手里的那碗青菜饭递给宁缺,说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先吃吧。”   宁缺看着他苍白而瘦削的脸病,心想他现在的身体连普通人都不如,再这样坚持下去,只怕还没有成为圣人,便先变成了死人。   “不吃了。”他看着破屋顶上那片瓷蓝的天空,说道:“我得走了。”   叶苏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你,你确实应该离开了。”   宁缺回头望向他,微微皱眉。   叶苏微微一笑,说道:“不用纠结,怜悯这种情绪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就是美味的毒药,我也不会因为你要杀我,就对你生出什么恨意。”   宁缺想了会儿,说道:“我还是觉得杀了你太可惜。”   叶苏说道:“如果你离开长安城的消息,让我传出去,那么无论你再如何聪慧好学,最终也只能写出一个死字。”   宁缺说道:“我希望你能活着,而且我认为你也应该希望我活着。”   叶苏问道:“为何?”   宁缺说道:“你在做的事情以及将要做的事情,非常有意思,当然你以后会面临很困难的境遇,所以你应该需要我。”   叶苏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你需要大唐和书院。”   叶苏依然没有接他的话,说道:“既然你不杀我,那么走之前把学费结了吧。”   宁缺没有把这句话当成玩笑,从怀里取出银票,数了一张递了过去。   叶苏接过来一看,是张一百两银子面额的银票,笑着说道:“传闻中你和那位嗜财如命,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   宁缺说道:“那些学生交的学费就是几碗青菜饭,我给了一百两还不够?”   叶苏说道:“一碗加了油渣的青菜饭,对于那些孩子来说,要比一百两银子对你重要的多,别忘了那可是白米饭。”   宁缺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说道:“那我再补点。”   叶苏说道:“你帮我去买样东西。”   ……   ……   宁缺从集市上回到这片街巷,踩着污水间的碎砖头,像跳舞一样挤过拥挤的棚户,来到一户人家前。   几个泥猴儿似的小男孩正抱着碗高梁饭在兴高采烈地吃着,母亲盯着系在灶上那块越来越薄的肉皮发愁,角落里的布帘被掀起,那名女孩提着裤子走了出来,看着母亲说道:“先生说了,要你给我买根腰带。”   母亲没好气说道:“昨夜里不就给你剪了条布带子?自已天天在街上野着,再结实的布带子都要被你崩断,还去哪儿买去?”   宁缺喊住那名满脸不乐意的女孩,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女孩年纪还很小,却显得很懂事,接过东西问道:“您是谁?”   宁缺看着小女孩乱糟糟的头发,说道:“我是你老师的朋友,这是他托我买的腰带,还有以前答应送给你的头花。”   ……   ……   盛夏的临康城,大雨刚停,便有酷热来袭,空气里的湿度太高,地面的污水一时半会儿无法被蒸发,散着难闻的臭味。   叶苏送宁缺离开,来到街巷外的僻静处。宁缺转身看着他说道:“小姑娘很高兴,我说你不会是有些什么别的想法吧?”   “她叫欢子,是个女孩子。”叶苏说道。   宁缺说道:“这么认真解释做什么?只是临行前开个玩笑。”   叶苏说道:“我与你并不是很熟。”   宁缺说道:“我和她很熟。”   叶苏说道:“她是谁?”   宁缺说道:“你妹。”   叶苏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两个字,然后想起来,多年前在长安雪城上他问大先生宁缺是从哪里学的大河剑,也听到了这两个字。   “书院里的人,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他看着宁缺说道:“所以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杀我。”   “以前的你也挺讨厌的,不过现在挺好。虽然我从来都是一个不惮于杀人的人,只不过我杀人需要理由或者说情绪。”   宁缺把自已在清河郡做的事情告诉了他,然后说道:“让悟道杀死钟大俊,是想帮观海解决些问题,同时震慑清河,稍渲我心中之气,最重要的是则想把佛宗……至少是烂柯寺绑在书院这边。而在临康城里遇见你,则让我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或者昊天道门的将来便在你的身上,那么我为什么要杀你?”   ……   ……   宁缺没有走多远,听到街巷里响起孩童们的读书声,更准确来说,那不是在读书,而是在背颂编织头花的方法。   他转身向这片街巷望去,只见暮色中有水雾起,稚声阵阵,隔得远些,便闻不到臭味,只能看到画面,有些不一样的美丽。   现在的叶苏,融合了佛宗和书院的某些理念,加上他曾经在小道观里的经历,拥有了自已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而这便背叛了昊天。   在青峡之前,他便已经背叛了昊天,在长安城里,观主也背叛了昊天,真正强大的人,哪怕曾经是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只要他们真地愿意思考,那么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到自已的道路。   “所有人都会离你而去。”   宁缺看着临康城的天空,对她说着话。   这些天他并没有在叶苏处得到什么直接的智慧,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要在人间成圣,便不能求诸圣贤。   ……   ……   离开临康城后,宁缺便再也没有进过城市,只在山野里行走,一路平静没有任何异常,直到快要接近西陵神国。   他用布带在坚实的树枝间缠了张床,入夜后,在吊床上侧着身子休息,伴着夏夜清风和轻荡,很快便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忽然间,远处传来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他被惊醒,揉着眼睛向山脚下望去,只见那个小村庄里到处都在放鞭炮。   他有些不解,现在不是新年,也不是什么节庆,光明祭还要很多天,为什么村庄里的人们都在放鞭炮?难道说有人死了?   即便死了人,也不可能家家户户都放。   当山梁那边的远方,也传来隐隐约约的鞭炮声时,宁缺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他忽然注意到,林间的月色有些淡,或者和往常的月色比起来,只是淡了一点,寻常人大概不会注意到,但对于时常看着月亮骂老师的他和书院诸人来说,这点淡却非常刺眼。   宁缺抬头向夜穹望去,然后便再也无法移开眼睛。   夜空里的那轮明月,不知何时缺了一道。 第十九章 一骑红尘入神国   去年夫子在泗水畔登天,其后下了一场绵延数十日的大雨,雨歇云散后的那个夜晚,出现一轮明月照耀人间。   没有人见过月亮。只有天书明字卷曾经对此做出过晦涩的预言,佛祖看过明字卷后在笔记里做出了明确的宣告。   夜临月现,指的便是在这一次永夜到来之前,人间将会出现一个叫月亮的事物,有那些银晖照耀着,永夜如何能称为夜?   对于未知的事物,人类自然难免恐慌。然而人类还具有一种很强悍或者说很可悲的特质——当他们发现有些事情无法改变的时候,便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接受,沉默地承受,并且很快便习以为常。   当人们发现夜空里的那轮明月似乎不会消失,很快便接受了它的存在,天钦监开始观察月亮的运行轨迹,试图从中推断中祸福,诗人们开始写出很多新的诗篇,赞美这轮美丽的明月,甚至民间有人开始祭奉月神。   既然月亮和昊天世界里的其余事物一样,都显得那般稳定,充满着肃穆的美感,那么就让它继续存在于夜空里,自已又需要担心什么呢?   所有这些感受的前提都基于月亮是稳定的,事实上它也是稳定的,从出现的那一天开始便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始终是那般的圆满明亮,当夜色来临时,它总会准时出现在固定的那片夜空中,位置没有改变过。   一切从今天夜里开始变得不一样。   明月会变暗,仿佛天空有晴也有阴,圆月会变小,仿佛缺了一块,月亮的脸悄悄地在改变,而且被地面的所有人看见。   鞭炮声在此后的十余个夜晚里响彻人间。无数城镇村庄里火星四溅,人们惊恐地看着夜空,不停地敲锣打鼓,生怕那轮月亮从天上掉下来,却不知这些响亮的声音究竟是在给月亮加油还是在给自已壮胆。   人们向昊天祈祷,向月神拜祭,只有行走在山林里的宁缺什么都没有做,他每天夜里看着月亮沉默不语,脸上写满了担忧。   他曾经见过无数次月亮的阴晴圆缺,所以并不像别的人那般惊慌,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轮月亮也会有阴晴圆缺,他很担心是不是在天上战斗的老师出了什么问题——您有没有受伤?您还撑得住吗?   ……   ……   宁缺来到了西陵神国。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上次只是随老师乘马车随意行走,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所以心情还是有些异样。   一路行来,除了那些在山道上虔诚叩首拜山的信徒之外,他没有看到这里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即便是吃食都比长安城和宋国要差很多。   直到来到离西陵神殿不远的地方,他看着那座高耸的青山、山间不似人力能够切削出的三道崖坪,还有坐落在崖间的数座巍峨神殿,才真正感觉到这片以神圣著称的国度所特有的庄严肃穆气息。   在昊天的世界里,道门拥有难以想象的权威和资源,知守观地位超然不问世事,西陵神殿便是这个世界的政治和权力中心,哪怕这一千年里出现了唐国,长安城南多了座书院,依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离光明祭还有很长时间,西陵神殿的戒备已经变得极为森严,因为这场战争的缘故,对于拿着唐国和大河国路契的信徒,更是搜检的异常仔细,只有通过三道关卡的检查,才能走到西陵神殿的山脚下。   宁缺自然没有拿唐国路契,他用的是宋国身份——书院后山有四师兄和六师兄,伪造各类文书世间最强——真正让他有些警惕的是第三道关卡,更准确地说是靠在竹椅上闭着眼睛养神的老神官。   那名老神官穿着褐色的神袍,在神殿里的地位应该不高,但即便是主持检查的红衣神官,对他也表现的极为尊重。   这名老神官负责寻找试图潜入神殿的修行者,如果他没有某种特别的道法,想要把所有的修行者都查出来,则必然是已晋入知命境。   宁缺实在很难想象,道门在这场战争中损失如此惨重,居然还能随随便便就找了个知命境的强者来负责如此普通的事务。   他看着远处的巍峨神殿,心想果然不愧是统治世界无数万年的道门,谁也不知道这座山里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了不起的人物。   一面这样想着,他就这样走了过去,躺在椅上的那名褐衣老神官没有任何反应,依然闭着眼睛,似乎还睡的更香了些。   在长安城与观主一战,惊神阵把无数天地元气灌注到宁缺的体内,当时他自身的境界在极短时间内提至知命巅峰。战后那些天地元气从他身躯内流出,归于城中街巷,他的境界再次回到知命中境,但现在的真实战斗力却已经不仅于此,已经逼近知命巅峰的真正强者。   最关键的是,长安城的天地元气没有全部离开他的身体,终究还是在他体内留下了一丝半缕,对于那座千年雄城来说,丝缕不足为道,对于一名修行者来说,那些元气则丰沛的难以想象。   当年在书院后山绝壁闭关时,宁缺便完全掌握着养蓄浩然气的方法,经过三师姐余帘点拨,更是娴熟之极,那些残存在他体内的天地元气,正在随着时间流逝,缓慢地转变成他自已的浩然气。   如今宁缺小腹内浩然气凝成的水滴,早已变成了池塘,在战斗中仿佛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用来覆盖雪山气海,伪装不会修行的普通人,更是轻松至极。不要说那名椅上的老神官,就算西陵神殿掌教亲至,都不见得能看出问题,他敢单身重蹈红尘,直闯西陵神国,便是此故。   ……   ……   大唐朝廷和书院为宁缺的西陵之行做了很充足的准备,身份上不可能出现任何问题,他怀里的那封信更真的是宋国白云观观主亲笔写的。   天谕院管理后勤的神官,看完那封信后,再望向宁缺时的眼神便变得柔和了几分,说道:“既然是师兄推荐,自然不便拒绝,你在书殿里好生做事,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一定要老实些,不要随意外出。”   宁缺道了声谢,又把准备好的带有宋国特色的贵重礼物搁到房间角落里,再对那名神官行了一礼,便拿着批文去书殿报道。   他现在的身份是天谕院杂役,负责打扫书殿。书殿里的执事扔给他一大串钥匙,说了几句注意事项后,便不再理会。   杂役身份很难引起任何人注意,书院同门开始商议的时候,他便选择了这个,而且他想在书殿呆着,因为这是老师当年曾经呆过的地方。   很多年前,道门书殿在桃山上的地位还极为重要,如今却早已不是当年,甚至已经由光明神殿直属,交给了天谕院负责管理。   宁缺看着冷清的道殿,看着那些书架上密密麻麻的典籍,想着书殿的变化,不由有些感慨,感慨于道门的衰败。   藏书殿如此冷清,对书院弟子来说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不思学习自然便会退步,一个没有人愿意读书的地方,又怎么可能不衰败?   这座书殿曾经出过无数了不起的大人物,千年之前,夫子和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都曾经是这里洒扫分拣,然而如今呢?   替道门感慨,就像替古人担忧,没有太大意义。他收拾心绪,拿起扫帚和抹布,简单地做了些清扫,便开始看书。   叶苏说过这里藏着很多道门典籍,可以用些时间看,他喜欢看书,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估计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   因为伐唐之战和光明祭的缘故,天谕院的学生有的在清河,有的在南晋,更多的人则是在桃山上忙碌,宁缺藏在书殿里看了好几天的书,竟连一个人都没有碰到,他不停地翻阅着自已需要的书籍。   时间缓慢地流逝。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已好像变成了读书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当他的眼光偶尔离开纸面望向山上那座神殿时,很是复杂。   ……   ……   光明神殿之前,站着两名女童。   两名女童的年龄都还很小。她们穿着白衣,容颜普通,然而看到她们的便很难移开目光,因为她们很白,她们身体上的每寸肌肤都异常白皙,找不到一点瑕疵,如雪一般,神情异常纯净,如水一般。   崖坪远处,正在忙碌的神殿执事和神官们,看着这两名白衣女童,眼神里写满了好奇和敬畏的神情。   这两名白衣女童是从西陵神国十余万女童里挑选出来的,据掌教大人颁下的谕令,她们拥有圣女一样的地位,所以无论神殿里的人们对她们如何好奇,对光明神殿里如何好奇,没有人敢发问。   神殿里的人们很少能够看见这两名女童,因为她们一直都在光明神殿里,很少会踏出神殿一步,显得极为神秘。   今天她们却站在神殿外。   她们在等什么?   桃山下方的山道上,忽然有烟尘扬起,数辆马车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高速向着神殿驶来,竟仿佛冲锋一般。   神殿里的人们很是震惊,心想发生了什么大事?   难道战争又要开始了?   ……   ……   (各种好,章节名好,小桥段好,双关好,我喜欢的好,呵呵呵呵。) 第二十章 无人知是故人来   西陵神殿并不是知守观或悬空寺那样的不可知之地,却也难言在红尘之中,因为在普通信徒看来,这里便是人间的神国。今日数骑自桃山下高速驶来,似要从红尘里带些信息来到神国,自然无人发笑。   神殿的神官和执事们开始检查,不意外地看到级别极高的腰牌,待他们发现这些骑士和数辆马车是从长安城归来,心情不由变得愈发沉重,看着对方的眼神里写满了惊疑的神情:难道真的是战争要再次开始了?   那数辆马车在神殿骑兵的护卫下,继续向桃山上驶去,一路烟尘滚滚,直到来到崖坪前的光明神殿前才停下。   两名白衣女童轻轻拍手。   光明神殿侧方走出数十名执事搬出如小山般的一堆青布,然后向着殿前拉开。这些青布幔帷约有三人高,而且非常长,竟是把把神殿前的广场全部围了起来。即便有人从桃山最高处的那座白色神殿向这边望来,都很难看到这片青布幔帷里的画面。   现在青布幔帷里只有自长安归来的骑兵和车队,那些风尘仆仆的人们顾不得向两名白衣女童行礼,把一辆马车打开,从里面扶出一个人来。   一名白衣女童看着负责此项使命的神官,稚声问道:“确认没有错?”   那名神官表情肃然说道:“必然不会出错,我们动用了南门观里的旧人,确定此人这些年确实一直是在临四十七巷。”   白衣女童看着车旁那中年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满是油污的衣裳还有那双满是劳动痕迹的手,表露了他普通平凡的身份,他此时的神情非常紧张——一个没有见过任何大世面的普通长安百姓,被人骗至城外被掳,然后昼夜不歇赶路,再出马车时便发现自已已经来到昊天信徒心中的神国:西陵神殿,谁能不心生震撼——事实上,他此时还能够扶着车厢勉力撑住身体,已是极不容易。   他也是昊天信徒,按道理来说,发现忽然来到西陵神殿,除了恐惧和茫然之后,也应该有几分激动兴奋才是,然而西陵神殿与唐国之间的战争刚刚结束,他身为唐人怎样都觉得迎接自已的不可能是好事情。   另一名白衣女童问那名神官:“另外那样事物可曾带回来了?”   这名神官是光明神殿最忠诚的下属,直到此时,他依然不知道自已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但隐约能猜到必然事涉神殿最大的那椿隐秘。   他极为谨慎地上前几步,从怀里出一块布裹着的整个物,低声说道:“那墓离书院太近,实在不敢轻举妄动,老笔斋那里也有看守,那院墙数月前也被拆了,幸运的是那事物被乱砖压在最下面,没有被人发现,属下们付出了些代价,终究取了回来。”   西陵神殿的人潜入长安城,还要从老笔斋里取回某样事物,他说的轻描淡写,实际上谁都知道,那些代价必然极为惨重。   白衣女童接过布裹着的整个物,手臂向下微顿,那事物似乎有些沉重,和同伴没有再问什么,示意这名神官带着所有的下属退出青布幔帷,然后走到那名神思不属的男人面前,说道:“开始吧。”   那名中年男人茫然问道:“开始做什么?”   一名白衣女童说道:“你最擅长做什么,就做那件事情,不要说做不好,你需要的材料都在车里,便是锅灶都搬来了。”   中年男人这才知晓对方要自已做什么事情,却是更加震惊不解,心想千里迢迢把自已掳来神殿,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这件事情透着太多的诡异,然而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他在神殿前,看着这般浩大的阵势,哪里还敢有二话。   他老老实实从车厢里搬出锅碗瓢盆灶以及各式材料,开始做事。   西陵神殿的人做事没有任何遗漏,无论那些锅碗瓢盆灶,还是面粉大葱辣油老醋,甚至就连烧的柴火,都是过往十几年里他用的那些。   柴火点燃,老炉生烟,清水入盆,面粉变稀然后渐稠然后再稀,如果用来做馒头明显不妥,如果做面条更是不妥,菜刀落在并不怎么干净的砧板上,把葱花与香菜切的极碎,然后开始在碗里放酱油醋等调料。   白衣女童说道:“不能有半点差错,无论份量还是顺序。”   中年男人心想老子这十几年每天清晨都要做上百碗,难道还会犯错?然而想是这般想的,哪里敢真这么说。   这时锅里的清水终于沸了,盆里的面团,被他用手撕扯成不规则的形状,一一扔进沸水中,迅速成形,然后开始起浮不停。   柄已被薰黑的大勺伸进锅中搅了搅,拿出来时里面便盛满了煮好的面片,白弹轻颤就像是鱼脂,锅里没有剩下一片,勺里还恰好沉着三分之的汤水,如此手艺自然是十几年不停重复的结果。   汤水面片倾入海碗里,一股异常浓郁却又不失清新的酸辣香味,出现在光明神殿前的广场上,紧接着便是香菜末和葱花的味道随之扑鼻。   两名白衣女童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一人双手捧着海碗,一人双手抱着那样被布裹住的事物,回身向神殿里走去。   中年男人下意识里说道:“你们两个人,一碗只怕不够吧?以前老笔斋那丫头长那么瘦,可都是吃一碗带两碗回的。”   两名白衣女童没有理他,走进了神殿。   中年男人看着锅里的沸水,举着手里的大勺,就这样愕然站在空旷的广场上,在庄严的神殿前,好生不安紧张。   没有过多长时间,一名白衣女童从光明神殿里走了出来。她把数样东西交给那名中年男人,说道:“有人送你回长安城。”   说完这句话,她便再次回到光明神殿里,再也没有出来。   中年男人愣了半天,才想起去看手里的东西,发现竟是一颗完美至极的夜明珠,还有一颗散着淡淡异香的丹药!   他虽然是个普通人,也能感觉这两样事物的不凡,愈发惶恐起来,心想自己虽说一向在手艺方面很骄傲,但怎么也不值这些啊?   西陵神殿的贵人,千里迢迢把自己从长安城掳来桃山,还给了自己一颗夜明珠和一颗丹药,就为了吃那么一碗不值钱的东西?   世上有这么好吃的酸辣面片汤吗?   ……   ……   青布幔帷撤去,马车驶下桃山,再次掀起烟尘,重新驶入红尘之中。   宁缺手里提着一袋米,看着这辆马车微微皱眉。他不知道这辆马车来自长安,就像神殿里其余的人那样,生出了很多疑惑。   他转身从侧门里走回天谕院,没有向山上那数座神殿望上一眼,不是因为谨慎,而是他不想因为看的次数太多,再难压抑心中的渴望。   那里有他想找的她还有那头憨货,然而更多的则是危险,在做好充分准备之前,在那个时间点之前,他不想离神殿更近一步。他离开长安来到此间,带着赴死的决心,却没有送死的打算。   天谕院里很安静,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准备做饭,看着米袋却忽然想吃一碗面,一碗香喷喷的煎蛋面。   站在锅灶前,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开始切葱,又从米袋里摸出在山下镇上买的鸡蛋,烧热菜油,煎了一个鸡蛋,煮了碗面条。   一碗清水煎蛋面,里面有四颗花椒,三十粒葱花。   他端着面碗,走到书殿深处,背对桃山后方峡谷的地方,看着那里的云雾与绝壁,想着渭城和老笔斋,开始吃面。   他吃的很快,最后是连碗底的面汤都喝的一干二净。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做饭了,手艺没有落下,煎蛋面还是那么好吃,但其实他吃的其实并不香,因为这面不是她煮的。   他站了很长时间,直到夜至月现。   夜穹里那轮美丽的明月,已经回复最初的盈满,但他还是很担心,因为他不知道明天夜里的月亮,会不会继续这个盈缺的过程。   他还担心别的事情,那种情绪更应该说是恐惧。   “你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为什么你不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在哪里?难道你真的已经不再是我的本命?还是说我要找的那个你真的已经死了,现在的你并不是你?”   他看着峰顶那座没有任何光线漏出的神殿,默默想着。   ……   ……   光明神殿后是山后的绝壁,绝壁下方便是传说中的幽阁,入夜之后云雾更深,仿佛有寒冷的阴煞气息正在溢出。   她负手站在石柱之间,绝壁之前,神情漠然看着夜穹里那轮明月,被青布紧紧裹住的丰腴高大身躯,在地上映出一个孤高的身影。   那轮明月缺了十余日,又开始回复圆满,她的脸色随之变得越来越白,不是圣洁庄严的洁白,而虚弱的苍白。   在她身后整齐摆着数百个酒坛,还有碗只吃了一口的酸辣面片汤,碗旁有个方方的事物,上面布被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的金砖,还有些砖屑。   酒是九江双蒸烈酿,酸辣面片汤来自长安,那块金砖这些年一直藏在老笔斋的墙里,这些都是她最厌憎的无用回忆,所以必须取回来。   或者,是这样。   ……   ……   (这一卷一路行来,写的真是高兴,都是我喜欢写的,章节名也一直非常满意,就像前天重复的那样,不继续自我表扬了。) 第二十一章 相看两厌(上)   桑桑看着夜空里的月亮——月缺时,她如以往无数年里那般强大。月圆时,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虚弱,或者说她感受到神国里自己的虚弱,那人曾经说过,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那么她有什么?   从落进极北那座雪峰里的瞬间开始,她就想要离开人间,回到自己的国度,因为她感觉到了危险。无论是神国里的她还是在人间的她,都很危险。然而那天神国的门便已经毁了,她如何回去?   今夜桃山上,不同的人看着相同的月亮,想着不同的心事,有的想要离开,有的人想要留下,却不知是否想要相见。   她在光明神殿后的露台上站了很长时间,直到明月消失,群山东面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晨光洒在身上,依然没有离开。   朝云泛着异彩,被不知何处来的风吹散,露出红暖的太阳,她沐浴在阳光里,缓缓眯起眼睛,神情宁静而美好。   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也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落入人间渐为凡人,也不需要修行,只需要晒晒太阳便好。虽说那轮红日不知真假,但那些光线与热量却是真实的,是她的力量来源,至于那些酒水和菜肴,对她来说只是肉身所需要的养分,或者更多的是虚弱意识的需要。   如今她非常丰满,或者可以直接说长的很胖,身体把繁花青衣撑的有些涨,她很白很高大,和过往十九年时间里的模样截然不同,但眼睛却没有发生改变,依然细长有如柳叶,眸子清亮无比。   她眯着眼睛,于是变得更细,像极了长安城雁鸣湖畔的那些柳叶,这不代表真的闭上了眼睛,她依然看着眼前的所有景物。   跃出朝霞的红日,流风里的丝状云雾,崖间的细细瀑布,在她明亮的眼眸里一一呈现,她看见飞鸟在绝壁间来回,看见远处山野里的幼兽,看见极远处海水落下有礁石显现,看见阳光的热度让海水变成蒸汽。   所有这些画面,都代表规则在发挥作用,这个世界的规则无法撼动,显得那样稳定,于是这个世界也显得那样稳定,天地元气和所有物质的分布显得那样均匀,她就是规则,所以她感觉很满意。   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眼眸最深处却仿佛能够看到近似于人类陶醉时的神情,她陶醉在世界与自己的和谐之中。   她继续站在光明神殿后方的露台上,看着不停改变却实际上一成不变的景物,始终没有离开,直到黑夜再次来临,月光再次洒落。   今夜的月亮与昨夜相比又有变化,她不喜欢这种变化。   月有阴晴圆缺,她没有旦夕祸福,却感到了生老病死的气息,这是她非常厌憎的气息,因为那是只有人类才会感受的气息。   因为这抹厌憎的情绪,光明神殿后的风景忽然间变得不那么稳定起来,她愈发厌憎,那些风拂林梢的声音,在她耳中如惊雷万钧,瀑布落入云雾看似悄无声息,在她耳中却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敲打着战鼓,她所喜欢的清静再也无法清静,就像她就算把身后那些酒坛全部扔到绝壁下,也已经无法改变,那些坛子里的烈酒已经被她喝完了这个事实。   “我打算出去走走。”   她看着夜空里那轮明月说道。   两名白衣女童跪在她的身后,震惊的无法言语,她们来到桃山后,便没有看见过圣女离开光明神殿,西陵神殿里的人们,也从来没有见过圣女的真面门,为什么她忽然要离开,她要去哪里?   第二日清晨,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停在了光明神殿前。   大黑马从殿里探出头,望向车前那两匹西陵的战马,眼神里释放出无数杀意,想要让那两匹战马知其难而退,从而让自己营造出某种机会。   她从神殿深处走了过来,看了它一眼。   大黑马赶紧退后数步,屈起前蹄,跪在冰冻的神殿地面上,咧嘴傻乐,显得格外恭顺,甚至有些奴颜媚骨的感觉。   她坐进马车开始闭目养神,一名白衣女童在车厢里伺侯,一名白衣女童挥舞马鞭,赶车离开光明神殿,向桃山下驶去。   越普通的马车,在庄严肃穆的神殿里越显眼,然而神奇的是,仿佛没有任何神官和执事看到这辆马车的存在,也没有任何人听到蹄声以及白衣女童挥鞭的声音,马车就像鬼魅一般悄无声息下了桃山。   马车没有在山脚下停留,而是继续前行,行过十余里山道,碾过小河上的石桥上,来到一座小镇上,然后停在小镇道殿对面的一家铺子前。   ……   ……   宁缺清晨醒来的很早,他先练了套刀法热身,然后在晨雾盘膝坐下,冥想片刻后开始呼吸吐纳,将桃山里丰沛的天地元气丝丝缕缕借入身体里,变成自己的浩然气,整个过程进行的非常小心。   收功时晨雾依然未散,他顺着书殿后的小路向上走去,雾中有淡淡花香袭来,不由神清气爽。便在此时红日完全跃出朝霞,山间雾气骤消,他才发现身畔是千树万树桃花正在盛开,不由有些厌憎地皱了皱眉。   当年夫子饮酒登山,斩尽满山桃花,从那之后这里的桃花便再也没有开过,然而今年春天,光明神殿里的万年长灯忽然熄灭,满山桃花无由怒放,便再也没有谢过,哪怕现在已经是深夏时节也是如此。   他爱书院前的桃花,因为那是夫子从桃山带回来的树种,他不爱西陵神殿的桃花,因为那代表着夫子的离去,还有那件事情。   桃花深处隐约有路,不知通向何处,宁缺向那处走去,忽觉山风骤然寒冷,花瓣在枝头不停颤抖,仿佛瞬间来到了寒冬。   万树桃花里隐藏着极了不起的阵法,难怪当年老师登山时会对这些桃花下辣手,宁缺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决定立刻退出。   以他现在的境界和符道上的造诣,此时入阵不深,想退出应该不难,想要继续前行破阵而出,却是想也休想。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在满山桃花里感应到一股很熟悉的气息,甚至隐隐约约能够明白这些桃花的心意,他对阵法没有任何研究,却也明白这便是破阵的关键之所在,这片桃花对他来说是开放的。   如果换成别的人,肯定会因为这种突然的变化而震撼惘然,继而生出暂时退避的念头,但他却没有,因为他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满山桃花因为她而盛放,又怎会拦他?   衣袂与桃花相擦,落英阵阵,粉香片片,不需要寻找方向,也不用理会桃花里强大的阵法,只是凭借桃花传与他的感受信步而行,没有过多长时间,他便走过了这片对修行者来说异常凶险的桃花。   桃花外便是绝壁。   他站在崖畔,看着上方那数座巍峨的神殿,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山腰,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发现那里还是一道绝壁。   他所站着的崖壁是桃山里的一部分,对面的那道绝壁也是桃山的一部分,明明便在数座神殿之下,却不知为何独立于桃山。   两道绝壁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中间除了山风没有任何桥梁之类的事物,其下云雾缭绕,隐有幽冷气息传来,不知有多深。   数十丈的距离对修行者来说并不遥远,尤其是对于魔宗修行者来说,然而看崖畔的地面和对面绝壁上的青苔,大概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也从来没有人在对面的绝壁上出现过,两道绝壁从未相通。   两道绝壁就这般沉默相看无数万年,不知可曾相厌。   有阴风自绝壁下方拂来,云雾微散,对面那道绝壁上隐隐出现了一些什么,宁缺的眼力极好,看到仿佛是数排石窗。他有些不确定,继续看着,待下一阵山风来时,云雾再散,发现绝壁上果然有石窗。   难道那里就是传说中西陵神殿用来关押叛教重犯的幽阁?   他看着对面的绝壁,微微皱眉。   他又看了段时间,忽然闭上眼睛,有泪水从眼角流出。   不是同情千万年来死在幽阁里的那些魔宗前人,也不是想起了曾经在幽阁里被囚十余里的光明大神官从而想起先师颜瑟,也不是因为那道绝壁石窗里隐隐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道和阴森气息令人心生悲悯。   而是因为他的眼睛很痛。   明明眼前除了绝壁山风什么都没有,但在先前那刻,却仿佛有根无形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眼睛里摸了摸。   那道力量很轻柔,但眼睛是人最娇嫩的部位,他虽然浩然气已近大成,也觉得刺痛无比,难以抑止地流下眼泪。   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睛再次向绝壁望去,然后闭上眼睛,再次开始流泪,这一次流的泪更多,因为那只落在眼睛里的力量更为强大。   他确认摸自己眼睛的那道气息,正是来自绝壁。他知道如果自己坚持看下去,那么那道绝壁的反击力度便会越来强。   绝壁之间有大阵,可以防止任何人对幽阁的窥探,无论像宁缺一样站在数十丈外,还是站在数千里之外,只要你看这片绝壁,便会眼睛被触。没有人能避开,因为当你看时,不是你的目光落在绝壁上,而是绝壁的画面进入你的眼眸里,这道阵法的力量便会随之一道来临。   此阵名触目。 第二十二章 相看两厌(中)   那片绝壁不让宁缺看,宁缺偏要看。他盯着绝壁间的云雾,看着聚散间若隐若现的那些石窗,眼睛越来越酸痛,最后仿佛中了万剑,再难支撑,闭着眼睛开始流泪,显得极为伤心,睁开眼时已经红肿如桃。   他不知道绝壁间阵法的名字,但真切地体会到了这道阵法的神奇,心想道门果然不愧是当世第一门派,底蕴深厚至极,虽说这些年来略有衰败之迹,但至少在西陵神殿周遭看不到分毫。   绝壁间的阵法,是防止被人窥视幽阁重地,只要保持足够的距离,或者不坚持看穿那片云雾,便不会产生太可怕的杀伤力。   宁缺并不畏惧,只是想着西陵神殿的阵法便如此强大,知守观里的阵法想来更为惊人。去年深秋大师兄去知守观,如果不是陈皮皮事先在知守观里做了手脚,只怕他想进观也难,更不用说以知守观里的天书,把观主牵绊了那么长时间。   不知道陈皮皮现在怎么样,他看着桃山崖间的流云艳阳,有些想念自己在世间最好的朋友。然后他想起陈皮皮的父亲,被他用千万刀砍出长安城的观主,如今观主生死不知,无论是唐国还是西陵神殿,都没有他的消息,他不知道那个了不起的人物是回了知守观,还是已经死在回家的旅程中,成了草席里的冰冷尸体。   宁缺没有见过小师叔,观主是他在老师之后所见的最强大的人类,此时回想起长安雪街上的那场战斗,仍然心存敬畏,若这般强大的人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他欢迎这样的结局,也会遗憾。   离开崖畔,穿过万树桃花回到天谕院书殿,他到处翻拣旧年的神殿维修卷宗,想要找到一些关于那片绝壁上的阵法的线索,却没有什么收获。待他从书海里醒过神来时,天时尚早,腹中却传来饥饿之意,他这才想起今天没有吃早饭,走到厨房里看着米菜却有些不想动手。   自从桑桑长大后,他便很少亲自下厨,尤其是现在身在西陵神殿,每每站在灶台前,看着窗外的煌煌神殿,他便觉得很恼火。   然而人总是要吃饭的,即便以他现在的境界,十余日粒米不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心理和精神上的需求总得被满足。便在此时他想起去年夏天,夫子带他和桑桑游经西陵时,曾经带自己去吃过一样好东西。   ……   ……   小镇外有流水石桥,风景清美,抬头便能看见二十余里外的桃山,只是这里并非正道,所以前来拜山的信徒并不多。   道殿对面的铺子里有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铺子门摆着几个用黄泥封好的铁皮桶,有些残破的桶沿里向外散发着丝丝甜腻的香味。老人在喝酒,满是黄茧的手指不时捏一撮花生米送入唇中咀嚼,脸上的皱纹里满是黑灰,铁皮桶里飘出来的灰在其间积了几十年,早已洗不干净了。   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铺前。白衣女童盯着那些铁皮桶,有些好奇,心想里面烤的究竟是什么红薯,怎么能这么甜这么香,大热的夏天居然也有人吃,便连圣女也要专程离开桃山来买?   她们来的晚了些,前面烤熟了的红薯被两名天谕神殿的执事买走了,所以只好在铺外等着,这等待的过程着实有些无聊。   桑桑坐在车厢里,她没有觉得无聊,在她看来无聊这种情绪是只有人类才会拥有的无聊情绪,时间对于她来说只是事物发生的顺序,并不涉及意义,而且她的时间向来都是有用的。比如她隔着窗帘看着烤红薯桶里冒出的热气和香味,其实是在感受那些热学方面的规则,也就是说在感受她自己。如果让某人知道她此时在做的事情,一定会认为她非常自恋,可事实上,现在的她连自恋这种情绪也没有。   十余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护送着一名神官,从小镇外走过,看他们的方向,应该是要越过小溪,直接回桃山。   那名神官是何明池。   他师从大唐国师李青山,是西陵神殿在唐国最重要的人,长安血火一夜便是他的手段,最关键的是,他破坏了长安城里的惊神阵,按照事后掌教赏赐时的说法,他一个人便比西陵神殿骑兵加起来都更加重要。   西陵神殿知道何明池必然是唐国和书院最想杀死的对象,便是神殿和唐国谈判时,都很自觉地没有把他的安全列入条件里,因为他们明白,唐国尤其是书院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个条件,所以战后为了安全起见,神殿把何明池送到南方暂避了一段时间的风头,直到现在才让他回到桃山。   桑桑隔着车帘望向远处的何明池,脸上没有情绪,身体里却不知为何涌出一股极为厌憎的情绪,她知道这个人对自己无比忠诚,而且是掌教那条忠犬的亲信,回到神殿后必将被予以重任,但她就是很厌憎此人。   其实没有不知为何,她清楚自己为什么厌憎那个身披红袍的蚂蚁,只是她不接受这种理由,所以她认为自己不知道,那么便不知道。   红薯终于烤好了,老人眯着眼睛徒手从里面取出三根滚烫的红薯,似乎根本感觉不到手指传来的烫意,用纸包好后递给站在铺前的白衣女童。   白衣女童从腰间取出钱放下,捧着滚烫的红薯回到马车旁,掀起车帘递了一个进去,然后把剩下的两个递给同伴。   鞭声清脆,轮声渐响,然后又忽然停止。   白衣女童停下马车,因为感受到了车厢里传来的不容抗拒的意志,她和同伴静静地坐在车前,等待着可能将要发生的事情。   片刻后,一名穿着神殿杂役服饰的年轻男人,走到了铺子前,看着老人问道:“您这家店真开了一千年?”   ……   ……   宁缺看到了铺子外的这辆普通马车,却并不如何在意,只是在看到那两名如雪砌成的女童时,不免想起自己曾经的小黑侍女,默然想着,既然是给主人家做活儿的,黑要比白好,无论怎么打扫卫生也不会显脏不是?   老人眯着眼睛,说道:“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   宁缺不准备听他把祖谱背完,掏出铜板说道:“给我来三个。”   老人说道:“我家红薯个头大,你一个人吃不完三个。”   宁缺买三根红薯,纯粹是下意识里的行为——老师一个,自己一个,还有桑桑一个,听着这话才明白过来,说道:“那两个便好。”   老人徒手取出两根红薯递给他,把铜板收好,又开始喝酒。   夫子曾经说过,大热的夏天吃红薯,更必须趁热吃,就像冬天吃冰一般,寻求的便是极致中的极致,刺激中的刺激。   宁缺不是一个纯孝的徒儿,老师说的很多话他都忘记了,但老师说过的所有关于吃食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忘记,因为他坚持认为,与世间最伟大的人这个称呼相比,世间最伟大的美食家这个称呼更适合老师。   他捧着红薯坐到门槛上,手指微捏撕开薯皮,红黄的绵软薯肉冒着热气,便露在了深夏的空中,香甜的气息向四周弥漫开来。   他忍着烫意,开始吃薯肉,烫的不停伸舌头。   车厢里,桑桑隔着车帘看着门槛上的男人,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绝对的冷漠然而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手里的红薯被捏烂了。   她有些厌憎地皱了皱眉,看着冒着热气的薯肉,举手吃了一口,然后开始不停地吃着,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任何热度。   深夏的小镇,闷热却又幽静,房宅后的树上,忽然响起蝉鸣,午睡完毕的蝉儿们开始庆祝与同伴分别半个时辰后的相遇。   他坐在门槛上吃红薯。   她坐在车厢里吃红薯。   中间就隔着一道薄薄的布帘。   ……   ……   红薯铺前很安静,老人饮了数杯酒,嚼了三撮花生米,正是微醺之时,用满是灰的手指敲打着桶沿,开始哼唱起来。   宁缺坐在门槛上,听着那曲子虽然简单,却有些动听,尤其是那词虽然寻常,但细细品来却有几分意思,渐渐入神。   “拾柴刀行,又恐惊着动人的山鬼。雨打蕉叶,鞋上落了只去年的蝉蜕。结藤而上,云端上的嘲笑声来自猴儿的嘴。经闲多年,腐叶下的陶范积着旧旧的灰。鸿落冬原,白雪把爪印视作累赘。望天一眼,云烟消散如云烟。”   宁缺捧着红薯,怔怔说道:“有些意思。”   得客人赞了声,老人愈发得意,唱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但音调却是陡然变得更加平静,仿佛乡野间的人在对话一般。   “砍柴为篱,种三株桃树。撷禾为米,再酿两瓮清酒淡如水。摘花捻汁,把新妇的眉心染醉。爆竹声声,旧屋新啼不曾觉累。小鹿呦呦,唤小丫剪几枝梅热两壶酒。记当年青梅竹马,谁人能忍弃杯?”   宁缺想起去年夏天,便在这座小镇这家铺子前,老师和她还在身旁,如今却只剩下自己形单影只,不由好生感伤。   ……   ……   (这两段词是前几天应一位读者要求补完的间客二十七杯酒里的一段,全文请看书评区。) 第二十三章 相看两厌(下)   平淡的曲词,说的是村舍男女寻常情事,没有什么摧心裂肺的悲剧成分,但不知为何,那些清美画面旧时来往,在最后竟让人有些惘然。   宁缺一直以为感伤是很奢侈的情绪,尤其现在身在西陵神殿,随时可能被人发现身份,所以他没有让自己在这种情绪中沉浸太长时间,揉了揉被绝壁阵法刺痛的眼睛,从门槛上站起身来向小镇外走去。   桑桑静静坐在车厢里,听着老人唱的曲词,没有任何触动,意识里却掀起万丈狂澜,仿佛海洋掀起将要扑向大地!   那片狂澜里的每一滴海水都代表着极端的厌憎——她很厌憎马车外那个年轻男人,甚至要比对何明池的厌憎强烈无数倍!   她蹙眉抿唇,柳叶眼明亮的像是锋利的细刀,这是她来到人间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情绪起伏,于是她愈发厌憎。   厌憎会带来愤怒,她的愤怒便是天怒,一怒便沧海桑田,大河泛滥,万民流离失所,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抗。   基于某种原因,她不想杀死这个年轻男人,更准确地说,她不想现在就杀死这个年轻男人,所以这些天的夜晚,看着那轮明月时,她一直在用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压抑着心头的厌憎与愤怒。   只有天心才能控制天怒。   她厌憎他,她厌憎厌憎他的她,所以她一直不想见他,她很清楚,一朝相见必然生厌,到那时她再也无法压制自己毁灭他的意志。   然而即便是她也没有推算出,今日自己离开光明神殿来到这座小镇,居然会遇见他、听到他的声音,在这间红薯铺前隔帘相见。   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她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对他的厌憎与愤怒,恐怖的气息从丰腴高大的身躯里喷涌而出,直冲天穹。   深夏的天空本来极为晴朗,忽然间有无数万朵黑云自万里之外飘来,瞬间笼罩整片西陵神国,天光顿时变得黯淡无比。   寒冷的狂风在山林间和田野里刮起,吹拂的牌幌摇动,街道上杂物四处翻滚,宅屋里不停传来关窗的喊声。   西陵神殿的画面更是令人震撼,无数道闪电,像金线般在黑云间生成,然后落下,绽无数道沉闷的雷鸣。   轰的一声,一道闷雷自黑云深处劈落,二十余里外的桃山上隐隐可以看到一道火光,甚至传来了桃花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音。   好在随后便有一场暴雨降落,燃烧的桃花被浇熄。西陵神殿三道崖坪上,无数神官和执事跪在雨水里惊恐看着苍穹,不停地祈祷。   她隔帘看着宁缺,毫无情绪以至于冷酷无比的眼眸深处,有星辰毁灭,有世界重生,有根本无法想象的磅礴力量。   从宁缺来到小镇开始,她始终没有真正地看他,直到此时毁灭的意志将要降临小镇的时候,她决定最后看一眼他。   于是她看到了他的眼。   那双红肿如桃花、仿佛刚刚哭泣过的眼。   ……   ……   在夏天里显得格外诡异的寒风渐渐停止,磅礴的暴雨也渐渐变小,然后消失无踪,笼罩着西陵神国的万里黑云向世界的角落散去。   刚刚落雨的时候,宁缺便跑回了红薯铺子。夏天的雷暴雨总是这样突如其来,对此他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那辆马车里曾经有道气息直冲天穹——夫子离开人间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感受到这种层级的气息。   “脆弱而无能的人类。”   桑桑隔着布帘,看着他红着的眼圈,毫无情绪说道,然后继续吃手里的红薯,再也没有向他看上一眼,仿佛不曾相识。   宁缺看着最后那抹飘雨里渐行渐远的马车,不知为何心情觉得有些低落。他看着被雨淋湿的车厢后壁,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高胖的女子背影,蹙眉厌恶说道:“车里的姑娘怎么胖的跟头猪似的?”   ……   ……   老人说道:“背后道人是非,也不知道你老师是怎么教的你。”   宁缺没有接话,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里,才说道:“这样都没反应,看来是真没听到,应该是普通人。”   老人放下酒杯,感慨说道:“原来竟是存的这个心思,书院出来的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奸诈狡滑了?”   宁缺走进铺子,取出自己进神殿前放在这里的铁刀铁箭,对老人笑着说道:“我可没老师和师叔那种本事,当然得小心些。”   老人说道:“那是自然,当年夫子上桃山的时候,家父和我在这里给他烤红薯,还没烤熟他老人家就回来了,你怎么比?”   ……   ……   西陵神国是昊天眷顾之地,四季分明而偏于温暖,从来没有什么自然灾害。神殿所在的桃山更是如此,即便没有那几座神殿里的避雷道阵,千万年来也没有雷电会落下,所以今日的雷雨着实震骇了不少人的心神。除了隐约猜到事情真相的神殿掌教,其余的神官和执事都跪在了湿漉的崖坪上,对着天空不停地祷告,请求昊天宽恕自己的罪孽。   三道崖坪上跪满了人,却依然没有人能够看到那辆缓缓驶上桃山的普通马车,更没有人能够看到桑桑和那两名白衣女童走进了光明神殿。   她站在神殿后方的崖壁前,面无表情看着脚下已经变成雾气的那些最细碎的雨滴,想着先前在小镇上看到的他,默然无语。   昊天神国的门毁了,她暂时无法回去,只能停留在人间,厌憎人类尤其是那个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昊天与人类之间不应该有任何情绪之上的关联,喜爱或者厌憎都不应该存在,一旦开始厌憎,便意味着她开始有了人类的情绪,就像在宋国都城对着满桌饭菜,看着那对不般朽的夫妇。   她厌憎这种厌憎。   她能算世间一切事,却算不明白自己的将来,就如今日的小镇,她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他,可如果她若不想见,又怎会遇见?   ……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缺的眼睛被绝壁阵法刺伤,在小镇红薯铺前救了他一命,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从小镇回到天谕院后,他继续开始查找资料,试图找到破解绝壁阵法的可能性。   他现在已经基本确定,绝壁云雾之间时隐时现的石窗,便是传说中的幽阁重地,是西陵神殿用来关押重犯和叛徒的地方,无数年来,除了桑桑的老师卫光明,便再也没有人能够从哪里逃出来。   根据他在一本书查到的资料,幽阁绝壁上被神殿前代强者们设下了无数道阵法,其中一道便是他曾经感受过的“触目”。   他关心那道绝壁和幽阁没有关系,幽阁里没有谁值得他冒险去救,他要去的地方在绝壁上方。   他要去桃山峰顶的裁决神殿,当然这只是他最后的备用计划,他首先要去的地方是西陵神殿的马厩,那里在第三道崖坪上。   想要上桃山,便需要经山道过三道崖坪,宁缺不认为以现在自己的境界,能够直闯西陵神殿,毕竟他不是小师叔也不是老师,如果他真的敢这样做,相信用不了两柱香时间,他便会死的很透彻。   所以他不能走寻常路,只能走绝路。   ……   ……   深夜时分,宁缺走进了那片桃花,纵使在漆黑的夜里,山间的万千桃树还在绽着粉白的颜色,很是美丽。   前些天被雷电劈燃的桃树,早已被神殿执事们移走,已经回复如初,他行走在桃花之间,心情有些异样。   满山桃花也是一道极恐怖的阵法,甚至比绝壁上的那些阵法更强大,哪怕是破五境的真正强者,想要通过这片桃花也非常困难,所以神殿在这里,根本不需要布置任何防御力量。但对他来说,想要走过去却是如此的轻松,因为这片桃花是她种的,每每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命运这种事情真的是很难形容。   来到崖畔,他没有看绝壁一眼,毫不犹豫地向对面跳去。   两道崖壁间隔着数十丈距离,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会视为天堑,但对于魔宗强者和武道巅峰修行者来说,这只是一道浅浅的水沟。   宁缺的浩然气已近大成,除了三师姐余帘和唐,或者没有受伤前的观主,再也找不到谁比他的身体更强,力量更大。   根本不需要助跑,也不见如何发力,他双膝微屈,腹内如塘般的浩然气猛然送至身体四处,便向对面的绝壁疾掠而去。   夜风呼啸拍打着他的身体,就像拍打着一块石头,眨眼间,他便来到了对面的绝壁间,双手骤然柔软,便像棉花般贴到了绝壁上。   他的脚下是万丈深渊,云雾缭绕,显得愈发幽暗恐怖。   绝壁上的触目阵,不止可以隔绝窥视的目光,还能感知到修行者最细微的念力波动,对于魔宗藏于身躯内的天地元气,更是敏锐到了极点。   宁缺在落到绝壁前的片刻时间里,便把大部分的浩然气收回腹内的那片池塘,同时把剩下的那部分浩然气用来遮蔽自己的雪山气海。   为避免触动绝壁上的阵法,他也不敢用符,等于说,现在他在绝壁上攀爬,完全靠的是身体本身的力量。   他现在就是一个普通人。   然而就算是这样,依然还是不够,他虽然闭着眼睛,但绝壁似乎依然认为他在看。他的双眼一阵剧痛,抠着崖石的双手顿时松了。   ……   ……   (庆余年里有爬崖,间客里有,将夜里也必然要有,当然,他不会摔下去,因为无论万丈深渊还是地雷阵,和宁缺屁的关系都没有。) 第二十四章 去念   多年前,夫子结束游历回到长安城后,把宁缺关进了后山绝壁的崖洞里。在那段漫长的囚禁生涯中,为了破关宁缺领悟到了很多东西,其中便包括敛没浩然气。所以他本以为这道绝壁对自己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他忘记了绝壁上的触目阵,除了感知修行者念力波动和天地元气变化,还能感受到窥视的目光,只要有人去看绝壁,绝壁便会进入那人的眼眸,更为神奇的是,即便你闭着眼睛不去看,但只要你想着去看,没有在意识里完全敛没去看绝壁的想法,这道绝壁依然会认为你在看它,便会像座垮塌的山峰一般,直接撞进眼睛里,然后再撞进脑海,掀起无数巨浪。   宁缺的眼睛瞬间被数万柄锋利的道剑刺中,剧痛无比,脸色变得极为苍白,紧接着意识的海洋被绝壁拍中,掀起惊涛骇浪,痛苦不堪。   这种痛苦实在是太过剧烈,即便意志坚强如他,也完全承受不住,眼前一黑便松开了手指,向绝壁向下方坠落。   绝壁下方有夜雾缭绕,云雾之下是万丈深渊,终年不见天光的阴森地面谁也不知道有什么,最关键的是这里实在是太高了。   魔宗修行者的身体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完全无视大地的威力,皇后娘娘从长安城头跳了下去,便离开了人世,即便余帘身为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从青天落下后也腿骨尽碎,宁缺此时所在的绝壁高度,与天空并没有太多差异,如果他就这样落进深渊之中,也必然会被大地生生震死。   他的身体与崖壁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微凉的夜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局势危险至极,死亡便在身下。   在下落的过程里,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不是那些或甜或酸的回忆,而是学过的那些修行本领——他想找到办法远离死亡。   然而书院和魔宗的功法都需要动心动念,一旦动念而为,绝壁上的触目阵便会继续对他进行攻击,他根本不可能忍受着那种痛苦攀住崖石。   怎样才能不动心不动念,却又能做出相应的行为?无论怎么看,这似乎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没有思想又如何去控制身体?   反正闭着眼睛,眼睛依然是痛,他干脆睁开了眼睛,如果真的要死,也要看着这个世界去死才是。他盯着眼前快速上掠的绝壁崖面,心里没有生出什么绝望的情绪,反而因为死亡的到来有些自嘲。   绝壁的崖面谈不上光滑,却也没有太多石缝,在他的眼前高速掠过,那些线条渐渐变成了模糊的色块,竟似要在夜风里飘拂起来。   宁缺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画面,那些在微风中摇摆的衣袂,那些柔润的线条,也是刻在石头上的。   他想起来,那是长安城万雁塔下佛堂里的那些石尊者像。   还有烂柯寺偏殿里的那几尊石尊者像。   他的眼睛微微明亮,一直贴着崖壁的双手,骤然间变得更加温柔,不是先前如绵般的温柔,而是近似于虚无的温柔。   在坠落之中,在呼啸的夜风里,他忽然合起双手,右手食指在空中微屈,左手食指落在右掌背面,结了一个手印。   如此温柔的一双手,看手形根本无法抓住崖壁的手印,却生出极为神奇的效果。他的下坠之势骤止,忽然停在了绝壁之间。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其实只是瞬间,他顺着绝壁滑落了十余丈,双脚仿佛踩着那些覆盖石窗的云雾之上。   当年在烂柯古寺,他在秋雨中观石尊者像一夜,参悟了佛门“无畏”、“禅定”、“降魔”、“去念”四大真手印。   其后与佛宗强者们对战时用过数次,他便再也没有用过,因为和浩然气还有元十三箭相比,佛门真手印显得并不是那般强大。   直到今夜绝壁之上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危险,他才想了起来。   他的身体悬停在绝壁之间,感觉到身下的云雾中,有些很诡异的气息正在缓慢游动,他的识海里依然不停掀动着狂暴的巨浪。   他没有任何犹豫,再次闭上了眼睛,同时散开了合什的双手,敛神静意,右手结“禅定”,右手结“去念”,轻轻落在绝壁之上,不再看世间万物,不去想世间万物,完全忘我忘天地,只凭最初时映入脑中的那个念头,开始向上攀爬。   他进入了绝对的空明,连自己和绝壁的存在都已经忘记,自然更不知道自己正在绝壁上攀行,便如一片无知无识的树叶般,缓慢向上挪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爬到了绝壁上方。   结着手印的双手落在变平的地面上,自行涣散,他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崖坪之上,回头望向幽暗的绝壁深渊,本来澄静的面容渐渐变得苍白起来,衣衫顿时被冷汗打湿。   他这一生遇到过无数次危险和生死的考验,但今天桃山绝壁间的遭遇,依然令他感到极为恐惧,攀上绝壁的过程看似简单,甚至他的意识里没有任何记忆,然而如果不是他学贯佛魔两宗,只怕早就会摔死了,甚至可以说,如果换成别的知命境强者,肯定会摔死在这片绝壁之下。   他对西陵神殿足够重视,自以为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直到真正进入桃山,才知道自己依然低估了道门的万年底蕴。   ……   ……   这里是桃山最低的一道崖坪,居住着普通神官和执事还有西陵神殿骑兵,战马的马厩也在这里。宁缺借着夜色的遮掩,来到马厩旁,没有释放念力震慑那些醒来的战马,而是像当年镇压大黑马那样,毫不掩饰用杀死无数马匹的血腥气息,直接让那些战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他站在马厩东面,因为朝廷在西陵神殿的眼线,就是在这里发现了那小半盆吃剩的大碴子粥,想要找到那头憨货,便只能在这里等待。   过去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声音响起,醒来的战马们一面嚼着夜草,一面不解地打量着他,心想这家伙究竟在等谁?   宁缺没有焦虑,站在马厩里静静地等着,一直等到夜云渐散,月光落下,再等到天边将要出现晨光,才确定今夜大概是等不到了。   他伸手在颈间搓了些泥垢,洒到马厩东头的稻草里,然后在那些战马们厌弃恶心的目光注视下,走到崖坪处,趁着第一道天光洒落神殿之前,结起佛门真手印,顺着绝壁回到云雾之上,掠回满山桃花之中。   当天夜里,他继续自己攀爬绝壁的冒险之旅,同样在马厩处等了整整一夜,还是没有等到那头憨货的出现。   第二夜他再去,还是失望。   第三夜依然失望。   到了第四夜时,他对绝壁上的触目阵已经非常熟悉,对佛门真手印的掌握也愈发精湛,曾经显得无比凶险的夜旅,现在已经变成了很寻常的过程。所以他走到马厩东头时,甚至还有心情轻轻哼两声曲子。   那是小镇红薯铺老人哼的那首曲子。   然后他看见马厩东头堆的稻草上,有一头大黑马正四蹄朝天,用背不停地蹭着稻草,模样显得滑稽至极,于是他笑了出来。   大黑马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就地一个打滚便站了起来,警惕望过去,眼睛顿时瞪的极大,僵硬地仿佛忘了该先迈哪个蹄。   宁缺走过去,抱着它的脖颈,摸着鬃毛,用力地拍了拍。   大黑马咧开嘴,翻着厚厚的唇皮儿,撞了撞他的头。   宁缺松开手,把它背上的那些稻草拂下来,说道:“从哪儿学得这些腌臜习惯,你又不是小师叔那头驴。”   大黑马心想,自己的理想就是成为驴大爷那样统治荒原的存在,自己本来就想去当二大爷,谁想到变成了西陵神殿的囚马。   想着这些日子的悲惨经历,它想要嘶叫两声,却不敢,只能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宁缺,显得委屈极了。   宁缺叹了口气,摸着它的脑袋,说道:“我知道她已经变了,不是原因的她了,再忍忍,我看能不能把她再变回来。”   听着这话,大黑马的情绪稍好了些,然后不知想起什么,拼命地眨着眼睛,仿佛是要宁缺到时候下手更狠一些。   宁缺凑到它耳边,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大黑马听的眼睛明亮,连连点头,心想果然不愧是自己的真正主人,居然能想出如此无耻下贱的方法,虽然女主人现在实在是太强大,宁缺你就算再无耻,最终也只能失败,但在脑子里这样想想,也是很爽的事情。   商量完毕,宁缺和大黑马约好下次相见的时间,便暂时分别。   他走回崖畔,顺着绝壁向下行去,现如今他佛宗真手印已然大成,攀行在绝壁之上,禅定之余可以稍微分心,随意向桃山峰顶看了一眼。   这一眼带着去念的禅意,所以他不担心会引发绝壁阵法。然而他忘了去念里的去字,还能做第二种解释——不是除去的那种解释。   所以当他的目光落在峰顶漆黑的光明神殿上时,他再难以抑止对某人的想念,明明那里什么都没有,但他觉得看到了她。   同时,他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第二十五章 海雨天风,往来不独   夜深人静,大黑马跑回光明神殿,不敢嘶鸣,却是不停地摇头晃脑,蹄声显得格外轻快,被露水打湿的鬃毛舞动不停。   忽然间,它感觉到有人正在看自己,愕然回首望去,便看到了神殿深处那个高胖的身影,瞬时间汗出如浆,把身上的露水冲的干干净净。   桑桑没有惩罚它的不忠,负手走到殿后露台的栏旁,看着在绝壁间像片树叶般缓缓飘落的年轻男人,沉默不语。   这几夜都有云遮月,西陵神国里莽莽群山的颜色都变得有些深,而且非常安静,只有神殿下方的绝壁间,偶尔会有些极微小的声音。   除了她没有人能够听到那些声响。   从第一个夜晚开始,她就站在栏边静静地看着这幕画面,她看着他从桃花里跃至绝壁,看着他危险下坠,看着他艰难向上攀爬,看着他夜夜等待在马厩东边,看着他赶在晨光来临之前悄无声息回到崖下。   她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这样沉默地看着,直到今夜此时,她看到绝壁上那个男人抬起头来,望向自己所在的神殿。   她知道他在看自己,她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她能看到他眼神里的东西。那个男人眼中的东西名为去念。不是去除一切意念,而是把自己的思念送往彼处去,换句话来说,他正把他的思念送到光明神殿的露台上。   她便是被思念的对象,她是昊天,像蝼蚁一般的人类没有任何资格思念她,所以她认为这是对自己的大不恭,甚至应该称之为亵渎。   她意识里的厌憎与愤怒再次难以抑止地暴发出来。   正如那个男人眼神里的思念难以抑止地暴发出来。   狂风起于千里之外的宋国海上,经高远夜穹呼啸而至,吹的神国上空的夜云震撼不安,如绳下的棉花一般弹动,似随时可能被扯开。   山野间的桃花瑟瑟发抖,不知多少万片花瓣被风刮落,桃山上数座神殿金玉制成的殿顶,开始发出鬼哭狼嚎的呜咽哭泣声。   ……   ……   光明神殿远在峰顶,宁缺的视力再好也看不清楚,就算能看清楚,他也不可能看到站在露台栏边的那个高胖女子。而且在他的想象中,如果他姓罗,绝壁便是阳台下,那么栏边的女孩自然应该是瘦且黑小的。   他看着那处笑了笑,把那些思念与对未知命运的惘然尽数收回识海深处,敛神静意,顺着绝壁继续向下方行去。   便在这时,一阵极为狂暴的山风从高空呼啸而至,带着海水的腥味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感受到了一股浓郁的湿冷寒意,与先前隐隐约约感受到的那道目光融在一起,顿时击溃了他保持的禅定境界!   禅定境界不复,宁缺结的手印自然散开,更恐怖的是,无论他在危险时刻怎样的冷静,甚至重新晋入禅定境界,双手却无法再次结出手印。   这场夜风实在是太过寒冷,太过猛烈,围着他的身体四周狂暴地呼啸刮着,每当他要结出手印的时候,便会把他的手印吹散!   佛宗真手印再无法发挥作用,宁缺与绝壁之间再无任何联系,被强风吹拂着向深渊里坠去,此时不像片落叶,更像是块石头。   这一次的坠落之势要比第一夜的滑落更加恐怖,只是呼吸之间,他便在绝壁间坠落了数百丈距离,速度变得越来越快!   他落进了深沉的夜雾中,昊天不再眷顾他,下一刻他便可能会被绝壁震出去,再无任何着手处,直接破雾而出,生生被摔死。   在绝境之前,宁缺做出了最强硬和最迅速的反应,闷哼一声,体内的浩然气毫不吝惜地狂暴释出,双手猛然前探,就像两把锋利的刀,狠狠地刺进坚硬的崖壁里!只听得两声碎响,坚硬如铁的手臂在崖壁里割破约两丈长的破口,终于停住了下坠之势,让他在绝壁上停了下来。   他并没有摆脱绝境,虽然现在紧紧地抓着绝壁,但再也无法保持佛宗禅定心境,绝壁上的触目阵,开始对他的眼睛与识海进行攻击,他只能忍着眼睛里的剧痛和识海里的巨浪,拼命紧贴着冰冷的崖壁。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绝壁山腰云雾中那些他曾经察知到的道道力量,像蛇一样地游了过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密满了他的身体表面。   宁缺忍着识海里的痛苦,释出念力去感知,却无法确认那些丝丝缕缕的力量是什么,用肉眼望去时,发现那些只是丝丝缕缕的雾气。   缭绕在桃山绝壁间,负责封锁幽阁的雾气,自然不可能是简单的雾气,那些丝丝缕缕的雾气,奇异地渗进他的衣服,然后继续向他的身体内渗去,没有鲜血流出,他却感觉到了清晰地痛苦和清楚的切割感觉,随着雾丝的侵入,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在把无数万把锋利的小刀不停地割着。   在这个时刻,宁缺对长安一战里的观主敬畏到了极点,因为他终于明白被千万刀临身是怎样的感觉,那是怎样的痛苦。   紧接着发生了更不可思议的事情,随着他的双手深入绝壁,这片无数万年来都不曾动过的绝壁,忽然间动了起来。   没有人能够看到绝壁的震动,便是近在咫尺的宁缺也看不到,没有人能够听到绝壁震动的声音,宁缺的耳朵也听不到,但他的心能听到。   绝壁以一种舒缓的节奏震动着,这种震动顺着他插在壁间的双手,传到他的身体,传到他的识海里,最后传到他的心脏处。   宁缺的身体开始难以控制地震动起来,身上的衣袂被震出道道残影,他的识海深处仿佛发生了一场地震,海上的波涛变得更加凶猛,最恐怖的是,他的心脏跳动的非常强劲有力,似乎随时可能破裂成无数瓣。   桃山绝壁变成了一面巨大的战鼓,在天地间无声无息地震动着,鼓面上的宁缺,无论是落叶还是石头,都将被这面战鼓震的身心俱碎!   ……   ……   幽阁所在的绝壁上有两道大阵,一道名为“触目”,另一道名为“惊心”,合起来便是触目惊心,能让所有来犯之敌都死的触目惊心。   宁缺这时候感觉,仿佛有一万把剑正在不停地触刺着自己的眼睛,正有一万面鼓在自己的体内敲响,心脏随时可能被惊破!   如果不是这几个夜里的经验,他断然撑不到这个时候,如果不是他的身体内外皆修的如铁石一般坚硬,只怕早就吐血而亡!   饶是如此,他的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痛苦地难以形容,而真正令他感到难以承受的,则是那些缭绕在他身体内外的丝丝夜雾。   那些夜雾竟不是由天地元气凝成,而是道门以通天手段,把无数万年来冤死在幽阁里的囚徒的怨念,生生炼成了看守幽阁的阵法!   有资格被关押在幽阁里的囚徒,很多都是拥有大神通的强者,他们生前的念力何其强大,怨恨何其可怕,死后二者相融又被道门阵法修炼,每一缕雾气都是充满人世间各种苦厄不甘怨毒等负面情绪的利刃,强大无比,不然怎么可能把卫光明这等人物关了十几年时间?   宁缺的意志力再强,能在触目惊心的痛楚下苦苦支撑,却也没有办法忍住这些千万戾气之刃的切割,他毕竟不是强大无敌的观主。   他的心脏跳的越来越快,他眼前的崖壁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唇角淌出的血水越来越多,他的意识越来越涣散,痛苦却还是那样的清楚。   他再也撑不住了。   就在他准备从绝壁里抽出双手,情愿以堕崖死亡为代价,也要逃离这片恐怖绝壁和云雾的时候,忽然间有片光明在他的眼前出现。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下一刻,却发现这并不是幻觉,眼前阴冷幽黑的绝壁,真的变的明亮起来!   桃山上空的夜云,被来自千里外风暴海的飓风吹散,露出那轮恰是圆满状态的月亮,银色的月光洒落山野,落在绝壁以及他的身上。   ……   ……   光明神殿的露台畔,桑桑负着双手,看着夜穹里那轮明月,寻常无奇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不知道是虚弱还是别的原因造成的。   ……   ……   月光没有热度,洒落在宁缺身上时,他却觉得有温暖从体表渗入体内,便是那颗狂暴跳动的心也变得安静了很多。   绝壁间缭绕着的云雾,被月光驱散开来,他趁着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静气凝神,重新晋入禅定境界,右手结出去念手印,便准备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身旁绝壁上的那道石窗。   那日他在对面的崖畔看到过这道石窗,只是绝壁上不时有云雾缭绕,又有阵法掩蔽,所以他没有进行仔细地观察。此时云雾被月光驱散,他重新晋入禅定境界,便看到了石窗,以及石窗里的人。   在现在这种时刻,宁缺本应该抓紧时间离开这片恐怖的绝壁,然而看着那道石窗,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离开了。   因为石窗里那个人是个年轻的胖子。   那人本来变得清瘦些了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幽阁里的饭菜不错的缘故,重新变得圆了起来。   他看着石窗外的宁缺,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的干净,神情还是那般的可亲,吃惊的时候还是像当年那样,嘴巴大的可以把唐小棠的拳头吞下去。 第二十六章 花前月下(上)   宁缺怎么都想不到,居然会在绝壁间看到陈皮皮这张欠抽的脸。他和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都以为陈皮皮带着观主回了知守观,哪里能想到他居然被关押在绝壁之内,成为了西陵神殿幽阁里的一名囚犯。   陈皮皮也想不到,在景色永远不变的石窗外,居然能够借着灯光的映照,看着宁缺这张可恶的脸。他看似木讷,实则聪慧到了极点,早已推算出宁缺必然会变成长安城的囚徒,哪里能想到这个家伙居然胆子如此之大,竟敢来西陵神殿,而且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久别重逢,师兄弟二人隔着石窗瞪着彼此,愣了很长时间,然后傻傻地笑了起来。   囚室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些用具,宁缺透过石窗看着里面,发现还算干燥也没有血迹,小桌上摆着吃食和清水,心情微松。   紧接着他开始观察石窗。虽然这次相遇太过突然,书院完全不知道陈皮皮被关在幽阁里,自然也没有做什么计划,但既然看见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他想都不想,便准备把陈皮皮从幽阁里救出来。   随着观察,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不是被月光驱散的云雾重新开始切割他的身体,而是他发现这果然是很困难的事情。   石窗很小,只能看到天空,便是大些的鸟都飞进不去,想要把陈皮皮从囚室里救出来,便一定要把石窗撬大,然而当他伸手却被挡回后,有些震撼地发现,这片绝壁竟是浑然一片整体。石窗是被人在绝壁上生生开出的小洞,他如果想要把石窗撬破,便等于要把整片桃山绝壁撬开,而山体里隐藏着道极厉害的阵法,极有可能是樊笼,这怎么可能做到?   西陵神殿的法门如此强大,除了像夫子那样的人物,谁能把这座不知附着多少阵符的桃山撬动?要知道无数年来第一个成功逃离幽阁的卫光明,也不敢奢想撬开石窗,而是选择推倒身前的那些木棍。   宁缺说道:“看来你得多在里面呆两天,我要想想办法。”   陈皮皮站在石窗边,有些迷惘,没有反应。   宁缺这才想起,先前两个人相视而笑的时候,他没有听到陈皮皮的笑声,想到一种可能,放慢速度问道:“听不到?”   陈皮皮看着他的嘴形,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句什么。宁缺通过他的嘴形看懂了那句话:“除了光,没有任何事物能进这扇窗。”   宁缺想了想,正准备说什么,陈皮皮的脸上忽然露出焦虑的神情,双唇微翕不停说着什么,他看懂了桑桑和唐小棠的名字。   他明白陈皮皮想说什么,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桑桑身上发生的事情,然后告诉他唐小棠在书院后山,不用担心。   月光从夜穹洒落,落在绝壁间,落在宁缺的身上,有些光线穿过狭小的石窗,落在陈皮皮的脸上,二人无声地说着话。   “等我救你出来。”   宁缺看着陈皮皮的眼睛说道,他说的非常缓慢,发音非常标准,确保陈皮皮能够看懂自己说的每一个字,感受到自己的决心。   陈皮皮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宁缺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缓缓伸出一根中指,说道:“你丫现在就是一囚犯,除了被动地等着被我来救,没有任何选择权。”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自己沐浴着月光的中指,有些不解地想到,只剩下左手的禅定真手印,怎么自己还能在绝壁上如此安好?   ……   ……   在月光绝壁间,宁缺向石窗里尝次着伸手,便已经触动了幽阁的禁制,西陵神殿知道有人曾经靠近幽阁,开始警惕起来,桃山三道崖坪上到处都是裁决司黑衣执事的身影,只是暂时还没有人查到山下的天谕院。   宁缺不担心会查到自己,山腰间那片桃花是他的最好屏障,只要神殿想不到有人能够通过那片桃花,便不会把怀疑的目光投往山下。   除了思考怎样把陈皮皮从戒备森严的幽阁里救出来,真正令他感到有些莫名凛然的还是那天夜里峰顶落下的那道冷漠的目光。   他确认那时候峰顶的数座神殿里都没有人,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一直在观察着自己,那道冷漠的目光究竟是谁的?   他承认在战斗中勇气是很重要的东西,但绝对不可能在根本上决定胜负,所以他离开长安城自然不可能单纯依靠勇气,书院事先就做了详尽的计划安排,他隐身神殿便是计划里的重要一环,如果那道冷漠的目光真如猜测的那样,那么对书院的计划不会有任何影响。   真正的影响还是在于陈皮皮。   昊天的世界如此稳定,仿佛永远不会变化,但在由无数琐碎细节构成的人间,变化才是常态,书院的计划,随着他在绝壁间看到陈皮皮的脸,不得不做出相应的调整,甚至可能需要全部推倒重来。   宁缺想不明白为什么西陵神殿会把陈皮皮关在幽阁里,就算观主死了,知守观无法继续在幕后控制西陵神殿,就算陈皮皮书院弟子的身份,让道门无法接受,然而把陈皮皮这样身份的人暗中囚禁,还是显得那样不可思议,难道神殿里的大人物就不怕道门因此分裂?   深夜时分,宁缺再次顺着桃花丛中的小径来到崖壁前,然而今夜云层厚实,月光无法洒落人间,绝壁下方的云雾缭绕不散,想着昨夜承受的千万刀割切的痛苦和雾丝里的怨毒意味,他根本不敢下去。   随后的几个夜晚同样如此,他没有办法见到陈皮皮。   此后的时间,宁缺用浩然气修复在绝壁上受的内伤,翻出无数旧年典籍阅读,试图找到可行的方法,然后开始夜夜观月。   那道狭小的石窗既然光能进,那么画面也能进,他不想像个傻子一样和陈皮皮在绝壁间不停上演哑剧,于是他开始写信。   蘸墨细毫在雪白的纸上留下清楚而漂亮的笔迹,宁缺坐在案后不停写着,把书院的计划和自己的想法不漏丝毫地写了上去,在信的最后还说了些后山闲事,并且问他幽阁里的饭菜难道真的如此好吃?   ……   ……   天谕院前方的园林中,隆庆和花痴陆晨迦也在看月亮。   陆晨迦还是那样的美丽,如一朵清丽的花,只是花瓣上不知何时染了些水渍,显得有些清冷,不复往年的娇美。   隆庆的脸上戴着银色的面具,如今再也没有人能够看到面具下那张脸,曾经令世间无数少女痴迷的绝美容颜,早已只剩下回忆。   “盛夏时节开始吃红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听说这种习惯在神殿已经维系了千年时间,习惯果然很强大。”   隆庆看着手里的半根红薯,露在银色面具下的唇角微微扬起,平静说道:“只是我没有想到,形成新的习惯原来也这般简单。”   陆晨迦看着他唇下的那道伤痕,神色微黯想着习惯失败并不可怕,忘了曾经的习惯更令人神伤,当年在花前星下你我可曾如此生疏?   伐唐之战结束,隆庆回到了西陵神殿,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他本是裁决神殿的司座大人,但如今坐在墨玉神座上的人是叶红鱼,怎么可能让他重回裁决神殿?而且他曾经被判罚过叛教大罪,虽然凭借观主一句话便洗去了罪名,然而随着观主在长安城的惨败,神殿里很多人望向他的眼光变得重新复杂起来。   西陵神殿在这场战争中受损严重,他身为知命上境的强者,本应该受到更多尊重,以他在道门里的辈份资历和境界,就算有叶红鱼和那些过往罪名,也无法影响到他的地位,甚至他直接接任天谕大神官,相信都没有谁能提出反对意见。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长安城南遇到了那场黑风,他的傲然境界被风中的那些刀意砍的零碎惨淡,回到神殿依然重伤难愈。   谁都不相信他还能像上次被宁缺射废后那样,从绝望的深渊里再次爬起,重回巅峰。正如陆晨迦想的那样,失败并不可怕,然而屡战屡败,甚至败成了习惯,道心再坚毅,又如何能够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   如果不是燕国新任皇帝崇明向神殿输送了大量利益,并且坚定地表明支持他的态度,如果不是他还遥控着东荒上的数万精锐骑兵,不要说天谕大神官,他甚至有可能连天谕院供奉这个闲职都无法保住。   “我说的新习惯的不是习惯败给宁缺,是说包括神殿在内的所有人,只用了半年的时间,便习惯了头顶的这轮月亮。”   隆庆望向夜穹里那轮挣出厚云的月亮,说道:“数十年都没有开过的桃花,今年忽然重新开放,盛放至今仍不凋谢,这样神奇的事情居然也被人们习惯了,从来没有人看着满山桃花问一句为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峰顶的光明神殿上,说道:“我想问一问。” 第二十七章 花前月下(下)   光明神殿里的灯熄了,满山桃花开了,掌教大人从书院回来后的那段时间虽然一直没有见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受了难以复原的重伤,然而桃花开后那日,掌教神辇重新出现,人们看着幔纱后那道光芒万丈的身影,才发现他的伤竟然全部都好了,威势更胜从前。   从春天开始,西陵神殿发生了很多变化,却仿佛没有任何人看到,有些人是感知不到这种层级的变化,有些人则是不敢感知。   “这些事情只能猜测,却不能猜测,所以过程便变得有趣起来,神殿里的人们都很聪明,是真正的聪明,所以他们不会死在聪明上。”   隆庆看着陆晨迦说道:“有些事情可以猜一猜,而且我想证实,我需要进幽阁一趟。现如今裁决神殿始终盯着我,叶红鱼把我的人全部清除,我没有任何机会,但你不一样,我想请你帮我这个忙。”   他现在的神情语气要比当年温和的多,不复那般骄傲冷漠,然而落在陆晨迦的耳中却是那样的冰冷,因为其中有客气。   “我有什么不一样?”她问道。   隆庆看着峰顶的光明神殿说道:“据说天谕神座临死前,她在旁边,她去见过掌教,于是掌教瞎了的眼睛便好了,然而满山桃花已经开了这么长时间,她一直没有进过裁决神殿,没有见过叶红鱼那个女人。”   陆晨迦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隆庆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现在光明神殿里的人真是她,那么你曾经和宁缺关系恶劣,现在反而是优势,只要神殿里那两个白衣女童说句话,你便可以帮我,即便是叶红鱼也不敢稍作阻拦。”   陆晨迦低头说道:“为什么。”   隆庆说道:“因为她知道帮你就是帮我,只要能够让书院和宁缺不痛快的事情,她肯定愿意做,因为这可能便是她最大的厌憎。”   陆晨迦说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光明神殿?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要在人间找个最恨宁缺的人,那个人肯定就是你。”   隆庆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敢冒险,因为她曾经也很厌憎我。”   陆晨迦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先前才说聪明人容易死在聪明上,凡人妄自猜忖天意,这同样是冒险。”   隆庆说道:“有些事情,即便是死也要去做的。”   陆晨迦看着身前的花丛,问道:“什么时候?”   隆庆说道:“越快越好,因为我的时间并不多。”   陆晨迦说道:“我很喜欢你对我这般坦诚,所以我会去做,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进幽阁。”   隆庆说道:“我要去见一个人。”   陆晨迦问道:“为什么?”   隆庆说道:“我去过知守观,门关了。”   陆晨迦望向他的脸,声音微颤说道:“你还是没有放弃?”   隆庆平静说道:“如果就这样轻易放弃,我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些年受过的那些苦,还有那无数次在绝境里面的不放弃?”   陆晨迦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明白他已经获得了真正的平静,愈发不明白已然如此平静的男人,为何还会如此执念。   “心静不代表心死。”   隆庆望向自己的胸口,在黑色的神袍下方。那里有一个洞,里面没有心脏,只有一朵黑色的桃花,当满山桃花开遍的时候,他胸口里那朵在长安城南险些凋零的黑桃花神奇地复原,他觉得这便是昊天的谕示。   他看着光明神殿的方向,平静说道:“我以往想的太多,道心坚定却有些斑驳,那些斑驳都是阴影的痕迹,就如同在书院登山时进入的那些梦,我看到光明也看到了黑暗,却始终看不明白自己应该站在哪里,而现在我只想把伤治好,然后与宁缺真正公平地战上一场,看一看昊天究竟选择的是谁,就算昊天选择的不是我,但我不能不选择自己。”   ……   ……   明月照着天谕院的花树,也照着满山桃花,宁缺站在花前崖畔,看着夜穹里那轮圆月,确认今夜不会有云遮蔽,便跳向对面的绝壁。   双手以佛宗真手印落在绝壁之上,禅定去念不理绝壁上传来的阵意,然后他缓缓松开右手,握住从绝壁上方垂下的那根绳索。   绳索很长很结实,一头在绝壁上方的那道崖坪上,系在大黑马的颈间,另一头垂落绝壁,被宁缺紧紧地系在自己的腰间。   他轻轻扯动绳索,向高处的崖坪上发去信号。大黑马感觉到颈间绳索传来的震动,缓缓向崖畔走去,宁缺向绝壁下落去。   有月光照拂,笼罩绝壁幽阁的云雾低了很多,露出了那些像蚁穴般的石窗,宁缺来到陈皮皮所在的囚室前,又扯了扯绳索。   大黑马不再继续向前行走。   宁缺担心被云雾吞噬,攀不住绝壁直接摔死,现在被大黑马用绳索系着,应该放心,但看着脚下不远的云雾,依然心有悸意。   他不敢再看脚下,直接望向石窗里。   陈皮皮在石窗里笑眯眯地看着他。   只有光线能够穿过石窗,就算有人在绝壁上用那把血色巨刀凿石,声音都无法传入囚室,陈皮皮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宁缺来到石窗外,不是他和宁缺有什么心灵感应,也不是他能掐会算,而是他一直看着窗外。   更准确地来说,这几天的时间里,他吃饭洗澡放屁,却没有怎么睡觉,所有的时间,都一直看着石窗外。   幽阁里的执事神官,以为他被关疯了,才会对着那片一成不变的青天发呆,他其实只是在等宁缺。他知道宁缺肯定会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那么便只好一直看着石窗外,确认不会错过。   宁缺从怀里取出写好的那封信,在石窗前摊开放平。   陈皮皮借着囚室里的油灯光线,看着纸上的蝇头小字微微蹙眉。不愧是书院唯一六科甲上的天才,随意看了两眼,便把信纸上写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有人这时候要他倒背一遍,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宁缺把纸收回怀中,笑着无声问道:“牛逼不?”   陈皮皮这才知道书院的计划竟是如此,不由觉得好生荒唐,细细想来,却又觉得很有道理,但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和书院的计划无关,他只是不同意宁缺补充的救他出幽阁的内容,书院的计划越有道理,他越不能接受自己会打乱那个计划。   看见他摇头,宁缺没有说什么,直接竖起了中指。   陈皮皮依然摇头,用手指在空中写了些字。   宁缺看着这些字,微微皱眉,不明白为什么要提到她。   他伸出手指,在窗外的空中写了一句脏话。   陈皮皮有些生气,用手指写了一句更脏的话。   宁缺没有生气,此时的画面,让他想起当年初入书院,在旧书楼上和这个死胖子用信纸传话的那段往事,不由笑了起来。   时间行走的如此悄然无声,不知不觉间便消失无踪,谁能想到多年之后,他和陈皮皮都来到了桃山,在绝壁内外再次开始通信。   陈皮皮大概也想起了那段往事,笑着无声说道:“幽阁里的饭菜确实挺香的,你要有兴趣,不妨可以进来试试。”   便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然后有人走进了囚室,他脸上的笑容骤敛,对窗外的宁缺挑了挑眉。   宁缺会意,迅速在绝壁上向侧方移了些距离,确保光线角度的关系,囚室里的人无法看到石窗外的自己后,重新望向囚室,当他看到走进囚室的那个人,不由有些吃惊,不明白此人为什么会出现。   陈皮皮没有见过走进囚室的这个男人——如果他自己没有记错的话——但他认得那张银色面具,所以也有些吃惊和不解。   “如果我没有推算错误,你如今在西陵神殿里应该非常低调才是,怎么会想着犯忌讳来看我?而且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这里?不要说什么你在裁决司里还有亲信,我知道那个女人多冷血强大。”   隆庆看着窗边的胖子,说道:“不愧是道门天才,被关在幽阁里却像能看到外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可惜……现在的你只不过是个废物。”   陈皮皮说道:“虽然我的脾气一向挺好,但不是完全没有脾气,而且哪怕瞎子也能看出来,你没有资格说我是废物。”   隆庆微笑说道:“你的雪山气海已毁,不是废物能是什么?”   陈皮皮神情不变,笑眯眯说道:“连你这个真废物,被宁缺一箭射穿,都能重新练回来,难道本天才还做不到?”   隆庆说道:“即便你练回来,你依然是个废物。”   陈皮皮叹息说道:“看来你真被宁缺欺负成幼稚病了。”   隆庆说道:“如此幼稚的谈话,确实没有继续的必要,你马上就要在光明祭上被圣火烧死,我何必再来羞辱你。”   “我还是想听听你为什么说我是废物。”   陈皮皮神情微变,站到隆庆身前说道。他想挡住此人,不让窗外的宁缺看到他在说什么,然而他的动作晚了。   宁缺把隆庆说的那句话看的清清楚楚。   光明祭是西陵神殿最盛大的祭天仪式,必然需要最高级别的祭品,到今天为止,依然没有人知道光明祭的祭品是什么。   今夜宁缺才知道,原来陈皮皮就是光明祭的祭品,迎接他的将是最圣洁的昊天神辉无休无止的燃烧,以及最彻底的死亡。   “这个祭品还真够贵……重的。”   看着囚室里陈皮皮宽厚的背影,宁缺笑着想道,然后在心里默默把曾静大学士的夫人骂成了世间最无耻的婊子。   ……   ……   (这是二十七章,顺便再讲一次二十七杯酒,第六杯酒原文是石径弯弯,尽头有位姑娘,我写的时候,把这句忘了,后来一看新写的山鬼那句,发现意思竟是一样,不由有些愕然。   时隔两年半,想写的故事或者说句子,依然有相通的部分,都说作者写故事,要尽量求新求变,我确实也在努力,但现在想来,有些部分真的很难改变,大概是因为太喜欢的原因,我能保证的是,我会尽力写出不一样的情节,而且尽量把细节写的更好些,就如同最近这样。) 第二十八章 能当祭品的废物都不是废物   “为什么说你是废物?”   隆庆不知道陈皮皮是为了挡住宁缺视线随意问出的这句话,说道:“当年我被世人视作西陵神子,看似备受器重,事实上我一直很清楚,在西陵神殿里的老人们眼中,昊天道门的将来始终在你的身上。和你比起来,我什么都算不上,而我相信在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过我的存在。”   这句话很真实,在西陵神殿裁决司的那些下属执事和神官的眼中,在世间普通信徒的眼中,隆庆必然是最光彩夺目的那个人,无数座道观里有那么多昊天信徒,相信没有几个人听说过陈皮皮的名字。   但在真正了解道门的秘辛的那些修行者上层人物眼中,有资格代表道门将来的只能是陈皮皮,因为他来自知守观,继承了观主的道法或是血脉,自幼便被认为是千年难遇的天才,他用来做比较的对象,只可能书院或悬空寺的嫡系传人,随着他被夫子收为弟子,便是连这一点也不再需要。   和陈皮皮这样抱着昊天恩宠降生的人相比,隆庆再如何天才也显得太过普通,隆庆的家世血脉再如何尊贵也显得低贱。   数年前,隆庆进长安意图考入书院二层楼,宁缺曾经问过陈皮皮关于他的事情。当时隆庆在世间盛名极盛,陈皮皮却没有丝毫关心,二人之间相差的太远,他的眼里确实很难有此人的存在。   “你不是叶红鱼,我没觉得有必要关注你。”陈皮皮看着隆庆说道。   隆庆说道:“你是道门绝世天才,我只是红尘里一个皇子,你自然没有必要关注我,而且你确实是修行界最年轻晋入知命境的那个人,然而令我感到有些不解或者是可笑的,从那之后你便停滞不前,不要说叶红鱼已经远远超过你,单论境界你现在甚至连我都不如。拥有不可思议的血脉和遭遇,拥有道门公认的天赋,结果最终却变成如此一个庸人,岂能用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八个字来解释?这只能证明你的心性有问题,拥有再多天赋的废物,终究还是个废物。”   陈皮皮笑了笑,没有说话。   隆庆有些苍白的脸颊上生出两抹红晕,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很不理解,连我都能看出你的心性有问题,为什么当年那些道门前辈们看不出来?为什么观主看不出来?为什么夫子看不出来?为什么你现在已经变成了真的废物,却还有资格被如此郑重其事地关在幽阁里?为什么像你这样无能的人,居然还有资格成为光明祭的祭品,成为昊天想要的牺牲?”   陈皮皮有些好笑说道:“光明祭的祭品要被烧死,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荣耀,如果你觉得我没这种资格,麻烦你赶紧找掌教去说说。”   隆庆忽然醒悟到先前的情绪有些失控,看着此人可亲的眉眼,不知为何便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感受,神情不由微凛。   “就算我是废物好了,但我也不想听太多废话。”   陈皮皮看着他摊手说道:“你进幽阁想必也费了很大功夫,难道就是想发泄一下怨恨和嫉妒?我不记得小时候有遇见过你,如果你有什么童年心理阴影,我可不能负责,你看那女人就从来没有对我负责过。”   隆庆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看着他说道:“我承认对你确实有些嫉妒,因为你的修行生涯太过顺利,像我这样的人要为之付出很多努力甚至要禁受很多折磨,才能走到现在的境界,而你只是投了个好胎,遇见了一个好老师,便轻轻松松同样走到这里,我没有办法不嫉妒。”   陈皮皮安慰说道:“想开一些,这种事情我也不想的。”   隆庆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微微挑眉,继续说道:“除了嫉妒其实更多的是愤怒,我愤怒于老师居然有你这样不孝的后人。”   陈皮皮此时才想起他是父亲的弟子,沉默片刻后说道:“在长安城我为书院尽心,出城我为父亲尽孝,我没有亏欠过谁。”   隆庆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老师现在的情况很不好,便是连普通人都不如,需要有人照顾,如果你不能尽孝,那么希望你能帮助我。”   陈皮皮不解说道:“你要我怎么帮助你?”   隆庆说道:“我回过知守观,但进不去。”   陈皮皮无奈说道:“这个世界有时候还是要讲道理的,总不能你骂了我这么多声废物,我就真成了废物,然后白痴到相信你说的话。”   隆庆说道:“老师现在需要人照顾。”   陈皮皮说道:“他是知守观观主,受人间无数国度奉养,哪里还需要人照顾。”   隆庆说道:“你知道我说的照顾是什么意思。”   陈皮皮的眼帘微垂,说道:“昊天不语,道门没有人敢对知守观不敬。”   隆庆发现陈皮皮果然极为聪慧,虽然少经世事,却很清楚自己要说的是什么,仿佛能够看到自己内心的最深处,不由有些警惕。   “任何秩序都依凭于实力,知守观能够在幕后控制西陵神殿,影响世界的走向无数年头,便来自于此。青山蚁窟被夫子一脚踩塌,观里最强的力量消散如云烟,老师身受重伤,如今的知守观不要说控制神殿,便是想对道门产生一些影响都极为困难。遍布人间的千万座道观和无数昊天信徒们,只知道西陵神殿,哪里知道知守观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昊天不语,你以为被压制了无数年的西陵神殿不会产生一些想法?你以为掌教大人还愿意想起给老师当狗的那段岁月?如果没有人照顾,湖畔的那几座草庐可还能禁得起风雨?”   隆庆看着陈皮皮坦诚说道:“我知道自己现在的境界实力,并不足以让知守观回复从前的荣光,但无论燕国的崇明皇兄还是荒原上的骑兵,都能给我以力量,不然我早就要被迫离开桃山,我想这应该算是某种证明。”   陈皮皮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他在长安城里受了重伤,境界修为全散,就算是昊天垂怜,也无法救赎他。”   隆庆明白陈皮皮说这句话是在提醒自己,如果自己去知守观是想要用灰眸功法攫取观主的一身功力,注定只是徒劳而已。   淡淡寒意生出,他觉得陈皮皮看似单纯的目光忽然间变得极为复杂,然后仿佛落在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他只能保持沉默。   “七进十三出。”陈皮皮忽然说道。   隆庆微怔,问道:“什么意思?”   陈皮皮看着他微笑说道:“是进观的方法,如果你不能参透这句话,只能说明你永远赶不上我这个废物。”   隆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离开了囚室。   陈皮皮转过身来,望向石窗外。   宁缺的脸出现在窗外,看着陈皮皮无声问了几句话。   陈皮皮笑了笑,摇了摇头。   宁缺再次竖起中指。   陈皮皮不肯再说一个字,转过身用自己宽厚的后背和屁股对着宁缺,然后把右手高高举过头顶,竖起了中指。   宁缺在绝壁上,看着石窗里师兄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扯了扯绳索。   上方崖坪处的大黑马,感觉到了绳索传来的动静,向后退去,宁缺在绝壁间随之而上,和石窗渐分渐远。   ……   ……   光明祭是昊天道门最盛大、也是规格最高的祭祀仪式,只有当昊天向人间降下神迹的时候才能举行。人间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昊天神迹,于是光明祭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举行过,到如今就连西陵神殿最博闻的天谕司神官,都不是很清楚祭祀仪式的要求和流程,宁缺更是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离开绝壁幽阁回到天谕院后,他便一直留在书殿里查阅典籍,最终在他在一本极厚的教典礼记里,才查到一些相关的内容,确认光明祭确实需要祭品。那些祭品可以是剑可以是羊可以一株草,但这些祭品都必须蕴有最纯净的信仰,甚至有时候就是昊天神迹的本物,所以极为珍稀。   随着时间的流逝,永夜的阴影缓慢来临,昊天世界里的信仰渐有衰败的迹像,想要寻找这样的祭品更是极为困难,如果以祭品的要求来看,剑圣柳白的剑或者是最合适的,然而这位世间第一强者对昊天的信仰,却要被打上一个浅浅的问号,或者书院老黄牛也有这种资格,只是西陵神殿不敢有这种野望。   宁缺通过各种渠道搜集了很多信息,最终确认光明祭的祭品确实姓陈名皮皮,在那些隐秘流传的传闻里,西陵神殿之所以用他来当祭品,不仅因为他是道门公认的天才,书院二层楼的弟子。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他的父亲是知守观观主,他的母系竟承自六百年前离开桃山远赴南海失踪的那位光明大神官!   书院传人的身份意味着对昊天的背叛,身上却流淌着世间道门最尊贵的血液,还有比这样一个血统纯正的叛教者更合适的祭品吗?   而且在西陵神殿想来,当桃山燃起熊熊圣火,陈皮皮将要在火中化作飞灰的时候,书院难道能够视若无睹?宁缺还能继续安坐长安城?   想象着那个胖子被烧成油渣的画面,宁缺便觉得一阵恶寒,看着峰顶的光明神殿,心想你就这么想他死?你就这么想我死? 第二十九章 红薯易冷   身在桃山中的宁缺,都能打听到光明祭的祭品是什么,拥有无数情报系统的大唐帝国自然也能知道,甚至说不定还在他之前,但现在他只能自己思考怎样应对光明祭这件事情。   他已经基本确定,这个消息是西陵神殿故意放出来的。神殿要把书院里的人,尤其是他逼出长安,因为神殿始终认为他还在长安城里,而这正是神殿无法解决的问题——之所以对着峰顶的光明神殿愤怒不已,是因为他很确定,选择陈皮皮肯定是光明神殿里那个女人的决定——光明祭祭祀昊天,既然如今昊天在人间,那便只能由昊天自己决定祭品。   宁缺的情绪很复杂。多年前他杀死颜肃卿后在朱雀大道上遭到朱雀神符殛杀,得大黑伞的庇护才没有当场死亡,可如果不是逃进书院旧书楼后得到陈皮皮的帮助,吃了一颗珍贵至极的通天丸,他依然不可能活下来,而且极为幸运地雪山气海重筑成功,不能修行的废柴终于踏上了修行的道路。换句话说,陈皮皮真正改变了他的命运,在随后的相处里,他虽然没有表示过什么,但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   他专门对桑桑说过,要她帮忙记住自己欠陈皮皮一条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非常看重这件事情,怕自己忘记,所以让从来不会忘记重要事情的桑桑帮忙记着,然而如今看来,她早就已经不记得那些了。   当天夜里宁缺再次潜入绝壁下,在石窗旁痛骂了一番光明神殿里那个女人,以表示自己在衣服和手足之间的坚定立场,然后拿出白天重新修改的计划,对着石窗不停地讲解,只是没有讲多长时间便无奈停下。   因为陈皮皮不肯听,他甚至没有转身,只肯背着对石窗外宁缺被月光映白的脸,既然看不到宁缺的嘴和信上的字,自然便听不到。   陈皮皮用沉默表示最坚定的反对——他的雪山气海已经被锁死,用隆庆的话来说,已经变成了个废物,那么凭什么还要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为自己冒险?凭什么还要让宁缺这个师弟为自己出生入死?   宁缺看着他宽厚的后背,沉默片刻后再次毫无新意地伸出中指,声音微哑道:“把你烧成一摊子肥油,难道你觉得那样很好看?”   ……   ……   宁缺可以用跟随歧山大师学习的佛宗功法还有老师洒下的月光应对绝壁上的阵法,但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根本没有任何可能破开绝壁,把陈皮皮从幽阁里救出来,当陈皮皮转身,他甚至连让对方听自己说话都做不到,所以如果他不想看着陈皮皮去死,便必须选择别的方法。   无论在天涯还是海角,书院弟子们一旦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总是习惯性地会向师门求援,因为书院对他们来说,就像昊天之于信徒,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虽然夫子登天后宁缺等人自己已经变成书院的信心来源,但在这种时候,他依然习惯性地想要得到师兄们的意见。   宁缺离开天谕院,走过溪上的石桥,再次来到小镇上,把怀里那封写给书院的信递给卖红薯的老人,希望能够尽快得到回音。   “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事情,反正小心些。”卖红薯的老人说道。   宁缺说道:“既然来了桃山,我便没有想过能活着回去,或者说,我就没有想过一个人回去,而且我不相信自己会出事。”   办完事情后,他捧着两根红薯向镇外走去,红薯刚刚出炉,滚烫至极,他虽然不怕烫,为避免引人注目,不停地换着手,看上去有些滑稽。   一辆马车驶来。他看着车前白衣女童,想起雷暴雨那天,曾经遇到过这辆马车,擦身而过后,下意识里回头望去,只见车厢里那个女子的背影还是那般高胖,不由生出些恶意的猜测,心情莫名喜悦了起来。   深夜时分他又潜到绝壁下方,大黑马依然在崖坪上做着苦力,他吊在石窗前对着囚室里的陈皮皮不停劝说,只是任由他把唾沫喷干,陈皮皮依然没有转身,反正听不到声音,陈皮皮完全可以当他不存在。   “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要信心。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那有什么好担心的?老师正在天上看着我们,你连尝试都不敢?”   “难道你就不怕把他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万一他生气的时候正在和昊天干架,一分神被昊天打成猪头了怎么办?”   “老师说你乐天所以能够轻松知命,可你现在的乐天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就因为又长回胖子了所以自卑?所以不想见人?”   “你这就太没出息了,我这些天看见一个富家小姐,人还没结婚哩,长的比你都胖!比二师兄还高!看上去就跟未婚先孕似的!可人哪里有半点自卑?成天带着婢女满世界乱逛,烤红薯这样高热量的食物一买就是一堆!那可是一堆啊!你知道那得多少根?”   “就算是当年河北郡的饥民都能被喂成一头猪!可人家偏就是一点都不在乎!瞧瞧那叫什么作派?那才叫自信!”   幽静的绝壁间飘着凶险的云雾,宁缺像采药人一样攀着石窗,对着窗内苦口婆心地说着,虽然陈皮皮始终还是不肯转身,也听不到说的内容,但他却是越说越兴奋,想着那个胖乎乎的姑娘,更是忍不住坏笑出声。   绝壁间万年都没有人类的痕迹,西陵神殿在这里没有任何监视,所以他可以随意说话,声音即便随风而上,待传到峰顶的数座神殿时,比树叶磨擦的声音都还要小些,哪怕是五境之上的大强者都不可能听得到,所以宁缺非常放心,却早已忘了光明神殿里的那个女人本就不是人类。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后方的露台上,看着下方深渊里这幅可笑的画面,听着那个可笑的男人说着那些可笑的话,微微蹙眉。   在她身后光滑如玉的地板上,一小堆红薯被整整齐齐地码着,不远处则是吃剩的红薯皮,她的手里还握着根冰冷的红薯。   神圣庄严的光明神殿,现在堆满了酒瓮吃食和红薯,虽然那些事物甚至包括垃圾都被整理的清清楚楚,充满冰冷的规则线条,然而这些事物是食物,它们的特性决了再冰冷的整齐,都有一种人间特有的味道。   这也正是她听到绝壁上宁缺话语后,变得极度愤怒的原因。   她的眼眸里有无数颗星辰毁灭,无数片大海被烧沸,强大至极的意志以怒火的形式席卷整个世界,似乎将要焚烧一切。   和前两次不同的是,今夜她的愤怒没有令天地变色,引来雷霆万道,那是因为她已经学会了怎样控制情绪这种事物。   对于修行者或者人类来说,学会控制情绪毫无疑问是非常好的事情,但对于她来说这却不见得是件好事,因为换个角度来看,这说明她现在已经开始习惯意识里那种情绪的事物,而她本不应该习惯才是。   只有人类才需要情绪这种无用的衍生物,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客观所以冰冷,绝不因外物喜,自没有己之悲,当她开始不停地产生厌憎或愤怒或者别的情绪,甚至开始习惯这种情绪之后,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她手中的红薯已经变冷,就像她曾经很习惯的那个世界和那种生活,她举起手中的红薯咬了一口,发现从唇舌处传来的感觉很不舒服,她知道这就叫做不好吃,红薯终究是要热的才好吃。   她望向夜穹里那轮明月,像往常那样沉默不语,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就像柳叶被雁鸣湖畔的风吹得折了起来。   她是遗落人间的昊天,气息渐趋浑浊,她想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过自己熟悉的生活,然而神国的门已经毁了,被那轮明月死死地堵住,堵住了她回去的路,而现在的她单靠自己没有能力打开那条通道。   西陵神殿召开光明祭,便是要尝试替她重新打通回到昊天神国的路,之所以选择陈皮皮,那是因为他的血最为纯正,里面蕴藏了无数代对她最虔诚的信仰,而且他是那轮明月最疼爱的学生。   她看着明月,想象着回到神国后要做的事情,觉得比较满意,只是忽然想起神国里没有红薯,无论冷的热的红薯都没有。   她忽然清醒过来,心中的警惕愈来愈浓,看了一眼手中下意识被神辉重新烘热的红薯,厌憎地皱起了眉头,扔出了露台。   光明神殿在峰顶,下方是三道崖坪,三道崖坪之下便是绝壁幽阁,那根红薯没有落入深渊,而是落在了第三道崖坪上。   绝壁上的宁缺幸运地逃脱了成为史上第一个被红薯砸死的人的命运,大黑马则是被落到身前的红薯吓了一跳,它看着皮肉绽开的红薯,看着上面渗出的热气,嗅着薯肉的香味,想着这些夜里天天给宁缺当苦力,连宵夜都没得吃的悲惨命运,不由感激涕零,不停感谢昊天的恩赐。 第三十章 南海少女   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做到永远保密,反而往往因为加上秘密二字,流传的更加迅速。正如宁缺所料想的那样,长安城甚至在他之前便收到了光明祭的相关情报,知道了陈皮皮将要被烧死的消息。   光明祭太多年没有举行过,书院后山藏书洞里有瀚海般多的书籍,能够找到的相关记载还是很少,所以人们无法理解为什么西陵神殿要把陈皮皮当作祭品,但他们很清楚这件事情里隐藏着的凶险用心——道门这是在用陈皮皮的性命逼迫书院诸人离开长安,最大的目标当然是宁缺。   来自大唐诸郡的珍稀材料,依然源源不断送入皇宫,那辆沉重的黑色马车也始终停在宫内,各方面的消息都证明,宁缺还在宫中,在和大师兄一起主持修复惊神阵的工作,他能眼睁睁看着陈皮皮去死吗?   书院后山的人们当然知道宁缺去了哪里,只是两地相隔遥远,他们不知道宁缺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也不可能一直等着,在宁缺的信抵达长安之前,后山里便有人做出了自己的决定,甚至没有思考过。   大师兄看着殿前那名依然清稚可爱的少女,看着她脚上那双很旧的小皮靴,看着她手里那把更像铁棍的血色巨刀,想了想后后说道:“你老师不在长安,我无法约束你,但我想你要明白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余帘悄然离开了书院,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唐小棠知道。她明白自己不可能等到老师或是兄长前来,恭谨而坚定地说道:“大师伯,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如果不去看看,很难安心。”   她的皮靴里有很多小石粒,她的衣裳上有很多灰土,这半年来,她一直在书院后山绝壁上凿宽石阶,无论老师在或不在,她一直蹲在陡峭的石阶上,挥洒着汗水,不知疲倦地用手中的铁棍和坚硬的岩石战斗。   想当年在荒原雪崖间,她与叶红鱼的实力差相仿佛,如今叶红鱼已经是知命巅峰的大修行者,而她却似乎还停留在当年的水准,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她缺少天赋,而是因为魔宗的修行和道门修行本来就有很大的差别。   余帘让她不停地跳瀑布,不停地吃苦,这是老师给学生布置的功课,也是魔宗宗主对晚辈的打磨,积年累月勤奋的学习和堪称残酷的打磨,让这名魔宗少女的精魄被夯实到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但她的境界依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因为她还需要一个把积累释放出来的契机。   唐小棠认为现在就是自己境界提升的楔机——她要去桃山,她要见陈皮皮,她必将面临无数场险恶的战斗——对于魔宗修行来说,战斗是提升实力的唯一途径,只有真正惨烈的战斗才能培养出真正强大的强者。   她是要成为天下最强大女人的女孩,所以她从来不会畏惧战斗。只是她向书院辞行的时候,似乎没有想过,就算她现在变得像叶红鱼一样强大,也不可能直闯桃山救出陈皮皮,就算她能够在战斗中寻找到强者的真谛,紧接着迎接她的也不可能是修行界的震撼目光,而只能是冰冷的死亡。   那些都无所谓,正如她先前说的那样,她寻求的是心安,追求的是战斗,如果不敢战斗,那又如何心安?   大师兄看着她,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跟着老师来到书院的爱穿绿裙子的拥有一对冷静到可怕的成熟眼神的三师妹……   “如果遇到事情,全部听你小师叔的。”他嘱咐道。   “如果小师叔有道理,我会听他的。”唐小棠说道。   她把那根铁棍收好,掸掉身上的尘土,蹬掉靴上的石砾,就这样离开了长安城,向着遥远的西陵神国和那个愚蠢的胖子而去。   ……   ……   海上有风起,然后有浪起。碧蓝的海水不停地搅动,显得极为不安,于是映着海水颜色的碧空上便多了很多不安的云。   一艘通体黑色的木船,从大海深处破浪而出。岸边的渔家和码头上的苦力们,竟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看清楚,先前这艘黑船在哪里,不由产生一种异常强烈的感觉,仿佛这艘黑船是从冥界忽然跃出海面一般。   黑船缓缓靠岸,那些兜售清水和食物的妇人们不停地喊着——诡异的感觉终究没有生存重要——然而船上没有回应,片刻后,有十余人从黑船上走了下来,他们的手里都提着清水还有粮食,开始给岸上的穷人们分发。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共同的特点是脸上的肤色格外黝黑,带着常见的宽檐笠帽,和南海上的渔民没有任何区别,然而格外醒目或者说刺眼的是,他们的身上都穿着红色的神袍!   岸上的人们没有看错,那些神袍的式样有些旧,布料看着也有些旧,但那些没有任何人敢伪造的徽记却是绝对真实,和普通西陵神殿的神袍相比,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这些人腰间缠着的那根黑色丝带。   西陵神殿内神官执事的阶层差距非常森严,红衣神官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尤其在俗世国度里,地位极其尊贵,往往一个小国才会有一名红衣神官坐镇,小镇所属的大河国,也只有三位红衣神官。而船上走来的这十几个渔夫模样的男女,竟都穿着真正的红色神袍,难道说他们都是红衣神官?偏僻的南海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大人物?小镇上的人们很难相信,更令他们难以相信的是,这些红衣神官居然屈尊降贵,亲手给穷人们分发粮食!   神殿里的神官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情?   十余名红衣神官出现在南海小镇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大河国上下。当大河国君和墨池苑的代表日夜兼程赶到海边时,却发现这些红衣神官早已离开,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这些像渔民一样的红衣神官们,登岸后便开始沉默地向北行走。他们专门挑选偏僻的小路上行走,有时候直接穿山越林,似是担心骚扰普通的百姓。   他们在溪畔留宿,用身边带着的小咸鱼下饭,即便是要找百姓拿米也会付钱,哪怕路上遇到最虔诚的昊天信徒,也不接受对方奉献的金银。   他们虽然穿着神袍,但和西陵神殿那些骄奢的神官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反而更像月轮国里的那些苦修僧,在沉默的行走里固守着骄傲。   某日,这些人来到了离墨池苑不远的绍明湖畔稍作歇息。一名少女抬起头来,望向秀丽的莫干山,说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墨池苑?”   大概是因为常年在南海打渔、被风吹日晒的缘故,这些穿着红衣神袍的人们,肤色都非常黝黑,而且有些粗糙,这名少女很年轻,肤色相对浅些,也要光滑些,双眉粗直如刀,透着健康而强悍的味道。   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说道:“不错。”   少女看着莫干山间隐隐若现的楼阁,说道:“小时候听姨夫说过,这里有名很了不起的神符师,前些天听说他的女弟子也成了神符师,如此看来还算是个不错的门派,我们要不要顺便把墨池苑给灭了?”   神符师是修行界里异常强大的存在,即便在西陵神殿的地位也极高,想要战胜一名神符师谈何容易,更何况墨池苑有书圣,现在还有莫山山,那少女看着只不过十七八岁,居然说要顺便灭了墨池苑!   就算她从娘胎里就开始修行,还没有出生便能够初识感知,也没道理敢发出如此豪言壮语,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她说要顺便灭了墨池苑时,神情是那样的寻常自然,仿佛只是在说今夜谁该睡哪间帐篷!   如果让别的修行者听到渔家少女的这番话,或者震撼地说不出话来,更大的可能性是会发出不耻的嘲笑,然而湖畔的人们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似乎他们要灭了墨池苑是理所当然轻而易举的事情,有几人更是看着少女露出宠溺的神情,仿佛只要她愿意,那么便会马上去墨池苑。   那名瘦高的中年男子,看着渔家少女摇了摇头,说道:“小渔不要胡闹,现如今正事要紧,先回桃山再说。”   听到回桃山三字,年轻人黝黑面容上的神情变得喜悦而且骄傲,便是最沉默的老人都露出了微笑。   ……   ……   光明祭是西陵神殿最隆重的祭祀仪式,是昊天世界最盛大的节庆,上一次光明祭已经遥远到离开了人们的记忆,如今的光明祭毫无疑问吸引了所有信徒的注意力,也将迎来人间最尊贵的那些客人。   来自诸国的祭品源源不断地送进西陵神国,那些珍稀的宝物虽然没有资格成为光明祭的主祭品,但用来让神殿满意却非常足够。   有些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听到光明祭的消息后便来到了西陵神国,从春天开始一直拜山不去,除了这些人,来自长安的红袖招和其余的一些乐舞行,便是参加光明祭最早的那批人,他们被神殿安排在一处园林里,每日除了练舞便是进行礼仪方面的训练,最关键的是他们的歌舞演乐必须经过重重审核。   一封来自长安城的信被送进了园林,又进入小镇里的红薯铺,被宁缺带回天谕院书殿。他看完这封大师兄的亲笔信后,再没有做任何事情,也不再去绝壁看陈皮皮,就像世间所有人一样安静等待着光明祭的到来。 第三十一章 七进知守观   为了参加光明祭这场盛事,无数昊天信徒从各地涌入西陵神国,各国的使团也陆续抵达,被神殿安排在桃山四周的园林道殿里居住,其中地位尊贵的那些人,被安排住在天谕院里。   南晋剑阁的代表是柳亦青,宁缺站在山崖间,看着被莫离神官接进天谕院的盲剑客,想起当年在书院侧门外的那一战,不免有些感慨。   柳亦青的修行生涯前半段一直籍籍无名,直到被召回剑阁才声名渐盛,很多人都非常看好此人在剑道方面的天赋,二师兄甚至说过,此人如果能不误契机,便有可能走到他兄长剑圣柳白的程度。   柳白也非常看重他,要他赴长安城寻书院入世之人挑战,以此磨砺心性,不惜以败求益,却不想西陵神殿裁决司在其间做了手脚,那场挑战变成了生死之争,破关而出的宁缺一刀砍瞎了他的双眼。   如果是一般的修行者,遭遇如此惨重的挫败,只怕便会一蹶不振,然而柳亦青果然没有辜负柳白的看重和二师兄的点评,眼盲之后于剑阁静修数年,修为境界以至心性突飞猛进,如剑破竹般直入知命中境。以此观之,他的双眼被宁缺砍瞎,说不定正是二师兄曾经说过的所谓契机。   青峡一战,柳白斩落二师兄右臂,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回剑阁潜修疗伤,剑阁如今的事务,皆由柳亦青负责打理,传闻中,剑阁动怒斩杀南晋皇帝一事,便是由此人单身入宫执行。   宁缺在烂柯寺里曾经遇见过一位剑阁知命强者程之清,今日却没有在剑阁队伍里看到此人的身影,看来柳亦青在剑阁里的地位已经稳定。   他依然有些不解,因为剑圣柳白没有来,虽然传闻他伤势未愈,但光明祭是何等大事,柳白身为神殿客卿,怎样都应该亲自到场才是。   紧接着,宁缺看到了来自金帐王庭的使团。金帐王庭的使团竟然只有一辆车,车厢里坐着位满脸皱纹,身着布衫的老人,拉车的也不是马,而是位浑身肌肉坚硬如石的草原壮汉,看上去显得异常寒酸。   然而在知晓这两人的身份后,再没有人觉得这个规模很寒酸,因为车里那位布衫老人便是金帐王庭地位最尊崇的国师宝鼎大师,而那位拉车的草原壮汉正是金帐王庭武道第一高手勒布大将!   如此尊贵身份的人物,哪怕只来两个,便足以代表金帐王庭对西陵神殿的尊重,对光明祭的重视,最令神殿方面感到震撼的是,金帐国师和勒布竟是直接通过唐境来到的西陵,而没有绕行月轮。   宁缺在荒原上见过金帐王庭的国师,知道这个看上去很寻常的布衫老人境界是多么深不可测,他甚至不敢向这名老人多看两眼。   燕国的使团也到了,年初才继位的崇明皇帝,竟是扔下了繁重的国事政务,带着数百名亲随,跋山涉水而至。   随后佛宗的代表们也到了,烂柯寺主持观海僧单身而至,悟道和尚却不知去了何处,白塔寺的铁杖苦修僧也到了不少,最令宁缺感到警惕的是,遥远西荒上的悬空寺竟也派出了代表,正是佛宗天下行走七念!   人世间最尊贵的皇族,最强大的修行者,都来到了西陵神国,准备参加光明祭盛会,场面之浩大,规制之宏伟,远远超过了当年烂柯寺的盂兰节祭,只有唐国没有派出正式使团,红袖招聊为意思,书院也没有来人。   战争刚歇,唐国和书院不派人参加光明祭,是很多人都能理解的事情,但人们无法理解,就连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都派出了代表,为什么始终没有听到知守观的动静?要知道那座神秘的道观可是道门的不可知之地。   ……   ……   很多人来到了西陵神殿,有人在西陵神殿里等待,也有人选择了离开,因为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个人便是隆庆皇子。   隆庆离开桃山,要去的地方是知守观。做为神秘的不可知之地,即便是西陵神殿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那座道观在何方深山里,但他曾经在那座道观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自然知道回去的道路。   知守观就在西陵神国境内,距离神殿所在的桃山不远,中间隔着数座险峻的山峰,天气晴好时,甚至在观里就能看到在阳光下的神殿。   隆庆收回望向神殿方向的目光,看向身前这座普通甚至有些简陋的道门。和上次来时一样,道观的木门依然紧闭着,里面听不到任何声音。   知守观是道门的不可知之地,自然不可能像外表这般普通简陋,观中布置着一道极强大的道门神阵,当阵法启动后,不能逾墙,不能翻窗,只能由观门进出,而当观门都关闭时,便再也没有人能够进出,道观便会变成一座囚牢,以天为盖以地为铺,任何人都休想逃离。   知守观在人间出现之后,除了夫子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潇洒破门而入,去年秋天书院大师兄和观主无距相战时,曾经来到这里,然后瞬间离开,没有被知守观里的大阵囚禁,但那并不代表大师兄的境界已经能够无视这座大阵,而是因为有个非常了解阵法的人提前便在观中做了手脚。   那个人便是自幼生活在知守观里的陈皮皮。隆庆知道这件事情,所以他才会冒险进幽阁见陈皮皮,想知道进入知守观的方法。   陈皮皮告诉他,进知守观的方法是“七进十三出”。   隆庆不知道这五个字是什么意思,经过这些天的思考,他猜测七进应该便是指观里湖畔那七间摆放天书的草屋,这代表着阵法的七处通道,而所谓十三出,应该指的是阵法的十三道生死循环之门。   他对阵法没有太多研究,但有勇气和决心,看着观门前布满了青台的石阶,他深吸一口气走了上去,伸手推向观门。   他的手掌还没有落到观门上,一道威严无比的气息瞬间占据他的身心,数道黑色的鲜血,从他的鼻眼里流淌出来,竟是悄无声息间便受了极重的伤,甚至如果不是他是个无心之人,只怕这时候已经死了!   隆庆退回石阶下方,看着那扇平常木门,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他没有指望一下便能进知守观,只是没想到这道阵法如此恐怖。   他沉默片刻后离开了观门,绕到道观后方,看着那些并不高的灰色石墙,却没有任何攀爬的勇气,然后他看到了观后那座青山。   隆庆对这座青山很熟悉,他曾经无数次往返于道观和青山之间,山崖里那些像蚁穴般的洞窟他走了无数次,他知道这座山之所以看着是青的,那是因为山崖表面覆盖着密密的青藤,他知道里面住着很多可怕的人。   如今的青山已经垮塌,变成一个十余丈高的土丘,生着茵茵的绿草,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多年无人打理的旧坟墓。   隆庆看着这座青丘,留意到最上面很平,给人感觉就像是巨人从天空伸出一只脚,直接把原先的青山踩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青山里那些蚁穴般的洞窟早已不见,曾经生活在那些洞窟里的道门绝世强者们,也尽数变成了大墓里的灰烬。   回忆着曾经在那些洞窟里受的折磨,感受过的那些威势,半截道人那样强大到难以形容的强者,隆庆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震撼的无法言语,他再痛恨那些老道,但那些老道始终代表着道门的强大,那段经历一直是他骄傲自信的来源,然而在这幅宛若神迹的画面前,他的骄傲和自信何其可笑?   回到知守观前,隆庆盘膝而坐,用了很长时间才消除心头的震撼,让有些颓然的心重新回复宁静,开始继续思考陈皮皮的那句话。   七进十三出,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苦苦思考了一夜时间,待晨光降临才重新睁开眼睛,布满青苔的石阶重新映入他的眼帘。   他忽然注意到,观前的石阶一共是六级。   十三减七正是六?   隆庆沉默片刻后站起身来,走到石阶前,转身倒退而上六级石阶,再下六级石阶,又重新倒退再上七级石阶。   观前的石阶只有六级,倒退七步后,他的后背应该撞到木门上,然而他却是什么都没有撞到,因为他已经进了知守观。   进是退进。   知其雄,守其雌,便是知守观。   知其进,守其退,以退为进,才能进知守观。   七进十三出,或者便是这个意思。   ……   ……   走进知守观,顺着熟悉的湖行走,来到熟悉的屋前,还未叩门,门便开了,一名中年道人看着隆庆说道:“你比我想的来的更快些。”   隆庆对着中年道人行礼,说道:“见过师叔。”   中年道人摆摆手,说道:“你进吧。”   隆庆依言走进屋内,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味道,这股难闻的味道正是来自榻上的那个人。   他曾经闻过这种味道,在长安城南的那场黑风里。   看着榻上那人,他的心情有些复杂,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走到榻畔,双膝跪下以额触地,说道:“徒儿无能,请师父责罚。” 第三十二章 清静的废人   榻上的人是观主。   他曾经天下无敌,如今却百恶缠身,看上去就像是将要死亡的普通老人,但他的目光还是那般宁静,仿佛能够看穿一切。   隆庆跪在塌前不敢抬头,却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无从遁形。   “我不如夫子,你不如宁缺,这是自然之事。”观主看着他说道,声音显得很虚弱,只是几个字便有很多次停顿。   隆庆抬起头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也不敢去看他脸上那些或深或浅的刀痕,目光便落到静室里的布置上。   这是很简单的一间静室,和桃山幽阁里的囚房都差不多,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在知守观里没有感受到任何禁制。   观主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在长安城我悟了清静二字,在那一瞬婉拒了昊天的意志,这自然是极大不的敬,所以昊天没有让我死,而是让我用生命来体会这种痛楚,你感受的不错,观里没有什么样禁制,只有昊天的意志,我现在等若是自囚,如果我无法反省到自己的错误,那么我可能会出去,但我并不清楚出去后会有怎样的结局。”   知守观里的大阵,能够拒绝外人的进出,却不可能拒绝陈某的进出,昊天没有对他做任何限制,他的限制来源于内心对昊天的敬畏,对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的悔意,这种没有限制便是最大的折磨。   隆庆忍着榻上散发的恶臭,谦恭说道:“徒儿会随师叔一道服侍您老人家,待您养好伤后,至少可以去湖畔走走。”   观主说道:“我本以为你进房间后,眼睛马上就会变灰,没有想到你现在的耐心比当初要强了很多。”   世间只有一种功法,能让修行者的眼睛变成灰色,那就是天书沙字卷上记载的、源自于魔宗饕餮大法的灰眸道法。   隆庆再次拜倒,颤声说道:“徒弟怎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观主看着他微笑说道:“当初半截道人也算是你半个师父,你不一样把他吸的干干净净?大逆不道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你再合适不过。”   隆庆明明知道观主现在已经是个废人,自己只要伸根手指头就能杀死他,然而他依然恐惧地不敢抬头,不是因为陈皮皮在幽阁里对他说过观主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念力,用灰眸没有意义,而是因为他真的很害怕。   当年在南海畔,他已经决意做一个普通的商人,过普通人的生活,却在海面上看到了那艘木船,才最终看清楚自己的不甘。   那艘木船的船舷上生出一朵黑色的桃花,在微腥的海风里轻轻颤抖,他随着观主学习,又被送回知守观,连逢奇遇,最终恢复了功力,他胸口终于也生出一朵黑色的桃花,遮住了被宁缺射穿的那个洞。   对于他来说,在南海畔遇见观主是此生最大的机缘,然而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胸口那朵黑色桃花,便只能在南海的风里轻颤。   他确实想过用灰眸直接吞噬观主的境界修为,哪怕被陈皮皮看穿点破,今日进入知守观后依然想试一试,然而跪在榻前,他才发现那些想法都是妄想,他有勇气把半截道人吸成枯尸,却没有勇气看观主一眼。   “你令我有些失望。”观主看着他叹息道。   隆庆把头压的更低,颤栗不敢应话。   “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收你为徒?不是因为你的天赋,虽然在俗世里,你以修道天赋著称,但现如今你应该很清楚,一观一寺一门二层楼里,比你天赋更好的人有很多。也不是因为你的意志和决心,被宁缺一箭射成废人,你便自暴自弃,可曾想过宁缺当年不能修行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观主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惋惜说道:“我选择你是因为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你骨子里的毁灭与疯狂,我以为你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做任何事情,无论残忍还是大逆不道,因为你没有心所以没有爱,无爱故能无畏,亦能无敬,才能最终做到无视任何规则,从而得以窥见无矩境界的门槛。”   “当你用灰眸吸了半截老道,四处杀戮,在荒原上无恶不作时,我其实很欣慰,因为那时候的你看上去依然拥有无数可能性,然而今日你却不敢抬头看我。我对你的失望不是因为你曾经想过要欺师灭祖杀死我,而是失望于你已然无心却依然有畏,遇着如此良机却是没有把握。”   听完这番话,隆庆浑身被冷汗打湿,然后声音微哑说道:“那是因为我还想向老师您学习,我以为这样也能变得足够强大。”   观主面无表情说道:“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你还能跟我学什么?”   隆庆艰难地抬起头来,说道:“您还拥有浩翰如沧海的智慧。”   观主想起长安里的千万把刀,淡然说道:“智慧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般玄妙,只是做事的方法,和绝对的力量比起来,有时候会显得非常弱小。”   隆庆说道:“我现在还有力量,而且……我会拥有越来越多的力量,所以我想获得您的智慧,学会使用这些力量的方法。”   观主静静看着他,说道:“学会这些力量之后,去做什么呢?”   隆庆看着观主脸上的刀痕,说道:“我要挑战宁缺。”   观主说道:“就为了这样一个无趣的理由?”   他被宁缺在长安城里砍成废人,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很痛恨宁缺才是,然而听着隆庆说的话,他却是情绪冷漠,甚至认为很无趣。   隆庆不是很能理解观主的心思,想了想后说道:“这是我最想做的事情,或许有些可悲,但我现在似乎就是因为那个人而活着。”   “这确实很可悲。”观主说道。   隆庆说道:“生命总需要一些理由。”   观主说道:“人类拼命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的时候,会让昊天发笑,她既然认为我不敬,又怎会让你跟着我学习?”   隆庆沉默片刻后说道:“她知道我的忠诚和怯懦,而且或许……她需要我的这个理由,所以她就算会笑,也不会阻拦我。”   观主说道:“如果她不再需要杀死宁缺的理由,你怎么办?”   隆庆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不知该如何应答。   观主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让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的理由,只能是自己的理由。你已经背弃过昊天,何妨再背弃一次,你要忠诚的对象只能是自己,你怯懦的来源也只能是自己的私心,所谓大逆不道,连天都不敢逆如何能称得上是大逆?连道门都放不下又如何能称不道?”   隆庆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下意识里往窗外望去,仿佛觉得有人在偷听。   在荒原上被宁缺射成废人后,他痛苦而怨毒地决定放弃自己的信仰,当他用灰眸吞噬半截道人跳下悬崖后,也决定站到黑夜的那面,不再追随光明的脚步,然而最终他发现,他选择的黑夜依然是昊天的黑夜,在那个时刻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同时对昊天的敬畏变得更加不可撼动。   “不要担心她能听到我们的说话。”   观主说道:“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那是因为站在人间之上足够高远的地方,她来到人间后,只不过比我们高一些而已。”   隆庆若有所明,但依然惧色难掩。   观主缓慢伸出左手,伸到隆庆的身前,说道:“回自己房间吧。”   隆庆听到这句话,确认观主是肯让自己在知守观里修行,大喜过望,赶紧从怀中取出自己偷走的那本天书沙字卷。   观主没有接过那卷天书,说道:“七卷天书是昊天赐予道门的武器。所谓武器便是知识与智慧,你既然要学习我的智慧,这卷天书便放你手中,其余五卷也尽可自行取阅,我要的是别的东西。”   隆庆隐约明白观主要的是什么,却不明白为什么要,从怀里取出那朵漆黑的桃花,恭恭敬敬地放在观主的手中。   观主拈着黑桃花的叶柄轻轻转动,问道:“这是什么?”   隆庆不解,却老老实实回答道:“这是徒儿的本命桃花。”   观主说道:“如果你死了,这朵本命桃花会如何?”   只要修行者必然明白本命物的意义,这是修道之初便必须掌握的知识,所以隆庆依然不解,不明白观主为什么会问如此简单的问题,说道:“我死后这朵本命桃花便会枯萎,再不会复生。”   观主看着指间的黑色桃花,问道:“若是别的本命物呢?”   隆庆说道:“若是本命剑,还可以重炼,但那也等于是死过一次。”   观主示意他离开静室,其后,静室内再次回复安静,有风自窗外来,却吹不散从榻上弥漫开来的恶臭味道。   他艰难起身,把隆庆的本命桃花插进窗前的沙盘中,看着风中轻颤的黑色桃花,想着桃山上的满山桃花,露出微笑。   昊天来到人间,知守观成了废弃的囚牢,人间最强大的修行者已经变成废人,然而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三十三章 道门的赌博   中年道人走进静室,看见观主站在窗畔对着黑色桃花微笑,很是吃惊,赶紧上前扶住,把他扶回榻上平卧。   他看着观主神情凝重说道:“师兄,难道你真要放弃自己的信仰?”   观主微笑说道:“我自幼在道观里长大,看的第一本书便是道经,对昊天的信仰早已融进我的血液,成为了我的呼吸,我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执行昊天的意志,放弃便等于背叛自己,自然不可能。”   中年道人不解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让隆庆留在知守观,为何传书南海,为何对光明神殿里那位……”   不待他说完,观主说道:“我信的是昊天,而不是光明神殿里的那个她。”   中年道人愈发不解,心想光明神殿里的她就是昊天,这绝对不会有错。   观主看着他说道:“她如果是昊天,如今在神国里与夫子相抗的那位又是谁?就算她曾经是昊天,来到人间的昊天还是我们所信仰的昊天吗?被凡人所亵渎的昊天还是我们所信仰的昊天吗?”   中年道人声音微颤说道:“信仰不允许任何怀疑。”   观主说道:“何为虔诚?虔诚便是忠于信仰。何为忠于信仰?不仅仅是忠于我们信仰的对象,因为信仰发自你我,落在彼处,有昊天也有你我,谁都不能缺少,那么只有我们信仰的昊天才是真正的昊天。”   这段话很玄妙,中年道人有所悟,便被冰冷的汗水打湿了衣赏,说道:“但昊天不会这样认为。”   “先前我对隆庆说过,她既然来到人间,便不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如今想来,夫子果然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物。”   观主看着窗外的天空,感慨说道。   中年道人说道:“然而再伟大的人也无法战胜昊天。”   “死亡真的很可怕吗?人类修行的目的就是有自我意识的永恒吗?酒徒和屠夫以为拥有自己的神国,便能真正的不朽,在我看来,这并不正确。”   观主说道:“昊天不是生命所以拥有永恒的属性,而每个开始都应该有结束,每个生命都应该回到那个非生命的永恒里。如果生命想要获得永恒,那它只能变成另一种完全不同形式的存在,而那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中年道人说道:“那修道究竟为什么?”   观主想着长安城里的千万刀,想着那些充满人间味道的事物,想着自己落在城南湖边,鱼儿在脸旁的水洼里挣扎,说道:“修道是为了感悟,为了解脱,如此才能获得生命结束时的平静喜乐。”   中年道人微微皱眉,不解问道:“世间修行诸宗,难道都应该走到这条路上?”   观主说道:“书院中人狂肆随意而活,最终都会走上逆天的道路,他们可以平静地面对死亡,因为他们自认没有辜负自己活着的辰光,但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像他们那样过活,世间的普通人如同猪狗,如何能像他们那般自恋地面对终结?无论夫子还是轲浩然,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但道门一直在考虑这些,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在昊天之下我们都是猪狗,所以我们必须寻找到普通人也能平静面对终结的方法。”   中年道人听懂了这段话,说道:“那便是对昊天的信仰,对神国的希望。”   “不错,从来都不是昊天要我们去信她,而是我们需要去信她,我也需要信她,但我只信神国里的她,不信那里的她。”   观主静静看着远处西陵神殿的方向。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后问道:“隆庆如何处理?”   观主收回目光,看着窗前沙盘里那朵黑色的桃花,说道:“我对他真的有些失望,经历了如此多的挫折与惨事,竟依然无法生出挑战各种规则的勇气或者说欲望,这样的他就算阅遍七卷天书,再如何刻苦勤勉,福缘深厚,数百年后顶多也就变成第二个酒徒或者是屠夫,那有什么意义?”   酒徒和屠夫是世间唯一经历过上次永夜的大修行者,在修行界辈份最高,境界最深不可测,只是在长安城前现一现身,便压制的书院和唐国不得不和西陵神殿签下耻辱的和约,然而听观主的这番话,隆庆就算成为这样的两个人,依然不能令他感到满意,这真是令人有些意想不到。   中年道人沉默不语,他很清楚师兄的眼里从来没有什么酒徒和屠夫。观主进长安城之前,便身具道佛魔三宗绝世境界,待悟了清静境之后,更是觉得酒徒屠夫二人如今的心境腐朽的不堪一提,他的眼中只有夫子,他这一生所追求或者说奋斗的目标,便是想要触摸到夫子的无矩境界。   不是无距,是无矩。因为信仰的缘故,观主永远不可能领悟无矩二字,所以他才会收隆庆为徒,因为隆庆有破而后立的希望,因为隆庆曾经背离过信仰,他希望隆庆能够有机会走上那条道路,遗憾的是没有成功。   “这是很俗套的故事,不过任何故事都是如此。”观主说道:“便是如今人间发生的这些故事,昊天在无数年前便已经预知,所以她才会赐给人间七卷天书,我说的不是明字卷上的预言,而是七卷天书的名字。”   中年道人一直在知守观里负责看管七卷天书,自然知晓七卷天书的名字,颤声说道:“日落沙明……天倒开?”   观主看着窗外的天空,面无表情说道:“不错,她要重新开天。”   中年道人如遭重击,脸色苍白说道:“那人间该如何自处?”   观主没有理会他的震惊与不安,缓缓闭上眼睛,继续讲述道:“她想要回到昊天神国,所以神殿召开光明祭,想用我陈氏数万年纯正的血液为祭,打开那条通天的道路,然而这必然会失败,因为书院会去桃山,甚至书院里的人已经到了桃山,然而书院也会失败,因为她什么都知道,她一直在桃山等着书院的人。但她也失失败,因为她以为自己能做到那件事情,但事实上她做不到,所以到最后所有的人都失败,没有任何人能够获得胜利。”   这段话像是在讲述一个已经发生的故事,但这个故事事实上还没有发生,于是便充满了一种预言的不可言喻的感觉。   中年道人震惊说道:“昊天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观主睁开眼睛,看着榻旁的师弟,说道:“即便日落沙明天倒开,她要回到神国,还需要斩断在人间的尘缘。然而她哪里明白,无论是夫子留在她体内的人间气息还是她的那段尘缘,又哪里是这般好斩的?”   中年道人汗水涔涔,想着师兄今日所言乃是对昊天的极大不敬,惊惧说道:“昊天能知世间一切事,自也能知晓师兄你想做些什么。”   观主淡然说道:“如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她即便无所不知,又如何能知道不存在的事物?”   宁缺在绝壁上闭上眼睛,绝壁依然认为他在看自己,因为这便是心意,即便他用了佛宗的法门,也只是让心意宁静,而无法让心意不存在,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让自己的心意不存在,从而逃离天心之算。   观主却这样说了,而且他真的能够做到。   因为他现在虽然是废人,但依然是清静境的废人,人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他这样强大的废人。   中年道人问道:“师兄,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做?”   观主说道:“尘归尘,土归土,神国的归神国,人间的归人间。”   中年道人颤声说道:“这是赌博。”   观主看着他说道:“你可知道为何知守观七进十三出才能进来?”   中年道人摇了摇头。   观主说道:“那是因为无数次永夜之前,知守观的第一任观主,在修道之前乃是个赌棍,一直被七进十三出的利钱所困扰。”   中年道人第一次听说道门祖师的身世,不由愕然无语。   “他修道大成后创建道门,自悟清静,本可解脱而去,却依然怜惜世人,所以他代替人类选择昊天成为我们的信仰,从那一刻起,我们所在的人间便成为了昊天的世界,受昊天的庇护,存活了无数万年。”   观主说道:“这是人间最放肆的一场赌博,道门已经代表人类赌了无数个世代,我凭什么不继续赌下去?”   中年道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所以道门才需要警惕她。”   观主说道:“不错,如果她不能斩断尘缘,我们便要替她去斩,如果连道门都无法做到,那便只好想办法把她也一同斩去。”   中年道人说道:“那……皮皮?”   观主说道:“他也是道门弟子,若真能助她重归神国,复位昊天,其死便有意义,若光明祭最终变成笑话,他自然不会死,若不死便自有极大机缘,他的身上流着我的血,他是夫子的学生,无论生死都不会碌碌。” 第三十四章 断发   因为光明祭的缘故,像金帐王庭国师和悬空寺七念这样的强者,都来到了西陵神殿,随便一人出手,宁缺便抵挡不住,所以最近这些天他特别低调,绝大多数时间都留在天谕院中,便是那片绝壁都不再去了。   以他的行事风格,按道理来说,不应该让自己进入如此危险的局面,事实上在原先的计划里,他潜入西陵神殿,最多也只会停留一个月时间,在光明祭正式召开之前,便要开始动手,只是没有想到情况发生了突然的变化,陈皮皮被西陵神殿囚禁在了幽阁里,让他只能再继续等待下去。   离开清河郡之前,他曾经和王景略说过最多一个月自己便会回来,现在已然入秋,他却无法离开,只好向清河郡再次发出消息,让王景略再等一段时间,至于王景略那边的安排可能会出问题,他也只好暂时不理。   天色已夜,他回到天谕院里取出箭匣和铁刀,顺着院后的小道绕到桃山前坪。桃山前坪与峰顶的数座神殿排成一道直线,而且极为宽阔,可以容纳数万名信徒同时参拜,正是举办光明祭的场所,神殿里的执事们正在整理着场地,不远处还有几名境界高深的阵师,正在对前坪周遭进行加固,想必光明祭正式召开之时,神殿还安排了一些眩目的神迹展现才是。   宁缺穿着天谕院杂役的衣裳,看上去就像个青衣小厮,丝毫不引人注意,桃山前坪的看守虽然森严,但他的速度和反应早已超出普通人类,悄无声息地便潜至左侧方向的树林里,挖开坪侧的泥土把箭匣和铁刀埋了进去。   他拍掉身上的泥屑,看着夜色里的无数火把,看着那些脸上带着紧张神情的神殿执事们,想象着数日后光明祭召开时的盛大画面,即便是他也开始紧张起来,然后他望向峰顶的那四座神殿,微微皱眉。   今夜他没有看光明神殿,而是看着崖坪边缘那座黑色的裁决神殿,裁决神殿和其余三座神殿隔的有些远,肃杀而孤单。   他最后的手段便在裁决神殿那张墨玉神座之上,只是以墨玉神座上那个女人的性情,这实在是太过冒险,所以始终没有办法下决心,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陈皮皮马上便要被烧死,他只能试一试。   听闻叶红鱼从长安回到桃山之后,便一直在殿中静修不出,他来到西陵神殿之后,一直没有看见过她,既然无法偶遇,那便只好去看看。   ……   ……   清河郡也已经来到了秋天。   王景略收到经由长安城转来的密信,沉默了很长时间,重新戴上那顶笠帽,顶着马车离开住处,来到阳州城一间普通的房宅前。   宅里不停响起咳嗽的声音,他在门外站了片刻,确认没有什么埋伏,才走进屋内,把买的药材搁到桌上,然后问道:“你想的怎么样了?”   一位青年男子躺在床上,瘦削的脸颊很是苍白,神情异常憔悴,屋子里弥漫的药味,也无法完全掩住床后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道。   床后堆着一堆纱布,上面染着血。   这名男子叫崔华生,乃是崔阀子弟,其妻秋氏乃是前大唐汝阳知州秋仿吾幼女,叛乱当日秋家被诸姓叛军灭门,他的妻子也当场死去。   崔华生因恸而怒,在阳州城里激愤陈辞,最终被崔族动用家法,在族祠里痛打一顿,并且悬柱示众三日,才把他放走。   清河诸姓的家法向来峻厉,如果崔华生不是族长崔湜极近的侄子,只怕会被活活打死,即便如此,他也受了极重的伤,虽然侥幸活了下来,身上的伤口却是始终未好,只能在病榻上这般缠绵煎熬着。   崔华生看着这个戴着笠帽的男人,声音微哑说道:“我如果要去富春江进崔园,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但需要时间。”   王景略把笠帽摘了下来,说道:“为什么需要时间?”   看见他摘下笠帽,露出真实容颜,崔华生对他多了些信任,说道:“要扮演悔恨认错,总需要一些时间,不然没有人会相信。”   王景略点点头,说道:“说的有道理,我原先确实也担心会不会显得太生硬了些,好在现在我们又多了些时间出来。”   崔华生说道:“崔湜的寿宴已经过了,下一次崔园宴客还有些日子。”   王景略算了算时间,刚好和光明祭的日期重叠,说道:“如此正好。”   崔华生不知想起什么,再次咳嗽起来,半晌才恢复平静,看着他认真问道:“难道你们就不担心杀人太多,会逼神殿出手?”   王景略心想,只要宁缺在光明祭上出手,这场刚刚停歇半年多时间的战争便必然要重新开始,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   ……   大唐刚刚从战争中恢复过来,并没有做好再次与整个世界对抗的准备,无论心理上还是资源上,这种准备都还需要一段时间。   但书院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而且坚信只要宁缺能够完美执行计划,那么西陵神殿便不敢轻易再启战衅。真正令书院感到忧虑的,还是酒徒和屠夫这两把始终悬在长安城外的大刀,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书院异常坚定地必须执行这项计划,唯有此才能让这两人不敢动手,哪怕只是暂时的。   大师兄不在书院后山,应该还在皇宫里主持惊神阵的修复,四师兄和六师兄现在也在那里做助手,三师姐余帘在大战后已然飘然远去,其余的人还处于漫长的疗伤过程中,现如今书院后山便由二师兄坐镇。   君陌是用剑之人,他想要护住书院后山,便必须把自己的剑磨的更加锋利一些,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坐在小院后的瀑布下磨剑。   他不停地磨剑,日夜不歇,如今已经磨穿了十余块坚硬的石头,他的心依然静不下来,就像臂上在风中轻摆的袖管。   木柚拎着食盒走到潭畔,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和被梳的一丝不苟的灰白头发,心头微黯,然后温柔说道:“老师曾经说过,皮皮乐天所以知命,此生必然福缘深厚,小师弟在桃山,一定把他救出来。”   君陌的心不静,不是因为满头灰发和断臂,不是因为此生无望以剑修至老师或小师叔的境界,而是因为陈皮皮要死了。   书院后山里,他教训陈皮皮的次数最多,用院规打他的次数最多,说的话也是最多,他和陈皮皮的关系最为亲厚。   光明祭将要召开,陈皮皮便要死了,而他却只能坐在潭畔,不知所谓地磨着这把似乎永远也磨不断的铁剑,如何能够平静?   “西陵神殿强者众多,听闻掌教境界已然恢复,又有金帐的神棍和悬空寺的秃驴,师兄的计划虽然看似没有任何漏洞,小师弟的执行能力也是世间一流,但我们事先并不知道皮皮在桃山,所以我不放心。”   木柚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不能让他的心情好起来,把食盒放到潭边的石上,说道:“先吃饭吧,晚上记得回家睡,外面夜凉。”   听着回家二字,君陌有些不习惯,但还是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起身说道:“这些天辛苦师妹了,晚上我会……回家。”   ……   ……   在潭边吃完饭后,君陌继续磨剑,坚硬的青石表面被铁剑磨成了极细的粉末,落在水面上不时起伏,这大概便是坚强的泡沫。   两名少年来到潭边,替他送水,同时把食盒提回小院。   看着君陌寂寥的背影,二人犹豫不前,最终还是李光地壮起胆子说道:“老师,那天听大师伯说您如果多看些佛经……”   李光地和张念祖被宁缺送进书院后,一直没有正式开始修行,现在还没有初识,只是普通人,但在后山里与师叔们接触多了,也隐约明白了一些修行的道理,或者说只是模糊懂了些词,见着师父在潭畔磨剑苦恼,他们也大感焦虑,浑不吝的劲儿发作,居然想给君陌出些主意。   李光地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胡说,而且他们从五师叔处知道,老师最厌恶佛法和那些和尚,据说当年压垮烂柯寺的瓦山佛祖石像,便是被老师用剑斩落的,自己居然要老师修佛,这真是找死。   君陌没有回头,也没有动怒,说道:“去小镇后,听朝小树的话,虽然你们还没有开始修行,但既然是书院弟子,便不能给书院丢脸。”   多年前宁缺带着书院前院学生去荒原实修时,他说的也就是这样一句话,这句话里的要求很简单,却也有很大的压力。   两名少年想着马上便要启程,想着要做的那些事情,又有些微惧,看着老师的背影,又有些不舍。   张念祖犹豫说道:“老师,这次我们可能不能活着回来了……您放心,我们不害怕,也不会给书院丢脸,只是……”   君陌没有让弟子把话说完,转过身来看着他们说道:“只要想活便一定能活,哪怕是昊天来问我,我也只有这个答案。”   当天夜里,君陌不再磨剑,回到了小院。   木柚给他做了宵夜,第二天清晨又送好早饭,送张念祖和李光地出了云门大阵,一直送书院前院,不停地嘱咐着。   两名少年跪下给她叩首。   李光地说道:“师娘,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我还是担心老师。”   木柚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却没有走,直到那辆马车驶下草甸,才转身离开,既然是师娘,总得有些师娘的模样。   待她回到后山小院,才发现正如李光地所说,自己应该早些回来。   她看着满地灰白的发丝,吃惊无比,当君陌从井旁抬起头来后,她更是身体摇摇欲坠,险些就这样昏了过去。   君陌是很讲究仪容姿态的人,他的头发永远梳的那样整齐,无论乌黑还是花白,那顶古冠永远是那样的正而笔直。   现在他的头发再也不可能梳的像从前那样一丝不苟,他再也不可能戴上那顶标志性的古冠,因为他剪掉了他的发。 第三十五章 明志   木柚看着君陌的头,右手紧紧攥着衣裳,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才清醒过来,颤声说道:“你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你真的要修佛?”   君陌在井畔刚洗完头,清澈的井水在头顶淌落,打湿了衣裳。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他没有转声,说道:“读读佛经亦无妨。”   木柚颤声说道:“你如此尊重师兄,可便是师兄要你多读佛经,你也不予理会,那只不过是两个不懂修行的孩子,你却要听他们的?”   君陌看着井旁地上水里的那些发渣,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此生最厌佛宗,然而如今想来,或者因此错过了些什么。”   木柚伤心说道:“就因为你要从佛法里找到回复的方法,所以你就要出家?”   君陌转身望向她,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微怔说道:“我何时说过要出家为僧?我厌恶佛宗便是因为那些秃驴不事生产,不奉父母,怎会出家?我说的修佛只是读读佛经,想看看能不能助我静心罢了。”   木柚听他解释,更觉伤心,流泪说道:“你把头发都剃了,还来骗我。”   君陌有些笨拙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头发灰白有些难看,而且现在你每天清晨打理有些麻烦,所以剃了。”   木柚怔住,不可置信问道:“就因为这个原因?”   君陌点了点头,走到她身前说道:“多看两天便习惯,你不要难过。”   “剃了也好,说不定以后新长出来的头发便能变回黑的。”   木柚破涕为笑,下意识伸手去摸君陌的头。   君陌极重礼数,平时里根本不会让师弟师妹们接触自己的身体,更不要说让他们摸自己的头,他此时他却没有避开。   只是很明显,他忍的有些辛苦,神情很僵硬。   木柚轻轻摸着他光溜溜的头顶,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看着他认真说道:“我知道你厌恶佛宗,但今后可不能随便骂僧人是秃驴了。”   君陌蹙眉说道:“修佛不代表要敬佛,就算佛祖复生,我依然要骂他几句。”   木柚笑着说道:“即便要骂,你现在也不能再骂那两个字。”   ……   ……   剑阁迎来了一位客人,那客人一身青衫,腰佩长剑,看眉眼里的沧桑意,已至中年,但气度不凡,自有一分潇洒意味。   他是一名知命境强者,理所应当受到礼遇,但剑阁弟子们见过的知命境不少,之所以对他如此礼遇,不是因为佩服他,是因为剑圣大人的吩咐以及此人的背景,最关键的是此人很容易让人觉得佩服。   剑阁弟子佩服他,是佩服他的胆量和勇气,明明数年前双眼被剑圣大人重伤,而且如今唐国已成举世之敌,他还敢来这里。   程子清看着那名青衫男子,缓声说道:“朝先生请进。”   青衫男子正是春风亭老朝,朝小树。   ……   ……   剑阁建在如剑般的山崖间。   崖后的山体中空,里面隐着幽潭,只有最上方的洞口能够洒落天光,潭畔修了座草屋,剑圣柳白便住在这间草屋之中。   朝小树走进崖洞时,柳白不在草屋里,而是在潭畔钓鱼,寒冷的潭水里隐约能够看到游鱼的身影,钓线下方却看不到鱼钩。   朝小树走到柳白身后,施礼相见。   柳白没有回头,说道:“听闻大先生钓鱼时,从来不用鱼钩,所以我也想跟着他学学,只是钓了这么多天始终没有鱼上来,你却来了。”   朝小树说道:“剑圣何须向旁人学?”   柳白把竹竿放到一旁,摇头说道:“任何人都应该向旁人学习,便是夫子当年也曾经问道于老农,更何我们这些人。”   朝小树说道:“此言有理,所以我今日前来向剑圣大人请教。”   柳白冷漠说道:“数年前,你才在长安皇宫观湖知命,其后路经南晋,邀我出剑,我看在唐帝的面子上,赐了你一剑,于是你瞎了数月。就算如今你又有进益,又如何能是我的对手?若当年你直接入了书院二层楼,或者还有希望,现如今这请教二字何其狂妄愚蠢,实在不像你会说得出来的话。”   “您在剑道之上有若大河,我只是山野间的溪流,如何能较以宏伟?只是流水终向低处去,其间的道理还是相通的。”   朝小树微笑说道:“我很明白自己确实没有资格向您发起挑战,只是我将要去做一件事情,可能会失去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想在那之前弥补掉人生的缺憾,然而回首望去,我有朋友有兄弟,有妻有子有女,家父虽已年老,每顿还能吃两碗米饭,在长安街头还有力气痛斥观主,我没有碌碌无为,做出了一些事业,虽然那些事业不大,却是我愿意做的。错过了一些机缘,但我不觉得后悔。我不曾缺少勇气,面对强大的敌人也敢于拔剑。我也从来没有失去过冷静,确认数十年来的人生过的很有价值,真的没有虚度。”   他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回荡在幽静的崖洞里,与那些坚硬如剑身的石壁撞击,变得异常肯定,就像是金属在撞击。   柳白的眼睛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觉得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问道:“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想来做什么了。”   朝小树有些惭愧地笑了笑,说道:“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当年连您一剑都接不住,所以想请您再赐我一剑。只是因为还有些比我人生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请您留我一条性命,我知道这个要求确实有些可笑,还请您满足。”   柳白拍腿大笑,说道:“如此可笑的要求,我怎能不满足你!”   ……   ……   时近正午,天光终于从剑庐崖洞上方洒落,落在那方寒潭之上,隐藏在水草里的鱼儿,欢快地游了出来,贪图这为时不久的温暖。   片刻后,这些鱼儿惊恐地躲回水草深处,因为崖洞里的天光,被数道惊艳的剑光所压制,凌厉的剑意仿佛要把潭水切成无数细块。   四声极为清脆的声音响起,然后一切归于安静。   柳白坐在潭边,仿佛没有动过。   他身旁的古剑,已经归鞘,仿佛也没有动过。   朝小树的手里只剩下了半截残剑,身前洒落着四道剑片,先前他一剑化五,其中四道挡了柳白四剑,最终还是输了。   朝小树脸色微白,胸前鲜血斑斑,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神情非常满足,因为他接下了四剑,最重要的是他的人生再没有什么遗憾。   柳白看着他,忽然眯眼问道:“唐人对自己都这么狠?”   柳白是世间第一强者,过去这些年里,甚至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跨过那道门槛,进入五境之上,但他一直以这方崖洞压制着自己的心境气势,直至青峡一战,他被君陌激出了最强的剑意,即便不想踏过那道门槛,终究还是逾过了半步,到了这种境界,对于世间诸事自有不可言说的神奇感应。   当他的剑意侵袭进朝小树身体的那瞬间,他便知道了唐人的想法。   朝小树看着他微笑说道:“像我这样狠的唐人还有很多,若南晋与大唐联手,剑阁与书院并肩,或者会狠的连天都感到害怕。”   柳白沉默不语。   朝小树起身施礼,然后走出剑阁,秋风掀起被剑风割破的青衫,露出胸腹间那道长长的剑伤,鲜血淋漓的一笔仿佛要贯穿天地。   他的雪山气海尽数被柳白强大的剑意所毁,从此再也不能修行,只能做一个普通人,然而秋风徐来,他却觉得神清气爽。   ……   ……   朝小树离开南晋,来到宋国与燕国交界处的一座小镇。他在镇上买了个院子,在临街处租了个房子,做起了书画生意。   随后两名来自远乡的少年也来到了镇上,被他请作帮工,书画铺的生意迅速走上正轨。没有过多长时间,就连县城里的贤达名流,都知道小镇上出现了一位雅商。人们只知道那商人来自长安,行事潇洒,有古风而无傲气,长袖善舞却不舞金风,来往迎客却不欺穷贱,如清风般令人心旷神怡。   虽说不欺穷贱,即便是乞丐上门,朝小树也会施舍银两,甚至亲手斟茶,然而这等雅事生意终究是挑客人的,再不讲道理的乞丐,也感动于他的温厚善良,哪里敢天天捧着瓷碗喝茶,而镇上唯一那间肉铺里的满身是油的屠夫,也没有兴趣去赏画看字,屠夫更愿意做的事情还是吃肉。   书画雅事总与茶酒相关,屠夫不乐意呆在那里,爱喝酒的人却不一样,当那名酒徒发现朝小树在这些方面确实极有鉴赏能力之后,便再也不肯离开书画铺,每天都在那里以茶酒论书画,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回肉铺。   ……   ……   当朝小树走进那座小镇的时候,柳白也离开了剑阁,走进了临康城。   柳白的剑,是南晋多年来最大的骄傲与荣光,在临康城里,他便像是神明一样,然而当他走进临康城,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因为没有人相信那个寻常至极的人会是剑圣,更没有人相信,剑圣大人会行走在东城满是污水的那片街巷中。   柳白走到那间破屋之前,望向正在给孩子们上课的叶苏。叶苏抬头看见是他,无奈摇头,对孩子们说道:“今天就到这里了。” 第三十六章 生死相许   “你应该感谢君陌。”   在破屋里,叶苏对柳白说了第一句话,然后他感慨说道:“虽然我无法再履剑道,但能在人间见到你这把剑,也满足了。”   柳白这时候站在窗边,正在看窗台上的饭盒,听着叶苏的话,转身望向他微笑说道:“我也很满足。”   他身上穿着舒适的绸衫,没有刻意让衫子上绣金钱以为俗,脚上套着舒适的布鞋,没有刻意穿布衫旧鞋以为脱俗,他没有佩剑,身上也没有散发凌厉的剑意,负着双手,就像是临康城里的寻常人,从内到外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叶苏雪山气海皆毁,眼光犹在,只是看柳白一眼,便知道这位世间第一强者,竟是又有提升,而且完全无法看出来他走到了哪一步。   世间最高的孤峰,很难再长高一寸,柳白却做到了,叶苏知道这肯定与青峡一战有关系,所以才会说柳白应该感谢君陌。   青峡一战,是人间剑道的巅峰,剑圣柳白、书院君陌、道门叶苏,便是这场巅峰之战的主角,他们便是人间剑道最强的三人。在这场巅峰之战里,叶苏变成了废人,君陌断臂亦断了修道路,柳白亦是受了不轻的伤,但他不愧是举世公认的最强者,最早恢复境界,甚至还有所突破。   柳白说道:“朝小树去剑阁见过我。他这一生没能踏进书院,道缘中断,只在草莽里混迹,终究走的不是正途,在剑道上永远无法攀至巅峰,比起十余年前的你也颇有不如,但此人气度洒脱不凡,在生死前无惧,在失去前无悔,一生随意守心而行,我观其言行有所得,所以离了剑阁。”   叶苏这才知道,原来除了君陌之外,还有这个缘故。   柳白继续说道:“数年前,我把朝小树的剑留在了剑阁里,其后被前任裁决借给了亦青,亦青被宁缺所伤,于是我借了把剑给叶红鱼,让她杀了裁决,这是我最快意的一次借剑。去年夫子在荒原上把我的那把剑借去,屠龙杀神,这则是我最光荣的一次借剑,此番书院让朝小树向我借剑时,我没有拒绝,因为我喜欢这个人,也因为夫子曾赐我荣光,这是我最心甘情愿的一次借剑。”   叶苏走到窗前,给他倒了碗水。   “我借出的第一剑杀了裁决,第二剑斩天,第三剑斩的必然也是名动八方之辈。借剑便能杀人,那我自己这把剑又该去杀谁?”   柳白微笑说道:“借把剑便能杀人,我自己这把剑又该去杀谁?我此次出关,环顾四野,不见轲浩然,亦不见莲生,夫子已然登天,观主成了废人,君陌尚未解脱,你于陋巷传道,还有谁值得我去杀?”   叶苏猜到他要说什么,说道:“你会死的。”   柳白说道:“剑者,孤且直也,宁肯折断,也不应在墓中生锈。”   叶苏拿着水碗,沉默片刻后说道:“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柳白说道:“长安太远,除了君陌,我这些话便只愿说给你听。”   这番话只有君陌和叶苏才有资格听,所以他离开剑阁后来到临康城,而且还有一件事情:“你做的这些事情,你对黎民传的道,不为昊天所容,不为道门所容,即便观主也不会容你,我此番离去,大概便不会再回,没有我的庇护,你只能变成这片街巷污水里的腐尸,所以我来劝你去书院。”   叶苏说道:“某人曾经说过相同意思的话。”   柳白说道:“看来宁缺真的已经离开了长安,想来数日后的桃山,想必会非常热闹,如此热闹,怎能不去看看?”   叶苏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真的很热闹。”   柳白说道:“你师弟就要死了。”   叶苏说道:“若得方便,请帮我带封信。”   柳白说道:“方便。”   叶苏说道:“希望不会影响你问道。”   柳白说道:“不会。”   叶苏把一张写好的信纸递过去,真诚说道:“祝你得见大道。”   柳白说道:“我要见大道,大道必然要见我。”   说完这句话,他才从叶苏手里接过水碗,没有饮,随意洒到地面上,然后大笑三声出铁屋,负手而行,不知将去何处。   叶苏看着地面慢慢散开的水渍,知道这便是提前的凭吊。   世间已经没有谁值得柳白去杀了,那么当他决意做某件事情的时候,也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心意,叶苏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精神,他只想皮皮能够活着,然而如今的他没有能力做任何事,除了写一封信。   ……   ……   一封信经由秘密渠道送进了裁决神殿。之所以说是秘密渠道,那是甚至就连裁决神殿里的人,都不知道这条通道是谁的,通道的那一头通向哪里,当裁决司的黑衣执事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遁着线索开始倒查时,西陵神殿崖坪上死了三个人,裁决司的刑罚再如何恐怖,也不可能让死人说话。   这封信的封皮上画着一柄剑,写明要由裁决大神官亲自拆阅,裁决司的执事们早已对墨玉神座上那个女人敬畏到了骨子里,哪里敢自行其事,更不敢让别的神殿知道,悄无声息把这封信送到了神殿里。   叶红鱼看着信的封皮,便知道这封信来自何处,数年前也曾经有一封信通过这个秘密渠道送给她,只不过当时的她住在崖坪偏僻的石屋里,正处于人生最艰难的那段时期,那封信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很重要。   她不知道柳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给自己写信,当她拆开封皮,看见信纸上那些熟悉却又陌生的字迹时,手指不由微僵。   把信看完后,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在青峡前,她安排了十余名黑衣执事和数名西陵神卫保护叶苏,其后不到数月,便陆续传来了这些人的死亡,她很清楚那是道门里有些人想要通过杀死叶苏来获得某种精神上的自我认可,真正令她担心的是她不知道叶苏去了哪里,现在可还安好。   直到接到这封信,她才知道原来兄长一直在南晋临康城。有剑阁的人暗中保护,安全应该没有问题,她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些,然而想着兄长在信中写的那些事情,她的眉头再次紧蹙起来。   淡淡的昊天神辉从掌间溢出,信纸连带画着柄小剑的封皮,都被烧成虚无的灰烟,她缓缓松手,望向光明神殿的方向。   叶红鱼猜到光明神殿那人是谁,也能猜到那人为何始终不肯召见自己,她觉得很可笑,甚至对那人生出了些轻蔑的感觉。   这种轻蔑与可笑,只是基于曾经在人间发生过的关系,那人终究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她又能做些什么?   当年在燕北湖畔,叶苏奉昊天谕令阻止她杀隆庆,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开始对昊天产生怀疑,对自己的兄长感到失望。   然而泗水畔所发生的故事,让所有的怀疑烟消云散。   叶苏在青峡前便提醒过她,他也曾经怀疑过,然而便迎来了惨痛的失败,或者这便是昊天对他的惩罚。   ……   ……   今夜无月,因为云深雾重。   宁缺在幽暗的桃山后麓绝壁间,缓慢地向上攀行。戒备森严的西陵神殿,对这片绝壁没有任何注意,因为自古以来,除了夫子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通过山坳间的那片桃花,也没有人能够无视绝壁上的阵法。   他没有在第三道崖坪处停留,而是继续向陡峭的绝壁上方爬去,直到过了很长时间,终于爬到了桃山峰顶最高的崖坪上。   他选择的路线是崖坪最偏僻的那处,正在裁决神殿的正后方。他在腿上轻轻抹掉手里沾着的岩石屑,看着眼前这座黑色肃杀的神殿,沉默无语。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赌博,在书院原先的计划里,这是最后的手段,只有实在不行的时候,才能选择然而他已经沉默思考了很多天,依然无法确保陈皮皮活着,所以他不得不冒险这里。   裁决神殿里很幽静,尤其是对着绝壁的这一面,看不到任何巡逻的神殿骑兵,就连黑衣执事和红衣神官都看不到一人。   神殿里的空间极大,异常宏伟,又异常单调,黑色的地面反射着水晶灯的光线,没有丝毫温暖的感觉,只是冷酷肃杀。   这种感觉很符合裁决二字,也很符合神殿现在主人的性情,但在宁缺眼里,裁决神殿就像是一座大墓,那方墨玉神座就像口棺材。   他看着墨玉神座上撑颌闭目的美丽女子,说道:“帮帮我。”   墨玉神座很大,仿佛一片血海,她穿着血色的裁决神袍,坐在极大的神座里,就像是血海里的那滴最浓最冷的血。   墨玉神座很冷,就像是一具血水晶棺。她闭目撑颌睫毛一丝不颤,仿佛就是那个睡在血水晶棺中,很难醒来的公主。   她睁开眼睛,血海开始起伏不定,血棺缓缓开启。她没有看宁缺,而是看着神座前的黑色地面,说道:“这便是生死相许吗?” 第三十七章 光明祭   宁缺在桃山的消息如果被神殿知晓,必然是死路一条。   叶红鱼说这便是生死相许,便是因为他却如此勇敢或者说愚蠢地来到了墨玉神座前,那么他的生死便在她的一念间。   她的语气有些嘲讽,因为生死相许这四个字除了形容宁缺现在面临的局面,也点破了宁缺来到桃山的原因。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能让人不顾生死的原因,往往都是因为前面那个情字——宁缺来到桃山,不可能是为了她,想来最开始也不是为了囚禁在幽阁里的陈皮皮,自然是为了光明神殿里的那个人。   为了情字昏了头脑,自寻死路,这是何等样愚蠢的选择。   叶红鱼一直以为宁缺是世间为数不多像自己一样冷静而真正明智的人,所以看着他居然也像那些小说里写的男主角一般自我陶醉在为爱而死的幼稚选择里,不免觉得有些失望,自然嘲讽起来。   宁缺和她确实是同类人,听着这句话,便明白她隐藏着的那层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此番请求你的帮助,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皮皮,你和他曾经有过童年的共同回忆,难道真能看着他被烧成灰烬?”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我的童年回忆,就像光明神殿那位与你的回忆一样,都是最想忘记最厌憎的画面。”   说话的时候,她依然撑颌倚着墨玉神座,看着座前黑色的地面,没有回头没有转身,没有向神座下方的宁缺望上一眼。   宁缺看着神座上方她美丽的侧脸,忽然说道:“我在临康城里见过叶苏。”   如果在接到那封信之前,听到宁缺的这句话,叶红鱼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有些不同,那么谁也不知道这场交谈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此时她只是淡然说道:“昊天能知世间一切事,你来到桃山可以瞒过掌教,瞒过我,但不可能瞒过她。我不知昊天在想些什么,我自不会妄加干涉,你注定将要死在这座山上,不见得要死在我的手中。”   说完这句话后,她闭上眼睛,再也没有说话,仿佛再次入睡,空旷的裁决神殿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悸。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向后退去。当裁决神殿上方那盏巨大而冷清的水晶灯,再也照不到他的脸时,他对她说道:“多谢。”   从进入裁决神殿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叶红鱼。只要她睁开眼睛后向他看上一眼,或者说一句话,便会有无数神殿强者出现,但她什么都没有做,他感谢她的提醒,也感谢她的不杀之恩。   黑暗里不再传出声音,连呼吸声也没有,宁缺悄无声息地离开,叶红鱼依然没有睁开眼睛,静静地撑颌坐在墨玉神座里。   多年前她便和宁缺说过,总有一日他们会在战场上相见,然后你死或者我活。她和他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能超过生死的美好回忆。   杀死宁缺能够让这场战争马上写下句号,按道理来说,身为裁决大神官的她不应该有任何犹豫,但她最终选择了沉默。因为她想让陈皮皮活着,既然她不能为兄长做些什么,便只有希望宁缺去做。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她不知道光明神殿那位是不是正在看着这里,她不知道那位究竟对宁缺做了怎样的安排。   本应在天穹之上的存在,来到了人间,于是如今的人间便变得纷乱复杂起来,即便天谕大神官、李青山和歧山大师同时重生,观主恢复巅峰境界,只怕也算不明白这盘棋局最后的走向在哪里,因为天不可测。   裁决神殿里安静无声,叶红鱼撑着颌,静静坐在墨玉神座里,想着马上便要到来的光明祭,渐渐睡去,因为她不想再想。   血色的裁决神袍,把她完美的身躯遮掩,血色的黑玉神座,不停地滋养着她的心境,她显得那般的威严,又是那般的孤单。   ……   ……   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秋,光明祭在桃山正式召开。   桃山前的数座小镇,已经戒备森严,两千余名护教骑兵穿着带着符线的盔甲,骑着神骏的座骑,面带警惕之色四处巡视。桃山前坪的戒备更是令人震撼,百余名身负神刀的西陵神卫,像鹰一般盯着四处的通道。   清晨时分,来自各国的使团和信徒们陆续进山,山道上却是安静无声,没有任何人敢大声喧哗,不是因为前坪隐隐传来的教典礼乐有静心之效,而是因为笼罩住整座桃山的严肃神圣气氛。   十余名符师和阵师站在桃山前坪中央,开始启动事先已经布置好的大阵,阵意大作,桃山间秋风渐肃,风中隐隐有桃花碎絮,山麓间的天地元气应召而至,数十面昊天教旗呼啸而振,桃山里的四十七道瀑布,迎风而碎,变成无数细碎如粉的水滴,被风刮拂至桃山前坪,然后缓缓落下。   细雨洒落山前,尘埃骤敛,秋燥皆无,平整的石坪地面被洗的干干净净,中间那座由白石筑成的祭坛更是洁净如玉。   刚刚落下的瀑布细雨,被秋阳微晒便成了水雾,渐渐升腾而起,变成三道云雾凝成的大罩,当云雾散去之后,便成了三道清光凝成的光圈,把桃山重重罩住,清光渐敛无踪,但三座大阵已然布成。   数万名信徒们也被细雨洒落一身,衣裳没有被打湿,反而觉得精神为之一振,当三道云罩变成三道光圈最终变成三座大阵之后,那些首次得见这般阵势的信徒们更是激动地跪拜在地,不停赞美昊天。   燕国新君崇明到了,宋齐梁阵诸小国的国君也到了,清河郡诸姓代表宋阀阀主到了,烂柯寺主持观海僧到了,佛宗天下行走悬空寺七念到了,金帐王庭国师和王庭第一武道高手勒布大将到了,来自各地的隐世散修到了,天谕院的师生们到了,四座神殿的神官和执事到了,就连杂役都来了。   这些人站在距离山麓更近处,与那数万信徒中间隔着很远一段距离,看着那些信徒们跪地祷告,各自有各自的心思。西陵神殿的神官执事们自然觉得骄傲得意,佛宗诸子保持着沉默,王庭国师微笑不语,勒布大将却皱起了眉头。   两座神辇从桃山上缓缓而下,停在前坪上方。   中间那座神辇无比巨大,万重幔纱里有万丈光芒,光芒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   侧方那座神辇相对较小,然则红纱如血,说不出的肃杀冷冽,辇内美丽的女子撑颌而坐,神冕下黑发如瀑,正是裁决大神官叶红鱼。   山前的数万名信徒绝大多数是第一次看见神殿掌教和裁决大神官,看见两座神辇之后,更是激动的无以复加,就连祷告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前坪上那些大人物们的心情则是愈发复杂,西陵神殿一直统治着昊天的世界,掌教大人和三位西陵大神官,便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存在,然而如今天谕大神官已死,却迟迟没有继位之人,光明神殿近二十年来更是风波不断,到如今便是连殿里的万年长灯都熄了,今日光明祭的开端如此盛大,那两座神辇却显得那般孤单,愈发显得西陵神殿如今的气势有些黯淡。   与西陵神殿相比,前来观礼的宾客阵容反而显得格外强大,除了书院和荒人魔宗,基本上人间诸势力的修行强者都已经到场,其中尤以王庭国师和悬空寺七念的身份最为尊贵,于是愈发衬得南晋剑阁有些显眼。   南晋剑阁的代表是柳亦青,这位知命境的盲剑客因为在传闻中杀死了南晋皇帝而声名大震,但和光明祭场间其余人的资历境界比较起来,依然显得有些不足,这令西陵神殿方面感到很不满。   掌教的神辇里释出威压,所有人都感到了他的不悦。   便在这时,桃山上空的湛湛青天上忽然出现了一道白线,那道白线非常细,仿佛有人用一根针在瓷蓝的天空上画了一道。   紧接着,桃山前坪上出现了一柄剑。   那柄剑很普通,柄上裹着棉软而密实的松江布,剑身应该是由青钢打造,并不觉得如何锋利,也没有刻着任何符文。   但所有人的眼光,都被这柄剑吸引。   因为这柄剑没有被握在谁的手中,而是悬停在桃山前坪的空中,剑身微微颤动,振动空气发出令人舒适的鸣响。   没有人知道这柄剑是怎样来到的场间。   即便是掌教大人和王庭国师还有七念这等境界的人,也只是刚看见青天上出现一道细细的白线,然后这剑便到了众人眼前。   而且笼罩桃山最外围的那道隐形大阵,竟根本无法拦住这柄剑,甚至没有生出任何反应,这才是真正令人震撼的事情。   飞剑静静悬停在空中,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着。   若有人在剑后,便能看见这柄剑的剑首微微仰起,正对着桃山之上的那座光明神殿,没有任何不敬之意,只是仿佛静静看着那处。 第三十八章 桃花雨里等人来   或许是隐形大阵被这柄剑遁入的关系,宁静的桃山前坪忽然起了一阵秋风,风势极柔,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一片黄叶飘落在这柄剑的剑身上,没有碎裂,因为剑上没有任何剑意,只是寻常,于是黄叶很舒服地弹了弹,重新落回地面。   这种寻常,太不寻常。   因为前坪上所有人都已经猜到这柄剑是谁的剑——只有柳白的剑,才能于无瞬间来到众人眼前,才敢以这种傲然姿态飞临桃山。   神辇上的万丈光芒中,掌教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倾。   掌教有些怒,因为柳白的剑对着光明神殿,虽无不敬之意,却没有表现出臣服,更因为这把剑在他的神辇之后才出现在桃山前坪。   这说明柳白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他之上。   他是西陵神殿掌教,在他之上那便是在人间之上。   ……   ……   在书院后山,掌教被二十三年蝉重伤,眼盲手断气海溃,拼将寿元才逃回桃山,他本以为自己就此废了,避在万丈光芒之后不敢见人,因为心头的那抹隐惧,然而谁能想到,昊天居然来到了人间!   从跪在昊天身前那刻开始,他便自数十年前小腹被重伤后,第一次拥有了真正的信心和勇气,昊天降怒于知守观,他如今便是昊天在人间真正的代言人,只要自己身在桃山便举世无敌,柳白就算再强,又岂是自己的对手?就算酒徒和屠夫又哪里敢对自己有丝毫不敬?   所以看着这柄自万里外破云而来的剑,掌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然而那柄剑却没有什么反应,依然保持着平静寻常的姿态。   西陵神殿客卿有五,夏侯已死,书圣隐居,柳白却始终是客卿里地位最尊崇的那人,他的剑到了桃山便意味着人到了桃山,对光明祭表示了足够的尊重,在这种情况下,掌教也不可能随意做出什么事情。   站在神辇旁的天谕院院长,今日负责光明祭仪式流程安排,见掌教没有降下什么谕示,便示意仪式正式开始。   充满神圣意味的道门典乐,在桃山四处响起,渐渐在前坪汇集,进入所有人的耳中,天地之间的气息随乐声而起舞,便又有风起,只是此时起的风不再是微寒的肃杀秋风,而是温暖的仿佛到了春天。   山坳间的满山桃花随风轻颤,花瓣变得更加粉嫩,在秋天开始怒放,然后随风而起,飘下桃山,在前坪上的空中不停飞舞。   飞舞的数万片桃花瓣,向地面洒落阵阵异香,这种香气并不是桃花的本香,要比人间任何花卉的香味都要浓,比芙蓉记的糖霜还要甜,然而进入人们的鼻端后,却没有任何腻的感觉,反而清新的像是雨后的风。   数万名信徒仰首望着空中飞舞的桃花,看着这般美丽炫目的画面,闻着这般沁人心脾的异香,迷醉的无以复加。   能够通过各国道殿审核、又愿意千里迢迢来到桃山参加光明祭的信徒,自然是人间最虔诚的信徒,而基于某种简单清晰的逻辑,但凡虔诚总是来源于苦难,所以数万信徒中穷苦人占了大多数,还有很多信徒身患重病,甚至是奄奄一息,是被家人或背或抬才来到西陵神国。   当花香袭来,那些患病甚至是残障的信徒,忽然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负面情绪奇妙地消失了,对苦难的生活再也生不出什么埋怨的想法,甚至觉得精神都好了很多,因为他们仿佛在香气中看到了昊天神国。   瘸腿的信徒扔掉了拐杖,跪到地上用双手撑着颤抖的身体,对着桃山叩拜不停。担架上重病难愈的信徒不顾家人的劝阻,无力起身也要自行翻身成俯拜的姿式,撑着虚弱的身体,用额头不停触着地面。   秋天里的桃山前坪,拂着和煦的春风,数万桃花便在风中飘舞,散发着令人迷醉的香气,忽然间风停了,于是桃花便落了下来。   桃花纷纷扬扬落下,变成一场盛大的花雨。   数万信徒沐浴在花雨之中,所有人都已经跪了下来。那些桃花瓣落在他们的身上,渐渐变成极柔软的光絮,然后渗进他们的衣裳,钻过他们的肌肤,最终进入他们的身体血肉,然后才渐渐消失不见。   瘸腿的信徒虽然没有生出新肢,却再也感受不到断腿处传来的痛苦,满是脓水的伤口变得异常洁净,红嫩的新肉上出现了健康的皮肤。   重病的信徒渐渐获得了生机,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折磨了他们无数年的病痛,就这样被桃花雨一洗而净。   没有病痛的信徒,因为他们的虔诚,也获得了极大的神眷,白发苍苍的老者忽然发现生出了黑发,年轻的男子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这辈子都没有这般健康强壮过,妇人脸上的肌肤变得紧绷光滑,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场间,甚至能看到几名生的有些黝黑的少女信徒,她们的脸似乎变得白皙了不少,就像擦了好几匣子昂贵的陈锦记脂粉。   桃山前坪上不停响起惊喜的呼喊声,感动的哭泣声,数万信徒对着桃山不停叩首,痛哭流涕,感谢上苍赐予自己的神眷。   光明祭是道门最盛大的祭祀仪式,因为那代表着昊天向人间降下了神迹,桃山前坪上的数万名信徒未曾怀疑过,但不代表各国使团里的人没有怀疑过,因为毕竟神迹只出现在教典的传说里,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然而随着眼前幕幕真实画面的上演,再也没有人敢有丝毫怀疑,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桃花缤纷,病者袪病,无病者消灾,如果这都不是神迹,那什么才是神迹?   西陵神殿里的神官和执事们早已跪下,王庭国师和勒布大将则是紧随其后最快跪下的修行者,紧接着各国使团和诸散修也都跪下。   悬空寺七念和烂柯寺观海还有白塔寺的僧人还站着,因为他们拜的是佛祖,然而面对着昊天降下的神迹,僧人们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异常凝重,双手合什礼拜,七念看着峰顶深深鞠躬,感动于上苍垂怜世人。   空中那柄对着光明神殿的剑,剑首亦微微下沉,致意行礼。   ……   ……   桃山前坪上的哭泣声感谢声祈祷声渐渐停止,经过一系列繁复的程序,光明祭的仪式终于来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祭天。   人间无数座道观,每天都在祭祀上苍,更何况是西陵神殿这种地方,一应流程进行的非常熟练,但既然是最盛大的光明祭,自然与平时的普通祭祀有所不同,桃山前坪那座白石祭坛便是明证。   更重要的是,光明祭所选用的祭品,必然非同寻常。   白石祭坛附近的随祭坛上,已经摆满了人间各国各宗派还有那些散修敬献的奇珍异宝,其中甚至有两味炼制通天丸需要的药草,可以想见为了这次光明祭,昊天信徒们做出了怎样的努力,然而和光明祭的正式祭品相比,这些奇珍异宝和那两味药草,依然显得太过寒酸,因为今天的祭品是一个人。   那个人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他刚刚出世便被称为道门千年难遇的绝世天才,他的身上流淌着最纯正的道门血统,无论父系还是母系都是道门最尊贵的传承,他自幼便在道门不可知之地学习生活,后来又去了长安书院跟随夫子学习,他是修行界最年轻的知命境,炼制通天丸需要的药草?他连通天丸都吃过,他就是世上唯一身兼书院道门的陈皮皮。   秋日和暖,把白石祭坛照的暖洋洋的,而当祭坛开启后,从地底渗出的阴寒气息,却险些把整座祭坛都冻住,因为祭坛底部直通幽阁。   白石祭坛开而复闭,两名西陵神卫押着陈皮皮出现在人们的眼前。陈皮皮身上依然穿着书院的院服,不知道神殿方面是有意如此安排,还是他自己被擒回桃山之后一直懒得换衣服。他的身上没有禁制的符具,也没有囚犯身上常见的镣铐,就连双手都没有用绳索捆住。   西陵神殿方面根本不担心他能逃走,因为他身上虽然没有禁制,体内的雪山气海则有昊天亲自布下的禁制,谁都无法解开。   祭坛附近都是来自各国的使团以及修行者,有些人不认识陈皮皮,只有寥寥数人见过他,但经过神殿事先的刻意宣传,所有人都知道他便是书院的十二先生,也知道他与知守观观主的父子关系。   没有人说话,场间一片安静,有些人是不知道说什么,更多的人则是不敢说什么,西陵神殿选择陈皮皮做为光明祭的祭品,这意味着千万年来,昊天道门内部结构终于发生了变化,而这必然代表着上苍对道门的不满,尤其是对知守观的不满,另一方面这自然代表了对书院的残酷惩罚。   场间如此安静,人们脸上的神情很是凝重,有些人不敢说话的原因,都是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场盛大的光明祭,是对昊天的祭祀,又何尝不是对道门为书院设下的局?书院没有派人参加光明祭,但今天书院的人绝对会在桃山出现,因为明知是局,依然只能来赴局,不然书院何以被称为书院?   桃花缤纷,昊天赐下神眷,场间气氛神圣而喜乐,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气氛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当书院来人在桃山出现的那一刻起,光明祭的现场便会成为最惨烈的战场,不知道将有多少强者陨落。 第三十九章 乐天的祭品   白石祭坛近处的人们知道书院一定会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这种等待毫无疑问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所以他们神情凝重,沉默不语,这种沉默在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人间对书院的尊重甚至是敬畏,只不过当事件发展到现在这种阶段,虽然敬畏,已经没有人会相信书院还能胜利。   桃山前坪有柳白的剑,有掌教和裁决,有金帐国师和王庭大将,有佛宗七念,这些都是至强者,虽然没有像观主那样的绝代人物,但这里也不是青峡或长安,这里是西陵神殿的主场,有道门无数年积累下来的阵法和人力,无论书院大先生还是二先生,哪怕那位传闻是二十三年蝉的三先生全部到场,也不见得能够在桃山讨得半点便宜,更何况像七念和国师已经隐隐猜到光明神殿里的秘密,神殿内部的人更是知道酒徒和屠夫的存在,这根本不是书院所能抗衡的。   无知故无畏这句话永远有它的道理,尤其是充满宗教义味的桃山,和这些祭坛近处的大人物不同,数万名从桃花雨中醒来的虔诚信徒们,根本不知道今天光明祭隐藏着怎样的凶险,他们也不知道祭坛上那个胖子是谁,只知道此人既然是光明祭的祭品,必然是大逆不道的邪恶之徒。   信徒们踮着脚尖,试图把这胖子看的更清楚些,厌恶甚至凶恶地盯着他,如果眼光能够杀人的话,陈皮皮只怕早就千疮百孔而死。   陈皮皮很胖,而且脸皮很厚,他站在白石祭坛上,迎着数万双充满敌意的目光,仿佛无所察觉,然后他做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动作。   这是光明祭,这是神圣的祭坛,所有人都等着看他被烧死,但他却没有一点身为祭品的自觉,或痛哭流涕忏悔,或紧张到脸色苍白,或像史上所有大魔头那样怒斥苍天然后被雷劈死,他坐到了祭坛上。   陈皮皮觉得站着太累,而且刚才从幽阁里被押出来时,被阴寒气息冻的有些难受,祭坛被秋日烘的暖洋洋的,所以坐着应该舒服些,所以他选择坐下,哪里会理会那些杀人的眼光神圣的仪式?你们要搞搞清楚,被烧死的人是我好不好?难道这时候还要我注意仪容?你以为我是二师兄咩?   祭坛确实很暖和,甚至有些烫屁股,陈皮皮歪了歪身子,把左边屁股露给后面的掌教看,然后敞开衣襟开始扇风。   “这见鬼的秋老虎。”   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祭坛下方的一名西陵神卫嚷道:“看样子你们还在等人,能不能给我整点儿水喝?”   那名西陵神卫脸上的神情很僵硬,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死囚,明明马上便要死了,却看不到任何惧意,还想着要喝水。   前来参加光明祭的重要宾客们,离白石祭坛很近,都听到了陈皮皮的这句话,神情俱变。观海僧单掌合什,默宣佛号,心想这位仁兄果然不愧是宁缺的师兄,便是行事风格都是同样的……难以形容。   七念默然想着,果然不愧是书院门徒,临死之际依然如此悍猛。燕皇崇明蹙眉想着,此人明明不是唐人,为何说话行事看上去和唐人并无两样?神辇里的叶红鱼想着,这个家伙果然脸皮还是这么厚。   金帐王庭第一武道强者勒布大将,看着祭坛上的陈皮皮,沉声道:“你马上便要被圣火烧死,难道还怕渴吗?”   陈皮皮就像是没有听出来他言语里的嘲讽意味,看着他很认真地解释道:“烧死和渴死完全不同,西陵神殿也得信守承诺吧?”   勒布大将被他这句话憋的脸色不善。   陈皮皮看着他轻蔑地摇了摇圆乎乎的食指,继续说道:“不要以为我现在打不过你就想来羞辱我,若我还是当年……”   勒布脸色愈发难看,上前踏了一步,然后退回国师身旁。   陈皮皮看着他的右脚在坚硬的地面上踩出的印迹,心想个娘咧,就算自己雪山气海没废,大概也打不过此人,不免觉得有些羞愧。   书院讲究理所当然的道理,后山弟子们最喜欢因为所以,而且习惯把这四字用在任何地方,他这时便因为羞愧所以愤怒起来。   他卷起袖子往祭坛下走去,对着勒布大声骂道:“如果我家老爷子没废,伸根小手指头就碾死你,我那几位师兄师姐随便来一个也能打的你哭爹喊娘,你在我面前有什么资格充大头蒜?有本事你现在就打死我!”   光明祭的祭品自己走下祭坛,这画面着实有些好笑,祭坛四周顿时一片混乱,天谕院院长赶紧带着几名西陵神卫把他拦住。   陈皮皮却不肯罢休,隔着数名神卫对着勒布不停地骂着脏话:“有本事你就来打死我,不敢动手有什么本事?”   他又对天谕院院长和神卫们喊道:“别拦我!让我先把这个草原蛮子先打一顿!你们到底是不是中原人?不帮就算了,怎么还拦着我?我又不会跑,我就想让他瞧瞧咱道门的绝学——天下溪神指!”   他如今雪山气海被废,别说天下溪神指,就连捉鸡都很困难,却依然拼命地喊着,哪里像什么道门天才,完全就是个市里里的泼汉。   场间被他这么一闹,神殿方面不免有些捉鸡,心想如此神圣严肃的光明祭,难道要变成一场荒唐的闹剧。   天谕院院长厉声说道:“不缚不禁言,这是神殿对观主的敬意,如果你不想被自己的臭袜子塞住嘴,最好老实一些。”   撒泼最怕的就是别人真跟他来狠的,陈皮皮看着这位亦有知命境的院长,无奈说道:“果然学识渊博,居然连我都能对付。”   不等天谕院院长回话,他昂首挺胸,做慷慨就义状,说道:“反正我要喝水,如果不给水喝,你干脆现在就杀了我吧。”   在场边一直微笑沉默不语的金帐国师,忽然开口说话。   这位看上去寻常普通的老人,磨娑着手中那只很小的木鼎,看着陈皮皮说道:“观主远在天人之间,我们这些凡俗之人自不能望其项背,勒布先前言语确实不妥,我代他向你致歉。”   陈皮皮微微眯眼,看着金帐国师手里那只小木鼎,总觉得有些眼熟,想起此人宝鼎大神官的道门封号,更是有些猜疑不定。   金帐国师望向天谕院院长,微笑说道:“给他喝些水,想来也无妨。”   在荒原里势力最强大的金帐王庭,改变信仰,成为长生天的信徒,和中原一样沐浴在昊天的光辉之中,这是道门无数年来最大的成功,去年秋天开始的战争,能够险些把唐国逼入绝境,最重要的原因也在于此。   西陵神殿依循唐国南门观先例,正式册封金帐国师为宝鼎大神官,便是因为金帐王庭的重要性对于道门来说,不次于唐国,而国师大人更是在金帐王庭改变信仰的过程里,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如果不是依靠此人在草原上的无上威望,昊天道怎么可能顺利地在草原上传道?   对于西陵神殿来说,当年远赴荒原的传道神官为什么能够说服这位深不可测的国师,直到现在依然是个谜题,如果此人像今天这般亲眼看到昊天的神迹也罢,只不过随着战争开始,金帐王庭全力配合道门的计划,神殿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只能把这一切都归功于昊天的伟大意志。   这样一位人物发话,天谕院院长望向掌教所在的神辇,没有听到任何反对意见,便挥手示意西陵神卫端来一碗清水。   陈皮皮端着水碗,坐在白石祭坛上,环顾四周,微微蹙眉。   光明祭的仪式越庄严神圣,他这个做祭品的便越恼火,所以他先前闹了一场,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把场面搞的更混乱一些,如果真的能够乱中取道,让那个叫勒布的蛮人高手把自己一掌拍死,那是最好不过。   陈皮皮怕死,无论是被昊天神辉烧死,还是被一掌拍死,他都很怕,但他确实是在求死,而且是求速死,因为他不想书院同门冒险来救自己。   那日他拖着板车在风雪里前行时,见到了她,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书院不可能赢,就算老师还在人间,都不可能赢,更何况老师已经变成了月亮。   知道自己成为光明祭的祭品后,他便开始尝试去死,撞墙、绝食、咬舌,割腕,吞瓷片,自毁雪山气海,不知试了多少种方法。   然而裁决司在这方面拥有无比丰富的经验,执掌裁决司的那个女人更是清楚他的性格,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成功,至于看上去最可行的自毁雪山气海……他的雪山气海已经被毁了,还能怎么毁第二遍?   陈皮皮蹙眉,是因为他没有找到宁缺的身影,然后喜悦于没有看到君陌和叶苏,他最敬爱的两位师兄和唐小棠没有出现。   蹙眉和喜悦,这两种不同的情绪,表明了宁缺和其余人之间隐约的差别,这种情绪很难形容,如果勉强为之,大概就是下面这段话。   你我是师兄弟也是兄弟,我救过你的命,你也得来救我的命啊,虽然在石窗处我说过不要你救,但你怎么可以真的不来救呢?   陈皮皮当然不想宁缺来,但找不到宁缺,他又有觉得有些失望和委屈,而且桃山前坪数万人,却没有熟人,这样死去会太孤单了些吧?   然后他看到了那座血一般的神辇,看到了坐在神辇里的叶红鱼,发现原来还是有个熟人的。虽然他马上便要死了,却还是下意识里害怕起来,然后说出了一句从小时候到现在为止一直想说的话。   “叶红鱼,你这个没良心的!”他提着裤腰带,悲愤喊道:“小时候师兄买五块糖饼,我让你吃仨!你现在居然好意思看着我被烧死!不就是偷看了一次你洗澡吗?大不了今天我让你看回来!”   神辇里的叶红鱼想要撕烂他的嘴。祭坛旁的天谕院院长后悔先前没有堵住他的嘴。神圣庄严的光明祭,终究被祭品自己弄的荒唐起来。   夫子当年说过,陈皮皮心思纯净,乐天所以知命,这同样也是书院理所当然的道理,于是他便成了最年轻的知命境。   他就是这么乐天,哪怕马上就要死了,也还是如此。   只是不知道昊天会不会觉得这真的挺乐。   ……   ……   (我写的挺乐的,我早说过,将夜是喜剧,结果你们就硬是不信……) 第四十章 不一样的奉天篇   她站在光明神殿里,负手看着脚下的桃山前坪,看着陈皮皮插科打浑、撒泼耍赖,看着他作势要解裤腰带,并不觉得好笑,只觉得有些可笑。   她记得陈皮皮是谁,当年在长安城里见过不少次,还给他煮过面条,他的身上流着道门最纯净的血,虽然在书院这种不敬之地生活了很多年,在内心深处依然保有着对自己的信仰,自然也有怀疑。   桃山前坪林畔站着天谕院的师生,还有数十名不起眼的杂役,宁缺站在人群里看着祭坛处上演的闹剧,不禁觉得有些焦虑。   那夜叶红鱼放他离开裁决神殿,说明某种可能是存在的,再加上叶苏的关系,她今天至少应该会保持中立,然而她是高高在上的裁决神座,被你这个死胖子当着数万人的面说小时候就被你看光了,难道还能忍?   像宁缺这样担心的人还有很多,其中便包括主持光明祭仪式的天谕院正副院长,神殿里的人都清楚裁决神座是怎样恐怖肃杀的存在,如果她真的被陈皮皮激怒,不等祭祀仪式开始便把他杀了怎么办?   天谕院院长不敢向裁决神辇望一眼,直接命令西陵神卫把陈皮皮压到祭坛上,经由掌教同意,用最快的速度开始了祭祀仪式。   祭祀仪式上,神殿没有颁布陈皮皮的罪行,而是直接开始,天谕院院长捧着黄金制成的帛卷,朗读西陵教典里的奉天篇,这篇奉天篇主要讲述的是昊天泽被人间的诸大功德,向来被认为是神圣三篇里最重要的一篇。   教典奉天篇便是今天光明祭的正式祭文。   院长以虔诚的姿态,平静而真恳地读着祭文,每读一句,天谕院诸师生便会重复一句,声音非常整齐而和谐。   不知道是有神官在旁指挥,还是纯粹发于自觉,数万名信徒也开始像天谕院诸师生那样,开始随天谕院院长的颂祭而重复。   颂祭声越来越整齐响亮,就像是大海上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浪层间却保持着完美的间距,逐渐响彻桃山,仿佛要让高远的天穹听见。   陈皮皮坐在白石祭坛上,手里端起先前搁到地面上的那碗清水,遗憾于没能激怒叶红鱼杀死自己,想要喝口水润润嗓子,忽然间听着如浪般的颂祭声从桃山四野传来,端着碗的右手不由微僵。   他出身道门,童年时便对西陵教典倒背如流,知道这篇奉天祭文很长,现在神殿诸人只不过刚刚读完最开始的前两段,里面充满了信徒对昊天的敬畏与爱,下一段便会转到描写昊天对人间的功德。   他身体微僵,不是因为下意识里想要随着数万人把这篇祭文背完,而是因为他从如浪般的颂祭声里,感受到了一道难以形容的威压,这道威压是绝对纯粹的力量,绝对高远的境界,完全不应该属于人间所有。   这道威压并不是来自数万信徒虔诚而整齐的颂祭声,而是被信徒们的颂祭声,从天穹里召唤下来,换句话来这道威压来自天空。   陈皮皮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那轮本有些清淡的秋日,变得更加灿烂夺目,无数道光线洒落在白石祭坛上,落在他的身上,光线里蕴藏着绝对纯粹的力量和绝对高远的境界,这便是他所感受到的威压。   那道威压仿佛要把他压进白石祭坛里,他本就坐在祭坛上,这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臀部仿佛要和那些微烫的白石连在一起。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眉头微蹙,手里捧着的碗在光线的照耀下,啪的声粉碎成末,碗里的清水洒了他一身。   面对着来自苍穹的威压,人类下意识里会臣服或者躲避,陈皮皮不想臣服,他想躲避,然而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动,就连保持着仰首望天的姿式,竟也是如此困难,脖颈处酸痛的难以忍受。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雪山气海的封禁忽然出现了松动,却没有什么喜色,因为这不是复原的前兆而是雪山融化气海泛滥的开端。   雪山气海被封变成废人,他依然乐天,因为他见过宁缺是怎样踏上修行道的,既然宁缺行,自己这个绝世天才为什么不行?他坚信自己能够重筑雪山气海,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在昊天之下所有想法都是妄想。   陈皮皮保持着望天的姿式,看着秋空里越来越盛的光明,看着落在自己身上的光线越来越密集。他虽然不知道光明祭最后的环节是什么,但隐约有种直觉,自己最终将会融化在这片天空里,从而告别人间。   宁缺一直在人群里看着,他的目光穿过那些杂役的肩头,落在白石祭坛上,黑眸里反射着圣洁的光线,变幻不停。他很熟悉昊天神辉,知道当祭文颂读结束的那一刻,落在白石祭坛上的万道光线便会变成最纯净的昊天神辉,也就是信徒们所说的圣火,陈皮皮便会成为神辉里的一道青烟。   从在绝壁间看到石窗里的画面开始,他就一直在思考怎样救出陈皮皮,他不可能看着那个家伙真的被她烧死,只是他想不出什么好方法,他必须等待三师姐所说的变化,然而现在陈皮皮已经快要死了,那个变化依然没有出现,他不可能再继续等下去,所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动手。   呼吸是有声音的,尤其是像宁缺这样的魔道高手,全力施为之前的那次呼吸,更是如秋风过林一般呼啸作响。   他身前的杂役还有稍远处的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隐隐约约觉得听到了些什么声音,然而还没有等他们反应过来,便被另一道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宁缺也听到了那道声音,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敛没了气息,微微佝腰,变回人群中极不起眼的那个青衣小厮。   那道声音来自桃山前坪外围,有人同样在诵读教典奉天篇,和西陵神殿诸神官及数万信徒颂读的内容几乎完全一样,便是其间的音调起伏也没有任何区别,只在某些段落里有些很微小的词句差异。   然而就是那些微小的词句差别,却让这道颂祭的声音非常刺耳,就像是一首完美和皆的乐章里,忽然响起了清脆的敲竹声。   那道声音平静地继续颂读祭文,距离桃山越来越近,数万人整齐虔诚的颂祭声顿时被打乱了节奏,跪在地上的信徒们愕然回首望去。   庄严肃穆的颂祭声变得小了很多,只剩下天谕院师生及诸殿神官还在坚持,还在与桃山下传来的那道颂祭声对抗。   山下走来了一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头戴笠帽,肤色黝黑,看上去就像海边的渔民,身上却穿着极尊贵的红衣神袍。   这十几名像渔夫般的红衣神官,列队缓慢而行,脚下节奏极为统一,如果从正面望过去,便只能看见最前方那名老人。   与众不同的颂祭声便是来自这些人,明明有十几个人,但却只有一道声音,和神殿的颂祭声相比,这才是真正的完美和谐。   这十几人来到桃山前坪外,清光渐现,桃山第一道大阵显现出身影,然而为首的那名老人没有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继续向前,便是颂祭的声音都没有停止,教典奉天篇里的词句不停响起。   清光渐现然后渐敛,根本没有显现任何威力,那十几名渔夫模样的红衣神官便走上了桃山前坪,追着他们来到此间的数十骑护教骑兵,还有那些紧急赶至的西陵神卫,看着这幕画面,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些人的红衣神袍是真的,神殿出品无法伪造,更重要的是,就连拱卫桃山的清光大阵,都认同了这些人的身份,只有对昊天真正虔诚,并且拥有道门纯正血统的神官,才能如此轻松地通过清光大阵。   桃山前坪上的数万名信徒纷纷起身,然后像潮水一般散开,给这十余人让开了一条道路,这些人依然笔直地行走,对着桃山行走,神态虔诚而坚毅,他们敬拜的同样是昊天,只是和神殿走的道路并不相同。   天谕院院长看着缓缓走来的那十几人,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些人单凭一道声音,便压制住数万信徒和无数西陵神官的颂祭声,自然靠的不是境界修为,而是靠的对祭文的理解,以此观之,这些人对西陵教典的理解还在自己之上,甚至就连掌教对教典的理解,都不见得有这些人深厚,只是自己一生苦研教典,非常清楚奉天篇的沿袭改动,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奉天篇原来的文字是这样的?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对教典如此熟悉?   前来参加光明祭的各路宾客,也很吃惊,他们看着这些奇怪的人,看着他们身上的红衣神袍,猜测着他们的来路和来意。   七念乃是佛宗行走,曾在悬空寺里见过很多修行界旧事秘辛,此时看着这些渔夫模样的红衣神官,蹙眉想到某种可能性。   “难道南海大神官居然还有传人?”   这些人缓步走到白石祭坛前,依然排列成一道笔直的线,对着祭坛上的陈皮皮,继续平静而虔诚地颂读着教典奉天篇。   西陵神殿方面的颂祭声渐趋寥落,直至最终不可闻,落在白石祭坛上的万道光线,由威压转为怜惘,然后变成怜爱。 第四十一章 南海神官   西陵神殿方面的颂祭声停了,这些奇异来人的颂祭声还在持续,看着这些人戴的笠帽和身上淡淡的鱼腥味,天谕院院长终于猜到了这些人是何来历,脸色骤然间变得更为苍白,再没有任何犹豫,唇角渗血,厉声喝道:“言之命从!断!”   这声断喝是西陵教典降世篇里的段首第一句,融入了他知命境的修为和数十年颂读经典所得,自然非同寻常。   祭坛前的颂祭声终于完全停止,只不过令院长感到有些心悸的是,这些人的颂祭声并不是在自己那声断喝之后便戛然而止,而是像一首渔曲般,拉出一道柔滑神圣的长音,才袅袅而终。   “六百年了。”天谕院院长看着祭坛前的这十几个人,脸色苍白说道:“已经过了六百年,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   站在那些人最前面的是位老人,面容黝黑,上面有极深的皱纹,就像被重物压久了的皮革,生着短而疏的胡须,眼神宁静,看上去就像是位阅尽人间悲欢离合的老农,因为淡淡海腥味,则更像位老渔夫。   老人说道:“我们本就是道门一属,为何不能回西陵神殿?”   天谕院院长沉默片刻,问道:“请教道号。”   “赵南海,来自南海。”老人看着他说道:“桃山召开光明祭,理所应当由光明神殿主祭,何时轮到天谕神殿的人?我南海一脉乃是光明正宗嫡系,既然如今光明神座空悬,我不得不回来主持此事。”   今日参加光明祭的宾客,或是修行界里的强者,或是世俗里的贵人,对于道门的那些隐秘历史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听到此时,已经有很多人猜到了人的来历,震撼想着,难道真是南海大神官的后代?   西陵神殿是道门统治世界的中心,以掌教为首,铺设光明、天谕、裁决三位神座。掌教统管一切事务,天谕大神官负责感知昊天谕令,以及培养神官,裁决大神官负责维持道门秩序,执行教典刑罚,诛杀叛教者及魔宗修行者,都拥有极大的权柄。唯独光明大神官没有具体事务,然而却是地位最超然的存在。   光明大神官都被视为距离昊天最近的凡人,在三大神座里隐隐排在首位,甚至拥有不下于掌教的威望,甚至有种说法,在三千多年前的大治元年之前,西陵神殿根本没有掌教,掌教的出现,就是因为道门内部试图压制光明一系的产物。   千年以降,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三个人,全部出自光明神殿,第一位便是带着天书明字卷远赴荒原传道,却最终开创明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最近的那位,便是被囚禁在幽阁十余年最后与颜瑟一同死去的卫光明。   剩下的那位,便是六百年前光明神殿的主人。那位光明大神官,自幼精研西陵教典,备受尊崇,得赴知守观阅三卷天书,道门本以为此人将会成为知守观下一任观主,然而谁能想到,此人偶有机缘,看过佛祖笔记后,有所感悟,开始尝试对流传了无数年的西陵教典进行批释和修订。   这是一项浩繁的工程,也很令道门感到不安,教典乃是信徒得昊天所授,岂能随意修订?当时的裁决、天谕两位神座和掌教都反对他的做法,认为他走上了歧路,最终学术上的分歧渐渐演变成了权力的争斗。   那位光明大神官的境界高深莫测,无论修道境界还是辩难,以一敌三竟也不落下风,神殿内部也随之发生了极为激烈的斗争。   卫光明逃离幽阁,桃山死伤无数,在这之前,六百年前那场因为修订教典而引发的内乱,便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段历史。   那场神殿内乱太过恐怖,以至于影响到道门对人间的控制,隐于世外的知守观迫不得已出手,然而即便是观主和那些隐世长老,也无法辩清谁对谁错,在这种时刻,只好做出他们所以为最正确的判断。   道门不允许光明大神官再对西陵教典进行修订,并且将他和效忠于他的十余名红衣神官请出桃山,但承认他一脉的正统地位。   那位光明大神官就此飘然离开桃山,远赴南海传道,发下大愿,除非昊天降下神迹或是道门认错,他终生不踏陆地一步!   在那之后,南海上偶尔传来消息,有人乘舟浮于海,在各小岛之间来回,给那些尚未开发的野人传道。消息不断地传回陆地,那位传道者经年累月不觉疲惫艰辛,被尊称为南海大神官,直到数十年后,传来了他的死讯。   西陵神殿方面一直知道南海大神官便是离开桃山的光明大神官,闻知死讯默然之余,不免也有些感伤,在神殿里为他留下了正式的牌位。   这便是南海大神官的由来。   南海大神官死后,便很少还能听到有人在海上传道的消息,到后来甚至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回陆地,西陵神殿方面以为追随他的那些神官早已散去或是消失,如今已经过去了六百余年,更是以为南海光明一脉早已断了传承。   谁能想到南海大神官还有传人,而且重新回到了桃山!   祭坛四周的人们神情极度震撼,尤其是神殿里知晓这段往事的神官和执事们,脸上的表情更是复杂至极,时隔六百年,这些人居然真的回来了!   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南海大神官一脉并未断了传承,比如叶红鱼就很清楚,陈皮皮的母亲便是那位大神官的嫡传后代,掌教也很清楚这件事情。   神辇上幔纱微拂,万丈光芒里掌教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倾,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那些远道归来的南海客人,而是静静看着陈皮皮。   陈皮皮的身上流着一半南海一脉的血,那么今日这些南海来人在桃山出现,究竟是想做什么?他们想救他走吗?   天谕院院长拭掉唇角的血渍,看着叫赵南海的南海老人,沉声道:“你们虽是道门一属,但不要忘记当年南海大神官离开桃山时发下的誓言。”   赵南海面无表情说道:“我南海一脉,从来没有奢望过你们这些居住在桃山上的腐朽者愿意认错,但你们既然敢召开光明祭,自然说明昊天已经降下神迹,我们从南海归来,又哪里违背了誓言?”   天谕院院长不知该如何回答。   颂祭暂停,西陵教典奉天篇没有读完,先前落在白石祭坛上的光线,渐渐变得疏淡,陈皮皮觉得威压渐释,体内将要消融的雪山气海乃至脏腑重新恢复稳定,才明白自己被从死亡边缘被拉了回来。   他看着祭坛前的南海来人,发现并不眼熟。他离开南海的时候还很小,对于当年的那些事情和那些人,已经没有任何印象。   但他知道这些人是母亲的亲人,换句话说,这些人都是他的亲族,按道理来说,南海来人救了他的性命,而且又是他的亲人,他这时候应该表现的更激动些,至少也应该流露出些感激的神情。   陈皮皮没有,他只是静静看着这些南海来人,因为他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也依然记得这些在艰难海上传道的人,除了传道之外什么都不在乎,对待自己和对待别人都像海水那样冷漠。   他已经忘了母亲临死前说的话,但如今想来,南海一脉如果不是想重归桃山,又怎么会把母亲送给父亲?   陈皮皮很清楚,南海大神官一脉重回桃山,肯定不是为了救自己,就算有这个原因,也只是顺带,这件事情必然与父亲有关。   南海大神官一脉,重归桃山,看上去确实可以为知守观重新赢回道门的控制权,然而,父亲应该很清楚,她这时候正在光明神殿里。   只有她在人间,任何胆敢挑战西陵神殿的人,都只能去死,不要说这些南海传人,即便是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复活也是如此。   父亲究竟想做什么?   ……   ……   知守观的小湖畔摆着一张竹榻。   观主躺在竹榻上,手里不知握着什么东西,静静看着观墙外桃山方向。中年道人在榻旁煮茶,隆庆在湖对岸的草屋里看天书。   中年道人把茶分好,轻轻搁到榻旁。   观主用新生的手指缓缓取过茶盏,浅浅饮了口。   中年道人看着桃山方向,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可惜了。”   观主知道师弟说的可惜有两层意思。   夫子在泗水畔登天那日,自天上落下一脚,踩塌了观后的青山蚁窟,道门隐世高手皆死,从那一刻起,道门的重心便已经从知守观转移到了西陵神殿,因为权力这种事情永远与信仰无关,只与力量有关。   其时他还在,道门依然以知守观为首,然而如今他已经废了,中年道人虽然境界高妙,却不足以震慑道门,所以知守观便废了。   中年道人说的可惜,第一层意思,便是可惜知守观真正的力量,被夫子一脚踩碎,第二层意思则是可惜此时在桃山的那些南海神官。   因为她在人间,她此时就在桃山之上。   “我并不觉得可惜。”   观主将手里的东西扔到榻旁地面上,发出几声脆响,应是某种硬物。然后他看着地面说道:“她赢不了,至少今日。”   中年道人望去,只见两片古旧的牛骨一正一反落在地面上。   这便是算。 第四十二章 桃山之乱   中年道人说道:“人算岂能如天算?”   “天算能算一切事,但不见得能算出她自己。”   观主端着茶盏,看着墙外桃山方向淡然说道。为了不让光明神殿那位知晓自己的安排,他便是自己也不清楚想要些什么。   如果那位能够回到昊天神国,他让南海诸人回到桃山,可以说是让光明神殿正宗传人主持光明祭。而如果那位回不去,这场光明祭便没有任何意义,道门必须考虑日后的状况,南海诸人便是他的力量,而陈皮皮自然也不需要再被牺牲。   中年道人说道:“她怎么可能败?”   观主说道:“她被夫子留在人间,斩不断尘缘,自然便败。”   中年道人说道:“就算她斩不断尘缘,但能斩了道门诸人的性命。”   观主说道:“虽然她已经来到人间,不再是我所信仰的昊天,但就像昊天那样,她必然是绝对客观公正的,我替昊天道门做了这么多事,她为什么要杀我?我的生存是用我的信仰换来,无人能破。”   中年道人说道:“那南海诸人?”   观主说道:“若能活着,便是日后的道门,若死去便请安息。”   ……   ……   西陵神殿,桃山前坪。   天谕院院长盯着赵南海说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时隔六百年,南海大神官一脉重回世间,自然不可能就是为了参加光明祭。赵南海抬头望向桃山巅的光明神殿,神情复杂说道:“我们要重归光明神殿,点燃万年长灯。”   南海一脉传承自那位光明大神官,受道门承认正统地位,如今既然光明神座无主,他们要求继承这个位置,并不算过分的要求。   最关键的是,通过先前的颂祭,人们隐约感觉得到,这些自南海归来的神官,可能真的拥有重新入主光明神殿的实力。   听着南海来人的要求,神辇里掌教大人的身影不再前倾,而是带着漠然的感觉重新坐直,显得根本毫不关心。   如果换作以前,哪怕是他面对突然归来的南海一脉,也会觉得有些棘手,因为无论从道统还是从传承来看,对方都有重执光明神殿的资格和理由,然而现在他对这件事情却是毫不关心。因为光明神殿里的万年长灯虽然熄了,但不代表光明神殿里真的没有人,而只要那位在光明神殿,无论是谁想要重新回到光明神殿,都是人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天谕院院长看着南海诸人说道:“道门继统之事何其慎重,待光明祭结束之后,再做认真讨论,现在请诸位暂且退到一旁。”   除了掌教没有人知道这场光明祭的真正用意,院长也不知道,但光明祭是道门最盛大的祭祀仪式,他不可能看着被南海诸人捣乱。   南海诸人里有位少女,正是路过莫干山时,放言要把墨池苑扫平的那位小渔姑娘。她看着院长嘲讽说道:“天谕神殿的人不学无术,连奉天篇都读不好,有什么资格主持光明祭?退到一旁的应该是你才对。”   天谕院院长听着这句话,神情变得极为难看,然而先前的事实已经证明,在对西陵教典的理解和掌握上,他确实不如这些南海来人。   赵南海看着巨辇里的掌教,面无表情说道:“光明神殿无主近二十年,道门奉天伐唐,最终却毫无收获,反而损失惨重,天谕神座归神国已有数月,依然没有定下传承,掌教大人堪称昏庸。”   场间一片大哗,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南海大神官的传人,除了想要重新执掌光明神殿,居然似乎还想把掌教从桃山之主的位置上拉下来。   南海一脉只有十余人,又哪里来的这些底气?要知道今日桃山前坪强者云集,西陵神殿再如何衰败,也不可能连这些人都镇压不了。   西陵神殿的神官和执事们看此人敢对掌教不敬,怒意大作,有些人更是厉声喝斥起来,然而辇里的掌教依然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反应,这令人们觉得有些异常——无人知晓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屑回答的缘故。   见巨辇里的那道身影依然平静,赵南海微微蹙眉,似也没有想到西陵掌教并不如传说中那般易怒自大。他的目光在祭坛旁的宾客里缓缓扫过,忽然落在了金帐国师和那位勒布大将的身上,不悦斥道:“如今居然连草原上的蛮子都能进桃山观礼,神殿真的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说的是金帐王庭的人,指责的依然是西陵神殿,锋芒对准的还是辇内的掌教,未等神殿方面做出反应,勒布的双眉便挑了起来。   国师看着赵南海却没有说话,抚着木鼎微微一笑。   赵南海乃是如今南海一脉里辈份最高之人,西陵神术已然修至知命巅峰,南海一脉要重执光明神殿,他便是光明大神官不二的人选。   然而看着金帐国师似有若无的笑容,这位南海最强者的眉头微微蹙起,黝黑脸上的皱纹显得愈发深刻,神情凝重至极。   桃山前坪上没有起风,天地元气没有任何变化,赵南海和国师只是对视一眼,彼此的识海里便掀起无比险恶的狂澜。   这种纯然念力的搏杀,不动外物,不扰秋叶,外人感觉不到任何波动,对于局内的二人来说却是极其凶险。   金帐国师此生只修念力,以草原祭祀为术,经历数十年静修,深厚无比。即便是念力雄浑如海的宁缺,去年在荒原上遇见这位国师时,都险些吃了大亏。赵南海境界虽然深不可测,但修的是西陵神术,此时被国师强行拖入念力的凶险搏杀,自然有些吃亏。   赵南海轻哼一声,眼中仿佛有神辉散出,飘离面颊数寸,便消散不见,凭借着神术对念力的切割,强行从这场战局里退了出来。   国师不再看他,轻抚木鼎无语,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金帐国师和南海传人至强者的比拼,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开始,然后陡然的结束,赵南海隐隐吃了些亏,但他见势不对,便从这场念力战斗里轻身而出,不得不说此人在西陵神术上的造诣高的有些难以想象。   战斗瞬间发生结束,祭坛四周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勒布大将很清楚,想着先前对方的羞辱,向前踏上一步,遥遥一拳击出。   勒布乃是金帐王庭武道第一强者,一身筋骨被锤练的有若铜铁,举手投足间便地动山摇,此时遥遥一拳击出,前坪上的天地元气竟被带动着呼啸而去,仿佛有座小山被他砸了出去,直向南海诸人!   赵南海此时看着金帐国师,根本没有理会这霸道的一拳。南海诸人里一名精瘦的汉子,向侧方踏出一步,也是毫无花俏的一拳击出。   先前那场念力的战斗隔空而发,此时勒布和南海精瘦汉子的拳头,也是隔着数丈而发,祭坛前顿时风声大作,隐有雷霆之声。   轰的一声巨响,两道拳意在空中相遇,光明祭前落在地面上的桃花,被震的飘摇而起有若粉蝶,紧接着便被撕扯成无数碎絮。   祭坛前的地面上,仿佛经历了一场长达数年的旱灾,上面出现了无数道深刻的痕迹,龟裂的地面看上去就像是随时会崩塌成渊。   那名精瘦汉子闷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头上的笠帽就像地面一般裂开,然后簌簌落下,碎屑洒的他满头满脸都是。   勒布大将没有退,只是身形微微摇了摇,然后他缓缓收拳,看着南海诸人漠然说道:“南海大神官传人……不过如此。”   赵南海看着金帐国师说道:“难怪能与唐国对峙多年,果然了得。”   金帐国师和大将展露了强大的境界修为,能够与唐国争锋多年,这并不出乎场间众人的意料,真正令人们感到震撼的还是南海一脉。   这两场比拼都是南海输了,但人们瞧得清楚,赵南海的境界果然高深莫测,真要放手施为,想必金帐国师也会觉得棘手。   而那名稍逊于勒布大将的精瘦汉子,更是只是站在南海诸人里的第六位,如果南海诸人是以实力排序,岂不是说明这些人都有接近甚至战胜勒布的实力?要知道勒布可是金帐王庭武道第一强者!   如果南海诸人都是这般境界实力,今天的西陵神殿还真是遇到了大麻烦,南海诸人锋芒所指的掌教大人该如何自处?   掌教依然没有说话,因为西陵神殿处理这件事情的自有其人,那就是负责维持道门秩序的裁决神殿。   就在这个时候,南海少女小渔看着裁决神辇,发现如血般的幔纱里坐着位美丽的女人,问道:“你就是叶红鱼?”   叶红鱼没有理她,有裁决司执事冷声说道:“这便是我家裁决大人,你有何事禀报,如有下情速速道来。”   “原来你就是当代裁决。”南海少女打量着那座神辇,觉得颜色有些不好看,说道:“下来吧,你的位置我要了。”   桃山前坪一片哗然,谁都没有想到,赵南海刚刚针对掌教,接下来这个少女居然如此大胆地要叶红鱼让出裁决神座的位置! 第四十三章 裁决的剑(上)   叶红鱼想着先前的那两场战斗,默然无语。   如今西陵神殿里,她是对神术研修最深的人,却发现南海诸人不愧是六百年前光明的传人,赵南海在神术方面的造诣,竟还要强于自己。   而勒布和那名南海精瘦汉子的对拳,也已经隐隐然有了些当年唐和夏侯对拳时的感觉,勒布不愧是王庭第一武道强者,那名精瘦汉子又是从哪里练得这身本事?   她在神辇里想着这些事情,裁决司的下属们在神辇外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命令,此时桃山间的阵法已经准备妥当,两千名护教骑兵已然集结,准备开始冲锋,数百名黑衣执事,已经开始准备替南海来人收尸。   便在这个时候,祭坛前响起那名南海少女的声音,她的语气很理所当然,因为平静所以骄傲,于是叶红鱼的眉挑了起来。   神辇四周的裁决司神官和黑衣执事们的脸色更加难看,只等神座一声令下,便要启动大阵,把这些骄横的南海来人尽数诛杀。   叶红鱼静静看着辇外那个小姑娘,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骄傲的自己,但她没有下令裁决司出手,而是于眉山渐平之际起了杀意。   陈皮皮一直坐在祭坛上。因为南海众人的归来,他这个光明祭的祭品竟似快要被人遗忘,他很满意现在的处境,既然猜不出父亲把南海光明一脉调回桃山的真实原因,那只要保证自己暂时还活着就很好。   他让祭坛看守自己的西陵神卫去弄些茶水和瓜子来,自然没有人理会,但他依然津津有味看着戏,直到听到那名南海少女说的那句话。   看着那名南海少女健康的肤色和清秀的眉眼,他啧啧感叹两声,心想生的还挺好看的,怎么就要去惹那个女人,这般死了岂不可惜?   南海少女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看着神辇里的叶红鱼说道:“我自幼修道,十七岁神术大成,是除了表哥之外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听闻你修也是神术,却近二十年华方知命,那有何资格在我面前坐着?”   场间的人们先前见她敢对裁决神辇如此说话,震撼难言,此时听她自道十七知命更是震骇,然而再望向这名南海少女的目光里便多了些怜悯和嘲弄,只是不知道她所说的表哥又是何方天才人物。   修行者能够十七岁知命,这当然是极罕见的事情,除了书院和知守观,再难找到这样的例子,南海少女如此骄傲,自有她的理由。   然而修行界皆知如今的裁决神座、当年的道痴并不是不能十七岁知命,她只是以极大毅心把境界始终压制在洞玄境,等待着最完美的破境契机。这需要何等样恐怖的心境?何等样强大的意志?   正因为如此,道痴叶红鱼才真正超越了修行者年轻天才的范畴,于数年之间直至知命巅峰,成为众人仰望的裁决大神官。   世间的修道天才有很多,但真正能够走到叶红鱼这个位置的人又能有谁?如此人物又岂是普通年轻天才所能抗衡?   南海少女感受到场间众人的眼光,有些不解,心想自己十七知命为何没能迎来赞叹和惊呼,反而迎来的只是怜悯和嘲弄?   她料想定然是中原修行界畏惧于叶红鱼的地位,刻意用这种情绪影响自己的心境,不由愈发愤怒,便要唤出自己的本命道剑。   最开始时,赵南海没有阻止她出言嘲讽叶红鱼,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确实是修道天才,而且他也认为叶红鱼如此年轻便成了裁决大神官,并不代表她本人多强大,只能说明西陵神殿现在的衰败。   南海一脉偏居南海,只知中原修行界的大概情形,并不了解具体的情况,直到看到场间众人的神情,赵南海才发觉似乎有些问题。   他伸手唤住自己的女儿,看着裁决神辇里的叶红鱼说道:“小女狂妄不知天高地厚,还请神座见谅。”   众人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更没有想到此人紧接着说道:“如果神殿的规矩没有变的话,我记得裁决神座的位置向来直往血中求。”   神辇里叶红鱼撑颌静坐,听着赵南海这话,眼眸微亮说道:“如果你能杀死我,墨玉神座就由你来坐。”   裁决神殿里墨玉神座的传承,向来与死亡相伴,每一任裁决大神官的交替,都是一段血腥惨烈的历史。   叶红鱼能够成为裁决大神官,便是因为她杀死了前任裁决大神官。当然,她可以完全不理会赵南海的挑战,但她是谁?   她是叶红鱼,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与强者战斗,先前既然已经看出赵南海在神术方面的造诣极其深厚,岂有不应战的道理。   然而出战的并不是赵南海,是一个中年渔夫模样的男人,这一次众人注意到,此人排在南海诸人队列里的第四位。   南海众人里排第四,就想坐上墨玉神座?众人看着那名又黑又瘦又矮的中年男子,皱眉想着这真是不自量力。   然而那中年男人行出队列后,枯瘦的右手缓缓伸出红衣神袍,只闻一声清呤若水的剑啸,一柄道剑不知自何处来,飘然于空。   道剑现世,瘦矮黝黑的中年渔夫身上,自然流露出一道肃杀气息,桃山秋风拂得袍袖微飘,好一派宗师气度!   场间众人再不会认为此人不自量力,柳亦青腰间鞘中的剑隐隐嗡鸣,他闭着眼睛感受着空中传来的剑意,确认自己都不是此人的对手!   叶红鱼坐在神辇里,见出战的并不是赵南海,不由微微蹙眉,然而既然那中年人已经出剑,她也懒得让对方再换人。   她和宁缺这种人向来说打就打,不肯讲半句废话,随意挥了挥衣袖,一道剑光破辇而出,直刺那名中年人。   这柄道剑来的极其突然,南海少女小渔斥道:偷袭无耻!那名中年人则是神情凝重,开始在祭坛之前跳起舞来!   叶红鱼的剑一如既往的凌厉,霸道直刺中年人的脸,桃山前坪上的空中,响起一道令人耳聋的嗡鸣声。   中年人在跳舞。他很瘦很黑很矮,所以手舞足蹈的时候,显得特别滑稽,但身上的宗师风范却未稍损,空中那道极细的道剑,更是随着他的舞蹈,骤然间在空中消失不见,沿着怪异的曲线来到了神辇之前!   此人道剑运行轨迹太过诡秘,走的不是直线,也不是曲线,更像是海水深处的那些游鱼,倏乎在前,然后陡然后转,根本无法猜测其去路。   这大概便是南海一脉常年与海水相伴,从而悟出的剑意。   叶红鱼也没有想到此人的剑竟是如此诡异,蹙眉念力疾出,剑光应念而回,于神辇之前险之又险地挡住对方的剑。   只听得一声极轻的声音,神辇最前方那道血色的幔纱被撕开了一道小口,这道裂口很不起眼,却说明叶红鱼输了半招。   道剑掠回中年男子头顶的空中,蓄势待击。   裁决神辇里,叶红鱼缓缓坐直。   她是裁决大神官,起手便输了半招,实在是很难想象的事情,血色幔纱上的那道小裂口,在人们眼中看着便显得有些狼狈。   叶红鱼看着辇外那个中年男子,脸上的神情渐凝,不是得见大敌的凝重,而是情绪寒冷如霜,杀意如风雪渐凝。   南海少女小渔看着神辇说道:“裁决大神官,不过如此。”   先前她父亲赵南海与王庭国师一战没有占得便宜,六师兄还输给了勒布大将,勒布大将说了句南海传人不过如此,此时看着四师兄胜了叶红鱼半招,她便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西陵神殿方面。   叶红鱼没有理她,重新撑颌闭上了眼睛,她的剑重新飞回她的膝前静伏。她不再看神辇那名剑道惊人的中年男子,她的剑也不再巡游于空中,准备抵抗中年男子那道剑迹诡异的剑。   桃山前坪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中年男子微微蹙眉。   便在这时,桃山前坪忽然风雨大作。并不是真的风雨,因为没有雨水落下,事实上只有狂暴的风声和磅礴的雨声。   狂风声是剑起,暴雨声是剑出。   叶红鱼依然闭着眼睛,道剑依然在膝,却有数千道白色的湍流,自血色神辇而出,直刺祭坛前的那名中年男子。   每一道白色湍流,都是一道虚剑。   她闭着眼睛,但她眼中有神之星辉,她已看透桃山前坪里的天地气息分野。她没有动剑,却有数千剑出。   数千道剑出,笼罩桃山的第二层大阵隐隐散发着淡淡的清光,连大阵都自行感应现身,可以想见这些剑雨的威力。   中年男子沉声断喝一声,召道剑护身,只见那柄道剑极细,状若游鱼,瞬间散出无限光明,将身遭密密护住。   只听得无数清脆声音响起,数千道虚剑如雨丝般不停落下,把中年男子裹入其间,然而中年男子身前那柄细细的光剑,却始终没有黯淡。   以西陵神术入剑道!   众人再度震撼,心想果然不愧是南海光明的正宗传人,面对裁决神座如此狂暴的剑势,竟然看不到任何败落的迹象!   南海少女看着神辇里的叶红鱼说道:“都说你厉害,仅止于此?”   叶红鱼在辇内撑颌闭目,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那名剑放光明的中年男子,因为她知道那个中年男子死定了。   剑道大成以来,她只用过两次这种手段,上次是在青峡之前,她用了数万道剑,只困住了君陌一瞬,而今日她只出了数千剑。   只是世间哪里去找第二个君陌?   ……   ……   (写叶红鱼我就得意,这是什么心态?) 第四十四章 裁决的剑(下)   桃山前坪,数千剑意纵横,南海光明细剑于风雨中飘摇,却固若顽石,很多人都认为中年男子可以撑下去,直至最后发起反击。唯有赵南海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看着满天剑雨蹙眉道:“以剑为樊笼?”   不愧是南海一脉的最强者,此人竟是看破了叶红鱼数千虚剑的真实手段。当初在青峡之前,便是书院君陌也被叶红鱼的万剑樊笼囚禁,更何况那名中年男子,南海众人里排第二位的是位瘦高老人,他也瞧出了剑雨里隐着的厉害手段,自赵南海身后闪出,右手向着空中伸去,一道圣洁的昊天神辉自掌心喷薄而出,想撑住剑雨,救出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也感觉到了剑雨里的恐怖意味,厉喝一声,把全身修为尽数逼入那柄如游鱼般的细光剑里,细剑直刺裁决神辇,自己则是借着那名瘦高老人的神辉庇护,疾速向后方退去,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嗤的一声轻响,那道细光剑破血纱布入,直刺叶红鱼眉心。   在那名排在南海第二位的瘦高老人掌出神辉之际,叶红鱼便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眸深处有星辉灿烂,有难以压抑的怒意,因为她要杀死那名中年男子,现在却有人试图阻止,这令她很不高兴。   当中年男子的细光剑刺入神辇后,她的眼眸因为反射剑光,变得更加明亮,她没有举起膝上的本命道剑,而是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那道细细的光剑有如游鱼,飞行轨迹极其诡秘,倏忽在左,倏忽在右,然而当叶红鱼伸出手后,这道光剑顿时被捉住!   那道光剑在她的指间不停颤抖挣扎,就像是落在地面上的鱼,不停地摆着尾巴,她细长的指上附着一层淡淡的神辉,仿佛就像是钳子。   只听得嗤的一声,细光剑上冒出一道青烟,便被叶红鱼的神辉炼成废铁,再也没有挣扎,被她随意扔到了辇内的地面上,就像是一条死鱼。   神辇外正在疾速后退的中年男子,感应到识海里失去本命剑的痕迹,不由大恸大怒大惧,哇的一声吐出血来。他以西陵神术入剑,又观海鱼悟新奇剑意,确实厉害,所以最开始的时候能避开叶红鱼的道剑撕裂裁决神辇的幔纱,然而当叶红鱼知晓他的剑势剑意为何后,他还能如何?   西陵神术本就是她的本修,剑意如游鱼?她的名字里本就有个鱼字,想数年前在荒原大明湖畔,她化道剑为水鱼,杀的宁缺和莫山山苦不堪言,如今她已是裁决大神官,岂能被人以此等剑意所伤?   最关键的是中年男子的剑飞进辇内,便到了她的身前,当年收到柳白的那封信后,世上还有谁的剑能够在她身前一尺里畅通无阻?   纵使南海一脉高手相援,叶红鱼依然伸手便夺了中年男子的本命剑,令其吐血重伤,在所有人看来,她已经获得了胜利,而且是骄傲的胜利。   但她不准备罢手,因为挑战裁决神座的人,败便是死,不可能有第二种结局,她布下剑雨樊笼,就是要杀死那个中年男子。   就算那名境界高深莫测的高瘦老人,此时正以纯正圣洁的昊天神辉撑着满天剑雨,她依然要杀死那个中年男子。   她想杀的人,都必须死。   ……   ……   满天剑雨依然在不停落下,高瘦老人高举右掌,用昊天神辉支撑,樊笼之势尚未大成,只要中年男子再退出数丈,便能逃过杀身之祸。   赵南海不再担心,那位高瘦老人也终于松了口气。   就在那口气的呼吸之间,裁决神辇外围的血纱幔纱无风而动,先前那面被中年男子道剑切裂的幔纱缓缓落下,一道身影如仙如魅般疾掠出辇,瞬息间越过数十丈的距离,掠过高瘦老人身旁,来到中年男子身前。   来人自然是叶红鱼,她握着本命道剑,直接刺了过去。   桃山前坪响起一阵惊呼。   没有人能想到叶红鱼会离开裁决神辇,以神座之尊以身犯险,在修行界的战斗里,除了武道修行者和魔宗强者,从来没有人会选择近身的战斗,即便是讲究身前一尺的南晋剑阁,也断没有往别人身前去的道理。   叶红鱼自有她的道理。   从很小的时候她便习惯近身战,因为道剑飞行再疾,依然不及向前递剑来的直接,而且只有看着敌人在眼前死去,才能保证对方真的不能复起。其后和宁缺连番苦战,她更是从那个家伙身上学习了很多战斗的方法,虽然她不像修行浩然气的宁缺,拥有魔宗强者的无畏身躯,但她学会了柳白的那一剑。   那一剑禀的是理所当然的道理,要刺你便能刺中你,只要敌人在自己身前一尺之内便再无逃逸的可能,便是天地也避不开!   相隔数十丈,敌人不在身前怎么办?青山不来就我,我就青山,我来你身前,你便进了我的身前一尺,你便要死。   ……   ……   中年男子离她的剑最近,他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剑上传来的理所当然的杀意,他感到了恐惧和死亡的味道。   他此时本命剑已毁,根本无法避不开这道剑,疾运西陵神术把神辉运至双掌之间,化作一团炽热的光团,想要挡住这把恐怖的剑。   瘦高老人正举着右掌以神辉支撑剑雨樊笼,见师弟陷入绝境,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垂在身侧的左手遥遥一指点向那处。   这一指很不简单,指尖神辉尽吐,如鲜花绽花,花蕊之间一道极细的神辉如刺而出,明明隔着数丈距离,指尖却仿佛要摁到叶红鱼后背。   叶红鱼感觉到身后传来的变化,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握着本命道剑继续刺向中年男子。道剑刺入那团神辉凝成的光团之后,发出嗤嗤的燃烧声,却没有任何凝滞,因为她的剑上也燃烧着神辉。   她不理会身后袭来的那一指,是因为她要去应对瘦高老人的偷袭,中年男子便会趁势而遁。最麻烦的是,只要耽搁哪怕再短的时间,场边的赵南海便能反应过来,她虽不惧,却再没可能杀死中年男子。   她一定要杀死那名中年男子,哪怕受伤也在所不惜,因为她是伟大的裁决,所有胆敢挑战她的人,都要受到死亡的裁决。   ……   ……   叶红鱼的剑刺进了中年男子的胸口,刺破了他的心脏,桃山前坪上甚至能够听到那个充满力量跳动的肉团破裂时的声音。   鲜血狂飙,中年男子凄厉地喊叫着,倒在了地上。   场边的赵南海发生一声悲愤的怒吼,那名高瘦老人更是脸色铁青,竟撤去了右掌,不再理会自天而降的剑雨樊笼,全力向她攻去。   高瘦老人的指尖,此时已经越过数丈的距离,落在了叶红鱼的背上,随着他的全力击攻,无数昊天神辉顺着指意磅礴而至!   叶红鱼要杀人便来不及转身,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将要受到重创的时候,一朵金花忽然在她背上盛放开来!   恰好迎住那道蕴着神辉的指意!   这朵金花圣洁纯净,是她用西陵神术凝结的昊天神辉,也唯有神辉才能抵抗神辉,指意与花瓣相触,同源同种的昊天神辉四处喷洒,桃山前坪之间,仿佛正在放着烟花,美丽炫目至极,根本无法逼视。   瘦高老人在南海神官里的辈份境界极高,仅在赵南海之下,单论西陵神术要比叶红鱼更强,修为也更加深厚。二人昊天神辉冲撞产生的夺目烟花,没有维系太长时间便变得黯淡起来,这意味着他获得了胜利。   西陵神殿众人发出震惊的呼喊,有人焦虑地望向最高处那座神辇,盼望着掌教大人能在危急关头把叶红鱼救出来。   然而接下来的变化,依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瘦高老人的指尖,隔着数丈距离,碾破了叶红鱼背上的金花,落在血色的裁决神袍之上,瞬间再破,直入她的血肉。   而就在这时,她被指意刺破的血肉里,忽然弹出了一根金线!   那根金线很细,看上去仿佛没有任何重量,然而速度却是奇快,就像是闪电一般,顺着瘦高老人点出的神辉来到他身前!   因为速度太快,这根细细的金线竟然有了暴烈的感觉!   瘦高老人怪叫一声,用最快的速度收回昊天神辉,想要避开。然而那根金线不知是何材料,非但不惧昊天神辉的净化能力,甚至就连速度也慢不了多少,顺着他的指头缭绕而上,来到指根处然后骤然收紧!   没有任何声音,一根手指落在了地面!   那根断指的伤口处没有任何血,因为被神辉封住,事实上,如果不是瘦高老人反应奇快,这根金线甚至可能把他的整只手掌都割下来。   桃山前坪天地气息微动,叶红鱼如一片红红的枫叶飘回神辇。   飘过赵南海身前时,她看了此人一眼,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   指落无声,此时桃山前坪更是鸦雀无声。   瘦高老人看着自己的断指,沉默不语。   赵南海低头看着脚下的桃花瓣,沉默不语。   其余南海众人围在那名死去的中年男子身旁,沉默不语。   南海少女小渔脸色苍白,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打破场间死寂气氛的是两声轻咳。   然后是裁决之剑归鞘的声音。   血色神辇里,叶红鱼以手撑颌,再次闭上眼睛,似乎有些疲惫。 第四十五章 大戏里的男人   本极红艳的唇,此时有些白,她显得有些疲惫,然而却没有人认为她虚弱,就像她的剑静静搁在身旁,却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先前那场转瞬即逝的战斗,带给人们太多震撼,人们看着血色的裁决神辇,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桃山前坪一片安静。   叶红鱼的剑道与人们以为的道门瑰丽神圣剑意截然不同,是那样的冷厉肃杀,最令人震撼的是,她在这场战斗里所展现出来的风格。   瘦高老人在南海诸神官里仅次于赵南海,展现出来的西陵神术亦是深厚精妙,即便不如当年的卫光明,却肯定要在叶红鱼之上。   她手中的道剑刺进中年男子心脏之前,瘦高老人便已出指。其时她若不理,或刺伤中年男子便轻身而回,断不至于让自己被瘦高老人逼入绝境,换作任何人在那种危险时刻,大概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叶红鱼却是理都未理,暴杀身前的中年男子,用身体硬扛了瘦高老人的一指,最后竟是用谁都想不到的诡异方法,把瘦高老人的手指切断!   这种选择里所展现出来的强悍意志及绝对自信,令观战的诸人心生寒意,堂堂裁决神座竟然用这等行险的方法搏杀!   直到此时,人们才想起来,她在成为墨玉神座上的主宰前,本就是以善战闻名的道痴,是那个万法皆通,杀人无数的道痴。   这场战斗的结局超出了很多人的意料。   人们清楚道痴叶红鱼的修道天赋,知道她的强大,但修行这种事情总是要依靠岁月的洗礼,她毕竟太年轻。所以在她成为裁决大神官后,修行界里一直都有怀疑,认为前任裁决大神官如果不是在卫光明逃离幽阁一役中受伤,断不至于被如此年轻的她杀死,从而把墨玉神座交出来。   正因为这个缘故,南海神官里排第四的中年男子展露宗师风范后,在桃山前坪观战的人们便不再看好她。她凝千剑为樊笼破辇而出,人们的看法有了些改变,而当瘦高老人伸出那指时,人们还是认为她会失败。   她没有败,即便是南海一脉两名强者联手,她依然胜的干净利落,在战斗里展现出了当代裁决的强大和肃杀意,相信今日这一战后,世间再没有人敢质疑她坐上墨玉神座的资格,再没有人敢对裁决不敬。   南海少女小渔看着裁决神辇,脸色有些苍白,心惊难安。先前她注意到叶红鱼掠回神辇时望过来的那一眼、那毫无情绪的一眼。   叶红鱼看的是她的父亲,不是她,因为她的眼里根本没有骄傲的南海少女。如果是片刻之前,南海少女会觉得这是轻蔑,这是羞辱,她绝对会因此而愤怒,然而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实情。   她也是修道的天才,十七便能知命,放在修行史上也极罕见,只是生活在偏僻荒芜的南海上,在修行界里毫无名声,每每想着中原修行界的所谓三痴,她便有些轻蔑,又有些不平,觉得不过是些侥幸之辈罢了。   在南海小镇登陆来到中原,她最想做的事情,便是击败修行界名声最盛的三痴,告诉所有人,只有她和表哥才是真正的修道天才。   所以路过莫干山时,她想去墨池苑会一会传说中的书痴,来到桃山之后她向叶红鱼发起挑战,也是这个原因。   然而对方根本没有和她动手,叶红鱼就在她的眼前杀了她的四师叔,然后把连她都觉得敬畏的师伯的手指斩了一根。   道痴如此厉害,书痴又能弱到哪里去?南海少女脸色微白看着神辇,心想中原修行界果真是个可怕的地方,谁也不是侥幸得享大名。   裁决之剑的威严必杀,出乎了桃山前坪所有人的意料,只有两个人早就猜到了这场战斗的结局,因为他们和叶红鱼很熟。   说来很有意思,叶红鱼是西陵神殿的裁决大神官,此时场间真正熟悉她、把她懂到骨子里的,却是两个书院门徒。   陈皮皮在战前就感慨过,南海诸人居然敢撩拨那个疯女人,纯粹是在找死。而藏身在人群里的宁缺,也是一直微笑不语。   陈皮皮只是知道叶红鱼很狠很疯很强大,宁缺更是知道她强大在何处,正如当年叶红鱼说的那样,讲究境界修为和风度的修行界里,只有他和她才是真正懂得战斗的人,他们彼此间曾经舍生忘死过数次,她知道他的无耻与狠辣,他也知道她身体里埋着冷酷的金线,他们是真正的同路人。   观看着这场战斗的除了人,还有一柄剑。那柄剑一直静静悬浮在祭坛之前的空中,这把剑属于柳白,是人间最强的剑,但既然柳白没有亲至桃山,在众人眼中这把剑便是死物,自不会持续留意,在激烈的战斗中,人们甚至已经忘记了这把剑的存在,所以没有人看到,当叶红鱼飘掠出神辇,让中年男子进入自己身前一尺然后刺出那一剑时,这把剑在秋风里微微点头,意甚赞许。因为那一剑是绝杀的大河剑意,因为身前一尺是南晋剑阁的秘学。   “裁决神座果然不愧是道门千年以降最年轻的西陵大神官。”赵南海看着血色的神辇,缓缓平摊双手,神情肃穆说道:“光明传人赵南海,向您挑战。”   赵南海乃是南海一脉的最强者,先前虽然在与金帐王庭国师的念力战里没有占得上风,但他真正强大的是西陵神术,能够在与金帐国师的雄浑念力之前稳如桃山,可以想见此人全力施为该是多么的恐怖。   如果以辈份论,他是与掌教同辈,乃是叶红鱼的师叔,所以先前他对着裁决神辇说话并不客气,然而此时他再次发声,却是对叶红鱼用上了尊称,这说明他认可了叶红鱼裁决神座的资格,与她平辈相论。   这代表了他对裁决神殿的尊重,也代表了他要击败叶红鱼的坚定意愿。   时隔六百年,南海一脉回归西陵神殿,带着很大的决心,抱有很大的期望,在赵南海看来,不问世事苦修多年的己方,在修道境界上绝对能够震撼桃山,而且西陵神殿经过与书院的战争,损失惨重,神符师基本凋灭,天谕神座亦死,掌教重伤,能够支撑神殿的便只剩下一个徒有虚名的道痴叶红鱼。   谁能想到,当他们来到桃山,却发现传闻里重伤将死的掌教竟然完全复原,看威势甚至更胜当年,而他们所以为徒有虚名的年轻的裁决大神官……竟只靠自己一人,便完全压制住了南海一脉的气势!   赵南海不能允许这种局面继续发展下去,不然莫要说推翻掌教控制桃山,便是想要回到西陵神殿拿回曾经属于自己的光明神殿,都会变成奢望,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再次向神辇里的叶红鱼发出挑战。   年轻的裁决神座确实很强,但他依然有信心能够战胜她。   神辇里,叶红鱼撑颌闭眼,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赵南海说了些什么。   先前她确实想和赵南海战上一场,因为她对南海一脉的西陵神术修炼很感兴趣,但这时候不想了,因为她觉得有些疲惫,而且今日光明祭肯定还会发生很多事情,书院的人还没有到,她已经用裁决之剑立威,便不想再费精神力气。   裁决大神官的传承,靠的就是杀戮和鲜血,但这并不意味着坐在墨玉神座上的那个人便要接受源源不绝的挑战,如果那个人不想接受挑战,那么想要夺取裁决大神官位置的人,首先必须杀出一条血路,走到墨玉神座之前。   她举起右手,神辇外的裁决神殿诸神官和黑衣执事,开始严阵以待,前坪下方传来急促的蹄声,两千余名精锐的护教骑兵开始集结,准备冲锋,便是桃山里的那道大阵都开始展露雄浑的威力。   她是当代裁决,那么她便有资格想打便打,不想打便不打,赵南海如果不乐意,先把裁决神殿的人全部杀光好了,她从来不会在乎战场上的尊严,也不会尊重任何勇气,正如先前所说,她和宁缺本就是修行界里的异类,在需要的时候,从来不惮于用一群下属去单挑一个敌人。   裁决神殿准备碾压南海一脉,先前南海一脉能够走进桃山前坪,那是因为双方皆是道门正统,此时既然裁决神座举起了手,哪里还管得了什么道统?   听着远处响起的密集铁蹄声,叶红鱼闭眼想着,单凭两千护教骑兵便能把你们这些人给冲死,你以为自己是君陌咩?   南海诸人看着前坪下方现出身影的两千铁骑,感受着桃山间那道阵法的隐然巨威,脸上的神情变得极其难看。   他们在南海飘流数百年,日夜苦修传道,境界固然高深,但思维不免有些固化甚至木讷,哪里想到叶红鱼在神座之位面临挑战的情况之下,竟不顾西陵神殿的尊严,毫不犹豫选择了这种最霸道的应对方法。   “时隔六百年,难道道门要再次自相残杀?”   赵南海盯着血色神辇里的叶红鱼,沉声说道。   西陵神殿今日召开光明祭,只有掌教一人知晓隐在其后的那个秘密,其余的人都以为这场光明祭是一场针对书院的伏杀。谁都没有想到,南海光明一脉的传人会忽然回到桃山,而且闹出如此大的风波。   裁决神座叶虽然在先前一战里展现出极强悍的能力,但依然没有人敢小窥这些在南海苦修多年的同道,心道即便西陵神殿能够把这些人碾压至死,肯定也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肯定会严重影响神殿对书院的安排。   虽然直到此时,哪怕先前光明祭已经开始颂读祭文,祭坛上的陈皮皮险些被自天而降的神辉净化,书院众人始终没有出现,但场间所有人都坚信,书院的人肯定会出现,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   因为这个原因,西陵神殿方面并不想这时候便与南海一脉暴发全面战争,天谕院院长看着赵南海寒声说道:“南海大神官的牌位还在光明神殿侧殿中,西陵神殿从来没有否认过你们亦是道门正统,你们先前能进桃山,证明昊天也认可你们的虔诚,然而你们若想扰乱神圣的光明祭,便不要怪神殿治你们不敬之罪!”   “天谕神座已归神国,至今无传承,谁敢妄言天意!”   赵南海没有理此人,转首盯着巨辇里掌教高大的身影,厉声喝道:“凡人不知,但西陵神殿有谁不知,知守观乃是我道门天枢,祭坛上此人便是观主唯一的骨肉,你们居然用他来祭祀昊天,难道不怕昊天降怒!”   祭坛四周很安静,很多人都已知道陈皮皮的身世,只是没有人敢说,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代表道门内部的倾轧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却不料在此时被南海来人直接点破,十余名老神官脸上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天谕院院长看着场间气氛的变化,知道不能任由此人继续说下去,不然谁也不知道神殿里那些依然敬畏知守观的人会做些什么。   他厉声喝道:“此人确实是观主之子,但却拜入夫子门下,做了书院二层楼的学生,单凭这一点便罪同叛教,有何资格不死!”   南海少女小渔听着这话,才知道西陵神殿真的要杀陈皮皮,并不全然是伏杀书院的圈套,不由脸色骤白,喝道:“谁敢杀我男人!”   陈皮皮对母亲一族的南海诸人没有什么亲近感,对叶红鱼更没有什么好感,所以他一直在津津有味的看戏。看守他的西陵神卫耐不住他的磨,虽然不可能真的拿瓜子过来给他吃,但倒了碗清水给他。   他这时候正端着碗喝水,乐滋滋地看着西陵神殿和南海诸人唇枪舌剑,心想临死前还能看这样一出大戏,真是不枉此生。   没想紧接着,他便听到了南海少女高声喊出来的那句话……男人?谁的男人?我是你的男人?   噗的一声,陈皮皮把嘴里的水全部喷了出来,院服前襟上湿漉一片。   他看着祭坛前的少女,哀怨想着认亲戚也就罢了,咋能这么乱来?看戏看到最后自己成了戏里的男主角,这又算是哪一出? 第四十六章 有人闯山   祭坛四周再次变得安静起来,今天桃山前坪安静的次数太多,自然是因为出现了太多令人震撼无语的事情。   小渔望向陈皮皮,说道:“表哥,你再坚持坚持。”   掌教知道陈皮皮与南海一脉的关系,别的人并不知道,听到南海少女喊出我的男人,不免诧异,此时听到她喊陈皮皮表哥,再想起先前她曾经说过的那段话,便明白那句话里提到的年轻知命者,便是陈皮皮本人。   陈皮皮也很诧异,听着少女的话,端着水碗下意识里点了点头,然后才发现不该点头,难道父亲居然也玩过指腹为婚这一套?   西陵神殿和南海一脉的战争即将开始,事实上双方都不想开始,因为他们都属于道门,他们的对手都应该是书院才对。   局势发展到此时,能够解决问题的,便只剩下了掌教大人。知守观失去昊天的恩宠后,掌教便是昊天道门的共主。   掌教大人今日的表现很奇怪,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怎么说话,一直保持着沉默,和传闻中暴燥易怒的形象截然不同。   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他自认为已经不再是曾经的自己。   很多年前,熊初墨还不是西陵掌教,只是一名普通神官的时候,曾经随先师远赴荒原传道,在那里他遇到了自己一生的敌人魔宗宗主林雾,正是在这次相遇中,他的小腹被林雾重伤,从此再也无法人道。   不能人道对修行者来说并不见得是坏事,熊初墨从那一天起绝了人欲,勤勉修行,最终以天理入道,才有了如今的风光。他的一生之敌林雾修行二十三年蝉,最后成为书院三师姐余帘,他也坐上了西陵掌教的位置。   但这件事情终究对他的性情有很大影响,存天理灭人欲的结果,并不是人欲真的能够消失无踪,反而隐藏在他身体深处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直至畸型,所以过去这些年里,他才会显得那般暴躁易怒。   熊初墨喜欢自己高大的形象,却不喜欢自己暴躁易怒的形象。   身为西陵掌教,他见到过像自己一样的修行界巅峰人物,那些人无论是三位大神官还是柳白或谁,都自有宗师静雅气度,他也很想那样但做不到,因为他的小腹里始终有团火发泄不出来,烧他的实在难耐。   直到最近昊天降临人间,赐他福缘,他背靠湛湛青天,举世无敌,心念畅通,便认为自己应该有些云淡风清的作派。   南海大神官传人突然来到桃山,他根本毫不在意,哪怕明明知道这些人肯定与观主有关,这些人依然没有资格进入他的视野。若南海诸人真的敢对抗昊天的意志,破坏光明祭,他自然能强力镇压。   所以他平静沉默,显得那样的深不可测、高不可攀。   光明祭的使命是打开昊天神国的通道,但对于他来说既然失败也无所谓,他虔诚地希望自己能够永远亲吻昊天脚前的土地。   他更在意的是在光明祭上灭掉书院,他最想看到的画面是,当二十三年蝉现身时,他挥手胜之,然后以潇洒之姿震慑人间。   很遗憾啊,书院始终没有来人,那个该死的林雾不肯出现,你既然是我的一生之敌,为什么在这种时刻不出来配合我?   掌教隔着辇畔的万重纱幔,望向远处的莽莽群山,见山间秋叶红黄凄美,只觉好生寂寞,心情失落的无法言语。   他今日说了第一句话。   如雷般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遗憾,还有几分寂寥,穿过辇畔的万重纱幔,在桃山的山野间回荡不停。   “书院无人矣。”   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清楚。   整个人间都知道,光明祭是西陵神殿为书院投下的一个局,而夫子在泗水畔登天后,书院与道门在青峡、在长安、在人间各地相争相杀,看似强大,实则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明知光明祭是局,如何破之?   然而如果夫子还活着,轲浩然还活着,即便他们没有那身难以想象的绝世境界,难道他们就能眼睁睁看着书院的弟子死去?   掌教说书院无人,说的不是书院现在的实力受到重创,而是说在夫子和轲浩然之后,书院再无人有直闯桃山的勇气。   血色神辇里,叶红鱼一直在闭目养神。   赵南海与天谕院院长的激烈争论,没能让她神情有丝毫变化,南海少女小渔说陈皮皮是她男人时,她唇角微扬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当掌教说书院无人时,她笑容里的嘲讽意味则是越来越浓。   她知道宁缺就在桃山,只是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哪里,她知道他最终肯定会出手,只是不知道他暴起时会最先向谁出手。   忽然间她睁开眼睛,美丽的眼眸深处星辉微闪。南海大神官的传人,先前都不能让她睁开眼,是谁让她如此吃惊?难道宁缺出手了?   叶红鱼在神辇里睁开双眼的同时,桃山外的山道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奔跑,紧接着传来是金属沉重的撞击声。   前坪上数万昊天信徒愕然回首望去,只见先前在集结完毕的神殿骑兵阵势有些微乱,隐隐可以看到一道烟尘快速前行。   紧接着那处传来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些,确实是有人在奔跑,在密集如林的骑兵里高速前奔,而那些金属撞击声则是来自兵器。   神殿执事的警声自远处响起:“有人闯山!”   祭坛四周的修行强者和尊贵的宾客们微微皱眉,看着那处渐渐腾起的烟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真的有人在闯山?   西陵神殿便在桃山之上,不知隐藏着多少强者,只是神殿骑兵和西陵神卫便足以杀死几乎所有的入侵者,千万年来除了夫子曾经做到过,谁能闯上桃山?   南海诸神官能够来到前坪,那是因为他们本就是道门正统,桃山归客,得到了昊天的允许,此时在闯桃山的人又是谁?   片刻后山下烟尘愈大,金属撞击之声不停响起,越来越急促,而闯山之人的脚步声则消失无踪,看来已经陷入了苦战。 第四十七章 唱支山歌给你听,我自威风凛凛   听闻有人闯山,祭坛四周的人不免震惊,因为这山不是别的山,而是桃山,但片刻后他们的情绪便平静了下来。   烟尘渐盛,交战之声渐骤,战况看似激烈,反而说明闯山之人已经陷入苦战,那里还只是桃山戒备最松懈的外围,由此可见来人的实力如何。   尤其像金帐国师或佛宗七念这样的强者只是向烟尘起处望了一眼,便已经确认,那人最多洞玄巅峰的水准。   先前叶红鱼准备命令裁决神殿直接碾压南海诸人,两千护教骑兵已然集结成阵,即便因为地形的缘故无法冲锋,依然不是如此境界的人能够闯破,所以众人虽然有些好奇闯山者的身份,却不再担心,有些西陵神官更是不免嘲弄想着,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疯子野修,连最外围的那些骑兵都打不过,居然还想闯进桃山一举成名,真真是痴心妄想至极。   既然闯山者不用担心,场间关注的重点依然还是落在白石祭坛上的陈皮皮处,所有人都想知道,面对南海大神官传人们的质问,掌教大人会做出怎样的回应,是继续保持先前的平和态度还是暴怒镇压?   便在这时,桃山前坪外那处战场上忽然响起了一道歌声,那里距离祭坛还极远,歌声传至场间便已经无法听清楚具体的词汇,只能听出那道歌声清亮悦耳,又令人心神阔朗,仿佛歌中有万里青草长。   祭坛四周的人下意识里回头望去,桃山前坪上的数万信徒也望向烟尘起处,听着这道稚美却又疏旷的歌声,想象着唱歌少女的模样。   闯山者此时正在苦战,为何还有心情唱歌?   人们重新望向前坪下方的山道之前,场间有几人一直没有收回目光。神辇里,叶红鱼静静看着那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人群中,宁缺怔怔望着那处,开始缓慢地深呼吸;祭坛上,陈皮皮痴痴望着那处,端着水碗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们知道闯山的人是谁,也知道为什么要唱歌,因为荒人都喜欢唱歌,尤其是在绝死战斗之前,总喜欢以歌壮志。   还有人望着烟尘起处。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前,负手看着山下,此时山上空无一人,那两名侍女在偏殿内,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   她看着那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   ……   人们看着山下的烟尘起处,听着清美却又充满铁血意味的歌声,仿佛看到无数铁骑,正在万里荒原间奔驰冲锋。   忽然间,歌声里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那是沉闷剧烈的撞击声,只见一匹神骏的战马被震至半空之中,然后骤然间被撕裂成十余块血肉,无数鲜血从空中洒落,像雨水一般落在地面上,啪啪的声音传至很远。   祭坛四周的人们听到了那声沉闷的撞击,听到了那匹战马在空中的惨嘶,听到了血水落下的声音,甚至听到了战马强健的身躯被撕裂时的声音。   沉闷的撞击声越来越密集,渐要连在一起,这一次再没有人认为那名闯山者是陷入苦战,因为人们听的很清楚,这些撞击声有些闷,有些破,说明每次撞击都是闯山者手中的兵器砸破了一名神殿骑兵的盔甲。   那些撞击声很沉闷,可以想见来人手中的兵器应该很钝重,只是人们依然很难理解,神殿骑兵身上的盔甲都刻有增幅防御力的符文,怎么就如此轻而易举地被砸破,那人手里就算拿着神兵,又如何有这般神力?   十余名神殿骑兵被震飞至空中,更多的神殿骑兵则是直接倒在血泊里,无法被前坪上的人们看见,那道烟尘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桃山而来。   祭坛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再没有人说话,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一名神殿裁决司执事匆匆来到场间,报道:“有人闯桃山!”   最开始时示警的便是这位黑衣执事,当时他的声音很大,但很平静,说的是有人闯山,此时他说有人闯桃山时,声音却有些急惶。   有人闯山是陈述事实及敌人的意愿,有人闯桃山只多了个一个字,却有完全不同的意味,因为这代表着那个人已经来到了桃山之前。   神辇里的叶红鱼没有理会这名下属。   祭坛四周的很多人则开始皱眉猜测,此时闯山的究竟是何人。   那道烟尘终于来到了桃山前。   两百名西陵神卫手握神刀涌了过去。这些西陵神卫乃是掌教大人的直属力量,当年在罗克敌的带领下,不敢说横扫世间,却也是极为强横,便是宁缺在月轮国朝阳城里,遇见这些西陵神卫都觉得有些吃力。   沉闷的撞击声和激烈的厮杀声响遍桃山之前,然后渐渐平静,很明显西陵神卫已经获得了绝对的优势,天谕院院长脸上的神情稍微好转了些,西陵神殿的神官和执事们也觉得轻松了很多,纷纷想着这下应该没事了。   就在这时,闯山者的歌声再次响了起来,这道像荒原一样有青嫩水草有血腥屠戮的歌声,仿佛具有某种魔力,祭坛四周再次安静,山前的战斗再次变得激烈起来。   前坪最外围的信徒们忽然向两边散去,惊呼连连里有呼啸破风声响起,数名西陵神卫浑身是血被震飞,贴着地面撞到远处的大青树上,只听得啪啪数声响,青树自巍然不动,那些西陵神卫则成了血肉模糊的尸首。   西陵神殿的人还有那些参加光明祭的宾客,看到这幕画面却未动容,因为他们确认那人只是初入知命境的水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暴发出超出自身境界的实力,然而桃山前坪有无数高手,哪里会害怕这样一个人?   陈皮皮坐在祭坛上,盯着前坪外的战场,看着那道烟尘里若隐若现的身影,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手颤抖的愈发厉害。   神辇里的叶红鱼和人群里的宁缺,也一直看着那处。   光明神殿前,桑桑不再看山下,也没有看天,而是负手望向北方,看长安,看当年,听着山下传来的歌声,想起在人间数年之前,在那片雪湖畔的崖上,她也曾经唱歌给某人听,虽然那首歌无词无曲。   如今想来,那真是很可笑的事情。   她忽然微微蹙眉,因为发现先前看陈皮皮想扯开裤腰带的时候,她也曾经觉得可笑,然而可笑这种情绪难道不可笑吗?   ……   ……   西陵神卫被击溃了。   桃山前坪上的第一道大阵显出了身形,那是一道柔润的清光。   那层柔润圆滑的清光,仿佛被某种力量顶住,在地面上三尺处生出一个突起,就像是有人用树枝在戳水面上的气泡。   那个突起越来越明显,直至最后啪的一声变成一个洞。   能捅破桃山大阵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根很粗的铁棍。铁棍上面残留着烧融后的铁浆痕迹,看上去很丑陋,却给人一种异常坚硬,无法摧毁的感觉。   问题在于如此坚硬的铁棍,是被什么力量烧蚀成了这副模样?   那根铁棍生生地撬开了清光大阵,前坪外战场上的烟尘,便从铁棍捅破的洞里涌了进来,画面看上去异常神奇。   一个身影出现在烟尘中。   忽然间,一道飞剑自山下袭来。   这剑来自一位苍老的神官。   宁缺初入西陵神殿的时候,见过这名老神官,此人负责检查有没有修行者,拥有知命境的修为,然而此时却是在偷袭。   烟尘里那人没有转身,随意挥出手里的铁棍,不知为何,却正好击中那道悄无声息的道剑,只听得一声脆响,那道飞剑从中折断!   前坪下方那名知命境的老神官,吐血跌坐于地。   先前那名黑衣执事跪在裁决神辇之前,颤声禀报道:“那人闯进来了。”   人们望着那道渐渐敛没的烟尘,神情极为凝重,心情极为震撼。   这里的人都修行强者,来人境界再高也不会令他们动容,更何况那人用的明显是魔宗功法,魔宗已然凋蔽,只要不是二十三年蝉亲至,谁都不会畏惧,而如果来人是二十三年蝉,又怎会连场血战,如此辛苦?   但他们依然难以平静,依然震撼,甚至感到敬畏。   不是因为此人直闯桃山能够连破两道防线以及清光大阵,而是因为最开始此人所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虽然不错,但面对西陵神殿这样的庞然大物依然远远不够,所以在山下便陷入苦战,然而谁都想不到,此人竟是在连番血战里不停领悟,境界不断提升,直到最后来到桃山前坪时,竟拥有了如此威势!   佛宗讲究顿悟,魔宗讲究以战养战,然而从开始到结束,这数场战斗的时间如此短暂,此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除了书院大师兄朝闻道而暮知命的传说,修行界何时出现过如此令人震骇的事情?那个人究竟是谁?   陈皮皮看着烟尘里的那个身影,颤抖的愈发厉害,碗里的清水都洒了出来,把刚刚干的衣襟再次打湿。他知道她是谁,知道她为什么要唱歌,那歌声不仅要为她提供勇气,也是在给自己提供信心。   她用歌声告诉他,我已经来了,你再坚持一会。   人群中,宁缺低头望向自己脚下的泥土,沉默不语。神辇里,叶红鱼静思片刻,伸出右手,握住身旁的本命道剑。   烟尘渐敛,一个娇小的身影显露出来。   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被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在身后轻轻地摆荡。   她穿着兽皮制成的衣服,已经被无数道剑锋割破,绽着破烂的边角。   她身上有很多道伤口,不停地向地面淌着血。   她叫唐小棠。   她从长安城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而来。   她狼狈不堪,却威风凛凛。   她看着巨辇里的西陵掌教,问道:“谁敢说我书院无人?”   她望向祭坛前的南海少女,问道:“谁敢抢我的男人?” 第四十八章 你想战,那便战(上)   陈皮皮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才控制住颤抖的右手,没让碗里的清水全部洒光,他看着满身风尘的唐小棠,说道:“你来了。”   不是疑问句而陈述句,因为不需要确认,他听到了她清美的歌声,看到了她的身影,他虽然不想她来,但她已经来了。   “是啊。”   唐小棠隔着前坪上的人群,看着祭坛上的陈皮皮,说道:“那你跟我走吗?”   陈皮皮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如果你能带我走,我当然跟你走。”   唐小棠说了声好,向白石祭坛走去,随着脚步前行,她身上的血水嘀嗒落下,人群渐分,无论是西陵神官还是黑衣执事,竟是无人敢拦。   她走到祭坛前。   陈皮皮把手里的水碗递到她身前,说道:“渴了不?先喝口水。”   碗里还剩着小半碗清水,唐小棠接过来一饮而尽,如饮烈酒。   南海少女小渔也站在祭坛前,看着这番递水饮水的画面,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因为她确认了表哥和这个女人之间的关系。   这个女人是为了自己的男人来的,她觉得很愤怒,很生气也很伤心,然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她觉得自己在祭坛前是多余的那个人,无论陈皮皮还是唐小棠都没有看自己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她是很骄傲的人,一直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修道天才,除了自幼指腹为婚的表哥,没有别的同龄人可以和自己相提并论,无论是传说中的三痴还是书院里的那些家伙,所以她想要击败书痴来为自己正名,先前又向叶红鱼发出挑战。   她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不要说叶红鱼,就连这个女人先前闯山时所展现出来的意志与精神,都令她自愧不如。   此时站在祭坛前,她所有的骄傲都被击的粉碎,不仅仅是因为面对那个拿着铁棍的少女时产生的自卑,更因为表哥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水,表哥和她说话的语气是那样的寻常,就像已经在一起了数十年。   ……   ……   小渔的感受没有出错。   此时在陈皮皮和唐小棠的眼里,确实没有别人存在的空间,甚至连身外的世界都已经消失,眼眸里只有彼此的身影,或者说还有小半碗清水。   直到一道雷般的声音在桃山前坪响起。   巨辇间光芒万丈,西陵掌教大人的身影是那般的高大,他看着祭坛前的唐小棠身体微微前倾,便如重山将倾。   “你是何人?与林雾那孽贼有何关系?”   “我是唐小棠,顺着读倒着读都是唐小棠的唐小棠。”   唐小棠把水碗递回陈皮皮,看着辇内的掌教说道:“余帘是我的师父,我来桃山接我男人离开,你不要拦我。”   听着此言,掌教大笑说道:“真是可笑。”   唐小棠没有笑,手里握着铁棍看着巨辇。   她连破三关闯入桃山前坪,受了不轻的伤,浑身血土,但她的神情以及说话时的语气,却依然是那般骄傲而肯定。   那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可爱的执着感。   桃山前坪大多数人都没有笑,除了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为了替掌教大人凑趣,有些干巴巴地陪笑了两声。   之所以无人发笑,是因为唐小棠在闯山时展露出来的战斗意志与匪夷所思的进步速度,非但不可笑,而且很可怕。   人们依然震撼于,这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家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于连场血战之间连破提升。   只有祭坛上的陈皮皮、神辇里的叶红鱼还有隐藏在人群中的宁缺,对于唐小棠所展露出来的实力境界以及提升不觉得意外。   他们知道唐小棠的目标,是成为天底下最强大的那个女人,拥有如此恢宏的志向,那么能够做出任何事情都不值得震惊。   自轲浩然单剑闯魔宗山门后,魔宗已然凋蔽,本宗更是只剩下了唐与唐小棠这对兄妹二人,换句话说,唐小棠便是这一代的魔宗圣女。   不知道是荒人血脉还是唐氏遗传的原因,唐小棠的修魔天赋非常高,当年在天弃山雪崖间,只有十四岁的她便能和叶红鱼战个旗鼓相当,如果不是只有宁缺才能适应叶经鱼极端现实的战斗风格,或者她还能表现的更好些。   数年时间过去,叶红鱼已然是知命巅峰的大修行者,坐上了裁决神殿的墨玉神座,而唐小棠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魔宗少女。   魔宗功法与正常的修道不同,没有不惑、洞玄、知命这样明确的境界分野,但也有相应的修行阶段,她这些年等于一直停留在洞玄巅峰。   洞玄巅峰的魔宗少女,看似已经足够强大,但和叶红鱼宁缺等人的进步比较起来,如今的她便显得有些停滞不前。   如果说宁缺是因为有书院教育,然后连逢奇遇的关系,叶红鱼进步神速是因为道心坚毅,又得到柳白那封信的缘故,那么唐小棠呢?   她同样在书院里学习了很多年,她的老师是修行界最神秘的魔宗宗主,是境界不逊于柳白的二十三年蝉,为什么她始终没有进步?   她在书院跳瀑布无数次,她在书院推巨石无数颗,她在书院用手里的铁棍硬生生凿宽了无数石阶,她从来没有停止过修行。   这些便是余帘给她布置的修行功课。   她在书院后山像最虔诚的苦修僧一样修行,不停地磨砺着自己的身心,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佛宗的修行讲究个悟字。   魔宗的修行讲究的却是两个字,战斗。   荒人的血脉以及魔宗的传承,都要求她战斗,在战斗里寻求突破,然而奇怪的是,她始终没有机会战斗,无论是青峡之役还是书院后山之役,她都没有参与,余帘一直有意识地让她远离真正的战斗。   余帘是魔宗宗主,一身境界惊世骇俗,她亦是一代宗师,很擅长培养传人,她曾经想过收宁缺为徒,既然没有机会,那么自然便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唐小棠身上,她的这些做法自然有她的道理。   叶红鱼当年明明可以破境入知命,却以极强悍的意志把自己的境界始终压制在洞玄境内,因为她一直在等待完美的破境时刻。   唐小棠的意志并不弱于叶红鱼,但魔宗功法和道门功法相比却有个弱点,因为战斗中提升实力,无法被自主的意识所控制。   数年前,唐小棠便能与叶红鱼并肩齐驱,余帘既然收她为徒,自然不可能让自己的弟子在数年后反而不如叶红鱼,她必须也给唐小棠一个完美的破境时刻,既然唐小棠无法像叶红鱼那样自我压制,那么便由她来压制。   她把唐小棠压制了数年时间,就是为了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今天桃山前坪光明祭,陈皮皮将要被昊天神辉烧死,唐小棠必须千里兼程来救他,她必须闯桃山,必须战斗,必须在战斗里破境。   因为需要,所以去做,这便是书院最讲究的因为所以,理所当然,这便是余帘一直在等的那个时刻,所以唐小棠理所当然的暴发了。   ……   ……   西陵神殿召开光明祭,等的便是书院,然而谁能想到,等了这么长时间,做了这么多准备,最终等来的却是位名声不显的二代弟子。   唐小棠展露出来的境界水平确实极为强悍,但她毕竟年轻,今日桃山前坪强者云集,至少不下十人在境界上稳胜于她。所以当人们心中的震撼情绪渐渐平静后,不禁感觉有些复杂,甚至有些隐隐失落。   这就像蓄势已久的一拳,准备打死一只猛虎,忽然间来到你面前的,却是只纯洁的小白兔,这就像冤死大臣的儿子为了复仇,用数十年时间布置了一个异常复杂恐怖的惊天大阴谋,想要把皇位上的陛下杀死,然而等到发动的那夜,却忽然发现皇帝病死了,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只是个七岁不到的小男孩。   最失落的人当然是西陵掌教大人,他先前望着莽莽群山,以高处不胜雪的寂寥神情说道书院无人,便是这种情绪的体现。   “区区一个书院二代弟子,居然也敢妄言从桃山接人走?”   掌教大人感慨说道:“我等的是林雾,不料他胆怯不敢赴约,只敢让你这样一个小娃娃来送死,书院果然无人矣。”   唐小棠看着他说道:“去年在书院后山,老师刺瞎了你的眼,斩了你的手,毁了你的雪山气海,如果不是看在当年有旧的份上,饶了你一条狗命,你早已死了。区区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向老师她再度挑战?先胜过我这个做弟子的再说。”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虽然西陵掌教大人在书院后山被重伤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然而这里毕竟是桃山,谁敢当着掌教的面说出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掌教大人会大怒出手,亲自出手镇压时,金帐王庭勒布大将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看着唐小棠问道:“荒人?”   唐小棠看着他说道:“不错,蛮人?”   勒布大将说道:“不错,我来自草原。”   唐小棠说道:“不叫草原,叫荒原。”   勒布大将说道:“荒人在时便是荒原,所以如今叫草原。”   唐小棠挑眉说道:“既然你想先战,那便战。” 第四十九章 你想战,那便战(下)   桃山前坪上的人们听着这段对话,发现明明很简单,却有些听不懂。唐小棠最后说道你想先战那便战,勒布何时邀的战?   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在荒原上生活过,不了解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思维习惯,也不习惯数千年来荒原的历史。   荒原之所以被称为荒原,那是因为大陆北方那片疆域辽阔的草原,曾经属于荒人,在千年之前,荒人帝国是人间最强大的帝国,如今统治荒原的草原蛮人都是荒人驱使的奴隶,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荒人被唐人击败之后,被迫北迁,曾经的蛮人奴隶们和极西处迁回的族人联手建立了三大王庭,终于翻身当了主人。   因为有那段血腥历史的残酷回忆,蛮人对荒人的态度可想而知,荒人对于这些胆敢继承帝国疆土的蛮人奴隶也没有任何好感,可以说是世仇,只是荒人北迁极寒雪域,双方间接触极少,仇恨渐渐被人遗忘。   随着永夜将至,荒人南迁故土,与东荒上的左帐王庭暴发连场血战,两个部族间相隔千年的仇恨终于再次苏醒,双方之间的仇怨再也无法解开,勒布大将和唐小棠关于草原荒原称呼的谈话,实际上便是表明彼此的立场。   你是荒人,我是蛮人,那么这一场战斗便不可避免。   “此时祭坛四周强者众多,却没有人对你出手,不是因为他们不想以大欺小,谁都知道书院辈份高,你虽是二代弟子,也不是他们的晚辈,而是因为他们不敢对你出手,因为他们畏惧你的书院身份。”   勒布看着唐小棠说道:“我金帐王庭与唐国及书院之间的仇怨,就像与你们荒人之间的仇怨一样,早已无法解开,我不在乎你的书院身份,我很欣赏你先前的歌声以及你的战斗,所以我一定会杀死你。”   唐小棠此时从陈皮皮处知道,此人是金帐王庭的第一武道高手,但她清稚的容颜上看不到丝毫惧意,只是平静。   她没有像勒布那样,在战斗之前还说了这样长的两段话,她握着铁棍向勒布冲了过去,皮靴落在地面,踩碎一地桃花。   铁棍呼啸而落,直击勒布的面门,简洁而直接。   勒布锃的一声,抽出腰畔的弯刀迎了上去,同样简洁而直接。   同样是生活在荒原上的人,战斗的方式也很相似,没有任何花俏,也没有任何阴谋,就是看谁的力量更大,谁的修为更深。   刀棍相遇,绽出一声如雷般的轰鸣!   祭坛近处修为较低的神官执事,被这道轰鸣声震的脸色苍白,前坪上那些普通的信徒,更是被震的双耳剧痛,捂着耳朵便坐了下来。   勒布眼瞳骤缩,因为他手里的刀断了!他那把锋利如雪的弯刀,竟没能斩断唐小棠手里那根粗陋的铁棍,反而被震的寸寸断裂!   这根难看的铁棍,究竟是什么兵器?先前能够捅穿桃山的清光大阵,这时候又如此轻而易举把自己的百炼精刀砸成碎片?   桃山前坪上的人们,望向唐小棠手中铁棍时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不同,他们哪里知道,这根看上去很难看的铁棍,乃是魔宗的圣物,它的形体本应是一把巨大的血色弯刀,在长安一战里,观主结七道天启架彩虹于天地之间意图遁走,余帘跳上青天,便是用这把血色巨刀斩断了彩虹。   血色巨刀斩断了彩虹,也被彩虹里蕴藏着的昊天威能烧蚀成了现在这副丑陋的模样,本质却没有变化,不要看唐小棠在绝壁石阶上拿着它当撬棍用,但毕竟曾经连彩虹都能斩断,人间还有什么兵器能挡得住它?   刀棍相遇一刹便分出了胜负,但人还没有分出胜负,勒布脸色骤变,厉啸一声,以草原祭祀为源的原力,自身躯里源源不断涌出,右手握拳,如一座小山般,狠狠砸向已经砍到他眼前的那根铁棍!   拳棍相遇,又是一声巨响!   祭坛四周那些修为较低的神官执事,痛苦地纷纷捂住了耳朵,有些人甚至哇的一声吐出血来,竟是被震成了内伤!   勒布乃是金帐王庭第一武道高手,单以力量修为论,当今世间难觅敌手。他曾经在北疆上与唐国大将军徐迟交战,竟能平分秋色,除非夏侯复生,唐亲至,很难找到人镇伏他,唐小棠自然不行。   如山般的拳头砸在了铁棍上,魔宗圣物自然不容易被摧毁,没有任何变形,但那道磅礴的力量,便全部从铁棍传到了唐小棠的身上。   她被震退而回,唇角淌出鲜艳的血水,握着铁棍的手微微颤抖,但她紧紧抿着双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相伴多年的佩刀被毁,勒布被激起了凶性,一拳震退唐小棠,毫不停顿,厉喝声中,握拳便向前冲去。   他只走了两步,便被迫停下。   因为唐小棠又到了,她竟是没有作任何调息,连唇角的鲜血都没有擦,握着手里的铁棍,带出道道残影,再次冲了过来!   祭坛前零落的桃花,已经被她的皮靴全部碾落成了粉尘。   唐小棠和勒布再次相遇,再次相接,二人用的都是短兵,棍与拳。   仿佛两座小山直接相撞,桃山前坪上再次响起巨大的轰鸣声,空气被震的不停流动,带来呼啸刺耳的风声。   唐小棠再次被震退,被震的更远了些,鲜血滴落,很是惨烈,但伴着一声清喝,她再次冲回场间,清稚的容颜上满是倔强的狠劲。   铁棍再次落下,如山的拳再次击出,强悍的力量再次相遇,然后再次分开,清喝声中,唐小棠不知道冲了多少次。   虽然没有一次能够把勒布冲倒,但她始终没有停下脚步,没有片刻歇息,而勒布除了最开始外,也没能再向前踏一步!   恐怖的撞击声在祭坛四周不停响起,就连是春初连绵不断的惊雷,很多神官和执事再也无法支撑,跌坐到了地面上,距离祭坛近些的数十名普通信徒,更是直接被这空气里传来的震动直接震的昏了过去。   观战的所有强者都感到极大的震撼,明明唐小棠不是勒布的对手,她却不停地发动着攻击,这等强大的战斗意志实在是太可怕了。   宁缺站在人群里,想起数年前自己在长安城城门处看到的一幕画面,那时候唐小棠身上的银钱被骗光,竟是一路乞讨到了长安城,想着到了长安不能给书院丢人,所以她决定卖艺,便躺在长凳上胸口碎大石。   今日看着她不停向勒布这位强者发起冲击,他仿佛看到一根铁锤不停地砸在厚厚的青石上,青石下躺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的胸不大,怎么砸大概也不能砸的更平,而随着铁锤不停落下,青石终究是要碎的。   陈皮皮站在祭坛上,看着场间的战斗沉默不语,粗黑的眉毛早已蹙在了一起,厚厚的嘴唇微微颤抖,脸上却在强颜欢笑。   他想起唐小棠曾经告诉自己的那件事情,那是荒人南迁的时候,为了保护部落里的老弱妇孺,她和兄长唐到处驱赶凶猛的野兽,曾经在某个关隘处遇着一群恐怖的雪原巨狼,她说自己当时很害怕,但没有想太多事情,拿着血刀便不停地向着狼群冲锋,一直不停地冲,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忘了到底冲了很多次。他说你不是害怕吗?她说只要开始战斗,她便会忘记了害怕。   ……   ……   桃山前坪间,两名修身强者的冲撞一直在持续,桃花早就尽碎,便是风都成了碎絮,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承荷不住、将要碎裂的时候,撞击声忽然停了,人们愕然望向场间,才发现不知何时战斗已经结束。   战斗结束,不是因为唐小棠停下了冲锋的脚步。   而是因为勒布退了一步。   这位骄傲的金帐王庭武道第一高手,沉默退回了人群中。   唐小棠浑身是血,唇角淌着血,握着铁棍的手里滴着血。她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骨头,但依然站的很直,仿佛随时可以再次发起冲锋。   勒布的身上看不到什么伤势,只是脸色有些微白,身侧的右手有些微微颤抖,看来短时间内不想再握成拳头。   战斗的结束是因为他选择退了一步,这说明战局始终在他的控制之中,只有如此,他才能轻而易举地让这场战斗结束。   他看上去依然强大。   唐小棠的辫子散了,看上去极其狼狈。   她不是勒布的对手,她浑身是伤。   但终究是勒布先向后退了一步。   这场战斗看似没有分出胜负,实际上已经分出了胜负。   论实力当然是勒布胜,但他宁肯选择认输。   “我认输。”   勒布看着唐小棠说道:“我见过不怕死的,但没见过像你这样不怕死的,我本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如此疯狂,后来想到你的来历便明白了,所以我认输,因为我想杀你,但不想和你拼命,我不是疯子。”   唐小棠是荒人,是魔宗后人,是书院弟子,这便是她的来历。   在很多人眼中,战场上的荒人都是疯子,魔宗也喜欢出疯子,而书院则出了修行史上最著名的一个疯子,轲疯子。   那么她战斗时,理所当然很疯。   战斗结束,唐小棠回复了平静,她看着祭坛四周这么多修行强者,感觉到握着铁棍的手微微颤抖,忽然笑了笑。   然后她看着陈皮皮说道:“我好像带不走你了。” 第五十章 书院算天(上)   桃山前坪上真正的强者们还没有出手。   金帐王庭国师和赵南海,都是境界深不可测的高人,叶红鱼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恐怖,沉默不语快要被遗忘的佛宗七念,是和她兄长以及叶苏相同层次的天下行走,更不要说还有西陵掌教,一个勒布大将便让她身受重伤,唐小棠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再怎么拼命,好像都没有办法把自己的男人带走。   按道理来说,等待被拯救的陈皮皮,这时候应该要比她更低落一些,但他却似乎并不这么想,圆乎乎的脸上还带着笑容。   “为什么呢?”他问唐小棠。   唐小棠看着他很认真地解释道:“因为我不行了。”   陈皮皮说道:“如果只有你,当然不行。”   唐小棠说道:“大不了就一起死。”   陈皮皮委屈说道:“我不想死。”   唐小棠说道:“死有什么好怕的。”   陈皮皮说道:“反正不想一起死。”   唐小棠有些不高兴,低着头不说话。   陈皮皮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道:“既然你来了,便是我老陈家的人,所以要听我的话,可不能一起死。”   唐小棠低着头说道:“我不会走的。”   陈皮皮说道:“放心,我也不会死,我们都不能死,虽然人固有一死,但在我看来,我至少不会今天就死。”   唐小棠抬起头来,看着他满怀希望问道:“你行?”   “我也不行,但既然大师兄同意你来桃山,总不能看着我们不行。”   陈皮皮笑着摇头说道。   他知道宁缺已经来到桃山,这时候肯定就在光明祭的现场,书院的同门肯定有所安排,唐小棠也知道,只是没有想起来。   祭坛四周的人们,其实也是这样认为的,书院既然已经派了位二代弟子来到桃山,便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那么一定还会有人出现。   谁会在桃山出现?大先生二先生还是三先生?   七念想着那年在烂柯寺,君陌于秋雨里飞剑斩断佛祖石像的画面,沉默不语,别的人也同样沉默,甚至有些隐惧。   大先生李慢慢在葱岭之前,步步杀人,月轮国从国主到普通士兵,纷纷死去,悬空寺七枚大师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便身受重伤,其后又与强大无敌的观主在人间千里纵横,周游数日,最终在长安城上演了那幕决战。   二先生君陌守青峡,万骑莫过,力败叶苏,虽然最终被剑圣柳白斩了一臂,却也重伤了那位世间第一强者。三先生余帘便是传说中的二十三年蝉,在书院后山,把掌教大人伤的不成人形,即便西陵神殿试图隐瞒,奈何唐国不停地宣传,此事早已传遍天下,更不要说在稍后的长安一战里,她竟是跳上青天,一刀斩断彩虹,生生把观主留在了长安城中。   书院后山的三位先生,在这场伐唐之战里展现出了惊世骇俗的境界实力,虽然据说这三人伤势都尚未痊愈,西陵神殿必然也有准备,然而如果这三个人今天真的来到桃山,西陵神殿的准备能够起作用吗?道门真的能胜吗?   ……   ……   大师兄不在桃山,他在燕国和宋国交界处的一座小镇外。   时值清秋,他便已经穿上了棉袄,腰间系了很多年的那只水瓢碎在了葱岭前,现在换了根寻常无奇的木棍。   或许是因为他做事情的速度很慢,说话也很慢,所以他叫李慢慢。今天他走的特别慢,甚至比以往那些年走的还要慢一些。   与观主在人间纵横七日,在长安城里连番血战,大师兄受了很重的伤,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现在虽然伤好了些,不用再坐在轮椅上,但依然没有办法走的太快,除了这个原因,他走的如此慢,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现在很紧张,甚至有着弱下于面对观主时的紧张。   用了很长时间,他才走进小镇深处,走到那间书画铺子前,然后缓慢地掀起前襟,缓慢地迈过门槛,对着里面那人缓慢地施了一礼。   那人坐在铺子里的椅间,手里拎着只酒壶,脸上有些皱纹,发里有些雪意,看上去四十余岁,又像是活了四千多岁。   “见过前辈。”大师兄看着椅中那人说道。   书画铺老板从后厢里走了出来,看着李慢慢,似乎根本不认识,问道:“先生喝茶还是饮酒?茶酒都有好物。”   大师兄说道:“我喝水便好。”   椅中那人对老板说道:“你先进去,无事不要出来。”   那人手里拿着酒壶,便是酒徒,那老板来自长安,名叫朝小树,二人相识时间不长,却已经十分熟稔,酒徒不想他枉死,便让他进去。   前铺只剩下酒徒和大师兄二人。   酒徒说道:“你走的太慢了,看来伤还没有好。”   大师兄说道:“总有一天是会好的。”   酒徒说道:“既便好了,也没有我快,更何况现在你还没有好。”   大师兄说道:“走的慢些,或者更稳些。”   酒徒沉默片刻后说道:“不错,你确实比我走的更稳,我没有想到,人间居然真有比我走的更稳的人,但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大师兄说道:“晚生修道不过数十年,自然不是前辈的对手。”   酒徒说道:“那你为何敢离开长安?敢来见我?”   大师兄说道:“因为书院要做些事情,想请前辈留在小镇旁观。”   酒徒的眼睛眯了起来,声音也渐渐变得低沉沧桑起来,又开始散发一股青铜锈面磨擦的味道:“你就不怕我出手杀了你?”   大师兄慢条斯理说道:“前辈不会出手。”   酒徒的声音愈发寒冷,说道:“我为何不会出手?”   大师兄平静而肯定说道:“因为您没有把握能够杀死我。”   酒徒笑了起来,嘲讽说道:“你只有一成的机会。”   大师兄微笑说道:“不要说晚辈还有一成机会,哪怕只有百一的胜机,前辈便不敢对晚辈出手。”   酒徒神情渐凝,问道:“为何如此笃定?”   大师兄说道:“我不会打架,但不管在书院还是在世间,君陌、三师妹还有小师弟,是最会打架的三个人,既然他们都说前辈不敢向晚辈出手,那么前辈自然便不敢出手,我相信他们的判断。”   酒徒说道:“哪怕他们的判断会让你死?”   大师兄说道:“我觉得他们三人说的有道理,所以我愿意。”   酒徒问道:“那三人是怎么说的?”   大师兄说道:“他们说前辈活的实在是太久,所以太过怕死。”   酒徒听完这句话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问道:“为何你来看我,却不去看屠夫。”   大师兄说道:“三师妹说,屠夫前辈走的太慢,也就比我和讲经首座快些,那么至少在今天暂时不用理会他。”   “她呢?”酒徒忽然问道:“难道你们真的不怕她?”   大师兄知道他说的是谁,微笑说道:“她曾经在书院后山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我们不怕她,我们都很喜欢她。”   ……   ……   莽莽青山间的峡谷,正在不停地进行整修,已经被辟出一条可供简易马车行走的道路,但大多数贪图方便的旅客,依然会选择步行。   有人从青峡里走了出来。其中那名男子戴着笠帽,穿着布衣,单手执杖,看上去就像是村野偶见的苦修僧,然而他身边的那位女子,手里拿着绣布,身上穿着红衣,看上去千娇百媚,仿似刚嫁人的新娘。如此不协调的搭配,自然是斩落青丝决意修佛的书院二师兄君陌和他的娘子七师姐木柚。   君陌看着青峡前黑沃的原野,想着半年前这里发生的幕幕画面,想着自己在这里断掉的右臂,沉默不语,木柚也没有说话。   二人继续南行,只是他们不是大师兄能够无距,以时间看想要赶去桃山是来不及了,他们这是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来到富春江畔,登虎山之亭,君陌望向东南方向,忽然间蹙起了眉头,因为他感觉到柳白的剑离开了剑阁,正向桃山而去。   他沉默片刻,临风无言。   青峡之前,曾经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而如今柳白伤势尽复,境界再升,竟于不可能间走到了传说中的那一步,而他却是重伤未愈,断臂阻道,不知还要走多远走多少年才能走到相同的地方,自然不免感慨。   他静静看着西陵神国方向,仿佛看到柳白的剑已经飞临桃山,仿佛看到了桃山上光明神殿前的那个女子,又仿佛看到了数年前长安城北无名山上,跪在地面不停往瓮里捧着灰的黑瘦小姑娘,竟不知哪个她才是她,只知道她无比强大。   “她如果出手怎么办?”木柚想着桃山上的两位小师弟,担心说道。   君陌说道:“我们就是想让她出手。”   木柚微微一怔,问道:“那如果她不出手怎么办?”   君陌说道:“老师登天,观主成了废人,柳白终于走到了那一步,他不需要破五境,便已经是人间最强的那个人,比酒徒强,比屠夫也强,既然他的剑到了桃山,她没有道理不出手,余帘说的变化,便在这把剑上。”   木柚说道:“她不会算不到这些。”   君陌说道:“小师弟在桃山出现,想必会让她很愤怒,而愤怒的人往往不擅长思考,愤怒的昊天则不愿意思考。” 第五十一章 书院算天(下)   荒原深处的秋天更冷些,站在山峦间的那个男子却像是不觉得冷,皮衣到处漏着风,露出精壮的身体。   他的身躯里似乎蕴藏着无数力量,随意挥手投足,便能摧山破城,但他此时如石像般不敢动弹,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他的背上有座很小的坐辇,辇上坐着位娇小的少女,他怕她被颠的不舒服。   他是魔宗行走唐,坐辇里的少女看着只有十二三岁,撑着下巴很是无聊,是他多年不见的老师,当代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   当然她同时也是书院后山的三师姐,叫做余帘。   长安城与观主一战,余帘跳上青天然后落入雪街,纵使一身魔功已臻化境,亦是受了极重的伤,坚若金刚的脚踝尽数碎成齑粉,如今能够复原离开轮椅已是极为不易,只是行走依然不便,所以来到荒原后,她便坐在小辇里让唐背着四处行走。   她看着雄壮天弃山前的宽阔荒原,看着那道若隐若现的峡口,说道:“如此简单的事情,你都做不好,真是令我有些失望。”   寒风吹拂,她身后的双马尾轻轻摆荡,显得很可爱,她的眉眼清稚,显得很可爱,但她没有表情,自有宗师气度,显得很可怕。   唐说道:“冬深时金帐王庭要打贺兰城,这消息已经传遍荒原,部落就算想去支援,但东荒上还有数万左帐精骑,很难过去。”   余帘说道:“把那些蛮子的骑兵杀光,自然便能过去。”   唐很不理解,问道:“怎么杀得光?”   余帘用很寻常的语气说道:“你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以你现在的境界修为,一天杀两百名蛮骑,算不算难事?”   唐想了想,说道:“应该不算难事。”   余帘说道:“一天杀两百骑,那么只需要一百天,你便能杀两万骑,就算左帐王庭现在还有四万精骑,也就被你杀废了。”   唐默然无语,心想对方怎么可能就停在那里让你杀?而且怎么会每天安排两百骑给你杀,如果万骑齐出怎么办?战斗终究不是简单的算术题,老师多年不见,现如今的思维方式,真的很难令人理解。   “没有什么难理解的。”   余帘说道:“隆庆那个废物不在东荒,左帐王庭便没有了主心骨,你依我的意思随意杀上数天,便知道那些蛮骑连废物都不如。”   唐觉得没必要继续和老师讨论这个问题,说道:“我想去桃山。”   余帘说道:“你这时候去也来不及了。”   唐沉默片刻后问道:“那老师为何来荒原,而不去桃山?”   余帘似有些畏寒,在辇上抱起双膝,说道:“我伤还没好,去桃山又有什么意义?其实在现在这种局面下,谁去桃山都没有意义。”   “不知现在的桃山到底是什么情况。”   “肯定会很热闹便是。”   “会有谁去呢?”   “观主是何等样的人物?只要他没有死,便会有想法,他的想法便是道门的不甘,想来南海一脉应该已经到了。”   “南海大神官的传人?”   “不错,而我想柳白也应该已经到了。”   “他为什么要去参加光明祭?”   “因为她要在光明祭上离开,他舍不得她离开?”   “柳白有如此勇气?”   “举世无敌,谁不寂寞,寂寞的厉害了,难免会想些不该想的事情。”   “为何柳白能举世无敌?”   “因为他借了道剑给朝小树,而师兄在朝小树的识海里留了些信息,那些信息来自长安城,来自书院对人间的看法。”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柳白为什么同意借剑。”   在荒原上,唐是何等样威猛的人物,此时背着余帘,却异常沉默安静老实,禀持着弟子的本分,做着提问的角色。   余帘说道:“因为他欣赏朝小树,上次他没有杀,这次也不会杀。”   继续问道:“也许不是因为欣赏。”   余帘说道:“不要忘记,他修的是剑。”   唐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剑者直也,如果因为唐国势盛或书院之名,柳白便不敢杀朝小树,那他如何能够成为世间最强的剑圣?   唐说道:“柳白能胜过酒徒吗?”   余帘说道:“柳的眼里已经没有酒徒,当然酒徒一定会死,即便这一次不死,但他终究会死在书院的手中。”   唐沉默片刻后问道:“这就是您希望看到的变化吗?”   余帘挥着嫩嫩的手,打着秋风,随意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   像山般沉稳的唐,听着这句话忽然微微颤了颤。   余帘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道:“虽然我让大家等着我说的变化,但我真的没有做任何安排,因为人算怎么可能比得过天算?”   唐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最疼爱的妹妹,此时应该正在桃山为了那个该死的胖子而战斗,如果一切尽在天算中,那她如何能够成功,然后离开?   “您的意思是柳白可能不会出手?”   “我和君陌都认为他会出剑,却不知道他何时出剑,当然只要他出剑,光明神殿里的那位便会有麻烦,也可以说这就是变化。”   “夫子都不能胜过她,何况柳白?”   “柳白自己也应该很清楚胜不了她,但他的剑依然去了,说明他觉得书院的想法很有趣,他想参与到这样有趣的事情中来。”   “何处有趣?”   余帘说道:“我们告诉他,只要他出剑,她便会有麻烦。能让昊天觉得麻烦,对柳白这样的人来说,大概是不多的趣味了。”   唐皱眉问道:“什么样的麻烦?”   余帘说道:“即便她是昊天,想要镇压人间的最强者,依然要付出些代价,这意味着她应该会虚弱,可能会多愁,然后善感。”   唐不解,说道:“弟子不明白。”   “只要她开始多愁,开始善感,宁缺便有可能胜过她。”   余帘微笑说道:“先前我说,今日谁去桃山都没有意义,这句话里并不包括小师弟,他是有意义的,而且他现在正在桃山之上。”   唐依然想不明白,夫子都胜不了她,宁缺凭什么? 第五十二章 斩尘缘   桃山前坪一直没有人来。   书院的那三位先生一直没有来。   陈皮皮站在祭坛上,看着山道来时的方向,忽然笑了笑,对唐小棠说道:“看来师兄师姐们有事耽搁了,要不然你先走吧。”   “走不了了。”   唐小棠也笑了起来,然后转身望向血色的裁决神辇,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变得异常凝重,说道:“你还在等什么?”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她会选择向裁决大神官发起挑战,只有叶红鱼自己和她,还有始终隐藏在人群里的宁缺明白,这是数年前在荒原上的约定。   那时候,宁缺莫山山还有叶红鱼沿着索道,从魔宗山门里出来,却在吊篮里发现了一只雪白的狗,接着他们遇到了来找狗的唐小棠。   其后在那条魔宗先人开辟的石峡里,四人一路前行,不知说了多少狠话,最终都败给了宁缺这个书院之耻。   宁缺看着手握铁棍浑身是血的唐小棠,忽然想到当年和她相遇时,未见其人便先听到山雾里传来了一声大喊:谁敢动我的狗!   今日桃山光明祭,她说的是谁敢动我的男人,如此看来,陈皮皮在她心中的地位和那只小白狼差相仿佛。   想着这事,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身旁的那些杂役小厮不由觉得好生古怪,心想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的心情居然还这么好?   宁缺的心情其实并不怎么好,想着远在大河的山山,看着神辇里的叶红鱼,想着当年大家正青春,如今数年时间过去,他们依然年轻,却已不是当年的年轻人。   叶红鱼看着辇外的唐小棠,忽然笑了笑。   她没有说什么废话。   她的本命道剑嗡鸣而响,似将飞出剑鞘。   几乎同时,神辇畔裁决神殿的执事腰间的佩剑,应声而出。   数十道飞剑,瞬间把唐小棠围住。   唐小棠手中的铁棍如狂风大作,以肉眼都看不清楚的速度,把那数十道飞剑一一击落,乱剑纷纷落地。   祭坛前响起极清脆的连绵撞击声,就像是一首欢快的乐曲。   叶红鱼的本命道剑最后才来到祭坛前,直刺唐小棠的脸。   唐小棠清喝一声,铁棍快速收回,于身前极险地挡住这一剑。   这不是棍砸剑,是剑斩棍,道剑没有破损,铁棍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唐小棠面色微白,唇角淌血,她先前已经受了极重的伤,此时被叶红鱼的本命道剑临身,伤势已经快要暴发。   但她无畏,看着于空中周游的那柄道剑,重新握紧铁棍。   不料那柄道剑,却迟迟没有落下。   神辇里响起叶红鱼冷淡的声音:“若你能破了我的樊笼,再来与我打过。”   唐小棠这才发现,先前那些被自己击落在地的数十柄道剑,竟都是剑锋向下,插在坚硬的青石板中,看上去就像是一道乱篱。   一道极其强大的阵意,正从这些剑枝中弥漫而出。   正是西陵裁决神殿的绝上阵法:樊笼。   被困樊笼,如何能出?唐小棠没有想到,叶红鱼的道法现在已经到了这种境界,但她更清楚,对方布樊笼困己,实际上等于是让着自己。   但她不高兴。   她隔着那道剑篱,看着神辇里的叶红鱼,大声喊道:“我要的是真正打一场!”   叶红鱼没有理她。   看着这幕画面,不满意的人还有很多,比如西陵神殿里的某些老神官,觉得裁决神座太过心慈手软,还有个人比唐小棠更不高兴,先前叶红鱼才杀了她的师叔,伤了她的师伯,结果此时面对魔宗妖女居然手下留情!   南海少女小渔看着裁决神殿,愤怒斥道:“没想到堂堂裁决神座,居然和魔宗妖女有旧,你若舍不得杀,我来杀!”   话音落处,只见一道极纤细的道剑,自她身后犀利而起,于桃山前坪周游半周,然后穿剑篱而过,直刺唐小棠!   果然不愧是十七知命的道门天才少女,看上去如此简单的一剑,实际上却拥有着极其强大的威力,更可怕的是,她的剑居然穿过了剑篱!   叶红鱼神情微凛,没有想到此人居然能够识破樊笼,看来南海大神官离开桃山的时候,不止带走了光明神殿的某些典籍,便连裁决神殿也没有漏过。   唐小棠此时的精神意志,全部在神辇里的叶红鱼身上,没有想到近处的那个南海少女会忽然暴起伤人,遇险之际,仓促横棍相迎。   只听得一声脆响,她的铁棍脱手而去,吐出一口鲜血。   南海少女小渔疾捏剑诀,飞剑绕行半周,再次刺向唐小棠。   此时看上去,似乎谁都再也无法救下她。   陈皮皮脸色苍白,胖胖的身躯颤抖的非常厉害,仿佛将要倒下。   只见一道剑光闪过。   南海少女小渔闷哼一声,唇角渗血,极困难地收回本命剑。   场间诸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见那道明亮的剑光,自空中落下,擦着南海少女的脸颊掠过,她勉强举剑相迎,却哪里能够完全挡住。   南海少女的脸上,出现了一道很血腥的剑疮。   那道明亮的剑光飞回神辇。   神辇里再次响起叶红鱼冷漠的声音。   “这是本座和她的战斗,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插手。”   看着唐小棠浑身是血,却应该没有生命危险,陈皮皮终于松了口气,然后他整个人都松了,一屁股坐到白石祭坛上。   他看着裁决神辇,揉着心窝说道:“你就不能早点儿出手?非要把我吓成这样。”   神辇里,叶红鱼微微蹙眉,心想果然还是那个死胖子。   陈皮皮明明感谢,出口却是埋怨,叶红鱼明明想杀陈皮皮想了很多年,但事到临头,却是连他的女人都要救——童年的仇怨,青春的记恨,在成长之后,大概都会变成一些美好有趣的东西吧。   ……   ……   宁缺没有像西陵神殿一样等待着三位师兄师姐的到来,因为在书院的计划里,本就没有他们的事情,他在等的是变化。   大师兄在审看他和四师兄制定的计划的时候,对其中最关键的那个环节提出过疑问,宁缺也没有办法做出解答,因为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够等来那个机会,当时余帘说道,机会无法创造,一切尽在变化中。   当柳白的剑破清光而至,于祭坛前隐指光明神殿时,他以为这便是师姐说的变化,当南海大神官的传人来到桃山前坪,开始与西陵神殿争锋时,他以为这就是变化,当唐小棠连破三关,闯到祭坛前时,他以为这可能就是变化,然而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改变,他等的机会始终没有到来。   他已经等不下去了,陈皮皮快被昊天神辉烧死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出手,南海少女偷袭唐小棠的时候,他也在准备出手,他知道陈皮皮那句话其实不是说给叶红鱼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而她还在高高的桃山上,她在光明神殿里,他如果等不到余帘说的变化便出手,那么便永远没有可能胜过她,只是那个变化到底是什么?   ……   ……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前,面无表情,她已经没有看长安看当年,她现在看的是自己的疆土,看的是现在。   桃山前坪上演了一幕幕生死相争,其间隐着不知多少人类美好或丑陋的事物,但在她的眼里这些都是闹剧,因为除了热闹没有任何价值。   无数万年来,除了像夫子那样的寥寥数人做出的行为,在昊天的眼中,人间所有的大事都是琐碎的无意义的小事,无论战争还是灾难,更不要说那些生老病死寻常事,正如同在人类的眼中从来没有蝼蚁的悲欢离合。   南海一脉出现在桃山,她无所谓,因为那些人类也是她最虔诚的信徒,信徒之间为了权力而发动的战争,她在神国里已经看了无数万次,早已没有什么新鲜,她也没有理会柳白的那柄剑,因为她是昊天,能算世间一切事,她想看看书院的计划有没有超出自己的计算,这比较重要。   等了这么长时间,书院的安排依然没有超出她的计算,她觉得有些无趣,看着祭坛上的陈皮皮,她开始觉得有些不耐。   今日光明祭即便不能重开神国之门,她也要斩断自己在人间的那束尘缘,那束尘缘里最结实的那根暂时斩不断,也要斩断些旁的。陈皮皮的死亡对她来说,意味着那束尘缘里能够断掉一丝,而他到现在还没有死,代表另一丝尘缘的唐小棠更是被另一丝尘缘救了下来,这令她觉得有些烦躁。   她不想承认这些烦躁来自于这几丝尘缘本身,不想承认几根尘缘里的另一头便系在自己身上,所以她想快些让陈皮皮去死。   她认为自己没有愤怒,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眸深处,有一场风暴正在缓缓酝酿,她回到神殿露台上,看绝壁流云,不再看前坪那些无趣的俗事。   昊天有所感,人间便有所应。   桃山前坪那些最虔诚的信徒、西陵神殿的神官执事,还有自南海归来的诸人,最先感受到了天穹上传来的怒意。   昊天有所思,天地便有所觉。   桃山间的秋风开始肆虐,残落在地的桃花,被风刮拂起来,在空中纷纷扬扬的飞舞着,看上去有些美丽,又因为花色显得有些血腥。 第五十三章 剑起时,你我在桥的两头   一股莫名的威严,从桃山巅峰落下,笼罩了整个前坪。   人们感觉到了不属于人间的力量。   神辇里,掌教大人毫不迟疑的双膝跪下。   叶红鱼想了想,缓缓从坐姿变成跪拜的姿式。   赵南海先前正准备斥责叶红鱼,忽然感觉到这道天地之威,神情剧变,哪里还敢多言,满脸敬畏地跪拜于地。   西陵神殿里所有人都跪下了,南海诸人跪下了,金帐国师万里迢迢来桃山参加光明祭,就是为了能够再次得见天颜,早已满脸虔诚地跪下。   桃山前坪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包括佛宗僧人在内,都没有例外。   陈皮皮坐在白石祭坛上,心想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了,那还跪个屁。   唐小棠知道谁在桃山之上,所以她不想跪,如果你是昊天,我是明宗弟子,怎能跪你?如果你是桑桑,我是你的朋友,凭什么跪你?   她倔强地站着,承受着无穷无尽的压力,血水被压出伤口,汩汩流淌,看着极是凄惨,双膝发着吱吱的声音,缓缓弯曲,似乎将要折断。   她再如何倔强,终究只是凡人,如何能承受得住这般恐怖的天地之威,然而就在她快要被压至跪下时,她看到了祭坛上的陈皮皮,学着他的模样,一屁股便坐到了地上,带着笑望向桃山,心想你还能拿我怎么办?   陈皮皮笑眯眯地看着她,伸出大拇指赞美她的急智,以及自己的智慧,然而他没有想到,身为光明祭的祭品,他承受的天地之威最为集中,只不过片刻时间,便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安坐于祭坛之上。   满天桃花,呼啸秋风里,陈皮皮大骂一声,四仰八叉地躺在了祭坛上,姿式虽然极为不雅,却在与昊天的战斗里再次获得了胜利。   宁缺跪的很快,甚至比身旁那些杂役小厮跪的更快一些,一面跪一面安慰自己,这些年让你跪着替我洗脚很多次,今天还你一次又如何?   天地之间有风声,然后有颂祭之声响。   依然是西陵教典奉天篇,却来自南海诸神官之口。   包括赵南海在内,南海诸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始颂祭,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对他们发出了指引。   他们脸色苍白,眼眸里充满了敬畏的神情。   西陵神殿的神官、天谕院的师生,还有瑟瑟发抖跪在前坪上的数万信徒,都开始跟随南海诸神官颂祭,神圣庄严的吟诵声,渐渐响彻天地。   南海诸神官传承的奉天篇果然更为精妙,比起最开始的那次祭祀仪式,这次颂祭明显要顺利很多,昊天听的更加清楚。   无数道光线自秋日中来,落在白石祭坛上。   陈皮皮变得明亮起来,他很是不安,想要辗转反侧,却发现动不了。   当祭文结束的那一刻,这些光线便会变成纯净的昊天神辉,他会被烧成青烟,而其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便再也没有人知道。   他看到湛蓝的天空里,好像多出了一条缝。   他好奇说道:“你们快看,天要开了!”   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因为桃山前坪绝大多数人的心神,都集中在颂祭上。   南海少女小渔看着他,泫然欲泣,满脸悲伤,然而这是昊天的意志,即便她是他的未婚妻,也不敢逆天行事。   唐小棠看着陈皮皮说道:“我再试试。”   在她看来,既然他是自己的男人,那么自己便应该做些什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进入她的身体,竟让她在这股天地之威里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战胜昊天,但既然是战斗,肯定是需要兵器的,而她手里的铁棍,先前已经被震到了远处。   唐小棠困难地站着,四处找寻着兵器。   忽然她看到了一把剑。   她不知道这是柳白的剑,但她觉得这把剑很好。   因为这把剑悬在祭坛前的空中,纹丝不动。   在桃山传来的天地之威前,所有人都已经跪下,即便是樊笼剑篱里的那些剑,都向着桃山方向弯着腰身,似在叩首。   唯有这把剑始终沉默无语,不肯稍折。   唐小棠伸手握住了这把剑,却发现自己拔不动。   她有些不甘心,把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用了出来,那把剑却依然纹丝不动,仿佛这把剑根本不在这个世界里。   她越发觉得这把剑极为不凡,于是越不肯放手,随着力量的涌出,身上的鲜血流的更快了些,顺着手腕,流到了剑上。   她从长安狂奔千里而来,她一直在不停地战斗,她的血一直都是热的,甚至是滚烫的,落在那道看似普通的剑上,发出嗤嗤的声音。   那把剑忽然动了。   剑首微微颤动,然后缓缓上仰,对准了桃山巅峰的光明神殿。   唐小棠眼睛睁的极圆,好奇地看着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皮皮忽然大笑起来,说道:“剑圣大人,快把我救上一救。”   宁缺看着微微仰首的那把剑,沉默不语。   余帘说没有变化,因为人算不如天算,大概是真的,所以她什么都没有算,只是顺着天意而行,那么便有变化发生。   他一直在等的变化,终于发生了。   ……   ……   桃山千里之外是南晋,南晋有剑阁。   剑阁弟子们跪在那把像极了剑的山峰前,黑压压的一片。   朝小树来访剑阁后,剑圣柳白去了趟临康城,回到剑阁后,他便开始闭关。   修行者经常需要闭关,柳白这一生痴于剑道,闭关的次数更是不知凡几,然而这一次的闭关却有些不一样,因为他把所有弟子都赶出了剑阁。   幽深的山腹里,潭水还是那样的寒冷。   柳白坐在潭畔闭目静思,潭水上悬着一柄古意盎然的剑。   他用了数十年时间把这柄古剑修至完美,去年秋天被夫子借走,屠金龙,斩神将,从那之后,这把剑便再也没有谁有资格用了。   他也没有资格。   他与此剑相对坐,一坐便是很多日夜。   剑影落在他的身上,变得极深极深,仿佛人与剑要融为一体。   古剑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柳白有所感应,睁开双眼看着剑与自己微笑说道:“少女的热血,果然最美好,最能激发人类的勇气。”   那柄古剑呼啸而起,穿过山巅的石洞,破空而飞。   寒潭凄冷,潭畔已然没有柳白的身影。   ……   ……   西陵教典奉天篇神圣的语句,回荡在桃山前,所有人的都跪着,虔诚的颂祭祷告,只有祭坛前空中的那把剑缓缓仰起了头。   那把剑没有低头,反而抬头,便代表了那个人的态度,对剑首所向的桃山,对山顶那座光明神殿,对光明神殿里的她的态度。   掌教大人是场间最注意到这幕画面的人,他很愤怒,然后有些不解,他想不明白,剑阁与书院之间有深仇未解,柳亦青双眼便是被宁缺斩瞎,不知多少剑阁弟子死在唐人的手中,柳白最多在这场道门与书院的战争里保持中立,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居然敢用自己的剑挑衅桃山上那位?   唐小棠的热血淌在那把剑上,蒸成血雾,然后散入满天飞舞的碎桃花瓣里,血雾之中隐隐散发着一股极骄傲的剑意,正在虔诚叩首颂祭的信徒和神官们,被这道剑意刺的意识森寒,下意识里觉得咽喉剧痛,发音变得困难起来。   像赵南海这样道心坚定、境界深厚的神官们依然在坚定地颂读着奉天篇,然而那数万名信徒和普通的执事杂役却再也无法发出声音,桃山前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不整齐,越来越凌乱。   自秋日里落下的万道光线,也变得黯淡了些许,白石祭坛上的陈皮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疑惑不解地望向天空。   笼罩桃山前坪的那道天地之威,感到了场间的变化,漠然之中隐有神怒,掌教大人心颤不已,起身愤怒地望向那柄剑。   他已经猜到柳白要做什么,虽然震惊于对方的选择,愤怒于对方敢令昊天感到不悦,但他其实也很欢迎这种情况。   既然二十三年蝉始终不敢出现,那么便让我毁掉你的剑,杀掉你这个世间第一强者,替西陵神殿重筑无上威望吧!   西陵掌教大人乃是逾五境的至强者,被昊天治愈好,威势更胜从前,然而即便如此,如果还是当年,面对剑圣柳白时,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自信,因为柳白虽然没有破五境,但那不是因为他不能破,而是因为他不想破,他的剑,可以纵横万里,怎会跨不过那道普通修行者眼中极高的门槛?   但现在掌教很有信心能够击败柳白,要知道他本准备在光明祭上灭掉书院,又怎会害怕柳白一个人?只是他的信心从何而来?   他的信心来自于桃山上的光明神殿,来自于殿里的那个人。   掌教越五境的大神通,乃是道门绝学天启。天启乃是修道者以最大的虔诚与信仰,请求昊天赐予自己力量,如今昊天便在人间,他与昊天之间只是山上山下的距离,天启再不需要跨越青天,再不会有任何损耗,那么一朝天启,他将会拥有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还有谁能是他的敌手?   掌教伸出双手,掌心隔着巨辇,迎着湛湛青天。   一道磅礴的力量,自桃山光明神殿降落,来到桃山前坪。   这道力量是那般的恐怖,比先前的天地之威强上无数倍!   掌教看着自己新生的嫩嫩的手掌,微笑想着,自己才是昊天之下最强的那个人,无论柳白还是林雾,哪怕夫子复生,也不是我的对手!   便在这时,柳白的剑由极静转为极动,呼啸破空而出!   剑柄擦破了唐小棠的手。   剑身上的少女热血被震成无数血滴,洒向天空。   明亮却普通的剑锋,直刺巨辇里的掌教面门。   掌教的断喝声如雷响起,便要用天启境碾压此剑。   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他瘦小的身躯里,没有感受到一丝恢宏神力的味道!   天启呢?自己不是动用了天启神通,为什么自己感受不到体内有神力的存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柳白的剑根本没有进入巨辇,也没有在掌教身前停留,只是依照书院的请求,以剑意凌之,便向桃山上飞去。   这把剑没有刺向错愕中的掌教,因为这把剑来自人间,却已经在人间之上,人间已经没有谁有资格令它染血。   而且执剑的人需要专注,任何试图挑战昊天的人,哪怕只有丝毫不专注,那都是对昊天和自己的不敬,无法饶恕。   剑意起自万里之外,横亘天地之间。   剑向桃山之上飞去。   桃山之间布置着两道清光大阵,一道比一道更强大,即便是知命巅峰的强者,也很难在短时间之内破开。   但柳白的剑太快,他的剑快若闪电。   柳白的剑太快,视世间一切屏障如无物。   桃山上传来两道清脆的声音。   那是悬空寺里的琉璃灯碎了。   那是知守观里的砚台破了。   那是魔宗山门里的白骨裂了。   那是书院后山里的炉上的铁块崩了。   两道清光大阵刚刚闪现,便告破裂!   柳白的剑化作一道凌厉的线,没入光明神殿之中!   祭坛之前,颂祭之声渐止,那把剑消失无踪。   巨辇里,掌教的身影在万丈光芒中依然高大无比,然而他平伸着双掌的模样,却显得那般滑稽,那般羞辱。   那把剑直上桃山,根本理都没有理他。   祭坛上陈皮皮看着这幕画面,大笑想道你果然还是个傻逼。   掌教还是那个掌教,没有变身成为绝世强者,因为他的天启失败了。   怎么会失败?所有人先前都感觉到,当掌教施出天启时,桃山光明神殿里降下了一道磅礴而令人震撼的神力。   昊天已经降下神力,为何却没有进入掌教的身体。   那道磅礴的神力,落在了何处?   人们看着桃山前坪某处,脸色苍白,即便像金帐国师和七念这样的人,都无法掩饰脸上的震撼神情。   那里离祭坛有些远,位置很偏,站着神殿的普通执事,还有天谕院那些不起眼的杂役,黑压压的一片。   来自光明神殿的磅礴神力,便落在那处的人群中。   落在人群里一名青衣小厮的身上。   昊天的神力不停灌进他的身体里,始终未曾断绝。   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桥。   这座桥的那头在山上,这头在山下。   那头在她的身上,这头在他的身上。   这是相遇,更是重逢。   那么就别想着再分开了。 第五十四章 斩不断   这座桥一直没有断,磅礴的神力从桃山之巅的光明神殿来到前坪,向那名青衣小厮的身体里不停灌注,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他的气息便发生了极为惊人的变化,从普通人变成了极强大的修行者,而且境界修为不断提升,瞬息间便来到了知命巅峰,甚至继续前行直至来到五境之上!   那名青衣小厮低着头,身上神辉缭绕,看不见容颜,祭坛前的人们不知道他是谁,不明白明明是掌教施展天启神通,为何昊天赐下的绝世力量竟会进入他的身体,而且竟是源源而至,似乎没有断绝之时!   那道不属于人间的力量,进入一个普通的人类,引发天地产生了极强烈的感应,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波动,从青衣小厮的身体散发,向着人间各处传去,传到长安传到岷山,直至传到最遥远的北海。   毫无疑问,这是修行史上最盛大的一次天启!   天启境乃是五境之上的大神通,往往只出现在西陵教典的传说和口口相传的那些故事里,普通人不要说见过,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   今日前来桃山参加光明祭的宾客们,或是强大的修行者,或是红尘里的贵人,对这等秘辛有所了解,有些人甚至亲眼见过天启,但他们却从来没有想象过,天启能够维持这么长时间,昊天为何对那人如此慷慨?   ……   ……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的露台上,看着绝壁流云,愤怒无比,因为那道力量正不断从她高大的身躯里离开,落入桃山前坪那个人的身体。   她在人间,这场天启自然盛大,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画面,世间没有人懂,她懂,因为这种情况以前便出现过。   多年前的那个深冬,在长安城里,她还没有醒来,还是那个人的婢女,当那个人与夏侯决战的时候,她撑着大黑伞站在雪湖畔的雪崖上。那夜他想唱歌给她听,她便对他敞开了自己所有的灵魂,然后她开始唱歌给雪湖听,给他听。   今天她不想唱歌给他听,但他要听,便能听。   她的力量进入那个人的身体,她和他之间重新架起一道桥梁,这令她感到极度愤怒,虽然这并没有超出她的计算,但她依然愤怒。   来到人间之后,她便想要斩断那道尘缘,断绝与那个人类之间的一切联系,所以她不去长安,她不去看他,然而此时发生的事情证明,就算她看上去已经斩断了与他之间的所有,彼此不再感应,然而只要她真正开始唱歌,那么他便是唯一的听众,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是他的本命。   就在天启的那一瞬间,她与他再次相遇,再难分离,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和她仿佛再次变成了一个单独的世界。   雪湖上的桑桑把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交付给那个人,心甘情愿,光明神殿里的她,却是愤怒无比,觉得异常恶心。   她的眼眸里雷电暴生,她挥手如刀斩断了那座桥,身体里的力量不再向桃山下继续输送,然而却已经无法斩断那道尘缘。   她感受着那些只有她和他才明白的过往,感受着他的气息,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力量的流逝,还是因为愤怒。   基于某些原因,她暂时不想杀他,所以这些天在桃山间几次相遇相见,她愤怒而厌憎于是天地变色,有风暴自万里外来,西陵神殿摇撼不安,却最终自行镇压住了这些情绪,然而此时她再也无法控制,她只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他,不管其后洪水滔滔还是万劫不复,她只想他去死。   但在杀死他之前,她还要先做一件事情。   她要把自己身后的那把剑揉成废铜烂铁。   那把剑自山下来。   这是柳白的剑。   人间最强的一把剑。   她一直愤怒地看着山下,没有理会这把剑。   因为这把剑根本无法近她的身。   柳白的剑,现在正静静地停在她身后丈外的空中。   正午的秋光,从露外洒落,把光明神殿照的亮了些,光线穿过剑与她之间的空间时,有些细微的弯折,这才能看到,剑锋前的空间微微凹陷。   再仔细望去,才能发现,柳白的剑并不是静止的,而是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高速前进,只是却始终无法刺进身前的空间!   运动与静止诡异地融为一体,这画面异常诡异。   有道无形透明的屏障,如球一般护住她的身体,把她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除了那道尘缘,没有谁能够进入她的世界。   这是她用规则凝成的空间,比人间修行者所开辟的领域不知道强大无数万倍,因为在昊天的世界里不允许别的独立世界存在,而这个空间却与昊天的世界来自同源,虽不相连却隐隐相通,便可源源不尽复生新力,与之相比,长安之战里余帘用蝉翼凝成的独立空间,显得那样的弱小。   她的小世界便是空间本身,柳白的剑让她身后的空间都开始变形,可以想象这把剑是多么的恐怖,只是即便如此,依然无法进入!   她转身望向那把看似安静,实则高速颤抖飞行的剑,伸出手去。   如果她愿意,便是夜穹里的星星,只要伸手也能摘下。   更何况这只是人间的一把剑。   就在此时,一场秋风吹进光明神殿。   今日桃山光明祭,光明神殿里幽静无人,她不是人。   随着这场秋风,一个人来到了神殿里。   柳白。   在她的手指触到剑锋之前,他的手握住了剑柄。   他静静看着他,右手向前轻送。   她没有想到他能够出现在桃山上,所以她的脸上露出重归人间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凝重神情,眉头微微蹙起。   前一刻柳白还在南晋剑阁,下一刻他便来在光明神殿出现,他虽然是世间最强的剑圣,但他不能无距,那么他是怎么来的?   她看了柳白一眼,看到了那把古意盎然的剑,于是明白了。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在幽静的神殿里回荡不停。   悬空寺里的琉璃灯之所以碎,知守观里的砚台之所以破,魔宗山门里的白骨之所以裂,书院后山炉上的铁块之所以崩,那是因为这些人间的不可知之地,亲眼目睹了柳白这一剑的风采。   他的剑能够刺破天人之隔,于是人间清音相和。   她身前的小世界上出现了一道小豁口。   由最基本的空间规则构成的无形屏障,被柳白的剑刺破了。   雪亮的剑锋,向前推进了一寸,距离她的身体便近了一寸。   然后那寸许剑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锈蚀。   她静静看着他,缓缓伸出手指。   柳白不明无距,为什么能够瞬间来到桃山?   因为他的剑可以纵横万里。   而现在的他,便是他自己的剑。   当他的手握住剑柄,便能刺破她的小世界。   因为他不是用手中的剑在刺,而是用的心头剑。   他的心头有柄古意盎然的剑,那剑曾经在荒原上屠金龙,斩神使,今日与他合而为一,来到了她的身前。   她确认柳白如今人间最强大的那个人。   但她依然面无表情,伸指便要去毁他心上的那把剑。   因为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即便柳白的剑能够刺破天人之隔,能够刺破空间,但她还有时间,那永恒而冷酷的时间。   便在这时,一枝铁箭射向她的后背,没有呼啸声,因为这道铁箭的速度太快,甚至已经快要可以无视空间的距离。   ……   ……   那座桥被她斩断了。   那道从光明神殿落至桃山前坪的磅礴神力,终于不再继续落下。   这场修行史上最盛大的天启,告一段落。   青衣小厮抬起头来,此时他的身体里完全被最纯净神圣的神力所充斥,每次呼吸甚至每个毛孔里都在外溢着淡白色的光絮。   人们依然看不清楚他的脸,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散发出来的恐怖气息,他身旁的那些杂役小厮惊恐地纷纷散避。   青衣小厮抬起右脚,然后落下。   脚底的青石板片片碎裂,龟裂有若久旱的田野,桃山前坪微微摇晃,仿佛发生了一场地震,离他近些的人全部被震翻在地。   泥土掀翻,一把铁弓出现在他的手中。   这把铁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圆满过,强劲的弓弦被他两只手臂拉至极处,甚至让人觉得仿佛随时可能会断开。   弦弯如满月。   他默然想着,如今终于可以用满月来形容了。   满月般的弓弦上,是一枝黝黑的铁箭。   寒冷的箭簇,瞄向的是桃山前坪上方那座高高在上的神辇。   那座神辇有万道幔纱,有万丈光芒。   显得神辇里的那道身影无比高大。   弦声响起。   铁箭猛然前行,箭杆与弓绘处镶着的金刚石剧烈摩擦。   铁箭上的那道符文便告完成。   铁箭离弓而出,箭尾带出一团恐怖的湍流。   然后消失不见。   就在弦声响起的同时,祭坛四周响起无数声震惊的喊声。   “宁缺!”   “元十三箭!”   祭坛四周的人们依然没能看清青衣小厮的脸,但他们看到了那把铁弓,于是他们便知道了他是谁,因为世间只有一把这样的铁弓。   这把铁弓属于宁缺。   书院宁缺。 第五十五章 蚍蜉撼树谈何易,我于人间全无敌!(上)   桃山前坪一片哗然,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人都在等着书院来人,谁能想到,书院的人一直便在自己当中?   当宁缺挽弓搭箭,指向巨辇里的那个高大身影时,人们的惊呼骤然更加惶然,因为谁都知道,他的箭是多么的恐怖。   当年在荒原上,正在破境入知命的隆庆皇子便是被宁缺的铁箭射成了废人,当时的他不过刚悟洞玄,如今他早已知命,此时强夺修行史上最盛大的一次天启后更是逾过了五境的门槛,铁箭又该有怎样的威力?   事实上在众人震惊呼喊之前,巨辇里的掌教大人便感觉到危险,因为他才是桃山前坪境界最高的强者。   他迅速从先前愕然的情绪里苏醒过来,暴喝一声,新生的双掌在身前高速挥舞,辇前顿时多出十道鲜明的气息。   这些气息拥有着无法抗拒的威严,仿佛就像天空之下的那些规则一般,可以用来指引世间的任何事物,这便是天理!   掌教当年在荒原上被余帘重伤小腹雪山,成了阉人,从那日起,他便灭了自己的人欲,最终以天理入道,而这才是他的本命道法!   不愧是西陵神殿之主,虽然天启祈来的昊天神力被宁缺所夺,但境界依然深不可测,哪里是那么容易被射死的?   即便动用天理道术,掌教却不敢尝试去控制宁缺手里的铁弓与铁箭,因为此时宁缺的身躯里尽是磅礴的昊天神力,已然跨过五境之上那道高高的门槛,甚至可以说不在世间,天理能制世间一切物,如何能制世外物?   掌教大人选择的对象,是巨辇下方的西陵神殿神官和执事们,十道天理道法落在人群中,只见他脸色骤白,包括天谕院正副院长和十余名红衣神官,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来到了巨辇之前。   此时宁缺的铁箭刚刚离开弓弦。   铁箭离弦之后没有任何声音,直到来到巨辇前,接触到第一名红衣神官之时,才暴出一道恐怖的巨响,这名红衣神官直接被铁箭轰成了血尘!铁箭继续前行,刺入第二名红衣神官的胸膛,这名红衣神官同样被轰成了血尘!   在巨辇与宁缺之间的空中,飘浮着十余名红衣神官和天谕院的正副院长,只见一道黑光闪过,空中便多了十余团血雾!   挡在辇前的所有人全部都死了,无论是天谕院副院长莫离,还是有知命境的正院长,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铁箭轰成了碎末!   铁箭入巨辇。   万重幔纱震飞如乱絮,万丈光芒敛灭如狂风里的油灯,巨辇喀喇声中散成碎砾,露出掌教猥琐而瘦小的身体。   掌教动用天理道法之后,毫不犹豫往地上趴去,只要能够避开这道恐怖的铁箭,他什么都愿意做,哪里还管得了道门至尊的威严。   但铁箭来的太快,虽然把那十几名神官射成血雾,又破巨辇后速度有所减缓,依然快的超了所有人的想象。   铁箭来到他身前时,他的膝盖只弯曲了数寸,身体只来得及偏了数分,手掌刚刚抬到身前,并不能完全避开。   他满脸惊恐,他眼瞳紧缩如豆。   啪啪两声轻响,他挡在身前的右手变成了一团血雾,紧接着,他的右肩变成了一团血雾,铁箭所过之处,一切都化作血雾。   他的手掌在崤山冲里被许世斩落了一只,在书院后山又被余帘切断了一只,得昊天的恩宠才能够新生,然而今日他的手又不见了。   不止如此,他的右肩也不见了,只剩下一道恐怖的血豁口。   掌教凄嚎长啸,浑身是血,如疯癫一般。   铁箭射散巨辇,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嗖的一声消失无踪,下一刻便出现在桃山巅峰之上,射向光明神殿深处!   ……   ……   那道黝黑的铁箭,看上去是那样的朴实无华,寻常无奇,然而箭锋所向,挡者辟易,无论洞玄境还是知命境的修行者,根本都没有任何办法,便化作一团血雾,即便是掌教大人也被射的重伤将癫,一箭之威竟至于此!   只是是震惊,不是意外,没有人觉得意外。元十三箭集合了书院后山集体智慧的结晶,是唐国集强大国力打造而成,本就是能越境杀人的无上利器,在过往的那些战斗里,早已证明了自己的恐怖。   此时的宁缺已然天启,身体里拥有无限神力,即便是全盛时期的观主,只怕都不敢硬接他一箭,更何况是桃山前的这些人?   先前那刻,前坪上的人们甚至有种错觉,如果宁缺那道铁箭射的不是巨辇里的掌教,而是桃山,或者桃山都可能被这一箭射垮!   这就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元十三箭!   人们甚至没有想到,他在这样状态下射出的铁箭,居然让掌教避了过去。   掌教此时虽然身受重伤,但终究还是活着,像这样境界的强者,只要还能呼吸,便是谁都不敢忽视的强大力量。   宁缺自己并不意外,和普通人的想法不同,元十三箭并不像普通弓箭那般,越近威力越大,相反隔的越远,元十三箭才越难防范,越发恐怖。   如果能够确定箭簇所指的目标,隔千山万水射出的铁箭才真正强大,因为没有谁能够在无准备的情况下,避开他的箭,但对手可以通过观察他的动作,提前做出反应,他和叶红鱼苦战数场里,始终没能用铁箭把她射死,便是这个道理,即便他现在前所未有的强大,道理依然不会改变。   他站的与巨辇距离太近,掌教能够看到他的动作,以对方高深莫测的境界实力,自然能够做出最准确的反应。   事实上如果不是在荒原上射掌教一箭射空,从中得到了些经验,所以先前刻意往掌教身影的下方射,说不定这箭根本都无法伤到对方。   没能直接射死掌教,他不觉得遗憾,因为在书院的计划里,掌教的死活本来就不重要,柳白的剑也只是道引子,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这场盛大的天启,便是他强行夺取昊天的神力,然后重新建立起联系。   他知道自己做到了这一点,所以很满意,不再理会辇上披头散发浑身污血的掌教,转身望向祭坛前的诸位强者,欲取箭再射。   直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人能想明白,宁缺是何时来的桃山,更没有人能够想明白,为什么明明是掌教施出天启,那道磅礴的昊天神力却进入了他的身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年轻便破五境的修行者?   但那些强大的修行者们很清楚,不能再让宁缺有机会射出元十三箭,如果那道恐怖的铁箭再次射出,桃山前的人们没有谁能活下来。   反应最快的是金帐王庭国师:宝鼎大神官,首先是这位老人的境界最为深厚,更因为他做的是祭司,修的是意念。   世间心神最稳定的人,便是祭司,世间最快的武器,便是意念,意念比任何动作都快,比宁缺挽弓的速度快,甚至可以比柳白的剑更快。   金帐国师望向宁缺,脸上的皱纹骤然深刻数分,他的意念便进入了宁缺的识海,变作惊涛骇浪,不停地拍打轰击。   就像去年在荒原上的那次相遇,宁缺脸色微白,只觉识海一阵不安,正准备从匣中取箭的右臂微微一僵。   宁缺的念力在修行者里最为雄浑,然而他毕竟不是念师,也没有修行过念术,面对着修念数十年的国师,依然吃了亏。   但此时他的身心都被磅礴的昊天神力薰染,岂能像当日般轻易落败,只是眨了眨眼睛,识海里的烦恶便尽数被烧成青烟,只剩清明。   便在这时,一道浩翰的力量自天而降,拍向宁缺的头顶。   宁缺对这道力量很熟悉,抬头望去,只见身前出现了一尊法像,僧衣飘飘,佛光湛湛,慈悲之中自有肃杀。   佛光最深处,悬空寺七念盘膝而坐,双唇微翕。   这尊法像便是七念的不动明王法身,他念的便是正宗佛门真言。   二者相合,便是最强大的佛门真言手印!   当年在烂柯寺里,宁缺便是被七念的佛门真言手印,镇压的苦不堪言,他的真言手印亦已大成,却没有修过法身,自然不敌。   然而当年是当年,今日是今日。   宁缺的右手正在取箭,见势不及,翻手便向天空迎去!   明王法身满脸怒容,眉挑如剑,眼中雷霆,巨掌向地面按落!   前坪侧方的秋林,被这道佛家威压镇的簌簌颤抖,红黄树叶飘离枝头!   和小山般的不动明王法身手掌相比,宁缺的手掌显得那样的渺小。   双掌相遇,桃山前坪上的天地元气四处逸散!   不动明王法身轰然碎裂,变成无数碎片!   宁缺竟生生用昊天神力,把这尊看似坚不可摧的不动明王法身击碎了!   一道昊天神辉自侧方袭来。   宁缺没有转身,也知道必然是赵南海出手偷袭。   他理都没有理那人,刚刚震碎法身手印的右掌,在秋风里虚握,拳内中空,似能容刀柄,便握住了铁刀的刀柄。   他挥动铁刀,斩向远处的七念。   只闻一道厉啸,铁刀骤然通红,生出恐怖的火焰。   七念虽未修至肉身成佛,身体亦是坚若金刚,然而却挡不住宁缺这简单的一刀。   只见僧衣破碎,他的身前出现了一道极为凄惨的刀口。   宁缺手里的铁刀未停,刀上的厉啸声也未停下。   火焰熊熊燃烧,其间隐约有朱雀的身影出现。   铁刀隔空砍至金帐国师身前。   国师眼帘微垂,举起手中那个看似极普通的木鼎。   朱雀再啸。   木鼎被烧灼的焦黑一片,出现了裂口。   只是瞬间,国师仿佛苍老了数十岁,噗的一声吐出鲜血。   便在此时,赵南海的昊天神辉,落在了宁缺的身上。   宁缺仿佛无所察觉,转身望向这位知命巅峰的南海大神官传人,铁刀破势而出,挟山而至,将此人砍飞到数十丈外。   然后他说道:“愚蠢。”   他的身体此时正被昊天神力净化,哪里可能被昊天神辉所伤?   桃山前坪一片死寂。   宁缺的身体此时仿佛在燃烧,他手中的铁刀在燃烧。   既然没有机会射出元十三箭,他便用铁刀。   他出了三刀,场间便有三人重伤。   佛宗行走七念。   金帐国师宝鼎大神官。   以及愚蠢的赵南海。   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   但这是真实的。   ……   ……   (章节名出处大家都清楚,说的是宁缺,以及柳白。) 第五十六章 蚍蜉撼树谈何易,我于人间全无敌!(中)   桃山前坪地面剧震,金帐王庭第一武道高手勒布终于出手,他的反应并不比国师和七念等人更慢,只不过因为修的是武道,如虎般扑至宁缺身前时,终究需要些时间,所以到的稍晚了些。   来的早晚并不重要,因为终究还是要退回去,宁缺听着身后传来的破空厉啸声,手腕一翻,黝黑的刀身自肩头横回,砸中勒布的拳头。   先前勒布的拳头与唐小棠手里的铁棍相撞无数次,要知道那根看似粗陋的铁棒可是魔宗的圣物,他徒手相迎,拳上竟没有出现一道破口,可以想见其人的武道修为多么恐怖,然而此时和铁刀相遇,只听得喀喇一声,勒布如受伤的老虎般痛嚎起来,腕骨尽碎,强悍如山的身躯震的惨然后飞,重重地摔到地面上。   此时南海众人和西陵神殿神官们的攻击,也终于来到,桃山前坪上只闻剑啸凄厉,数百道剑光高速飞行,如暴雨般斩向宁缺的身体。   场间所有人都知道,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宁缺杀死,不让他射出第二箭,所以真的是舍生忘死相搏,前仆后继而至,只是因为修行境界的差距,出手顺序便分出了先后,以此观之,金帐国师和佛宗七念还有赵南海,乃是场间修行境界最为深厚之人,勒布稍逊一筹,其余的人更是等而下之。   这并不代表最后到来的这轮攻击要弱于先前,因为参与的人数实在是太多,除了柳亦青和烂柯寺观海僧之外,竟是集合了所有人的力量。   如果密集的剑雨,纵使身法再好,也无法避开,但宁缺的刀法乃是在岷山荒原上练出来的,纯熟至极,再加上从叶红鱼处学过南晋剑阁身前一尺的道理,一旦施展开来,真正的雨水无法打湿他的衣裳,更何况是如雨的飞剑。   令人震惊的是,宁缺没有选择闪避,也没有舞出刀光护住自己的全身,除了斩落南海一位老神官的道剑,他对其余袭来的飞剑看都没有看一眼。   数百道飞剑刺中宁缺的身体,从外围看上去他似是变成了一只刺猥,然而瞬间后,那数百道飞剑便寸寸断裂,像烂稻草般落在了宁缺的脚边!   绝大多数来袭的道剑,连弥漫在他身周的那些神辉都无法刺破,即便是西陵神殿和南海诸人里几道知命境的道剑,也最多只能刺破他的衣裳,触着他的肌肤,便失去了所有的威能,瞬间便被震断!   宁缺修行浩然气后,本就身坚如铁,此时身体内充盈着磅礴的昊天神力,再以浩然气之道而行,以内贯外将这股神力布满全身,更是如金如玉,甚至快要接近魔宗不朽的境界,哪里是普通飞剑能伤?   断剑簌簌落下,在地面堆至半尺高,看上去就像是桃山前坪那些红黄落叶,在微寒的地面堆起了小丘,宁缺便站在其间。   看着祭坛前的这幕画面,所有人的都觉得心寒意冷,尤其是那些本命道剑被他震碎的强者们,更是绝望到了极点。   今日西陵神殿召开光明祭,桃山前坪上至少有二十余个知命境修行者,更不乏像西陵掌教、佛宗七念、金帐国师这样绝世高人,可以说人间超过半数的顶尖战力,都在场间,然而这样的阵势,竟被宁缺一刀破之!   在诸强者的围攻下,他来不及再次动用元十三箭,传闻中那道异常恐怖的神符也没有,他只凭着一把铁刀便败尽天下诸强!   宁缺曾经被修行界认为是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然而今时今日,谁还敢说他弱?谁还有资格说他弱?谁能比他更强?   为什么?因为他承受了天启?为什么他能接受昊天的神力?就算他真的修到五境之上,但他不是昊天信徒,为什么没有被磅礴的昊天神力撑死?   众人震惊无语,无数个问号在心里不停回荡。   便在这时,宁缺将铁刀深深插入地面,再执铁弓。   桃山前坪上响起几声暴喝与惊呼。   宁缺一把铁刀便如此威猛,如果让他动用元十三箭,那该是多么恐怖?   人们不可能允许这样的画面发生。无论有没有受伤,所有人都再次向宁缺发起悍不畏死的攻击,桃山前坪上天地元气大乱!   如先前一样,境界最深厚的强者们,是最先做出反应的人。   金帐国师宝鼎大神官神情凝重,手里那只木鼎的颜色骤然间变深,不知何时,上面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雪霜。   国师深若大海的雄浑念力,经由木鼎加持放大,变成一道冰寒至极、而且夹杂着无数草原祭物牺牲怨恨的念力,隔空袭向宁缺!   他坚信就算宁缺有昊天神力加持,在自己这道付出极大代价的怨寒力攻击之前,也必然要陷入麻烦之中,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道念力刚刚释出便告消失,有若泥牛入海,再也找不到去了何处!   这道念力攻击竟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斩断!   什么样的力量,可以斩断念力!   ……   ……   几乎同时,七念也动用了自己最强大的佛宗手段。   七念乃是悬空寺高僧,与叶苏、唐齐名的佛宗天下行走,自二十年前荒原天降异兆之后,他便嚼舌入腹,以慈悲坚忍修闭口禅。   这一修便是十余年,再也没有人听过他说话,便是在长安雪湖畔,面对隐于林中的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他也没有开口。   直至数年前烂柯寺那场秋雨,宁缺和桑桑将入佛祖棋盘,书院二先生君陌破寺而入,他才终于破了闭口禅,说了一个疾字!   便是这一个疾字,便令烂柯寺古钟破裂,君陌被迫把后背留给叶苏,铁剑离手而掷,可以想见,这位佛门高僧的闭口禅强大到了什么程度。   如今数年时间一晃即逝,七念的闭口禅愈发强大,只见他微微启唇,秋风轻拂间,便有一朵洁净的白莲花于唇齿之间生出!   此人竟是把佛念修成了实体!   这比他修的不动明王法像更加不可思议!   洁净的白莲花飘然离唇,向宁缺而去。   没有人知道,这朵白莲花袭向宁缺,会引发怎样的威力。   宁缺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桃山前坪上的人们想知道,但他们无法知道。   因为这朵蕴藏着无穷佛念的白莲花,并没能飘到宁缺身前,而是在离开七念唇齿后不远,便在他脸前的空中裂成了无数残瓣!   什么样的力量,可以如此悄无声息地将佛念莲花斩成碎片!   ……   ……   赵南海的昊天神辉,袭向宁缺。   神辉凝成的圣洁光柱,离开他的食指不到三尺,便被切断。   勒布暴喝声中,似受伤的老虎,再次扑向宁缺。   他只往前走了三步,身上便多了十余道深刻的伤口。   意念被斩!   白莲花被斩!   昊天神辉被斩!   最强悍的身躯亦轻松斩之!   祭坛四周的空气间,仿佛隐藏着无数道力量。   那些力量无比锋利,可以斩尽世间一切物。   究竟是什么力量,能够如此恐怖?   断掉的神辉凄惨地四处喷洒,碎掉的白莲花释放的佛念扭曲着光线,勒布身上的血像瀑布般喷舞,在神辉光线血水间,有线条若隐若现。   那些力量,便来自这些线条。   这些线条看似凌乱,实际上每两根为一组,正是乂字!   祭坛前的空气里,数十道乂字符缓缓显现出来。   这便是宁缺最强大的神符!   这便是在长安城里把观主斩的骨肉分离的神符!   没有人看到他是如何施符的,那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先前铁刀斩落的时候,不仅仅是为了退敌,也是在写符。   每记刀痕便是一条线,两刀便是一道符。   乂字符!   ……   ……   祭坛之前,飘着乂字符。   再没有人敢向宁缺发起攻击,再骄傲强大的修行者们,面对这些最简单的文字,都不敢放肆,观主的前车之鉴不远。   人们震撼无语,不仅仅是因为宁缺以刀书符的神奇手段,更是因为他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写出了这么多道神符!   符师需要天赋,不是谁都能做的,但像七念这样的人物,自然明白符道的一些基本原理,如果用写字来形容写符,那么符师的念力便是符文书写所用的墨水,而书写一道神符需要的念力更是多的难以想象。   修行界再强大的神符师,哪怕是颜瑟大师这种境界的神符师,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写出这么多道神符!   宁缺却做到了,他甚至不需要冥想回复念力,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乂字符飘拂在桃山前,无数树叶飘落然后碎裂,无数惨呼声响起,无数人断腿掉首,七念等人神情凝重,不敢上前。   铁箭已上弦,铁弓正弯。   宁缺看着眼前这幕画面,觉得自己回到去年冬天长安城的那场风雪中,天启所受的昊天神力,就像是长安城给予自己的无穷力量。   有了这种力量,他可以做到很多人想不到的事情,可以写出很多道神符,便是面对观主,他都满怀信心,这种感觉非常好。   这种感觉,便叫无敌。 第五十七章 蚍蜉撼树谈何易,我于人间全无敌!(下)   一山秋叶落,满坪惊心,桃山之前到处断臂飞舞,鲜血泼淋,数十道神符,在祭坛四周若隐若现,诸强者脸色苍白,重创咳血,纷纷走避。   唐小棠身前那圈由道剑组成的剑篱樊笼,也被空气里凌厉的切割符意,割裂成了更细的铁片,画面看上去极其恐怖。   浑身是血的掌教大人从残辇里站起,哪里顾得身上的伤势,厉喝一声,左掌拍出,随之便有数道肃然的气息,遥遥袭向落向宁缺的身体。   书院讲究理所当然,因为只要占着道理,心境便能足够强大。掌教用的是天理道法,人间依然是昊天的世界,他的天理是昊天的道理,自然强大。肃然气息之下,宁缺顿觉挥刀之势开始变得凝滞起来。   掌教受了如此重伤,居然还能施出这等手段,果然不愧是西陵神殿之主。   宁缺此时已然无敌于人间,自然不可能被掌教的天理道法困住,意念狂暴而出便强硬破之,但终究还是耗去了些时间。   掌教厉声喝道:“布阵!”   在这极短暂的片刻空隙里,桃山前坪上的逾千名神官,无论受了何等样的重伤,都盘膝坐到了地面上,开始不停向昊天祈祷。   随着掌教的厉喝,一道清光自山前山后升起,触天穹而回,神殿阵法猛然启动,快速缩小,变成一道数十丈方圆的光圈。   白石祭坛和宁缺便被罩在这道清光圈中。   在神官们的领引和指挥下,前坪上的数万名信徒,也开始不停地祈祷,信徒中有很多人受了伤,祈祷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凄惨的哭诉。   数万信徒的祈祷声,回荡在桃山里,直冲天穹,清光大阵缩小了数百倍,威力也增加了数百倍,压向地面的宁缺。   面对集合了数万人意志的这道阵法,宁缺承受极大的压力,甚至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和整个世界对抗。   如果是别的的修行强者,哪怕有实力对抗这道阵法,但面对这种精神上的压力,或者也会快速崩溃。但宁缺不同,当年背着桑桑万里逃亡的时候,他便与整个世界战斗过,他有这方面的经验,他足够冷漠,而且他现在足够自信,意念微动,以浩然气之道将体内的昊天神力尽数转换成念力,控制着数十道神符,强悍地向着那道清光大阵迎了过去!   清光大阵与数十道乂字神符,终于相遇,桃山前坪的空中骤然出现了数十道道白色的创痕,响起是令人牙酸的剧烈摩擦声!   数十道乂字神符无法在短时间内切破清光大阵,而清光大阵却也没有办法穿过乂字神符的恐怖威力,落到宁缺的身上。   在这一刻,清光大阵和神符之间,形成了暂时的宁静与平衡,同时清光上的那些切痕,也终让那数十道神符完全现出了痕迹。   桃山前坪上的人们,看着笼住祭坛四周、包括空中的那数十道神符,不由身心俱寒,因为他们没有看到任何漏洞。只有祭坛前方没有神符飘浮,但宁缺却已经拉弯了铁弓,弦上的铁箭正瞄着那处!   西陵神殿坐南朝北,上山必经的前坪,便在桃山之北,宁缺站在祭坛前,手执铁弓瞄准的便是北方,铁箭指北,意欲何为?   描述这场战斗需要很长时间,实际上,从光明神殿降下昊天神力进入宁缺身体,到他箭射掌教,刀破举世强敌,再到神符惊桃山,清光掩之,只不过是瞬间的事情,甚至很多人还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已经死去。   数万信徒和逾千神官执事的祈祷声还在桃山前坪不停回荡,祭坛四周却是死寂一片,除了乂字符切割清光的声音,再听不到任何动静。   修行界诸强者避至远处,看着站在祭坛前的宁缺,看着他手中的铁弓,震撼无语,再没有人尝试去阻止他,只能等待。   符道毫无疑问是修行界最强大的群攻武器,对一位境界深厚的神符师而言,和一名敌人战斗还是和十名敌人战斗,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符道也有缺陷,再强大的神符依然要受到距离的限制,而且符意不可能永久持续下去,随着时间流逝,终究要消散在自然中。   虽然被宁缺的刀箭斩的苦不堪言,但金帐国师和七念等人都是修行界最顶尖的人物,他们很快便想明白,这时候最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他们退至远处,便是要避开乂字符的攻击范围,然后等待祭坛前的这些神符,以及宁缺承接的昊天神力消散。   至于元十三箭……他们只能祈祷宁缺带的铁箭不多,或者祈祷宁缺至少不要选择自己成为他下一箭的目标,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短暂的安静,场间响起一道苍老而愤怒的声音。   南海传人排第二位的那位苍老神官,用满是鲜血的手指着裁决神辇,厉喝道:“叶红鱼,你居然敢和书院勾结!”   先前南海一脉挑战西陵神殿,被叶红鱼暴杀一人,便是这位境界深厚至极的苍老神官,也被她用难以置信的手段断了一指。   他此时指责叶红鱼,并不是因为先前的仇怨,但也与仇怨有关,在这等时刻,也只有他才会注意叶红鱼在做什么。   他才发现,先前场间所有强者舍生忘死攻击宁缺的时候,裁决神辇竟没有任何动静,叶红鱼始终没有出手,而此时宁缺的乂字符飘拂于祭坛四周,所有强者都被迫远避,裁决神辇依然没有动静,叶红鱼如先前那般静静坐在神辇里,却没有受到乂字符的攻击,宁缺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除了她与书院相勾结,还能有什么解释?   能够解释这一切的,其实只有宁缺和叶红鱼自己,宁缺不攻击她,除了不想之外,也因为这本就是书院计划里的一部分。   他自然不会对西陵神殿解释。   叶红鱼也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情绪复杂地看着某处,先前诸强者攻击宁缺的时候,她看着那处,宁缺施出数十道恐怖的神符时,她依然看着那处,她没有战斗,没有闪避,只是眼睛眨都不眨看着那处。   她望着祭坛后的石阶上方,望着先前巨辇所在的位置,此时巨辇已然破碎,神秘的掌教大人终于在万人之前显出了真身。   那是一个猥琐的、干瘦的、黑矮的老道士。   西陵掌教的真身,居然是这副模样,如果放在平时,这绝对是能震惊修行界的一件事情,然而今日桃山光明祭,生死便是一瞬间,谁会去注意这一点?就算注意到这一点,谁会在生死危机前一直看着?   叶红鱼一直看着掌教,仿佛在她看来,这件事情已经高于生死。   宁缺并不知道她一直在看着自己的身后,因为书院计划里的这一环是由三师姐拟定的,他甚至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他这时候在想的是别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的很多事情,令前坪诸强者震惊不解,比如他何时逾过了五境的门槛,为何他能天启,为何他承受了如此多的昊天神力却没有死去,其实只是因为他是他。   他并没有破五境,但他可以使用五境之上的一门神通,而且也只能用那一种神通,那便是道门神术天启,这是基于他和昊天之间特殊的关系。   至于他既然没有破五境,而且不是虔诚的昊天信徒,为何没有被那道磅礴的昊天神力撑死,则依赖于他的身体和经验。   去年在雪街上与观主一战,惊神阵通过阵眼杵,把整座长安城的天地元气都灌注到他的体内,当时他所承受甚至比今天还要多。   当日他便能撑下来,更何况今天。   宁缺知道,就像长安一战时的情形那样,得自昊天的神力便如得自大自然的天地元气,必然会逐渐消散,只能维系一段时间。   而且匣里的铁箭确实已经不多,如果他能够拥有源源不尽的铁箭,站在长安城头,便能镇压整个世界,何必要来桃山冒险?   祭坛四周飘浮着的乂字神符,终究在某个时刻将会消失,如果神符一朝施出便能永世不焕,他的师傅颜瑟早就去把南晋剑阁困成坟墓。   他的无敌,只能维持一段时间。   他要做的事情,便是在这段时间内,完成自己的任务。   他回头望向桃山,看了一眼光明神殿。   随着他的动作,前坪上的诸位强者才想起来,柳白的剑已经进入了光明神殿,如果那里有战斗,必然是最恐怖的战斗。   因为那是人间与昊天的战斗。   ……   ……   光明神殿里。   桑桑举起右手,把那道黝黑的铁箭从空中摘了下来,仿佛这道铁箭一直静静地悬在她的手边,等着她去摘。   她的手能摘星掩月,何况一枝箭?   铁箭在她嫩白的手指间变得黯淡无关。   她将铁箭随意扔到地上,然后望向柳白。   柳白握着剑柄,一直在看着她。   一朝对视,天人便不再相隔,有无数信息在她和柳白之间传递。   她知道这个人类被称为世间第一强者,如果给他足够长的岁月,或者他真的可以变得像那个疯子一样强大,然而现在还不是那个时刻,在天机算里,至少他现在不应该能走到这一步,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即便他提前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不继续等待数百年时间,等到他最强的那一刻?   她向柳白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柳白很认真地做出了解答。   “青峡之前,观君陌叶苏奕剑,君不见,吾之黄河便不见,有所悟。李慢慢托人给我带了一道气息,那是书院对人间的看法,有所悟,入临康城,见叶苏于陋巷传道,有所悟。最终少女热血淋剑,如醍醐灌顶,终悟之。”   “蚍蜉撼树谈何易?”   “我之剑不越五境,若五境之上有门槛,尽斩之,便是无量亦能斩。”   “剑落时,斩的终究是自己。”   “放眼世间,观主废,李慢慢不擅战,酒徒屠夫,徒有境界却无心,不过烂肉两块,我剑道大成,于人间全无敌,遂生大恨。”   “何恨?”   “恨不能与轲浩然对剑,恨不能与莲生对饮,恨不能生于千年之前,与光明战于荒原,与夫子同时代,前贤已逝,后者未至,便欲拔剑问天,奈何神国之门已毁,再无登天之道,如此之我,何其寂寞?”   柳白看着剑前的她,感慨说道:“我不想念天地之悠悠,唯沧然而涕下,便在这时,你来到了人间,我怎能不来见?”   蚍蜉撼树谈何易,你为何敢来桃山?此乃天问。   我于人间全无敌,不与天战还能与谁战?这便是人间之剑的回答。   人类修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用道门的话来说,这是昊天赐于自己的礼物,但对于书院和像柳白这样的人来说,修行与昊天无关,只是让人类强大起来的手段,修行到最后,终究会抬头望天,举剑向天。   轲浩然当年是这样做的,夫子这一千年来都在这样做,书院现在还在这样做,如今终于轮到了人间最强的这把剑。   柳白的人就是一把剑。   以前他手里的剑,便是人间最强的剑,现在他的人变成了一把剑,和夫子曾经用过的那把人间之剑合而为一,那该有多强?   这是修行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如他所言,他确实没有破五境,以前是不敢破,后来是不屑破,现在是已经不在乎破不破,因为他既然是剑,若有门槛在前,斩断便是。   至于最后这把剑会不会如她所言斩落在自己身上,他不在乎。   因为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唯一有意思的事情。   ……   ……   千里之外的南晋剑阁前,数百名弟子跪拜不起,那道黑色若剑的山峰,陡然间离地而起,向着天穹直刺而去。   众弟子震骇莫名,待抬头望时,却发现剑峰依然还在原处。   光明神殿震动不安,剑意凛然,坚硬的青石墙壁上出现了无数道剑痕,那盏熄灭了数月时间的灯盏,忽然断成了三截。   从绝壁下方拂起的秋风,到了露台上便断成碎絮,如春风般令人心痒,那种痒便是难耐,不是见猎心喜的难耐,而是将见大道的渴望。   桑桑在露台上,静静看着对面的柳白。   柳白右手握剑向前再送,满心欢喜。 第五十八章 天人交战   剑锋再进一寸。   柳白的剑已经进入桑桑的世界两寸。   昊天之前,咫尺便是天涯。   这等于他的剑已经纵横了数万里的距离。   柳白不是人间第一个向昊天发起挑战的人,但他却是距离昊天最近的那个人,不是因为他比轲浩然和夫子更强,而是因为昊天在人间。   天人应永隔,其间自有大障碍,具体到光明神殿里的这场战斗,让天人相隔的便是那道无形的屏障,那是桑桑的小世界。   柳白的剑为什么能够刺进她的小世界?   那是因为他的剑里有南晋剑阁的那座山峰,有临康城里的陋巷窄街。有荒原上夫子斩龙屠神的回忆,有书院送来的人间气息,有数十年的苦修思索,有千万年间所有逆天者的勇气,有大千世界。   他以大千世界破天。   听到山下传来的祈祷声,桑桑轻拂青袖,便有一阵清风往桃山下去,对眼前这柄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剑,视若无睹。   柳白的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锈蚀,明亮的剑锋变得黯淡,像生茧一般生出一层青红色的锈斑,锈斑不断蔓延并向剑里去。   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虽然不能倒转因果,但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却可以完美地控制那些最基本也是最强大的规则。   这些便是她的武器,她用时间来面对柳白剑间的大千世界,任人间再如何繁华,终有永夜到来的那一刻,任青山如何葱郁,也有秋风落叶的时节,那些伟大的、勇敢的、高逸的、世俗的,在时间的面前,都是弱小的。   柳白的剑再进一寸。   进入桑桑小世界的这寸剑锋,瞬间生出锈痕。   他的剑正在逐渐靠近她,他的剑正在被时间侵蚀。   这是她来到人间后,距离人间最近的一次。   天人之间,不足三尺。   却不知是柳白的人间剑先到她身前一尺。   还是她把这把人间剑看成河底的锈铁棍。   ……   ……   一阵清风出于峰顶的光明神殿,然后落在桃山前坪。   掌教肩头重创正在汩汩流着鲜血,被清风一拂,血便止住,然后以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缓慢复原,不断有新肉生出。   被宁缺重伤的世间强者们,被清风一拂,顿生新力,尤其是除了七念之外的那些虔诚昊天信徒,更是发现自己的伤势正在好转中。   倒在血泊里的死者无法复生,但只要还活着的人,都感到了昊天的慈悲和怜爱,感到了神迹般的力量,于是数万人祈祷的声音变得更加虔诚,更加整齐,充满了对上苍的敬畏和对光明的信心。   西陵神殿清光大阵看似寻常,先被柳白的剑破,再被唐小棠的铁棍捅破,此时缩至数十丈方圆,于祈祷声中显出真正的威力。   因为这道清光大阵,宁缺没有办法把前坪上的这些修行强者全部杀光,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铁箭,他也没有办法写出更多的神符。   祭坛四周空空如野,只有他和陈皮皮唐小棠三人,还有侧方那座孤伶伶的裁决神殿,包括掌教在内,所有人都远远避开,更没有人敢站在他的铁箭之前,从祭坛向北方望去,明显出现了一片空荡荡的通道。   按道理来说,宁缺应该走了,如果他只是一个人,趁着现在昊天神力加持举世无敌的时刻,根本没有人能够拦住他。   但他冒险离开长安城来到西陵神殿,不是为了杀伤几名强者替书院立威这般简单,他要做的事情刚刚开始,远没有结束。   而且现在祭坛前还有陈皮皮和唐小棠。   宁缺感觉到体内的昊天神力正在缓慢流逝,虽然速度不快,但这样持续下去,总有神力耗尽的那一刻,飘浮在祭坛四周包括天空上的乂字神符,于清风之中飘摇,也不知道还能撑多长时间。   他没有转身,对陈皮皮说道:“走。”   简洁的一个字,不容置疑的安排,陈皮皮没有任何犹豫,走下祭坛搀住浑身是血的唐小棠,便向桃山外走去。   他甚至没有回头望宁缺一眼,唐小棠有些不解,说道:“小师叔怎么办?”   陈皮皮依然没有回头,喘息着说道:“如果我们还要去救他,那是枉费精神,而且这里是西陵神殿,他的死活不由人,只能由天。”   他现在雪山气海被锁,加上肥胖的原因,身体素质甚至还不如一般的普通人,扶着唐小棠走的有些快,所以喘的比较厉害。   唐小棠没有听懂他的解释,但知道陈皮皮和宁缺的关系,自怀中取出一颗丹药服下,然后把陈皮皮背了起来。   她修是的魔宗功法,恢复能力极强,加上服了十一师叔王持炼制的秘药,虽然依然有些虚弱,但至少比陈皮皮的速度强了很多。   她知道此时的时间都是宁缺冒着极大风险争取到的,所以背着陈皮皮,低着头,毫不犹豫向前坪外冲去,速度极快。   和她娇小的身躯相比,陈皮皮的身体看着就像是一头入冬前的胖熊,从后面看上去,竟是完全看不到她,不免有些滑稽。   宁缺站在祭坛前,看着这幕画面忍不住笑了起来,手里的铁弓却依然是那样的稳定,弦上的铁箭依然纹丝不动。   箭在弦上没有射出,箭前无人敢立。   宁缺的铁箭之前,是一条无人敢进的空白通道,这条通道对于敌人来说是最凶险的,对于自己人来说却是最安全的。   没有一名修行强者敢试图拦阻唐小棠和陈皮皮,即便是最虔诚的南海诸人都不敢,这便是元十三箭的威慑力。   但前坪外的西陵神殿骑兵并不这样想,他们见惯了战场上的生与死,虔诚热血护教,把自己的生死看的极轻,而且他们的人数很多,足足有两千精骑,即便元十三箭再厉害,又能射死几个人?   清风轻拂,远处山道上烟尘微起。   宁缺猜到了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喝道:“柳亦青!”   桃山前坪上没有人明白,在这种紧张时候,他为什么会忽然喊南晋剑阁的人,叶红鱼或者明白,但她这时候没有精神去想这些。   柳亦青和随侍的数名剑阁弟子,今日始终没有参与这场惊天之战,一方面是因为他虽然已经是知命境的大剑师,但和掌教大人或七念这种人物比较起来,依然远远不如,另一方面则是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剑圣柳白乃是西陵神殿客卿,南晋剑阁也一直把自己当作道门一属,虽然骄傲地不肯完全臣服于西陵神殿,却从未想过背叛。   南晋与唐国乃是世仇,剑阁与书院之间也没有恩情只有仇怨,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站在道门这边,然而……柳白的剑已经进了光明神殿。   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柳亦青沉声说道:“何事?”   宁缺说道:“和我书院一起走。”   剑阁弟子们不知该如何办,如果此时不走,稍后西陵神殿方面肯定要追究剑阁的罪责,可如果这时真的和书院中人一道走了,岂不是等于向全世界宣告,剑阁就此叛出道门,和唐人走到了一路?   他们望向柳亦青,此时剑圣正在光明神殿里做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们只能等着柳亦青做出这个最重要的决定。   此时情势紧张,没有太多时间思考,柳亦青闭着眼睛,感受着峰顶神殿里传来的那道若有若无的剑意,猛一跺脚,喝道:“走!”   剑阁弟子们脸上神情变幻不定,终究也是下定了决心。   众人对着峰顶的光明神殿跪下磕了三个头,便向桃山前坪外冲去,很快便与背着陈皮皮的唐小棠相会。   既然同一条道路离开,那便是同道。   西陵神殿的骑兵已经在山道上布好阵形。   剑阁弟子们手按剑柄,神情肃穆,有些弟子的眼睛已然微红。   “护住书院前辈。”   柳亦青被师弟扶着,手握剑柄,侧头听着前方传来的蹄声,想着正在身后光明神殿里战斗的兄长,悲壮喝道:“挡者皆死!”   ……   ……   西陵神殿骑兵虽然强大,但今日先被唐小棠所破,又接连目睹诸多不可思议之现状,鼓起余勇拦截,又哪里是带着必死决心的南晋诸弟子的对手,尤其是当柳亦青和唐小棠拼死出手后,更是迅速溃败。   山道上剑气纵横,然后渐渐敛去,只能听到追击的蹄声和骑兵们受伤后的痛哼声,前坪上的祈祷声没有停止,但却低沉了不少。   西陵神殿的人以及参加光明祭的宾客们,到此时还不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书院和剑阁之间仇深似海,君陌的右臂被柳白斩断,柳亦青的眼睛便是被宁缺斩瞎的,为何宁缺只说了两句话,剑阁和书院联手起来?   那是因为他们想不明白,对书院和剑阁来说,一眼一臂都是寻常事,战斗既然是公平的,那么结局自然也是公平的,至于书院和剑阁联手……其实起于朝小树拜访剑阁,然后确定于柳白的剑飞上桃山的那一刻。   书院和剑阁弟子都已经离开,此时桃山前坪宁缺便只剩下了一个人,在众人眼中他应该会显得有些孤单,但却发现他似乎变得更加可怕。   因为他再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需要分心的事情,他可以肆意妄为,他可以开始做他想做的那些事情,于是他举起了铁箭。   天启后,他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人间的范畴,弓弦被拉至满月,甚至仿佛要断掉,箭簇一丝不颤,冷漠而恐怖地指向北方。 第五十九章 昊天在怀,我观人间如沧海   修行界最着名也是最恐怖的兵器是什么?不是夫子的棍棒、轲浩然的剑、也不是讲经首座的铁杖、观主的意念,而是一把弓箭。   在后世人的眼中,元十三箭毫无疑问是一种里程碑似的武器,威力大的令人瞠目结舌,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只有书院和唐国才能打造出这种武器,也只有宁缺这种道符兼修的怪胎,才能用这种武器。   元十三箭无视空间,甚至隐隐然快要摆脱时间的束缚,铁箭由世间最坚韧的材质打造而成,那么全力释放时的威力究竟有多大?   宁缺尚在洞玄境时,便能一箭射废隆庆,知命境的他,在烂柯寺里射的诸强者抱头鼠窜,而今日在桃山他已进入天启境,一箭便射死了十余名西陵神殿的强者,还把掌教大人射的直如疯癫一般。   天启境的元十三箭,没有人能完全避开,除了悬空寺的讲经首座,想不出还有谁能够硬接,至少桃山前的这些人不行。   看着宁缺手里的铁弓,看着那根黝黑的铁箭,桃山前坪上的人们身心俱寒,有些人甚至觉得腿都有些发软,他们无法想象,如果这一箭瞄准的是自己,甚至真的射向自己,那么自己该怎么办。   人们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如此近的距离内,面对这道恐怖铁箭的威胁,但事实上这也是一种幸运,因为元十三箭的真正威力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它的悄无声息、无法防范,因为能够借符意破空而飞,根本没有什么射程的说法,所以并不需要在意距离,甚至离目标越远越好。   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这个世界不可能有完美的武器出现,元十三箭也有缺陷,或者说那个缺陷在于执弓的宁缺。   距离越远,元十三箭威力越大,但问题是,如果距离太远,超出人类视力的极限之后,他没有办法瞄准想要射的目标。   夏侯那般魁梧高大的身躯,在数千里之外也会变成最细微的小点,任何人类都无法用肉眼看到,便是夫子也不能。   当年在天弃山里,他能够隔着十余里地一箭射穿隆庆,不是靠眼睛瞄准,而是靠念力感知瞄准,隆庆的不幸便在于,他那时候刚刚看破木柴构成的樊笼,正要破境而知命,在宁缺的识海里亮的就像个太阳。   以宁缺现在的修为境界,如果想要瞄准极远处的目标,至少需要对方是知命巅峰,而且正在完全释放自己的境界,如果能在破境时刻,那是最好不过。   谁会在他挽弓的时候,刚好释放自己的全部境界?目标凭什么要配合他的瞄准?谁会在宁缺射箭的时候刚好破境?修行界不是每天都会有人破境,更何况是他射箭的那一刹那,不是谁都会像隆庆那般倒霉。   场间的诸位强者虽然不是很清楚元十三箭的秘密,但通过这些年诸方势力与宁缺战斗时的经验,也隐约推断出了一些原理,所以看着他挽弓如满月,身心俱寒、紧张万分之余,更想知道他想射谁。   他的铁箭将射向何方?   宁缺举着铁弓,静静看着北方。   他没有用眼睛看,而是用识海里的念力在看,他在用念力感知世界,世界的投影在他的意识里变成了一片海洋。   这片海洋便是整个人间。   海洋里有几个光点。   极西处有个厚实明亮的光点,东北方向的那个光点更大更亮,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那处竟然有三个光点。   在他的四周也有光点,尤其是身后有片深不可测的光海。   宁缺现在是天启境,排除某些可能正在破境的修行者,这些能够被他感受到的光点都是真正的强者,越亮的光点说明那人的境界越高深!   他身后那片深不可测的光海,自然是她。   她是如此的明亮,竟把柳白的气息都完全掩没。   极西北处那个厚实明亮的光点,自然是悬空寺讲经首座。   东北方向那三个相距极近的光点,便是大师兄和酒徒、屠夫。   所有的至强者,都在他的眼中。   他这时候仿佛变成了天书日字卷的高端版本。   这很没有道理,因为他不是天书,他是人。   人间没有道理成为他意识里的这片海洋。   在很多年前,从渭城回长安的旅途上,宁缺修行的领路人吕清臣,曾经与他有过一番对话,在那番对话里,宁缺说自己在梦里冥想的时候,曾经感觉到了一片海,当时吕清臣认为那么梦便是梦,他没有修行的潜质。   因为初识的时候,能感知天地的范围,便是一名修行者的潜力大小,在有记载的历史里,初识感知最强的人是柳白。   柳白初识的时候,看到了一条壮阔的黄色大河。   宁缺怎么可能看到一片海?   但他这时候站在桃山之下,真的看到了一片海。   “我想我是海。”   宁缺对自己说道。   在能够修行后的这些年里,他曾经很多次回忆起与吕清臣老人的那番对话,直到今年他才明白,这都是因为桑桑的缘故。   他在梦中冥想时,都抱着桑桑。   昊天在怀,能够感觉到整个人间,又算什么?   今日他来到桃山,承受天启,昊天神力进入他的身躯,他与桑桑重新建立起了联系,便等于再次把她抱进怀中。   那么他凭什么感觉不到人间这片海?   难道他要射的,便是这片海里的那些光点?   悬空寺讲经首座,还是酒徒或者屠夫?   没有人知道。   ……   ……   桃山前的宁缺,感知到了整个人间。   而在此之前,整个人间便已经感知到了他。   因为那场盛大的天启。   宋燕交界处的小镇上,书画铺里酒香微溢,大师兄身前的案上,只放着一碗清水,但他的神情,却如饮美酒般喜悦。   因为他知道小师弟还活着。   酒徒的声音异常沙哑:“昊天的神力,怎么能进入凡人的身躯?”   大师兄说道:“我家小师弟,不能以常理论。”   酒徒的双眉忽然挑起,腰间系着的酒壶无风而动,甚至飘到了与地面平行的位置,他的衣袂骤然虚化,仿佛下一刻随时可能消失。   他不知道此时宁缺正在桃山前瞄准他,但他感觉到了危险。   大师兄说道:“你太快,所以你不会是他的目标。”   酒徒想着先前的对话,神情渐凛说道:“你刚才说过……屠夫很慢。” 第六十章 君陌一步,南来一箭   案板上摆着四根猪蹄,猪蹄已经去了毛、过了水,白生生的看上去就像是刚从塘泥里拔出来的嫩藕。一把厚实的油刀在案板上滑过,土黄色的草纸像莲叶般展开,四根猪蹄落在纸中,然后卷起。   屠夫把包好的猪蹄递给等着的少年,没有说话。李光地从怀里掏出铜钱,放在肉铺外的桌子上,便转身向铺外走去。   忽然间,屠夫感觉到了些什么,抬头望去,目光穿过被烟薰黑的墙,望向南方西陵神国的方向,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   肉铺后面吊在铁钩上的半片大白猪忽然动了起来,屠夫手里的杀猪刀也颤抖起来,明明没有风,却有呼啸的风声响起。   屠夫握着刀,看着西陵神国的方向,明白了一些事情。   于是他用最快的速度提起厚实油腻的刀,两手握住,把自己的脸护的严严实实,无论风还是什么都不可能渗进去。   吊在铁钩上的半片大白猪还在轻轻晃动,猪腹腔里的血水被晃了出来,向地面滴落,发出啪啪的声音,就像是一口座钟。   时间缓慢地流逝,什么都没有发生,屠夫蹲在墙角,佝偻着身子,双手举着厚实的铁刀遮着脸,像极了躲在壳里的乌龟。   肉铺外,李光地和张念祖向书画铺走去,如果凑的近些,便能听到其中一人正在喃喃念着什么,像是在背什么东西。   张念祖有些紧张问道:“有没有看出什么问题?”   “不要说话。”李光地脸上的神情很紧张,盯着他说道:“也不要想着拿纸和笔记,用脑子记住便好。”   张念祖紧紧地闭上了嘴,再也不说这个问题。李光地在心里默默回忆先前看到的那幕画面,隐约猜到屠夫的弱点应该便是在脸上。   被黄草纸包住的四根猪蹄,被两个少年提在手中,不停摆荡,看上去其实和那些被屠夫斩断的人类胳膊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   ……   千里之外的桃山前坪。   宁缺的铁箭已经没有瞄准宋燕交界处的那座小镇,而是指向了西北方向。   那座小镇里有酒徒和屠夫,这两个人是书院最忌惮的对手,也是长安城最大的威胁,他确实很想试试能不能杀死对方。   但这两个人毕竟是经历过永夜的大修行者,能够成功躲避昊天数万年时间,可以想见境界何其高深,隐匿的手段何其强大。   知命境的修行者,对于命途前方可能出现的转折,都会产生某种近乎直觉的感应,更何况是像酒徒和屠夫这样层次的人。   当宁缺举起铁弓瞄准小镇时,酒徒和屠夫第一时间便感知到了,并且做出了自己的应对,酒徒准备走,屠夫举起了自己的屠刀。   观主变成废人之后,酒徒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快的人,他便大师兄还要快,他有无距境界,亦有无量手段,除非被人困住,很难被杀死。   屠夫则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无论力量还是身体的强度,除了悬空寺讲经首座,没有人能够与他相提并论,余帘都不行。   酒徒已经准备好了离开,屠夫举起了屠刀,宁缺的元十三箭,便无法做到必杀,既然不能必杀,那便不能射。   不是因为他现在的铁箭数量太少,太珍贵——对书院来说,如果能收割酒徒屠夫二人的性命,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宁缺不射的原因很简单,既然不能射死,便不要射,没有绝对把握的事情,却要冒极大风险的事情,他向来很少做。   所谓风险,自然是射不死对方,却激怒对方。   对此他难免会觉得有些遗憾,却也不是太甚,因为书院想尝试,却从来没有失去过冷静,有愿望但不是野望。   而且书院对酒徒和屠夫早有安排。   宁缺手中的铁箭,此时瞄准了西北方向,那里应该是清河郡。   铁箭缓移之时,桃山前坪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   到此时,依然没有人知道他要射谁。   宁缺其实自己都不知道,因为在他的感知里,清河郡那处,只是人间这片沧海里极不起眼的区域,里面没有任何明亮的光点。   忽然间,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个光点。   于是他松弦。   ……   ……   君陌和木柚站在富春江畔,看着江对面的那些华美庭园,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问道:“看明白了吗?”   木柚从绣布里抽出那根绣花针,说道:“有些麻烦,但不难。”   君陌说道:“那便走吧。”   木柚听着江对面传来的颂祭声,细眉微蹙,说道:“小师弟的计划里,没有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君陌说道:“他低估了诸阀,王景略做不到这件事情。”   在书院原本的计划中,宁缺赴西陵,大师兄去小镇,在青峡前受伤极重的二师兄,应该坐镇长安,确保后方的安危。   此时他却出现在清河郡,书院便等于是空虚无人。   ……   ……   此时王景略正在富春江畔的崔园里,今日清河郡诸姓的大人物们相聚,正是因为西陵神殿召开光明祭,他们虽然因为郡内局势紧张的缘故,很多人不能去桃山祭拜,于是选择在崔园里进行相关的仪式。   他通过崔华生才进入崔园,看着流溪畔那些神情虔诚的诸阀大人物,眉头皱的有些厉害,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他也没有看出来究竟谁才是自己的目标。   清河郡便是诸姓,诸姓的统治靠的是历史与族规,但真正能让清河郡胆敢背叛长安的原因,则是富春江畔的两大知命。   没有多少人知道清河郡诸姓的两大知命高手是谁,王景略也不知道,即便他知道,也很难完成宁缺交给他的任务。   便在这时,有风自南而来,风中没有大泽的湿意,庭园里为数不多的修行者们,感觉到了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   溪畔的秋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显得格外圣洁。   雨廊下有一名老者,那是宋阀旁系不知名的某人,此人已然垂垂老矣,一直半低着头打瞌睡,此时却霍然睁开双眼。   神符动桃山,天启惊人间,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桃山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因为他们感觉到天地元气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这种感知的精确程度,依赖于修行者自身的境界,像酒徒屠夫这种境界的大修行者,自然能感知的更为清楚,像王景略这样的洞玄巅峰,却只能猜到大概。   猜到大概,对他来说就足够了,在他和宁缺的约定当中,只要感知到这件事情,那么便是发动的时刻。   王景略一直注视着场间的所有动静,看着这幕画面,心里咯登一声,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只是稍后怎样才能逼对方释出全部境界?   他号称知命以下无敌,但正如陈皮皮当年所言,终究也只是知命以下无敌,一名知命境强者在面对他的时候,完全不必释放全部的境界。   便在这时,一名头戴笠帽持杖的男子和一名穿着红衣的女子,出现在富春江畔崔园里的溪畔,竟没有人看清楚他们是如何出现的。   崔园里响起急促的示警声,四处响起刀鞘碰撞之声,庭园池塘间,隐隐有一道极古老的阵意缓缓释出。   宋阀老者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溪畔的这对男女。   ……   ……   君陌没有看这名宋阀老者,虽然他清楚对方就是小师弟寻找的知命之一,但不是他要找的人,他要找的那个人更加强大。   汝阳崔氏乃是清河郡七姓之首,崔园便是他们的产业,族长崔湜自然是地位最高的那个人,然而今天在崔园里,他始终只能站着。   因为崔老太爷坐着,他这个做儿子的便只能站着。   崔老太爷当年在长安城里曾经做过大学士,还做过一任宰相,荣休时被赐太师,所以他坐的是太师椅,喝的是学士茶。   看着溪畔那对男女,崔老太爷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的脸上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惘然,有些害怕,又有些嘲讽。   看到那个男子空荡荡的袖管,他便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崔老太爷没有想到,书院竟然真的会不顾与西陵神殿之间的和约,派人来了清河郡,更没有想到来的竟然是这个人。   极短暂的时间,他便从惘然的情绪里醒了过来,想起来他最敬畏害怕的夫子已然登天,书院早已不是当初的书院。   “如果是从前,我想来是没有勇气与二先生战的。”   崔老太爷看着溪畔的君陌,神情渐趋宁静,说道:“但你现在断了一臂,重伤未愈,如何是我的对手?”   随着这句话,崔园里阵意大作,不愧是传承悠久的千世之家,富春江畔的阵法果然厉害,天地气息肃杀而至。   君陌知道此人对局势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是以前,他单人执铁剑,便要将园中的敌人尽数杀死,而现在,他甚至不见得是此人的对手。   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什么。   木柚拈起绣花针,刺中在溪里的一朵秋莲上。   她的动作很自然,就像是无意中做的那般。   崔老太爷却是神情骤变。   富春江畔恐怖的阵法,迎风而解!   清河郡诸姓确实拥有极厚重的历史,甚至比书院出现的时间还要长,然而不是时间长便一定强大,不然乌龟早就已经统治这个世界。   木柚是新娘,是爱嗑瓜子、爱闲唠、爱打牌的七师姐,她也是世间最天才的阵师,先前在富春江畔观阵半日,早已把此阵看破。   君陌静静看着崔老太爷。   崔老太爷看着他漠然说道:“当年做宰相的时候,去过书院很多次,也见过还是小孩子时的你,没想到今日却要杀你。”   清河郡在长安城里依然有很多眼线,老太爷很确定君陌重伤未愈,更关键的是,没有人知道他不仅是知命境,而且是位知命巅峰的强者!虽然富春江畔的大阵被那名书院女子随手破去,老太爷依然有信心把君陌斩于溪畔!   王景略在人群里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他看到二先生出现,不由震惊,紧接着发现崔老太爷便是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那名知命境强者,更是惊愕莫名。   按照宁缺的计划,这时候他应该出手了,只是要让一名知命境强者释出全部境界,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人,施出强大的手段,但他听崔老太爷的语气,对战胜书院二先生亦有无穷信心,那他如何能够做到?   君陌也没有出手,他只是向前走了一步。   崔老太爷神情骤凝,雨廊下的宋阀老者抱剑起身。   虽然世人皆知君陌断臂重伤,境界不复当年,但他毕竟叫君陌。   清河郡距离青峡很近,去年底那场青峡之战,君陌单剑敌万的画面,就像场恶梦般烙印在人们的灵魂里。   没有人敢在面对君陌的时候轻敌,就算是柳白这时候再与君陌战上一场,也必然要把他当成最强大的敌人。   崔老太爷的气息猛然提升,直至知命巅峰!   他看着君陌微笑说道:“是不是有些意外?”   君陌看着他说道:“我意外于你的愚蠢。”   狂风乍起,富春江水乱,崔园小溪翻滚如沸,秋莲如死鱼而覆。   一箭自南方来。   崔老太爷脸色骤然苍白,然后崩裂而散。   他的人变成了数百块血肉,在崔园里洒的遍地都是。   因为书院的缘故,崔老太爷一生隐忍低调,把自己的修行境界当成秘密保守到了百岁之后,直到今日君陌来到崔园,他觉得那个机会终于到了。他想给书院一个意外,想一展自己隐忍多年的锋芒,想一吐压抑多年的怨气。   于是他没有意外地死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与君陌交手的机会。   因为君陌没有出手,只是向前走了一步。   他只需要走一步,对手便要展露全部的境界。   因为他是君陌。   宋阀老者看到崔老太爷变成无数团血肉,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惊恐。他这些年一直停留在短命境下层,放在人间亦是有数的强者,然而眼睁睁看着君陌只向前走了一步,知命巅峰的崔老太爷便当场惨死,他哪里还有勇气?   君陌转身望向他。   宋阀老者厉啸一声,于绝望中逼出全部境界,怀中抱着的剑破空而起。   他只不过是知命下境,即便逼出全部境界,在某人的意识海洋里依然不够亮,所以南方并没有第二道铁箭袭来。   君陌伸出左手,于秋风中微握。   那道飞剑在空中骤然转折,噗的一声深深刺入宋阀老者的胸膛。 第六十一章 曾经黄河滔滔   宋阀老者感觉到胸膛一片冰冷,看着自己飞剑插在那处,看着鲜血顺着剑身不停下淌,心脏也渐渐冰冷起来。直到此时,他才真的明白,即便是重伤未愈,自己也永远不可能是君陌的对手——君陌甚至没有真正出手,他只是伸手在秋风里一握,便夺了他的本命剑,取了他的命。   崔园溪畔一片死寂,富春江上的水花声也已停息,宋阀老者缓缓倒下,君陌持杖带着木柚离开,场间竟是无人敢动。   王景略一直站在人群里,根本没有他出手的机会,看着那张充满历史意味的太师椅四周洒满的血肉,想着已经化作一缕怨魂的崔老太爷,才知道原来宁缺的箭是这样的,看着血泊里的宋阀老者,看着老者胸口那道飞剑,才知道原来二先生的剑是这样的。   直到君陌和木柚离开崔园很长时间,园内的人们才从极度的恐惧和震撼中醒过神来,到处都是哭声和愤怒的咆哮声。   对于清河郡而言,诸阀便是所有,汝阳崔氏更是人们的精神之所系,崔老太爷在此间的地位就像是夫子之于书院。如今被所有人视为依靠的崔老太爷,竟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便变成了满地血肉,如何不能他们恐惧不安?   崔老太爷的死亡很快便传遍了整座阳州城,紧接着进入千家万户,自然长安方面也收到了风声国。   大唐朝廷的反应极为迅速,就在当天夜里,工部在中南三郡紧急调拔的工匠以及相邻诸州的厢兵,便以最快的速度抵到青峡北方。   青峡在去年秋天那场战争里埋葬了无数敌军,那条艰难开通的官道被巨石堵的极难行走,朝廷清理了大半年,也只清理出一条小道,然而随着数万工匠士兵的到来,清理速度陡然加快了无数倍。   以现在的速度看来,最多只需要数月时间,长安方面便可以完成初步的清理修复工作,这也就意味着大唐的铁骑只需要数月时间,便可以通过青峡挥鞭南下,像一道铁流般,直接把清河郡淹没。   清河郡里的贵人和百姓们,并不知道青峡北方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他们很清楚崔老太爷的死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事情——唐国与西陵神殿的和约,从这一刻起便成了一纸废文,那么唐国的军队随时可能出现在清河郡里。   来自北方的恐怖压力,就像是一道低层的阴云,压得清河郡的人们有些喘不过气来,人们无法理解,明明刚刚经历一场极为惨烈的卫国战争,为什么唐国竟似不需要喘息,这么快便要撕毁和约。   清河郡乱象已现,而且再没有可能平静下去。   王景略没有离开阳州城,因为他要在这里等宁缺,最重要的是,他要负责接应此时正从唐国不断潜入清河郡的天枢处修行者和军方的密谍,然后用这些力量帮助崔华生在这场清河之乱里占据更好的位置。   ……   ……   桃山前坪的空中出现了一条圆柱形的通道里,如丝如絮的湍流残象,在这条通道里流连不去,让通道变得更加清楚。   这是铁箭行走过的痕迹,也就是箭道。   宁缺站在祭坛前,左手持弓,右手以揽虎尾之势后提,还保持着先前一刻松弦后那瞬间的姿式,稳定的像座木雕。   祈祷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前坪间的数万人,神情紧张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他们也变成了木头人。   没有人知道宁缺的铁箭射向了何方,但他们知道肯定有人死了——没有看到真实结局,却已经知道结局——这令人们异常恐惧。   宁缺收回铁弓背到肩上,回首望向桃山峰顶的光明神殿,沉默不语。如果他体内的昊天神力消散,祭坛四周的乂字神符也归于天地,那么他必然会在那些强者的围攻之下死去,但他没有想这些。   此时他已经完成了书院计划的前半段,注意力便来到光明神殿,他已经隐隐感觉到神殿里那场战斗的结局,知道有人肯定要死。   就像前坪上的人们看见他射箭,便知道一定有人死去一样,既然有人进了光明神殿,那么必然也会死去,这令他的心情有些低落。   这场天人交战,既然死的是人,活着的自然便是天。   ……   ……   桑桑看着剑上的大千世界,眼中有星辰幻灭,有日出日落,有潮起潮敛,有无数春秋,以时间蹉跎着人间。   柳白的剑离她已经只有两尺,剑上的锈痕越来越重,表面显出不祥的灰白色,这表明剑身已经完全锈蚀,开始风化。   事物离她的身体越近,所在的区域里时间流速便越快,所受到的伤害自然也越严重,便是能禁受无数年风雨的剑也承受不住。   柳白的剑能够进入她的小世界,能够离她如此之近,已经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普通的修行理论甚至无法解释。   他的剑是人间之剑,带着剑阁的意与人间的红尘,但毕竟不是人间自身,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的流逝。   锈痕如覆着白霜,忽然间裂开,然后化作青烟消失不见。   剑毁了,人还在,他的人才是真正的剑。   柳白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甚至比当年他初识时感知到那条滔滔黄河时更明亮,比他在河畔崖上悟得大河剑意时更明亮。   出剑的那瞬间,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胜,但他没有放弃,正如他所言,这已经是他在人间最后的趣味,他想看看自己究竟能离天多近,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力触到天空,甚至用剑在天空上划上一道只属于自己的痕迹。   柳白的手伸进了桑桑的小世界里。   他的手很修长,手指细长,是人间最适合握剑的一只手,每当他握住剑柄时,剑便仿佛与他的手连在了一处,再也不能分开。   此时他的手中没有握剑,他的手便是最锋利的剑锋。   他的手伸向桑桑的脸,似想穿过她颊畔的黑发。   他的手距离她的脸越来越近,指甲渐渐变灰,皮肤渐渐失去弹性,变得干枯,生出更多的皱纹,衣袖悄然无声便成了飞灰。   柳白继续向前,时间的痕迹沿着他的小臂向上,手臂上的皮肤开始松驰,就像垂死的老人那般,快要没有生命的光泽。   他继续向前行走,以傲视人间的境界,与无情的时间做着最安静也是最恐怖的战斗,仿佛走了数万年,或者真的走了数万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柳白终于走到了桑桑的身前,走进了她的小世界,于是她便来到了他的身前一尺。   遗憾的是,此时他已经虚弱地无力举起自己的手,无法刺出最后的那一剑,披散在肩头的白发,枯槁有如覆着霜的乱草,脸上的皱纹深刻的就像临康城东城街巷里的那些青石板,他已经变成垂垂将死的老人。   桑桑说道:“你输了。”   柳白用苍老而疲惫的声音说道:“你输了。”   桑桑微微蹙眉,不解此言何意。   “我在人间还留了一道剑,希望那道剑不会令人间失望。”   柳白看着她微笑说道:“但和这场战斗的输赢无关。”   桑桑说道:“你现在还能如何赢我?”   柳白喘息数声,艰难地缓慢举起已经老瘦若枯柴的手臂,用指尖轻点她的眉心,没有任何杀伤力,更像是在触摸。   世间没有人定胜天这种事情,在能够看到的历史里,甚至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无数年来却有很多人前仆后继地为之而奋斗。他们想要胜利,想要让昊天看看人间的力量,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想证明给自己和人间看,只要你愿意为之而努力,那么你便可以做到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情。   柳白于人间无敌,便来到桃山,进入光明神殿,邀天一战,他也没有想过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但他想证明一些什么。   在临死前的这一刻,他终于触到了这片高远而冷漠的天空,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于是他便看到了自己的大道。   桑桑看着眼前这只无力垂落的枯瘦手臂,沉默不语。   柳白的身体像是干涸后的河床,变成无数块带着燥意的土块,分崩瓦解,哗哗声音中落在地面上,变成一堆尘土。   没有人能够真正的永垂不朽,没有人能够真正千秋万载,再结实的城墙也会被风化成沙,再雄壮的大河也有干枯断流的那一天。   但同样没有人能否认,即便是上天也不能否认,那道城墙曾经在人间屹立不倒,那条黄河曾经万里滔滔。   桑桑身前的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道剑,这道剑古意盎然,只是已经没有任何鲜活的气息,落在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柳白手里的剑已经化作飞灰,他的人也已化作飞灰,但这把剑却还在,光泽如新,未损分毫,便如劫乱之后的人间,仿佛在预示着些什么。   桑桑看着脚前的那堆灰和那把古剑,沉默不语。   这是她在人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手,看似轻描淡写,便让人间最强大的修行者变成了飞灰,但她的脸有些微白,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第六十二章 理还乱   光明神殿里起了一阵风,风很温柔,像双无形的手,把地面上的那堆灰捧起,慢慢地向神殿外行去。   桑桑随着风中的灰而行,离开露台,缓步来到神殿外的崖坪上,目光随着空中缓缓洒落如雪的灰,落向山下。   此时的桃山前坪一片混乱,光明祭的祭品已经消失无影,数十道神符在清光阵上显得那般清晰,宁缺已经做了很多事。   她看着祭坛前那个身影,再难控制自己的怒意,于是山间的清风骤然变得狂暴起来,从神殿向人间的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   ……   南晋都城临康的秋天,并不如何天高云淡,反而颇受秋老虎之苦,尤其是东城那些贫民居住的街巷,因为秋雨而显得更加污烂。漫过碎砖的污水散发着难闻的臭味,甚至比布帘里马桶的味道还要糟糕。   忽然有清风自南而来,呼啸穿巷而过,将那些难闻的味道一扫而净。叶苏正带着十几名学生沿街清查已经废弃的水道,为入冬后的改造维修做安排。他于清风里回首望向西陵神国的方向,有所感应。   他看着在街巷间盈绕的清风,感慨说道:“你真的看到了。”   这句话是对离开人间的那位故人说的。在柳白离开临康之前,叶苏曾经祝柳白能够得见大道,柳白看到了,所以他很欣慰。   ……   ……   富春江的秋是那般的迷人,岸旁的秋树变幻着各种色彩,倒映在渐静的清澈河水里,仿佛要把水都染的眩目起来。   君陌和木柚走出崔园,忽觉河风渐疾。他走到河畔看着那些被摇碎了的倒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要出趟远门。”   他感觉到柳白已经离开了人间,木柚也感觉到了,只是她不明白,柳白的离去为何会让君陌做出远行的安排。   “你要去哪里?”她问道,神色有些不安。   “我要去悬空寺,既然要学佛法,那里自然是要去的。”君陌说道,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继续说道:“只修佛,不出家。”   木柚问道:“为何忽然做这个决定。”   君陌说道:“她太强大,小师弟不见得能制得住她。”   木柚看着他,问道:“其实你只是羡慕柳白。”   君陌说道:“是的,我羡慕他。但他今日向昊天刺出的那一剑里,有叶苏也有我,所以我也很感谢他。”   ……   ……   秋天的荒原早已寒冷,荒凉的原野上吹拂着的风,仿佛都被冰雪滤过一般,沾体生寒,如针刺骨。唐露着胸膛,却没有什么感觉,还在和肩头坐辇里的老师继续着先前那场未完的谈话。   “柳白的剑就算能让她多愁善感,但多愁善感又有什么意义?”   “她若多愁善感,小师弟便有机会。”   余帘坐在辇内,就像坐在小山上。她看着南方缓缓挑起细眉,因为有清风疾来,其间蕴藏着很多信息。   唐也感知到了那些信息,忽然觉得吹着胸膛的风有些寒冷。   余帘说道:“柳白死了……她果然无敌,我们去桃山没有任何意义,除了宁缺,谁也没有办法对付她。”   唐说道:“我只是有些担心。”   余帘说道:“唐小棠、皮皮还有宁缺,此时都在桃山,神殿还把红袖招喊去了桃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   “红袖招里有个叫小草的姑娘,是她以前在长安城最好的朋友,唐小棠是她在书院后山最好的朋友,皮皮和她很亲近,宁缺更不用说,这意味着,她曾经最亲近的几个人,此时全部在桃山。”   “然后?”   “她赠老师以天意,老师便还她以尘缘,她请老师去了昊天神国,老师便把她留在了人间,如果她想回去,便必须斩断尘缘。”   “如何斩尘缘?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斩断在人间的羁绊。”   “她要杀死小棠他们?”   “不错。”   “那我们岂不是更应该担心?”   “尘缘哪是这般好斩的?”   余帘说道:“我想她现在也应该很苦恼才是。”   唐问道:“书院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余帘说道:“书院根本没有计划。”   唐有些吃惊,不解问道:“没有计划?”   “不错,我先前便说过,人算不如天算,那何必再算?”   “什么都不用做?”   余帘说道:“书院让宁缺去了桃山。”   “这样就够了吗?”   “既然我们怎样算都算不过她,那么便让她自己去算,反正无论她怎样算,都只能让局面变成小师弟想要的那种。”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她是小师弟的本命。”   唐很是震惊,不知该说些什么。   余帘望向高远的天空,感慨说道:“老师当年收小师弟为关门弟子,如今想来,原来竟是落在此处。”   唐皱眉说道:“但她应该也能算到这一点。”   “即便是天算,也不能算自己的本命。”   余帘其实并不清楚,她之所以不能把宁缺纳入自己的天算之中,除了因为宁缺是她的本命之外,还因为宁缺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唐感慨说道:“原来不算也是一种算。”   “我明宗最擅长阴谋,从莲生师叔开始,便算尽世间所有,但连老师都没有算过她,我自然也算不过她。”   荒原的风拂着颊畔的发,余帘收回目光,望向南方西陵神国方向,说道:“所以我等着她把自己算死。”   魔宗擅谋算,当年莲生如果不是与轲浩然之间发生了那样一段故事,只怕在他的谋算之下,如今的魔宗正在人间称雄。   余帘身为魔宗当代宗主,自然在这方面的天赋能力异常强大,正如唐所感慨的那样,她不算昊天,其实便是最不可思议的一种算。   除了昊天,别的事情都在她的算中。去年在书院后山放走熊初墨,对南海来人的漠视,都是她的谋算里的一部分,至于最终会结出怎样的果实,她现在还不清楚,但她非常肯定,道门必然会进一步走向衰落。   道门的衰弱,便意味着书院的强大。   唐忽然说道:“其实有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当年那个故事,莲生大师活到现在,那么人间该是什么模样。”   余帘说道:“莫说莲生,即便是我如果不是进了书院,如今这人间,至少有一半会是我大明宗的疆域。”   唐回头望向她问道:“老师你可曾觉得遗憾?”   “有何遗憾?只要小师弟能赢,那么整个人间都将是书院的。”   余帘张开双臂,仿佛要把整个天下拥入怀中。   ……   ……   清风徐来,然后渐骤,桃山前坪上那些刚刚落下的桃花瓣再次舞动起来,清光大阵摇撼不安,数十道神符渐显黯淡。   宁缺知道柳白死了。这场天人交战的结局,并没有令他觉得意外,历史上向昊天发起挑战的人类,最终都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老师现在虽然还在夜穹里,但同样也已经回不来了。   书院确实没有计划,但一直等待着变化,那个变化不是柳白代表人间刺出的这一剑,而是需要这一剑所带来的后续变化。   所有的过程,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服务——那就是重建宁缺和她之间的本命联系,唯如此人间才能保留最后的胜机。   柳白剑上桃山,掌教天启,书院等待的变化终于到来。   来自她的昊天神力进入了他的身体,这并不意味着胜利,但他已经能够确认那道联系已经重新建立,所以他很平静。   她则很愤怒。   昊天神国的门被毁,她遗落人间,无路可回,从醒来的第一刻开始,她最先做的事情,便是完全隔绝与宁缺之间的联系。   这便是为什么宁缺在长安城里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然而她没有想到,今天的桃山就像是数年前的雁鸣湖,她和他之间再次建立了那种联系。   她站在光明神殿前,却能感受到遥远山下他的一切。   他因为柳白的离去而伤感,于是她也伤感起来,他因为感知到了她而快乐,于是她也快乐起来,她悲伤着他的悲伤,快乐着他的快乐,幸福着他的幸福,愤怒着他的愤怒,她变得越来越愤怒。   她是伟大的昊天,他是卑微的人类,她怎么能成为他的本命,此时体会到他的每一种情绪,对她来说都是最污秽的亵渎。   然而愤怒不应该是昊天应该拥有的情绪,那代表着她越来越有人类的那一面,代表着她正在被他影响,于是她变得越来越愤怒。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陈皮皮之所以能够逃离桃山,没有被自己的神辉烧死,不是因为别的任何事情,而是因为她自己。   多年前,宁缺曾经对她说过一段话。   “我和你提过那个叫陈皮皮的书院学生……你帮我记一下,我欠这家伙一条命,以后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提醒我想办法还给他。”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这段话,所以她想要杀死陈皮皮、先斩一束尘缘,但无论她怎么算,算到最后的结果,依然是陈皮皮会活着。   原来无论怎样隔绝与宁缺之间的联系,那个联系其实一直都在,她始终都是他的本命,这个事实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要斩尘缘,却斩不断,反而越来越乱。   她如何能够不愤怒?   ……   ……   (斩尘缘,斩不断,理还乱,前后没连着的三章,便是这段戏的主线,讲清楚了就好。) 第六十三章 登桃山   尘缘难以斩断,神国的门很难开启,光明祭会失败,这些事情其实依然在天算之中,但当这些事情真的发生,她依然愤怒。   看着山下祭坛前的那个身影,想着这些事情全部被他破坏,想着他竟敢用自己的神力杀伤自己的信徒,她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计算之中,只有他是唯一的例外,所以她没有算到他不但破坏了光明祭,还让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她越来越愤怒,于是人间的清风变得越来越暴烈,卷起地面的灰土,遮蔽了清爽的秋空,更有无数乌云自远方的东海上飘浮而至,桃山里的光线变得黯淡了很多,紧接着便是一场暴雨落下。   这场暴雨极为猛烈,秋林和山道瞬间被打湿,地面上残碎的桃花瓣被击成茸碎,未凝的鲜血被迅速冲淡然后消失,前坪上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积水里飘着枯叶,隐约可见断肢在其间沉浮。   暴雨遮蔽了人们的视线,整个世界除了冰冷湿凉的雨水,仿佛再也没有任何其余的存在,轰隆的落雨声竟像是打雷一般。   天地的威力附着在暴雨里,不停地冲刷着桃山,冲刷着人们的身体与灵魂,前坪上的数万名信徒脸色苍白、惊恐不安地跪在雨水中。   暴雨不停落下,祭坛上方的那道光光被洗的斑驳一片,然后渐渐消失无踪,与清光对抗的数十道乂字神符也渐渐变淡,直至不见。   掌教、七念等所有的人间强者,都被暴雨镇压于地,他们较诸普通信徒境界更大,感知更敏,于是愈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暴雨中昊天的愤怒,所以他们更加惊恐,脸色苍白跪在地面,连头都不敢抬起。   数万信徒们身上的鲜血刚刚溢出伤口便被雨水冲走,他们被雨水淋的浑身寒冷、嘴唇乌青,却没有人敢躲避,因为雷霆雨露,皆是神恩。   如果说这场恐怖的暴风雨有中心,那么宁缺便站在那处,他感知到的昊天神威最强大,付出的代价也最惨重,数十道乂字神符已然涣散,最恐怖的是在暴雨的冲洗下,他体内昊天神力的消失速度变得越来越快。   雨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不停淌落,感受着体内神力的消失,他寒冷的不停发抖,看上去虚弱不堪,似乎随时可能倒下。   但无论暴风雨再如何猛烈,他始终没有倒,更没有跪下,默然于风雨之中看着桃山上,眯着眼睛穿透风雨,看着应该在那里的她。   离桃山万里之外的宋国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桃山前坪,数万人惊恐地跪在地面,看着黑压压的一片,却显得那般渺小,只有宁缺站着,虽然那般孤单,却显得那般高大。   他不是勇敢而高傲的海燕,为了活下去他从来不在乎尊严之类的东西,便是先前他也曾经跪过,但这时候他不想跪。   他已经与她重新建立了联系,既然你是我的本命,那你就是我的桑桑,你就是我的妻子,可以举案齐眉,怎能下跪?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操。   ……   ……   今天的这场雨和夫子离开人间后的那场大雨并不相同,既然代表着昊天的愤怒,当然要狂暴很多。这场雨也没有像夫子登天后的那场大雨般持续很多个日夜,但至少比夏日常见的暴雨时间要长很多。   暴雨一落便是半日才渐渐变小,细细的雨丝终于有了些淅淅沥沥的感觉,前坪的风也变得温柔了很多,带着湿意落面令人感觉极为舒服。   数万信徒醒来,发现肆虐的暴雨不再,桃山周遭终于回复了宁静,有很多人被暴雨侵袭至昏迷,甚至有人已经没有了呼吸,湿透了的衣衫向人们的身体里传达着刺骨的寒意,人们依然惊恐不敢言语。   那些修行强者更是凄惨,这场暴雨太过恐怖,甚至比山野间的天地气息都冲洗的干干净净,他们的感知越强,念力受到的伤害越大。   宁缺自然是最惨的那个人,此时他体内的昊天神力已经消失无踪,他识海里的念力严重损耗,散在肩头的黑发向下滴着水,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憔悴,眼神不再明亮,黯淡地仿佛将要失去所有光泽。   风停雨消天放晴,忽然间有道彩虹,从桃山峰顶的光明神殿生出,向着远方落下,看方向,这道彩虹的那头应该落在南晋某处。   看着这幕美丽的画面,桃山前坪上的人们仿佛忘记了身上的寒冷,依然泡着双脚的冰冷雨水,回想着先前的天地之威,敬畏崇拜再生。   日已入暮,天空的下缘隐隐已经可以看到黑夜的前驱阴影,有人把目光从必将消失的彩虹收回,望向祭坛前的宁缺。   一场持续半日的暴雨,洗去了人间的怨怒与尘埃,洗去了宁缺体内的昊天神力,洗去了清光大阵与神符,却无法洗掉前事。   掌教看着宁缺,缓缓举起右手,向神殿诸人发出进攻的命令。   没有人能明白,为什么暴雨变小的那段时间里,宁缺没有趁机逃走,他的体内已经没有昊天神力,除了逃走还能做什么?   宁缺看着四周的人们,看着七念、金帐国师、赵南海这些绝世强者脸上的神情,把铁弓背到肩上,然后握紧了铁刀的刀柄。   先前因为那场最盛大的天启,他在昊天神力的加持下于人间无敌,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一合之敌,然而此时场间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转变,在这些强者的围攻下,他甚至没有办法撑过数息时间。   如果他这时候挽弓待射,或者能够震慑住这些人,至少可以尝试替自己杀开一条道路,然而问题在于铁箭的数量太少,最关键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想过杀开一条道路逃走,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桃山。   环顾皆强敌,宁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惧意,他看着崇明太子还有那些诸小国的国君说道:“今日我不杀你们,不是因为修行者不得滥杀普通人的规矩,而是我觉得你们更应该死在我大唐军人的手中。”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他已经身处绝境,却还能如此平静自信,他在想什么?掌教厉声喝道:“难道你以为自己还能逃离桃山?”   宁缺看着他肩上那道恐怖的伤口,微讽说道:“至少你拦不住我。”   掌教神情渐敛,冷漠说道:“你的面前是一条死路。”   宁缺说道:“没有退路才是死路。”   掌教说道:“你的退路在哪里?”   此时金帐国师等人,已经将前坪所有的去路全部堵住,其中无论是谁,都不是宁缺正常状态下能够战胜的强敌。   按道理来说,他已经没有去路,自然也没有退路。然而包括掌教在内的所有人都忘了,他只需要后退便能踏上一条道路。   上桃山的道路。   昊天在桃山之上,掌教和所有人都认为,宁缺不可能选择上山,因为那是自寻死路,然而他却做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选择。   他转身,向桃山上狂奔。   事发突然,西陵神殿方面的反应稍慢了片刻,掌教厉声长啸,无数道凌厉的飞剑破空而至,向着石阶上的宁缺射去。   金帐国师举起手中微裂的木鼎,赵南海的手掌大放光明,七念盘膝坐于雨水间,轻道佛偈,便有一道手印现于空中,然后落下。   宁缺知道自己挡不住,就算是三师姐在这里,面对凝结了西陵神殿集体愤怒的剑阵,面对这样三名绝世强者的合力攻击,也只可能选择暂避。   所以他没有选择回身抵挡,也没有选择闪避,他的双脚将石阶踏碎,把速度骤然提升到恐怖的程度,继续向峰顶冲刺。   数声沉闷的巨响连绵响起!金帐国师的念力不停轰击他的识海,赵南海掌间的昊天神辉击中他的后背,七念的不动明王印重重地砸到他的身上,数十道凌厉的飞剑将他身上的衣衫切的破烂不堪。   宁缺吐出一口鲜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险些摔倒在石阶上。   如果他不是浩然气已近大成,身体强度近乎不可思议,这第一波攻势,便足以把他击成齑粉,即便他撑了下来,依然瞬间便受了重伤。   宁缺以强悍的意志力收敛因为痛苦险些焕散的识海,右脚重重一踏,踩碎数道石阶,化作一道残影继续前掠。   他非但没有倒下,速度反而变得更快!   只是数息的时间,他便已经踏碎了数百道石阶,远离了桃山前坪那些强者攻击的范围,变成了山道上一道极为淡的身影。   西陵神殿的神官执事,还有赵南海等人正准备举步登山继续追杀之时,掌教忽然神情复杂地伸出手掌,示意众人停下。   ……   ……   因为光明祭的缘故,西陵神殿所有人都在前坪祭坛四周,此时的桃山上没有一个人,除了石阶旁流水的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悸。   安静骤然被脚步声打破,宁缺在石阶上化作残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峰顶狂奔,留下碎裂的石阶和一道血迹。   先前那一瞬间,他便受了极重的伤,识海震荡不安,每踏一步便会痛苦一分,他的肋骨被七念的大手印震出了裂纹,每走一步裂纹仿佛都会深刻一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断掉。   如果大黑伞在就好了,谁能伤到自己?宁缺忽然间生出很多怀念,然后想着马上便能看到大黑伞,于是又高兴起来。   安静的桃山空无一人,石阶下方也没有追击者,他不停地奔跑,一个人不停地奔跑,不觉得孤单,也没有什么紧张。   他是去见她的,那么怎么会孤单,怎样紧张?他甚至越奔跑,越高兴,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即便雨后的秋风寒厉如刀,也无法割掉。   两道清光大阵被他用铁刀和神符硬生生撕开。   他来到了神殿下方,站到了崖坪上。   雨后的秋空是那样的干净,高山上的视野更是一片开阔,他能看着白日依着西方的远山渐落,甚至能看到极南方黄河流入大海的画面。   然后他望向峰顶仿佛伸手可及的那座神殿和身前笔直的石阶,心想我便要再上层楼,你可还会躲到千里之外? 第六十四章 问天(上)   雨后的空气很透亮,即便深暮乃至夜色来临,依然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桃山前坪上的数万信徒,看着峰顶山道上的那个身影,情绪有些复杂,此时的画面,像极了多年前宁缺登书院后山时的场景。   漆黑的夜穹就像一张墨纸,悬停在平坦的地面之上,其间有数十座山峰,给人一种感觉,如果不是这些山峰,夜穹便会落向大地。   西陵神殿上的这片夜空今天显得有些特殊,满天繁星,却看不到月亮的痕迹,银色的星光洒落山麓,令桃山变了颜色。   宁缺的目光越过银色的山道落在光明神殿上,然后他开始整理湿透的衣衫,把湿发束紧,负弓收刀,擦掉脸上的雨水。   他的动作很慢,神情很认真,直到确认衣着和仪态都没有任何问题,方才拾阶而上,既是赴约而来,自然应当表现出尊重。   夜色已深,那眉细月不知隐在那道夜云之后,完全不知踪迹,繁多的星辰在漆黑的幕布上显得很是明亮。   夜空里有七颗最明亮的星星,号为指引之星,是渔民在大海上航行最可靠的指路明灯,更是亮的令人有些眼晕。   从崖坪到峰顶的光明神殿之间,山道石阶共计七百级,宁缺看似走的缓慢,实际一步便是百级石阶,仿佛御风而上。   他的脚离开崖坪,落到第一个落脚处时,便是走出了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明亮的指引星中,最北方的离天星骤然黯淡。   宁缺继续走出第二步,于是七颗指引星里的第二颗也随之而黯淡,他每迈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便有一颗黯淡无光,仿佛那些永恒不变的星光,都被他的脚步吸纳进了自己的身体。   前坪上的数万人不是谁都能看到他在山道上的行走,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的先后黯淡,震惊的呼喊声和惶恐的祈祷声骤然响起,掌教等人看着星象的奇异变化,更是神情凝重至极。   ……   ……   满天繁星,桃山上有数座神殿,宁缺的眼里只有一座。   光明神殿使用的建筑材料很不寻常,非金非玉亦非石,却自然透着份贵重之意,此时被星光笼罩,更添了几分圣洁的感觉。   宁缺站在光明神殿之前,就像是一只不起眼的蚂蚁。   他看着眼前的神殿,沉默不语,心里生出极为复杂的情绪,有些畏惧,有些兴奋,有些向往,却又想要逃避。   他冒险离开长安,来到西陵神国,潜入桃山,便是为了来到光明神殿,去见神殿里的她,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直表现的淡定,然而当他真正来到光明神殿之前,将要与她相见时,便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管他怎样说服自己神殿里的她是桑桑,是自己养大的黑瘦丫头,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但事实上她就是昊天。   有个词叫天壤之别,这是用来形容二者之间遥远的距离,还有个词叫天人相隔,用来形容永远无法接触的事实。   他是凡人,她是昊天,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便是天与地的距离,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道贯通天地的高墙,天人相隔,其实便是永隔。   宁缺的情绪从未像今天这般复杂过,他也从未像此时这般恐惧过,如果要在过往的人生里找到类似的经验,其实也与她有关。   那次是桑桑离家出走,他坐在老笔斋里沉默等待,然后在长安城里四处找寻,在学士府里默然不语,于雁鸣湖畔呵天骂地。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变化,依然是她离家出走,依然是他要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家,他担心带不回去,所以害怕。   宁缺忽然间变得极为愤怒,不知道因为恐惧而生气,还是因为她像上次那般不听话而恼火,愤怒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很有趣吗?”   他看着光明神殿幽静的深处,说道:“第一次我就当你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呢?你都已经过了二十了,还不懂事?”   “你知道老笔斋里现在有多脏吗?桌子上积的灰比灶里的灰还要多!这些事儿不都应该是你做的,结果你在干什么?嫁了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家洗碗扫地抹桌子,结果还收不了心,非要到处玩,整天不着家!”   “哪有这么多好玩的呢?你看看这座破神殿,冷清的像座石墓似的,哪有临四十七巷热闹?我就不信这里的陈锦记能比长安城的好!”   光明神殿里始终没有声音传出,宁缺越发恼火,说道:“说话呀!说话呀你!怎么连话都不敢说了?是不是心虚了?”   “难道你真拿定主意要和我分家?把箭和马车给我,把黑伞和那头憨货留下,你倒是把这些家当分的清清楚楚,但你有没有经过我同意?”   “好,不说我有没有同意的问题。就说分家这种事情,既然要分就得分的彻底一些,老笔斋里的银票,我把你的一半埋进了坟里,雁鸣湖庄园的地契,我填上了你的名字,赌坊的股子我给了学士府……”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黯淡,低声说道:“其实我没有想过和你分家,那些财产的处置是按遗产算的,既然你还活着,那些处置自然失效,你把拿走的那些东西还回来,就当这些事情没发生过怎么样?”   光明神殿里依然没有声音。   “把大黑还给我,把大黑伞还给我,把……你自己还给我。”   宁缺说道:“我相信就算你忘了很多事情,但至少这些事情没有忘记,不然你不会想着让酒徒把箭和车送到长安。”   神殿依然幽静,无人回答。   “我现在才想明白,你为什么要西陵神殿召开这场光明祭,因为你要杀皮皮,但你没办法杀死他,因为我对你说过,我们欠他命。”   宁缺的情绪忽然变得平静起来,举步向神殿里走去,一面说道:“就算没有这场天启,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一直都在。”   “你屏蔽了我的感知,一样存在,就像你脸上涂上三层脂粉,你的脸也依然是黑的,因为这是天生的,这是冥冥中注定的。”   幽静的光明神殿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和平静坚定的语声。   “你是昊天,也是冥王,那么你我之间的关系,便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情,既然如此,你又怎么可能单方面做出切割?” 第六十五章 问天(下)   宁缺走到神殿深处,才看到露台上的那个身影。   他有些震惊,因为那个身影很高大,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大,而且露台上的女子很胖,已经超出了丰腴的范围,只能用胖来形容。   她穿着一件很薄的繁花青衣,崖下有秋风轻拂,却拂不动丝毫,因为衣料被她丰满的身体绷的极紧,紧紧地贴在身上,线条夸张地隆起。   宁缺想象过很多次和桑桑重逢时的画面,却从来没有想到再次相见时,那个黑瘦的小丫头已经消失不见,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高胖的女子。   他想起来那日在小镇上买红薯时看到的那辆马车,看到那辆马车里的那个高胖的少女,想起自己曾经说她好像一只肥猪,才明白原来两人早已相遇。   当时的他相遇而未相识,她却必然一切了然于心,一念及此,他觉得自己的信心正在逐渐消散,书院的计划似乎也将要变得可笑起来。   他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个女子看上去和桑桑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和他回忆里的桑桑完全是两个人,但他知道她就是桑桑,不是因为那种玄渺的感觉,而是因为肯定的感知,他和她之间的屏障已经消失,他自然能知道她就是她。   露台上的女子明明就是桑桑,看着却不是桑桑,不是那个瘦瘦黑黑的桑桑,而变成了白白胖胖的桑桑,宁缺忽然间伤感起来,因为他明白自己大概再也见不到那个瘦瘦黑黑的桑桑了。   桑桑站在露台上,临绝壁以观秋夜,双手负在身后,青袖垂落有如沧海,身姿挺拔仿佛高峰,然而给他的感觉却是那样的寂寞。   “跟我回家。”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说道,语气很自然,不再像先前在神殿外那般激昂,就像一个男人在湖边看到了贪玩的小妻子。   桑桑没有转身,依然负着双手,沉默不语,夜穹上的星光洒落在露台上,洒在她宽圆的肩头,然后如水墨一般洇开。   神殿里幽静无声,夜风自露台处拂入,绕过断成数截的万年长灯,掀起一块旧布,露出一块金砖,还有一把大黑伞。   宁缺看着那处,沉默片刻后向露台走去。他走到她身后,把手伸向她的肩,似想要把那抹星光从她的身上拂去。   夜风轻柔,他的指尖向她的肩头落下,然后落下。   他手指前端被削掉了一块,鲜血渐溢,凝成一个极规整的圆,看上去就是一个殷红的小点,像美人身上的朱砂痣般好看。   露台上有无数道肉眼看不到的线条,把空间分割成两个部分,分成两个绝然不相通的世界,桑桑的世界和人间。   桑桑的世界由最基本的规则所构成,包括空间规则,只要她不允许,那么便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和人间相距无比遥远,即便她来到人间,依然如此,她明明就站在宁缺的眼前,却像是远在天边。   宁缺和她站的这么近,却隔的那么远。   ……   ……   宁缺看着手指前端殷红的血,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清淡和嘲讽,说道:“果然是天人相隔。”   他抬起头看着她高大的背影,看着她丰腴的腰臀,说道:“你变胖了很多,也变高了很多,人都变了,想来有很多事情你也已经忘了。”   桑桑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负着双手静观夜穹下的群山。   “那些事情我没有办法忘记。那年在河北道,饥民自相残杀,父母易子而食,我虽然活了下来,但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一分子,如果不是在尸堆里刨出了你,我不知道我一个人会活成什么样子,所以不仅仅是我救了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救了我,你让我活的比较像个人样,让我在岷山在荒原上无恶不作的时候,都能找到一个比较光明的理由,是的,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背上的你就是唯一的光明,你甚至曾经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理由。”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负在身后的手,忽然想要去把她的手握住,就像很多年前,她在岷山里被狼群吓的哇哇大哭时,他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和她说了整整一夜故事。如今她的手不那么小,但他依然想握着,这种渴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你是永恒的客观存在,人类则只是时间旅途上的匆匆过客,我们的生命很短暂,而且必然有终结的那一天,很容易陷入虚无的路数,最终能够让我们坚定地走完每一天的理由,不外乎是情感之类在精神上显得比较强大的东西,而如果仔细去分析这些东西,往往会发现,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回忆的基础上。拥有的回忆越多,情感便越浓烈长久。我这时候不想和你回忆当年的那些事情,但你很清楚,我们两个人拥有谁都难以比拟的回忆,所以你不能离开我,我也不能离开你。正如我以前曾经说过的那样,你是我的本命,你是我的命,所以我来找你,我要带你走。”   说完这段话,他再次把手伸向她的肩头,想拂去那抹寂寞的星光,想把她从那个孤单的世界里拉回人间,拉回身边。   露台上响起无数道极脆的碎裂声,他的衣袖瞬间裂成无数块,覆在手臂上的精纯浩然气只支撑着极短暂的时间,便被空间里的那些线条切成碎絮,无数道细密的血线在他手臂上出现,眼看着便要被切断。   忽然间,那些把世界分成两端的空间规则消失不见,他手臂那些恐怖的血线,不再继续深入,因为……桑桑放开了自己的世界。   桑桑缓缓转身,静静看着他,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   宁缺此时还没有从她放开世界的震撼中醒来,看着她的眼神,愈发震撼无语,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的眼神。   桑桑伸手握住他僵在身前的手。   他觉得她的手很柔软,很温暖,就像是湖水一般,能包容一切,不,那不是手,而是温柔的宇宙,让他有些着魔。   她是他的本命,所以她能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而当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时,他也看到了她的意识,看到了她的想法。   昊天的意识是那样的宏大,浩翰若星辰大海,根本不是普通人类所能承受的,即便桑桑此时进行了控制,宁缺的识海依然掀起了惊天的巨浪。   他的眼角开始渗血,但他的眼神依然明亮,因为他在那片惊涛骇浪里看到了很多回忆,很多她的回忆。他看到了河北道被剥光树皮的桑树,看到了岷山里咩咩待哺的小羊,看到了渭城里的烧鸡与酒,看到了长安城里的老笔斋,看到了陈锦记的脂粉,看到了那场夏雨还有床下的银票,也看到了雪海畔的那一夜。   ——原来她什么都没有忘记,这些事情她都记得,甚至比他记得的更加清晰。   忽然间,宁缺的眼神不再明亮,变得有些黯淡,然后开始愤怒起来,因为他想明白了一个寒冷的事实,她是昊天,这些回忆里的幕幕画面,本就是她自己安排的,这些回忆只不过是她请夫子登天的衍生品!   她和夫子相看千年,谁都奈何不得彼此,她以天算构织了一个自然之局,降临人间,顺势而行,最终在洒水畔成功迫使夫子登天。   她和宁缺的那些回忆是这个天算之局里的一部分,但不是原因,也不是目的,甚至可以说,这些只是手段。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看着那绝对不属于人类的永恒平静,缓缓地握紧了左拳,因为身体用力,右臂上的那些血线再次崩开。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自己所珍视的那些回忆,只不过是她的算计,老师离开人间,最关键的两个点,自然是收他为徒,以及桑桑被揭穿是冥王之女,他背着桑桑满世界逃亡,所有的,都是天算罢了……   但他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因为他不甘心,他总觉得她还是桑桑,直到此时此刻,双手相握,意识相通,所有的都被揭穿,于是他很痛苦。   “所有的都是天算,那么回忆自然也是假的。”   宁缺默然想着,然后在意识里看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那些回忆可以虽真的,因为那时候的桑桑还没有醒来,还是他的桑桑。   只不过当桑桑醒来后,那些回忆便成了手段。   “我没有算到所有的事情,因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我留在了人间,与你之间的这段尘缘,始终无法斩断。”   桑桑说道:“所以你要臣服于我。”   宁缺对她从来没有任何隐瞒,包括他最大的那个秘密,去年随着夫子在海上漫游的那段岁月里,师徒的谈话也没有避着她。她知道他不是昊天世界的人,所以她决定展现自己的宽仁与慈爱。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我不是你的子民,为何要臣服于你?”   桑桑说道:“我赐你以永恒。”   宁缺问道:“永恒这东西是什么?能当饭吃?还是能替我铺床叠被?” 第六十六章 桑桑虐我千百遍(上)   “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在长安城外,酒徒曾经对宁缺说过这样一句话,他始终没有想明白其中的意思,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邀请。   这句话是桑桑让酒徒转述给他的。   在昊天教义中,信徒死亡便是回到光明神国,回到昊天的怀抱,他如果愿意臣服于她,那么死后自然也能永远和她在一起。   什么叫做臣服?自然便是宁缺解除与桑桑之间的本命联系。   她虽然是昊天,也要服从于昊天世界的规则,当她发现自己无法斩断这段尘缘时,便只能希望宁缺自己来做这件事情。   昊天不会欺骗世人——当初举世追杀冥王之女,也不是她在欺骗世人,而是被尘埃蒙蔽双眼的世人犯的错——她说要赐宁缺以永恒,那么必然有永恒,哪怕宁缺的回答是那样的无礼,她依然不准备改变主意。   如果让掌教知道昊天居然会降下如此大的神赐,一定会嫉妒的发疯,宁缺的心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他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神不与世人谈判,你为什么要和我谈判?喜欢我?还是害怕我?”   “你不是我的子民,所以我可以宽恕你犯下的罪,我厌憎那些回忆,但在其中,你对我足够敬爱,所以我予你神赐。”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平静的令人心悸。   “那年在长安城得胜居,你躲在我的身后喝九江双蒸,你喝的很高兴,把隆庆都忘了,隆庆要我把你转赠给他,我说他生的很美。”   宁缺看着她普通的脸说道:“你现在变白变胖了很多,但怎么看都算不上美,可我这时候真的很想对你也说一遍那句话。”   既然你生的这么美,那么就不要想的这么美了,在过往的人生里,我对你并不是敬爱,而是疼爱,我凭什么要臣服于你?   桑桑说道:“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一个很怕死的人。”   宁缺说道:“那你应该也记得,我怕有些事情胜过生死。”   桑桑说道:“什么事情?”   宁缺回答道:“比如你,比如我与你的关系。”   桑桑说道:“所以哪怕会被我杀死,你也不愿意臣服于我?”   宁缺说道:“事实上,我不认为你会杀死我,所以我才有勇气站在这里。”   桑桑微微蹙眉,说道:“我为什么不会杀你?”   “因为你是我的本命。”   “所以?”   “如果我死,你也会死。”   “昊天永远不死。”   “但会被洗白,新生的昊天还是原先的昊天吗?你离开昊天神国,你已经存在,你有在人间的回忆,你的身上有那些尘埃与气息,你已经有自我的意识,你便是生命,但凡生命便不愿死去,不愿失去现在的自我。”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们只能同生,或者共死,所以你不敢去长安,不敢杀我,甚至不敢见我。”   桑桑说道:“与我一道永恒,有何不可?”   宁缺说道:“这算什么?我要的在一起,不是这种在一起,我要的是两个彼此独立的存在在一起,我们可以合为一体,但不能合为一体,因为那样便没有你和我,便感受不到你和我,这便没有意义。”   桑桑说道:“书院向来信奉的是有意思。”   宁缺说道:“如果能寻找到一些意义,岂不更好?”   桑桑说道:“我给酒徒和屠夫的,也可以给予你,那必然是客观的独立的神国之永恒,你不需要担心自我意识的泯灭。”   宁缺说道:“但还是需要臣服于你。”   桑桑说道:“所有的生命,都必须臣服于我。”   宁缺说道:“我不接受。”   桑桑说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女人。”   桑桑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宁缺看着她说道:“既然你是我的女人,那么就只能你臣服于我,无论在床上还是在饭桌上,都应该是你听我的话。”   桑桑的细眉微蹙,说道:“你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就像在热海旁那夜一样,你不服我就操到你服。”   桑桑的神情没有变化,明亮的柳叶眼深处,却有亿万颗星辰正在毁灭。   她的手不再是温柔的宇宙,而是愤怒的宇宙。   宁缺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神威降临到自己的身上,无数座山峰压在肩头,膝盖开始吱吱作响,似乎随时可能折断。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握着的她的手是那样的寒冷而威严。他的眼睛与耳朵开始向外不停淌血,滴滴答答落在脚前的露台上。   他的脸上涂满了血水,却依然遮不住有些快意的笑容:“这些年,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好,这么勤快能干,却有很多人始终不喜欢你,他们喜欢山山,喜欢依兰,甚至喜欢李渔那个白痴,就是不喜欢你。”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是因为人们在你的身上感受不到属于人类的感情与热度,因为你确实不是人类。”   他盯着桑桑的眼睛说道:“你让老师登天,老师让你落地,你是高高在上的神,我却要把你变成一个人,如果说这是一场战争,那么便是我们师徒二人和你之间的战争。我现在清晰地感受到你身体里的愤怒与厌憎,那些都是只有人类才有的情绪,我想这就是胜利的曙光。”   话音方落,他踏前一步,便要把她搂进怀里,左手施出一道乂字神符,笼住自己的身体,同时在意识里开始召唤自己的本命。   他开始召唤桑桑。   在那年雪湖畔的山崖上,他唱了首曲给桑桑听,桑桑听懂了这首曲子,明白了他在曲子里发出的召唤与邀请。   和她通过酒徒转述的邀请不同,那个邀请是那样的紧密,意味着绝对的服从,即便是死亡的阴影和冥王的恐吓都无法撕裂开来。   任何有自主意识的生命,面对这样绝对单方面的联系,都会本能里抵触,就算最终接受,也需要很长时间去挣扎。   但当时站在崖上的桑桑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挣扎,便同意了这个邀请,因为当时的她还不是昊天,她本来就是他的小侍女。   本命联系一旦建立,便坚不可摧,即便是昊天也无法自行斩断,所以桑桑的脸色瞬间微白,细眉蹙的更紧。   这便是书院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准确来说这是夫子去年带着桑桑游历人间的延续,也是宁缺敢于离开长安来到西陵神殿的原因。   没有本命物能够拒绝修行者的命令。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超出了宁缺的意料,因为桑桑除了脸色变得白了些,青袖微微颤抖了数瞬,没有任何别的变化。   她没有如他要求的那样昏迷,倒下,他也未能把她揽入怀中。   因为她是昊天,她不是普通的本命物,不是剑或符,也不是念珠,她是客观的规则,虽然要服从于本命的规则,但因为自身是近乎无限的存在,所以与她相关的规则,想要实现,需要更大的力量,正比如可以山崖上的巨石落下,也是服从规则,但最开始推动巨石时,需要难以想象的力量。   宁缺现在是人间有数的强者,他的念力很雄浑,但当他想要直接用意识控制昊天时,依然显得有些渺小而可笑。   桑桑没有笑,面无表情地看着宁缺。   宁缺发现体内的雪山气海被自己无法理解的规则瞬间锁死,然后逐渐崩溃,浩然气随夜风而散,他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桑桑缓缓松开手。   宁缺的手不再被温柔的水包融,身体忽然变轻,双脚渐渐离开地面,身体被夜风吹拂着,不受控制地向后方飘掠。   他像蒲公英的花絮般飘到光明神殿的上方,便被数十道无形的力量缚住,看上去就像是蛛网中央可怜的小爬虫。   无论如何挣扎,终究摆脱不了那些丝线,因为那些丝线都是规则,宁缺没有挣扎,看着身上缓缓淌落的血水,沉默不语。   桑桑负手走到下方,静静看着他,脸上和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明明是仰首在看,感觉却像是在俯瞰整个人间。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便败了,因为她是昊天。但宁缺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失败,因为他还没有死,她依然还是他的本命。   宁缺开始思考怎样继续这场战斗,这场战斗没有任何先例,无论是小师叔还是夫子或是柳白的战斗都不一样,他没有可以学习的对象。   他的思考被迫中断,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剧痛。   他脚上的鞋片片碎裂,然后肌肤片片碎裂,鲜血带着血块,不停地剥落,就像是淋了无数天雨又被曝晒后的墙皮。   瞬息之间,他的脚便被无数细微的空间所割裂,无数血肉被切割成细小而规整的形状,不停向数十丈下方面的神殿地面落去,他的脚只剩下了白骨,上面涂抹着血水与肉屑,画面看着极其恐怖。   应该是做了刻意的延缓,空间切削的速度虽然快,但依然能够让宁缺清晰地看到这个恐怖的过程,最关键的是,他有足够的时间体会这种痛楚。   宁缺这辈子受过很多伤,在荒原上也曾经领受过马贼的刑罚,但他从来没有感觉过如此清晰而恐怖的痛苦。   他的嘴唇青白一片,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渗出,向脚下的神殿地面落去,啪啪轻响声里,将那些血肉冲淡了些。   一道充满着威严的声音,在他的识海里不停回响,就像是数万面大鼓在同时敲击,又像是数万幢木楼在不停垮塌,这道声音有他无法理解的繁复音节,却也有异常清晰的意志体现:那就是臣服! 第六十七章 桑桑虐我千百遍(下)   宁缺的眉皱的极紧,脸甚至比站在下面的桑桑还要白,但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他不想臣服于她。   桑桑站在神殿地面上,静静看着上方。   宁缺腿上的裤子变成碎布,然后他的腿上出现无数道细细的红线。   无形的刀不停地切割着,血肉如蝴蝶般离开他的身体,片刻后白骨渐现。   宁缺的脸色异常苍白,眉眼因为痛苦而不停地抽搐,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仿佛要说些什么。   桑桑有些满意。   血肉片在空中飘舞,双腿已成白骨,宁缺的目光掠过,落在桑桑身上,问道:“你不觉得挺像牡丹鱼?要不要去打碗酱油水来蘸着吃?”   桑桑不满意,于是他的咽喉处多了一道血线,声带被直接割断,他再也无法发出声音,说不出这样的话。   光明神殿里的无形力量继续肆虐,他身上的血肉片继续剥落,雪花般簌簌落下,森然的白骨渐现,血水都渐渐少了。   人间最恐怖的刑罚,无疑便是凌迟,今夜的宁缺,就像那些罪大恶极的犯人一般,承受着千刀万剐,最痛苦的折磨。   肉已然被剔尽,血已经流净,无尽的痛苦之下,他的意识就像身体那样血肉模糊,如果他能发出声音,神殿里必然回荡着令人耳酸的惨呼,但此时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神殿里死寂的令人极度不安。   宁缺的眼睛黯淡到了极点,就像是风中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又像是覆着青苔的旧墓夜间飘着的萤火,幽幽的很是瘆人。   如果换成普通人,此时早已死了,即便是修行过浩然气的他,也断然支撑不到这个时候,但桑桑不让他死,他便死不了。   活着,才能感受这种痛苦。   但他依然没有投降。   桑桑负着双手看着他,白皙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细细的眉却不知何时蹙了起来,她没有想到他能撑到这个时候。   在她的人间记忆里,宁缺从来不是慷慨激昂之辈,更做不到平静赴死,他贪生怕死、好逸恶劳,从来没有什么道德的底限。   为何他直到此时依然不肯臣服于我?   桑桑有些惘然,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这个男人,或者说在自己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   光明神殿里夜风轻拂。   风很轻柔,比最温柔的情人的手还要温柔,落在宁缺身上,却给他带来了极度的痛苦,紧接着,他感到了难以抵御的寒意,冷的浑身轻轻颤抖起来,便是唇间吐出的气息都夹了一些霜花。   他此时身上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便是肉都已经快要被切削干净,夜风拂体,便是直接吹到他的骨头上,吹到薄膜包裹的腑脏上,如何不痛?如何不冷?都说寒意彻骨,谁能比此时的他更能体会这种感受?   宁缺忽然觉得身体奇痒无比,从发端到指尖再到腹部,每一处仿佛都有无数蚁虫在咬噬,他勉力睁开眼睛向身体望去,发现并不是桑桑寻找到新的有趣的刑罚方式,而是森森白骨上正在重新生出新肉。   那些痒便是白骨生肉时的感觉。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白骨被血肉和肌肤重新包裹,甚至再也看不到一处伤口,光滑有若新生的婴儿。   这便是昊天展示的神迹?宁缺没有感到任何喜悦的情绪,因为他知道这不代表桑桑对自己生出了怜悯心,而意味着下一轮折磨的开始。   果不其然,温柔的夜风再次变得凌厉起来。   宁缺不再觉得痒和冷,他只剩下了一种感觉,那就是痛,新生的血肉再次被割离,恐怖的雨再次向神殿地面落下。   凌迟再次开始,他再一次被千刀万剐。   他的识海里不停回荡着那道威严的声音,那个声音要求他的臣服。   他用卑微的沉默表示反抗,骄傲的嘲讽表示不屑。   神殿外的星光,静静地看着这幕最残忍血腥的画面。   时间缓慢地流逝,这毫无疑问是宁缺此生最漫长的一个夜。   他不断被凌迟,不断被治愈,极致的痛苦,让他无比地渴求死亡,他这才明白,原来死亡真的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但此时他已无法死去。   他的意识都因为痛苦而扭曲碎裂,渐渐模糊不清,隐约间想起那个削肉剔骨还父的孩子,那个一脚踩进沙漠便被削成鸡爪的英俊太监,想起魔宗山门里坐在尸骨山上的莲生,又想起另一个因为凌迟而出名的老太监。   他记得不清楚这些人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这些记忆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很多画面不停地掠过,却无法带给他安慰,反而让他愈发痛苦。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保持着最后的那点清明,那点倔犟,没有回应识海里那道充满神威的命令声。   他的额头已经被切开,稀清的像水般的血不停地淌落,他半眯着眼睛,透过血色的帘幕,看着地面上那个高胖的女子。   看着这个女子,他这辈子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恐惧,也正因为如此,他这辈子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愤怒。   他像濒死的野兽般盯着桑桑,痛苦地喘息,眼眸血红。   他无法说话,却能在意识里对她说话。   “我操。”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静静地看着他。   他看着她说道:“我操你。”   桑桑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他说道:“有本事你就杀死我,不然总有一天,你还是会被我压在身下,到时候我会像你今天这样,不停地操你。”   桑桑说道:“愚蠢的人类。”   她的声音在幽静的光明神殿里回荡,这是宁缺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不是在意识里开口说话,而是直接听到她的声音。   宁缺无声地笑了起来,嘶哑像是破了洞的风箱。   “你是昊天,却被我这样一个蝼蚁般的人类操过……昊天也不能跳出因果,你不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算你能把那层膜修好,把那段回忆抹去,也不能改变我操过你的事实,所以你生气了。”   他看着她说道:“你让我痛苦,我自然也要让你不爽,只要你不敢杀我,那么你终究将因为这件事情而不断愤怒。”   他满是血水的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黯淡如冥火的眼眸里,满是坚定平静的情绪,看上去极为诡异,令人心悸。   桑桑说道:“你确实成功地激起了我的愤怒。”   宁缺忽然觉得自己的大腿间传来一阵凉意。   按道理来说,他此时的身体已然因为痛苦而麻木,应该感觉不到什么凉意才是,那么说明这道凉意不仅来自生理上,也来自于心理上。   宁缺艰难地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双腿间血肉模糊一片,有个很重要的事物已经消失不见,然后他才感觉到难以承受的痛苦袭来。   这道痛苦太过猛烈,以至于他险些晕厥过去,小腹和大腿更是不停地抽搐,上面残留着的那些血肉片不停地摆荡,画面看着好生血腥。   ……   ……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宁缺才从痛苦里醒来,他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大腿间,才明白原来自己被阉了。   历史上被妻子割掉阳具的男人很多,大部分原有都是因为男人不忠,宁缺认为自己对桑桑的忠诚度很够,所以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而且意志力再如何强大的男人,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太监,也会想要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所以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谋杀亲夫也就算了,哪怕你虐我千百遍,我也能待你如初恋,但你这样做,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极限,我很不高兴。”   他看着桑桑,非常认真说道。   在桑桑眼中,宁缺和那些愚蠢而卑贱的人类没有任何区别,尤其是当他试图用那些亵渎的说辞来激怒她时,更是如此。   “我应该早就明白,你的承受极限是什么,我很高兴能够让你不高兴,我也很想知道,你不高兴还能做什么。”   宁缺说道:“我重复过很多次,我会操你。”   “操,是低级生命为了繁衍后代而进行的性行为,既然你试图让我始终记得曾经发生过的那次性行为,并且想要以后可能会发生性行为而威胁我,那么我便毁掉你的性器,没有性器,自然无法发生性行为。”   桑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   宁缺静静看着她,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意淫这个词?”   话音落处,桑桑的神情骤然剧变。   因为她感觉到有一双手正在抚摸自己的身体。   那双手很淫亵,很放肆。   那双手并不是真的手,而是一道意念。   宁缺的目光落在她丰满的胸脯上。   桑桑细眉紧蹙,觉得那双手探入自己的衣襟,正在揉弄自己的胸部。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却无法切断这种联系,因为这是本命的联系,宁缺的所思所想,都能具体呈现在她的意识里。   他和她的悲欢可以相通,欲望也可以相通。   她先前凌虐宁缺时,其实自己也在承受那种极端的痛苦,只不过她是无所不能的昊天,她能够承受人类无法承受的痛。   而当痛苦变成欲望时,她还能承受吗?   很多年前,宁缺从不能修行的废柴,正式踏上了修行的道路,在他寻找本命物的过程里,老笔斋小院里经常会响起桑桑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有时候还会哎哟叫唤两声,因为她总觉得少爷在挠自己的痒痒。   她是他的本命物,他的想法便会落在她的身上。   哪怕她现在是昊天,他无法完全控制她,但至少能够像当年那样摸她。   他想摸她,便能摸着她。   今夜在圣洁的光明神殿里,他开始不停地摸她。   不知道待会儿,她会不会开始不停地摸他。   ……   ……   (表面上看是在虐,实际上是走的嘻哈路线,神成人的过程,是将夜想写的重点,只不过我想走的路数不一样,我想偏家庭喜剧范,因为做为人来说,最扎实和普遍的,不就是家庭喜剧吗?) 第六十八章 这种感觉   桑桑的身躯是神体,可以免疫人间几乎所有物理伤害,她的意识浩翰如宇宙,可以无视绝大多数精神伤害,所以柳白的剑伤不了她,宁缺的本命念也无法控制她,但这不代表她的身体和意识没有感觉。   坚可不摧的身体不代表无觉无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像余帘和唐这样的魔宗强者都是如此,宁缺的意识无法伤害她,却可以触动她,轻柔的风虽然吹不散湖面上结成的冰,却可以把莲花摇撼成柔美的画面。   意识有些不清的宁缺,完全凭借着本能,不停地用意念亲近着她,抚摸着她,随着目光轻移,似风一般钻进她的衣襟,涌进她的领口,轻轻地缭绕着她丰满高大的身躯,做着最温柔的接触。   都说情人的手最温柔,宁缺的手便是他的意念,他便是最温柔的情人,拥有一双能令所有女子迷醉的双手。   他轻轻抚着她的颈,指尖滑过她的肩,在她的胸脯上轻轻画着圈,偶尔又离开,调皮地揉着她弹嫩的耳垂,最后悄悄落在她的臀上。   光明神殿里连一丝风都没有,桑桑的繁花青衣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但她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细微的恼人的秋风正在青衣里游走,那双无形的手正在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显得那样放肆而可恶。   她的脸色变得异常雪白,目光变得异常寒冷,这是因为愤怒,但她的两颊上缘却悄悄出现了红晕,目光明亮的仿佛透明的宝石,将衣料绷的极紧的圆圆的大腿都微微颤抖起来,这是因为她都无法控制的反应。   那双手变得越来越放肆,在她神圣的身躯上不停地游走,无论再隐秘的地方,都无法逃脱那些手指的捻弄滑拨,那双手开始时一直是那样的温柔,偶尔却忽然变得暴虐起来,用力地拧弄着她的乳尖和大腿内侧,虽然不可能伤害到她,就连青痕都无法留下,但却让她的反应变得越来越明显。   桑桑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这幕幕淫亵的画面愤怒到了极点,但即便她用规则把光明神殿里的天地气息全部驱散,让宁缺无法用意念触摸她的身体,她依然无法阻止自己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的抚摸,因为他只要还能思想,或者说想象,她便能感知到他的想象,那些画面和感受是那样的真实。   她与他感同,所以便要身受。   意淫是一个极富历史文学意味的名词,并不一味直指淫亵之道,但在今夜之后,想必会多出一些宗教隐寓和更直接的解释。   宁缺的意淫没有随春梦醒来了无痕,也不像春风过后全无踪,而是真真切切地落在了实处,落在了他意淫的对象身上。   他在意识里不停地摸桑桑,桑桑便不停地被他摸,她的脸色越来越雪白,颊上却越来越绯红,她的眼神越来越寒冷,眼眸却越来越明亮,她的双腿紧紧的闭着,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这种感觉有些温暖,有些麻痒,有些不安,有些心慌,有些宁静,有些烦躁,有些湿润,有些干渴,有些欢喜,有些恐惧。   对桑桑来说,这种感觉很怪异,有些陌生,但不是从未遇见过。在她的人间记忆里,以往被宁缺把小脚抱在怀里摸着睡觉时偶尔有过,最近的记忆则是发生在雪海畔那个木屋中,那夜虽然有些痛,但确实有。   她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人类往往喜欢把这种感觉赋予很多意义,披上很多件美丽的衣裳,比如爱情比如生命的渴望,事实上就是低级生物才会拥有的生理快感,像人类这样的低级生物之所以无法摆脱这种生理快感的诱惑,那是因为他们需要这种生理快感来帮助不断繁衍后代。   她是昊天,她不需要繁衍后代,她是高级的规则生命,她就算拥有近乎人类的身体,也不应该产生这种低级的生物快感。   但此时她身体的感觉却是这样的清晰,这样的强烈,这说明夫子留在她体内的那段人间之力,在这些日子里依然在不停地改造着她的身体,她在人间的这些尘缘,依然在不停地纠缠,她变得越来越像普通的人类,无论情绪还是生理都是如此。   她的唇有些微干,她的颈间有着细微的汗,她的胸脯微微发胀,她的耳垂有些不安的痒,她的双腿之间有些湿润,她有些心慌又有些宁静,她发现自己有些欢喜所以开始烦燥不安,甚至开始恐惧起来。   在西陵教典里,最严重的罪孽便是亵渎昊天,那些罪行无外乎不过是祭祀时衣着不洁、口吐秽言。和这些相比,宁缺此时正在做的事情,才是真正的亵渎,昊天正在被人类亵玩,正在被当成人类亵玩。   昊天如何能够不愤怒?   她暴怒挥拂衣袖,光明神殿里微寒的秋风狂暴地肆虐而起,像无数根细锐的钢刺般,刺穿宁缺的骨头,刺进他的内脏。   血水四溅,宁缺奄奄一息,他睁着眼睛,意识模糊地看着桑桑默道:“如果你不想认输,那就杀了我,你不是说过,每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死吧,不过就算去了神国,我也不会放过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濒临死亡的缘故,还是看到了在神国里可能发生的那些故事,他凄惨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够了!”   桑桑的声音像真正的雷鸣,回荡在光明神殿里。   从露台处漾进神殿的星光,被她这声断喝碎成无数碎絮,布幔下的金砖断成两截,神殿坚硬的石壁上出现了无数深刻的痕迹。   西陵神殿夜空里的几抹流云被震的烟消云散,千里之外的宋国海面上卷起一道恐怖的风暴,海岸长堤上奇形怪状的柱石瞬间被淹没。   天子一怒便有万里流血,昊天一怒则是人间毁灭,但她不能让人间毁灭,她甚至不能把激怒她的那个人类杀死,于是她更加愤怒。   宁缺悬在神殿空中,不停滴着血,看上去就像是刚刚屠宰完的生猪,桑桑盯着他,眼眸里除了厌憎没有别的任何情绪。   她的人间记忆里有这个人很多的画面,她知道他是个怎样无耻的人,知道他有书院之耻的绰号,而且她身为昊天,俯瞰人间无数轮回,不知见过多少杀妻卖母的无耻之徒,知道人类无耻到了极限是怎样的令人恶心,但她依然没有想到,宁缺能够无耻到这种程度,哪怕已经被阉了,居然还有精神意淫自己!   宁缺清晰地感知到她意识里的厌恶情绪,自嘲地笑了笑,然后他看着她严肃地解释说道:“这是一场战争,我会不择手段。”   他的声带已经被割断,他的声音等于是用肺叶强行挤压出来的,再加上痛苦导致的喘息声,非常沙哑难听,而且模糊不清,就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磨擦,每说一个字都要带出一蓬血沫,真可谓是字字皆是血。   他坚持做这个解释,是因为他要告诉她,这是他的态度,无论是凌迟还是更恐怖的惩罚,都不可能让他在这场战争中投降。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在意识里开始对话。   “提出你的条件。”   “跟我走。”   “去哪里?”   “只要不在西陵神殿便好。”   “为何?”   “因为除了这里,世间便是人间,老师没有做完的事情,我这个当学生的自然要帮着做完,你本来就是我的女人,我当然想把你变成真正的人,跟我走吧,不要忘了成亲之后,我们还没有度过蜜月。”   “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   “如何?难道你还能一直跳着走?”   宁缺的回答有些莫名其妙,桑桑却能听懂,很多年前在渭城的时候,宁缺说起过他的那个世界有种叫电影的东西。   她醒来,负手向露台走去。   宁缺注意到繁华青衣内那具丰满的身躯有些微微颤抖,知道今夜的这场战斗,自己总算撑了下来。   “你先把我的伤治好,血流多了总是要死的,我死了你连寡妇都当不成,必然是要给我陪葬的,可不能不小心。”   他看着她有些孤单的背影,默默说道。   此时晨光渐至,露台上可以看到远山峻岭。   她站在露台上,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你以为你赢了?”   在宁缺看来,既然她不敢杀自己,那么这场战争,自己便永远处于不败之地,只要能够不死,那么便不会有真正的失败,这不是书院的哲学,而是他和她在岷山在荒原上学到的道理。   晨光落在桑桑的脸上,雪白与红晕是那样的清晰,像极了山腰间的桃花,普通的眉眼竟显得那样的美丽与迷人。   这一夜对于宁缺来说很漫长,对于她来说也很漫长,她同样承受了很多痛苦,为了不让宁缺死去还消耗了很多神力。   她的眉眼有些疲惫,她挥了挥手,便有一块青石自侧方的山峰间飞来,飞入光明神殿之中,直接砸到宁缺的身上。   宁缺被砸昏过去。   她虽然暂时还不能杀他,但她可以打昏他,昏迷中的人类,哪怕再如何大胆放肆无耻,想来都没有办法进行意淫,当然,她虽然是昊天,也没有办法让一个昏迷中的人类体会绝望与痛苦,这便是平手。   这场战争没有失败者,也没有胜利者。   这场战争必然还要持续下去,谁也不知道要持续多长时间,有可能天长地久,直至海枯石烂,或者白头偕老。 第六十九章 辗转反侧   宁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冰冷而坚硬的石床上,除了那道栅栏,墙壁和桌椅竟也是石头做的。他觉得这个房间的布置有些眼熟,看到那道极小的石窗后才想起来,这里应该就是桃山绝壁里的幽阁,自己曾经在石窗那头向里面看过,现在陈皮皮已经逃走,囚徒却换成了自己。   通过感知,他确认自己的雪山气海已经被桑桑用无法理解的手段锁死,此时的自己比普通人都不如,根本没有可能越狱逃走,于是他不再去看那道看似单薄的木栅栏,看着石窗外的狭小天空长时间沉默。   他这时候很疲惫,心神处于崩溃的边缘,最需要的便是休息,但他却没有办法入睡,因为身体虽然看上去是完好的,但在光明神殿里遭受过的那些凌迟的痛苦,却依然清晰地停留在他的身体里。   他的双臂搁在石床上,不敢有任何动作,饶是如此,依然痛的微微颤抖,与石床接触的背殿处,更是如火灼般的痛苦。   痛苦让他无法休息,那么时间只好用来思考,遗憾的是,思考的结果也无法令他感到丝毫安慰。   在书院的计划里,他首先应该战胜桑桑或者说控制桑桑,然后把她带离西陵神殿,回到长安城,因为只有她才能真正的修复惊神阵。   来桃山之前,他便知道这场与昊天的战争非常难打,却没有想到会困难到这种程度,痛苦到这种程度,竟连第一步都没有办法完成。   这不代表书院的计划有问题,桃山前坪那场盛大的天启,已经证明在人间只有宁缺能够有机会战胜昊天。   问题在于,对于这场天人之间的战争,没有任何人有经验,宁缺和师兄师姐们在书院布置筹划数月时间,推算出了各种细节,却没有算到昊天和人类之间的层级相差太大,大到本命联系都无法进行完全地控制。   好在书院也没有失败,宁缺只要还活着,便有绝路里求胜利的机会,这场天人之战争进入了战略相持期,便要看谁能先找到破局的方法。   宁缺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确定没有人会来审问自己后,他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在光明神殿那漫长一夜里发生的故事,那些血腥而残忍的画面,没有放过任何细节。   那个夜晚他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即便想一想也会觉得身心俱寒,但他依然坚持回忆,不是因为他有受虐的倾向,而是因为他想学习。   桑桑落在他身上的那些无形利刃,都是最基本的空间规则运用,她对他的每次伤害,其实都是一次珍贵的教育。   宁缺掌握的神符,无论是二字符还是乂字符,都是走的空间范畴,能够亲自从昊天处学习空间规则的机会,他不想错过。   他的身上还残留着那些切割的余痛,他的意识还有些恍惚,但他闭着眼睛,开始不断地回忆,不断地学习——从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能够从失败和痛苦里找到提升自己的可能,这便是他真正强大的地方。   他闭着眼睛不断地回忆着当时的感受,回忆着自己用血肉和痛苦记忆下来的那些空间切割规律,手指在石床上轻轻颤抖,像是无意识的抖动,实际上却是在不停地模写着符文。   宁缺在石床上躺了很长时间,石窗外的天色都黯淡了下来,中途有人送来清水和简单的食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腹中响起的漉漉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看着幽静的囚室,再次在意识里构建了一番,确认自己的二字符和乂字符的威力都有所增强,眼眸微微明亮,唇角微扬,露出满意的笑容,心想受苦受难也不是全无好处。   他艰难地坐起身来,扶着石床站起,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觉得身上的肉仿佛要再次裂开,痛的腿都有些打晃。   他走到石桌前,沉默地开始吃饭,他不知道这场战争要持续多长时间,那么首先必须得保证自己活下去,而且必须活的有力气。   哪怕是意淫这种事情,也是需要力气的。   碗里的饭是白米饭,上面铺着青菜与豆腐,看不到什么油花,他却不觉得难吃,细嚼慢咽,仿佛是老师当年带自己吃的最好吃的饭菜。   满满一碗饭菜,尽数进入他的腹内,饥饿不再之余,精力复生,他甚至觉得就连身上的那些痛楚残留都变得轻了很多。   饭后自然要饮些清水,宁缺端起那碗清水,举至唇边,正待喝时,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脸色骤然间变得苍白起来。   痛楚再次袭来,甚至比先前更加强烈。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缓慢地把水碗放回石桌上,艰难地扶着桌面站起身,挪到囚室角落里的马桶前。   马桶里很干净,只有浅浅的一层清水,就像是一面镜子。   他站在马桶前,看着水面反映出来的那张憔悴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没有解开裤腰带小解,他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怔怔站了很久后,挪着艰难地步伐,退回到石床边,缓缓坐下。   当他的臀与冰冷的石床接触的那一瞬间,他的脸骤然变得有些扭曲,双腿间涌出的极端痛楚,甚至让他险些昏厥过去。   他痛苦地喘息着,直到过了很长时间,才终于适应了这种痛苦,变得稍平静了些,胸膛却还在不停地起伏,因为恐惧,也因为愤怒。   自己的身体,不用解开裤腰带,也能清楚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低头看着双腿间。   有些惘然说道:“能重新长出来吧?”   稍一停顿后,他加重语气说道:“必须重新长出来。”   覆水难收,断发难续,破镜难圆,终究只是难,不是不可能,只是现在决定这件事情的不是他,而是光明神殿里的她。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笑,于是他笑了起来,然而片刻后,他脸上的笑容便变得很惨淡,因为这件事情真的不好笑。   光明神殿里的她没有人类的情绪,对他没有任何怜悯,因为她是昊天,而不是桑桑,唯有此时双腿间的痛,让他相信自己还能一丝胜机,只是这丝胜机是那样的痛苦,那样的不堪,那样的凄惨,没有男人愿意承受这种代价。   既然已经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那么总要收得一些回报。   宁缺望向石窗外的夜,回想着当时的那些痛苦,识海里渐渐有灵光浮现,想象中的符意竟有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神圣美感。   对他的修行来说,此时是关键的时间点,如果能够让他领悟昊天对空间基本规则的运用,他便能在写出人字符的道路上向前迈一大步。   昊天既然断了他的人道,他便只能自己把这个字写出来。   就在此时,石窗处忽然有雾涌入。   宁缺眼瞳微缩。他曾经夜探幽阁,知道绝壁间的云雾里有西陵神殿无数年来无数强者不甘的冤念,即便是全盛时期的他也无法抵抗,必须依靠月光,更何况此时他的雪山气海被锁,已经变成了废人。   这些夜雾所带来的伤害是其次,关键是这时他正在静思符道,如果错过这次机会,谁也不知道下次契机会出现在何时。   他当然清楚,这必然是她感知到幽阁里的变化,然后施出的手段,不然那些夜雾也没有可能进入到囚室里。   “你已经把我整成这样了,你还要哪样!”   宁缺看着峰顶光明神殿的方向,愤怒地大声喊道:“你要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死给你看!我拖着你一起死!”   怒喝的同时,他对着峰顶比出了一根中指。   他知道桑桑明白这根中指代表什么。   他现在也只剩下中指了。   但他忘了,桑桑对他的了解并不局限于此,她更明白,不到最后关头,他是绝然不会去死的,至少一根手指头不足以让他自杀。   于是风起于囚室,夜雾微散,宁缺的中指断落。   紧接着,他的身体上出现了无数道细细的红线,残忍而血腥的凌迟画面,再一次上演,宁缺对此只能以惨淡的笑容表示无奈。   难以言喻的痛楚,不停地折磨着他,直至夜深,他的意识渐渐涣散,便是最后的那点清明都蒙上了雾霭,变得模糊起来。   昊天的意志是那样的强大而不容拒绝,他正在向着臣服的深渊坠去,不知道是不是本能里的躲避,而是太过痛苦的原因,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抱着桑桑在睡觉,抚摸着她白莲花般的小脚,抚摸着她丰软腻滑的身躯,指尖触着的湿意越来越浓。   在囚室里,他躺在石床上辗转反侧,痛苦地无法入睡,又无法从这个梦里醒来,垂在床边的手指间全部是血。   在幽阁千丈之上的桃山峰顶,光明神殿里的桑桑也做了一个梦,一个春光烂漫美好却恼人的梦,在梦里她很愤怒。   在神殿里,她躺在地面上辗转反侧,闭着眼睛,睫毛微颤,大腿绷的紧极,鼻息渐沉,身上的繁花青衣仿佛随时会裂开。   梦里的宁缺依然痛苦,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他从她的身下爬起,看到了她的脸,不是那张漠然的脸,而是那张青涩的脸,有些微黑,很是熟悉。   她睁着明亮的柳叶眼,好奇地看着他。   他的心情忽然变得非常宁静,忘了身上的痛苦,缓缓低头,亲在她的唇上——吻下来,于是活出去。   ……   ……   (这章的章节名,本来也想叫:吻下来,活出去,把歌词改个字,就挺好的……开始破局了,总要来一发。) 第七十章 那些你们所不能了解的事   这是一个很诡异的梦,宁缺沉醉在男欢女爱所带来的愉悦里,同时却感受着剐肉剔骨的恐怖痛苦,两种截然不同、完全相反的感觉,让他的心神似要撕裂成两半,险些便在那道神威之前选择了臣服。   幸运的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他看见了桑桑的脸,那张旧时面容、青稚容颜让他获得了真正的宁静,他吻下去于是便活出来,从那个香艳又恐怖的恶梦里活了出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冰冷的石床上,浑身是汗。   他明白这场梦是自己的意识与桑桑意识交锋的结果,想到险些被降服,不由心生余悸。他握紧拳头,手臂上的肌肉拉伸,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痛楚和不适应感,确认梦里发生的事情,果然是真的,自己又被凌迟了一遍。   幽静的囚室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宁缺向栅栏外望去,发现此次来送食水的人不是前次那个装聋作哑的裁决司执事,而是位熟人。   那人年纪不大,神态宁柔,容颜清俊,穿着身寻常的道衣,腋下夹着把黄油纸伞,正是大唐前任国师李青山之徒何明池。   何明池在李青山死后,接掌了大唐天枢处,却没有人知道他是西陵神殿藏在长安城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他直接领受观主和掌教的命令,做成了道门整整千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利用昊天在长安城里留下的影子,成功地破坏了惊神阵,而让长安城陷入血火的那夜动乱,更是此人的直接手笔。   这场举世伐唐之战,真正对唐国带来最大伤害的便是何明池,在唐国必杀的报复名单中,他毫无疑问也排在首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战后掌教把他遣往了南方,直到光明祭才让他回到桃山。   宁缺看着栅栏外的他,眼神平静,看不出一丝怒意,但这种绝对的平静,才真正表明了他的态度,因为只有看死人时才会这样平静。   从南门观的道系来论,何明池应该算是他的师兄,但在他的眼里,何明池已经是个死人,在所有唐人的眼里,何明池都只能是死人。   何明池推开栅栏,走进囚室,将食盒里的饭菜清水摆到石桌上,然后轻轻掀起道衣前襟,在石椅上坐下,望向石床上的宁缺。   和宁缺平静无情绪的眼神不同,他眼眸里的情绪很复杂,有些羡慕、有些嫉妒、有些畏惧、有些同情,有些佩服。   何明池在长安城里,腋下总是夹着把黄油纸伞,微躬着身子行走在皇城和南门观之间,和宁缺比起来是那样的低调,丝毫不引人注意。   现在宁缺自然清楚,这只不过是他的刻意扮演出来的表象,他在昊天道门里的地位,只怕要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不然观主和掌教不可能把那么重要的任务交付给他,他也不可能有资格进入幽阁来看自己。如果说隆庆是西陵神殿阳光下的煌煌美神子,何明池便是隐藏在西陵神殿阴影里的那个相对者。   此人城府极深,修行境界只怕早已超越洞玄上境,哪怕经历长安之乱,唐国依然没有人知道此人究竟有没有知天命,当然,现在宁缺已经变成一个废人,何明池的真实境界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宁缺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当日在桃山前坪承受天启,箭指四方,举世无敌之时,他曾经寻找过何明池的踪影,但不知道此人是对危险有超乎想象的预判能力,还是幸运到了极点,竟提前离开了掌教的神辇,不知躲去了何处。   何明池没有说话,宁缺自然也不会说话,他没有和这个人说话的兴趣,于是囚室里的安静一直持续,直到一声极轻的声音响起。   一滴水从黄油纸伞前端落在了地面上。   宁缺望向石窗,发现只能看到灰濛濛的天空,看不到落雨。   何明池说道:“外面下雨了,可惜你在这里却看不到。”   宁缺说道:“不能被雨淋,怎么看也不能算是坏事。”   何明池说道:“如果永远都淋不到雨,怎么看也不能算是好事。”   “你不可能是来问我事情,因为那些事情就算是观主和熊初墨都没有资格问,你更没有资格,那你来能做什么?看看我被囚禁的模样从而获得某种快感?看不到落雨算是其中一环?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嫉妒我?”   宁缺看着石窗说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何明池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确实很嫉妒你。”   宁缺望向他说道:“像我这样的人物,有一万种被人嫉妒的原因,人太优秀那便没有办法,你不用因此而觉得自卑。”   何明池自嘲一笑,说道:“身陷囹圄,这辈子都不可能活着离开桃山,却依然如此自信骄傲,在这方面我确实不如你。”   宁缺说道:“在所有方面你都不如我,这不需要怀疑。”   何明池说道:“那是你自己的看法,不代表我的意见,不错,我确实很嫉妒你,因为我想不明白,昊天为什么让你活着。”   宁缺看到他恬静眼眸深处的那抹惘然与虔诚,便明白了其中那些微妙的缘由,说道:“你的层次和这些事情相差太远。”   何明池说道:“在长安城里,我追随着昊天的影子行走,在她的意志召唤下,破坏了惊神阵,我是这个世界上离她最近的凡人。”   宁缺说道:“没有人能比我离她更近。”   何明池说道:“是的,所以我嫉妒你。”   宁缺说道:“嫉妒容易令人发狂,或者你可以尝试杀死我。”   何明池沉默片刻后说道:“没有人能违背昊天的意志。”   宁缺说道:“我老师做过,小师叔做过,我也做了很多次。”   何明池说道:“所以夫子和轲先生都死了。”   宁缺说道:“但我还活着。”   何明池说道:“是的。”   宁缺说道:“我活着,便能证明昊天不能无所不能。”   何明池说道:“是的。”   宁缺说道:“所以你很想杀死我。”   谈话最终还是被他带回了那个关键的点,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在何明池这样虔诚的道门信徒心中是怎样亵渎的存在。   何明池沉默不语站起身来,把黄油纸伞重新夹回腋下。   宁缺提醒道:“伞是湿的,腋下打湿看着不雅,容易让人猜测你有狐臭。同样的道理,如果你想杀我,就不要对我有杀意,不然很难成功。”   何明池把黄油纸伞握到手中,看着脚前地面上的水渍,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似乎真的很想被我杀死?”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依然是你不能了解的事。”   他如果死了,桑桑便会死去,书院和唐国便能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老师在天上的胜机便会大很多,人间便有希望,而连续被凌迟的痛苦折磨,他早已经濒临崩溃,他有很多去死的理由。   但他不想自杀不想桑桑死,因为害怕因为不舍,于是他希望被人杀死,那样他便能和桑桑一起去死,至少,那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事。   何明池不理解他的意思,却感受到了强烈的羞辱,反嘲说道:“现在你再没有杀死我的可能,会不会觉得有些遗憾?”   宁缺说道:“曾经遗憾过但现在不会。因为我忽然发现,现在虽然已经是个废人,依然有无数种方法能够杀死你,用更准确的语言来描述,如果我要离开桃山或者人间,首先会杀死你,也就是说你已经活不了几天了。”   何明池依然听不懂他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内心深处有一道寒意涌起,他问道:“你怎么能杀死我?”   宁缺看着他说道:“如果昊天要你死,你还能活几时?”   ……   ……   何明池把幽阁里的对话复述了一遍,一个字都没有漏。   “虽然你在长安城里替道门立下大功,但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如果再次发生,那么我只能将你挫骨扬灰。”   掌教看着跪在石阶下的何明池说道。   他在幔纱里的身影很高大,虽然光明祭后,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个瘦矮的道人,在神殿他依然光芒万丈,没有任何人敢质疑。   此时他是在训斥何明池,但他的声音却是那样的谦卑,因为他知道如果光明神殿那位愿意听,便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何明池说道:“我不明白昊天为什么不处死宁缺。”   他知道昊天便在桃山之上,他知道昊天无所不知,但他依然提出了自己的质疑,这不代表他失去了敬畏,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在为道门着想,自己的虔诚一定能够得到昊天的理解。   包括他在内,西陵神殿有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宁缺始终没有被处死,要知道此人一死,惊神阵便失去了主人,再请动那两位前辈出手杀死书院里的几位先生,长安立破,唐国和书院必将毁灭。   掌教微微蹙眉,不悦斥道:“昊天的意志,岂是我们这些庸碌的凡人所能理解?你没有资格思考这些事情。”   何明池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忽然觉得,就像宁缺想要被人杀死那样,昊天或者此时也需要自己的帮助,然而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过不敬,稍一动念,他便心生极大惶恐,汗出如浆不能自已。   为了驱散这种恐慌,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禀报道:“听闻裁决神座这些天的心情有些不好,偶有远望光明神殿之举。” 第七十一章 三件小事之一   帷幕后,掌教沉默不语。他的断手已经被昊天治好,宁缺用元十三箭射伤的肩头不知为何却没有得到医治,就像他对何明池说的那样,如今的西陵神殿有很多难以理解的事,也包括裁决神殿最近的沉寂。   在光明祭上,裁决神座叶红鱼的表现受到了很多人的质疑,尤其是那些自南海归来的光明大神官传人,但她的身份地位尊贵,即便他是神殿掌教,也不可能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对她做出惩罚。   但何明池此时说的话,让他变得更加警惕起来,因为很多年前的一些旧事,也因为何明池说她偶有远望光明神殿之举。   光明神殿便在桃山之上,随意便能望到,叶红鱼是裁决大神官,若是往常,莫要说远望,即便走到光明神殿前仔细打量又如何?   然而光明神殿,早已不是当初。   自春时满山桃花复苏,万年长灯熄灭以后,光明神殿便成为了桃山上的禁地,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没有任何人敢于窥视。   随着昊天在光明祭上数次显露神迹,曾经藏诸信徒心底的猜测变成了事实,自然更没有人敢对光明神殿有丝毫不敬,不要说窥视,根本没有人敢谈论神殿里住着何人,就连猜想都变成了禁忌。   南海一脉的神官,被暂时安排居住在天谕神殿里,赵南海等人回到桃山,本是想与掌教争夺道门大权,但现在他们什么都不敢做,每天对着光明神殿遥拜,虔诚地祈祷,只希望能够有得见天颜的那一刻。   在这等情况下,叶红鱼远望光明神殿,自然会让人有些不解与警惕——她究竟在望什么,难道她还敢窥探神殿里的那位?   裁决神殿深处,叶红鱼坐在墨玉神座上沉默不语,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冷漠而令人心悸,这些天她绝大多数时间都坐在神座之上,对于裁决司下属们的禀报没有任何回应,甚至仿佛失去了思想的能力。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一直在思考某个画面——光明祭时,宁缺一箭射毁了掌教所在的神辇,那个矮瘦的老道人看着是那般的可笑。   因为那个画面,她这些天辗转反侧,难以安睡,思绪万千,无法宁静,正如何明池所言,她的心情自然不可能好起来,至于她偶尔会望向光明神殿,是因为宁缺被关在幽阁的消息,自然无法瞒过她这个裁决大神官,她很想知道神殿那位究竟会怎样处理宁缺,而这将会影响到她对某件事情的想法。   与桃山相同,整个西陵神国的气氛都显得非常肃杀紧张。   因为书院的关系,光明祭进行的非常不顺利,祭品逃离,西陵神殿死伤惨重,因为柳白身死的缘故,剑阁正式与道门决裂,最后只能草草结束,甚至可以说是惨淡收场,很多预备好的庆典仪式都没有举行。   但很多人都没有离开西陵神国,来自诸国的君王因为政务的缘故,在桃山前坪虔诚叩首,然后不舍离去,使团却留了下来,同时留下来的还有原本预备参加庆典的舞团乐师,还有数万名信徒。   昊天在人间,现在可能正在西陵神殿里,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虔诚的信徒怎么可能离开西陵,哪怕是刀斧加身,也不可能让他们挪动位置,于是桃山前坪以及周遭的村镇里依然住满了人,只是没有任何人敢于喧闹。   唐国没有派遣使团参加光明祭,来到西陵神国的是没有官方身份的红袖招舞团,事实上如果不是西陵神殿坚持把这一条写进和约,唐国朝廷便是连红袖招都不会派来,因为谁都知道,唐人在这里的待遇不可能太好。   红袖招原定在光明祭结束后表演歌舞,陈皮皮被书院救走,庆祝的歌舞自然无法进行,事后她们准备离开桃山,却被西陵神殿强行留了下来。   这是唐国与西陵之间的战争,书院破坏了光明祭,她们却被强行留下,这件事情怎么看都透着份压抑和凶险。   红袖招的姑娘们住在山前某座小镇里,宅院普通,外面有不少神殿骑兵把守,姑娘们自然害怕,不知何时厄运便会降临。   现在红袖招歌舞团的主事是小草,当年曾经幼稚可爱的小姑娘,如今早已成熟起来,年龄依然不大,处事却已然颇有大将之风。   在神殿方面流露出不允许她们返回长安的意图后,她在第一时间内便通过相关渠道把这个消息传回了长安城,就在前日,唐国朝廷方面的交涉文书已然抵达,也正因为如此,西陵神殿才没有对红袖招做出更过分的举动。   但小草知道,朝廷的文书只能暂时缓解当前的局面,并不能真的把红袖招的姑娘们带回长安,而如果再在这样充满敌意和危险的环境中呆下去,她很担心已经快要精神崩溃的姑娘们还能再撑几天。   “神官大人,我想得到一个确切的回复。”   小草看着身前的西陵神官说道,语气平静而坚定:“如果神殿方面不让我们离开西陵,我需要理由,大唐朝廷也需要理由。”   那名西陵神官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说道:“姑娘这是在威胁神殿?”   小草微微低头说道:“不敢,只是神殿也要讲道理。”   西陵神官冷笑两声,心想光明祭被你们唐人弄成现在这等结局,神殿颜面无光至极,你们居然还有脸要神殿讲道理?   “前些日子我便说过,你们既然是来献舞的,怎么能走?”   小草说道:“如果要看献舞,我们随时可以,究竟何时?”   神官皱眉不悦道:“神殿令尔等献舞,此乃无上之荣幸,耐心等着吩咐便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当心治你们不敬之罪。”   小草胸口微微起伏,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怒意,说道:“便是献舞,也需要时间准备,还请神官大人告知日期。”   神官神情漠然说道:“我不知。”   小草问道:“那谁能知晓?”   神官看着她嘲讽说道:“我亦不知。”   小草平静说道:“我想求见掌教大人,想来他老人家必然知道。”   “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想见掌教?”神官厉声斥道。   小草神色不变,说道:“那我想求见裁决神座。”   神官看着小草嘲弄说道:“到现在,你们这些执拗的唐人还不肯接受现实?明着告诉你,除非死,你们这辈子都不要想再跨出这道门槛。”   唐国朝廷的文书没能让西陵神殿放红袖招回长安,从那一刻起,小草便知道等待自己和那些姑娘们的结局必然极为凄惨,即便朝廷愿意为了自己这些普通的女子与西陵神殿再启战端,也无法改变自己等人必死的结局。   红袖招的姑娘们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平时从来无人说起这些事情,大家心里总抱着万一的侥幸,直至此时被这名神官说破,小草的神情微黯,宅院后方的屋舍里隐隐传出饮泣的声音。   那名西陵神官很满意听到的哭泣声,正准备再说几句什么,让这些唐女更加痛苦之时,院门忽然被人推开。   他转身望向那几名西陵神卫,问道:“何事?”   一名西陵神卫说道:“有大人要召见红袖招诸女。”   那名神官有些不悦地蹙起眉来,寒声说道:“哪座殿里的大人?我奉掌教大人之命亲自看管这些唐女,谁都不能见。”   那名西陵神卫厉声斥道:“你什么身份,居然想打探这等事情!”   小草在旁听着这话,不免觉得有些解气,却更是好奇警惕于,究竟是谁居然敢不理会掌教的命令,莫非真是与宁缺有旧的裁决神座?   那名神官被气的浑身发抖,看着众人怒骂道:“好大的胆子,居然连掌教大人都不放在眼里,你们想死吗?”   “光明神殿要见的人,谁敢拦着?”   一道极稚嫩的声音响起,西陵神卫分开,露出一名白衣女童。   神官看着这名白衣女童,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顿时觉得身体里所有的气力全部被抽空,瘫软到地上,再也无法爬起。   白衣女童看都没有看此人一眼,走到庭间,看着那些纷纷从房舍里走出来的盛妆女子,微微蹙眉,然后问道:“谁是小草?”   小草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恭谨说道:“我就是。”   光明祭前,红袖招诸人便被软禁在这间简陋的宅院里,她并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光明神殿现在对于昊天道门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名白衣女童的来历,但通过那名神官的反应,她知道这名白衣女童在西陵神殿的地位必然非同小可,那么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都必须把握住。   白衣女童看着小草,不解主人为什么要专门召见这个唐女,要知道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能够走进光明神殿,就连掌教都不行。   小草随白衣女童走进马车,离开了小镇。   红袖招的姑娘们涌到门畔,看着渐渐消失的马车,眉眼间满是担忧的神情,不知道小草会在光明神殿遇见什么。   直到此时,那名西陵神官才从极度的惊恐中醒了过来,他浑浑噩噩、失魂落魄般离开了小院,当天夜里便在家中上吊自杀。 第七十二章 三件小事之二   春天之后,便再没有人进过光明神殿,包括掌教大人在内,所以当崖坪间那些神态恭谨的神官执事们,看见小草被白衣女童带入神殿后,不由流露出震惊的神情,他们无法理解看到这幕画面。   小草自己也不理解发生在身上的这些遭遇,她知道光明神殿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主人,那么是谁要见自己?   白衣女童把她带进神殿后,便悄然退去,她看着空旷而宏伟的神殿,觉得自己好生渺小,下意识里跪在了那张软垫之上。   神殿的深处有帷幕,帷后看不到人的影子,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悸,她低着头,不安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时间缓慢地流逝,她不知道跪等了多长时间,膝头早已酸痛不堪,但她却不敢站起来,心情变得越来越紧张。   她忽然看到了一匹大黑马。   小草的眼中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因为她认得大黑马,知道是宁缺的座骑,她正准备与黑马打个招呼,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她在长安城里曾经有个好朋友,那个朋友和她的年龄差不多大,黑黑的,瘦瘦小小的,她们曾经互送过好些不值钱的小礼物,她教那个朋友怎样涂脂抹粉,怎样勾引她家那个好色的男主人。   后来她的那个好朋友遇到了很多事情,变成了大学士家的小姐,甚至听说成了光明大神官的传人,但偶尔相遇时,她还是那个她。   小草震惊无比,情绪有些惘然无措,捂着胸口坐到了软垫上,不敢相信自己的推论,然而她却知道,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光明神殿里有风渐起,掀起帷幕一角,却没有她熟悉的故人,她只隐约看到在露台上站着位极高大的姑娘。   是桑桑吗?   小草站起身来,看着那个身影想要喊,却不敢喊,不管她现在是光明神殿的主人,还是西陵神殿别的什么大人物,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起眼的朋友了。   “我赐你以永生。”   一道极为威严的声音在光明神殿里回荡不停。   小草不知道这道声音是不是来自露台畔那道身影,她怔怔地看着那道把世界分成两半的帷幕,悬在裙侧的双拳微微握紧。   先前消失的白衣女童再次出现,把她带出了光明神殿。   走进光明神殿,小草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她没有遇到折磨刑罚,没有见到故人,没有叩拜昊天,就这样离开。   所有的一切,仿佛只是为了让她听到那句话——我赐你以永生。   小草离开光明神殿回到了小镇上,红袖招的姑娘们不安地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神殿派出了数十名骑兵,把红袖招的歌舞团礼送出了西陵神国,甚至一直把她们送到了青峡南方。   回到长安城后,小草依然觉得这趟西陵之行像是在做梦,尤其是在光明神殿里等待的那段时间,真的很像是梦境,没有任何真实的成分,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知道,自己得到的神赐意味着什么。   ……   ……   在桃山上,掌教所在的昊天神殿向来位置最高,但如今在人们的眼中,那座幽静的光明神殿,才是真正的高不可攀。   没有人敢违背光明神殿的意志,掌教也不敢,只是自开春以来,光明神殿始终沉默,直到最近才颁布了几道诰令。   光明神殿的第一道诰令便是礼送红袖招回长安,这道诰令令神殿众人有些不解,在掌教等知道内情的人眼中,原因却很简单,昊天当年于红尘静养之时,曾经受过凡人某些恩惠,这只是还情罢了。   但光明神殿颁下的第二道诰令,则令掌教都感到震惊不解,那位白衣女童面无表情要求神殿立即停止对陈皮皮和唐小棠的追缉。   光明祭上,唐小棠硬闯桃山带着陈皮皮逃走,对于西陵神殿来说,这是莫大的羞辱,自然要让他们付出极大的代价才是。   当日后,神殿强者尽出四处搜捕,清河郡通往长安的路上更是布下了重重陷井,掌教坚信,既然在酒徒和屠夫的压力下,书院后山那些真正的强者不敢出手,那么陈皮皮和唐小棠迟早会被神殿抓住,然后被凌迟处死。   在这种时候,那名白衣女童要求神殿立即停止搜捕……昊天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掌教的情绪有些惘然,却不敢对此有任何质疑。   ……   ……   对西陵神殿来说,红袖招毫无无伤地离开,虽然很令人愤怒不悦,终究只是一件小事,停止追杀陈皮皮和唐小棠,则是真正的大事。   对桑桑来说,这些都是小事,因为对于昊天而言,人间的事情都是小事,她做这些决定无关任何人类的情感,而是基于天算。   光明祭的目的是重新打开昊天神国的大门,同时替她斩断遗落在人间的段段尘缘,所以她让陈皮皮做祭品,同时要求唐国把红袖招送来西陵神国。在她原先的安排中,只待一场熊熊圣火过后,陈皮皮和唐小棠便会死亡,小草也会死亡,那么她留在人间的尘缘,便能斩断大部分。   遗憾的是宁缺出现了,他用那场盛大的天启向她证明,尘缘是斩不断的,于是她经过思考之后,决定换一种解决的方法。   如果尘缘是情,那么她以命还情,她赐小草以永生,她让陈皮皮和唐小棠多出一次生命,她以为这样便能断开自己与人间之间的羁绊。   ……   ……   宁缺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正如何明池那日所说,他现在只能看到石窗外的落叶和雨云,却没有办法淋雨。   他现在是幽阁最重要的囚徒,但他并不在意,如果没有来到桃山,他也只是个长安城的囚徒,反正都是被囚禁,囚在何处并不重要。   他在意的还是这场与桑桑之间的战争,他躺在石床上继续做梦,香艳的梦,恐怖的梦,与那个时腴时瘦的女子在梦中不停地搏斗,享受着生命最极致的痛苦与欢愉,他时常吻她,偶尔咬她,感知着她的丰软腻滑,感知着千刀万剐。   她在峰顶的光明神殿,他在绝壁里的冷石陋室,隔着千丈的距离相亲相爱相恨相杀,他让她感受人间最美妙的感觉,她让他感觉人间最痛苦的感觉,她不停地杀他,他不停地爱她,其实都是折磨。   这是天人之间的战争,也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这两种战争在历史上都曾经出现过无数次,只是如今融在了一处。   这场战争很普通,就像最简单的家庭剧,不过是看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或者说是谁在上面谁在下面,谁想换个姿式谁不想换,最终总有一方会取得胜利,然后在家里的嗓门便响亮。   但这场战争很不普通,因为最终决定的不是老笔斋谁做主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昊天与人类的胜负,关系到这个世界的最终走向。   靠夫妻生活决定世界的走向,有时候想起这件事情,宁缺难免会觉得极为荒谬,又有些难以掩饰的骄傲与得意。   梦里的战争不停持续,囚室里的他不知时日,石窗外飘落的秋叶越来越少,直至开始飘落雪花,他才知道原来冬天到了。   没有人投降,没有胜负。   宁缺看着石窗外飘落的雪片,想着最近这些天受折磨的频率渐渐变低,眉头微微蹙起,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不知道现在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确认崔老太爷已经被自己射死,他知道酒徒和屠夫所在的小镇上有人,只是不知道是自己的故人,他知道唐国和书院已经做好了准备,清河郡不久后便会迎来复仇的怒火。   但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战胜桑桑。   天若有情天易老,能老自然能伤,如果桑桑有情,他便能胜,但现在他看不到任何可能性,也找不到打破僵局的方法。   最令他感到困惑或者说警惕的是,桑桑现在也应该找不到任何方法斩断尘缘,但为什么梦里的她显得那样平静而充满信心?   光明神殿又发生了一件小事。   两名白衣女童跪在桑桑的身后,显得极为紧张难过,尤其是左手方那位眉眼渐开的白衣女童,更是惊恐地不停哭泣。   在不远处的木盘上有一条白色的亵裤,上面染着点点血渍。   原来是那名白衣女童来了初潮。   她们是神殿从西陵神国十余万女童里挑选出来的,要求的便是白皙干净,不沾惹世间一点污秽,她们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这半年在光明神殿里面的经历,让她们知道自己侍奉的圣女是怎样高高在上的伟大存在,她们因此而骄傲,越发虔诚。   然而初潮终于还是来了,她们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么,想要隐瞒却不敢,于是跪在桑桑的身后,流着眼泪等待着昊天的惩罚。   桑桑没有惩罚她们。   她看着夜空里若隐若现的那轮明月,说道:“人间开始把此事称做月事,不知道你会觉得有趣,还是觉得恼火。”   露台上飘着薄薄的夜雪。   她微微蹙眉,望向风雪中的绝壁某处,右手缓缓落在小腹上。   千里之堤,是由一筐筐泥土组成,千年之城,是由一块块青砖砌成,再大的事件其实都是由极不起眼的小事组成。   她的世界里发生了三件小事。   这三件小事带来了一个结果:她决定把某人放出来。 第七十三章 这样有意思吗?   宁缺的目光穿过石窗,落在对面山崖间的积雪上,神思有些惘然,不是因为被囚石室不知春秋的伤感,而是因为他现在居然有心情去看雪景。   他已经有两天时间没有做梦,也就是说有两天时间没有被摧残,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会愚蠢到继续意淫来撩拨她,这场诡异而惨烈的战斗,忽然间鸣金收兵,让他不免觉得有些错愕,然后便是警惕。   幽阁的山道里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两名裁决司的黑衣执事,面无表情来到栅栏前,掏出两把钥匙,打开复杂的双子锁。   宁缺看着被推开的栅栏,看着身前的道路,眉头微挑,看着那两名黑衣执事问道:“这是要杀我还是要放我?”   黑衣执事明显受了严令,就像没有听到他的说话,自然也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一左一右扶着他的手臂,把他押了出去。   宁缺被囚禁进幽阁时是昏迷的,此时才是他第一次看清楚幽阁内部的模样。幽静的山道两侧点着火把,看上去和世间普通的大狱没有什么区别,令他不禁感到有些失望,旋即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因为自己的雪山气海被锁,无法感应到周遭的天地元气变化,不然应该能够找到那些传闻中恐怖的阵法才是。   走出幽阁便来到了最上方那层崖坪,黑色的裁决神殿近在眼前,被两名执事夹在中间的宁缺向那处望了一眼,很想知道现在叶红鱼正在做什么,如果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又会有怎样的想法。   时值深冬,桃山间风雪大作,崖坪上铺着层厚厚的雪,数座巍峨壮观的神殿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庄严神圣。   宁缺看着自己踩在雪地上的脚印,发现崖坪间一片安静,无论在幽阁里还是在这里,他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来到光明神殿之前,两名黑衣执事跪下叩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从始至终,这两名执事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宁缺第二次来到光明神殿,前次在光明神殿里度过的那一夜,是他此生最漫长的夜,给他留下了最难忘的痛苦。但此时再次来到被风雪笼罩的神殿前,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余悸,显得非常平静。   他非常肯定,既然她让自己再入光明神殿,那便证明她也没有找到破局的方法,他和她的战争终于从相持阶段进入到了下一个阶段——他希望在这个阶段能够做出自己最强有力的反击。   按道理来说,哪怕他不是囚犯而是光明神殿邀请的客人,此时也应该等着神殿里面的人出来接自己,但他现在的心态非常有意思。既然这座光明神殿甚至整个西陵神殿都是桑桑的私产,按照唐律婚姻疏议条例来论,也便等若是自己的私产,光明神殿便是我的家,回自己的家还需要经过别人同意吗?   宁缺轻轻拍掉身上的雪片,就像回家一般,很自然地走进了光明神殿。   崖坪上其余三座神殿里,响起意味不同的叹息声,有的人震惊,有的人感慨,有的人惘然,裁决神殿里的叹息自然是在嘲笑他。   光明神殿还是那么大,那么幽静,他往神殿深处走了很长时间,在那根百丈高的圆柱后,看到了大黑马的身影。   他走了过去,抱住大黑马的脖颈轻轻拍了拍,感慨说道:“看来这里的伙食不错,竟比在长安城里还要胖了。”   大黑马心想这个女主人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女主人,但她毕竟是整个世界的主人,跟着她难道还会少了肉吃?   看着宁缺,它的眼睛里露出不安和同情的神情,因为很明显,宁缺这些日子没有吃什么肉,瘦削憔悴的仿佛风一吹便要飘走。   宁缺说道:“不用担心,夫妻吵架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吗?”   大黑马看着他的小腹下方,怜悯地摇了摇头。   宁缺觉得自尊受到了极严重的伤害,恼怒说道:“等我把你们带回长安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给煽了。”   大黑马微微昂首,不屑想着只要自己把女主人巴结好了,你又算什么?   寒风微作,有雪片飘入神殿里,落在如温玉般的地面上,瞬间融化,宁缺顺着雪来处望去,只见帷幕掀起,她还在露台上。   他向那边走去,在露台后方约三丈的距离停下脚步。   她站在露台畔,双手负在身后,看着人间,看着风雪中的群山。   宁缺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想起曾经通过这双手感觉到的温柔的宇宙,狂暴的宇宙,难以抑制地想要远离她。   他不敢再看她的手,望向她高大的背影,发现比前次相遇时,她的身影要显得更加清晰,虽然有风雪笼罩,她身体的线条就像是在石上刻出来的那般,显得非常稳定而深刻,轻易无法抹去。这代表着她在人间的烙印越来越深,她与人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对昊天来说这便意味着越来越虚弱。   宁缺很满意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些变化。   桑桑没有说话,但二人既然心意相通,所以只要她微微动念,宁缺便听到了她的声音,那是真正的心声。   “尘缘确实是斩不断的,老师把人间之力留在了你的体内,又毁了昊天神国的大门让你无法归去,自然还给你留什么机会。”   他看着她的背影说道:“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用的这种方法是不是能够有效,赐小草永生算是以命换情,问题在于她不知道,难道你愿意在人间等到她活几百岁?而且她不见得愿意用永生来换取与你的那段过往。至于陈皮皮和小棠,他们更不会认为自己能够活着是来自于你的恩赐。”   桑桑神情漠然,显得非常自信。   宁缺略一沉默后继续说道:“就算你的方法是对的,也还远远不够,因为还有二师兄,还有李渔,他们曾经对你的好,也是人间对你的羁绊,隔壁吴婶经常请你吃饭,你又该怎样补偿她?更不要忘了渭城里的那些人,他们对我们有恩,却因为你而死,你该如何偿还这些已死的人?”   桑桑微微皱眉,远处被笼罩在风雪里的群山,忽然间发生了数次雪崩,露出积雪下的黄枯树枝和野草的颜色。   光明神殿临崖一面的风雪却依然如前,露台上积着的雪越来越厚,风变得越来越寒冷,就像她此时脸上的神情和心情。   “我没有办法放弃。”   宁缺听着识海里她的回答,说道:“就像老师说的那样,人类先天拥有探索未知的本能,也可以称之为对自由的渴望,而你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你的存在你的生命来自于这个世界的形态本身,你不会允许这个世界被打破,所以你和这个世界的人类之间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   桑桑转身望向他,说出了今天相见的第一句话:“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类,为何也要与我为敌?”   宁缺说道:“可我毕竟是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便是这个世界的人类,很多年前在长安城,我进旧书楼看书看的很辛苦,每夜都会晕眩呕吐,当时你在身边照顾时,曾经问过我一句话,你说如果昊天就是不让我修行,我该怎么办,我当时的回答是,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只好逆天了。”   桑桑在自己的人间记忆里找到了那个片段,当时讨论问题的主仆二人,并不知道话题中的昊天就是她,现在想来不免有些怪异。   “所以你一定要反抗我的意志?”她看着宁缺问道。   宁缺看着她脸上唯一熟悉的那双柳叶眼,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你也无法反抗。”   桑桑说道:“我是昊天,我至少能改变你的命运。”   “你是我的本命,我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你如何能够够改?逆天才能改命,现在想来,从在河北道旁拣到你的那一天开始,我其实都是在不停地与你战斗,虽然永远都是失败,但我确实是在逆天。”   宁缺看着她说道:“但你不行,因为你不可能对抗自己,就像人不可能提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的双脚离开大地。”   桑桑看了他一眼。   宁缺的手不受控制地来到头顶,抓住头发,然后双脚离开了地面,就这样悬在了空中,模样看着很是滑稽。   他感慨道:“这样有意思吗?”   桑桑说道:“你们书院追求的不就是有意思?”   宁缺说道:“但我们得讲道理。”   桑桑说道:“书院何时讲过道理?”   宁缺落了下来,摔的有些狼狈。   桑桑不再说话,离开露台向神殿里走去。宁缺看了看山崖前越来狂暴的风雪,不敢在露台上继续呆着,跟着她走回殿内。   殿侧有巨榻,榻上铺着寻常软被,桑桑坐到榻上,神情漠然。   宁缺站在榻前,觉得有些不自在。   便在这时,两名白衣女童走了过来,手里端着铜盆,还有毛巾。   宁缺心想现在天时尚早,难道就要洗漱歇息?他本想调笑两句,比如白昼宣淫,但想着自己现在的情形,自不敢言。   铜盆里有清水,温度正好。   两名白衣女童站在榻旁,没有蹲下服侍桑桑,而是看了他一眼。   宁缺这才明白过来。   他想了想,蹲了下来,把桑桑的脚放进铜盆,开始仔细地清洗。   “这样有意思吗?”他低着头说道。   桑桑说道:“我与人间有诸多尘缘,有很多人我需要补偿,我正在做,而你我之间的尘缘,则是你需要补偿我,所以你也要做。”   ……   ……   (我觉得很有意思……) 第七十四章 光明神殿里的日子(上)   当桑桑是人类的时候,感觉有些憨拙,不怎么爱说话,其实那些都只是表象,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性子很清冷,如果往最深处去探究,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她对自己生活的世间,从来都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   无论渭城军民,还是书院里的二师兄、陈皮皮,都曾给过她不少关心,小草曾经送给她很多礼物,她却很少给予对方回报。   这些过往便是她在遗落在人间的尘缘,既然无法斩断,又想要了断,便必须对那些曾经的情意做出补偿,但宁缺是个例外。   她在人间已经对宁缺付出了足够多的情感,她把自己所有的心思甚至生命都奉献给了他,所以她不需要补偿宁缺,如果要了断与宁缺之间的尘缘,她反而需要索回自己曾经奉献给他的全部,比如洗脚铺床叠被家务跟随。   在她看来,这件事情与有没有意思无关,只是应该做的。   宁缺并不认为这些事情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但与身遭凌迟之苦相比,替她洗脚实在只是一件小事,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   他也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屈辱,就像光明祭时他对着峰顶的光明神殿跪拜时想的那样,这些年让你跪着替我洗脚很多次,今天还你一次又如何?   铜盆里的清水温度对脚来说正好,对手来说则有些烫,宁缺捧起水淋到她的脚上,仔细地搓揉着,连脚趾间都没有错过。   她的脚还是那样白,只是比以前更软更嫩,而且她现在的脚踝上面的肌肤也是白的,宁缺看着盆里的脚,想着这些事情,然后发现自己的手被烫红了,又想起以前她替自己洗脚时,那双小手也经常被烫红。   从在极北断峰间醒来后,桑桑便一直没有穿鞋,在宋国那座城市里,那个娇媚的妇人曾经送过她一双鞋,被她当作破鞋般扔掉。   她赤着双足走过荒原,走过乡间,走过城市,一直走到西陵神殿,走过红尘,她的脚依然是那样的干净,在上面找不到任何污垢,浑圆光滑如琉璃的指甲间连一丝灰尘都没有,看上去是那样的美丽动人。   宁缺洗了很长时间,铜盆里的清水还是那样的清澈,甚至给人一种感觉,鱼儿肯定很喜欢在里面游动,就算饮下也能沁人心脾。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洗着,洗的非常认真用心,因为他明白,桑桑让自己洗脚不是因为她的脚脏了,而是她需要自己给她洗脚。   一般少女,被男人的手这般细细揉搓着,无论痒或不痒,大概总会应景地发出些银铃般的笑声,但无论宁缺的动作是轻是重,桑桑都没有什么反应,她的神情非常严肃,像是在参加一个极重要的活动,但这不是宗教洗礼,只是洗脚,所以她流露出来的庄严感,便显得有些可笑。   宁缺把她的双脚从盆中抱起来,搁到自己的膝上,接过雪白的毛巾,把她脚上沾着的水擦干,把她的脚送回榻上,把毛巾搭在肩上,端起铜盆,走到神殿露台上,把洗脚水倒进了绝壁悬崖间的风雪里。   风雪如画,绝壁山崖亦如画,那盆洗脚水就像是顽童手里拿着的墨笔,极不讲道理地在这幅美丽的画中涂了一笔。   宁缺想起多年前自己被老师关进书院后山绝壁的崖洞里,桑桑在身旁服侍自己,做菜做饭倒马桶,那些洗菜水和马桶里的黄白秽物,最终都被她倒进了美丽的绝壁下,惊了洁白的流云和银线般的瀑布。   “好像有些意思。”他笑着想道。   通过这段时间的战斗,还有今天这场有如仪式般的洗脚,他对如今的桑桑——也就是落在人间的昊天——有了更多的了解。   她是这个世界规则的集合,就像老师去年在宋国酒楼上说的那样,她是客观的,她绝对冷静,绝对按照逻辑思考。哪怕她拥有自我延续导致的生命性,拥有主观的自我意识,但她生存的方式便是这种。   这种高级的生命表现形式,确实容易令人感到恐惧,但在宁缺看来,桑桑可怕之余也有些可爱,就像以前那个还是小侍女的桑桑那样,显得有些拙。   她从来都不笨,只是有些拙,有些令人拙计。   她想要斩断在人间的尘缘,斩不断便想了断,她按照冰冷客观的数学方法,来判断自己与人间的那些牵扯,却没有想到那些牵扯并不是冰冷的,像情感生命这种事物,本来就是无法计算的。   她以为自己寻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只要还清曾经亏欠的,索回自己曾经奉献给宁缺的,便能与人间就此一刀两断,重新回到昊天神国。   但她不明白,对人类来说,有时候爱并不是单方面的奉献,被爱也不见得就是单方面的收获,总之这些都是很复杂的事情,哪怕她能天算,也不可能算清楚其中的所有细节,相反她越在其间思考计算,越容易沉入其间,再难自拔。   当她开始用人类的思考方式思考,开始看重人类的情感,她便将会逐渐失去自己的客观性,变得越来越像人类。   宁缺开始觉得这件事情渐渐变得有意思起来。   西陵神殿统治着这个世界,当年为了供养知守观里那些残障长老,来自各国的金银财宝源源不断地送入青青群山之中,洞窟里的那些老道,甚至奢侈到可以用雪原巨狼的毛皮当褥子,如今西陵神殿供奉着昊天,当昊天想要吃饭的时候,可以想象有多少珍稀的食材被送到了桃山上。   一名白衣女童把宁缺带进了灶房。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灶房能够修的比皇宫还要金碧辉煌的灶房时,他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多的珍稀食材,看着墙边像白菜一般垒成小山的熊掌,看着池中像腌菜一般胡乱泡着的待发干翅,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神殿准备改行开餐馆?”   那名白衣女童的小脸憋的有些红,她和同伴在光明神殿里住了半年时间,享受了无限的荣光,却没有人敢和她们说话,她们虽然虔心向道,但毕竟年龄还小,听着宁缺的话,险些笑出声来:“熊掌是用来吊汤的,鱼翅是用来煨汁的,今天的主食材在后面,您……自己去看看?”   “奢侈,太奢侈了。”   宁缺在那些珍稀食材间走过,感慨想着,书院里汇集了一堆吃货,老师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吃货,只怕也没有见过这等阵势。   来到灶前,看着铁锅大铲明油和各式调料,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问道:“她最近最爱吃什么菜?”   白衣女童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主人对食物并不挑剔,不过有次我们专门从长安城找了个厨子做了碗酸辣面片汤,主人好像很高兴。”   宁缺明白了。   ……   ……   今天光明神殿的晚餐很简单,非常简单,简单到负责摆碟布席的两名白衣女童的脸色有些苍白,非常担心桑桑会不高兴。   宁缺做了一碟醋泡青菜头,烧了钵萝卜炖腊猪蹄,炒了一盘空心菜,做了碗蛋黄豆腐,用的都是最普通的食材,白衣女童很是惴惴不安,建议他至少要把蛋黄换成蟹黄,也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光明神殿的餐桌也很大,比寻常人家的四进宅院还要大,那几盘简单的菜摆在桌面上,显得愈发寒酸。   桑桑在餐桌旁坐下,宁缺站在她身旁,给她盛了碗猪蹄汤,又给她盛了碗白米饭,两名白衣女童低着头,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看着桌上那几盘寒酸的菜,桑桑沉默了一会儿,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动怒,接过宁缺递过来的饭碗开始进食。   她吃饭的速度很快,就像当年那样快,当年之所以快,是因为她吃完饭后,还要抹桌子洗碗,现在她之所以快,是因为进食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种习惯,和吸收能量无关,更不是什么人类的享受。   没有过多长时间,那几盘菜便被吃的差不多,她吃了三碗白米饭,然后起身离开,虽然没有说话,但感觉应该还是比较满意。   宁缺看着先前那名白衣女童笑了笑,坐到餐桌旁,拉过饭桶,把盘子里的残汤剩炙倒了进去,很香甜地吃了起来。   以前她经常吃剩菜剩饭,现在轮到他了。   以前吃完饭都是她洗碗,现在轮到他了。   宁缺洗完碗后,有些腰酸背痛,他捶着背走回神殿,发现天色已黑,想要把石壁上的灯点亮,却发现某人已经准备安寝。   先铺床叠被,再打来热水,重复白天的洗脚过程。   桑桑收回双脚,伸入被褥里,缓缓闭上眼睛。   宁缺就着剩下的洗脚水,把自己的脚洗干净,再顶着风雪把洗脚水倒进绝壁,搓着双手跑回床边,坐了上去。   桑桑睁开双眼,神情漠然而可怕。   宁缺很认真地解释道:“按道理,我这时候应该替你暖床。”   桑桑微微蹙眉,有些厌憎不悦。   宁缺像是没有看到她的反应,笑着说道:“你以前身子冷,从来没有替我暖床成功过,但我可拥有火热的身躯。” 第七十五章 光明神殿里的日子(下)   宁缺说的很自然,尤其是最后那句火热的身躯,更是有些像年轻的诗人写下的拙劣诗句,有一种直棱的喜感。   桑桑不觉得欢喜,神情漠然说道:“不用。”   宁缺觉得她是在客气,或者说假装客气,或者说他要说服自己她是在客气,于是他很不客气地往榻上挪了挪,手落在了被褥上。   桑桑看着他,明亮的柳叶眼里没有任何情绪,连厌憎也没有了。   宁缺的脸瞬间变白,开始咳嗽。   咳嗽一旦开始,便再难停止,他咳的撕心裂肺,痛苦地拘偻着身子,直至咳出心血,落在地面上,如殷红的梅。   他的胸口像被一把烧火的刀刃捅穿般痛苦,他很担心再这样咳下去,可能会血尽而死,更有可能会把心肝都咳出来。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宁缺站起身来,离开榻畔,揉着生疼的胸口,抱起应该属于他的被褥,走到阴暗的角落,铺好,躺在上面发出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有些委屈。   想当年在岷山里,他和桑桑向来是一起睡的,在渭城里虽然有一床一炕,但睡着睡着两个人最终也会睡到一张床上。   去到长安城后更是如此,无论老笔斋还是雁鸣湖畔,终究只有一张床是暖的,如今身份地位倒转,他竟连上床的资格都没有了。   两名白衣女童手里拿着梨木竿,正在把幔纱挑落,看着这幕画面,听着宁缺委屈的叹息,先前那名在灶房里与他说过话的女童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没有发出笑声,渐渐展开的眉眼间笑意却开始荡漾。   换作以前,宁缺肯定会与这名白衣女童调笑两句,或者再扮演的更委屈些,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担心这样的调笑会让桑桑不悦,而她的不悦可以很轻易地让这名白衣女童消失。   他知道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因为她现在还是昊天,如果可以,她早就把他杀死了,既然她连他都舍得杀,那么她便舍得杀任何人。   宁缺是个很冷血的人,但他觉得没有必要死更多人,尤其是在这座冰冷的光明神殿里,他想要带来的是温暖而不是别的。   两名白衣女童自去侧殿休息,夜色里的光明神殿变得格外安静,风雪从露台处飘入殿内,却没有让殿内的温度下降丝毫。   宁缺没有睡着,在这样的情形下,确实很难睡着。他看着露台方向越来越大的风雪,想着这场雪已经落了很多天,眉头微皱。   西陵神国号称昊天眷顾之地,四季分明却从不严酷,无论盛夏还是深冬,都没有人类难以承受的寒暑,比长安城要好很多,然而今年冬天的西陵比往年要冷很多,很早就开始下雪,并且始终没有停止。   宁缺没有在西陵生活的经验,却也明白这种情况有些罕见,心想老师把桑桑这个昊天留在了人间,难道永夜真的还会降临吗?   他缓缓坐起身来,走到榻旁望向桑桑。   桑桑闭着眼睛,睫毛轻轻搭着,每根睫毛的长度以及距离都是那样的精确,看上去就像是画出来的一般,透着股不真实的感觉。   宁缺静静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   他看着她的眉眼,眉眼间的漠然、看着她的睫毛,睫毛里的智慧、看着她的双唇,双唇间的红润、看着她的耳,耳畔轻飘的发丝。   他不知道她这时候睡着没有,不知道昊天需要不需要睡觉,但他知道就算她已经睡着了,周遭的变化也无法逃开她的感知。   但她没有醒来,依然安静地闭着眼睛,仿佛正在做最香甜的睡睡,她的容颜是那样的普通,却像极了最尊贵的公主。   对宁缺来说,桑桑现在的脸很陌生,但这样静静看着,他却觉得越来越熟悉,好像过去这些年她一直就是长的这样。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是昊天,还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妻子?   西陵神殿上空的夜穹被雪云覆盖,看不到月亮的身影,光明神殿内漆黑一片,幽静无比,所以能听到雪落有声。   他的声音像雪那般洁净,那般松软脆弱。   “如果说你要了断与我之间的缘份,所以要我偿还曾经亏欠你的这些东西,那你呢?你是不是应该把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   桑桑睁开眼睛,细长的柳叶眼透亮无比,看不到任何残留的睡意,也没有一丝慵懒的感觉,因为她一直都没有睡着。   她看着宁缺,面无表情问道:“比如?”   宁缺想了想,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在他看来,那些事情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他身为骄傲的人类,怎么能像昊天一样无趣?   他望向自己的双腿间,无奈说道:“比如这个?有些东西没有了确实很不方便,尤其是方便的时候非常不方便。”   桑桑重新闭上眼睛,再没有说一句话。   宁缺说道:“我会继续看着你,所以请你稍后不要再忽然睁眼了,虽然你现在的长相比当年更普通,但忽然睁眼,还是很像恐怖片。”   桑桑没有理他。   宁缺也没有理会她不理自己,站在榻旁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站累后去搬了个玉凳,坐在榻旁继续看。   一直看到风雪渐微,晨光渐生。   ……   ……   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西陵神国下了好大一场雪,桃山披银带霜,份外美丽,依旧聚集在各村镇里的信徒们,则是被冻的有些可怜。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向来温暖的西陵,会迎来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掌教等人像宁缺一样,隐约猜测可能与永夜有关,望向光明神殿的目光便显得愈发敬畏。   没有人知道光明神殿里的情形,宁缺解开幽阁押进神殿后,便再也没有出来,也没有任何信息从殿内传出来。   光明神殿里正在发生的故事,如果仔细想来,其实显得有些荒谬可笑,透着股孩子气般的可爱,当然天真往往也是最残酷的事情。   如果这是一场扮家家酒,宁缺扮演的当然是仆人,他每天清晨醒来,便开始洒扫庭院,光明神殿实在太大,要打扫一遍他都会累到半死。   然后他要准备早餐,接着洗碗洗衣裳,再做中餐,再洗碗拖地,再准备晚餐,接着再洗碗,给桑桑洗脚,最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沉沉睡去。   他吃的都是剩饭剩菜,便是洗脚也是用的桑桑剩下的洗脚水,对掌教等虔诚的昊天信徒来说,大概很愿意把铜盆里的洗脚水直接喝到肚子里去,因为那里面有昊天的味道,但宁缺没有这种变态的信仰,自然无法变态,而且在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里,喝老婆洗脚水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侮辱。   除了这些每天都必须做的家务活,他还要服侍桑桑的衣食起居,包括烹茶弈棋,烹茶这种事情好说,弈棋……陈皮皮都从来没有赢过桑桑,更何况宁缺,所以弈棋反而成为了他最痛苦最羞辱的事情。   日子就这样简单枯燥地重复着,他疲惫地做着各种事情,夜里脑袋沾着枕头便睡着,再没有精神站在榻畔看她看一夜。   桑桑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般漠然。   宁缺对光明神殿的生活本来抱有极大希望,想通过朝夕相处,让她变得越来越像人类,如今看着她没有任何情绪的眉眼,希望早成了失望。   某天,他拿着竹扫帚在露台上扫雪,天气极为严寒,就像他现在的心情,他现在的脸上也没有笑容,就像寒冷的群山。   竹扫帚在积雪上簌簌划过,像是毛笔在微糙的芽纸上写字,露台上被扫出无数道潦乱的痕迹,看上去就像是一幅草书。   提笔写草书的那人,情绪有些躁狂。   偏在这时,风雪骤怒,不停地向山崖洒落,刚刚清扫一半的露台,瞬间便重新覆了一层雪,那幅草书就这样被毁了。   宁缺停下扫雪的动,握着竹扫帚,站在风雪中,看着灰暗的天空问道:“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究竟想做什么?”   桑桑说道:“我替你洗过很多次脚,做过很多次饭,拖过很多次地,刷过很多次碗,你现在做的,不及我做的百分之一。”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知道这是没有用的,我确实欠你不少,但你也欠我很多,我们之间永远都没有办法算清楚。”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望向殿内说道:“在岷山里,我背过你很多次,我给你洗过很多次尿布,喂你吃过很多次饭,我为你杀过很多人。”   桑桑缓步走来,面无表情说道:“这是人类的普遍情感,怜幼之心。”   风雪中,宁缺的心情就像风雪那般冷,像风雪那般怒。   “你长大后呢?”   “你病的时候,我把你搂在怀里,用体温暖你,你怎么还我?从书院到烂柯寺再到朝阳城,你的脚一直都是我洗的,你怎么还我?”   “我背着你杀出朝阳城,杀进荒原,当整个世界都想要杀你的时候,我一直把你背在背上,这些你又怎么还我?”   桑桑走到栏畔,在风雪中负手看着人间,绝壁外的纷扬雪片里,出现了很多画面,这些画面有些模糊,却又是那样的清晰。   那是河北道大旱后的那场雨,那是在岷山陷井里挣扎的幼兽,那是在梳碧湖畔兴高采烈割着马贼头颅的少年,那是提着酒壶与烧鸡摇摇晃晃行走的小侍女,那是老笔斋里的煎蛋面,那是朝阳城里的朝阳。   ——朝阳下,他背着她不停地奔跑,不停地挥舞着刀,她虚弱却幸福地靠在他的肩上,手里紧紧握着大黑伞。 第七十六章 颤栗(上)   露台外风雪里的画面,都是她在人间的画面,所有的画面里都有他。   她是昊天,在人间的故事是事先算好的,唯有他不请自来,然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无论有没有那根绳子,他们始终都在一起。   她可以对人间完全冷漠无情,对他却不能。   桑桑看着风雪中的人间,柳叶眼变得越来越明亮,左眼中生出无限回忆与情思,右眼里生出无限厌憎与愤怒。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互为因果。   宁缺问她怎么还,那么怎么还呢?   “我准备宽恕你的大不敬,赐你永生。”她看着宁缺,面无情绪说道:“但你不接受,那么只好永世沉沦。”   悬崖外的风雪骤然加疾,那些风雪里的人间画面被撕碎成无数雪片,被寒风裹着呼啸吹向露台,有很多雪花落进她的双眼。   桑桑眼底的温度迅速降低,无论回忆情思还是厌憎愤怒,尽数被冻成晶莹透亮的冰块,就此消失,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觉得心变得越来越寒冷,说道:“我们曾经同生共死,而且必将继续同生共死,我不想你离开,人间也同样不希望你离开,为此我可以做很多事情,就像现在做的这样。”   “你做的远远不够。”   桑桑说道:“我曾臣服于你,你便要臣服于我。”   宁缺明白她说的臣服是什么,是曾经不停在他识海里震荡的神威意志,臣服意味着要解除二人之间的本命联系。   他沉默拿起竹扫帚,继续扫雪,山崖外的风雪是那样的大,他把露台扫净一片角落,便有雪重新覆盖,只是徒劳罢了。   风雪扫不尽,就像这场战争,但宁缺没有放弃,拿着竹扫帚沉默地不停扫着,从清晨到日暮,直到入夜依然在扫。   桑桑也没有离开,她看着宁缺不停地扫雪,站立的位置都没有变过,雪霜把她的睫毛涂染成银色,看上去很是美丽。   夜深时,雪终于停了,宁缺继续挥舞着竹扫帚,把雪全部扫落到绝壁下,直到露台上片雪不留,才缓缓停止动作。   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扫了整整一天雪,早已腰酸背痛,一个简单的直身动作,便让他痛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你看,只要不停地扫,总是能扫干净的,因为雪不可能一直下。”   他看着桑桑继续说道:“永世沉沦我也不怕,因为我从来不相信永远,只要你在人间,便不可能一直赢。”   桑桑没有说话,夜色下的露台幽静而且漆黑。   忽然间有淡光拂落,光明神殿的露台以至于整座桃山,都变得生动起来,虽然依旧清冷,却多了几分美感。   宁缺抬头望向夜空,只见阴晦的雪云间出现了道缝隙,那轮明月正在其间穿行,把月光洒落人间,他微笑以致问候。   桑桑看了一眼明月,依然没有说话。   夜云渐分,然后变得稀薄,那轮明月变得越来越亮,洒落群山田野的月光也越来越充裕,整个人间都被镀上了层银晕。   尤其是西陵神殿周遭的莽莽群山,在月光照耀下更是美丽至极,被山林地势分割成各种形状的积雪,仿佛变成了某样宁缺和桑桑最喜欢的事物,既然是他们最喜欢的,那么自然也是他们眼中最美丽的。   宁缺把竹扫帚搁到墙角,走到栏畔望向月色下的群山,说道:“今晚的月光亮的像十万两白银,真美。”(注)   桑桑走到他身旁,说道:“是啊。”   她说的很自然,纯粹是随意而发,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宁缺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很缓慢地落在栏上,沉默了很长时间,转首望向她的眼睛,说道:“你是桑桑。”   这句话里的桑桑,是他的小侍女桑桑,不是叫桑桑的昊天。   桑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只是眉头微微皱起。   宁缺看着她,继续说道:“就算你不承认,你也是桑桑。”   桑桑转身向神殿里走去。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喊道:“十万两白银的月光打赌,你就是桑桑!”   片刻后,神殿里响起桑桑冷漠的声音:“去打洗脚水。”   ……   ……   光明神殿里的日子很家常,很寻常,在宁缺看来,桑桑必然会被自己的手段所削弱,却没有想到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他想让她回到自己的身边,而不是孤独于这个世界之外,却始终看不到一丝希望,她没有任何改变,仿佛一切都是徒劳,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了,直到今夜风消雪散,他终于把扫净了露台,月色洒遍人间,他听到了桑桑的那句话。   昊天不会对人间的任何事情发表感慨,因为她不在意人间,她今夜会对月唏嘘,也与夫子无关,而是因为他说今夜的月光亮的像十万两白银,她真正在意的是银子,那种在意是如此的强烈,甚至强烈到她忘记了自己是昊天。   如此在意银子,那她当然便是桑桑。   宁缺的心情很复杂,有些喜悦,因为他终于确认桑桑就是桑桑,也有些激动,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但还有些焦虑,因为看到希望后,便会生出强烈地冲动与渴望,他想要把希望落到实处。   因为这些复杂的心情,今夜他替桑桑洗脚洗了很长时间,直到铜盆里的温水变得冰冷,他依然还在不停地洗着。   水有些寒冷,桑桑的脚也有些寒冷,他用手不停地搓揉,也没能让水和肌肤的温度升高,于是他的双手也变得寒冷起来。   但宁缺不觉得难受,因为心情的改变,他今夜觉得桑桑的双脚很香,很软,手搓着很舒服,他甚至很想一直这样洗下去。   所谓爱不释手,便是如此。   宁缺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细腻,他轻轻地搓洗着她的脚心,她的脚背,她的脚踝,有时候会轻轻挠两下,也会轻轻搓揉她像贝肉般的趾头,感受着美妙的触感,渐有暖昧和情欲的味道生出。   今夜的洗脚时间有些长,仿佛要洗到天长地久,宁缺的咽喉变得越来越紧,桑桑脸上的情绪则是变得越来越漠然。   她知道他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她没有动怒,因为那些都是人类低贱的生理反应,连让她动怒的资格也没有。   借着月光,宁缺低着看着铜盆里那双如白莲花的脚,看了很长时间,忽然抬起头来,沉默不语看着她。   她默默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二人对视良久,宁缺的眼神里除了渴望和欲望,什么都没有。   桑桑的眼眸最深处,除了浓郁的厌憎之外,却多了丝惘然,她发现在这一刻,自己的天算变得有些紊乱起来。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微哑说道:“我想操你。”   之所以声音有些嘶哑,那是因为他很紧张,而且很兴奋。   桑桑面无表情眨了眨眼,把眼眸最深处的那抹惘然碾碎。   宁缺的咽喉上多了道血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拓宽,并且不停向喉管里深入,已经触着声带,他再也无法说话。   鲜血从他的颈间淌落,滴落进铜盆里,清水骤然变红,他的手和她的脚,都浸泡在里面,仿佛他正想要采撷血池里的一朵白莲。   宁缺的眼睛有些微红,就像是某些特定时间段的凶猛野兽,根本不理会咽喉上的血口,缓缓站起身,向桑桑逼去。   桑桑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情绪。   一道若隐若现的空间裂缝,出现在榻前,出现在她与宁缺之间,那便代表着她的世界的边界,只要宁缺继续向前,便会死去。   她的世界不允许任何人类进入,哪怕宁缺是特殊的那一个。   宁缺看到了她的世界的边界,他没有办法打破她的世界,于是他选择闭上眼睛,向前倒下,他要借助最基本的规则。   万物之间的引力,便是他借用的规则,无论他会不会后悔,都已经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哪怕稍后便会身首异处,他也无法再改变。   他向她倒下。   那道空间裂缝没有落在他的咽喉上,而是落在他的颊畔,他的脸颊上多了道极细的血口,那里原本是个小酒窝。   他倒在了她的身上。   他把她扑倒在了榻上。   他的血流到了她的身上。   他伸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抱住,既然你放开世界让我来到你的身边,那么便再也不要想着从我的身边逃走。   宁缺与桑桑对视,近在咫尺。   在梦里,这样的画面发生了很多次,在梦里,他们曾经无数次亲密,但在真实的世界中,这却是第一次。   宁缺觉得怀里女子的身子很胖,很软,有些陌生,因为他的桑桑很瘦,但又有些熟悉,因为女子身上的味道他已经闻了很多年。   他的右手本能般落在她高耸的胸脯上,手指深陷青衣不见,他觉得自己躺在一艘船上,在海洋上随浪起伏,感觉很美妙。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异常明亮,盯着他一言不发。   宁缺的欲望很强烈,生命最强大的本能开始肆虐,但却无处释放。   光明神殿里一片静寂。   他轻轻吻上她的唇瓣。   在梦里,他曾经吻过她。   在真实里,他也要吻她。   昊天,被一个男人亲吻。   于是,整个人间都开始颤栗起来。   ……   ……   (注:这句月光来自琦殿的微博。   章节名是迈克尔杰克逊的那盘专辑,这两章是将夜最重要的两章,事涉神事,所以要用神一样的名字。) 第七十七章 颤栗(下)   宁缺和桑桑都没有闭眼,眼里的彼此变得越来越近,直至融在一处。   桑桑的眼眸深处有星辰毁灭然后新生,变成惘然的星尘。   一切都在天算之中,但事到临头她还是觉得有些惘然,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怎么厌憎与宁缺的接触。这个事实令她感到无比的愤怒,她紧紧地握着双拳,看着眼前的宁缺,感受着唇上传来的令人恶心的湿意,神躯绷紧如山石,开始剧烈地颤抖。   宁缺从先前那种奇异的精神状态里醒过来,一朝清醒,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居然在亲吻她。他认为她是桑桑,但依然难以抑制地恐惧起来,那些恐惧让他的身体变得极为僵硬,然后开始微微颤抖。   他们在榻上相拥,相吻,因为身体的颤抖,双唇不停磨擦,有些微麻微痒,甚至连牙齿都轻轻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便是颤栗。   宁缺抱着桑桑,颤栗的越来越厉害,身体里的骨骼关节都开始发出噼噼啪拍的响声,她也在不停地颤栗,身上的繁花青衣发出微弱的破裂声,仿佛哪里正在崩裂,他们颤栗的越来越厉害,只听得轰的一声……   他们身下的榻,塌了。   宁缺和桑桑相拥着落下,落在坚硬的神殿地面上,地面震荡不安,生出波浪般的起伏,撑着神殿的圆柱表面,生出数道极深刻的痕迹。   神殿坚硬的墙壁仿佛瞬间被几万年的烈风吹过,无数墙皮石屑簌簌剥落,落在地面上,发出啪啪的响声,似在鼓掌,又仿佛是别的声音。   这道颤栗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离开光明神殿,向世界的四面八方开始传播,山崖间覆着的积雪纷纷剥落,形成无数道细小的雪瀑,被雪凝住的桃花崩开了冰霜的表面,于寒风里招展娇艳的容颜。   宋国海畔的千里长堤里那些奇形怪状的石鼓,开始不停跳起落下,砸碎无数礁石,溅起无数黑色的海泥,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战鼓。随着这些信难激昂的战鼓声,大海深处生出无数场风暴,近乎黑色的海水如沸腾般翻滚,天穹之上的阴云如天神手中的湿衣般拧动,声势浩大。   大河国莫干山的墨池里摇溅出无数水花,莫山山坐在池畔,看着摇撼不安的湖水,不知发生了何事,却觉得有些失落和惘然,回头望向山麓间张灯结彩的山庐,莫名悲伤,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大泽同样摇撼不安,风雪中的白色芦苇显得那般的可怜,湖水倒灌入河道,然后在临康城里倒灌而出。叶苏正带着数百名穷苦汉子趁着冬日整修水道,看着漫过脚面的污水,回头望向遥远的西陵神国,若有所思。   在叶苏的那间破屋里,唐小棠坐在床畔,用调羹把温度将好的鸡汤送进陈皮皮的唇里,调羹里的汤水忽然荡起了涟漪。   整个人间都在颤栗,昊天的世界里发生了无数场地震,没有震塌多少房屋,也没有多少人死去,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西陵神殿处于这场颤栗的中心,桃山上的人们自然感觉的最为清晰,数千名神官执事披着衣裳,跑出各自的居所,望向光明神殿,脸上写满了惶恐。山下村镇里的数万信徒,也被大地的颤栗惊醒,揉着眼睛,互相搀扶着来到屋外的风雪中,望着西陵神殿的方向,不知如何言语。   掌教、叶红鱼,还有赵南海等人来到了光明神殿外,他们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却没有人敢踏进神殿一步。   世界的颤栗渐渐停止,光明神殿檐角崩落,殿柱将裂,摇摇欲坠,但终于没有坍塌,在月光下看上去就像是风暴后的现场。   光明神殿里也恢复了安静。   宁缺抱着桑桑躺在床榻碎砾里,唇的摩擦与身体的相触,不再像先前那般剧烈,变成了温柔的清风,缭绕在彼此之间。   如拥清风,徐而不疾,宁缺的心神渐渐变得平静,桑桑的眼神则变得越来越惘然,他觉得自己沉浸在最美妙的温暖之中,就像是飘在盛夏的海水里,她觉得自己正拥抱着最真实的温暖,就像拥抱太阳的海洋。   他初识的时候,曾经看见过一片海,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来,当初冥想感知到那片海时,怀里正抱着还是女童的她。   如今他终于再次回到那片温暖的海水中,他再也不想离开,他抱着她,轻轻地吻着她的唇,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   二人轻轻相拥,紧紧相依,微寒的冬风从她的唇进入他的唇,这便是呼吸着彼此的呼吸,温暖的生命度量从她的身体传到他的身体,这便是心跳着彼此的心跳,他的世界里只有她,她的世界里也只有他。   宁缺和桑桑同时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精神状态,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在她的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在他的身下打了一个寒噤。这场天人之间、男女之间的战争没有分出胜负,他们在相爱相杀之间,终于得到了生命的大和谐。   光明神殿前殿垮塌,烟尘涌向夜空,遮住了月亮的眼睛。   轰隆巨响里,崖坪上的西陵神殿神官和执事们,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数千人下意识里向光明神殿涌了过去,然后不安地停下脚步,掌教大人的神情变得极为严肃,但他也什么都不敢做,甚至连推想都觉得是种亵渎。   清晨时分,宁缺才从那种奇妙的精神状态中醒来,才明白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近在咫尺的桑桑的脸,沉默不语。   他的沉默和男人清晨的沉默不同,没有什么尴尬,只是警惕,既然是相爱相杀,相爱之后,他也不知道会面临什么。   忽然间,他身体内发出了一些极美妙的声音,那是雪水流过石砾的声音,是云海飘过山麓的声音,他听到了自然里最美妙的声音,才明白在这一夜之后,他被锁死的雪山气海,竟然重新获得了自由!   和昊天睡一觉,便能有这样的回报?他看着桑桑的脸笑了起来,心想自己娶了这样一个老婆,真是世间最划算的买卖。   桑桑闭着眼睛,仿佛还在酣睡,真正的如人类般的酣睡,她的呼吸非常悠长细微,如果不仔细注意,甚至会以为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悠长平缓的呼吸忽然间变得急促起来。   她睁开眼睛,看着宁缺,眼眸深处由亿万星辰组成的星海,开始掀起狂暴的巨澜,其间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神威。   “我会对你……”   宁缺毕竟是人类,对昊天做出这种事情,难免有些不安,下意识里想要辩解数句,却连负责两个字都来不及说出口。   一道极为愤怒的啸鸣声,从桑桑的双唇间迸发而出,听上去就像是荒原上最恐怖的风穿过干涸河床上野牛的头骨。   宁缺的臂骨瞬间碎成了二十段,每段代表他与她在一起的一年,她把这二十年尽数遗忘,于是他便再也不能抱着她。   一道恐怖的威力,如飓风般在神殿的地面上肆虐而生,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被震飞数十丈,重重地撞到神殿的墙壁上。   那片墙壁上原本绘着西陵教典里远古神话的壁画,昨夜那场颤栗之后,壁画受损严重,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色彩,此时被宁缺一撞,表面残留的墙皮剥落的更加厉害,接着被血水染红,神话变得血腥起来。   宁缺张开双腿坐在墙下,不停地咳着血,看着极为凄惨。   桑桑飘到他的身前,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脸色极为苍白。   宁缺看着她咧嘴一笑,齿间尽是鲜血,仿佛在她丰腴的身子上狠狠咬了口,眼睛里却尽是落寞失望的神情。   光明神殿里寒风凛冽,他清晰地感觉到规则的力量,正随着那些寒风渗进自己的身体,将要重新锁死自己的雪山气海。   终究什么都没有改变吗?   宁缺终于体会到了皇后娘娘在生命最后那刻的感受,看着脸色苍白的桑桑,眼晴里的落寞失望情绪一扫而净,变得极为平静狠厉。   “你虽曾是我的侍女,但不曾受过我的奴役。”他站起身来,看着她微笑说道:“所以我也不想继续做你的奴隶。”   寒风再起,他的浩然气骤然暴发,身形化作一道残影,向着神殿对着悬崖的露台狂奔而去,身后留下一道清楚的血线。   他的脚落在露台上,把清晨刚刚重新铺了一层的新雪踩烂,他冲到栏边,没有任何犹豫,手掌一拍栏杆,纵身跃起。   把栏杆拍遍,望断天涯路。   把栏杆拍遍,我来断你我的路。   他跃出栏杆,向崖下跳去。   同时,桑桑来到栏畔。   她没有来得及阻止他跳崖——她没有算到他会跳崖——天算也算不到他,因为他不是她的子民,更不是她的奴隶。   她站在栏畔看着云雾里下落的他,他飘在雾里看着栏畔的她,隔着生死,二人沉默互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桑桑看着向深渊落下的宁缺,觉得胸口有些痛。   她以为这是昨夜受的伤,其实不是。 第七十八章 同赴深渊   看着在绝壁间不停坠落的宁缺,桑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渭城的时候,宁缺经常给自己讲述那个世界里的某些故事,在那些故事中,愤怒到极点的反派人物往往会说这样一句话:想死?没那么容易。   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规则尽在她的手中,自然的模样完全随她的心意。她已经来到人间,那么你想死又岂能那么容易?   桑桑轻拂衣袖,青色衣袖上的繁花仿佛活了过来,身后的光明神殿继续崩塌,发出轰隆的声音,渐成废墟。   无数道天地元气应召而来,化作寒风,崖外风雪骤乱,绝壁下方的云雾更是切割成无数碎缕,又密密织起,变成棉被般的事物。   宁缺在绝壁间坠落,忽然间,他觉得身周的空间变得粘稠起来,无数道云缕缭绕不去,柔柔相承,下落的速度瞬间变慢了很多。   在这片紧密的云雾里,他感知到了规则的力量,更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意志,她不允许他就这样死去,那么他便很难死去。   生死被他人操于之手,是宁缺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哪怕那个他人是她,他既然向深渊跳落,便不想再屈服于她的意志之下。   对着身下的无数层云雾,他伸手在风中写了一个字。   他的手颤抖的非常厉害,因为山崖间的风太剧烈,也因为他的臂骨断成了二十截,想要移动分毫,都会给他带来极大的痛苦。   但他的那个字写的非常清晰,一笔一画如刻在崖石上般,任凭风吹云湮也不会消磨掉,一道凌厉的符意骤然在绝壁间释出。   那片云雾代表着规则的力量,是昊天亲手所布,按道理来说,除了夫子这样的人物,人间没有哪个修行者能够破解。   但宁缺是个例外,因为她是他的本命,更关键在于,在光明神殿里在幽阁里,在现实里在梦中,他被她折磨了无数次,他用血肉和无尽的痛楚为代价,真切地体会了无数次她的规则力量。   被囚禁在幽阁里的那段日子,除了在梦中与她相爱相杀相斗,其余所有的时间,宁缺都用来学习她所展现的规则力量。   放眼望去,人间的无数轮回里,他最了解昊天,而现在的他,对这个世界规则力量的掌握,也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前人。   他在绝壁间写出了一道乂字符。这道神符不是他所写过的威力最大的神符,和当初在长安城青天上写出的那道人字符相比,更是不值一提,但这道乂字符却已经隐隐触到了空间基本规则的门槛。   无声无息间,绝壁间的无数层云雾,被撕出了两道极大的口子,在中间交汇,变成四片,然后向崖壁卷去。   宁缺破云而落,下坠之势愈急,山崖间残着的风雪,触着他翻飞的衣袖,便被击碎成最细微的粉末。   他很快便落到三道崖坪下方,幽阁在绝壁间开凿出来石窗一闪而过,绝壁崖石,在视野里变成了高速变化的单色画面,偶有突起的岩石,被拉成一条极为笔直的线条,可以想见速度有多快。   呼啸凄厉的风声在耳畔响起,冰冷的寒风像刀子般割着他的脸,他看着雾底幽暗的深渊,看着死亡,神情却是那样的平静,毫无恐惧。   “你曾经是那样怕死的一个人,现在宁愿自杀,也要我死吗?”   桑桑站在栏畔,看着绝壁间已经变成小黑点的宁缺,脸色微显苍白,他若坠落深渊则必死无疑,而他若死了她又如何能够活下去?   刚刚降临人间的那一刻,她一步便能迈出千里,要把宁缺从绝壁间救回来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问题在于,在人间的第二步她便慢了下来,因为夫子把红尘灌进了她的身躯,她的气息变得有些浑浊,她已经无法离开大地。   桑桑的手轻轻落在栏杆上。   她没有拍栏,栏杆便断了。   栏杆尽碎,露台处的山崖垮塌,向着绝壁间崩落。   她向崖外的云雾里走去。   桃山后麓的绝壁间,响起了无数道轰隆巨响,仿佛雷声。   其实那是破空之声。   一抹青衣现于绝壁之间,雪云惊惧而散,千万年来的幽阁罪人们怨念化作的雾气,哪里敢相侵,瑟瑟向着崖壁间躲去。   她自天而降,来到他的身旁。   山风拂动着她颊畔的发丝,却拂不动她漠然的神情。   她与宁缺在风中并肩,向着深渊坠落。   她没有看他,意志却落在他的身上。   “你就这么想我死?”   宁缺静静地看着她,在心里说道:“不,我只是不想一个人活着,与此相比,我宁愿两个人一起去死。”   绝壁间散开的云雾重新聚拢,再也看不到宁缺的身影,也看不到桑桑的青衣,雾底的深渊安静无比,就如过去里的千万年那样。   掌教及赵南海等人,来到崖畔,神情凝重向崖下望去,什么都没有感知到,片刻后,绝壁下方的深渊里忽然传来了极剧烈的震动。   应该有事物重重地坠落到了深渊的地面上。   雾底传来的恐怖撞击力量,升腾而上,把山崖间的云雾再次撕碎,甚至就连附着各种道门阵法的绝壁,都崩裂出很多裂口。   掌教等人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如此恐怖的撞击,还能有人活下来吗?当然昊天应无恙,然而她怎么从深渊里回来?   半成废墟的光明神殿某个角落里,忽然响起一道急促焦虑的马嘶,蹄声如暴雨般响起,大黑马撞翻几名黑衣执事,向山下狂奔而去。   ……   ……   深渊里满是雾瘴,再炽烈的阳光,也很难落到地面上。   宁缺睁开眼睛,看着灰濛濛的天空,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天启九年的渭城,那一年渭城迎来了最暴烈的一场沙尘。   他的脑袋有些晕眩,用了很长时间才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这时候应该是在桃山后麓的深渊里,然后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坑中。   从峰顶跳落,自然会在地面砸出一个深坑,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死,如果说是桑桑让自己活着,那么她在哪里?   深渊底部的树木与外界的树木不同,很明显根系要比枝叶发达很多,能够看到的大多数都是藤木,树叶细小而稀疏,只是这里大概从来没有人来过,无数年的落叶积在一起腐烂,依然垫上了厚厚的一层。   宁缺没有完全从撞击带来的晕眩感里清醒,觉得躺在绵软的腐叶上很是舒服,完全不想站起来,甚至想永远地这样躺下去。   便在这时,桑桑的声音在雾里响起。   “你准备这样躺到什么时候去?”   她的声音依然那样冷漠,那样无情,那样庄严,说的内容,却已经渐渐有了人间的味道,宁缺听着她的声音在雾中响起,却又像是在自己的耳边响起,不免有些感慨,远在天涯却近在耳边,果然不愧是昊天。   “起来。”   桑桑的声音再次响起,情绪愈发冷淡。   宁缺神情微变,因为这一次他终于听清楚,她的声音确实是在耳边响起,他忍着痛转身望去,才发现原来她就在自己的身下。   雾林里的地面上出现了个非常大的坑,坑底满是腐叶。   桑桑躺在腐叶之间,她的身躯本就高胖,在腐叶雾气间如大地一般,宁缺被她抱在怀里,看上去就像是个孩子。   宁缺从她怀里艰难滚到一旁,想要屈肘坐起,却发现痛苦难当,身上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一口污黑的血水喷了出来。   桑桑起身,她的身体是完美的神躯,从那般高的地方砸中地面,依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便是青衣都没有破裂,只是沾着几片叶子。   她伸手将散开的黑发拨至肩后,看着身旁痛苦地佝着身子,不停咳血的宁缺,神情漠然说道:“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宁缺的口鼻里不停溢着血,看着很是凄惨,听着她的话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说道:“我不是那猴子,真要去死,谁也别想拦我。”   桑桑的眼睛微眯,很厌憎于听到他的回答,说道:“在我面前,即便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说完这句话,她伸出右手落在他的身上,手指间的清光把雾瘴照明,也把宁缺的脸颊照的清楚起来。   清光渐盛,桑桑的脸色微微变白,他身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断掉的骨头重组,破裂的内脏被修复。   昨夜,她在宁缺脸上留下的那道伤口,也再看不到任何痕迹,酒窝比以前似乎更深了些,盛着清光,如盛着美酒。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来,负起双手向雾深处走去。   宁静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站起身来,随她而去。   他要死,她不能让他死,或者说她不想让他死,于是她便随他一道离开西陵神殿,跳落云雾,堕落深渊。   现在他们没有那根绳子,他没有把她捆在身上,但那根无形的绳子却一直都在,他们依然被命运紧紧地捆在一起。   深渊底,雾气深重,腐叶绵软,二人前后隔着数丈的距离,沉默前行,脚踩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安静的令人心悸。   就这样走着,周遭的风景始终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是枯藤老树,雾里偶尔有几只昏鸦,鞋上的青苔渐浓难化。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问道:“去哪儿?”   桑桑停下脚步,漠然说道:“以前不都是你决定的吗?” 第七十九章 出渊见观   桑桑说的没有错,以前两个人在路上时,怎么走都是由宁缺决定的,她从来不会提出任何意见,也没有反对过——用宁缺的话来说,她不是笨,只是懒得想这种小事情,她习惯让他来想。   宁缺沉默不语,越过她的身边,来到前面。只是数步的距离,他的呼吸便变得急促起来,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这些天他遭受无数次酷刑,凌迟断臂,鲜血流之不尽,如果不是桑桑在身旁,只怕早已死了无数次。现在他虽然活着,身体表面甚至看不到任何伤痕,但新生的血肉与心神并没有完全融合,先前自高空坠落到地面上,那些无形的伤尽数暴发,他每行走一步便觉得灵魂震荡一番,痛苦的难以复加。   桑桑感知到了他的痛苦,神情却还是那般漠然。   宁缺站在腐叶间休息了片刻,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略韧的树树,撑着疲惫的身体,忍着疼痛向雾深处走去。   桃山后麓绝壁下方的深渊,常年被云雾遮掩,根本没有通往外界的道路,就如同书院后山下方的那道深渊一般,与世隔绝无数年,谁也不知道其间生活着怎样的生命,隐藏着怎样的凶险。   此时在雾瘴里前行的二人,根本没有任何担心的情绪,因为再恐怖的凶险,都不可能伤害到昊天,能够伤害他们的依然只是彼此。   桑桑看着宁缺的后背,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她可以很轻松地把他制住,重新封死他的雪山气海,然后把他带回桃山之巅的西陵神殿,让他继续做奴为仆,永世沉沦而不得解脱。   但宁缺通过跳崖的举动,向她表明了自己赴死的决心,那么再把他带回西陵神殿便没有什么意义,而且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心意即定自然无碍,桑桑把双手负在身后,跟着宁缺在浓重的湿雾里随意行走,看着那些奇异的藤树,显得颇有兴致。   宁缺走的有些累了,坐到一块石头上稍作歇息。他看着在雾中显得无比轻松自在的桑桑,说道:“我知道你瞧不起我的手段,但我没有办法,和你相比我太弱小,不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法,没办法把你带离桃山,说起来这些法子本来就应该是你用,你不用便只好我来用。”   桑桑没有理他,走到黑藤深处,睁大眼睛地向头顶望去,显得很是好奇。宁缺看到她的神情,有些意外,然后生出希冀。   过了会儿时间,宁缺恢复了些体力,撑着树枝站起身来,走到雾中那片黑藤旁,向里面喊道:“该走了。”   桑桑从藤蔓里走了出来,脸上没有表情,看来是没有什么有趣的发现。但宁缺注意到她的唇角有些淡红色的水渍,然后他看到她负在身后的双手里,抓着七八颗鲜红的果子,想来这果子的味道应该不错。   宁缺没有说什么,继续向前行走。深渊里的雾气变得越来越浓,他和桑桑隔着数步的距离,便难以看清彼此的眉眼,雾里的景致自然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只能隐隐看到那些藤树的影子,偶尔能听到一些很怪的叫声。   离开光明神殿来到深渊里的桑桑,明显有了些不一样的地方,她想要探究身遭的环境,她想要尝尝那些果子的味道,她开始像人类一样,对未知的事物本能里产生好奇,当然她绝对不会像人类那样对未知感到恐惧。   因为愈来愈盛的好奇心,也因为没有任何恐惧,满是雾瘴的深渊底,对桑桑来说无疑是很有趣的环境,她不时从宁缺身后离开,消失在雾里,不知去了何处,看了怎样的风景,又悄无声息回到宁缺身旁。   宁缺最开始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她曾经离开过,当他发现她在玩这种失踪游戏后,他本能里开始担心,然后发现自己担心的有些莫名其妙。   ——在昊天的世界里,谁能伤害昊天?他也不担心她会走丢,无论身周的雾瘴再如何浓郁,光线再如何阴晦,只要他想一想,便能知道她去了哪里,知道她一定会回来,只要她在,他也不需要担心自己。   深渊底终年不见天日,雾瘴里有绝壁幽阁里无数囚徒的怨念,也有自然蕴积的毒素,二者混在一起异常恐怖。宁缺修行浩然气后,身体对毒素有天然的抵抗力,在雾瘴里行走的时间稍长些后,依然觉得有些晕眩,便在这时,桑桑回到了他的身后,清风拂过,他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有了百毒不侵的感觉。   深渊里真正的危险,并不是这些带毒的雾瘴,而是生活在其间的生物。在如此险恶的环境里繁衍至今,这些生物拥有极其强悍的生命力,也拥难以想象的致命手段,宁缺向雾里释出念力,发现无论是那些老藤湿树上,还是隐在其间的蛇与异兽,甚至在地面的腐叶里,都隐藏着生命,不禁有些发麻。   在雾中行来,他和桑桑已经遇到好几种怪异的生物,大部分都是蛇类,有一种蛇,浑身沾满了粘液,眼睛已经明显蜕化,完全凭借翠绿的蛇信探明方向,更多的蛇则是色彩斑澜,即便在浓雾里依然那般夺人眼目。   最恐怖的是四周的枯藤与树林传来的摆荡声,和有若鬼哭的嚎叫声,宁缺知道有动物正在林间跳跃,但以他的眼力都没有办法看清楚对方的真实容颜,只能凭借声音判断出这种动物的速度奇快。那么腐叶下密密麻麻藏着的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他生出极为强烈的警惕甚至是畏惧?   桑桑没有畏惧的情绪,听着雾里传来的难听的凄嚎声,听着脚下腐叶里传来的沙沙声,觉得有些厌烦,挥了挥衣袖。   青袖挥出,繁花盛放,花瓣间飞出无数的萤火虫,那些萤火虫向雾瘴深处飞去,纷纷燃烧,变成无数光点,最终汇聚成一片光明。   光明现于深渊,再浓重的雾气都无法掩住,伴着嗤嗤燃烧声,二人身周的雾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开,景物顿时变得清晰起来。   地表上覆着不知多少层腐叶,树根处生满了青苔和奇怪的菌菇,那些在悬在树枝上的藤蔓歪斜无形,像极了雁鸣湖畔宅院的缚梅。   林深处传来异兽惊恐的嚎叫,腐叶覆盖的地面传出的沙沙声变得越来越密集,色彩斑澜的蛇愤怒地昂起首来,宁缺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   但没等他做任何事情,惊恐的嚎叫便戛然而止,腐叶下的沙沙声消失无踪,那些蛇更是用最快的速度趴在了湿漉的地面上。   因为桑桑没有等宁缺带路,便向雾瘴深处走去,随着她的行走,光明迅速向四周扩散,迅速清空数里范围内的所有雾气,无数年不曾见过阳光的深渊,忽然间变得清明一片,如果局势继续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桑桑的光明便会驱散所有的雾气,让这片深渊就此暴露在青天之下。   湛蓝的青天对于深渊外的生命说很熟悉,对于世代生活在深渊里的生命们来说,则是那样的陌生,它们看着那片瓷蓝的天空,不停发出惊恐的凄啸。   光明继续弥漫,无数青色的蚂蚁从腐叶下方爬出来,对着桑桑的脚印不停地搓动着前肢,表示畏惧与臣服,色彩斑澜的毒蛇爬满了山涧,拼命地扭动着布满粘液的身躯,恨不得低贱到沼泽的最深处,先前隐藏在雾林里的异兽,也终于露出了真面容,数百只鬼面猴离开藤树,跪在湿漉的地面上,不停地叩首。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微微皱眉,有些不适应,桑桑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负着双手从这些畏惧惊恐的生灵间走过,并不像是巡视自己领地的君主,因为她根本不把这些低贱的生命当作自己的下属。   这道充满雾瘴与毒物的深渊,对于人类来说如天堑一般,即便是知命境的大强者,想要从深渊里走出来也会非常困难。但对桑桑来说,这道深渊连小土沟都算不上,她闲庭信步一般便走出了雾瘴,见到群山。   宁缺看着群山,不知该如何言语,乌云悄然重新覆盖青天,群山被风雪笼罩,雪中隐隐可以见到一座简朴的道观。   那座道观或者便是传说中的知守观?   如果换作以前,宁缺对那座简朴道观,绝对会非常感兴趣,不是因为那里是不可知之地,而是因为那里藏着七卷天书中的六卷,然而写七卷天书的桑桑,如今就在身旁,他对那座道观的兴趣,自然淡了很多。   ……   ……   以前也有人走出过这道深渊。   风雪中的道观并不显得破落,反而清静地令人沉醉。   隆庆盘膝坐在湖盘,静静看着手中的天书开字卷,他不知道在雪中坐了多长时间,睫毛上承着的雪末,都已经凝成了霜。   忽然间,他听到了山崖下传来的声音,想起当年在深渊里的痛苦往日,脸色瞬间变得极为苍白,睫毛上的雪霜化灰不见。   中年道人推着轮椅来到湖畔,观主坐在轮椅里看着风雪里的天空,看着深渊里的某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声。 第八十章 桃山雪乱   隆庆当年能够从深渊里活着出来,因为灰眸还有那粒通天丸,事后每每想起那段艰难的过程,他都会生出余悸,也会生出些骄傲,因为毕竟他活了下来,并且可能是第一个活着走出深渊的人。谁能想到今日又有人走出了深渊,而且那人显得这般轻松随意,只似闲庭信步。   他猜到对方的身份,震撼难言,手里的天书都仿佛失去了吸引力。观主的情绪也有些复杂,抬头望着自天落下的风雪,沉默片刻后感慨说道:“既然她真的离开了桃山,那么便轮到我们回去了。”   风雪渐盛,笼罩道观以及四周的群山,吱呀声中,观门被推开,隆庆和中年道人推着轮椅走出来。观主坐在轮椅里,膝上盖着块寻常的毯子,他伸出枯瘦的手把毯上的雪屑掸掉,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   ……   桃山亦在风雪中,崖坪上已经聚集了数千名神官执事,却是鸦雀无声,人们看着半成废墟的光明神殿,想起先前绝壁下方深渊里传出的巨响,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根本不敢相信,神情震惊异常。   没有人敢走进光明神殿一探究竟,神官和执事们脸色苍白站在光明神殿前,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们已经在风雪中站了整整一夜。   情况紧急,掌教昨夜来到光明神殿前时,来不及乘坐神辇,枯瘦矮小的身躯就这样袒露在人前,雪屑挂在他稀疏的眉上,显得有些可笑,但他的神情却是那样的严肃,根本不在意自己曾经最在意的事情。   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光明神殿里发生的事情更严,等到暮色降临,掌教终于没有办法再继续等下去,他走进了神殿,过了很长时间后重新走出来,他脸上的神情凝重的就像是山,寒冷的就像是雪。   西陵神殿众人看着掌教大人脸上的神情,知道猜测与真实相差应该不大,脸上的神情变得极其惊恐,有些老年神官更是绝望地直接昏了过去——昊天真的离开了西陵神殿?难道她要抛弃自己这些最虔诚的信徒?   稍后的昊天神殿里一片死寂,掌教站在帷幕之前,他的身躯本就瘦矮,此时无力地佝偻着,看上去更是显得有些可怜。   殿内只有他和叶红鱼、赵南海三人。他的声音有些疲惫,说道:“道门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世间的信徒知晓。”   赵南海神情肃然点头,同意掌教的处理措施,叶红鱼面无表情看着石阶上的掌教,红裙间隐着的那把剑隐有凛然之意。   掌教没有感受到她的异样,看着她急声说道:“把裁决神殿所有的人都派出去,一定要把……请回桃山。”   他的情绪有些惘然,极度焦虑,完全没有逾五境大强者的潇洒自如气度,看上去就像是街市间与母亲走丢的小孩子。   看着掌教微微颤抖的双眉,叶红鱼的脸上流露出微讽的神色,然后她缓缓举起右手,借着帷幕后的万丈光芒,开始散发光泽。   她准备出剑,只需要道心微动,道剑便将破空而去,她知道掌教虽然连遭重伤,但依然强大,可是她已经不想再等下去。   便在此时,神殿下方的山道上隐隐传来一阵扰嚷,紧接着,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数名神官忽然走进昊天神殿,颤声禀报道:有人来了。   有三个人从知守观来到了西陵神殿,隆庆走在最前方,是为开路的先锋,中年道人推着轮椅随后而行,观主坐在轮椅里,神情恬静自然,身上的青衣在渐微的薄雪里是那样的清晰,颜色纯的就像是天空一般。   崖坪上的数千名神官执事,看着自山下缓缓行来的三人,想着西陵神殿的清光大阵居然没有任何反应,震惊失色,待他们认出走在最前方的是隆庆,又隐约猜到轮椅里那人的身份,根本没有人敢上前拦阻。   黑压压的人群像潮水一般分开,观主坐在轮椅里,看着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近处看过的那数座神殿,脸上的情绪说不出的怀念还是漠然,只是当他看到已经半成废墟的光明神殿里,眉头缓缓蹙了起来。   数十名老神官急步走来,然后以最谦卑的姿态跪倒在轮椅前,以道门至礼参拜,他们活的年岁够久,曾经见过青衣道人的真面目。   崖坪上的神官执事们,先前只是猜测青衣道人的身份,此时看到这幕画面,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不由面面相觑,有些辈份稍低些的神官和执事,被光明神殿前的气氛所感染,也纷纷跪了下来。   赵南海和叶红鱼,还有天谕神殿里的南海一脉诸人,纷纷赶到光明神殿前,这些桃山最尊贵的大人物,对着轮椅里的青衣道人问安见礼。   南海一脉重归西陵神殿,本就是观主的安排,此时观主来到桃山,他们自然要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叶红鱼幼时曾经在知守观里生活过,她最敬爱的兄长便是观主的弟子,她又如何能够不跪?   ……   ……   昊天神殿里和先前比起来又少了个人,殿内只有两个人,观主静静坐在轮椅里,掌教站在他的身前,神情极为复杂。   看着轮椅里的观主,掌教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他有些想不明白,此人已经被宁缺用惊神阵斩成了废人,就连昊天都已经遗弃了他,而且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西陵神殿,可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在桃山出现,自己便迎来了众叛亲离的结局?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依然低估了知守观在道门里的地位和影响力。   殿内一片死寂,帷幕后的万丈光芒不知何时已经敛去,就像是燃尽后的蜡烛,透着股凄凉的绝望感。   掌教知道自己只要稍一动念,轮椅里的观主便会死去,然而他却什么都不敢做,因为他很恐惧,最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恐惧对方,为什么一个废人能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压迫感。   最终他还是在轮椅前跪了下来:“见过师叔。”   观主说道:“你当上掌教之后,可曾唤过我师叔?”   掌教低着头,说道:“师叔远游南海多年,难以相见。”   观主说道:“在你看来,最好不相见。”   掌教沉默不语,他知道在观主的身前,任何解释、任何言语,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只是不明白对方要做些什么。 第八十一章 黄河之前想太多   观主看着掌教淡然说道:“你想知道我为何回来?……你大概不会相信,我回来,是因为昊天需要我的帮助。”   掌教沉默不语,心想你在长安城中晋入清静境,切断了昊天的联系,才会得到昊天的降罪,直至今日依然是个废人,莫说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根本不需要凡人的帮助,就算需要,那个人也不应该是你。   观主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微笑说道:“昊天不要我帮,所以我自囚知守观,如今她离开桃山,说明有些事情她也无法解决,所以我便要回来,看看能不能帮到她,至少可以做些她不方便做的事情。”   掌教还是没有听明白。   观主的神情平静的仿佛是道观里的湖,说道:“信仰是很简单的事情,即便信仰抛弃了你,你依然不动摇不离去,这才是真正的信仰。”   ……   ……   宁缺和桑桑走出深渊,在群山间行走,湛蓝的青天早已被厚云覆盖,渐趋狂暴的风雪让地面生出无数缕烟尘,遮掩了视线。   二人继续前行,待风雪渐静时,终于来到了山间一条崎岖的山道上,然后听着前方传来一道欢快的嘶鸣声。   密集如暴雨的蹄声响起,嘶鸣声连绵不绝,大黑马自山道远方闪电般驰来,一面奔跑一面摇头摆尾,显得快活至极。   当大黑马奔至宁缺身前,愕然发现桑桑居然也在,顿时敛了声息,谦卑地低着头走到桑桑身旁,轻轻摆尾以示讨好。   “没出息的东西。”宁缺笑着说道,接着发现大黑伞和箭匣铁刀都在它的背上,不免有些意外,想不明白它是怎么做到的。   他拍了拍大黑马的脖颈,感慨说道:“这下终于齐了。”   宁缺和桑桑,再加上归来的大黑马还有那些行李,除了车厢还在长安城,这便是那年在世间逃亡时,最标准的搭配。   桑桑没有理会身旁摆出无耻模样的大黑马,也没有在意宁缺的感慨,负着双手顺着微雪中的山道向前行走。   这条隐成群山里的简易山道很长,平日里基本没有人来,道面年久失修简陋至极,但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只见繁花青衣微飘,有人持杖而行,大黑马自己牵着自己、挑着担,无奈跟在他们身后。   走了约数个时辰,他们终于走出了脚下的这座荒山,来到分岔路口前,宁缺看着被雪层覆盖的群山,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你不惜求死也要让我离开桃山,为的不过是让我来到人间,既然如此,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宁缺看着她脸畔轻飘的青丝,说道:“既然你肯跟着我离开桃山,说明你也想重蹈红尘,那么你总有想去的地方。”   桑桑说道:“我说过,你带路。”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这里距离宋国不远,我们去那里?”   大黑马听着他的建议,低下头去,心想主人你这点小聪明,还是不要在女主人面前表演了,不然很容易被嘲笑。   桑桑说道:“你想像夫子那样,带我重走一遍世间路,吃遍世间美食,看遍世间风景,这对我没用。”   宁缺的神情有些尴尬,手掌在树枝做成的手杖上无意识地滑动,说道:“你想的太多了些,我只是记得那家酒楼里的饭菜不错。”   桑桑说道:“那间酒楼,我已经去过,所以换个地方。”   宁缺说道:“或者去临康城?有个人在那里传道,他的想法和西陵教典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或者你会感兴趣。”   桑桑说道:“我从不关心人类用什么方法解释我的意志。”   宁缺说道:“这话听着有些深奥。”   桑桑说道:“我本就是天道。”   宁缺明白了,然后说道:“要不然我们回渭城看看?”   桑桑沉默了一段时间,说道:“你应该最想让我去长安城才对。”   宁缺说道:“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桑桑说道:“现在还不愿意。”   宁缺又说了几个地方,都被桑桑冷漠地否决。   他想着在深渊雾瘴里的那番对话,无奈说道:“你让我带路,结果我说的地方你都不同意,那最终还不是你决定。”   桑桑说道:“东方西方北方你都提到了,为何不提南方?”   宁缺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西陵神国这片群山之南,便应该是那条著名的大河,大河之南便是大河国……   桑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为何不去大河国?”   宁缺说道:“那里远离繁华,真可以说是穷乡僻壤,没有什么特殊的风景,也很难看到新鲜的人事,我自然没有想到。”   桑桑说道:“但那里有你我认识的人。”   宁缺装作听不懂,说道:“你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人很多。”   桑桑说道:“你究竟在怕什么?”   宁缺没有说话。   桑桑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怕我杀死她?”   宁缺说道:“你为什么要杀死她?”   桑桑说道:“昊天要人去死,不需要理由。”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你是在吃醋?”   桑桑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说道:“你怕我杀死她,那是因为潜意识里,你希望我吃醋,不代表我真的有这种低级的情绪。”   宁缺依然静静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但你在吃醋。”   桑桑没有说话。   “不然你不会问我为什么不选择大河国。”宁缺笑了起来,像极了老笔斋那只猫每次逮到老鼠后的得意模样。   桑桑微微一笑,说道:“那我们要去大河吗?”   宁缺说道:“我能反对吗?”   桑桑说道:“可以,但我不会接受。”   宁缺说道:“那便走吧。”   大黑马在后面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觉得好生无趣,想着有可能会看见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女主人,开心之余不免有些紧张。   它所担心的也是宁缺所担心的——桑桑重新来到人间,如果真的越来越像人类,自然是宁缺最想看到的事情,然而她毕竟是无所不能的昊天,再加上人类复杂的情绪后,谁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   ……   一路向南,顺着山道不断前行,风雪渐渐没了踪影,太阳照耀着丘陵和田地,深冬时节的南方依然温暖的不像话。   来到丘陵地带后,桑桑便离开了山道,沿着笔直的线条,向着南方行走,无论怎样的艰险地势,对于她来说自然有如坦途,但对宁缺和大黑马来说则很辛苦,他不禁有些抱怨,现在究竟是谁在带路?   某日丘陵前方忽然传来雷般的轰鸣声,空气中的湿意隐隐也增加了不少,宁缺很自然地想起书院后山的那道瀑布,想起二师兄的小院,不禁有些好奇,前面那条瀑布究竟有多雄壮,声音竟能传出这般远。   待来到断崖前,宁缺才发现原来这并不是一道瀑布,而是一条雄壮的河流。黄浪滔滔,水势丰沛至极,在黑色山石与黄色的土原之间肆意奔涌,在这段落差极大的河谷里,黄浊的河水奔流跌落,形成了数道极宽的瀑布,水头相撞发出雷般的轰鸣,震的水中的礁石仿佛随时可能碎掉,正是传说中的大河。   看着身前黄色的大河,感受着脚下崖石处传来的微微颤抖,体会着河水里蕴藏着的无穷力量,他的心神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明白了为何这条大河能够帮助大河国挡住南晋的精兵,也明白了柳白当年为何能够在此悟道。   他很自然地回想起秋天时,那把从剑阁飞临桃山的剑——在光明神殿里洒扫的时候,他曾在角落里,看到柳白死后留下的那把古剑。   夫子曾经用那把剑斩金龙、杀神将,柳白把自己的灵魂投注到那把剑中,傲然赴桃山,只身挑战昊天,那把古剑就是人间之剑。   如今剑还在,用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睹黄河滔滔,思及前贤,宁缺百感交集,看着站在身旁的桑桑,更是心情复杂地不知如何言语。   桑桑看着河畔某块黑色的礁石,说道:“柳白便是在此地悟剑。”   一路向南,便来到柳白悟剑之地,宁缺明白,这必然是桑桑的意志,他看着那块黑色礁石间隐隐若现的剑痕,若有所思。   沉默片刻后,他右手伸向微湿的空中,于雷般的河水奔流声中,握住铁刀开始冥想,他想在前贤悟剑处,悟些刀意。   桑桑说道:“你是符师。”   宁缺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我用刀也能写出符来。”   桑桑说道:“你的精神比前些天昂扬了不少。”   宁缺说道:“见遗迹,思前贤,总能受些激励。”   桑桑说道:“人类总是容易沉浸在这种无用的情绪之中。”   宁缺说道:“不然你为何带我来此地?”   桑桑说道:“我带你来此地,是想要你明白,就算强大如夫子,气盛如柳白,依然不是我的对手,你更应该死心。”   听着这句话,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带她重蹈红尘,是继续老师的那场战斗,想让她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但在这个过程里,她想要做的事情,则是让他真正的臣服。   “柳白入道时,看见了我们眼前的这条黄河。”   宁缺说道:“我入道时,看见了一片海洋,从这个角度来说,只要我勤勉修行,将来总有一天,我能超过柳白,我能做到他没有做到的事情。”   桑桑说道:“你初识时能感应一片海,是因为当夜我在你身旁,并不代表你的修行天赋真的就有这么高,你想多了。”   宁缺有些恼火,说道:“你管我怎么想。” 第八十二章 黯然销魂者,过河与棉花糖   黄河在这里变成无数道瀑布,水烟弥漫,水声如雷,浊浪滚滚,滔滔不绝,气势恢宏,画面非常令人震撼。   宁缺站在岸边沉默不语,桑桑向河边那块黑色的礁石走去,随着她的赤足落下,石上那些剑痕渐渐淡化,直至不见。   那些剑痕是剑圣柳白留下的,代表着人间的意志和决断力,她既然来到这里,自然要抹杀这些。看着这幕画面,想着前贤的遗迹再不复存,宁缺觉得内心骤然变得空虚无比,却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   他收刀归鞘,神情有些黯然。   大河国在滔滔黄河的南面,他们既然要去大河国,便必须过河。这里的河水湍急恐怖,断落处形成的很多道悬瀑,普通人根本无法过河,要向两头行出数十里,才能借由羊皮阀子渡河。   宁缺不想自己的情绪继续低落——因为那正是桑桑想要见到的,正如他想见到桑桑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他决定做些事情,让自己重新快活起来。   “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   他看着滔滔河水,眉飞色舞唱道。桑桑小时候听他唱过这首歌,转身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那个世界,真的很吵闹。”   说完这句话,她背着双手向河里走去,就像是向一片草地走去那般自然随意,随着她的赤足落下,自上游奔涌而来的河水骤然静止。   不是真正的静止,而是河水无法靠近她的身边,浑浊的黄色河水,不停拍打着她脚边那道无形的屏障,泛出无数细小的泡沫。   桑桑向河水里继续行走,浊浪骤分,露出下面的淤泥,那些淤泥瞬间凝固,变成光滑的岩石,她的赤足落在上面,就像是朵朵白莲花盛开。   浑浊的河水自上游不停袭来,但无论来势如何凶猛,没有一滴水能够落在她的青衣之上,她的脚都没有被打湿。   宁缺明白这是她的世界,看着这幕神奇的画面,不禁想起那个世界里摩西分开红海的传说,牵着大黑马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一马走进了滔滔大河,河水分开,河泥成石,自然形成一条干燥的通道,自上游涌来的河水无法通过,渐渐积的越来越高,到他们走到河床中央时,在无形屏障的那边,河水已经高至数丈。   宁缺看着身旁那道河水凝成的半透明水墙,看着里面高速旋转的水流,和不停沉浮的细沙,很想伸出手指去触摸,甚至想把手指插进去,感受里面的沙流与水流,但他根本不敢做任何动作。   如此神奇的画面,令人震撼惊叹,也很令人惊心动魄,他担心自己把水墙捅破了,那么这条大河便会扑打到自己的身上。   他现在已经是知命境强者,却依然不敢与大河正面对抗,因为河水里的力量来自于大自然,根本不是普通人类能够匹敌的。   桑桑神情平静,看不到任何凝重警惕,负着双手在水墙之前缓步前行,真的就像是行走在美丽的草甸之间。   唯昊天,能胜自然。   黄色的水墙变得越来越高,直至遮住了空中的太阳,河底的石道变得幽暗无比,大黑马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悸意。   宁缺也很担心水墙会垮,更担心水墙如果继续升高,而且始终不崩落,上游必然会出现洪水,两岸的人类便会遭遇灭顶之灾。   黄色的水墙终于崩落了,滔滔河水中间生出一道笔直的白色浪花,瞬间淹没了河底的通道和里面的两人一马。   宁缺没有被河水吞噬,甚至身上都没有被打湿,黄色的水墙塌落,却没有落下,而是在上空漫流而过。   通道变成了河水里的一条洞,洞壁皆是由河水凝成,他们便行走在这条洞里,光线昏暗,却能看清楚水里的每处细节。   光线穿透浑浊的河水,洒在他们的身上,斑驳如画,河水从他们的头顶漫过,里面的沙粒流转如画,一切都像是画。   大黑马发出惊叹的嘶鸣,宁缺睁着眼睛,看着美丽如画的河中景,哪里舍得眨下眼睛,唯有桑桑平静如常。   ……   ……   继续向南,人烟渐盛,他们来到一座小镇上。   小镇正是集市日,嘈杂热闹非常,沿街摆着各式小摊,有卖鞋垫的,有卖竹篓的,有卖鸡蛋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卖吃食的。   宁缺看着这些画面,渐从沿途所见奇景的震撼里平静下来,牵着疆绳,带着桑桑随意行走,这里便是他的主场。   街角有个摊子,一个系着白头巾的黝黑汉子,坐在一个铁皮打制的炉子旁,用脚踩着某处,锅里有东西正在不停地转着。   桑桑微微低头,依然背着双手,神情平静,像极了在古董市场上挑货物的老人家,又像极了在粮库里检查存粮的老大人。   闻着淡淡的甜香味和那一丝隐约难捕捉的焦香味,便知道锅里翻炒的是糖,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汉子用脚踩着,锅里那事物便会不停地转,为什么转到最后,便能抽出一丝丝云絮般的事物,看着很好看。   汉子虽然有些好奇这姑娘生的如此高大,却也并不在怎么在意,不多时便裹好一团蓬松的云团,递给锅边兴高采烈的一个孩子。   “棉花糖,小时候我带你买过。”宁缺说道。   桑桑依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神情显得格外专注,不多时,锅里的棉花糖便好了,那汉子用木棍插好,递到她面前。   她微微蹙眉,有些犹豫。   宁缺从怀里取出两个铜板,递给那汉子,接过棉花糖,塞进她的手里。   那汉子接过铜板一看,发现竟然是唐币,有些意外,又很是高兴,要知道在大河国境内,唐币要比官方货币更好使。   走出集市,桑桑举着棉花糖,并没有吃,她向宁缺解释道:“我见过棉花糖,只是忘记了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宁缺心想你是昊天,只要经历过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记。   桑桑又说道:“我懂了它的原理,你还买下做什么?”   宁缺说道:“买下来自然是吃的。”   桑桑看了一眼手里的棉花糖,说道:“我确实有些忘了它的味道。”   一个白白胖胖的高大姑娘,手里拿着白白胖胖的棉花糖,这画面有些可笑,也有些可爱,尤其是她低头去咬,唇角却沾了几缕糖丝的时候。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如果还记不住,我们可以多吃几次。”   他脸上的笑容很奇怪,有些像长辈看着小孩子的慈爱怜惜,又有些得逞后的得意,总之落在桑桑眼中,非常可恶。   桑桑微微蹙眉,神辉微溢,唇角的糖丝瞬间被净化。   她看了看手里的棉花糖,犹豫了会儿,递到大黑马身前。   大黑马有些吃惊,然后迅速兴奋起来。   能够吃到昊天亲自赏赐的食物,更准确地说,能够吃到昊天吃剩下的食物,只要不是宁缺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货,谁不觉得这是最大的荣幸?   它伸舌一卷,棉花糖便被卷进唇中,它啪嗒啪嗒嘴,棉花糖便进了肚子,竟发现没有品出什么味道,不免有些意犹未尽。   看见桑桑没有把棉花糖吃完,宁缺不免有些失望,看着大黑马意犹未尽的样子,更是怒从心起,骂道:“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了?就馋成这样?我难道苛扣过你的伙食?这棉花糖是给你买的吗?你也好意思张嘴!”   大黑马心想这是她给我吃的,只要她乐意,你管得着吗?它转头正准备向桑桑邀功,不料却发现桑桑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它痛苦万分想道,既然您爱吃干嘛给我?你们两夫妻干仗能不能不要让我躺枪?   集市外有玩耍的孩童,其中有两个孩子手里拿着棉花糖,不时小心翼翼地舔一舔,显得很是珍惜,大概到回家时,都应该还有剩的。   桑桑看着孩子们手里的棉花糖,情绪有些黯然。   宁缺冷笑说道:“继续装啊,别后悔啊。”   桑桑背着双手向镇外走去,就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虽然现在是深冬,地处南方的大河国却依然温暖,天空里那轮太阳明晃晃的很是刺眼,落在人们的身上有些热。   走到小镇南方的山后,宁缺依然在说着棉花糖的事情。   桑桑忽然间停下脚步,从山道旁的树上折下一段树枝。   宁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有些好奇。   桑桑举起树枝,伸向天空。   晴空万里无云。   遥远的宋国风暴海上,骤然阴云密布,其中一朵,随风登陆,飘摇万里,来到了南方的大河国某座小山里。   那朵云落在了她手中的树枝上。   阳光被云朵挡住,山道顿时变得清幽起来。   桑桑神情平静,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举着树枝,继续向南。   树枝上的那朵云,比山还要大。   好大一朵棉花糖。   看着这幕极其震撼的画面,宁缺完全无语。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因为赌气,她便从天边摘一朵云来冒充棉花糖。   她果然就是昊天。   拥有人类情绪的昊天,真的是猜不透。   想到她是自己的女人,看着树枝上的那朵云,他便觉得好生骄傲,又好生自卑。   而当他走进大河国都城后,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愤怒。   因为大河国在办喜事。   ……   ……   (从河水下面走那段画面,我是真想再详细地写,或者写的更认真仔细些,只是时间匆忙了些,而且写的多了,确实有灌水的嫌疑,我曾经存过一张图,就是为了写那段,登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这真的就是我想做却一直没办法细做的事情,以后争取能够好好做一次,豆子的升邪写的真是好看啊……这章我很喜欢,最喜欢棉花糖,如果转换成画面,必然很帅。) 第八十三章 那些谁都不明白的事   大河国与唐国相距遥远,却世代交好,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唐国文化极为仰慕,无数年来,不知派遣了多少使节学生进入长安,无论是朝廷官制,还是建筑、人文甚至是生活细节里,都能看到长安城的影子。   京都是大河国的都城,城外有雪山,城内屋宅多为黑檐,河畔园角种着无数花树,掩映之中能够看到皇城,风景非常美丽。   生活在这的人们也生的极美,眉眼平静柔顺,目光专注坚毅,身着浅色长裙,腰间系着华丽的布带,很多人的腰畔都佩着长长的乌鞘木剑。   走进京都,宁缺看着陌生却又熟悉的景致人物,自然生出亲近的感觉,待他发现崇文门旁竟然开着一家陈锦记分号,更是喜悦。   “要不要去看看。”他转身望着桑桑问道。   桑桑看了眼陈锦记的牌匾,说道:“我现在生的这般白,难道还要用脂粉?”   宁缺说道:“看看无所谓,再说你可以买些胭脂。”   桑桑想了想,走进了陈锦记。   宁缺和大黑马对视一眼,看着彼此的喜悦。   大河京都的陈锦记分号,是长安陈锦记在世间最大的一家,由此可以想见大河国少女们对唐货的追捧,平日里的陈锦记必然极为热闹,货架上摆着的脂粉妆匣也是琳琅满目,但今天的陈锦记却有些冷清。   宁缺和桑桑走进门里,看着栏上空空荡荡的货架,不由很是意外,桑桑的柳叶眼微微眯起,更是出现了动怒的前兆。   让昊天动怒,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场洪水直接把京都的花树全部淹没?宁缺赶紧劝慰了几句,通过询问面色惭愧的老板,才知道,原来陈锦记今秋的新款货品,竟在前些天全部被皇宫征订,要等长安城重新送货过来,至少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皇宫要这么多脂粉做什么?有这么多宫女?”宁缺想起一篇文章里的某句话,摇头感慨说道:“渭流涨腻,弃脂水也。”   桑桑忽然说道:“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句诗她自然也是小时候从宁缺处听来的。   宁缺很是不安,心想你若真的不高兴闯进皇宫,自然无人敢有颜色,无奈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都不是一人写的。”   像桑桑这样不满的姑娘还有很多,两名大河国少女看着空空荡荡的货架,想着春日祭上的妆容,忍不住抱怨起来:“也不知道国君在想些什么,为了大婚的庆典,弄得脂粉都没处买去。”   她的同伴说道:“国君真敢娶吗?”   那名少女说道:“除了国君,还有谁有资格娶她?”   同伴担心说道:“世间都知道她喜欢书院的十三先生,就算她敢嫁,难道国君真的敢娶,就不怕唐人不高兴?”   宁缺和桑桑准备出门,听着这番议论,自然停下脚步。   他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转身询问,只是静静站在槛内听着,知道最近京都便要迎来一场大喜事——莫山山即将入宫为后。   宁缺望着店铺对面的那些美丽的花树,沉默片刻后,迈过那道门槛,牵起大黑马颈间的缰绳,向京都城外走去。   京都城外依然花树处处,树间隐着小溪,溪对面是挺拔的青色杨树,宁缺让大黑马自去奔跑散心,然后在背靠着杨树坐下。   他的神情很平静。桑桑很清楚他骨子里非常冷漠,但依然有些意外,因为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将要成亲的女子对他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   她走到树前的溪畔,负着双手看溪水里的流云,说道:“你为何不动怒?”   先前在陈锦记里,那两名大河国少女提起国君迎娶莫山山一事,都还在担心唐人会不会因此动怒,更何况是当事人的宁缺。   宁缺说道:“刚听到的时候确实有些愤怒,但走在花树间,却忽然想明白了,我没有愤怒的资格,那花树本就生在那里,并不是我的。”   桑桑转身看着他说道:“人类果然很擅长虚伪。”   宁缺看着她寻常普通的容颜,不知为何觉得情绪有些烦躁,说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情,所以让我来这里?”   她是昊天,自然无所不知,除了没有想到陈锦记的脂粉都卖光了。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这件事情是你做的?”   桑桑平静说道:“你觉得我会理会这种小事?”   宁缺承认她说的是对的,说道:“抱歉,我不该恶意揣测你。”   桑桑说道:“你的想法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宁缺从树下站起身前,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但你知道这件事情,你要我来看着这件事情发生,你究竟想做什么?”   桑桑说道:“无数轮回以来,我在神国俯瞰人间,看你们悲欢离合,看你们勾心斗角,却始终有些事情没有看明白。”   “什么事情?”宁缺问道。   “比如你们很珍视、但有时候却弃若敝履的情感。”   桑桑负着双手,目光穿越山林花树溪流城墙,落在京都城内的男男女女身上,淡然说道:“你说你爱我,那么爱是什么呢?”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有些事情,是无法用语言解释的。”   桑桑说道:“但应该能看到,所以我想来看一看。”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看什么?”   桑桑收回目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看看什么是爱。”   宁缺说道:“这和京都里的喜事有关系吗?”   桑桑说道:“当然有,因为我想看看你爱不爱她。”   宁缺不知该如何接话,说道:“这有意义吗?”   桑桑说道:“人类典籍上记载的爱情,都是那样的愚痴而执着,拒绝旁人的介入,那么你既然爱我,又怎么能爱她?”   宁缺更加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桑桑在深渊的雾里开始产生好奇的情绪,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现在,她很想知道那些她所不能了解的事情的答案。   她看着他,却又像是在看着京都城里在花树下携手同游的男男女女,神情认真问道:“爱,可以同时爱两个人吗?”   对此,宁缺只能沉默。   桑桑继续问道:“爱情怎么衡量程度?你爱我,或者爱她,你或者更爱我,既然文字都无法形容,又怎么可能有多少,怎么会有更爱?”   宁缺除了沉默,不可能有更多的表示,因为她的问题,谁都回答不了。   “我能感觉到你内心非常不平静,甚至愤怒,所以我不懂。我知道你不想莫山山嫁给那个男人,但在我看来,这和我理解的爱情并不像是一回事,因为你不准备娶她。既然你不准备娶她,为什么不让她嫁给别人?为什么她嫁给别人会让你这样的失望,让你产生破坏的冲动?”   桑桑有些不解说道:“在我的理解里,这是雄性生物对雌性生物的占有欲,这是对自己血脉繁衍的强大本能渴望。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们人类所说的爱情和性交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没有表现出吃醋的情绪,真的很像书院前院那些苦心求学的学生,只是想找到一个答案。   宁缺被她的平静弄的有些不安,无奈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既然没有爱情,那么你爱我自然就是假的。”   桑桑平静说道,话其实没有说完:或者,我爱你也是假的。   宁缺说道:“这种无趣的推论有意义吗?”   先前他便感叹过,这件事情究竟有意义吗?桑桑笑了起来。自离开桃山之后,她脸上出现笑容的次数越来越多。   “或者没有意义,但很有意思。”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觉得你现在比我更像书院的学生。”   “很奇妙,对这个说法我竟不觉得反感。”   桑桑说道:“或者是因为我在书院也住过很长时间?”   宁缺望向远方那座青翠的莫干山,沉默无语。   ……   ……   离京都不远有座莫干山,山腰间有片静湖,传闻中,书圣幼年研习书法时,习惯用湖水洗笔,不过数年,这片湖便被笔墨染成黑色,所以这片湖被大河国人称为洗笔池,还有一个更著名的名字,那就是墨池。   传闻终究是传闻,那片湖水依旧清澄,墨池苑远在王书圣出生之前无数年便已经建立,但这并不影响墨池苑在大河国民和修行界里的地位。   今日的墨池苑山庐异常热闹,处处张灯结彩,未至夜时,华灯未亮,那些彩带以及廊间悬着的满是文墨气息的笔,却已经表明喜事将近。   墨池的水面上飘着新生的青莲,在微风里轻轻摇摆,显得那样稚嫩。天猫女坐在湖畔,看着那些青莲,皱着眉头,神情显得很是委屈。   酌之华走到小师妹的身后,关切问道:“在想什么呢?”   天猫女看见是师姐,难过地靠进她怀里,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师姐,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酌之华笑着打趣道:“才刚刚订亲,就在想后来的事了?”   天猫女皱着眉头,不高兴说道:“难道不应该是先喜欢,才订亲吗?”   酌之华无奈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天猫女看着湖水里的青莲,山庐处的彩带,伤感说道:“我不明白,明明山主喜欢的是宁缺,为什么她要嫁给国君呢?” 第八十四章 人至贱   酌之华前些年已经成婚,但平日里依然在莫干山上修行,夫家也没有什么意见,如今国君迎娶山主,她自然是最忙碌的那个人,偶有闲暇,来湖畔散散疲乏,瞧见天猫女伤感的模样,便关心了几句,不想却听到这样一句话。   莫山山与宁缺之间的那些过往,早已传遍世间,也曾经是修行界期望看到的一段佳话,在人们看来书院十三先生和书痴毫无疑问是天生良缘,谁能想到这段情事最后竟是无疾而终。   思及此,酌之华的情绪难免也有些低落,勉强笑道:“嫁给国君有什么不好呢?将来山主是皇后娘娘,也不用常住在宫里,每年大半时间还是会在山上,你时常能够看见她,不用伤心。”   天猫女看着她说道:“师姐,你知道我伤心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觉得难过,明明山主是喜欢宁缺的,宁缺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酌之华叹息着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些复杂的事情。   墨池临山崖一面的草庐里,莫山山坐在窗畔,神情平静地描着小楷。她依然穿着那身白裙,如瀑布般的黑发梳着一个简单而清爽的髻,不着脂粉自然白皙,未涂胭脂薄唇红丽,美丽如昨,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准备嫁人的新娘子。   伴着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被推开,一位穿着黑色长衫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这男子满头银发,因为年岁的缘故,眼角皱纹破深,目光却依然湛湛有神,身姿挺拔的仿佛还很年轻,正是传说中的书圣王大人。   能在世间称圣,必然极为不凡,比如剑圣柳白。   王书圣是世间最著名的书法大家,同时也是最著名的神符大师,对大河国来说就像柳白对南晋一样,是最强大的守护者,地位极其尊崇,即便是国君在他身前也要持弟子之礼。   听到声音,莫山山自案畔起身,对着老师平静施礼,然后重新坐回案后,提笔在砚里蘸了些墨,借着窗外的天光继续专注运腕。   王书圣走到她身后,看着纸面上那些清丽却又极为大气的字迹,发现她的心情竟然真的能够保持平静,眉头不由微皱,有些担心。   “难道你还不明白?你是我最疼爱的学生,是无人敢轻侮的神符师,我死之后,你就是大河国的守护者,我不会舍得剥夺你的幸福,国君也没有资格得到你的幸福,但你需要嫁人,国君便是最好的选择。”   王书圣看着她神情肃穆说道。   莫山山握着笔的右手微微一顿,说道:“我明白。”   说完这句话,她继续执笔写字,神情恬静,笔法自然。   然而她表现的越是平静从容,王书圣便越是担忧,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严肃,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我必须再一次提醒你,如果你不想京都被洪水吞噬,不想看到无数万大河国民凄惨死去,那么你就必须死,或者赶紧嫁人!”   王书圣看着她清婉的侧脸,觉得自己苍老的心有些隐隐作痛,强自压制下那份怜惜和不舍,厉声说道:“人,是不能与天斗的!”   “西陵传来消息,宁缺已经进入光明神殿,始终没有出来,谁都不知道神殿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就算昊天最终会杀死宁缺,她也不会喜欢看到你还是一个人,而她的愤怒,整个人间都无法承受。”   说完这句话,王书圣转身准备离开。   莫山山忽然把笔搁到砚旁,站起身望着他的背影,平静说道:“老师,我知道你喜欢我,从很小的时候,你就一直喜欢我。”   王书圣身躯微震,然后挺拔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起来。   “遗憾的是,我成长的太快了,您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年轻便成为神符师,是的,正如您所说,再也没有人能剥夺我的幸福,但我终究还是要被您嫁出去了,您除了怜惜和不舍,想来也有些开心吧?”   莫山山的神情很平静:“当然我承认您说的是对的,谁也不知道昊天会怎么想,大河不能冒这个险,我会依您所愿出嫁。”   “胡言乱语!”   王书圣厉声喝斥道,拂袖出庐而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莫山山揭开了隐藏了好些年的晦暗心思,不知如何面对她的缘故,他下了莫干山,直接去了京都,来到皇宫里,面见大河国君,开始安排这场婚事。   半开的庐门被墨池湖面上拂来的风轻轻刮着,时而关闭,时而开启,莫山山看着那处,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坐回案旁。   她继续静心写字,唇角却微微扬起,露出一丝愉悦的笑容,沉默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够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她觉得心情很舒畅。   片刻后,酌之华和天猫女来到庐内。天猫女坐到莫山山身旁,牵着她的衣袖,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说道:“山主,究竟该怎么办?”   莫山山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自己问宁缺怎么办时,宁缺所做的回答,她不怎么明白那个笑话,但当时依然笑的很开心。   “怎么办?凉拌。”   天猫女问道:“就这样嫁了?”   莫山山微笑说道:“当然不。”   天猫女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说道:“十三先生是个没良心的家伙,山主如果你不嫁给国君大人,那还能嫁给谁?”   越美丽的女人越难嫁,能力越强的女人越难嫁,有门当户对的问题,也有资格的问题,莫山山以美丽著称,少女时便是符道大家,现在更是史上罕见的年轻神符师,想要嫁人自然没有太多好的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嫁人?”   莫山山宠溺地摸了摸天猫女的头,说道:“想要逼一个神符师嫁人,这是笑话,所以如果你不想嫁人,记得好生修行。”   天猫女心想有道理,如果订亲的那个男子不好,到时候自己断然也是不肯嫁的,听说他家出了很多将军,自己确实应该赶紧提升境界才是。   酌之华看着莫山山没有说话,眉眼间满是忧虑。   莫山山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平静说道:“世人敬仰昊天而畏惧之,我也并不例外,但想着我已经与她争过,那么再怕她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昊天因为我而动怒,那不是我的责任,而是她的罪恶。”   ……   ……   大河京都落蒙山的冬枫,在整个世间都是极出名的风景,如果不是因为国君大婚在即、皇城戒备森严的缘故,此地必然游客云集。   皇城前的御道上,铺着薄薄一层红叶,桑桑走在道上,鞋底把被风吹枯的红叶踩碎,发出极清脆的声音,听着有些令人心悸。   和刚刚离开西陵神殿时,她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在宁缺的强烈要求下,她穿上了鞋,而且此时她的双手也没有负在身后。   桑桑的左手捧着一碗带汤鱼丸,右手拿着根竹签,正在不停地吃着,虽然脸上的神情还是那般冷漠,但通过鱼丸消失的速度,可以看出她很满意。   御道红叶对她来说,明显没有鱼丸的吸引力大,对于鞋底碾碎的红叶,她更没有像那些怀春少女一般生出什么惋惜的情绪。   走到皇城正门前,她刚好把碗里的鱼丸吃完,随手递到身后。   宁缺牵着大黑马一直跟在她身后,赶紧把碗接过来,动作显得特别熟练,这一路行来,他早已习惯了自己小厮的身份。   “你准备如何选择?”   桑桑的唇因为鱼丸有些烫而微微红亮,显得有些可爱。   选择破坏大河国君和莫山山的联姻,从而证明他是爱她的,继而证明没有真正的爱情,最终证明他是不爱桑桑的?   还是选择什么都不做,看着山山嫁给那个劳什子国君,从而证明他是不爱她的,继而证明爱情是存在的,他和桑桑就该这么厮混下去?   “为什么一定要我做这么困难的选择题?”   宁缺说道:“你知道书院追求的就是自由,不选择也是一种自由。”   “正如在城外所说,人类果然都很虚伪。”   桑桑看着他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她为什么要嫁人。”   宁缺确实很清楚,山山为什么忽然要嫁给国君,那是因为自己与她的那段故事,因为他身边的女人是昊天。   桑桑说道:“我应该承担她被迫嫁人的责任吗?”   宁缺摇摇头,说道:“我不会做出这么白痴的判断。”   桑桑说道:“那谁该承担这种责任?”   宁缺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桑桑说道:“我给你出个主意,只要把那个国君杀了,她自然没法嫁。”   宁缺看着皇城门,沉默片刻后说道:“听上去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桑桑问道:“那你还犹豫什么?”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担心自己进去后,你就会离开我。”   听着这句话,桑桑变得安静起来。   宁缺又说道:“你的逻辑太生硬,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青衣前襟露出的鞋尖。   宁缺说道:“或者,你嘛帮帮忙?”   她抬起头,看着他认真说道:“男人,真的很贱。”   宁缺说道:“你就让我贱到死吧。”   桑桑说道:“我暂时不能杀你,那我就只能看着你一直贱下去?”   宁缺发誓说道:“从今以后,我只贱给你一个人看。”   桑桑说道:“我为什么要帮你解决这个选择的难题?”   宁缺理直气壮说道:“题目是你出的,我解不了,你总得给我答案。”   桑桑说道:“人类都是你这样的吗?”   宁缺惊讶道:“你和我在一张床上睡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是一朵奇葩?”   桑桑的天心有些紊乱,她觉得这件事儿有些乱。   宁缺最后说道:“陈锦记的脂粉现在都在皇宫里。”   桑桑想了想,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她向皇城走去,双手重新背到了身后。   宁缺牵着大黑马,低眉顺眼地跟了上去。   然后他开始偷偷眉开眼笑。   ……   ……   (关于山山的老师对她的想法一事,在荒原上宁缺提到书圣时,她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便是前题,我原先想着是要在故事里仔细讲,后来一想没必要,节省些字数,反正只是一段小插曲罢了。) 第八十五章 闯宫   让自己的女人带着去破坏某个女子的婚事,而那个女子是喜欢你的,宁缺总觉得这件事情的节奏有些不对,但他不准备反对。   桑桑走到皇宫前,背着双手随意观望,就像是名普通的游客,在皇宫侍卫们的眼中,这自然显得对国君大为不敬。   侍卫喝斥数句,上前便准备把她和牵着大黑马的宁缺赶走,如果不是想着宫中喜事将近,或者这些侍卫早已经拔剑相向。   桑桑就像是没有看到这些侍卫,抬头看着皇城角上的一株花树,觉着有些新奇,继续向前行走,眼看着便近了皇宫的大门。   在皇宫侍卫们眼前施施然向皇宫里走去,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白痴,那必然便是对皇宫意图不轨的真正强者。   场间的局势骤然间变得紧张起来,伴着锃锃的磨擦声,侍卫们纷纷抽出鞘中的佩剑,带着明显大河特色的秀剑,反耀着冬日天空洒下的清光,像极了雪树,同时皇城上方的弩手也瞄准了下方。   宁缺自然不会担心桑桑的安全,他只是有些担心会有太多的普通人死在她的身前,大河与唐国世代交好,他身为唐人总不能让事情变得太过血腥,牵着大黑马走上前去,对一名侍卫说道书院来访。   他以为书院的名声可以让自己轻易地进入皇宫,却没想到自己没有身份证明,腰牌也遗落在西陵神殿,那些侍卫哪里肯相信。   无数锋利的长剑,划破微凉的风,向他们的头顶斩落。桑桑知道宁缺在想些什么,但她根本不会理会,背着双手继续向前。   细长的剑锋向她的肩膀落下,大河国皇宫的侍卫行事比较稳妥,没有一出手便想杀人,于是那名侍卫很幸运地没有死去。   京都的风向来极其温柔,所以才会有花树万千盛放,所以御道上的红叶才会覆而不去,但忽然间,这些风变得凝重起来。   风近乎无形,即便凝重又能重几何?桑桑背着手平静前行,身周缭绕的风就像她脸上的神情一般平静下来,重如桃山。   长剑破风而落,来到她的身前,仿佛陷入无底的泥沼,又像是被卷进狂暴的海洋,根本无法继续下行,斜斜飘飞而去。   那名侍卫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所有侍卫的身上,他们手中的剑被清风缭绕,便成了水中的无根浮萍,被风吹浪打便不知去了何处。   大河国皇宫之前一片惊呼之声,城墙上的弩箭终于发射,然而却又哪里能够触到桑桑的一片衣袂,于风中消失无踪。   京都人追崇唐风,性情也极相似,侍卫们此时已经猜到,这个高胖的寻常女子,必然是境界极高的修行者,可哪怕手中已经没有兵器,依然极其悍勇地向她扑了过去,想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把她拦在宫外。   然而她是昊天,即便是柳白的剑,也不能进入她的世界,这些寻常如蝼蚁的凡人又如何能够做到?   人影纷飞,堕落如雨,闷哼之声连连。   桑桑神情平静,继续负手前行,来到皇城前时,宫门自然开启。   宁缺牵着大黑马跟在她的身后,静静地看着这幕幕画面,虽然这场战斗双方实力间的差距实在太大,甚至根本称不上战斗,桑桑也一直没有真正出手,但他还是想从这些画面里寻找到他想寻找的那些事情。   桑桑就是规则,她不能改变规则,但她对规则的运用,是人类根本无法触碰的境界,这便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京都城里的风,皇城角里的花树,她先前手里捧着的鱼丸汤,一路走过的溪水或者大河,她若动念,自然里的一切都将成为她的武器。   皇城开启,桑桑就这样平静地走了进去,大河国的侍卫和御军们震撼无语,却根本无法阻止,眼神里写满了绝望和惘然。   世俗里最强大的力量,在她的面前没有任何意义,在她看来,皇宫和青楼没有任何区别,当她想进去逛逛的时候,自然能进。   宁缺牵着大黑马跟在她的身后,有一种很美妙的感觉。   这种感觉,他曾经在荒原雪崖附近感受过,那是小师叔环顾宇内无敌手的寂寞,他也曾经在老师的身上感受过,那是万世之师的底气。   当初在桃山光明祭时,他曾经有过这种感觉,那是因为她的力量在他的身躯里,现在则是因为他走在她的身后。   这种感觉叫做无敌,他的无敌都来源于她,但他没有因此而觉得惭愧,因为他们是夫妻,她的就是他的,她的无敌也就是他的无敌,谁敢说不是呢?   ……   ……   大河国的皇宫很美丽,黑檐木殿之间,如京都街巷一般,种着无数株花树,殿前的青石板上满是风雨的痕迹,沧桑之中自有一份清新的美感。   宁缺牵着大黑马走到正殿前,看着宫殿群正自沉默感慨,忽然发现桑桑不见了,无论他怎么寻找,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控制风的走向形成无数细小的镜面,便能改变无数光线的轨迹,那么风中的身影自然无人再能够看见,这听上去或者很简单,但事实上除了桑桑,谁也无法做到,只是其中的计算便可能会让四师兄一夜白头。   宁缺知道桑桑没有离开,他动念便知她正在某处偏宫里随意行走,不知在看什么风景,只是看不到她让他有些心慌。   数不清的侍卫和军士,正从皇城的各个角落,向他涌来,黑压压的显得极为恐怖,他一个人站在殿前,必须要独自面对。   宁缺沉默,明白了桑桑的意思。   他不想看着山山嫁人,但更怕桑桑失望,所以他就像世间很多男人那样无耻地沉默,他不肯解答桑桑提出的问题,把责任推到了她的身上。   她带他走进大河皇宫,然后消失无踪,现在站在殿前的是他,走进皇宫的还是他,那么这最终还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抬起头看着身前这座幽静庄严的宫殿,从鞘中抽出沉重的铁刀,牵起缰绳,缓慢而坚定地向那处走了过去。   ……   ……   王书圣的头发很白,梳的一丝不苟,看上去就像是月轮国著名的银丝编器,与他在大河国君民心中的形象非常相符。   殿里还有一位中年男子,这男子身着皇袍,脸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眼神还算平静,但眼眸最深处的喜悦和不安则显得有些纠结。   他便是大河国君,看着王书圣说道:“此事不妨从长计议?”   王书圣说道:“陛下安心,只要她不反对,就没有人反对。”   大河国君微微皱眉,心想从墨池苑里传来的消息并不如此,山主虽然没有明言反对,但怎么看着也不想要嫁给朕的模样。   王书圣看着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淡然说道:“即便她反对,也没有意义,师者父也,我可以替她做主。”   大河国君说道:“我确实对山主倾慕多年,只是唐国方面……”   王书圣有些不悦,说道:“书院凭什么管?宁缺有送来婚书吗?唐国与我大河交好多年,就算再不讲道理,也不可能与我们不讲道理。”   大河国君有些不安,说道:“但书院大先生……”   修行界以及俗世里的大人物们,如今早已知晓,书痴莫山山与书院大先生乃是义兄妹,如果不是这层关系,莫山山在长安城助书院对抗观主,如今的大河国只怕早已经被西陵神殿扫荡一空。   王书圣沉声说道:“如今书院自保不暇,哪里还有资格管世间之事?”   正说话间,殿外忽然传来喧闹之声,紧接着便是厮杀之声四起,有太监脸色苍白入殿大声喊道:“陛下,有刺客闯宫!”   大河国向来太平,京都更是多年没有过兵灾乱事,如今眼看着大婚之期将至,却忽然有刺客闯宫,其间想来必有联系。   一念及此,王书圣的神情变得有些难看,释出念力向殿外探去。   身为世间超一流的神符大家,可以想见他的念力何等样雄浑,然而令他感到震惊的是,他竟什么都没有感知到。就算来闯宫的是柳白,也不可能把气息敛的如此完美,也不可能避开他的念力感知,那么今日闯宫的人究竟是谁?   他伸手推开殿门,走到槛外,看着殿前那名牵着大黑马的年轻男子,脸上神情骤变,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不解。   “宁缺!你不应该在光明神殿里吗?”   宁缺看着白发如银的老者,猜到对方的身份,微笑回答道:“总不能一辈子在西陵住着,出来游历经过大河,顺便来给书圣大人请安。”   王书圣微微挑眉,神情极其冷漠,说道:“不理你是如何逃出西陵神殿,但我想你今日闯宫,不可能是请安这般简单。”   宁缺说道:“前面那句自然是假话,我不是昊天,自然算不到书圣大人您也在宫中,我来皇宫自然是要面见大河国君。”   王书圣说道:“你要见我大河国君何事?”   宁缺微笑说道:“我来告诉国君大人,他和山山的婚期,可能要无限期推后了。”   王书圣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哪怕昊天会动怒?”   宁缺叹息一声,说道:“看您这令人厌憎的神情,便知道您可能从谁家墙脚下听了些传言,遗憾的是,您大概不知道,我家的大事向来由我说了算。” 第八十六章 云上的草书   无数大河国侍卫和军士涌入殿前的广场,黑压压的一片,长剑如林,阵势看着很是骇人,便要向宁缺发起攻击。   王书圣举起右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看着宁缺面无表情说道:“由君观之,唐人果然不讲道理。”   宁缺微笑,伸手说道:“书圣大人请讲。”   王书圣皱眉说道:“你既然对我女徒无心,凭何干涉她的婚事。”   宁缺说道:“因为我知道她是断然不肯嫁给贵国国君的。”   王书圣说道:“你凭何这样说?”   宁缺说道:“我和大师兄是她最亲近的人,清楚她不会想嫁。”   王书圣沉声喝道:“我是她的老师,自幼把她抚养长大,难道你和李慢慢这两个外人要比我还要与她更亲近?”   宁缺摊开双手,说道:“你看,我知道山山从不认为你是最亲近的那个人,但你不知道,那么谁和她更亲近,谁更明白她心意,岂不是很明显的事情?”   王书圣不想做这等无趣的言谈之争,拂袖漠然说道:“我不知道你如何能够逃出西陵神殿,但既然你来到我的身前,便不要想着再离开。”   宁缺先前便看到王书圣的意外神情,此时听着他这样说,知晓西陵神殿对于自己逃离桃山的事情瞒的极紧,只怕现在连书院都不知道他在何处,更没有人知道桑桑被他带在身边,不过今日之后想来整个人间都应该知道了,真正令他感到不解和警惕的是,书圣这句话里竟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杀意。   “书圣大人此言何意?”   王书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眼眸里的情绪则是变得越来越淡,杀意之后便是绝对的漠然,他认为杀死宁缺,是替昊天解决问题。   他不是观主,不知道宁缺与昊天之间复杂的关系,但他是知命巅峰的大强者,对世间诸事自有直觉,而且他的感觉很准确。   看着殿前这位银发老者的神情,宁缺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身体骤然变得寒冷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必须让自己冷静。   在京都忽然听闻山山的婚讯,他自然要有些反应,只是没有想到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他不可能真像桑桑说的那样,直接把大河国君给杀了,大河毕竟与唐国世代交好,面前这位老者又是山山的老师,但如果对方想要杀死自己,那么他毫不犹豫地会选择做出最强硬的反击。   宁缺很尊重殿前的这名老者,不是因为他是山山的老师,而是因为他姓王,被世人尊为书圣,乃是与他师傅颜瑟齐名的符道大家。   王书圣是前辈,是符道这个领域里的至强者,他当然要给予尊重,但任何在符道里浸淫年久的符师,都有自己的骄傲,他也不例外。   宁缺不想死,他对自己的符道很骄傲,所以今日大河国皇宫这一战,必然不可避免,就算他最后会输,他也绝对不会退让半步。   “家师颜瑟,曾经提及书圣大人一身符道境界惊天动地,他吩咐小子,若有机会与书圣切磋书道符艺,断然不能错过。”   宁缺说道:“还请先生赐教。”   王书圣说道:“若颜瑟尚在人间,或者与我能有一战之力,你不行。”   宁缺正色说道:“先生此言谬矣。”   王书圣淡然说道:“谬在何处?”   宁缺说道:“是骡子还是马,你总得出来走两步。”   王书圣被他语气的陡然转变弄的一怔,然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侍卫们的脸色也很难看,眼中的情绪非常复杂,因他们已经知道了宁缺的身份——大河与唐国世代交好,关系太过亲密,书院不止是唐国的骄傲,也隐隐然成为了大河国民心中的骄傲——墨池苑当然也是大河国的骄傲,山主更是如此,于是曾经和山主传出一段佳话的书院十三先生,自然在大河国民心中的地位极高,今天他却成为了敌人。   此人胆敢威胁国君,居然来破婚,大河国民当然愤怒,可如果他真的不出现,大河国人也会觉得失望,此时看他出现,愤怒之余,竟又有些喜悦得意,这种情绪,实在是复杂地难以用语言形容。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现对于大河国民来说意味着什么,给他们带来了怎样复杂的精神刺激,他看着殿前的书圣,向前迈出了一步。   此时他与书圣之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遥遥相对,虽然只是向前迈了小小一步,但这却意味着战斗即将开始。   侍卫和军卒们撤离广场,涌入正殿,把国君护在人群之后,再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紧张,皇宫里变得鸦雀无声。   王书圣是世间超一流的强者,多年前便已入知命巅峰,宁缺也不是普通人,不提他在书院里习得的本事,单论符道上的天赋也是举世皆知,如果不是世间还有个女子叫做莫山山,他便是世间最年轻的神符师。   在修行界里一直有种说法,同等境界的战斗中,符师天然无敌,由此可以想见符道的精深恐怖,那么两名神符师的战斗会是怎样的?   要知道,人间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神符师的战斗了。   京都的冬风并不寒冷,只有些微的凉意,自皇城内外的花树间缭绕而过,来到殿前的广场上,来到宁缺的身前。   宁缺神情凝重抬起右臂,开始在风中写字。   他写的那个字很简单,只有两笔,一笔在上,一笔在下,平直相应,仿佛永远不会接触,却也永远不会分开。   正是他掌握的第一道神符:二字符。   这道神符脱胎于颜瑟大师的井字符,虽然在宁缺的指前,不像井字符那般可以切割世间一切,甚至在最后与光明一战中连空间都直接切开,但却完美地契合了他或者说书院的气质,充满了一种强横的意味。   两道凌厉的符意,召唤着天地元气,在大河国皇宫里肆虐。   御花园里的花树瓣瓣飘落,被园丁捆紧的扭曲树树骤然间得到自收,树皮上出现两道若隐若现的痕迹,殿前的铜鹤表面的刻痕却是那样的深,深的可以看到刻痕里的新铜颜色,明亮的就像是黄金。   符意落在殿前,骤然紧束,溢出凌厉恐怖的气息,数茎白发在风中飘落,王书圣的容颜依然平静,自袖中取出一枝笔在风中随意画了道。   笔在风中不停地颤抖,书圣的神情变得极其肃穆,京都上空本是晴空万里,忽然间却有狂风呼啸而起,卷来无数阴云,皇宫里顿时变得阴暗无比,云层继续卷动不安,显得格外狂暴,其间隐隐出现一个“镇”字!   能被世人尊为书圣,自有非凡处,他的符道修行与普通的符师不同,于天地感悟其形之余,还令人难以想象地拥有了自己的本命物。   他的本命物正是他手中的这枝笔,这笔看上去非常普通,约摸普通人的小臂长短,看上去就像个写大字的家什,他提笔在风中写的字,确实很大。   寻常符师以念力为笔,以感悟为墨,把字写给自然看,当自然看懂,便有天地元气应召而来,变成无数神奇手段。   而他则是以本命为笔,于风中蘸无数天地元气为墨,尽性狂书,他不需要让自然看懂自己的意思,因为他在用自己的意思命令自然!   云层里骤然偌大一个镇字,便有一道威压向皇宫里镇去,宁缺释出的那两道凌厉符意,顿时变得有些凝滞,再不像先前那般强大。   宁缺看着殿前提笔在风中写字的老者,心道不愧是书圣,果然了得。   王书圣写出镇字之后,笔依然在动,缭绕宫殿的冬风,把笔意传给空中的云层,阴云再次绞动不安,无数潦草的字迹缓缓浮现。   这片云就像是一张纸,书圣在云间写字。   无数道极为复杂、深不可测的符意,自云头降落,袭向宁缺的身体。   即便是柳白复活,面对这些符意,也会觉得有些棘手,因为那些笔迹太过潦草,那些符意变幻不停,不知其意,如何能破?   宁缺是个例外,因为他也是位书家,而且位举世闻名的大书法家,他看着云上那篇潦草的字,很是震撼,生出无尽赞美之心。   “好一篇大狂草!”   能认识这篇草书,不代表能够破掉,因为这是一篇将书者精神淋漓尽致挥洒出来的大狂草,首重的乃是气势与气度!   宁缺在符道上再有天赋,悟道不过数年而已,成为神符师更是去年的事情,在这方面如何能是在符道上浸淫多年的书圣对手?   不能以气势与气度破,那该如何破?他该写出什么字?   感受着自云间降落的狂草符意,宁缺于冬风里收回收指,握住腰间的刀柄,抽出沉重的铁刀,向着那片写满了字的云斩了过去!   左一刀!   右一刀!   乂字符再次出现!   如果单凭符意境界,哪怕是宁缺最强大的乂字符,也没有办法破除云间这片草书,但他用的不是符意,而是乂字的本意!   宁缺的符永远是那样的简单,根本不需要用草书来写,他写出的乂字符,更是不能用草书来写,因为乂字的本意,就是割草!   很多人都以为乂字是形容杀人如草,其实那只是延伸的字义,在人类造字之始,乂字就是一把铡草的刀,用来在田里除草。   你在云上写了篇大狂草。   那我只好铡你两刀。 第八十七章 大泼墨,云有些脏   看云上草木凌乱,有的叶繁枝茂,有的如白霜下的秋草惨淡,都是潦草的字,都是杀人的字,待宁缺以刀斩出的那道乂字符飘将上去,只见空中出现无数道细细的痕迹,云间的草书顿时变得凌乱起来。   宁缺的手段确实神奇,即便是王书圣看着这幕画面,对颜瑟大师的眼光也极佩服,当然他佩服的依然是颜瑟,而不可能是宁缺。   只听殿前响起王书圣的一声断喝,微凉的冬风骤然加疾,有更多的云被风卷来此间,遮掩云后阳光,皇宫显得更加清幽。   云是一种很奇异的事物,当它数量少时,便是飘在晴朗碧空里的白云,当它数量变多,彼此重叠在一起时,颜色便会愈来愈深。   皇宫上空的云越来越厚,变成阴晦的乌云,随着云絮的游动,看上去就像是砚中的墨水,被无形的笔不停搅动着。   先前的白纸变成了砚里的墨水,那篇凌厉而潦乱的大狂草自然消失不见,然而就在下一刻,云层骤然变低,然后飞出无数墨团般的乱云。   每团乱云,便是一个潦草的字。   王书圣的狂草并没有消失,而是从云纸上的痕迹,变成了云墨,仿佛拥有了实质的能量,如雨般向着宁缺的头顶落下。   好神奇的手段!   宁缺脸色微白,识海里的念力拼命地向外输出,铁刀在身前挥舞,写出一道又一道的乂字符,将那些墨云形成的草字尽数斩成枯枝。   然而这片乌云覆盖了整座皇城,面积其广,其间隐藏着的大狂草至少有数百字,就这样不停地坠落,他能斩到何时?   铁刀破风而出,乂字符除草无声,那些潦草而威力恐怖的字迹,就像是真正的草一般,被收割切碎,墨云里落下的草字越来越密,仿佛无穷无尽,宁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只能凭借身周的符意苦苦支撑。   在战场里,唯一能够制约符道威力的便是念力,像乂字符这样威力巨大的神符,对念力的消耗大的难以想象,如果不是这样,岂不是只需要几名神符师便可以横扫整个人间?   对宁缺来说,他以往施符时很少感觉到念力的重要性,那是因为他自幼冥想,近乎苦思,念力的数量完全超越了普通的符师。而真正需要他写出无数神符的关键时刻,比如光明祭上战群雄或者长安城与观主一战时,他都拥有无穷无尽的念力来源——惊神阵和桑桑的神力。   今天的情况不同,面对着境界高深莫测的书圣大人,他必然要施出全力,却没有长安城的帮助,写出七道乂字符后,便感觉念力竟然有了枯竭的征兆!   颜瑟大师当年传他符道时,对这种事情自然早有说明,宁缺很清楚,符师耗尽念力是很常见的事情,更是最常见的死法,真正令他震撼的是,他写出七道乂字神符便将耗尽念力,对手在云间写了这样一篇数百字的狂草,居然神情不变!   宁缺很少遇见念力比自己还要雄浑的修行者,此时却发现,对手的念力数量竟是这样的恐怖,竟似比金帐王庭的那位国师还要更强大!书圣果然就是书圣,境界手段,在当今世间,确实都是超一流的水平!   宁缺知道必须早做决断,将手中的铁刀重重插入青石地面,借着身周空中的乂字符还在抵抗自云中落下的墨字草书,自大黑马背上取出弓箭。   他挽铁弓,搭铁箭,指向殿前石阶上方的书圣。   你念力再如何雄浑,这篇云间的草书再如何恐怖,待我一箭把你射个透心凉,你又能如何?   此时场间墨云乱飞,符意撼天动地,根本没有人能够看清楚画面,王书圣却把宁缺的动作看的清清楚楚。   看着这把声震世间的铁弓,王书圣的神情平静如前,没有任何惧意,就连警惕都没有,既然他要杀宁缺,又怎会想不到此人最强大的手段?   袍袖微拂,王书圣自袖中探出右手,向着空中遥遥一抓,竟从满天乌云里抓出一团墨云,然后向着宁缺洒了过去!   大泼墨!   这里是大河国,这里是书圣的主场,他岂能容宁缺放肆?   十余座宫殿,无数石像铜雕,随着书圣抓云泼墨的动作,陡然间散发出无数道庄严肃杀的气息,这便是皇宫大阵!   阵便是大符,大河国皇宫里的阵法,便是墨池苑历代宗师写出的大符,书圣今日抓云为墨,动殿为符,便要把宁缺当场镇压!   殿前一片昏暗,隐隐传来极凄厉的声音,所有视线都被书圣泼出来的墨云遮掩,就连空间都被墨云里的混沌符意所扭曲!   宁缺的铁箭已然离弦,却根本不知去了何处!   这便是对付元十三箭最有效的方法,如果你无法瞄准,如果你看到的空间都是假的,或者是扭曲的,又怎么能射中目标?   看着眼前的墨云,感觉着其间隐藏着无数混沌符意,宁缺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他知道自己输了,而且输的无话可说。   书圣乃是书中之圣,颜瑟大师与卫光明在长安城北同归于尽,他便是人间硕果仅存的符道大家,宁缺想要追上他的境界,还需要时间。   宁缺眼见着便要被墨云里的符意击杀,但奇怪的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惧意,显得很平静,只是显得有些微的失落。   王书圣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宁缺此生经历过无数险恶的战斗,要说与真正的强者公平决战,却只有雪湖上与夏侯的那一战,以及在长安城里与观主的一战。   与夏侯战时,夏侯伤势未愈,与观主战时,整座长安城以及城内的人们都是他的帮手,按道理来说,他今日面对王书圣,才是最险恶的一场战斗——对方真的很强大,强大到可以抓云泼墨,使出仿佛神迹般的手段。   宁缺眼看必败无疑,但他依然认为这是自己此生最轻松的一场战斗。   他放下已经失去意义的铁弓,自青石间抽出沉重的铁刀,右脚重重一踏,踩碎四块相连的青石,身形暴起,向着书圣冲去!   他腹内的浩然气完全暴发,无穷无尽的力量,灌注到他的身躯每一处,把他的速度被提升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宁缺冲进了泼墨般的雾里。   那片昏暗漆黑的雾里,有无数潦草的字迹,有墨里混沌的符意。   雾里的空气都已经扭曲。   浩然气遮掩着身体的每寸肌肤,却依然不足以完全隔绝那些恐怖的符意,衣服破裂,身体裂出细小的血口,血水溢出便被破碎成雾。   宁缺带着淡淡的血雾继续奔跑,挥刀斩向这片大泼墨。   每刀落下,泼墨里便被斩淡一分,皇宫上方灰暗的云层上,便会出现一道清晰的刀痕,露出湛湛青天,那里依然晴空万里。   王书圣的眉缓缓挑起,先前被宁缺神符割乱的白发在风中飘舞。   他知道宁缺修行过浩然气,知道此子已然入魔,但依然觉得对方是在送死,因为这片大泼墨里的空间已经然扭曲,莫要说宁缺,即便是轲浩然复生,也不可能拿着剑便这样冲过来,因为空间代表着规则的力量。   他觉得宁缺是在送死,于是决定再送宁缺一程。   一道雄浑的念力笼罩整座皇宫,泼墨的范围扩展的越来越远,暗淡的雾气弥漫殿前的广场,甚至将皇城角里那棵花树都渐渐淹没。   宁缺冲进了泼墨里,无数啪啪的清脆声音响起,那是冬风被他的身体带动,然后被泼墨里的扭曲空间和混沌符意割断的声音。   连风都能割断,更何况刀,更何况人?   皇城墙上角落里那株花树,有数根赘枝落下,显得不堪符意。   宁缺继续奔跑,根本无视这片恐怖的墨雾。   然后,他跑出了这片雾,出现在王书圣的身前。   雾里的扭曲空间和混沌符意,没有杀死他,除了最开始被割开的衣裳和小血口外,他的身上竟连一道新伤都没有添加。   皇城墙上角落里那株花树,安然无恙。   王书圣看着来到身前的宁缺,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他觉得这件事情很费解,很没有道理。   虽然唐人确实不讲道理,书院更是以不讲道理著称。   但这件事情,真的太没有道理了。   宁缺不准备再讲什么道理,先前对话时,书圣说唐人不讲道理,他已经请对方讲过,那么这时候便不需要再重复。   他举起沉重的铁刀,向着王书圣斩落。   让宁缺握着铁刀进入身前一尺,当今世间除了那几名明宗强者和叶红鱼之外,谁还能是他的对手?   王书圣厉啸一声,提笔横于身前。   笔断。   王书圣被震飞,撞到正殿的圆柱上,喷出无数鲜血。   他是书圣,终究不是剑圣。   ……   ……   王书圣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苍老了很多,他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半根断笔,神情些惘然,因为他还是没有想明白。   他对自己的符道境界非常自信,相信就算是颜瑟临死前的那一战,与自己的境界也不过差相仿佛,那么为什么他的弟子能够胜过自己?   宁缺为什么能够无视自己的大泼墨?   他看着宁缺问道:“为什么?”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大概是因为……你不能赢我。”   王书圣没有听懂,继续问道:“我为什么不能赢你?”   这个时候,殿侧传来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必须相信,因为说话的人显得那样的理所当然,因为她的话就是天理。   “因为我不想你赢他。”   桑桑背着双手走到殿前,看都没有看血泊中的王书圣一眼,抬头看着空中那片乌云,说道:“集云的手段不错,只是这云脏了些。” 第八十八章 一些小事   提笔呼风、挥袖集云、于天上抓把乌云便是大泼墨——书圣在这场战斗里展现出的符道境界和手段,远远超出了普通修行者能够想象的范围,便是宁缺也不得不震撼赞叹,确实是世间最巅峰的人物。   对桑桑来说,如此依然不入她眼,只觉得此人集云的手段有些可喜,这还主要是因为她喜欢,而且她认为这云有些脏。   王书圣看到桑桑高大的身影,心神剧震,脸色变得格外苍白,然后老泪纵横流下,把前襟上的血点尽数冲淡。   他乃西陵神殿客卿,亦是昊天信徒,知晓昊天来到人间之后,心神尽在其中,谁能想到,昊天便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的身前。   宁缺为何能够逃离桃山,为何先前能够无视大泼墨,在这一瞬间都有了答案,他甚至明白了更多的一些东西。   他站在了昊天的对立面,焉有不败之理?败才是天理,他的心神撼动再乱,雪山气海不稳,噗的一声再次喷出鲜血。   桑桑站在他身前,没有理会他的心神变化,背着双手静静看着满是墨云的天空,随着她的眼光落下,先前宁缺在云层里斩出的刀缝,瞬间扩大向着天地四周蔓延,不过片刻时光便消失无踪,露出了湛湛青天。   墨云尽散、天光复落,大河国皇宫恢复清明,先前被隔绝视线的人群,直到此时才看到书圣坐在血泊里的画面,不由发出无数声惊呼。   桑桑向正殿里走去,高大厚实的殿门无风而开。大黑马自广场中间行来,宁缺将铁刀归鞘,重新系到鞍旁,跟着她向殿里走去。   正殿里的百余名侍卫,毫无疑问是最英勇的大河国男人,然而看着桑桑就这样走进殿内,却没有任何人敢拦。   侍卫们不知道这个青衣女子是谁,但记得先前在皇城正门处那幕幕神奇难言的画面,知道就连书圣大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桑桑行走在幽静的宫殿里,脚落无声,无数侍卫太监,把大河国君护在身后,脸色苍白的向后退去,画面看着有些诡异。   宫殿最深处有方台,台上高处有方精美华贵的辇座,正是大河国的皇位,她踩在铺在地面的毛毯走到座前,很随意地坐了上去。   人间的事情很难令她生出兴趣,只不过因为今天这件事情与宁缺有关,所以她才会走进皇宫,她对大河国君的位置更没有任何兴趣,此时她之所以会坐在那方辇座上,原因很简单——这是殿内最高也是最中间的位置,身为昊天,理所应当便要坐在这个位置上。   对于殿内的大河国人来说,这件事情则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他们不知道这个青衣女子在想什么,只知道她抢了大河国的皇位!   这是谋逆,这是对大河国君民的最大侮辱,是怎样都不能原谅的事情,然而殿内的人们脸色苍白,依然什么都不敢做,显得那样的痛苦。   宁缺牵着大黑马走到御辇的下方,抬头看着她问道:“坐那儿干嘛?”   桑桑轻拂衣袖,繁花盛花于辇间,平静说道:“我喜欢。”   宁缺有些无奈,望向人群,问道:“敢问哪位是国君大人?”   大河国君终究是一国之君,他伸手分开身前的太监和侍卫,看着宁缺说道:“十三先生,你闯宫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宁缺看着国君说道:“国君多虑了,我只是有些事情想要拜托你。”   大河国君看着他的神情,总觉得像是看见一只正在玩弄将死老鼠的野猫,惨淡一笑说道:“难道你不顾两国情谊,非要杀死朕不成?”   宁缺摇头,说道:“国君真的多虑了。”   大河国君脸色苍白,看着坐在御辇里的那女子,悲痛说道:“你们连朕的皇位都抢了,难道还要我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   桑桑觉得宁缺果然虚伪到了极点,都已经在对方的皇宫里打成这样,把对方欺负成这样,事到临头居然不好意思开口。   她已经看遍了这座皇宫里的花树,找到了她想要找到的东西,于是不想再耽搁更多时间,看着国君说道:“取消婚约。”   对于这个答案,殿里的大河国君民不觉意外,宁缺不顾大唐与大河世代交好,闯宫伤人,为的自然是这场婚事,只是他们不明白御辇上那个女子是谁,为什么她要帮宁缺来做这件事情,而且看情形她说话要比宁缺更管用。   面对着难以想象的实力差距,勇气没有太多意义,但取消婚约这种事情,对于男人来说是最羞辱的两件事情之一,宁缺能够承受其中一种,不代表别的男人能够像他一样承受另一种。   更何况那个男人还是一国之君。   大河国君说道:“若悔婚约,教我如何取信于大河子民?”   桑桑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人类想问题往往太复杂,有些不耐,说道:“既然婚约说的是她嫁给国君,你不当不就成了。”   大河国君怔住,心想国君不是官职,怎能说不当就不当?   桑桑看着他说道:“死,或者退位,两种方法你选一种。”   对于国君来说,死亡和退位其实没有任何分别,自然不可能接受,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苍白,眼眸里却开始流露出决然的神情。   如果无论怎样反抗,都不能改变结局,有的人大概会选择不再反抗,默默承受,但像唐人和大河国人则会认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反抗?   随着大河国君的神情变化,殿内的侍卫们也渐渐变得沉默下来,他们的手纷纷握住剑柄,开始准备用战斗来迎接最后的死亡。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慌乱的唱名声。一名满身风尘的军士,骑马直奔殿前,落在地上再难爬起。   “西陵神殿骑兵南下!先锋已过大河,入关北郡!”   ……   ……   殿内顿时变得死寂一片,大河国君和侍卫们刚刚生出的勇气和战斗意志,忽然间消失无踪,因为西陵神殿的骑兵到了。   大河国与唐国世代交好,自然与西陵神殿的关系不可能太过密切,又与南晋月轮仇恨难解,这些年来之所能够偏安一隅,那是因为他们对西陵神殿表现的非常恭顺,最重要的当然是唐国的威名。   西陵神殿骑兵已经过了大河?他们要来做什么?他们想做什么?   对于大河国来说,西陵神殿绝对不是他们所能对抗的力量。如果说以前神殿方面还会看些书圣大人的面子或者说忌惮,此时书圣大人已然惨败重伤,明显不可能再次战斗,谁来抵抗那些骑兵?   如果是以前,大河国还有一条生路可走,他们肯定会在第一时间里向唐国求援,希望唐国的威势,能够将来犯之敌吓走——这条路现在肯定是走不通了,人们看着殿里那名牵着大黑马的年轻男子,如此想道。   “陛下,退位吧。”   王书圣从殿外走了进来,脚步显得格外沉重,脸色比披散的头发还要苍白,神情更是惘然惊惧,复杂地难以言表。   大河国君大怒,不解看着他,心想即便是死,又怎能向敌人投降。   王书圣痛苦地咳嗽两声,根本不敢看御辇上那位女子,神情黯然说道:“如果陛下不想大河国就此消失,最好听从贵客的意见。”   昊天离开神国,来到人间做客,自然是贵客。   大河国君看着书圣,看懂了很多事情,于是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王书圣走到御辇前跪下,说道:“请您示下。”   桑桑说道:“退位便自然解除婚约,还需要向我请示什么?”   王书圣颤声说道:“国君之位由谁来接?”   桑桑沉默片刻,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她在殿内的人群里看了看,发现只有一个熟人。   “就他好了?”   宁缺震惊,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你要我当大河国君?”   王书圣也很震惊,抬起头来说道:“他……是唐人。”   桑桑说道:“唐人大河人,在我眼里,都只是人而已。”   王书圣不再敢多言。   殿内的人们更是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桑桑起身离开御辇,向殿外走去。   王书圣撑着重伤后的身躯,躬身随在身后相送。   走出殿外,桑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说道:“我本对你有些兴趣,因为敢于称圣,想来总有些不同,但你令我很是失望。”   王书圣不敢辩,神情谦卑说道:“请您点化。”   桑桑说道:“柳白敢向我出剑,你却连向我出手都不敢,他是剑圣,你有什么资格当书圣?从今日起,你便叫王书。”   王书圣自此刻更名为王书。   因为他被昊天把那个圣字去掉了。   ……   ……   宁缺牵着大黑马,跟在桑桑身后向皇宫外走去,大黑马的背上多了一个极大的包裹,从隐隐透出的香味来看,应该是脂粉之类的东西。   皇宫里的花树极多,一路穿花而行,衣上都沾惹了些花香,他看着前面桑桑的背影,想着先前发生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书圣是有本名的,书圣是尊称,你如果觉得他不配称圣,直接说便是,居然要他改名叫王书,真是太可笑了。”   桑桑停下脚步,没有转身,声音显得有些漠然:“先前你说大事都由你做主?我觉得这句话要更可笑一些。”   宁缺有些不安,身体变得有些僵硬,强自笑着解释说道:“在外人面前,总得留些颜面,其实你还不清楚,我就能管些小事。”   桑桑说道:“但我看你管的事情挺多的。”   宁缺走到她身后,说道:“都是小事,都是小事。”   桑桑转身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   宁缺说道:“你是昊天,在你眼里,人间的事情不都是小事?”   桑桑想了想,觉得此言有理,又觉得似乎很没有道理。 第八十九章 她的身影   桑桑给人的感觉,向来不是聪明人,就算她现在变成了昊天,在某些方面依然显得有些迟钝,那是因为能算尽世间一切的天算,最擅长的领域是数理推论,在面对生活里的琐碎时,在对接上有些困难。   但这不代表她真的就很迟钝,只要她愿意把心思落在这些事情上,只需要稍一推论,便能从宁缺的言语里找到那个可恶的真相。   宁缺当然很清楚这一点,不待她反应过来,接着说道:“你让我当大河国君,这件事情就更可笑了。”   桑桑说道:“此事哪里可笑?”   宁缺说道:“不切实际,便是可笑,就算大河国在西陵神殿的压力下不敢反对你的意志,但我们总是要回长安城的。”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我何时说过要去长安?”   宁缺在心里轻叹一声,说道:“但我们总不能一直留在大河。”   桑桑说道:“若你不想当国君,离开的时候送人便是。”   宁缺想了想,说道:“如此处理,倒也可行。”   一国之君的位置,在俗世里不知会引来多少血腥的冲突,但对桑桑和宁缺来说,则像是召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玩具,宁缺说对于桑桑而言,人间的事情都是小事,从这个角度上看,确实没有不对的地方。   漫步出宫,花树渐远,皇城墙角落里那株孤伶伶的花树,便显得有些醒目,桑桑看着那处,说道:“我只是不想看着那树被割断。”   宁缺知道她是在解释,先前为何要在战斗里帮助自己,破除王书圣的大泼墨,心想就算变成昊天,还是这样倔强脸薄,不由笑了笑。   他不想深入讨论这个问题,非要逼着桑桑说出关心自己,并不见得有什么好结果,反而可能会让她老羞成怒,于是他很自然地转了话题。   “在路上见你把一朵云插在树枝上,觉得好神奇,但先前看了王书圣的手段,现在想来,也不过如此。”   “他现在叫王书,另外我说过,他集的云有些脏。”   “你集的云就能确保干净?”   “我的云都来自万里之外的宋国海畔,风暴海的正中央,没有人类的痕迹,也没有尘埃的污染,自然绝对干净。”   “感觉不怎么低碳环保啊。”   “不要说你那个世界的名词。”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   闲谈中,便出了大河皇宫,来到铺满红叶的御道上,大黑马低头嗅着枫叶里极淡的味道,宁缺望着远处,忽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接下来去哪儿?”他看着桑桑问道。   桑桑说道:“莫干山。”   宁缺沉默片刻,问道:“为什么?”   桑桑静静看着他,说道:“你不想去吗?”   宁缺没有任何思考,说道:“确实不想。”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宁缺无言,说道:“这样真没意思。”   ……   ……   莫干山是座青翠秀美的山峰,离京都约数十里的距离,对宁缺和桑桑来说,自然花不了多长时间,暮时他们便看到了山腰间的那片湖。   湖那岸的山庐结彩成衣,华灯将明,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婚事,看上去应该颇为热闹,但不知为何,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墨池四周是那样的幽静,湖水里飘着的稚莲,看着山庐的方向,都显得有些诧异。   宁缺和桑桑向着湖那岸走去,一路没有看到任何宾客,也没有看到一名墨池苑的弟子,他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来到庐门前,他推门而入,迎面便是数道雪亮的剑光。   剑意凌厉而决然,正是墨池苑闻名世间的迎风斩!   对着这数道凌厉的剑光,宁缺神情不变,说道:“是我。”   剑光骤敛,三道细长的秀剑在他的眉前停下,执剑的女子们看见是他,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纷纷喊出声来。   “宁缺!”   “十三先生!”   “宁大家!”   喊宁缺的不止执剑的三名女子,庐里至少有十余名墨池苑弟子,都认出了他,惊喜地喊着,因为习惯的缘故,称呼各有不同。   当年在荒原上一路同行,遇马贼,斗月轮,宁缺和墨池苑的女弟子们非常熟悉,虽然已经很长时间不见,那份情谊却未淡去。   宁缺笑着走进山庐,便看见了莫山山。   她还是穿着那身棉质的白裙,站在一匹精骏的黄马旁,马背上系着行囊,看模样竟是在准备远行,哪有出嫁的模样。   看着她,宁缺的情绪有些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牵着的大黑马,则要直接很多,看着曾经的预备女主人,咧开厚实的唇皮儿,露出大白牙,朝着她便快活地轻嘶起来。   自从书圣准备把山主嫁给国君后,墨池苑诸弟子便一直有些担心,很多人都期望着宁缺能够出现,这时候他真的出现,她们自然惊喜难当。   天猫女更是如此,心想宁缺果然有良心,不枉当年我在细蓝腰子海畔,给你吃了那么多点心,带银铃般的笑声,便向他扑了过去。   忽然间,她的手臂被酌之华抓住了。   酌之华抓着她的衣袖的手非常用力,指节可以看到清晰的苍白,她的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显得格外畏惧。   她看到了在宁缺身后走进来的那个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很高大,生的有些胖,眉眼普通,神情间也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但就这样背着双手站在那里,却像是天那般高。   酌之华确认自己没有见过她,但她猜到了她是谁,于是她的心神瞬间被恐惧所占据,紧紧攥着天猫女的手里全部是汗水。   大黑马也忽然间醒过神来,哪里还敢快活地轻嘶,向莫山山抛了个媚眼表示歉意,急忙退到桑桑的身后,谦顺地很是自然。   桑桑背着双手,打量着墨池苑的山庐,脸上看不出情绪。   看着青衣女子高大的身影,墨池苑诸弟子们的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在见到宁缺的那一瞬间,莫山山湖水般清澈的眼瞳里流过一丝喜悦,而在看到桑桑之后,那丝喜悦便变成了苦涩与惘然。   她走到桑桑身前,轻提白裙,缓缓跪倒。   墨池苑诸弟子见此画面,与先前心头的猜测印证,哪还有不知道桑桑身份的道理,纷纷走上前去,沉默无言对她行跪拜之礼。   桑桑在看山庐梁间悬着的那些毛笔,觉得不如去年在燕北山村那些农宅梁上悬着的腊肉好看,待墨池苑弟子们跪下,才醒过神来。   “起来。”她说道。   莫山山带着师姐和师妹们起身,静静站在一旁。   桑桑看着她有些微白的脸颊,说道:“你怕我?”   莫山山说道:“是敬,不是怕。”   桑桑说道:“那你脸为何白了?”   莫山山说道:“我一直很白。”   桑桑想了想,当年在长安相见的时候,她确实已经很白,而不像自己,当时生的很黑,直到现在才白了起来。   她看着莫山山的脸,有些不悦说道:“你脸没有以前圆了。”   莫山山不知她为何不悦,说道:“俗事繁多。”   桑桑说道:“婚约已除,你还有什么烦心事?”   听着这句话,墨池苑诸弟子先是惊喜,然后有些惘然,因为她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句话会从桑桑的嘴里说出来。   莫山山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有些感激,却没有说话。   她是书痴,是世间最年轻的神符师,是书院大先生的义妹,她都无法解决从而烦心的事情,自然便是情之一字。   桑桑忽然说道:“看来你是真的不怎么怕我。”   莫山山还是没有说话。   她是昊天的信徒,却有勇气站在昊天的身前,平静地与她对视,并且不退半步,但那不代表她会对昊天出言不逊。   她知道昊天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想法。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如果连生死都不在意,哪还有什么畏惧?   桑桑明白她的意思。   “我很欣赏你。”   她看着莫山山说道:“我非常不欣赏你的老师。”   没有人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只有宁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桑桑说道:“敢于我相争的人类,总会显得有趣些,比如夫子,比如轲疯子,比如柳白,比如你。你虽然没有那三个人的力量,但你有不逊于他们的勇气,我其实不是很明白,这种勇气的来源是什么。”   如果说与昊天相争便是逆天,莫山山便是在逆天。   “从人类的观念来说,他对我确实不错,所以我想赐他永生,但被他拒绝,他想在人间继续煎熬着,那便由他去,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   桑桑说道:“我是昊天,你是人类,位置不同,关心的事情自然不同,你的勇气应该落在他的身上,而不是我的身上。”   莫山山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尖,沉默不语。   被遗忘了很长时间的宁缺,到此时终于忍不住了,无奈说道:“我说这事儿是不是得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你的意见从来都不重要。”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背着双手向山庐外走去。   暮色中的墨池,仿佛要燃烧起来,稚嫩的青莲像是火中的精灵,看上去非常美丽,她在湖畔坐下,静静看着湖中的天地。   前一刻,她仿佛有天那么高。   这一刻,她却显得那样的孤独。   ……   ……   (写的我心都碎了,我家的桑桑啊。) 第九十章 无题   庐前石椅正对着暮色下的湖,宁缺和莫山山坐在椅上,大黑马在不远处低头吃草,当然它不会把草真的吞进腹中,只是打发下无聊的时间。   宁缺把京都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莫山山细长的睫毛轻轻闪动,低头看着探出白裙的鞋尖,沉默不语,哪怕听说自己的老师身受重伤,脸上的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只在得知宁缺成为大河国君之后,显得有些讶异。   她没有像世间很多被才子佳人小说熏陶久了的女子那样,开口便说既然你不肯娶我,为何又不要我嫁人这种废话。   “在长安城你说这一次她跑到天上去了,跑的太远,回不来,所以你没有任何办法,现在她已经回到了人间,那么你怎么想?”   宁缺说道:“我发现当时自己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些,事实上,无论她是去了天上,还是在人间,她总是在那里,没办法。”   莫山山说道:“她已经不是她,她是昊天,这样也可以一直喜欢着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有想过这个问题,她是昊天,但她拥有桑桑的所有记忆,那些与我的所有记忆,我怎么能说她不是桑桑?”   他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我知道没有人会喜欢她,但我不在乎,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从来没有在乎过这件事情。”   “这大概便是真喜欢吧。”   莫山山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那我呢?”   宁缺沉默不语。   莫山山低声说道:“你就是个负心汉。”   宁缺说道:“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我确实是个负心汉。”   莫山山微笑说道:“但总比不当负心汉来的好。”   感情这种事情,如果一旦面临选择,那么便总要辜负一方,他若想不负山山,便要负桑桑,若他想不负二者之心,那便是花心。   男子大多数都是花心的,有的人可以做到不负所有,然而他做不到,因为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桑桑和山山都不会接受。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看着美丽的她说道:“你人真好。”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特别傻逼。   “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很好的姑娘。”   莫山山看着湖的方向,感慨说道:“但依然不够啊,我终究赢不了这场战争,但这是天要胜我,非战之罪。”   最后的斜阳,照着山崖间的那片静湖,天光渐暗,湖面泛着金波,湖水则显得深沉起来,随风飘荡,真的很像砚里的墨。   桑桑坐在湖畔,身影虽然显得有些落寞,但依然如天一般高。   莫山山看着那处,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像是有些惧寒般,把双腿收到椅上,紧紧抱住膝头,问道:“你还喜欢我吗?”   宁缺想了想,很诚实地说道:“是的。”   她说道:“但你还是不够喜欢啊。”   前面的不够是指她自己,这里的不够是指他。   宁缺该说些什么?   她抱着双膝,伤心说道:“你还是更喜欢她。”   膝上的裙被泪水打湿了。   在世人眼中,她是不问世事、痴于符书、淑静温婉的女子,会生活,无俗韵,识大体、正心意,如先前所说,她是最好最好的。   谁会想到她会为了一个男人流泪?   这是宁缺第一次看见她流泪,非常慌乱,不知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最后憋出一句话:“把我杀了,你能不能开心些?”   他这时候不是在说笑话,说的是真心话。   有些事情太过沉重,无以为报,那该怎么办?他下意识里双手奉上自己所以为最重要的东西,那便是生死。   “人只有一次生命,你给了我,她怎么办?还是说你习惯了到处许人?那你到底要许给谁?你怎么这么……呢?”   莫山山流泪说道,今天是她第一次在人前落泪,也是她第一次想用脏话骂人,只是在最后那刻,还是被她收了回去。   宁缺这辈子做过很多不容于世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很冷血无情,如果用世俗眼光来看,他毫无疑问是个人渣,只是他从来都不在意,直到此时看着莫山山的泪水,他才发现原来人渣不是这么好当的。   庐前一片幽静,暮色渐渐隐去,椅后那株树投下的影子渐渐蔓延开来,直至与夜色融为一体,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接下来你们会去哪里?”她声音微哑问道。   宁缺说道:“我也不知道终点在哪儿。”   莫山山抬头望向他,关心问道:“很辛苦吧?”   宁缺说道:“还能承受。”   无论是为了人间,还是为了自己,他都必然要继续这场旅程,然而既然是相伴而游,又怎么可能只是他一个人感到辛苦?   便在他这样想的时候,莫山山看着湖畔夜色里桑桑的背影,情绪变得有些复杂,说道:“我想她也很辛苦吧?”   ……   ……   桑桑一直坐在湖边。   她先是看湖水里那几朵青莲,算出二十八天后的那个清晨,现在看上去还如此稚嫩的青莲便会蓬蓬如扇,并且会生出一朵很娇艳的莲花。   然后她看湖水,算出再过三千七百四十四年,莫干山下那道地河便会与山腹相连,这片青波荡漾的湖,到那时候便会消失无踪。   天猫女怯生生地走过来,双手奉上清茶一盏,神情显得格外紧张,然后便想退走,却被桑桑留了下来,要她陪着说话。   桑桑喜欢小姑娘,因为她也曾经是小姑娘,但天猫女不知道,陪着昊天说话,对她来说实在是压力太过沉重。   闲话便要闲散着说,谈话的对象一方太过紧张,那么便很难持续下去,桑桑微微蹙眉,觉得有些无趣,挥手让她离开。   桑桑继续看湖,想算出在这片湖会不会因为六百年后的那场山崩提前消失,却发现有些乱,忽然想起了长安城里的雁鸣湖。   她望向湖水里的青莲,便想起了雁鸣湖里的那些荷花。   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因为那些荷花是我自己种的,所以印象深刻了些,桑桑默默说道,却知道这只不过是借口。   夜色降临,她举目望星。   在人类看来无比复杂的繁星,在她的眼里其实只是些非常简单的数字,要比人间的事情简单很多。她认为这是无趣的人类总喜欢把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觉得有趣,觉得生存是有意义的。   满天繁星在夜空里静静地看着大地,那些星星的位置,还有彼此之间的距离,无数年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   她忽然发现,与在神国的位置看上去相比,在地面仰望的星空,虽然同样美丽,但总显得有些单调,有些乏味。   不,静穆才是真正的美,她默默说道。   静穆是美,这是道门的理念,因为满天繁星分布的规律,便是昊天。   那么自然不能改变。   便在这时,夜空西南的那片云被风吹散,露出一轮圆月。   月光照耀大地,也照耀着夜本身,先前仿佛凝滞不动的星光,瞬间变得鲜活起来,整个世界都变得鲜活起来。   桑桑眯起眼睛,柳叶般的眼睛显得很明亮。   她的眼神却有些迷惘。   昊天来到人间,这听着像是神明降世,实际上,规则离开规则的客观领域,来到人间,就像一个婴儿来到新的世界。   新生的婴儿依靠本能生存,通过学习,才能成长。   她在人间也是在依靠本能生存,只不过她的本能是冰冷的规则和逻辑,而此间温暖的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太过陌生。   她的学习很笨拙。   她很孤单,如果没有宁缺的话,她会更孤单。   ……   ……   莫山山看着湖畔桑桑的背影,疼惜说道:“她真的很可怜。”   宁缺看着那处,沉默片刻后说道:“她肯定不喜欢听到人类这样评价她,不过你说的对,她确实很可怜。”   莫山山说道:“你要好好照顾她。”   宁缺想着在西陵神殿和旅途上的那些折磨,自嘲一笑说道:“我也很可怜。”   莫山山说道:“难道我不可怜?”   宁缺正准备说话,忽然觉得脸上传来湿软的感觉。   莫山山轻轻地亲了他一下。   他有些愕然。   她有些微羞,不是想要抢什么,只是想要表示心意,满足心意。   宁缺有些紧张,看了湖边一眼。   莫山山看着湖边低声说道:“怎么感觉像是在偷情?”   宁缺苦笑无语。   莫山山说道:“不用担心。”   宁缺说道:“我没担心她。”   莫山山瞧着他色厉内茬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宁缺说道:“我是担心你。”   莫山山笑了笑,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   宁缺说道:“这也能想明白?我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莫山山微笑说道:“我比她认识你的时间晚十几年,时间这种事情,昊天也有办法倒转,更何况是我这种凡人?”   “你和她走吧,如果她真的回到神国,不再回来,或者她不要你了,你再来找我,在这之前,我会好好过。”   “如果?”   “我会找个好男人的。”   宁缺听着这话,下意识里想接:到哪里找像我这么好的人?却忽然发现真要说出来,那么自己未免也渣化的太过严重。   莫山山知道他想说什么,抿着薄薄的红唇,不让自己笑出声,说道:“像我这样好的女子不多,比你好的男人还有不少。”   宁缺有些尴尬,有些伤自尊。   莫山山忽然说道:“我喜欢你。”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清丽无比。   红墙白雪,要你喜欢,怎能忘记?   “但我也喜欢你喜欢她。”   她微笑说道:“我喜欢这样喜欢着她的你。”   宁缺没有说话,只是微笑。   我也喜欢你。   他在心里说道。   我喜欢喜欢我这样喜欢着她的你。   他起身走出庐前树影与夜色,来到湖畔,看着桑桑的背影说道:“走吧。”   桑桑站起身来,看着他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   这场旅行再次继续。   有人在湖畔相送,白裙飘飘。   大唐正始元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大河崇圣十四年深冬。   两千西陵神殿骑兵渡河南下。   大河国来了一对年轻男女。   国君退位。   大河国改元熙洹。   熙指晒日。   洹乃南国某溪,溪畔植着数千株相思树。   新国君是位女子,登基之日,那女子不着国服,依旧白裙飘飘。   ……   ……   (这段故事从很久以前的红墙白雪开始写起,说的就是喜欢,今天最后的喜欢两句,便是我对爱情的全部看法和所有追求。具体的,我会在以后的单章,或者将夜写完之后的后记里,向大家做个详尽的汇报,讲讲我的理解。) 第九十一章 我要去看海   夜色深沉,蹄声寥落,宁缺和桑桑往山下行走,道旁的树木越发繁茂,月光落在他们身上,显得有些黯淡。   桑桑说道:“我以为她是人类里最有勇气的那些人之一,会把你留下来,没有想到,最后竟让你成功地逃下了山。”   宁缺觉得这话听着总有些地方不对劲,说道:“我知道你想我留下来,不然最开始的时候,你不会对她说那些话。”   桑桑说道:“我没有任何想法。”   宁缺停下脚步,把手里的缰绳抛到黑马背上,静静看着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觉得你现在有些怕我。”   桑桑眯着明亮的柳叶眼说道:“我觉得你病了。”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开始害怕了吗?”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卑微的人类……”   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宁缺挥手说道:“你把这句话重复三万遍,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你终究还是害怕了,你怕被我留在人间。”   桑桑想了想,说道:“我不高兴。”   宁缺以为她是在说自己的说法显得太过自信,于是在她觉得不高兴,笑着解释说道:“这不代表我比你强,只说明你知道了我对你的好。”   桑桑看着他脸上某处,没有说话。   宁缺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尴尬,心想既然看见了,先前不闹小脾气,这时候又拿出来说事儿,事儿事儿的不烦吗?   想是这般想,自然不敢说出来——虽然他想的事情,桑桑都知道,但有没有说出来终究还是有些差别,心中有贼和做贼总不是一回事。   道旁有条清澈的小溪,他走到溪畔蹲下,用溪水洗了把脸,尤其是脸上被山山亲那个位置洗的非常仔细,甚至洗到有些发红。   宁缺走回她身边,指着微微发红的脸颊,说道:“这下可以了吧?”   桑桑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明显还是不满意。   宁缺有些无奈说道:“再洗的话,连皮都要搓掉了。”   桑桑的柳叶眼忽然明亮起来,宁缺的话,给她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思路,山道上,忽然间有一阵微寒的风拂过,擦着他的脸颊而逝。   宁缺哎哟一声痛唤,捂着脸颊,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的情绪。   他的手指里没有溢出血水,因为桑桑的动作很快,在那道风刚刚把他脸上那块肉切掉后的瞬间,她便让他复原如初了。   宁缺摸了摸脸,发现没有血水,也没有伤口,但他清楚地知道,先前那刻发生了什么,那道痛楚和恐惧还在心里。   “你这个疯婆子!”他再也受不了,对着桑桑吼道:“你这个恶毒的婆娘!我是你男人!又不是你烤的肉棒!”   桑桑对于痛觉这种事情没有什么直观认识,只有冷静的数据分析,她本想着在光明神殿和幽阁里,宁缺被自己凌迟了那么多次,想来早就应该习惯,哪里想到他此时的反应竟是如此剧烈,不由有些不解。   她不明白这种事情对于男人来说很羞辱,最关键的是,很容易让宁缺想起直到今天还在维系着的那份最大的羞辱,最最关键的是,以前在西陵神殿,两个人是同生共死的敌人,而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隐隐发生了改变。   所以宁缺才会显得如此愤怒。   桑桑虽然没有想明白其间的变化,但能够感觉到宁缺是真的生气了,沉默片刻后,说道:“以后我会提前告诉你。”   切你肉前提前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些心理准备,如果让旁人听着这话,不免会觉得有些荒谬,觉得她是在嘲弄宁缺。   宁缺知道这不是嘲弄,对于昊天来说,做事之前先告诉你一声,那已是难得的仁慈,甚至隐约代表了某种抱歉的意思。   昊天是不会对人类道歉的,她就算觉得不妥,也是不会说出口的,宁缺这样安慰自己,然后觉得很是安慰,接着便觉得自己真的很贱。   “算了,不要有下次了。”他说道。   桑桑理都不没有理他,背起双手向山下走去。   大黑马鄙夷地看了宁缺一眼,然后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宁缺觉得好生无趣,加快脚步走到她身后,语重心长说道:“这种事情没什么意思,而且你切了我的肉,又要让它重新生出来,这是很耗费神力的。”   桑桑说道:“我喜欢。”   宁缺训斥道:“你的就是我的,你的神力就是我的神力,将来指不定还有什么大用,怎么能这么浪费?真是个败家娘们!”   桑桑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他,说道:“你再说一遍。”   宁缺听到这句话,忽然觉得她很像长安城里那些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的蛮汉,于是他情真意切回答道:“我说的是,你随意。”   回到京都城外时,夜色半退,晨光熹微,隐约可见城中的黑檐诸楼,很是美丽,然而密密麻麻的火炬,则增添了很多紧张气氛。   国君被迫退位,两千西陵神殿骑兵渡河南下,今夜的大河国,面临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震荡,京都城里有谁能够安睡?   离开莫干山前,宁缺已经和莫山山说清楚了这件事情,他知道到明天,这些混乱与动荡便会结束,但心里还是有疑问未解。   “大河国君的位置,山山接下来了,你事先就应该算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在皇宫里你要我做国君,让我过趟手有什么意义?”   “有些事情没有意义,但有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桑桑总喜欢提及意义与意思这两个词,感觉就像是在对书院的处世原则进行嘲弄。   “比如?”他问道。   桑桑说道:“隔壁吴老二和他女人曾经说过一段话。”   宁缺摇头说道:“他们天天吵架,我哪记得他们说过的每段话。”   桑桑说道:“那女人说,吴老二休想娶小妾进门,除非你能当上皇帝。”   宁缺想起了这件事情,有些无语,看着她说道:“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要我当大河国君,哪怕只有一夜的时间?”   桑桑说道:“一夜国君,还是做过国君。”   宁缺很是无奈,说道:“果然不愧是昊天,管的事情真宽。”   桑桑没有理会他的嘲弄,说道:“你说过,我欠人间很多情,所以无法斩断尘缘,因为那些情是还不完的,其中你便提到这对夫妇。”   宁缺说道:“你这是在还情?”   桑桑说道:“不错,吴老二的情应该还清了。”   宁缺说道:“但你这样岂不是对不起吴婶?”   桑桑想了想,发现是这个道理,说道:“以后再想办法还她。”   宁缺说道:“怎么还?你又要赐她永生?当心她听到这句话就直接吓死了,还永生……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面在想什么。”   桑桑也不生气,说道:“我在想什么,你这个卑微的人类自然是不知道的。”   宁缺很生气,说道:“看看,每次说不赢我就来这句,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桑桑平静说道:“你这个低贱的人类?”   宁缺拿她没有任何办法,向着东方走去,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桑桑走在他身后,问道:“你为何不高兴?”   宁缺没有回头,说道:“你把人国君的位置抢了,就是想让吴老二娶门小妾,你也欠我很多情,怎么不想着找个办法让我也多娶个?”   桑桑说道:“因为我不想,那么你想也别想。”   他和桑桑一路絮絮叨叨说着闲话,离京都越来越远,随着时间的流逝,晨光渐盛,那轮鲜红的朝阳,终于跃出了地面。   道旁有早起的摊贩,摊贩并不知道京都城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大河国上下都在紧张地准备迎接战争,像往常那样烧着水,准备煮面。   桑桑在摊旁停下脚步,说道:“来碗面条。”   宁缺走回来,补充说道:“两碗。”   然后他望向东方初升的朝阳,感慨说道:“真像一个咸鸭蛋黄。”   面摊老板也是有趣之人,搭话说道:“没有咸鸭蛋,但有煎鸡蛋。”   宁缺听着煎鸡蛋,微微一怔。   桑桑说道:“每碗加一个。”   就着红暖的晨光与朝阳,二人蹲在道旁的柳树下,开始吃煎蛋面,宁缺早就饿了,吃的极不讲究,哗啦啦的有若流水。   桑桑吃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速度却不比宁缺慢上丝毫。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宁缺知道她很开心。从离开西陵神殿之后,桑桑偶尔会微笑,大多数时间依然没有情绪,他早已学会从别的方面来判断她的心情,比如吃饭的速度,比如吃面的速度,比如看着棉花糖时的眼神。   宁缺碗里的面吃完了,煎蛋还在。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习惯先吃面,后吃煎蛋,这是苦日子过的太多的缘故。   他把碗里的煎蛋挑起来,没有送进嘴里,而是夹到了她的碗里。   桑桑看了他一眼,没有道谢,也没有说什么,直接吃掉。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习惯了他会把好吃的先给她吃。   大黑马站在一旁,低头嚼着晨光里的鲜花,把露水吮掉,吐出花渣,显得格外风清云淡,颇有仙家气度。   实际上它的心情很糟糕,因为它没有面吃,也好些天没有地精黄果吃了,最令它恼火的是,宁缺和桑桑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它恨恨想着,你们就秀恩爱吧,总有你们恼火的时候。   有句话叫一语成谶,说的就是大黑马这样的乌鸦嘴。   离开京都,顺着官道行出大半日后,忽然间远处烟尘漫天,大地开始震动不安,无数身着黑甲的骑兵从破烟而出,气势逼人!   远自西陵而来的两千名神殿骑兵,渡河南下,破关北郡,终于赶到了。   看着这些满身风尘的神殿骑兵,宁缺微微皱眉,觉得有些恼火。   他和桑桑跳崖落深渊,离开桃山之后,西陵神殿一直死死守着这个秘密,甚至于连书圣这样的大人物,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昊天离开西陵的消息如果传出去,道门如何自安?   同时,西陵神殿方面也在不停找寻桑桑的踪迹,想要把她迎回西陵。   宁缺和桑桑在世间行走,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行踪,对于西陵神殿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想要找到他们并不是难事。   为了防止泄密,也因为不知道昊天的安排,西陵神殿方面派出两千骑兵,却不敢接近,直到宁缺和桑桑走进大河国皇宫——昊天既然在人间展露了神迹,保密便变得没有任何意义,神殿方面当然要做出反应。   两千神殿骑兵渡河南下,日夜兼程,终于出现在宁缺和桑桑的眼前。   烟尘渐敛,神殿骑兵停在数里之外,不敢靠近。   暮色里,隐约可见一骑挟尘而至,大概是想面见昊天,却不知马背上是谁。   宁缺看了桑桑一眼,有些担心。   他担心她真的会选择跟这些骑兵回西陵。   就像她昨夜担心他真的会留在墨池畔。   桑桑看着那些忠诚于自己的人类,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想看什么?”   桑桑说道:“我想去看看海。”   他们转而向南,因为南方有海。   西陵神殿骑兵的阵营里,隐隐可以看到有些混乱,挟尘而来的那骑缓缓停下,隐约可以看到上面有一抹鲜红的颜色。   没有过多长时间,神殿骑兵也开始向南进发。   大河国的田野间,烟尘四起,蹄声阵阵。   神殿骑兵们显得很沉默,沉默里却自有强硬的感觉,他们根本不在意大河国会不会派出军队来拦截,会不会受到攻击。   神殿骑兵们显得很沉默,沉默里透着谦卑的味道,他们远远跟着前方的两人一马,隔着十余里的距离,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   出现在大河国南方田野上的这幕画面,看上去极为震撼,也非常诡异,无数烟尘追随着夕阳下的高大身影,将要走向何处?   宁缺和桑桑来到海边。   南方的海,不像宋国那边的海洋一般狂暴,显得很是平静。   海上的风很轻柔,但在高空却想来又是一番模样,悬在碧空里的云被卷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海上有轻波,泛着各种各样的蓝。   大黑马冲进碧海里,欢快地嘶鸣。   宁缺和桑桑走到沙滩上,静静看这片海。   海上有风雨来。 第九十二章 我想我是海   风是狂风,雨是暴雨,自南海深处而来,无数雨水磅礴而落,沙滩上顿时变得一片泥泞,碧蓝的海水也因为不安而渐渐变深。   大黑马从海里奔回,想要去沙滩后方的树下避雨,却发现宁缺和桑桑站在海边没有动,它想了想又走了回来,在二人身后默默站着,雨水顺着它颈间的鬃毛不停淌落,模样显得有些凄惨可怜。   桑桑静静看着身前,无论海雨还是天风,都不能在她的眼眸里留下任何痕迹,狂暴的自然看上去没有任何规则,实际上却到处都是规则,海水里有风雨里也有,她站在海天之间,却到处都是。   这场旅行的目的地在哪里,她不知道,宁缺带她来到人间,是想让她体会,想要加深她与人间之间的羁绊,她选择与他一道离开桃山,除了要证明天道不可违,也是想要寻找到离开人间的方法。   她选择来大河,便是想体会把她留在人间最深的那个情字,只是依然不够。不够宁缺把她留下,不够她想出离开人间的方法。   她的情绪有些不宁,于是海边便有了这样一阵暴风骤雨,她无意识间将自己的天道展露给宁缺看,宁缺却选择不看。   沙滩被暴雨冲洗也无数细小的泥石流,埋在沙下的一些海中生物的遗骸还有顽童埋下的琉璃珠,都露了出来。   宁缺蹲下身,在脚边的沙中拣起一只美丽的贝壳。   于是风雨便停了。   “我想我是海。”   她想去看海,所以她来到海边,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海是没有形状的,风怎样吹,浪花便会怎样。”   这是她第一次对宁缺谈及自己,谈及身为昊天的自己。   宁缺明白她的意思,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对于道门信徒们来说,昊天是不能形容、不能解释的唯一主宰,是统治这个世界的唯一真神,但他知道这是错的。   在宋国那间酒楼里,夫子拿着筷子指着天空说过,昊天是客观的规则集合,它的生命便是规则持续的惯性。   那么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生命的呢?   如果说昊天是客观意志,那么最开始的时候,是谁让它醒来?   这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难以回答的问题,即便是西陵神殿学识最渊博的神学教习,都没有办法也不敢做出回答。   书院对此自然有过分析,只是没有结论,以宁缺现在的境界,也不可能得出真实的答案,但她是他的本命,所以他懂。   客观意志的苏醒,来源于人类的信仰。   无数轮回前,人类不再蒙昧,开始探索这个世界,认识并且掌握了这个世界的很多规则,有的人因此而无畏,有的人因此而心生敬畏。   道门代表人类选择了敬畏,选择让她来守护这个世界,信仰开始,人类的集体意识竟然显得那样的强大,强大到足够让她醒来。   她醒来,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她像人类祈祷的那样,变成一片宁静的大海,默默地守护着这个世界。   “人类恐惧海底和海那边的世界,所以选择让你来保护他们。”   宁缺把手里的贝壳扔进海中,看着海洋深处,说道:“而当人类的好奇心,或者说对自由的渴望超过恐惧后,他们便想造船、甚至徒手游泳,也要游过你这片海,去看看海底和海那边究竟有什么。”   桑桑沉默不语。   她的存在,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而是人类的选择,如果要改变这个世界,突破规则的束缚,那么她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宁缺转身来,静静看着她,然后把她抱进怀里。   桑桑面无表情,任由他抱着。   宁缺说道:“我忽然有个地方想带你去看看。”   她问道:“什么地方?”   宁缺说道:“你去过的……看完海,我们去看山,瓦山。”   二人一马离开海畔,沿着海向东而行。   西陵神殿骑兵,在离南海约十余里的田野间,黑压压的一片,片刻后,这些骑兵也重新启程,带着满身风尘,缓缓而行。   瓦山离海不远,入春极早。   宁缺和桑桑来到瓦山前那座小镇时,道旁的树枝里已经生出很多新叶,虽然不像更南海的大河那样花树四季不败,但翠翠嫩嫩的很是喜人。   数年前,烂柯寺遭遇劫难,半寺尽毁,事后虽然不停整修,但工程太大,一时半会还不能重现佛光,盂兰节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举办过,曾经因为游客而兴盛的小镇,现在显得有些冷清。   说冷清其实也不合适,因为镇子里到处都能到沉闷的敲击声,无论大人还是孩童,都在敲石头,然后交由工匠刻成佛像。   “听大师兄和观海说过,小镇上的人现在就以制佛像为生,山上那座佛像垮了后,满山满谷都是石头,原材料倒是不用发愁。”   宁缺对桑桑说道,然后牵着大黑马来到了烂柯寺前坪。   曾经发生过无数故事的旧寺前坪,现在显得格外幽静,寺前的知客僧听着宁缺自报身份,很是震惊,赶紧敲响了迎客钟。   入得烂柯寺,有雨落下。   初春的雨往往被称为喜雨,宁缺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微寒而且不痛快的雨,但看着观海僧光头上流淌的雨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观海僧有些无奈,合什说道:“师兄甫脱大难,还是如此顽皮。”   光明祭时,他在桃山前坪亲眼目睹宁缺先是震慑全场,然后进入光明神殿,再也没有出来过,此时自然以为他是从桃山逃出来的。   宁缺笑着说道:“脱难自然可乐。”   观海僧笑着摇头,然后才注意到他身旁那个高大的女子。   微寒春雨里,她便站在眼前,他却没有看到。   观海僧神情微凛,不知道她是谁。   “桑桑。”   宁缺说道:“你见过的,我老婆。”   观海僧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他见过桑桑,但没有见过现在的桑桑。   虽然西陵神殿一直保密,他不知道桑桑跟着宁缺一起离开了桃山,但他知道桑桑就是昊天,这等于说,自己见到昊天了?   宁缺说道:“你稳着点儿,我可不想看着你被吓死。”   观海僧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掉心头的震撼。   也亏得他是佛宗高僧,不是昊天信徒,不然他真有可能被吓死。   桑桑看着雨中的旧寺沉思,直到此时才醒过神来。   她看着宁缺说道:“你刚才说我是你什么?”   宁缺撑开大黑伞替她遮雨,说道:“说出来吓死你,所以不说了。” 第九十三章 我不在众生之中   春雨里的古寺,空气很清新,那些把后寺碾成废墟的巨大崖石,则生出一种残破感觉,于是细雨也变得凄迷起来。   因为桑桑的身份,观海僧不敢让寺中僧人相陪,自己陪着宁缺二人在雨中漫步,至天音殿处,却有僧人匆匆赶来禀报。   “西陵神殿骑兵已至山下镇前。”   那名僧人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西陵神殿的骑兵会忽然出现在烂柯寺前?道门究竟想做什么?   观海僧猜到西陵神殿的骑兵与宁缺二人有关,但他想错了其中的因果,神情也变得有些凝重紧张。   宁缺说道:“不用担心,他们不会进寺。”   话是这般说,观海僧哪里能真的放心,烂柯寺被骑兵围困,怎么看都是寺毁僧亡的前兆,对方肯定要己方交人。   “他们不是来抓逃犯的。”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你把这些骑兵想象成她的保镖便是。”   观海僧这才醒过神来,心道原来如此。   宁缺见他依然有些不安,便让他自去前寺处理事务。   观海僧说道:“贵客远来,我身为寺中住持,当然要陪着。”   宁缺说道:“两夫妻雨中漫步,一个大光头在旁边杵着,这叫什么事儿?”   观海僧说道:“后寺残破,有些不好行走。”   宁缺说道:“又开始说笑话了。”   观海僧笑了起来,心想自己这话确实很没道理,世间哪有什么艰难险阻,能够拦住宁缺,更何况昊天就在他的身边。   大黑伞像黑色的莲花,盛放于微雨之中。   大黑马没有伞,被雨水淋的有些狼狈,自然心生怨气。   宁缺哪里会在乎它的感受,撑着伞带着桑桑在寺内随意行走。   那年秋天,他们曾经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古寺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虽然烟雨凄迷遮人眼,也不会走错方向。   宁缺先去塔林,在那座满是青苔的坟墓前静静站了会儿,对墓里那位彻底改变修行界格局的舞女说了声好久不见。   接下来他穿过雨廊,来到曾经住的禅房看了看,又去到偏殿,对着那几尊石尊者像沉思,然后向后寺那些残破的殿宇走去。   烂柯后寺的大殿,早已完全垮塌,崖石上已经生出了青苔,石间偶尔能够看到破损的佛像,沧桑的感觉油然而升。   站在残破的旧寺前,看着满山巨石,宁缺沉默不语。   进入烂柯寺后,桑桑便一直没有说过话,无论是在墓前,还是在殿前,还是在此时如墓般的大殿前。   烂柯寺,改变了轲浩然和莲生的命运,也改变了宁缺和桑桑的命运。   数年前的那个秋天,他带着桑桑在这里治病,在这里学习佛法,桑桑被揭露身世,变成了举世皆欲杀的冥王之女。   他们从这里开始逃亡,通过佛祖棋盘,逃至悬空寺,逃到月轮,再逃到东荒,遇见夫子,乘舟出海,到今天再次回到这里。   在这些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宁缺看着残破的殿宇,回忆着当时在这里做的事情,情绪变得非常复杂。   曾经的千里逃亡,同生共死,其实都是假的,只是昊天的一个局,这个局欺骗了他,瞒过了夫子,巅倒了红尘,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   站在雨中殿前,宁缺想起和歧山大师的那番对话,下意识里望向身边的桑桑,在心里默默说道:天意果然难测。   顺着巨石里的缝隙,他们离开了后殿,走过烂柯寺破损的寺墙,来到了瓦山深处,沿着那条曾经走过的山道,过树下的棋枰,过溪上的桥,看雨中的树,来到山腰间的那间禅室小院。   小院里陈设依旧,朴素干净,榻上的棉褥还是那般软。园墙上有扇形的石窗,站在窗前,可以看到烟雨里的瓦山景致。   那时候的桑桑重病将死,在榻上缠绵咳嗽,对他说了很多话,交待了很多遗言,他站在石窗前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站到石窗前,仿佛昨日重现。   桑桑走到他身旁,轻轻咳了两声。   宁缺转身看着她,说道:“要不要用热水烫个脚。”   桑桑沉默不语。   不是当年情在今日带来惘然,而是她真的病了。   这个病叫做虚弱。   来到人间,从在断峰间醒来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停地在变弱,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的神力越来越少。   这里是充满红尘意味的人间,不是客观冰冷的神国,她在人间的时间越长,便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她现在依然很强,比人间所有修行者加起来都更要强大,但和在神国的她相比,她已经变弱了很多,因为虚弱,所以开始善感。   离开别院,来到瓦山峰顶。   那座曾经高耸入云的佛祖石像,现在只剩下小半截残躯,隐约可以看到袈裟的流云痕迹,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君陌的剑斩成了顽石。   桑桑背着双手,静静看着天空。   那里曾经有佛祖慈悲平静的面容,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雨丝。   但她依然静静看着那处,仿佛看着佛祖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有些不安,问道:“在看什么呢?”   桑桑看着雨空里虚无的佛祖面容,说道:“我见过他。”   宁缺心想,佛祖是无数轮回里的至强者之一,你既是昊天,自然对他会留下相对深刻的印象,就像你曾经见过老师那样。   桑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不,我见过他。”   宁缺有些不解,说道:“佛祖在世时,你自然见过他。”   桑桑说道:“不,佛陀在世时,一直不敢让我看见。”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那你何时见过他?”   桑桑说道:“就在先前那一刻。”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说道:“在你见到这座残破佛像时?”   桑桑说道:“在我抬头看他之前,便看见了他。”   宁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从这句话里隐约推断出一个很震撼的事实:“你是说……佛祖并没有真的涅槃?他依然活着?”   桑桑说道:“他已经死去,但还活着。”   宁缺觉得这话说的太深奥了。   桑桑收回目光,看着他说道:“或者说,他同时活着,并且死去。”   宁缺望向残缺的佛祖石像,看着雨空里什么都没有的那处。   大黑伞因为他的动作向后倾斜,雨丝落在他的脸上,有些微湿微凉,他仿佛看到佛祖正在雨中微笑,慈悲的面容上满是泪水。   他说道:“我还是不懂。”   桑桑向佛像莲座后方走去,说道:“就是你说过的那只猫。”   宁缺想起很多年前在岷山的时候,有个夜晚实在太无聊,她又闹着不肯睡觉,于是他给她讲了个很可怕的故事。   那个故事的主角,是一只姓薛的猫。   对于他来说,又生又死的猫只不过是有些费解,但对一个三岁多的小丫头来说,听不明白之余,自然觉得很可怕。   宁缺看着雨空里那座并不存在的佛像,忽然也害怕起来。   ……   ……   这场春雨出乎意料地变大了,山道上积水,变得湿滑难行,宁缺带着桑桑走进后山那座洞庐,暂作歇息。   “这场雨来的正是时候。”   宁缺收起大黑伞,坐到石桌旁的蒲团上,看着头顶被雨水击打的啪啪作响的山藤,说道:“我本就打算带你来这里看看。”   洞庐是歧山大师的居所,他和桑桑曾经在这里下过一盘棋,用的是佛祖的棋盘,落下的是一颗黑子,局中有无数劫。   “你带我来烂柯寺究竟想做什么?”桑桑问道。   宁缺说道:“我想带你看这旧寺,解些心事。”   桑桑坐到桌前,说道:“继续。”   宁缺说道:“在南海畔,你有所感慨,那令我很紧张,因为我无法想象,如果你对整个人类失望以至愤怒,这局面该如何收拾。”   桑桑说道:“人类需要我的时候,奉我如神,不需要我的时候,弃我如草,如果站在我的位置,你会有怎样的情绪反应?”   “不知道,因为我毕竟不是昊天,我没有承受过人间无数亿年的香火,自然也无法体会那种被背叛的愤怒。”   宁缺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人类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冷漠无情,你在世间依然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信我,对那些人类有好处。”   宁缺说道:“不是所有人类都只从利益角度出发,我们还会被很多别的事情所影响,我们不是天性本恶,我们对自己以及生活的世界,其实始终还是保留着一份善意,我带你来烂柯寺,便是想你能看到那份善意。”   桑桑说道:“你想我看到的善意是什么?”   宁缺说道:“歧山大师,便是人类最简单又最干净的那缕善意。”   歧山大师,乃是佛宗最德高望重的大德,以毕生修为在滔滔洪水里换得百姓安康,他曾收留莲生,也想治好桑桑。   在德行方面,大师是最无可挑剔之人,对于当年的宁缺和桑桑来说,他是位慈爱的师长,无论佛法还是别的方面。   桑桑承认宁缺的看法,但她不同意宁缺的说法。   “歧山本善,但他善意的出发点,依然是人类的利益,无论是收留莲生,还是想用佛祖棋盘助冥王之女避世,都是如此。”   宁缺说道:“这岂不正是大善?”   桑桑静静看着峰顶,说道:“佛陀要普度众生,佛家弟子精励修行皆如此,但我并不在众生之中,佛法如何度我?”   ……   ……   (这是个好故事,再次重申,虽然我写的可能不是很好,但在我心里,将夜现在应该过八十分了。) 第九十四章 天亦病(上)   齐国都城也在落雨。   微寒的雨水,打湿了街畔的银杏树,也打湿了街上行人的衣裳。银杏树离最美丽的时刻还有很久,都城没有太多外来的游客,雨中的街巷自然显得有些寂寞,偶尔能够看到苦力拉着车在雨中走过,满是苦难皱纹的脸上,只能看到麻木和沉沦,很难找到唐人身上鲜活的向上气息。   前些年那场血案后,龙虎山一脉断了传承,事后的调查,随着隆庆回归道门自然中断,西陵神殿在齐国的地位愈发尊崇,各地大修道观,民众对昊天的信仰愈发虔诚,但很明显民众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西陵神殿的道殿,在都城的正北方,道殿表面涂着白粉,镶着无数宝石,檐角和雨道上涂着金粉,显得异常华贵庄重,只是今天的春雨着实有些大,宝石被洗的无比明亮,道殿本身却显得有些凄冷。   道殿的执事哪里肯冒雨在殿外值守,早已避至门后,借着雨水的遮掩,不担心被信徒看见,正在饮着美酒,享用着美食。   这时雨中传来清楚的马蹄声。有执事掀起门上的探视孔向外望去,只见一匹神骏的黑马破雨而至,后面拖着辆很普通的车厢。   马车停在了道殿门外。   车厢里,宁缺看了看桑桑,说道:“冒雨赶路有些容易着凉,在这里先歇歇,上次我们在这里留了些药,不知道能不能有用。”   再寒冷的雨,又如何能够让昊天着凉?他的这句话显得有些荒唐,但事实上,桑桑的脸色有些微白,显得有些疲惫。   雨中漫步烂柯寺后,桑桑便着凉了。   这件事情很难以理解,宁缺感知她的身体,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她身躯里的神力也没有减少,但她就是着凉了。   只有人类才会着凉,才会生老病死。   桑桑没有觉得特别难受,不像当年那趟旅途一般,病重将死,咳血不止,只是觉得有些昏沉,有些恹恹的,做什么事情都没兴趣。   宁缺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当回事,可后来发现她连对美食的兴趣都降低了很多,才知道这真是出了大问题,变得紧张起来。   他找到了观海僧。   观海僧也很紧张,马上通知了宁缺曾经在瓦山三局里见过的那两位前代高僧,集合寺之力开始替桑桑看病。   歧山大师以医术闻名于世,烂柯寺继承了大师的手段,自然比世间庸医强上无数倍,而替昊天治病,毫无疑问是烂柯寺最大的荣光。   烂柯寺对这件事情非常紧张,调动了所有医学知识和能力,查阅遍了寺中藏着的医书,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开出对症的药来。   因为他们根本查不出,桑桑到底得了什么病。   宁缺觉得有些恼火,揪着观海僧的衣襟,表示虽然自己是病人家属,但就算她得了绝症,自己也绝对不会医闹,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观海僧很无奈,被他逼的没有办法,只好按照桑桑的感觉,判断大概是被春雨打湿青衫,所以得了风寒。   宁缺觉得昊天会得感冒这件事情,太过不可思议,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按照寺中僧人的药方煎药,希望桑桑一夜醒来便好了。   离开烂柯寺后,桑桑的身体依然没有好转,精神倦怠,宁缺买了辆车厢后,她便每日坐在车厢里犯困。   其实除了精神不大好,桑桑没有太多别的症状,也没有什么痛苦,如果是别人看着,大概会认为她是在犯春困。   宁缺却很紧张,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春困,更不应该着凉,这种倦倦的模样,像极了那年秋天他带着她去烂柯寺治病时的情形,这让他非常不安。   途经齐国都城,桑桑显得愈发疲惫,他想起当年曾经在此间的道殿里留下过一些珍稀的药材,所以决定在这里暂歇一夜,而且他准备带着桑桑在这里重温一些旧事旧人,从而说服她一些事情。   雨中的道殿紧闭着门,有些前来求医问药的信徒,跪在殿前的石阶上,虔诚地叩首,浑身已经湿透,显得格外可怜。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感觉非常不好。   他不是同情那些信徒,而是对道殿里的人们有些不悦。   按道理来说,道门如何衰败混帐,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   但很有意思的是,他觉得昊天既然是自己的女人,道门便应该是他的家产,自己可以祸祸,那些家伙怎么能自己祸祸?   走到殿前,他敲了敲门,指节有些微微发白,他在心里默默数着,如果三下时间到了,还没有人开门,那么他便要踹开这扇门。   吱呀一声,殿门缓缓开启,一名佝偻着身子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也没有抬头,声音微哑问道:“有什么事情?”   宁缺打量着这个中年人,觉得有些奇怪,此人明明穿着代表尊贵身份的神官袍,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个极不起眼的杂役。   他问道:“那边求医问药的信徒,为什么没有人接待?”   那名中年神官叹了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数道极为骄横的声音,随声音而至的,是浓郁的酒香和肉香。   “你这个死跛子,让你不要开门,你耳朵瞎了!”   “赶紧把门关上!”   “你还以为现在是以前?陈村老头已经死了!谁还来护着你?”   宁缺目光下移,才发现这名中年神官的腿脚有些不便。   他知道道殿里那些人说的陈村老头儿是谁。   陈村是光明神殿极资深的红衣神官,被排挤出桃山,于齐国主持道殿事宜,那年秋天,宁缺和桑桑曾与他在这座道殿里相见。   其后又是一个秋天,宁缺和桑桑被困月轮国朝阳城,举世追杀,有三名红衣神官以光明神术自暴,助他们逃出生天。   朝阳城外的原野上,出现了一辆燃烧的马车,那便是最后一名苍老红衣神官以神术自暴的场景,那个人便是陈村。   宁缺也想起了这名中年神官是谁。   他说道:“抬起头来。”   中年神官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觉得有些面熟,眼神有些疑惑,然后忽然间变亮,因为他认出了宁缺是谁。   也因为他的眼里开始流出泪来。 第九十五章 天亦病(中)   两年前在朝阳城,陈村等三位红衣神官,以神术自爆,助宁缺和桑桑逃出生天,在其后的逃亡旅途里,光明神殿的神官们,也一直在暗中帮助他们。当时的桑桑是冥王之女,这些人的行为,在外人眼中很难理解,对于道门来说,更是无法忍受的背叛。   西陵神殿震怒,尤其是掌教等大人物,对此更是愤怒到了极点,于是一场血腥的清洗惩处,便在道门内部悄无声息开始,短短数月时间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更恐怖的是外界竟是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陈村死后,齐国道殿转到掌教宠信的某位红衣神官手中,忠于老神官的下属们遭到了极严苛的折磨,中年神官身为陈村的亲信,更是无法幸免,他把数十年来积攒的大笔财产尽数奉献给新任红衣神官,总算是侥幸地活了下来,但只能在道殿里做些杂务,虽然还是神官,却再也不可能有以前的地位,比普通执事都不如,甚至就连看门的护卫都敢把他训斥的像条狗一样。   中年神官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但他宁愿承受无尽的羞辱,也依然不肯离开道殿,因为他想替陈村继续看着这里,他想等待光明神殿的复苏,最重要的是,他在等待那年曾经来求药的那对年轻夫妻。   信仰昊天的,必有福报,这是西陵神殿教典开篇明义的话,中年神官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福报,等到了宁缺的到来。   春雨微寒,道殿正门前的地面湿漉一片,宁缺静静听着中年神官对这两年生活的讲述,问道:“光明神殿……别的人呢?”   通过中年神官的回答,宁缺才知道,在那场血腥的清洗里,本就已经积弱十余年的光明神殿,遭到了怎样的灭顶之灾,光明神殿派往诸国的那些老家伙们,基本上都已经死光了,竟再难续上曾经的传承。   中年神官一面说着,一面痛声哭泣。   宁缺沉默不语。   便在这时,他身后的车厢里响起桑桑冷漠的声音:“进去。”   去年春天,桃山上的光明神殿发生了变化,道门里有很多人都已经隐约猜到真相,中年神官身为光明神殿一系,更是如此。他在新任红衣神官的威压和那些执事的嘲笑中苦撑了又一年时间,便是因为他有希望。   他知道宁缺和昊天之间的关系,听到车厢里响起的声音,脸色顿时变得极为苍白,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刻便会昏厥过去。   但此时此刻,他怎能昏迷?中年神官咬破舌尖,强行用痛楚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拼命地把道殿的正门推开。   道殿的正门很厚很沉重,他仿佛用上了全部的力量,牙齿格格作响,关节喀喀作响,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近乎癫狂。   此时负责道门齐国事务的,是掌教宠信的那位红衣神官,负责殿门安全的执事亲卫,自然都是他的亲信,此时正在殿门后围炉饮酒作乐。   先前中年神官把殿门推开一条缝,那些人便极为恼火,此时看着他非但不听从,反而把殿门完全推开,不由更是愤怒。   殿门开启,外间的风雨便落了进来,寒风吹的铜炉下的积灰到处乱飘,雨水冲淡了铜锅里的肉汤,他们如何能够不愤怒?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没看见我们在涮肉!”   “再不把门关上,我抽你丫的!”   喝骂声,在桌旁不停响起。   如果是平时,被这些红衣神官的亲信如此训斥,中年神官早已怯怯认错,然后赶紧补救,但今天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牵着缰绳,领着马车向道殿里走去,神情谦卑,眼中却没有那些人。   看着这幕画面,那几名执事护卫觉得有些讶异,有人更是气极反笑,还有名执事拿着筷子敲着锅沿,干脆破口大骂起来。   宁缺看着这几名形容可憎的执事和护卫,想着先前道殿外那些在雨中苦苦叩首求医问药的信徒,忍不住摇了摇头。   那名执事把铜锅敲的更响,骂的话愈发污秽。   宁缺的手落在刀柄上,刀柄上有水,微凉。   他没有出手,因为这里是道殿。   那名骂人的执事,忽然间发现有样东西,落在了身前的铜锅里,沸腾的汤水一煮,那东西顿时开始散发出浓溢的肉香。   执事有些诧异,伸筷子在汤里荡了荡,发现是块很嫩的口条肉。   “这么大块猪口条,也不说切切再下锅?”   他习惯性地埋怨斥骂道,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张嘴,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来,而桌旁的同伴们,看着自己的眼光很震惊,很怪异。   那些人就像看到了鬼。   执事怔了怔,然后才发现自己的衣袍前襟上全部是血,他恐慌地大叫一声,却依然叫不出声来,而是喷出了一大蓬血花!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舌头不知何时断了!   自己的舌头正在沸汤里翻滚!   他脸色苍白,神情变得浑浑噩噩,下意识里,用颤抖的手握着筷子,伸进汤里,想把那块已经半熟的舌头捞出来。   这时,一道笔直的血线,出现在他的手腕上。   他拿着筷子的右手,齐腕而断,落入沸腾的火锅汤里,溅起无数汤水。   滚烫的汤水落在身上,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已经傻了。   桌旁的那些执事护卫则被烫的哇哇乱叫,只不过他们的叫声也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因为下一刻,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舌头。   道殿正门处,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诡异而恐怖的气氛里,那些执事和护卫痛的脸色苍白,拼命地捂着嘴,下一刻,他们终于醒了过来,拼命地向殿内奔去。   宁缺没有阻拦这些人。   车厢里也依然安静。   中年神官拉着缰绳,看着那些人的背影,就像看着死人,显得格外冷漠,眼眸最深处,却有复仇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道殿里警钟大作,到处可以听到盔甲与兵器相撞的声音。   行至道殿深处,马车缓缓停下,只见数百名神官执事还有全副武装的骑兵,从道殿四处涌了过来,形成了严密的包围。   一名神态骄然的红衣神官,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中年神官和宁缺,还有那辆看似普通的马车,神情漠然地缓缓举起双臂,掌心对着不停落雨的灰色天空。   “我不管你们是谁,但这里是昊天的神殿!就让本座以昊天的名义,用最圣洁的神辉,把你们送至幽冥的最深处吧!”   话音落处,一道神辉从红衣神官的掌间缓缓生出。   宁缺发现这道昊天神辉非常精纯,不由有些意外,心想熊初墨清洗光明神殿,选择的人还真是有些能耐。   看着那道圣洁的神辉,道殿里的数百名神官执事还有骑兵,脸上都流露出敬畏的神情,就连那几名捂着嘴巴浑身是血的家伙,都开始变得兴奋起来,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道昊天神辉,直接落到了红衣神官自己的身上!   众人惊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愚痴之辈还以为这是神官最新领悟的神术,直到他们发现火焰里大人显得极为痛苦!   红衣神官在火焰里拼命地挣扎,想要逃离,想要躺到地上扑熄身上的火,然而除了可笑的挣扎,他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   圣洁的火焰在他的身上猛烈地燃烧,他身上的神袍瞬间便被烧成灰心,皮肤被烧裂,露出血色的肉,看着异常凄惨!   昊天神辉的威能无比恐怖,只须瞬间,便可以把铜铁烧成汁液,更何况是人类的身躯,然而不知为何,那名红衣神官并没有瞬间死去……   这更加恐怖,因为他要不停地承受烧蚀所带来的痛苦!   车帘微微掀起,桑桑面无表情看了场间一眼。   那名红衣神官身上的昊天神辉,顿时变得更加猛烈,烧蚀的速度却变得更加缓慢,不止身躯,而且开始焚烧他的道心!   哪怕是道心最虔诚的昊天狂信徒,也根本无法承受这种肉身与精神上的双重绝对痛苦,更何况是这名耽于俗世享乐的红衣神官?   熊熊圣火里,忽然响起一道凄厉至极的惨嚎声!   这声凄厉的惨嚎声,直接冲破了道殿上空落下的春雨,冲破了齐国都城高空上的那层雨云,然后落入都城的大街小巷,无数人家。   齐国都城,数十万人同时听到春雨里传来了一声惨嚎!   这声惨嚎饱含着无限的痛苦与后悔,无比清晰深刻,以至于听到惨嚎的人都觉得自己身上带着无数的罪孽,纷纷跪倒在地。   道殿里的数百名神官执事和骑兵,更是如此。   他们早已跪倒在了雨中,黑压压的一片。   桑桑的神情有些微倦,理都没有理这些人,直接向殿里走去。   跪在雨中的人们,看着她身大的身影,生出无限恐慌,想要发起攻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颤抖的仿佛要散架,哪里能够站得起来?   道殿外的风雨里忽然响起如雷般的蹄声。   一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来到场间,浑身已然湿透。   看着此人的盔甲,跪在雨水里的人们认出了他的身份,精神微振,眼中流露出希冀的神情,心想神殿骑兵必然是追击强敌而至。   那名女子再如何强大,又如何能是神殿骑兵的对手?雨中的人们这般想着,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天的事情,早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能力。   啪的一声,这名神殿骑兵统领双膝跪下,雨水四溅。他对着桑桑的背影,以额重触湿漉的地面,根本不敢抬起。   宁缺看着这名统领说道:“解决干净,不要太吵。”   “是。”统领毫不犹豫应下,起身抽出鞘中的佩刀。   在雨中待命的数百名西陵神殿骑兵,悄无声息涌入殿内。   跪在雨中的人们,终于绝望了。   ……   ……   (桑桑让宁缺当国君,助吴老二娶妾一事,就是从阿姆斯特朗那个段子来的,数卷之前,刚开始写的时候,就有读者已经猜到最后会怎么玩了,那么我自然不会忘了玩的,我写书的乐趣,很多都来自于和你们这么玩啊。) 第九十六章 天亦病(下)   道殿里很安静,只有宁缺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   顺着石梯走到道殿上层,他望向走廊临街一侧的石窗畔,微雨从殿外飘来,轻轻洒落在桑桑的青衣上和没有表情的脸颊上。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情绪有些复杂,被春雨洗面的她,仿佛变得轻了很多,气息也变得清澈了很多,似乎随时会离开人间。   在烂柯寺看到残破的佛祖石像后,桑桑便病了,像人类一样,开始疲倦,偶尔会咳嗽,但她却同时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类。   被人间红尘意留下,还是重新回到神国,这是桑桑面临的问题,也是书院想要解决的问题,宁缺知道,这必然是一个漫长而艰险的过程,就像拔河一样,肯定会有往复,所以他有些紧张,但并不以为意。   他走到桑桑身边,望向石窗外雨中的齐国都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并肩站着,似想把春雨里的街巷刻进眼中。   街道被雨水洗的非常干净,然而片刻后,上面积着的雨水渐渐被染红,看色彩的浓淡,应该是从道殿里流出了很多血。   道殿依然死寂,那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和他的下属们,对宁缺的要求执行的非常完美,屠杀的过程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又过了段时间,下方响起道殿正门开启的声音,宁缺看到数骑神殿骑兵,以极快的速度冲进春雨中,然后分成数个方向疾驶而去。   这些骑兵要赶回桃山,把最新的情况报告给神殿里的大人们,另外他们也要通知都城外驻扎着的那些神殿骑兵和主事者。   两千西陵神殿骑兵一路跟随,宁缺一直有些好奇主事者是谁。   向着城南街道狂奔的那名西陵神殿骑兵,忽然高高举起了手中仿佛血幡一般的旗帜,大声喊着话,似在对街旁的民众训诫。   春雨虽然并不暴烈,但隔得这么远,还是让那名骑兵的声音变得有些含混,只是宁缺的感知何其敏锐,把那句话听的清清楚楚。   “对光明不敬者,必遭天谴!”   ……   ……   宁缺很清楚天谴只不过是个说法,他和桑桑在一起厮混了二十年时间,何时见她亲自去批评谁?更何况还要费力气去拿把刀捅人。   人类历史上代表昊天谴责并且诛杀、或者说以昊天的名义谴责并且诛杀异类的,永远是西陵神殿,昊天甚至根本都不知道那些事情。   桑桑有些疲倦,自去歇息,他站在石窗畔,看着雨中的齐国都城,听着雨中隐隐传来的哭泣声和喊杀声,脸上没有表情。   风雨远处隐隐有喊杀声,每隔一段时间,便有西陵神殿骑兵小队来到道殿前,解开鞍下的布袋,把袋子里的事物倒在殿前的石阶上。   那些袋子里装的都是人头。   一天一夜时间就这样过去,道殿前石阶上的人头变得越来越多,血腥味变得越来越浓,雨水根本无法冲淡半分。   齐国都城周遭数郡,曾经参加过前次道门血腥清洗的神官执事,还有普通道人,共计一百八十名,尽数被西陵神殿骑兵砍头。   石阶上的头颅,堆的像座小山一般,有的头颅不甘地圆睁着双眼,有的头颅脸上满是追悔恐惧的神情,无论这些头颅的主人身前是尊贵的红衣神官,还是被迫卷入洪流的小人物,现在脸上都满是污血,看不出来任何区别。   桑桑醒来,在他的服侍下吃了碗白粥,和两个牛肉萝卜馅的包子,然后走到石窗旁,看着殿前堆成小山的头颅,有些满意。   晨光是那样的清新,殿前的面画则是那样的血腥,圣洁的火焰在头颅堆上燃起,迅速变得猛烈起来,雨水无法浇熄,反而更助火势。   熊熊火焰里,隐约能够看到那些头颅容颜被烧的变形,仿佛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还能感知到痛苦,五官扭曲,愤怒而惊恐。   难闻的焦臭味弥漫在道殿四周。   春雨中,数千名齐国民众正在看着眼前这幕画面,他们脸上的神情终于不像平日那般麻木,显得有些惊恐,更多的则是看热闹的兴奋。   “我是昊天。”   桑桑看着烈火中的那堆头颅,面无表情说道:“我的意志,人类必须服从。”   宁缺想了想,说道:“或者可以把服从换成另外一种形容。”   桑桑看了他一眼,说道:“比如?”   宁缺说道:“我虽然没有信仰,但想来这里面,应该也有爱的成分。”   桑桑说道:“人类永远不会爱我。”   宁缺看着殿前那名满脸泪水的中年神官,说道:“我带你来齐国,便是想提醒你,有人一直在爱你,哪怕因之而死。”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我是昊天。”   宁缺摇头说道:“当年为了救你,陈村死了,华音死了,宋希希死了,光明神殿里很多人都死了,那时候的你不是昊天,只是冥王之女。”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他们相信卫光明的话。”   宁缺说道:“但这种相信,难道不珍贵吗?”   桑桑沉默不语。   宁缺说道:“你说歧山大师救你只是为了挽救众生,而你不在众生之中,所以他不是真的爱你,那么光明神殿里的人呢?你的老师卫光明呢?他们只是爱你,不知道你是昊天的时候,他们就爱你,知道你是昊天的时候,同样爱你,他们没有条件的爱着你,那么你为何不能给予他们相同的爱?”   桑桑说道:“所以我应该爱世人?”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第一篇里说过:神爱世人。”   桑桑说道:“我不爱了。”   宁缺说道:“因为太累?”   桑桑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笑话,经常没有任何逻辑。”   宁缺说道:“那不然为何不爱?”   桑桑说道:“我为何要爱世人?”   宁缺想了想,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无论是哪个世界,所有问题都害怕一直追问,就比如人类一直念念不忘的爱字,一旦追问,哪里就一定会有回响?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爱呢?母亲为什么爱自己的子女?女人为什么要爱自己的男人?子民为什么要爱自己的国家?   哪怕看似没有任何条件的爱,往最深处去看,最终也只能得到一个冰冷、冷的连呼吸都困难的答案吧。   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正如大河国的时候,他和她没有解释清楚爱情,那么现在,他也无法给她解释什么是爱。   就在这时,春雨里的长街那头,缓缓行来一座神辇。神辇周围的幔纱是深红色的,被雨水打湿后,仿佛在淌血,显得格外肃杀。   裁决神座,再次降临人间之国土。   宁缺没有意外,在南海畔的时候,他已经隐约猜到西陵神殿骑兵的主事者是谁,这一天一夜的血腥清洗,则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重要决断、并且有能力实施,西陵神殿只有寥寥数人,而直接统辖神殿骑兵的她,最有可能。   “我不想见这些人。”   桑桑转身走进房间,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   ……   “齐国三郡,对光明不敬的人都死了。”   叶红鱼说道:“神殿的正式诰令应该会在近日发往诸国,裁决神殿已经提前出动,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场清洗便会结束。”   宁缺看着她,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叶红鱼摘下神冕,看着他说道:“我要见昊天。”   此时的场景,真的很像数年前的那个秋天。   宁缺像当时一样,伸手想要把她手中的神冕接过来。   叶红鱼没有给他。   宁缺说道:“这么快就生分了?想当年你还……”   叶红鱼说道:“不要油嘴滑舌,我不是莫山山那个痴人,不想和昊天抢男人。”   宁缺啧啧说道:“你这难道就不是油嘴滑舌?”   叶红鱼掸掉黑发上沾着的雨珠,说道:“少说废话,赶紧带路。”   宁缺不悦说道:“明知道我是昊天的男人,也不知道尊重些。”   叶红鱼把神冕随便扔到桌上,说道:“一个吃软饭的,怎么让人尊重?”   宁缺大怒说道:“你再说一遍!”   叶红鱼把微湿的黑发扎紧,说道:“你就是个吃软饭的。”   宁缺忽然明白了陈皮皮以前的感受。   他恼火说道:“能吃昊天的软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叶红鱼说道:“吃软饭,本来就挺不容易。”   两个人说的不容易明显不是一种感情色彩,宁缺很是窘迫,没办法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她不想见神殿的人。”   叶红鱼想了想,说道:“也好,我也不想对她下跪。”   宁缺说道:“看来你的信仰并不像你以前说的那样坚定。”   叶红鱼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信仰和仇恨,哪个更重要?”   宁缺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想着在长安城的复仇,想着雪湖杀人,他说道:“如果是我,自然是报仇更重要。”   “当然,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信仰。”   他看着叶红鱼,神情凝重说道:“至于你该如何选择,我无法给出具体的建议,我只想说,怎么做能让你高兴,你就去做吧。”   叶红鱼想了想,说道:“这就是从本心出发的道理?”   宁缺说道:“不错,本能和本心,总是最强大的。” 第九十七章 月有圆缺,人有老病   如今算来,相识已有好些年,曾经不共戴天,也曾携手并肩,宁缺和叶红鱼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   光明祭前,他曾去裁决神殿找过她,叶红鱼给他留了退路,这便是再次承情,所以他的回答很认真,他想要帮她。   信仰与仇恨哪个更重要?宁缺知道叶红鱼像自己一样,不是务虚者,那么她的这个问题必然有具体所指,只是指在何处?   “你和昊天离开之后,观主上山。”   叶红鱼说道:“掌教看似屈膝臣服,实际上道门还是处于均势之中,隆庆变得很强大,有很多事情我都不喜欢。”   宁缺说道:“于是你选择离开桃山。”   叶红鱼说道:“我只是来看看你准备把昊天带到什么地方去。”   宁缺说道:“你为什么要见她?”   叶红鱼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是想通过她来获得某种勇气。”   宁缺隐约明白了些什么,说道:“事实上,你已经开始做了,我很想知道,你和熊初墨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深仇。”   从昨夜开始的这场道门清洗,是光明神殿借助昊天神威的一次反动,裁决神殿不应该响应的如此迅速而坚决,但如果想明白,上次道门对光明神殿进行清洗的主要势力是掌教的亲信,那么便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这场清洗到最后,必然会动摇掌教的根基。   叶红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道:“我只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   宁缺说道:“你这是在挟昊天以令道门。”   叶红鱼看着他微讽说道:“这不是正是你一直试图要做的事情?”   既然她不肯讲述这场仇恨的具体来由,宁缺自然也不便往深处询问,沉默片刻后问道:“就算你成功了,以后怎么办?”   叶红鱼说道:“先成功,再论以后。”   宁缺说道:“成为西陵神殿新一任掌教,或者观主,又有什么意思?”   去年在长安城,他曾经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书院做任何事情都要讲究意思,但对我来说,做事情不看这一点,也不看有没有意义,只看那件事情是不是值得去做。”   叶红鱼说道:“我的事情我自有想法,而你究竟想带昊天去哪里?现在整个人间都在猜测你们这趟旅程的终点在何处。”   宁缺说道:“我没有能力带着她走,事实上是她自己要看人间,我们去的这些地方,都是她自己要去的。”   叶红鱼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的局面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即便是观主对此也没有任何经验,只能静静旁观。   宁缺说道:“现在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最后能走到哪一步吧。”   叶红鱼说道:“就像摸着石头过河。”   宁缺想起和桑桑过大河时的画面,摇头微笑说道:“我们过河不用摸石头。”   这场谈话就此结束,叶红鱼带着两千西陵神殿骑兵回到桃山,昊天对道门的降罪必将持续,谁也不知道这场风波何时能够真正停息。   宁缺和桑桑离开了齐国都城,向着西方继续自己的旅行,他们行走在春雨里的青色山丘间,来到了那座已经被烧成废墟的红莲寺。   看着满地瓦砾和瓦砾间新生的野草、焦木以及湿木间新生的野菌,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想着叶红鱼的那句话,情绪有些复杂。   当年正在这座破寺前的雨中,隆庆带着堕落骑兵围攻他和桑桑,他于绝境之中暴发,以饕餮大法重伤隆庆,并且破境知命。   现在,隆庆变得更强大了。   宁缺知道叶红鱼何等样骄傲自信,隆庆在世人眼中是煌煌美神子,但在她的眼里,只是普通的下属,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现在连她都不得不承认隆庆的强大。   那么这说明隆庆现在真的很强大。   在很多人眼中,宁缺和隆庆是一生之敌,最终必将以某人的死亡及另一个的最终胜利而结束这段并行的人生。   如果隆庆真的强大起来,宁缺应该是最头痛的那个人,但实际上,他只是看着春雨里的残寺有所感慨,并不如何紧张。   叶红鱼以昊天的名义,在道门展开血腥清洗,削弱掌教的势力,便无人敢反对,他现在带着昊天到处旅游,又哪里会担心人间的力量?   挟昊天以令道门,道门自然清静。   携昊天以游人间,人间自然太平。   宁缺和桑桑离开西陵神殿,南下大河,沿海入瓦山访烂柯,再至齐国,过红莲寺,一路行来逾数月时间,终于进入南晋国内。   对桑桑来说,这是她与人间的一场战争,对于宁缺来说,这是留下她的手段,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数年前秋天那场旅行的倒溯。   对人间来说,这场旅行则被赋予了更复杂、更神圣的意义,无数双眼光注视并且追随着他们的脚步,很多人因此而屏息敛声,随着他们的行走而心情起伏不定,废了寝食,乱了心事,自然也忘了彼此间的纷争。   南晋东方有片无名小湖,与北面浩荡的大泽相比,寒酸的令人直欲掩面,而且地处荒僻深山间,湖畔也没有人住,显得格外清静。   宁缺坐在湖畔烤鱼。   篝火被控制的极好,桑桑不用动手,他对昊天神辉的理解用在烹饪之上也自有妙处,鱼表已被烤的金黄,肥嫩的鱼肉却依然弹舌。   桑桑从宁缺手里接过烤好的鱼,没有像往常那样面无表情地进食,然后用速度表示满意与否,而是继续看着湖面发呆。   这片湖很小,在群山间显得很可怜。   但只要坐在湖畔,便一定能够看到湖水里的那轮月亮。   今天是满月,浑圆的明月悬在夜空里,把所有星星的光彩的夺走,向人间洒落无数银辉,湖水里的鱼儿都被照亮了眼睛。   桑桑看着随着湖水轻轻起伏的明月,脸色有微白,神情显得有些疲倦。   宁缺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现象,每当夜空里的月圆时,桑桑便会变得虚弱起来,而当月缺或者有云时,她便会回复强大。   当然这种强大或虚弱,只是相对于她本来近乎无限的威能而言,即便最虚弱时刻的她,依然比人间所有修行者加起来都更要强大。   夫子与昊天之间的战争,虽然发生在苍穹之间,但战争的结果,最终还是会落回到人间,因为昊天也在人间。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桑桑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于是她开始会生病。如果这样持续下去,她会不会老死?   宁缺能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她又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桑桑看着湖水里的明月,对身旁的宁缺问道。   在光明神殿露台栏畔,她看着宁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破云坠深渊求死时,曾经在心里默默问过这样一句话。   现在,她当着宁缺的面问了出来。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会有办法的。”   桑桑说道:“这是客观题,不是主观题。”   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   湖畔安静无声,夜风轻拂水面,明月被揉碎,然后随着水面轻荡,慢慢地慢慢地再次聚拢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桑桑的眼眸深处,无数星辰幻灭重生,那是她的愤怒。   夜穹里无数万颗星星,忽然间大放光明,前一刻还是淡至不能见,下一刻便夺目非常,瞬间掩盖了明月的光辉。   深夜的人间,忽然间变得亮如白昼。   尤其是群山里的小湖,更是如同变成光明的神国。   无数神辉落下,湖水开始沸腾,弥漫出无数雾气,水里的鱼儿惊恐不安,四处游动,拼命地向水草和湖石深处钻去,却哪里能够逃脱天威?   一声雷般的轰鸣,在群山间响起。   湖水向着夜空喷涌而上,如一道极大的喷泉,水花越过后方的峰顶。   落下,便是一场温热的雨,似极了眼泪。   满天繁星渐敛,湖山渐静。   数百条鱼躺在湖泥里,翻着肚皮,冒着热气,已经被煮熟。   宁缺和桑桑浑身都被湖水打湿,看着很是狼狈。   雨水重新聚入湖中,渐渐重新变得清澈。   桑桑的脸上,沾了些泥,像顽皮的孩子般。   宁缺端了盆湖水,蹲在她身前,把毛巾打湿替她洗脸,把脸上沾着的那些泥点一一擦掉,动作非常温柔仔细。   ……   ……   天若有情,只是一时,更多的时候,桑桑平静而沉默,平静是因为所有的一切依然在她的计算里,沉默是因为她不觉得有哪个人类够资格和她进行精神方面的交流,宁缺或者有,但她越来越烦他了。   就这样平静而沉默的行走着,两个人离开深山野湖,来到阡陌交通的田野间,车厢早已被崩散,只有大黑马沉默地跟随着。   顺着官道,宁缺和桑桑走进了南晋都城临康,对于这座城市,宁缺不是很陌生,熟门熟路地来到东城,走进了贫民区深处。   街巷依然逼仄,气味依然难闻,家家户户临时搭建的建筑还是那样弱不禁风,茅厕外的布帘还是短的能够看到人头,但终究有了变化。   街巷里的污水少了很多,变得相对干燥了些,蚊蝇自然也不像以前那般猖厥,最重要的是,行走在里面的人们,仿佛多了很多生气。   一年时间不到,便发生了这么多变化,宁缺觉得有些惊讶,对那位在陋巷里传道的男人,更是生出了很多佩服。   破屋前围拢了数百人,正在听人讲道,讲道的那人穿着身浅身的旧衫,梳着道髻,髻里插着根旧筷子,神态平静从容。   他讲的内容是西陵教典,阐述之道则大为不同。   桑桑看着那处,忽然说道:“这些人都应该被烧死。” 第九十八章 陋巷   和宁缺上次在临康城见到时相比,叶苏显得更加瘦削,脸色也更加苍白,神情却更加平静,再难找到任何骄傲的痕迹。   听他讲道的民众有数百人,把街巷完全挤满,黑压压的一片,却没有任何人发出杂音,场间难以想象的安静。   他的声音在破屋前的静巷间不停响起,不时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咳嗽,讲的内容主要还是西陵教典,阐述之道与普通的神官则是大相径庭。   宁缺的目光落在那些听道的民众身上,这些信徒衣着虽然简单朴素,有很多人的衣服上还有补丁,但都洗的非常干净,东南侧数十人的衣饰明显要富贵很多,但也像同伴们一样静静坐在泛白的蒲团上。   通过观察,他发现叶苏的传道比想象的要顺利很多,于是更加担心——因为桑桑说这些人都应该被烧死,他知道她做得出来这件事。   叶苏在临康城开始传道不久,宁缺就来到了这里,他明白这是叶苏对自我的救赎,也是他想带领世人展开自我的救赎。   道门要求信徒以对昊天的信仰为根基,把欲望转变为奉献,把希望落在神国,而叶苏所说的救赎,则是求诸于己。   对于昊天道门来说,这种改变看似微小,实际上却是极令人震撼的革命,因为这场革命发端于最底层,由对现世的爱,取代了对神国的向往,要求信徒自己拯救自己,如果这一切能够成功,那么昊天又该处于什么位置?   “昊天在看着你。”   叶苏站在破屋前,看着信徒们平静说道:“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在想什么,都在昊天的注视之下,所以你要时时刻刻反省自己的行为,从清晨到日暮,从醒来到沉睡,你可以违背昊天的教义,你可有行善,你可有制恶?”   宁缺听到这段话,忍不住看了身旁的桑桑一眼。   桑桑正在看着叶苏。   昊天正在看着他。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传道,没有任何表情。   “其实……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宁缺说道:“省去西陵神殿这个中间环节,信徒把敬爱直接奉献给你,从物流的原理来看,可以提高效率,节约成本。”   桑桑说道:“神国的归神国,现世的归现世,那么他们信仰的昊天,究竟是我,还是他们每个人自己?”   宁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叶苏的传道,本来就是从根本上推翻昊天道门的教义,把信仰的具体所指,分散成自我的认知。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些信徒的信仰,并不是昊天所需要的信仰,因为昊天极有可能再也无法吸收到他们的信仰之力。   二人谈论的时候,今天的教义讲座已经结束,数百名信徒很有秩序地先后离开,留下一群孩子开始整理场地,同时准备下午的工艺课程。   叶苏以手捂唇,轻轻咳了两声,正准备把挂在窗前的黑板取下来,忽然看到人群外的宁缺和桑桑,身体不由变得有些僵硬。   ……   ……   破屋的门被推开,宁缺和桑桑走了进去,意外地看到躺在床上的陈皮皮,同时看到正在角落灶边煮饭的唐小棠。   陈皮皮睁开眼睛,看着宁缺笑了起来,然而他来不及挥手,笑容便僵硬在了脸上,唐小棠手里的锅铲也僵在了半空中。他们没有见过此时的桑桑,但既然看见宁缺,便知道自然跟在他身旁的这个女子是谁。   叶苏已经掀起前襟,规规矩矩地跪在了桑桑的身前。   桑桑背着双手,神情漠然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   她没有说话,于是叶苏始终没有起身,谦卑地跪着。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二十年前,荒原之上,你称唐为邪魔,称七念为外道,如果当年的你,看到现在的你,会如何称呼?”   很多年前的那天,她降生于长安城某大夫府中,宁缺拿着染血的柴刀翻过围墙,荒原上出现一道黑线,叶苏说过几句话。   宁缺的神情有些复杂。   叶苏沉默了很长时间,平缓而坚定地说道:“今日之我,不以昨日之我为愚,昨日之我,必不以今日之我为恶。”   桑桑说道:“亵渎,如何不是恶?”   叶苏说道:“人为蝼蚁,也想活的更好些。”   桑桑说道:“无数年来,我不曾施过罪与罚。”   叶苏说道:“永夜何解?”   桑桑说道:“不过剪枝罢了。”   叶苏说道:“每枝每叶皆是命。”   桑桑说道:“佛陀妄言。”   叶苏说道:“佛陀不言,命亦是命。”   破屋里一片死寂,桑桑和叶苏的声音不停响起,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压抑,唐小棠在灶前拿着锅铲,身后传来淡淡的焦味。   做为曾经的道门行走,此时跪在昊天身前,居然敢于直指昊天之非,敢于坚持自己的看法,已成废人的叶苏,要比世间绝大多数人都要强大。   桑桑问道:“世人若要我打救,何苦自救?”   叶苏说道:“昊天爱世人,怎能不允世人自救?”   桑桑看了宁缺一眼,说道:“我为何要爱世人?”   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宁缺,宁缺无法做出回答。叶苏的学识远胜宁缺,也无法做出回答,但他可以做出反问。   “既然如此,世人为何要爱昊天?”   桑桑的柳叶眼骤然明亮,寒冷无比。   滋拉一声响,唐小棠身后铁锅里的菜叶子终于糊了。   宁缺用力拍掌,说道:“忽然好饿,好想吃饭!”   陈皮皮从床上坐起身来,冲着唐小棠恼火地嚷道:“炒个青菜也能炒糊!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你想饿死亲夫吗!”   唐小棠明知道这两人想做什么,还是觉得很委屈,挥舞着锅铲愤怒地喊道:“在部落,在后山我都没做过饭,凭什么让我做!”   宁缺走到桑桑身前,问道:“你饿了没有?想吃点什么?”   陈皮皮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把叶苏从地上扶到床边坐好,然后望向桑桑说道:“说正经的,好几年没吃过你做的菜了,今天要不要亮一手?”   唐小棠见没人理自己,用锅铲不停地翻着铁锅里的糊菜,丁丁当当响个不停,模样显得委屈极了。   转瞬间,屋内便从死寂一片,变得嘈杂无比,转瞬间,屋内便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转瞬间,一桌饭菜便做好了。   桑桑有些不适应这种转变,显得有些惘然,还没等她想明白,便被宁缺牵到桌旁坐下,唐小棠把一碗白米饭塞到她的手里。   宁缺和陈皮皮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余悸,擦掉额头上的冷汗,人间只有这对师兄弟能反应如此迅速,敢这样唬弄昊天吧?   坐到饭桌旁,宁缺对叶苏说道:“正式介绍,我妻子桑桑。”   叶苏也有些没有醒过神来,下意识里点点头,对桑桑说道:“就是些家常菜,随意吃些,不要客气,就当是自己家。”   说完这句话,他才觉得这事儿有些怪异。   桑桑没有说话,静静看着手里的白米饭和上面的那根青菜。   坐在桌边的几个人都很担心她会忽然醒过神来,陈皮皮拼命地挤眉弄眼,想让唐小棠说些话,唐小棠瞪圆了眼睛,心想自己本就不擅长说话,这个工作难道不应该由你和宁缺来做?陈皮皮不停咳嗽,心想你难道不是她最好的朋友?   唐小棠看着桌旁如同泥塑般的男人们,忽然发现好像少了些什么,问道:“大黑马呢?听说它也离开了桃山,我还以为它会跟着你们。”   任何话题,只要有人开始,宁缺便有能力把它扯到天边去,故作愕然问道:“你们怎么知道西陵神殿发生的事情?”   陈皮皮恰到好处地插话道:“我们和剑阁弟子们一道离开西陵,现在又住在临康城,修行界城的事情,柳亦青自然会通知我们。”   唐小棠非常及时地把话题再次拉回来:“大黑马呢?”   “憨货身量太大,我怕在巷子里会撞着人,所以让它在城外山里呆着。”宁缺说道:“说起来,你们这段日子怎么过的?”   陈皮皮无奈说道:“天天听师兄给人讲课,耳朵都起茧了。”   唐小棠狠狠瞪了他一眼,宁缺恨不得掐死他,心想都说你是道门和书院最天才的那个家伙,怎么这时候忽然变成猪脑子了?大家好不容易才把话题扯开,你又扯回叶苏传道,这是要闹哪样?   陈皮皮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心下惴惴,偷偷瞄了桑桑一眼。   桑桑哪里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面无表情说道:“吃饭。”   大家很老实地应了声,然后开始埋头吃饭,再也不敢说话。   食不语便是专心,专心自然就吃的快,没多长时间,桌上饭菜便被清扫一空,陈皮皮非常没有担当地躲到灶房去洗碗,把重任留给别人。   桑桑站起身来,看着唐小棠说道:“你。”   唐小棠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来,说道:“啥事儿?”   桑桑背起双手,向屋外走去,说道:“随我来。”   唐小棠看了众人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办。   宁缺安慰道:“没事儿,我没见过她吃人。”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陈皮皮手里拿着湿抹布赶了过来,看着他悲愤说道。然后他望向桑桑的背影,颤声说道:“没什么事儿就早些回来,晚上有酒肉。” 第九十九章 陋室   冬天的时候,这片街巷里的排水进行了全面的整修,虽然还不能像南晋皇宫那样暴雨不湿阶,但前些日子连续的春雨,没有在这里留下太多痕迹,证明在叶苏的带领下,信徒们的劳动终究收到了可喜的回报。   桑桑背着双手在街巷里走过,唐小棠跟在她的身后,乌黑的辫子在春风里摆荡,就像她此时的心情,始终难以安定下来。   她和桑桑确实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但桑桑现在是昊天,她是魔宗中人,怎么看曾经的友情也不可能延续下去,那么桑桑带她出来究竟想做什么?   唐小棠很不习惯曾经黑黑瘦瘦的朋友,变成现在白白胖胖的模样,也很不习惯这一路的沉默,轻轻踢着街面上的石子,像是百无聊赖,其实是聊解紧张。   走到街口一家菜铺前,桑桑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他现在是个废人。”   唐小棠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说谁,说道:“雪山气海被你锁死了,身体也虚,每天都喜欢赖在床上,确实快废了。”   桑桑走进菜铺,看着架子上那些没有任何特殊处的青菜,说道:“我离开了桃山,想来神殿已经开始追杀你们。”   唐小棠说道:“是啊,清河那边拦的特别严,不然我们早就回长安了。”   桑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问道:“那么,为什么呢?”   唐小棠有些不解,问道:“什么,为什么?”   桑桑说道:“一切都是天命所定,为什么你还要去桃山救他,为什么还要陪着他在世间颠沛流离?你若愿意臣服于我,我愿赐你以永生。”   在临康城一间极不起眼的菜铺里,在各种菜味和泥泞味道混杂中,她以昊天的姿态,平静说道要赐对方以永生。   唐小棠怔了很长时间,才醒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感觉好突然……我们还是先把晚上的菜买了吧?”   便在这时,菜铺女贩认出她是谁,热情而略带谦卑地迎了上来,当她看向什么青菜时,就一把抓起放进菜篓中。   桑桑有些不解,指着菜篓说道:“买菜为什么不用钱?”   这些天,唐小棠和陈皮皮和叶苏一处生活,平时也会给街巷里的孩子们讲些课程,对生活在这片街巷的人们来说,住在破屋里的叶苏和圣人没什么区别,这种尊敬和喜爱,自然也落在了她和陈皮皮的身上。   女贩以为桑桑是唐小棠的普通朋友,很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道:“这是哪里来的外道话?几颗青菜值当什么钱?”   桑桑注意到女贩刚刚翻拣过菜叶,还带着些浊水,不由微微蹙眉。   唐小棠赶紧把女贩拉到身边,笑着说了几句话,让她自己先去忙,然后望向桑桑紧张说道:“你可不要生气。”   桑桑说道:“我只是不解,越穷苦的人越吝惜金钱。”   唐小棠想着桑桑还是人类时候最是吝啬不过,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有时候太喜欢了,便想用这些来表达善意。”   桑桑想了想,说道:“就像道门信徒,为我奉献财富以及生命?”   唐小棠说道:“差不多,但……还是有些差。”   桑桑问道:“差在何处?”   唐小棠想了想,说道:“喜欢和敬畏?”   桑桑忽然觉得有些不愉快,然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开始在乎被人喜欢这些事情,于是变得更加不愉快。   菜篓里塞满了青菜,唐小棠想要付钱,被女贩坚决地拒绝。   走出菜铺,桑桑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为什么?”   唐小棠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牵起她的手,看着她同情说道:“你跟宁缺去了这么多地方,还没有想明白吗?”   桑桑说道:“不一样,他如果死了,我也要死,所以我只好跟着他。”   唐小棠微笑说道:“其实是一样的,他如果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桑桑想了想,说道:“人类真是愚蠢。”   唐小棠说道:“其实愚蠢起来,有时候也挺高兴的。”   桑桑看着她的手,说道:“你同情我,让我很不高兴,你触碰我的身体,也让我很不高兴,所以我不明白,愚蠢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   唐小棠笑着说道:“你活着对书院、对明宗都不是好事,但见到你还活着,我就很高兴,这或者便是愚蠢带来的高兴?”   ……   ……   两个女人买菜谈心去了,破屋里的三个男人则是相对沉默无言,知道彼此都还活着便好,至于怎么活下来的真的并不重要。   陈皮皮看着宁缺担心问道:“她肯跟你回长安吗?”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她没有说过,但总归是离长安城越来越近。”   陈皮皮说道:“她知道书院想做些什么吗?”   宁缺说道:“老师说过,昊天无所不知。”   陈皮皮沉默片刻,说道:“既然如此,你没有丝毫胜算。”   宁缺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说道:“老师还说过,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就算你知道不可能做到,也是会去做的。”   陈皮皮说道:“小师叔就是这样的人,老师也是这样的人,你我或者将来可能成长为这样的人,但这不可能影响到她,因为她根本不是人。”   宁缺说道:“我希望她能自己做出选择。”   陈皮皮说道:“没有人会做出毁灭自己的选择。”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你才说过,她不是人。”   陈皮皮说道:“即便如此,那你怎么办?”   宁缺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说道:“我希望到时候能够找到办法,原来想的那个办法,现在看来似乎行不通。”   陈皮皮说道:“难道没有她,就不能修好惊神阵?”   宁缺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在长安城里生活的那些年,用她的脚步和气息坏了惊神阵,如今自然需要她再去走上一遭。”   陈皮皮静静地看着他,说道:“我只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如果你要后悔,不如趁现在,事到临头那便怎样都避不开了。”   宁缺说道:“我离开长安,去桃山接她,便是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到那天真需要做出选择,其实也很简单。”   陈皮皮听出他言语里隐藏的决然,叹息无语。   叶苏一直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窗外的街巷与天空,瘦削的脸上带着清澈的笑容,苍白的脸色被光线洗的无比温柔。   他忽然说道:“与天竞算,算的只是自己。”   宁缺望向他,诚恳请教道:“那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做?”   叶苏转过身来,微笑说道:“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要比什么都更重要,正所谓昊天的归昊天,人间的归人间,有何相干?”   昊天的归昊天,人间的归人间,这便是他的道。   宁缺若有所悟,又问道:“西陵神殿断然不会允许你继续传道,就算剑阁,也不能一直护着你们,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叶苏说道:“临康城正在变好,我准备离开。”   陈皮皮第一次知道师兄要离开临康,很是吃惊。   “难道你要去长安?”   宁缺也很吃惊,心想既然西陵神殿不可能允许叶苏继续传道,那么离开南晋后,便只有唐国才能给他提供传道的土壤。   “我说过,唐国太好,人间太坏。”   叶苏平静说道:“我既然是要去体会人间苦难,拯救人间苦难,自然要去真正苦难的那些地方,去认识那些苦难的人们。”   阳光穿透窗户,落在他的身上,那身薄旧的布衫仿佛闪闪发亮,道髻里插着的那根筷子,似比最名贵的乌木还要漂亮。   宁缺忽然说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   叶苏摇了摇头,当年在荒原天弃山脚下,他和宁缺第一次相遇,那时的他还是骄傲的道门行走,看的是大师兄的位置,对宁缺根本没有任何印象。   “我对你的印象非常深刻。”宁缺看着他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那么孤单,好像他的双脚站立的不是人间的地面,而是另外一个世界,而且他明明是活着的,却感觉已经死了很多年,这个说法也不准确,应该说当时我眼中的你似乎是活人又似乎是死人,我觉得你很可怜。”   叶苏笑了起来,说道:“现在的我应该更可怜才是。”   宁缺摇头说道:“不,虽然你现在远没有当年那样强大,你虚弱苍白,近乎废人,但你一点都不可怜,因为你会成为一个圣人。”   叶苏说道:“千年才有圣人出,你这话过了。”   宁缺说道:“你若能让人人成圣,你自然便是圣人。”   便在这时,破屋的门被推开,唐小棠提着菜篓,兴高采烈地说道:“看我和桑桑带了多少菜回来,还吃什么剩菜!”   晚饭很简单,以青菜为主,因为确实有很多青菜。   为了不让昊天觉得被欺骗,陈皮皮去肉铺里割了一块五花肉,做了一碗白菜梆子熬肉片,又去隔壁提了两桶淡酒。   肉酒最能助兴,不多时,破屋里的气氛便变得飞扬起来。宁缺酒量极差,早已酣态毕现,借着酒兴,扯纸磨墨,写了半幅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桑桑背着双手,静静看着字幅,忽然问道:“吾是谁?”   宁缺恼火说道:“这种哲学问题,你问我做甚?”   桑桑指向纸上那个“吾”字。   宁缺这才明白过来,指着叶苏准备说话,忽然想起,她既然问这个问题,必然有所期许,话锋一转道:“我说的我自然不是我。”   “那是谁?”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说我说的是谁?”   桑桑虽然知道他是在撒谎,但还是比较满意。   陈皮皮非常不满意,痛心说道:“先看这句,只觉得你果然还是那么无耻臭屁,再听你的解释,才发现你已经堕落成这样了。”   宁缺大怒,说道:“我就没种,又怎么嘀?”   众人告别。   桑桑自然不耐这等人间俗态,背着手站在远处。   陈皮皮看着宁缺说道:“一路保重。”   “我会的,看看她就知道,轻不下来,必然极重。”   宁缺笑着应道,走到桑桑身边。   桑桑忽然转身,看着叶苏说道:“你会被烧死。”   此时暮色正浓,残霞如血,又如火焰。   叶苏站在暮色里,如在火焰中。 第一百章 好久不见   破屋前的暮色里,陈皮皮和唐小棠不安地看着叶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昊天的批示便是预言,天算从不会错,那么谁能跳出?   叶苏对着桑桑的背影跪拜行礼,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紧张的神情,只有平静,今日的相遇,对他的传道来说,非常重要。   宁缺和桑桑在暮色里渐行渐远,待出了临康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无奈地摇头问道:“你就不能说点儿吉利话?”   桑桑说道:“我说的是真话。”   宁缺恼火说道:“就因为是真话,所以才不吉利!”   桑桑没有理他,背着手向北方行去。   没有人知道叶苏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会不会真的被烧死,桑桑虽然无所不知,但她毕竟已经算错了很多与宁缺有关的人和事。   宁缺回头望向夕阳下的临康城,沉默不语。   大黑马自山间狂奔而出,欢嘶连连。   ……   ……   有人未经西陵神殿允许,便在临康城传道,这件事情最开始的时候没有惊动西陵神殿,直到神殿发现那名传道者的身份,而且发现那名传道者的信徒越来越多,才变得严肃起来,尤其是在神殿发现那人传道的内容近乎亵渎之后。   昊天神殿万道光线组成的帘幕后方,掌教的身影还是那般高大,只是挥舞的手臂和如雷般的吼声,表明他现在非常愤怒。   隆庆站在帘前的石阶下,看着跪在身前数百名神官执事,神情平静。他清楚掌教大人的愤怒,并不仅仅因为叶苏在临康城传道,更多来自桃山看似平静实际上暗流涌动的局势,还有掌教现在尴尬、甚至渐渐变得危急的处境。   裁决神殿以昊天的名义,开始在道门内部展开血腥的清洗,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各国无数座道观都有人被缉拿,幽阁现在已经人满为患,而这些被打落尘埃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掌教的亲信。   墨玉神座上的那个女人已经亮出了她的道剑——没有人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向掌教发起攻势,但同样没有人会误判局势。   掌教乃是西陵神殿之主,执掌道门俗世权柄数十年,自然根基深厚,面对裁决神殿的攻势,他本应该做出更强势的回击,甚至可以直接镇压,但这一次,掌教却显得那般束手无策,因为观主离开了知守观,来到了桃山,更因为裁决神殿的这次清洗行动,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   数百神官和执事领命而去,昊天神殿渐渐变得安静,至于这些人怎样突破南晋剑阁的封锁,进入临康城,那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如果他们胆敢在此时表示出自己的疑惑,那么必然要迎接掌教的怒火。   隆庆对着光幕后的掌教行礼,便离开了昊天神殿。他在崖坪上沉默地行走,走进那座黑色肃杀的裁决神殿,很熟练地经由地道进入幽阁。   裁决神殿和幽阁的看守十分森严,尤其是当前道门局势动荡,谁都知道裁决神座正在对掌教发难,即便是昊天神殿的人都无法进入。   但隆庆是特例,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有知守观传人的身份,更因为他曾经在这座神殿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是裁决司的司座大人,在这里拥有无数忠诚的部属,现在叶红鱼在世间行血腥清洗之事,那么谁敢拦他?   幽阁还是那样的幽静,干燥的通道两侧牢房里没有任何声音,那些被抓回桃山的神官和道人们,早已被裁决司的酷刑折磨的奄奄一息,连呼痛都已经做不到,只能躺在干稻草上绝望地等待着死亡。   虽然很幽静,但事实上,幽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现在桃山的山腹里,关押着数百名被裁决司从各国押解回来的神官道人执事,昏暗的光线里混杂着血腥的味道,让气氛变得很是压抑。   隆庆行走在安静的山道里,神情平静,没有觉得丝毫压抑,看着眼前晃动的光线,闻着传入鼻端的血腥味,觉得心跳都因为兴奋而开始加快。   他穿着寻常的道袍,道袍下的胸口上有个洞,心脏在洞里跳跃,道袍的表面随之起伏,光线有些摇荡,像极了南海上的轻波。   推开一座囚室的栅门,隆庆走到榻前,看着草堆上那名满身血污的老者,平静着说道:“曲神官,好久不见。”   曲奉池是西陵神殿驻宋国首席红衣大神官,是掌教大人最忠实的下属,在道门里地位极高。年前对光明神殿残余势力的清洗,他下手最为狠辣,于是现在他便成为了裁决神殿最重要的清洗目标。   裁决神辇亲赴宋国,叶红鱼在道殿里直接斩了曲奉池双臂,让神殿骑兵拖回桃山,变成了如今的死狗模样,而掌教对此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曲奉池这些天不知道禁受了多么残酷的折磨,而又始终不见掌教来救自己,早已心灰意冷,只是疲惫地等待着死亡的那天到来。   然而,今天却有人来看自己?   曲奉池艰难地睁开眼睛,望向榻旁,发现来看自己的是名年轻道人,这道人脸上有数道非常凄惨的伤疤,睹之令人生畏。   他是宋国首席红衣大神官,哪有不认识隆庆的道理。   “隆庆皇子?”   曲奉池有些震惊,眼眸里生出不解的情绪,旋即忽然明亮起来,因为他想到了隆庆和叶红鱼的关系,也想到了隆庆如今在道门的地位。   现在连掌教大人都选择了抛弃,那么如果说还有人能够救自己,除了隆庆和他身后的观主,还能有谁?   已经绝望的曲奉池,忽然看到了希望,顿时精神一振,眼神里充满了希冀与乞求,急促说道:“曲奉池愿将生命与灵魂,都奉献给观主与皇子您,若能复归宋国,宋国道观及财富,尽数归皇子调配。”   在他看来,隆庆来看自己,必然是存着解救利用之意,而现在的他,除了宋国的无数座道观和自己私藏的财富,还有什么能够打动对方?   隆庆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看着我。”   曲奉池有些不解,望向他的双眼。隆庆的眼睛很正常,黑白分明,然而就在他的目光落下时,诡异的变化发生了。   黑色的瞳孔与白色的眼仁之间的那道分界线,不知因何缘故瞬间消失不见,线两端的世界开始接触,然后融化。   黑瞳变淡,白仁变黑,黑白相混,便是混沌初开时的灰色,只是呼吸之间,隆庆的眼珠便完全变成了灰色。   看着这双灰色的眼眸,曲奉池忽然觉得非常恐惧,身体变得极度寒冷,下意识里想要转头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曲奉池的脸颊骤然间变得瘦削起来,身上染着的那些血污都在渐渐变淡,他嗬嗬作声却说不出话来,他想伸手把隆庆推开,然而双臂早已被叶红鱼斩断,只能绝望地感受着身体里的一切不停向外流淌。   确实是一切,没有丝毫遗漏,曲奉池所有的生命还是精神,修为境界和念力,都被隆庆那双有若仙魔的灰色眼眸所夺取。   瞬间之间,曲奉池便没有了呼吸,隆庆缓缓闭上眼睛,再重新睁开,灰色的眼眸已经变回黑白分明的模样,看不出有任何的特殊之处。   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体里现在又多了一个人,他的识海里多出一份极为丰富的感知和一些崭新的知识,他又强大了一分。   干草堆上,曲奉池的尸体卷成一团,显得特别凄惨,他至死也没有想明白,自己能够打动隆庆的不是藏在宋国的财富,而是他自己。   隆庆神情平静地走出囚室,来到相邻囚室,推门而入,看着榻上那人平静说道:“穆神官,好久不见。”   过了段时间,隆庆走出囚室,向下一间囚室走去。   安静而令人恐怖的过程不停地重复,他在东荒左帐王庭里吸取了无数草原强者的修为,灰眸功法已至大成,直到清晨才停止。   晨光从囚室的石窗里透进来,落在隆庆的脸上。   他的神情非常平静,眼睛黑白分明,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心无杂念、通体清澈的青年,脸上的那些疤痕还在,没有因为境界的提升而变淡,反而变得更深了些,看上去十分恐怖,仿佛就像是神殿壁画里的那些魔神。   隆庆看着窗外的晨光,轻轻叹息一声,转身向幽阁外走去。   强者行走之间自有悠长呼吸配合,呼吸之间,他胸口洞中的粉色湿润的心脏和肺叶不停挤压,显得非常恶心。   然而在这烂肉的污秽世界里,却有一朵桃花若隐若现,将要盛放,那朵桃花一时纯黑,一时金色,无论哪种颜色,都是那般圣洁。   ……   ……   走出裁决神殿,来到崖坪上,隆庆向崖畔那几间不起眼的石屋走去。   当年荒原之行,叶红鱼为了破莲生之缚强行堕境,几成废人,在西陵神殿饱受冷眼与欺辱,当时便选择僻居于此间的石屋里。   隆庆去石屋不是要抚今追昔,也不是想要向那个不在桃山的女人证明自己现在多么强大,而是因为那间石屋是观主在桃山上的居所。   观主是道门真正的领袖,尤其是当掌教不敢反抗,选择在他身前跪下之后,按道理来说,他应该住在桃山最高的昊天神殿里。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观主没有坐进昊天神殿,而是住进崖畔不起眼的石屋,而且他也没有对西陵神殿的事务进行任何干涉。   隆庆不明白观主在想些什么,既然掌教已经被证明虽然境界高深,但道心孱弱至极,那观主为什么不直接除了他的掌教之位?   在俗世诸国里,掌教的势力确实依然强大,但在桃山之上,观主拥有赵南海等南海一脉的绝对忠诚,再加上那些老人还有师叔和自己,如果雷霆暴动,绝对可以很轻松地把掌教从昊天神殿里驱逐出去。   他站在石屋前静思片刻,发现还是想不明白,摇了摇头,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伴着那声刺耳的吱呀,走进幽暗的世界。   石屋里的光线非常昏暗,如果不仔细去看,甚至没有办法看清楚轮椅上观主的脸,至于轮椅后的中年道人,更是仿佛与幽暗已经融为一体。   观主轻轻咳了两声,伸手准备端水喝。   中年道人的手一直扶在轮椅的后背上,从来没有离开过,隆庆快步上前,在石桌上提起水壶,斟满水碗,恭敬地递到观主身前。   观主喝过水后精神显得好了些,看着他说道:“你有困惑?”   隆庆不敢隐瞒,把心中的那些不解说了出来。   观主没有解释的太具体,平静说道:“你想做的事情,裁决神座如今正在做,既然如此,你何必如此焦虑?”   隆庆明白了,但他还是不明白,叶红鱼为什么会向掌教发起如此强悍的攻击,而现在看来,观主应该早就清楚其间隐藏着的原因。   观主忽然问道:“你对叶苏如何看?”   隆庆认真想了想,然后说道:“师兄大才。”   观主缓缓点头,说道:“不错,你师兄确实拥有道门罕见的天赋,我以往认为他的天赋在皮皮之下,如今想来却是错了。”   隆庆心想师兄如今已经变成废人,观主这话所指必然不是修为境界,而是因为他最近在临康城传道而生出的感慨。   “掌教很是愤怒,已经派人去临康城彻查。”他说道:“但依弟子看来,师兄传道时日尚短,他的信徒大多愚顽,实在无须多虑。”   观主看着手中那卷薄薄的册子,说道:“我本想把你师兄磨励成为道门最锋利的一柄剑,可惜在青峡之前,他这把剑因君陌而折,但没想到,他反而因此进入另一个领域,甚至可能有超出我想象的成就。”   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是西陵神殿派人去临康城抄录的,记述了叶苏传道时的所有讲话内容,语句简陋,道理浅显,却令他都有些心神摇晃。 第一百零一章 替天行道   石屋里很安静,隆庆看着观主手里那本薄册,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出口的话,却与最开始的想法,已经有了很远的距离。   “青峡未通,唐人南下艰难,又有清河在北,南晋乃是孤地,剑阁已无柳白,无人能护临康,若要杀,我随时可以去杀。”   “此事不急,等那件大事定下再说。”观主说道:“今日有贵客前来,你在旁安静站着,若有领悟,莫要错过。”   隆庆微凛,心想如今夫子离开人间,柳白身死,讲经首座从不轻离悬空寺,世间还有谁有资格被观主称为贵客?   便在这时,石屋外响起了叩门声。声音很是零乱,没有任何节奏,似乎那人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客,又或者那人喝醉了。   隆庆开门,伴着刺耳的吱呀声,扑面而来的是一场清风,风里有醉人的酒香,还有一个穿着普通布衫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看着很寻常,有皱纹却不觉苍老,有银发却不感沧桑,因为他的皮肤比年轻的少女还要娇嫩,他有黑发比新生儿还要乌黑。   这是一个看不出来年龄的人。   或者说,这是一个没有年龄的人。   隆庆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眼瞳急缩,胸洞里的桃花开始瓣瓣绽放,做好了拼命一击的准备!   此人不是西陵神殿的人,能直入桃山,来到崖坪畔,令神殿无数强者包括他自己都没有任何反应,只能说明一种情况。   此人无距!   下一刻,隆庆的眼神忽然平静下来,狂暴的念力尽数敛回识海,胸口洞里的那朵桃花缓缓垂落,花瓣收回,再不肯释放。   因为中年男人解下腰带上的酒壶,开始饮酒。他饮的非常豪迈,如龙卷风行于海面,酒壶迟迟没有放下,却始终有酒水不停倾出。   此人无量!   无距和无量都是修行五境以上的大神通,能够身兼两者,道门千年以来便只有观主一人,如今隆庆终于看到了第二人。   面对这种层次的大能,隆庆知道自己拼不拼命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反而变得平静下来,同时也猜到,这便是老师所说的贵客。   “前辈,请。”   ……   ……   酒徒走进石屋,一手拿着酒壶,一手背在身后,仰头打量着石屋里的布置,微嘲说道:“很久没来西陵,没想到道门居然衰败成这样了。”   他的声音还是如以往那般苍老,仿佛是古砖旧铜在不停磨擦,显得非常刺耳,甚至直接要刺到每个人的心里去。   隆庆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觉得自己的雪山气海,竟因为对方这句话,便有了不稳和垮塌的迹象,强行深吸一口气,凭借着霸道至极的念力,终于是极为艰难地稳住了自己的道心和雪山气海。   酒徒转身望向他,有些意外这个年轻道人居然能够自行平静下来,说道:“我收回先前那句话,道门的年轻人比我想象的要强。”   观主现在已然是个废人,然而却似乎根本没有受酒徒声音的影响,看着隆庆微笑说道:“是的,他这些年进步不小。”   酒徒望向轮椅后面那个中年道人,说道:“你更不错。”   中年道人微笑说道:“多谢。”   这名中年道人很普通,普通的很容易被人遗忘,容易被幽暗所掩没,他在道门和世间没有任何名声,即便是掌教和隆庆,也只知道他是观主的师弟,是知命境的修行者,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仿佛就是个无名氏,然而这数十年来,观主被夫子一棍逼至南海,轻易不敢重踏陆地,知守观乃至道门的所有事务,事实上都是他在主持,能够悄然无声、平平静静做这么多事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很普通?普通人看不出,但酒徒是何等样人,自然能够看出他的不凡。   中年道人不在意虚名,但既是修道之人,哪能真正清静,所以能够得到酒徒的评价,他觉得非常满意。   “当然,最不错的还是你。”   酒徒望向轮椅上的观主,说道:“我必须承认,若你还是全盛之时,我和屠夫加起来都不见得是你的对手。”   观主微笑说道:“俱往矣。”   酒徒话锋一转,说道:“所以我不明白,你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为什么还敢邀我上门,难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他先前赞过隆庆,赞过那名隐藏在昏暗里的中年道人,但称赞只是称赞,他如果愿意,依然可以杀死石屋里的这三个人。   “如果我没有算错,昊天应该去小镇上找过你们二人,所以你才会在长安城外出现,道门能够有喘息之机,也要多谢你。”   观主看着他微笑说道:“所以,你为何要杀我?”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既然现在你我都是在为昊天做事,那你为何要杀我?   酒徒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若没有变成废人,大概有资格与我相提并论,然而如今你们只是些蝼蚁,我便把你们杀了,昊天又怎会理会?”   观主平静说道:“若神国不能重开,你也终将是只蝼蚁。”   酒徒微微色变,没有想到此人已然半废,居然还能知道这等秘密,寒声说道:“天穹之事,你们这些蝼蚁起不到任何用处。”   观主说道:“听说首座讲经之时,曾经有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虽然未能飞至天穹,却燃烧成无数光焰,仿佛极乐世界之门。”   这句话里的首座,自然是悬空寺讲经首座,酒徒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头微皱说道:“如此狂妄,真不知昊天何以认为你虔诚?”   观主说道:“昊天对世人的看法,不会受到世人行为的影响。”   酒徒说道:“我不是昊天,我会受影响,我此时更想杀死你了。”   观主问道:“为何想要杀我?”   酒徒说道:“因为你的狂妄让我感到恐惧,而且我酒徒杀人,需要理由吗?”   观主平静说道:“你不用伪装狂士,因为那对我没有作用,我知道你不是轲浩然,也不是柳白,你只是个贪酒之人。”   酒徒神情微凛,说道:“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人?”   “贪酒是放纵之欲,贪肉是口舌之欲,你们二人修的就是欲望,人类的欲望是那样的强大,那样的不可摧毁,所以你们可以熬过漫长的永夜,但也正是因为你们修的是欲望,所以你们是那样的怯懦,贪生的欲望太强了,自然就怕死。”   观主看着他微笑说道:“先前你说很久没有来过西陵……我知道这是句谎话,因为你从来没有踏入西陵神国一步,因为你不敢,你怕被昊天看到。”   酒徒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观主继续说道:“在我昊天道门的教义里,人类的欲望便是原罪,你与屠夫更是罪孽深重,但既然昊天已经同意洗清你们身上的罪孽,我想你们就不应该还像这无数年来那般怯懦了。”   酒徒寒声说道:“但你要做的事情,违背了她的意志。”   观主摇头说道:“你错了。”   酒徒说道:“错在何处?”   “说回欲望,再加上一些佛家说的因果,我们便能看清楚大部分事情的真相,看清楚每个人要的是什么。熊初墨要的是光彩与高大,要的是在俗世里的虚名,为此他什么都不在乎,而他要的是力量……”   他看了眼隆庆,又望向酒徒说道:“你和屠夫要的是永生,而昊天要的是回到神国,也许她自己会忘记这件事情,那么我们身为信徒,便是要提醒她想起这件事情,如果她实在记不起来,那么我们便要想办法把她送回去。”   酒徒说道:“所以并不算违背她的意志?”   观主说道:“不错。”   酒徒沉默了很长时间,看聪慧他感慨说道:“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奇怪的人,恕我不能奉陪。”   观主平静说道:“你必须陪。”   酒徒嘲讽说道:“无数年来,道门都不敢招惹我,难道现在变了?”   观主说道:“昊天呢?”   酒徒说道:“如果她亲口对我说,那是一个道理,你猜测她的想法,那是另一个道理,更何况你的想法,可能违背她的意志。”   观主说道:“你可以先看看,然后替我带句话。”   酒徒微微皱眉说道:“给谁带话?”   观主缓声说道:“西行路漫漫,我现在行动不便,便只有麻烦你。”   酒徒终于真的确认他的所有想法,神情剧变说道:“你胆子太大了!这没有任何希望!就算她现在变弱了很多,但她依然是昊天!无数劫来,逆天行事者有多少?就连夫子也最终败在她的天算之下,更何况你我!”   “你错了,这不是逆天行事,而是……”   观主平静说道:“替天行道。”   奉天传道,天若不言,那该如何办?奉天行事,天若不肯,那该如何办?道不行,如何办?乘桴浮于海?   这些都不是观主的选择。   他的选择非常坚定,既然天不行道,那我便替天行道,只要我奉的是天道,行的是天道,那么天都不能说我错了。 第一百零二章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酒徒像看着白痴一般看着观主,声音微颤说道:“你疯了。”   观主微笑说道:“不,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酒徒的眉头皱的极紧,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无法回到昊天神国,而你选择替她行道,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   石屋的门一直没有关。   观主静静看着崖坪外的湛湛青天,说道:“这个世界依然不会有任何变化,因为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一件事情。”   酒徒神情凝重问道:“什么事情。”   观主举起右手,指着青天说道:“昊天在人间,但昊天也在天上。”   酒徒懂了,于是沉默。   “我知道你最终还是会答应的。”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她若长留人间,你又如何能得永生?”   酒徒不解问道:“你先前说,世间之事,最终就是需要看清楚每个人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永生,那你呢?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要的是永恒。”观主说道。   酒徒细细体会这两个字,从中感受到无限渴望。   观主又道:“不变才能永恒,任何变化,最终都会指向终结。”   这便是书院和道门最根本的理念冲突,酒徒这等境界,自然非常清楚,微微皱眉说道:“哪怕是一潭死水?”   观主说道:“你我生活在这里,无数祖辈和无数后代都将在这里生活,有青树招展,有桃花盛开,谁能说这里是一潭死水?”   酒徒说道:“这句话大概不能说服夫子。”   观主说道:“即便是一潭死水……那也是永恒。”   酒徒说道:“我要永生,是因为我贪生,永恒真的这么重要吗?”   观主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自悟道以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发现我没有办法接受没有永恒的世界。”   石屋里一片安静,只剩下他的声音不停回荡,仿佛要惊醒桃山里的每一只鸟,要唤醒神殿前后的每一枝花。   “如果一切都将终结,那么曾经在时间里存在过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每每想到这种可能,我便感到无比绝望,难道你们不会绝望吗?”   观主看着酒徒认真问道,同时也是在问屋里的师弟和隆庆,也是在向世间所有人发问,那些人里包括夫子和书院里的人们。   酒徒觉得有些苦涩,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细细思之,发现其中真的隐藏着大恐怖,那份恐怖甚至让他不敢继续深思。   他问道:“那你自己呢?如果你不能与天地一道永恒。”   观主说道:“每个人都是天地的一部分,天地不朽,我们自然不朽。”   酒徒说道:“哪怕没有自己的主观意识?”   观主说道:“知将永恒,必然欣慰。”   酒徒摇头说道:“你的想法已经背离了生命的本意。”   观主微笑说道:“这不正是你我修行的目的?”   ……   ……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宁缺忘了这句话的出处在哪里,但因为一直觉得这句话有些装逼过头到了高贵冷艳的程度,所以始终没有忘记。   随着桑桑在世间游历,越过大江大河大山,遇见很多陌生人和亲近的故人,他忽然发现,这句话原来很有道理,然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把人生是一场旅行和人生是一场修行这两句话记混了。   旅途中的风景不停变换,心情自然也在变换,离开临康,绕过大泽,顺着东面的燕南,进入唐境后,宁缺的心情变得非常好——终于回家了,青青的田野那样漂亮,风中飘来的粪肥味道都不怎么刺鼻。   心情好的时候,人们的表现各有不同,宁缺的习惯是不停重复做同一件简单的事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尽情抒发心里的愉悦。   比如拿根树枝在泥地上不停写写划划,比如拿柴刀在磨刀石上不停蹂躏,比如不停重复哼唱某个曲子的片段。   他骑在大黑马上,把桑桑搂在怀里,虽然因为身材的缘故,想要抱紧有些困难,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心情。   “hey jude,啦啦啦啦啦……”   这首前世的歌,他只记得第一句,重复除了喜悦之外便有了另外的道理,他越唱越高兴,眉毛都飞了起来,仿佛在跳舞。   桑桑本来没有什么反应,但一路听他唱着这句歌,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沉郁地仿佛被露水打湿了脸颊。   这样的情形持续时间长了,宁缺再如何迟钝,也终于注意到她的不悦,凑到前面看着她的眼睛,不解问道:“怎么了?”   桑桑说道:“我不喜欢被人称为黑猪。”   宁缺这才反应过来,忍住发笑的冲动,说道:“你现在生的这般白,怎么会是在说你?别这么多心好不好。”   桑桑说道:“就是因为你还想着以前的黑,所以我不高兴。”   这样因为曲子发生的误会,终究只是旅途中的小插曲,二人骑着大黑马一路东来,见满野油菜花,看色彩鲜艳的农宅,终于到了长安城前。   雄城入云,壮阔无双。   多年前他们自渭城南归,看到这座雄城的时候,曾经生出很多感慨,而现在他们则很平静,因为他们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   宁缺的内心其实还是有些激动,因为他带着昊天回家了。   “我没有说过要进城。”   桑桑的这句话就像是盆冰水,把他淋了个透心凉。   他想了想后说道:“我确实没有道理要求你进城。”   昊天降临人间,如果说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她安全的存在,那么便是长安城里的惊神阵,哪怕是残缺的惊神阵,也让她感觉警惕。   来到官道旁的离亭里,看着远处的雄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如果这里不是这场旅行的终点,那么哪里是?”   桑桑说道:“如果这是你旅行的终点,那么你可以离开。”   宁缺沉默不语,直到回到长安城前,他才明白这场昊天与人间的战争,远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旅行还将继续。   他可以用自杀来威胁她,要求她必须跟着自己进长安城,但他不想这样做,因为这样做没有意义,那并不代表胜利。   桑桑自己愿意走进长安城的那一天,才是胜利的那一天。   离亭距城有十里。   宁缺看着十里外,仿佛能够看到古旧的青砖城墙,然后他看到城门缓缓开启,一名书生牵着个少年走了出来。   在温暖春日依然穿着棉袄的,自然是大师兄。   书院守国,大师兄牵着的少年,自然便是如今的大唐天子。   少年皇帝容颜清俊,眼眸极正,此时却有些疑惑。   “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出宫来这里?”   大师兄温和说道:“我带你来见两个人。”   少年皇帝向官道远方望去,没有看到任何身影,他知道从十天前开始,长安城便开始全面戒严,昨夜开始更是城门紧闭,严禁任何人出入。   “老师,我们要看的人是谁……和这些天宫里的紧张气氛有关系吗?来的人是敌人?是道门的敌人还是金帐王庭的国师?”   大师兄微笑说道:“那是两个很有趣的人,其中那名女子正在学习如何成为人类,或者学习怎样拒绝成为人类,而那个男子要做的事情更加困难一些,他要让她喜欢上成为人类并且教她如何变成人类。”   想着皇宫里的那些传言,少年皇帝隐约听懂了,神情变得有些紧张不安,下意识里握紧了老师的手掌,说道:“小师叔回来了?”   大师兄说道:“是的,你的小师叔回来了,你的父亲母亲,把这座长安城和这个国家都托付给了他,而他从来不会令任何人失望,他把自己的生命和珍视甚于生命的东西都暂时抛到了脑后,在拼命地努力。”   少年皇帝抽出手,对着远方郑重行礼。   大师兄看着离亭,默默想着:“小师弟,我把陛下带来给你看一眼,长安如昨,勿念,凡事尽力便好,莫勉强,莫违本心。”   他牵着少年皇帝的手走回城内。   城门没有就此关闭,数十名青衣青裤的青皮汉子,用极结实的绳子,把一辆黑色车厢从门里拉了出来,显得非常吃力。   过了很长时间,黑色车厢才被拖到离亭前。   齐四爷带着数十名鱼龙帮里的兄弟,对着亭下的桑桑跪下磕了个响头,然后看着宁缺笑了笑,转身向长安城走去。   曾静大学士夫妇原来也在人群中。   曾静夫人走到离亭里,看着桑桑的背影,情绪非常复杂,怎么也无法把这个负手而立的高大女子和女儿联系起来。   宁缺对桑桑说道:“俗世尘缘,你总有些是要还的。”   桑桑转身,望着曾静夫人面无表情说道:“我赐你永生。”   宁缺觉得很是无奈,心想你当永生是啥?大白菜咩?   曾静夫人却根本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听着熟悉的声音,心都颤了起来,下意识向前两步,觉得她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   她毫不犹豫抓住桑桑的衣袖,然后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颤着声音哭道:“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桑桑蹙眉,有些不悦。   宁缺看着她想道,如果你来到人间是一场修行,那么此时春风离亭里的拥抱和哭泣,便是你无法避开的历练。   桑桑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说猜到或者算到,而是真的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听到他的声音,于是她安静下来。   她静静让曾静夫人抱着,任由对方滚烫的泪水打湿自己的繁花青衣,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不知可有体会到什么。 第一百零三章 人世间(上)   既然是离亭,自然有离别,曾静轻声安慰着怀里的妻子,夫人不时回头,眼眼婆娑看着离亭里的桑桑,难舍难分。   桑桑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低头望向曾静夫人在她衣襟上留下的泪水,泪水迅速消失,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宁缺看着远处的雄城,默默想着: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长安不负卿?   城南数十里外一个村庄的打谷场上,酒徒缓缓放下手里的酒壶,看着某处,脸上流露出非常复杂的情绪,有些感伤,有些不解。   城南无数里外的桃山崖坪上,观主坐着轮椅,看着石窗外的青天,发出一声感慨的叹息,说道:“看来昊天真的需要我们的帮助。”   隆庆问道:“我们需要做些什么?”   观主说道:“其实应该做些什么,昊天她自己非常清楚,我们要做的事情,便是让她的将来做好准备,迎接她的到来。”   长安城城门紧闭,四野空旷无人,看上去异常冷清,却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正有无数双眼光正看着城南的那间离亭。   桑桑知道有很多人正在看着自己,等待自己做出的决定,但她并不在意,她是昊天,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向人类进行解释。   大黑马自觉地拉上了沉重的黑色车厢。   走进车厢,宁缺发现书院已经把自己需要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从暗格里取出一样事物,嵌进车壁符线的交汇处,随着一道极淡的清光浮现,车厢壁上的符阵瞬间启动,钢铁铸成的车厢变成了尘埃上的一根书评毛。   桑桑走进车厢的时候,他正在整理行李——黑色的箭匣,黑色的铁刀,黑色的伞,还有黑色的车厢,真的很像一个夜的世界。   黑色马车驶过笔直宽敞的官道,驶过颜瑟与卫光明的墓地,驶过那些在春天里像麦苗一般青绿的旱芦苇,来到青青草甸之间。   青色的草甸后面有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山前有别致清雅的建筑,建筑之前有新近修好的石牌坊,朗朗的读书声从牌坊里传出。   “想回书院看看吗?”   宁缺看着熟悉的屋舍景物,对身边的桑桑问道。   桑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忽然间,书院课舍里的读书声不知为何停止,然后响起两道极清扬悠远的乐声,箫琴和谐而奏,似要欢迎某位贵客。   宁缺走下车厢,看见抱琴横箫的西门、北宫两位师兄,看见了七师姐和剩下的几位师兄,看到了黄鹤教授,也看到了今天依然穿着蓝布大褂的数科女教授,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   桑桑坐在车厢里,静静听着琴箫之声,不知道听了多长时间,终于掀起车前的青帘,来到草甸花树之间。   书院里很多学生都跑了出来,用好奇和困惑的眼光打量着草甸上的这辆黑色马车,心想来客是谁?竟然惊动了整座书院。   前院的这些普通学生是今年新招的,宁缺一个都不认识,也没有人认识他,他对四师兄说道:“希望他们能够活的更长久些。”   在前年那场天下伐唐的战争里,书院历届学生中无论是在军队里的,还是在艰苦边郡为官的,死伤都极为惨重,他带着桑桑在人间行走,承受无尽痛苦与折磨也不肯放弃,自然不想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四师兄看着他说道:“那便要看小师弟你了。”   宁缺说道:“请师兄放心,我会努力。”   四师兄欣慰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望向花树里的桑桑,长揖及地,书院后山诸弟子还有书院的教习们,随之长揖行礼。   虽然与道门敌对,但绝大多数唐人还是昊天的信徒,所以无论桑桑来到何处,只要知晓她身份的人,必然会大礼参拜,恨不得低到尘埃里去。   书院毕竟是书院,对昊天行礼是理所应当之事,他们却不会下跪,因为他们曾经和她一起生活过,更因为昊天是仇人。   行礼之时,自然无法操琴吹箫,乐声早已停止。   西门未央抱着古琴,直起身来时,眼圈早已变得微红,他盯着花树间的桑桑,泪水终于流了出来,说道:“你怎么还不死呢?”   桑桑依然面无表情,说道:“我永远不会死。”   七师姐此时已经在草甸上铺好了花布,正把大家早已备好的饭食放到布上,听着这话,赶紧说道:“先吃饭,他们还要接着上路哩。”   就像在南晋临康城陋巷里一样,有过书院生活经验的人们,永远会认为吃饭是一件大过天的事情,哪怕那个天是昊天。   有趣的是,桑桑似乎也还保留着当初在书院后山生活的习惯,虽沉默不言,但接受了木柚的说法,走到花布旁坐下。   西门未央擦掉脸上的泪水,坐到她身旁,拿起筷子,便把她曾经最喜欢吃的醋泡青菜头全部拨到了自己的饭碗里,然后不停往自己的嘴里送,塞至两颊都鼓了起来,才想起应该要嚼两下。   他拼命地咀嚼,醋泡青菜头在牙间发出脆脆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太酸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的眉皱的非常厉害,显得有些痛苦。   桑桑有些不悦,西门未央便高兴起来,他哪里管你是昊天,你只要想一想,自己便会灰飞烟灭,反正你今天别想吃高兴了。   送行饭不是断头饭,没必要吃的凄凄惨惨,但这种场面,也着实没有可能吃的欢欢喜喜,如果不是担忧宁缺此一去便再难见到,书院后山里的人们,又怎么可能请桑桑吃饭,请她吃几刀倒是很有可能。   青草花树间的野餐很快便结束了,桑桑回到马车里,围观的学生渐渐散去,宁缺与师兄师姐们说完话,正准备离开时,却被七师姐木柚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听着师姐的交待,他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往哪个方向去?”   走进车厢,他看着疲惫的桑桑问道。   桑桑说道:“西。”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往西去?”   桑桑说道:“君陌已经去了吗?”   宁缺说道:“二师兄是要去修佛法,你去悬空寺做什么?”   桑桑没有解释。   宁缺想着先前远望长安城里的感慨,隐约间觉得冥冥之中,可能真的有所谓定数,世间安得双全法能不负所有……或者便是佛法?   铁轮轻碾着草甸间的石道,悄然无声。   黑色马车向西而去,仿佛要回到当年去追溯一番。   而就在宁缺和桑桑刚刚启程的时候,有人已经到了西边。   ……   ……   荒原极西处,有一道无边无际的悬崖。   悬崖向地底而去,陡峭无比,横越不知多少里连在一处。   其间是无比幽深的天坑,天坑底部是无比宽漠的原野。   原野的正中间,是一座无比雄峻的山峰。   这座山峰如果是在地面之上,或者要比天弃峰更高,而因为它是座落在天坑之中,所以在地面上望去,只能看到青翠的峰顶。   巨峰上古树无数,绿意森然,树木间隐藏着不知多少座黄色的寺庙与佛殿,这些寺庙与佛殿加在一起,便是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   酒徒站在悬崖边,看着远处那座巨峰,看着与自己视线平行的峰顶,沉默了很长时间,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冷峻起来。   如果以修行的时间来论,佛祖要比他和屠夫更晚,然而如果以在人间开创的基业和最终抵达的境界来论,却是远胜于他。   正如观主所言,酒徒和屠夫修的是欲望,他们已经修到了人类的极致,而佛祖修的是自身,最终涅槃时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   佛祖在世传道时,酒徒从来没有来过悬空寺。佛祖涅槃后,他曾经来看过两次,但从来没有进去过,就像他从来没有进过西陵神殿。   他一直有些隐隐不安。   此时看着峰间的黄色寺庙与佛殿,他心里的那份不安变得越来越沉重,他隐隐觉得观主的想法,揭露了一个令人很难想象的事实。   巨峰间一座寺庙里忽然响起清澈悠远的钟声,钟声穿林掠檐而出,用了很长时间才传到天坑旁的荒原上,传进他的耳中。   ……   ……   从长安城去西荒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直接向西,越过葱岭,进入月轮,再斜上直入西荒,还有条路则是先北入荒原,再直行向西。   桑桑说去西边,没有说怎么去,宁缺便自行选择先行北上,因为这条路线的沿途有很多熟悉的风景事物,在他想来对她应该有所触动才是。   一路向北,黑色马车经河北郡,直入岷山,路过当年他拣到她的那条道路,经过老猎户当年生活的山林,她的神情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宁缺没有失望,他相信总有一天,桑桑会被回忆所感动,让她的人性战胜神性,变成真正的人类,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和她一起唱歌。   当然不是唱黑猪,而是念那首来杀人的歌诗。   宁缺一直保持着这种乐观的想法或者说希望,直到马车经过北山道口、来到那座熟悉的土城外时,他才发现原来一切都已经变了。 第一百零四章 人世间(下)   中原正是春深时,北方边塞不觉冷,反而提前开始酷热,最近这些年的天气,就像昊天的心情那样,总是令人捉摸不透。   随着酷热一起来到的,还有干燥,荒原边陲向来少雨,如今更是尘土飞扬,原野上的草虽然倔强地保持着绿意,但灰头灰脸的很是难看。   渭城更是如此,土墙被西北风刻出了无数道痕迹,浮土飘扬的到处都是,如果是往年,浑身泥土的老兵这时候应该正在简陋的营房上骂娘,那个姓马的将军则是对着手里碗中的浑浊的泥酒唉声叹气。   如今依然尘土飞扬,那些画面却已经无法再重现眼前,墙角残留着两年前那场战争的痕迹,风能把土墙割出伤口,却无法抹去那些陈旧的发黑的血渍,井水微涩的斜井早已经被蛮人用沙填死,那些简陋的营房也早已垮塌,破落废弃的小城已经根本无法居住,里面一个人影都没有。   渭城里没有人,但城外有人。数十个帐蓬在风沙间屹立不倒,不时传出祈祷祭天的念咒声,依然习惯野居的蛮人们看来过的很是幸福。   明明被烈日暴晒,被烈风劲拂,宁缺的脸却变得越来越苍白,他看着如死城般的故土,沉默不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桑桑的精神却比前些日子要好很多,她坐在车窗畔,看着那些帐蓬,感受着那些发自内心的纯净的精神力,神情平静。   经过道门无数年来的不懈努力,荒原上最强大的势力——金帐王庭终于改变了原始信仰,拜倒在昊天的神辉之下。   他们祭拜的是长生天,也就是昊天,也就是桑桑。   渭城外的风渐渐停了,不知何处飘来了一抹云,恰恰挡住了烈日,荒原深处吹来的风也变得清凉了很多,蛮人们走出帐蓬,感受着难得的舒爽,脸上带着欢快的笑意,有些虔诚的老者亲吻地面,感谢昊天赐福。   宁缺回头望向桑桑,说道:“你的云?”   桑桑没有回答他,掀起青帘,走下马车,在帐蓬里缓步行走,感受着蛮人对自己的敬爱,双眉渐展,青衣上的繁花渐盛。   离开西陵神殿后,她去过大河和烂柯寺,还有南晋和唐国,在那些地方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直到此时她才觉得是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   日头渐渐西沉,气温愈发怡人,走出帐蓬的蛮人越来越多,妇人们开始准备晚餐,男人们开始堆柴准备晚上的篝火,很是热闹。   没有人能够看到桑桑和他。   帐蓬四周的蛮人忽然发出一阵欢呼,宁缺转身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马群从渭城南方而来,驱赶马群的是数十名金帐骑兵。   看着这幕画面,他脸上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   那些马群不是野马,而是唐国在向晚原里蓄养的神骏战马,在他亲自主持签订的和约里,向晚原连同七城寨,一齐割让给了金帐王庭。   大唐的战马变少,再难做出补给,在西陵神殿的计划里,只要再过三年,唐军便没有可用的战马,就算战争再次开启,唐国也必败无疑。   换句话说,从唐国割让向晚原的那天开始,唐国便再也没有办法翻身。   来到渭城外的马群有一千匹,是王庭收割的最后一批战利品,蛮人们自然兴高采烈,帐蓬间的篝火堆顿时加大了一圈,宰杀的羊也翻了倍,更有贵人命令奴隶搬出来了无数坛美酒,于是引来了一阵更猛烈的欢呼声。   夜色渐至,篝火被点燃,所有蛮人都从帐蓬里走了出来,围着火堆开始吃肉饮酒,待酒至酣时,他们开始摔角嬉戏,年轻的男女开始热情地对舞。   宁缺站在外面,看着这幕画面,神情很平静,实际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望向已成废墟的渭城。   蛮人部落越热闹,那座土城便越冷清,蛮人们越高兴,那座土城便越悲伤,那堆篝火越旺盛,那座土城便越愤怒。   大黑马感受到他此时的心情,缓缓低下头去,此时桑桑结束了对自己世界的巡游,走回马车旁,看着他问道:“你很愤怒?”   宁缺平静说道:“是的,我很愤怒。”   桑桑问道:“原因?”   宁缺没有看她,说道:“这是人类的情绪,和你没有关系。”   桑桑说道:“我虽然不是人类,但能分析这种情绪。”   宁缺说道:“你不会懂的。”   桑桑说道:“那你可告诉我。”   宁缺说道:“我愤怒,自然是因为这些蛮人,但我更愤怒于你的不愤怒,这让我很伤心失望,甚至有些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   桑桑说道:“我为什么要愤怒?”   宁缺转身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声音微冷说道:“你在这里生活过。”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我在很多地方生活过。”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渭城里的人们,曾经那样的爱你。”   桑桑望向夜色中废弃的土城,沉默了一会儿时间,然后她指向正在篝火堆旁狂欢的蛮人们说道:“这些人也很爱我。”   宁缺压抑着心头的怒火,说道:“这能一样吗?”   桑桑平静说道:“都是我的子民,我待他们完全一样。”   宁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愤怒喝道:“如果你没有变成白痴,那就应该很清楚,渭城里的这些人……是因为你死的!”   桑桑的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声音里的情绪还是那样冷静,或者说没有任何情绪,以至于让人觉得比无冷酷:“除了这一次呢?无数年来,人类早已习惯了我的名义自相残杀,难道每一次都需要我负责?”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也知道……是除了这一次。”   说完这句话后他没有再继续,沉默走上马车,挥起马鞭在空中狠狠地抽了一记,鞭声响亮,抽散了微凉的夜风和篝火投射过来的光线。   马车刚刚驶过帐蓬群,便再次停了下来。   今夜月弯如钩,并不明亮,夜穹里繁星点点,星光洒落在荒原上,微微照亮了黑色的原野和一个极大的石堆。   石堆里支着数十根木架,架子上是已经腐烂然后被风吹干的尸体,从已然残破如缕的衣饰间,可以认出这些死者都是唐军。   宁缺不知道这是那场大战后金帐王庭的炫耀,还是去年唐军向荒原派出的谍探游骑被抓捕后遭受了极其残酷的折磨。   他的脸色非常平静,如同挂了霜一般。   锃的一声,铁刀出鞘,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他向那座石堆砍了一刀,铁刀破风无声,却隐隐能够听到一声朱雀的戾啸。   石堆轰的一声从中断成两截。   一道熊熊火焰,从刀锋射出,落在石堆上,瞬息间,把那些木架以及架子上的唐军尸体全部烧成了最洁净的灰烬。   宁缺收刀归鞘。马车继续前行,他没有坐进车厢,而是坐在车辕上,听着车轮与野草的摩擦着,看着夜色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我以为你会把渭城外的那些人类全部杀死,或者用火慢慢烤死。”   宁缺没有回头,毫无情绪问道:“你会阻止吗?”   桑桑说道:“我不知道。”   宁缺嘲讽说道:“昊天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桑桑说道:“因为有些事情,我忽然不想去算。”   宁缺想着那些英姿飒爽的草原男儿、那些被篝火把脸蛋儿烤红的美丽姑娘,渐渐变得平静,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微笑。   “在长安城皇宫里我说过,在清河郡的时候说过,我在很多地方说过很多次,这些人都会死的,一个都不会剩下,所以我不急。”   篝火旁的狂欢,对舞的年轻男女,虔诚的老人,懵懂但已经会骑马的少年,这样的美好如果被毁灭,那将是怎样的另一种美好?   桑桑的声音有些微冷:“你觉得我会允许?”   宁缺说道:“所以我会先战胜你,然后再杀光他们。”   ……   ……   这场旅行就是倒溯,由烂柯寺至长安是其中的一段,由渭城至西方是另一段的曾经过往,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黑马黑车,只不过那年来时,天穹上云集相随,黑鸦声声,今日却是那样的沉默安静。   离开渭城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宁缺变得沉默了很多,他和桑桑说话越来越少,看着青草原野发呆的时间则是越来越长。   经过梳碧湖时,按照原先的想法,肯定会在这里歇一夜,让桑桑再重温一些过往,然而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连夜继续进发。   桑桑明白他的情绪问题,但她并不在乎,至少宁缺看不出来她在不在乎,而且她要考虑的事情确实更重要一些。   昊天能算世间一切,她算出此行会有一个非常圆满的结果,但于天地青原间散发思绪的时候,却再次确认她有件事情算不出来。   正因为算不出来,所以她要亲眼去看,在看遍属于自己的人世间之后,她要去看看超出人世间之外的人或者事,然后便是离开。 第一百零五章 泥沼里问天,玉树下拾物   宁缺沉默是因为失望和愤怒这些负面情绪,桑桑本来就很少说话,如今也变得更加沉默,那是因为离开了蛮人聚居地,满目荒芜辽阔的风景却没有人烟,离人间越远便离人间越远,只不过两个远字不同罢了。   沿曾经走过的路线横穿荒原,当夏天来临的时候,黑色马车也来到了那片叫做“泥塘”的大沼泽边缘,湿腐的味道与雾气出现在宁缺眼前,如果是以前,他自然会觉得沼泽雾瘴里隐藏着很多凶险,但现在他根本毫不在意,因为昊天就在车厢里,也因为他知道这片沼泽的主人是谁。   黑色马车进入雾中,车厢里散发出温暖的光线,那些光线来自桑桑的身体,并不如何炽烈刺眼,然而却显得格外强硬,无论雾再如何湿重,也无法阻止光线无止尽地向远处蔓延,只需瞬间,马车四周的雾气便被光明清扫一空,露出上方湛蓝的天空,也让沼泽露出了它的真实容颜。   到处都是稀泥,看似极浅的水面上覆着绿至发腻的草藓,下面不知隐藏着多少可怕的暗潭,普通人根本没有可能活着走出去。   对宁缺和桑桑来说,这不是困难,黑色马车轻若鸿毛,车轮辗过水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就连那些草苔都没有粘上些许。   潭水里阴险的毒蛟、水杨林里潜伏着的异兽,在远处窥视着他们的马车,它们因为智力的缘故,感受不到昊天的神威,但本能里也觉得恐惧,根本不敢近前招惹,但大黑马依然有些警惕,它可不想被谁咬一口。   宁缺的铁刀忽然变烫,鞘口处溢出一道鲜红的火焰,在车前的空中化作一只殷红的朱雀,对着远处雾中某个方向厉啸不止。   朱雀是惊神阵的杀符,能够惊醒它的,自然不是那些毒蛟异兽,而肯定是更加强大的敌人,它对着远处雾里不停厉啸,显得极为紧张。   进入沼泽后,一路平安无事,宁缺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感觉,此时见朱雀反应如此激烈,不由神情微凛,有些警惕不安。   桑桑不紧张,只觉得朱雀叫的有些难听刺耳,她伸手穿过青色的车帘,于微闷的风中握住它的颈,于是啸声戛然而止。   朱雀是知命巅峰境的神符,尤其是在长安一战里突破恐惧,向观主发起攻击之后,更是骄傲自信,绝对不会愿意承受这等减压,然而被她握在手里,它根本不敢挣扎,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显得很是可怜。   远处那片大雾里隐隐传来蹄声,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那些蹄声便迅速变得清楚起来,暴烈如雨,整片沼泽都开始震动不安。   宁缺一直警惕地看着那个方向,在听到暴烈如雨的蹄声后,却忽然间放松下来,因为他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没有雾遮掩,沼泽里的一切都能看的非常清楚,当远处那片大雾被黑影冲散后,伴着密集的蹄声冲过来的,是一望无尽的野马群。   马群最前方有八匹世间难觅的骏马,八匹骏马拉着一道极为破烂的旧辇,旧辇里坐了个浑体黝黑、唇染白雪的懒驴。   嘎嘎来了。   以它懒散的性情,它的王辇应该在野马群的最后方,它应该四蹄朝天傻躺着,而以它禀承书院风格的贪吃习性,这时候它应该正在不停嚼着身旁那筐澄黄色的果子,而根本懒得理会天地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天的嘎嘎非常不同,它看都没有看一眼破辇上的那筐果子,前蹄已经蹬烂了辇前的枯木,双眼通红,杀气十足带着野马群就这样冲了过来!   桑桑掀起车帘,面无表情站到车前,看着气势恐怖的野马群,身上的繁花青衣随风摆动,伸手在天空里捉下一片狂风。   然后她挥了挥手,青天上的云彩没有乱,沼泽里狂风肆虐,潭里的死水如暴雨般离开地面四处飞溅,无数苔藓漫天飞舞。   野马群骤遇天地之威,再如何听从指挥,也不禁乱成一团,而冲在最前面的八匹骏马更是被狂风直接吹倒在泥沼之中,浑身是泥。   破辇落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那筐澄黄色的果子,被震成无数汁液和絮状物的混合体,黑驴更是被震到了天空上!   嘎嘎!嘎嘎!愤怒而狂躁的叫声,从天空传到大地,黑影迅速变小,暴怒的黑驴自天而降,破空踩向桑桑的头顶!   桑桑抬头望向空中,然后再次伸出自己的右手。   她觉得朱雀的啸声太难听,所以伸手捉住它的颈,让啸声戛然而止,她也觉得这头驴嘎嘎的叫声很难听,所以准备像先前那样办理。   黑驴在沼泽荒原上养尊处优多年,自然有些圆润,脖子很是结实粗壮,按道理来说,不可能被一只手便抓住,而且它自高空而下,狂暴来袭,恐怖的前蹄蓄势待发亦在颈前,她怎么能先捉住它的脖子?   对桑桑来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也不需要解释,她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她能在天空里摘下一朵白云,抓住一把狂风,那她一定能抓住一头黑驴。   她抓住了黑驴的脖子,把它举在身前的空中,嘎嘎的叫声再如何愤怒,也没有办法再发出来,它只能瞪着她,不停地踢着四蹄,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打不过她,算了吧。”   宁缺看着黑驴劝解道,他知道嘎嘎为什么会如此暴怒,身为小师叔的黑驴,对昊天又怎么可能有任何好印象?   黑驴跟着轲浩然行走世间,养成了一身孤耿暴躁骄傲的脾气,哪里是跟宁缺学会了无耻劲的大黑马能够比拟的,自然不肯听他的劝解,依然拼命地蹬着蹄子,心想拼了这条驴命,今儿也要在这个小浪蹄子脸上印一蹄子。   它并不知道小浪蹄子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是句脏话。   ……   ……   再如何骄傲,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最终也只能放弃,嘎嘎身为沼泽的君王,在昊天面前依然无可奈何,而且它虽然继承了小师叔的傲骨,但也没有忘记书院最根本的风格。打不赢的时候,那就暂时不打,等能打赢的时候再说。   无数野马把沼泽地面占据,它们从来没有在沼泽里看过太阳和蓝天,所以都好奇地仰着首,一动不动看着上方,显得格外有趣。   只有黑驴知道,这是野马们不敢看它现在的可怜模样,所以它有些满意,等宁缺把筐子里震成粉状的果汁喂它喝了后,它更觉得满意,想着今天才发现原来这果子还有如此妙的吃法,前些年真是白活了。   宁缺在旁边把破了的旧辇勉强修补好,然后走到它身前,从怀里掏出药膏,涂抹在它已经有些斑秃的毛皮上。做完这些事情后,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嘎嘎爱理不理的点了点头,于是他的脸上流露出欣喜的笑容。   回到车旁,与桑桑的眼光相触,从她清澈而明亮的眼睛里,他便知道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计划——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她必然会知道,而那些安排本就是后续的事情,所有一切都必须建立在自己战胜她的前提上。   嘎嘎坐着破辇,带着无数野马向沼泽另一头的大雾里走去,它没有办法替自己的主人报仇,但它已经尽了力,应无遗憾。   只是辇上那头老黑驴为何会让人觉得如此悲伤?   看着野马群留下的烟尘,和烟尘里那只令人动容的驴,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小师叔……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师叔轲浩然是书院后山的传奇,也是人间的传奇,宁缺继承了他的衣钵,却并不是很了解他,虽然听了很多故事,依然如此。   他为什么会决然地拔剑向天?他是怎么离开人间的?在那一刻他是怎么想的?当时这片荒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这是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就连夫子都不知道,只有死去的小师叔和昊天知道,而现在昊天就在身旁,所以宁缺想要知道。   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他是一个疯子。”   轲浩然被世人称为轲疯子,就连昊天都认为他是个疯子,如果仔细琢磨,大概便能明白,这是一个人类最大的荣耀与骄傲。   ……   ……   离开沼泽,便进入西荒,宁缺和桑桑一路向西,只是行路,并未赶路,所以当黑色马车来到西荒深处时,秋意已至。   荒原的秋天并不像中原那般清旷,拥有某种萧瑟的美感,只是一味寒冷肃杀,晨风刚刚停下不久,便落下一场雪来。   荒芜的原野上有些起伏的丘陵,某座丘陵旁有株早已死去的枯树,被雪霜包裹的树枝仿佛是妙手工匠雕成的玉雕,在风雪里轻轻颤抖,仿佛是在缓缓点头,对前来探望自己的故人表示感谢。   宁缺和桑桑走下马车,来到枯树前,树枝的颤抖骤然变疾,上面的雪霜簌簌落下,紧接着,树前被低温冻的极为结实的土地裂出,露出一个洞。   他低头把洞里的东西拾起,然后走回车厢,桑桑也走了回去,枯树前裂开的土地骤然合拢,雪霜重新裹住树枝,一切回到先前的模样。 第一百零六章 菩提树下踏山行   黑色马车继续向西行走,车厢里,宁缺很仔细地把那些黑布拉直铺平,然后看着那张棋盘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桑桑说道:“我要确认一件事情。”   那棋盘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看着似铁,透着股冰冷坚硬的味道,但当宁缺用手指去敲时,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佛祖留给人间的棋盘,自然不凡。   宁缺看着棋盘,沉默片刻后问道:“什么事情?和佛祖有关?”   桑桑说道:“不错,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   宁缺震惊无语,他有想过桑桑是想通过悬空寺里的佛宗秘传寻找回到神国的方法,甚至猜测她可能是要去灭掉悬空寺,却怎么也想不到,她要做的事情居然是确认佛祖的死活!这意味着佛祖难道还活着?   “我不明白,佛祖不是早就涅槃了吗?”   “在烂柯寺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他已经死去,但还活着。”   宁缺想起来了,那日在瓦山峰顶,她看着春雨里已经不存在的佛祖石像,忽有所感,说佛祖便是那只姓薛的猫。   当时他觉得很莫名,所以没有深思,却没有想到她竟是真的认为佛祖还有可能活着,还为了这个原因来到了西荒之上。   宁缺非常不解,佛祖明明已经涅槃,怎么可能还活着?   “什么是涅槃?”桑桑问道。   宁缺微怔,说道:“涅槃是佛宗的最高境界……”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涅槃就是死,为什么不干脆叫死?”   这个问题很简单,甚至带着一种不讲理的味道,但宁缺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很清楚,她的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说明了问题。   桑桑望向窗外飘着雪的荒原,说道:“如你老师那般,佛陀亦曾思考如何能够胜我,他想用智慧来洞悉我,却不能成事,于是他想勘破因果,再跳出因果,熬过时间,便能熬过我,然而谁能真的跳出因果,超越时间?”   宁缺说道:“所以?”   桑桑说道:“佛陀把自己藏了起来,让我找不到他,然后机缘到时,自会苏醒。”   所谓机缘,难以定述,或者是她回归神国之时,或者是她难离人间,日渐虚弱之时,似佛祖这样的大能,必然自有妙算。   宁缺明白了一些,却有更多的不解,昊天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佛祖的生死?就连夫子当年,也不可能完全避开昊天的眼光,只不过他与人间合为一体,昊天没有办法确认他的本体罢了。   “我确实无所不知。”桑桑说道:“所以我不解,所以我要来看看,如果佛陀还活着,我便把他杀死,这样我便知晓他的生死。”   不知佛祖生死,那么便找到你,如果你已死便罢了,如果你还活着,那么我便杀死你,于是你的生死便能确定,这是何等样霸气的宣言。   只有她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宁缺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妻子面前,自己确实只能做一个居家男人,所以他很自觉地拿起那些黑布,开始缝补大黑伞。   ……   ……   如那年秋,宁缺和桑桑又从烂柯寺来到西荒。只不过当时他们通过佛祖的棋盘来的,现在佛祖的棋盘在他们的手里。   荒凉的原野上,有一棵孤伶伶的树。   树干灰白,叶若蒲团,于微雪间青青团团,正是菩提树。   菩提树下有几处微陷的痕迹,里面光滑如镜,十分洁净,没有落叶,没有积灰,也没有雪花,里面什么都没有。   佛祖于菩提树下侧卧闭目涅槃,这些便是他留在人间最后的痕迹。   黑色马车停在菩提树前,宁缺和桑桑走了下来。   菩提树下有名老僧。   这位老僧头戴笠帽,手持锡杖,身体仿佛与荒凉无垠的大地紧紧相连,其重如山,其实如原,便是罡风也不能撼动微毫。   老僧不是佛祖,而是当今人间之佛:悬空寺讲经首座。   朝阳城一别,已是匆匆数个秋。首座是宁缺此生所见的最强者之一,夫子之下便是观主与他,此时看他坐在菩提树下,难免有些紧张。   讲经首座没有看宁缺,而是看着他身边的桑桑,眼里的情绪非常复杂,有怜惜有悲悯有同情,最多的则是坚定。   桑桑要去菩提树下,看佛祖涅槃留下的痕迹。   首座坐在菩提树下,他若不让,怎么看的到?   全盛时期的大师兄和二师兄联手,都不见得是讲经首座的对手,宁缺根本没有想过凭自己,便能越过这道山脉。   是的,讲经首座便是大地间一道无形却极为雄峻的山脉,他的双脚仿佛生在原野之间,手中的锡杖便是山脉里的巨树。   “请前辈让路。”宁缺说道。   首座静静看着他,说道:“为何要让路?”   宁缺说道:“我们想看一眼菩提树。”   首座轻叹一声,说道:“菩提本非树。”   宁缺说道:“我们不是出家人,不打机锋。”   首座说道:“即便菩提是树,也是我悬空寺的树。”   桑桑忽然说道:“这树上刻了悬空寺的名字?”   这句话好不讲理,好像顽皮的小孩子抢夺玩具时讲的道理,讲经首座哪里想到昊天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怔住。   悬空寺讲经首座,乃是修行界最巅峰的人物,但在桑桑的眼里,不过是个凡人,就算他与原野连为一体,也就是块有些笨重的石头。   桑桑向菩提树下走去。   宁缺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柳白纵剑入桃山后,这便是昊天与人类最强者的对话。   首座缓缓闭上眼睛,不看向树下走来的她。   他坐在树下,便是一道山脉,其根深植于地壳之间,其峰高耸入云,已至青天,即便昊天来到人间,又如何逾越?   桑桑走到菩提树下,向首座身上走去。   她的脚落到首座的膝头上。   首座的身躯并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些瘦削。   她却如此高大,如此丰满。   她向首座的身上走去,就像是一只白象要登上园林里秀气的假山。   这画面看着有些怪异,有些令人无法理解。   她的脚落在首座身上后,假山便变成真的山脉。   这道山脉无比雄峻。   她毫不在意,继续向上,左脚落在首座的肩膀上。   山脉再如何高,她只需要走三步,便能登顶。   青色绣花鞋,与笠帽相触,大地震动不安,天上乱云横飞。   她站在首座的头顶,负手静静看着身前的菩提树,看着远方的悬空寺。   仿佛站在峰巅看风景。   这真是一幕异常神奇的画面。   对桑桑来说,人间没有她不能逾越的山脉。   哪怕这道山脉如此雄峻,其峰快要接天,但与天之间依然有丝距离。   哪怕这道山脉与原野相接,其下便是无尽厚土,但她依然可以压制。   她用天穹的力量,来压制大地。   大地的震动仍然在持续,而且变得越来越剧烈。   青青的菩提树没有倒下,蒲团般的叶子却落了满地。   首座的身体也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身上的袈裟碎成无数蝴蝶,向四野逃散,苍白的身躯泛着淡淡的白色光泽,如同雕像一般。   宁缺看着树下的画面,震撼无语,想起当年在朝阳城里,无论是元十三箭还是铁刀,都无法在首座的身躯上留下一点痕迹。   首座已经修至肉身成佛,无论身心皆金刚不坏,此时看来,即便是天穹压顶,居然也能继续却撑!   桑桑背着手站在首座头顶,神情漠然不动。   她不在乎被自己踩在脚下的老僧能支撑多长时间,她只是要看那棵树。   大地继续剧烈地震动,荒芜的原野上,出现了无数深不可见的黑色裂缝,远处甚至有红色的岩浆溢出!   桑桑的繁花青衣在风中轻微,薄雪轻扬中,缓缓向下。   她踩在脚下的讲经首座,缓缓向大地里陷落,挤出无数黑色的泥土,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声和岩石断裂声!   没有过多长时间,讲经首座便完全陷进了地面,只剩下头露在地上,两缕白眉在烟尘里飘着,看着异常惨淡。   不离大地,便金刚不坏,这是讲经首座修行的无上佛法,即便是观主重新恢复境界,想必拿他都没有什么办法。   桑桑的方法很简单,她直接让他与大地真正融为一体。   讲经首座的头在地面上,闭着眼睛。   桑桑从他的头顶走了下来,只是一级很矮的石阶。   她没有回头看这名佛宗至强者,背着手走到菩提树前。   她先前对首座说过,菩提树上没有刻悬空寺的名字,所以这树不是悬空寺的,事实上,这棵菩提树上刻着她的名字,所以是她的。   那年秋天,她和宁缺从烂柯寺逃难来到此间,其时被这个世界追杀,正自黯然神伤,宁缺带着她来看佛祖的遗存,然后在菩提树下刻了一行字。   “天启十六年秋,书院宁缺携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游。”   看完菩提树下佛祖涅槃时留下的痕迹,她背着双手,离开菩提树,向远方那座与地面平齐的高峰走去,峰间便是悬空寺。   宁缺看着菩提树上那行字迹笑了笑,看着地面上讲经首座的脑袋叹了口气,驾着马车向原野间她的高大身影追去。 第一百零七章 坐井观天   来到悬崖前,看着眼前的天坑巨峰和峰间的寺庙,宁缺沉默不语。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悬空寺的真容,但依然觉得很是震撼。   崖壁十分陡峭,从荒原地表忽然下陷,看着颇为惊人心动魄,宁缺把大黑马和车厢留在了地面,跟着桑桑向下走去。他和桑桑以前来过这里,远远看了眼便转身离开,根本不敢下去,现在的情形和当年自然有所不同。   脚落处尽是碎石,桑桑神情平静,背着双手缓步而行,仿佛迎风飘落的一朵雪莲花,只是身后的宁缺不免显得有些狼狈。   正是午时,初秋的阳光足够明亮,把光滑的崖壁和碎石堆成的羊肠小道照的非常清楚,只是崖深数千丈,越往下去,光线越是昏暗,温度也渐渐降低,很是幽冷,崖石间竟然出现了积雪,令人觉得很是神奇。   在寒冷的冰雪世界里继续前行,二人不知道走了多长,终于走出荒原投射在天坑里的影子,来到了明媚的阳光中,阳光下有片无垠的原野。   天坑底部的原野非常宽阔,即便以宁缺敏锐的眼力,也没有办法看清楚远处的画面,原野里散布着各式各样的毛毡房,靠近崖壁的地面,生着耐寒的草甸,拖着长长绒毛的牛羊在草甸间低头进食。   和走下悬崖的过程相反,二人向着天坑原野中间走去,温度变得越来越高,仿佛要从寒冬回到暖春,原野里天然生长的青草,渐渐被人工培育的物种所取代,田间的穗子在微风里不停地摇摆问好。   宁缺走到田里摘下一枝穗,用手指搓开外壳,发现里面的谷粒,比中原人常见的米要小很多,散发出来的谷香也有些陌生。他拔出一根,发现这种植物的根系相当发达,猜想,这大概是某种特殊的稻子,可以凭借对地暖的汲取来抵抗严寒,看稻叶的形状,大概对光明的需求也相对较少。   这片远离人世的地底原野,光照自然不如地表那般充分,好在昊天总是公平的,原野土壤本身的温度有些高,流经其间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也和宁缺想象中的寒河不同,泛着淡淡的雾气,竟如温泉一般。   这片地底原野,对宁缺来说,是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当然,因为贫苦出身和书院熏陶,他最关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吃的东西。   便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微弱的钟声,紧接着,原野间四面八方响起虔诚无比的嗡嗡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望向远方,隐约看到原野远方有无数人黑压压的跪倒,明白应该是供奉悬空寺的那些农民,听到钟声后开始颂经。   钟声起处更远,来自广阔原野正中央的那座巨大山峰,却不知是峰间哪座黄庙殿宇里的僧人在敲击。   桑桑向着那座山峰走去,宁缺忽然间想到了一些什么,却又错过,再也想不起来,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   那座山峰非常雄峻高大,远在无数里外,便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威压,仿佛近在眼前,但事实上山依然在天边。   桑桑没有说话,向着那座山峰行走。   她和宁缺虽然没有刻意,速度亦是极快,饶是如此,二人依然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山峰之下,其时天色已暮。   暮时的世界应该是温暖的,但对于天坑里的世界来说,只有黑暗与寒冷。西沉的斜阳根本照不到这里,坑底广阔的原野和整座山峰都被阴影笼罩,只是最高处的峰顶还在暮色里,就像是一点烛火。   看着夜色里的山道,宁缺默默调息,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虽说桑桑强大到难以想象,便是讲经首座也只是她脚下的一块顽石,但这座山峰上的悬空寺,毕竟是佛宗不可知之地,传承无数年,底蕴深厚,谁知道其间隐藏着怎样的凶险?   桑桑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来时路。   宁缺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只见今日午时下来的那道悬崖,已经变成了无比遥远的风景,崖间的雪早就看不到了。   天坑四周的悬崖,距离峰底极为遥远,按照寻常想法,悬崖应该变成一道不起眼的黑线才是,然而此时却依然是那般的高耸。   那道漫长的悬崖实在是太高了——悬空寺所在的山峰,比地面世界任何山峰都要高,峰顶却只能与荒原地表平齐,稍稍露出一小截,这说明那道把天坑围住的悬崖,和山峰一样高,比世间所有别的山峰都要高。   宁缺和桑桑站在此间望向四周,觉得天坑就是个巨大的枯井,那道高险的崖壁就是井壁,站在井底的人,便是被井壁挡住了去路。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看到的天空都是圆的,而原野间那些田地,则是方方正正,无比规整,这就是天圆地方?   宁缺看着眼前的画面,有些震撼想道。   桑桑不觉震撼,对这个佛祖创造的神奇世界,只做了这样一句评价。   “坐井观天。”   ……   ……   二人没有继续停留,借着夜色直接向峰间走去,隐在夜林幽花间的山道,不再那般陡峭,却是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大黑马和马车都留在了地面,不能离身的事物,自然都是由宁缺背着,在桑桑豪迈决定来悬空寺确认佛祖生死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确了自己的身份——他是杂役、搬运工、厨夫、洗脚技师以及暖床的。   对此他没有意见,两口子过日子嘛,总是需要有人主外有人主内,既然妻子有能力主外,自己主内又何妨?   沉重的箭匣与铁刀,大黑伞和形状非常碍事儿的佛祖棋盘,被他非常细致地整理好,装进了行李里,此时正在他的背上。   行李实在是太过沉重了些,峰间山道又是如此的漫长,哪怕他修行浩然气后,身体棒的不像话,力气也极大,还是觉得有些辛苦。   这座山峰实在是太大,隐藏在山峦林木里的黄色寺庙实在是太多,都说月轮国是佛门盛世,有烟雨七十二寺之景,他和桑桑半个时辰里,便已经看到超过这个数量的寺庙。桑桑既然是来找人的,自然每座寺庙都要去,这就意味着要走更远的距离,也就意味着宁缺背着沉重的行李走更远的距离,而且是在爬坡上坎。   经过每座寺庙时,桑桑并不细看,看不出来她是用什么方法在寻找,待二人走到某道崖畔时,宁缺终于一屁股坐到了石头上。   “歇会儿再走。”   他擦着汗水,喘着粗气说道:“我觉得这么瞎找不是个事儿。”   桑桑自然不会累,只是像离开桃山后这一路上那样,觉得有些疲惫,有些倦,在峰间行走的大部分时间里,她竟都是闭着眼睛在行走,看上去就像是真的在睡觉,当然,看着也确实很像瞎子在走路。   听着宁缺的话,她神情漠然说道:“你就这么想我死?”   宁缺明白她为什么要急着确认佛祖的生死,如果佛祖还活着,便是现在人间唯一能够威胁到她的存在,她必须趁着自己还足够强大的时候把佛祖杀死,不然等到她登天回神国或是变成凡人的那一天,便会极为危险。   既然如此,她这句话便有道理,只是他觉得很无聊,捂着额头说道:“能不能换个说法?你都说了这么多遍了,腻不腻?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寻生觅死的?我们虽然是夫妻,但你也不能真把自己当普通女人啊。”   桑桑没有理他,说道:“我要寻人,自然就要寻,你要寻的人呢?”   宁缺来悬空寺主要是陪她,但也是要来找个人。   在书院外,七师姐专门交待过他,让他来这里看看,那个骄傲的男人,现在拜倒在佛祖身前,是不是还那样骄傲。   自山脚下一路行来,桑桑寻遍了下半段山峰里的数百座黄庙,他却始终只是跟着,看不出来有在找人。   他说道:“师兄肯定不会在这里修佛,何必费力气。”   桑桑问道:“为何?”   宁缺很肯定地说道:“师兄那般天才人物,悬空寺谁有资格教他?他肯定在峰顶庙里自行看佛经,又怎么会在山下这些破庙里盘桓。”   桑桑想了想,看着他说道:“白痴。”   宁缺心想自己的推论如此有道理,你想不到就罢了,居然还骂我是白痴?这真是轲浩然难忍,笑姨也不能忍。   “我哪白痴了?”他恼火问道。   桑桑哪里会理他,背着双手继续向峰上走去。   宁缺背起沉重的行李,跑到她身后跟着,愤怒地不停质问自己究竟哪里白痴?明明知道你男人最喜欢骂人白痴,你怎么能无道理地骂你男人白痴?   ……   ……   一路寻寻觅觅,夜寺冷冷清清。   二人把山峰峰下方那数十道崖坪里的数百座黄庙全部寻遍,依然没有任何发现,终于来到了上方,而此时夜晚已经过去。   新生的朝阳还在荒原地表上躺着,晨光最先照亮了西面的那道崖壁,紧接是峰顶,仿佛熄灭一夜的烛芯被点燃,然后光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峰顶向着下方蔓延,钟声响起,梵唱声声,佛国就此醒来。 第一百零八章 真好看   佛国醒来,无数黄庙里的僧人也自醒来,但正所谓桑桑在手,人间我有,宁缺哪里会担心被悬空寺发现自己,依然如昨夜一般四处寻找。   每座黄庙他都会走进去,仔细观察,看看有没有师兄的踪影,这是很耗时间的事情,于是现在轮到桑桑觉得麻烦。   在一道被青藤遮掩的崖坪上,她转身望向宁缺说道:“你在找君陌?”   宁缺说道:“当然,我可没能力帮你找佛祖。”   桑桑说道:“白痴。”   说完这句话,她继续向崖坪前方走去。宁缺怔了怔,不像昨夜那般恼火愤怒,而是不解,心想为什么她要说自己是白痴?   青衣向前,青藤自行分开,桑桑施施然走过,宁缺借着青藤还没有荡回来之前,加快脚步也跟了过去,然后发现崖坪这方有些古怪。   崖畔有株不知名的树,青盖遮光,很是清幽,松后有间很小的庙,黄漆早已剥落,石阶上满是灰尘,似是很多年都没有人来过。   自峰底一路行来,无论哪间寺庙,都或金碧辉煌,或庄严神圣,宁缺和桑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破旧的庙宇,这便是古怪。   更令宁缺觉得古怪的是,他觉得破庙里隐隐传出一股熟悉的气息,他和桑桑在烂柯寺里修过佛,能察觉到气息里的无上佛性。   那丝佛性非常纯净慈悲,而且十分强大,甚至比昨夜他们在各间寺庙里感受到的佛性加起来还要强大,拥有如此精纯佛性的庙,怎会如此破落?悬空寺里的僧人怎么会遗忘这间庙??这间破庙以前曾经住过什么人?   难道这就是桑桑想要寻找的地方?难道佛祖就藏在这里?   站在崖畔树下,宁缺看着破旧的小庙,忽然觉得有些寒冷,下意识里向桑桑身边靠过去,问道:“是这里?”   桑桑的神情有些凝重,却没有说话,直接向庙里走去。   庙门推开,吱呀一声,蛛网将落,便有清风拂来,卷去了崖下的无尽深渊。   进来后,宁缺才发现这是一座假庙,站在崖坪上看到的是庙的前脸,里面连禅寺都没有,只有一道满是灰尘的走廊。   走廊直通崖壁,壁上有个幽深的洞口。   宁缺的心情愈发紧张,桑桑却是神情不变,直接走进洞中,背着双手四处打量一番,脸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烦躁。   山洞很幽静,也很干燥,里面的陈设异常简单,比宁缺在书院后山闭关的崖洞里还要简单,只有一张蒲团。   那张蒲团静静躺在最深处的洞壁前,满是灰尘,其间的线早已断开,宁缺觉得只要自己的呼吸稍微有力些,蒲团便会散开。   蒲团对面的石壁上,有道影子,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道影子是人影,边缘处甚至还隐约能够看到袈裟的流云边。   很久以前,曾经有位僧人在此静坐面壁,他一坐便是无数年,甚至于将自己的身影都印在了石壁上,这是哪位高僧?   宁缺很是震撼。   桑桑根本不理会当年在这里面壁的得道高僧是谁,她看了眼,便知道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要寻找的佛陀,所以有些烦躁。   “你动作太慢,不要跟着我。”   说完这句话,她向山洞外走去。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问道:“我也要找人。”   桑桑没有回头,说道:“白痴。”   宁缺懒得生气,说道:“就算是白痴,我也要找人啊,我们走丢了怎么办?”   桑桑说道:“我能找到你。”   ……   ……   桑桑走了,山洞里就只剩下宁缺一个人,他看着石壁上的那个影子摇了摇头,准备离开,却在洞口处缓缓停下脚步。   先前在崖坪树下,他就觉得这间破庙里传出的气息很熟悉,此时在洞里,这种感觉便越来越明显,便是石壁上那个影子,都仿佛在哪里见过。   宁缺想了想,转身重新走回山洞深处,看着石壁上的影子,静思了很长时间,直至觉得有些累,便向地上坐去。   他忘了石壁前的蒲团早已陈旧不堪,哪里还禁得起人坐,身体刚刚触到蒲团,蒲团便散成了无数根蒲草,飘的到处都是。   “这叫什么事儿?”   宁缺看着满地蒲草,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把散草全都拢到一处,然后很自然地从行李里取出针线,非常熟练地开始做缝补工作。   没有用多长时间,蒲团便被他补好了。他试了试,确认蒲团不会再被坐烂,便塞到臀下,坐着继续看石壁上的那个影子。   石壁上的影子乃是前代高僧佛性所烙,确实是极神奇的佛法,如果在人间诸寺,必然会受到无数佛宗信徒膜拜,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宁缺也不知道为什么石壁上的影子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吸引力,目光落在上面,便不想再离开,总觉得其中有无数妙诣正在等待着自己去发现。   站的累了所以坐,坐着看了很长时间,也有些累了,所以他抱住了双膝,把头搁在膝上,过了会儿时间,他又换了个姿式,以手撑颌静静看着石壁,就像是乡间那些看社戏的孩子,看的是津津有味。   在看壁的过程里,宁缺没有盘膝,没有起莲花座,没有结手印,没有以禅定念,显得非常散漫,看上去就像是在发呆。   但事实上,他在识海里坐了莲花,结了大手印,在烂柯寺看过的、从歧山大师处学得的佛法在心里不停飘过,只是不打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回到了幽暗的山洞里,她先前去悬空寺三大殿寻找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找到那人。   看着宁缺对着石壁发怔,她的眼睛微亮,却没有说什么,再次转身走出洞口,这一次她去了西峰的戒律院本堂。   西峰有无数参天古树,却还是没有佛的痕迹,她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站在古树探出崖壁的虬曲树根上,看着天穹上的太阳,沉默不语。   天算算不出,便没有天机,天心又该落在何处?   桑桑再次回到那道偏僻的崖坪,走进破旧的寺庙,来到宁缺的身后。   宁缺还在对着石壁上的影子发呆。   桑桑再次离开,这一次她去了满是嶙峋怪石的东峰,然而依然一无所获,她站在石间看着天穹上的太阳,依然沉默不语。   她再次回到旧庙山洞。   宁缺依然在面壁。   她再次离开。   再次回来。   如是者无数次。   她虽然是昊天,都觉得有些厌倦了,又觉得有些不解,天算不能,未见天机,天心为何始终落在这个家伙的身边?   难道自己真的离不开他?   想到这种可能,桑桑看着宁缺的背影,眼神里涌出无限的厌憎与烦躁,恨不得把他杀死,然后再镇压到大地的最深处。   只是终究还是不能杀,她依然还想继续是她,于是她只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尘埃,再次离开山洞,继续自己的寻找。   宁缺根本不知道桑桑曾经动过杀念,自己险些死亡,他依然撑颌看着石壁上的那个影子,神情不停变化,一时静穆,一时痴笑。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夕阳落时,崖畔那棵不知名的青树生出一朵白色的花,只开刹那,便离开枝头,向地面落去。   这朵白花落在崖间,与尘埃相触,被崖外清风吹起,如有双无形的手缓缓托起,飘进残破的庙门,飘到洞中石壁前,轻轻落在宁缺的肩上。   宁缺伸手在肩上摘下这朵小白花,手指轻轻拈动细嫩的花柄,望向石壁上的影子微笑说道:“原来你以前就是在这里学的佛法。”   随着这句话,他识海最深处那几块已经沉睡了很多年的意识碎片,忽然亮了起来,然后渐渐淡去,就像是珍珠老去之前发出最夺目的光彩。   暮时悬空寺的钟声再次响起,回荡在峰间每个角落。   宁缺醒来,对着石壁上的影子参拜行礼,然后起身走出山洞,来到崖畔那棵青树下,神情平静看着眼前的佛国风景。   这间旧庙是莲生的旧居,当年莲生在悬空寺学佛,于洞里面壁数年,留下影子,也在人间留下了佛宗山门护法的传说。   在魔宗山门里,他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也继承了莲生的所有。   莲生临死之前,曾经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须先修佛。然后请勇敢地向黑夜里走去,虽然你没有什么成功的机会,可能刚刚上路便会横死,但我依然祝福你,并且诅咒你。”   宁缺早就忘记了这段话,虽然在烂柯寺里跟随歧山大师修过佛,但那是为了给桑桑治病,自己并没有主动地学习过佛法。   直到今日来到悬空寺,对着石壁上的影子静坐一日,他才想起那句话,想起莲生的交待,才真正补上了这极重要的功课。   面壁一日,宁缺有很多收获,虽然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修为境界还是停留在知命境,然而他的心里已经种下了一粒菩提子,说不定什么时候,那粒菩提子便会发芽破土,开枝散叶,最终青青团团,遮住天与佛的眼。   暮色钟声里,桑桑回到了崖畔。   宁缺说道:“看样子你还是没有找到佛祖。”   桑桑说道:“你也没有找到。”   宁缺说道:“我根本就忘了找师兄。”   桑桑说道:“你在做什么?”   宁缺说道:“我在看好看的。”   桑桑漠然说道:“一个老和尚残留的佛念,有何好看?”   宁缺走到她身前,把手里的小白花插到她的鬓里,喜不自胜说道:“真好看。”   ……   ……   (写的真好看,话说,宁缺要是去做偷心贼,还真有潜质。) 第一百零九章 真难看   在这种时候,聪明的姑娘一般不会说话,只是微羞低头,更聪明些的姑娘,大概在会趁势依偎进男子的怀里,只有聪明过头的姑娘才会问出那个问题:你说的好看,究竟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桑桑不会问这种问题,脸上也没有什么羞意,更不会偎进宁缺怀里,她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直接向崖坪那头走去。   宁缺有些失望,但看着她鬓角的小白花在暮风里轻轻颤抖,注意到她没有把花摘下来的意思,又觉得非常满意,很是欢喜。   “你有没有看见我家二师兄。”   他扒开密密的青藤,追到桑桑身后问道,在他看来,二师兄应该便是在峰顶或戒律院什么地方静思佛法,桑桑寻佛祖时应该顺道见过。   桑桑没有转身,背着手继续前行,说道:“白痴。”   宁缺记不清楚这是她第几次骂自己白痴,愤怒早已变成了麻木,无可奈何摇头,待看见山峰下方的画面,才明白自己真的是白痴。   暮色渐深,被崖壁围住的天坑变得昏暗无比,只有靠近山峰的原野上,因为黄色寺庙殿顶的反光,还能隐约看清楚画面。   山峰下的原野上有无数黑点缓慢地移动,看着就像是辛勤工作的蚂蚁,宁缺知道那些是自己和桑桑曾经见过的农夫们。   那年在天坑边,根据看到的画面,宁缺推算悬空寺有逾千名僧人,原野上至少生活着十余万人,才能维持这个佛国。如今来到悬空寺,他发现这座山峰里有无数座寺庙,供养的僧侣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至少有数万之众,那么说明只怕有数百万农夫,生生世世都生活在幽暗的地底世界里。   想要维持悬空寺的存在,僧人们必然要像驱使牲畜般驱使这些农夫,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些农夫更像是中原早已废除的农奴。   越是艰苦的地方,阶级越是森严,宁缺看着峰脚下缓慢移动的黑点,明白那些农奴肯定是在对僧侣位进行日常的供奉,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仿佛看到了那些并未真实看到的悲惨画面。   当年他和桑桑只看了眼悬空寺便悄然离开,其时他便想着,如果自己是大智大勇之人,可能会攀下悬崖峭壁,偷偷去到云层下的悲惨世界,发动那些农奴起义造反,推翻这个畸形的有若蚁窟的悬空寺,但他不是。   有人大智,而且大勇。   那个人自然是二师兄君陌。   君陌离开长安城,万里迢迢远来悬空寺,为的是修佛,然而以他的性情,见着悬空寺的真实情形,哪里能够静心修佛?   修佛不是礼佛,君陌见世界如此悲惨,莫要说在佛前叩首问道,必然是要怒而拔剑,先把寺里的僧人和那个佛斩杀了再说!   宁缺在悬空寺里寻找君陌的身影,难怪会被桑桑说是白痴。   “师兄肯定在下面。”他看着山脚下渐趋黑沉的悲惨世界,说道:“我要去那里看看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桑桑来悬空寺是为了寻找佛祖,他以为她不会愿意耗费时间陪自己去找二师兄,没有想到她居然同意了。   昨夜登峰今夜再落,因心情不同,沿途所见黄庙殿宇,自然也有了另一番模样在宁缺眼中,与魔宗山门里那座白骨山,都没有任何差别。   他昨夜登山时,见庙宇华美庄严,想着此乃佛门圣地悬空寺,觉得理所当然,如今却知其不然,悬空寺与世隔绝,却能如此丰华绝世,那便是吸取的峰下农奴们的骨髓,庙宇越是华美,山下的世界越是悲惨。   走下巨峰,远离佛国古寺,来到真实的悲惨人间,昨日眼中青青可喜的原野,此时在夜色里显得那般阴森。   夜色无法完全遮住宁缺的眼,他与桑桑沉默前行,眼光在原野间缓缓扫过,看见种着异种稻谷的田野,看见冒着热气的地下河流,甚至看见了几座山,只是这些山与巨峰相比太不起眼,就如土丘一般。   在河流转弯的地方,他看到了淘金沙的场所,也看到了很多被人用利器斩断的手臂,在小山的后面,他看到了青草里的宝石与翡翠,也看到了被秃鹫啄食成白骨的尸体,偶尔还能听到怪异的鸟叫。   原野间并不是一味漆黑,可以看到很多篝火正在散发光明,帐篷与毛毡房散落在地面上,肥胖如猪的贵人身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宝石项链,手里捧着头骨镶银制成的酒具,满是污泥的脚踩在少女赤裸的酥胸上。   无论是哪个部落,贵人的身旁总是站着很多强悍的汉子,那些汉子里的手里拿着皮鞭与锋利的刀子,皮鞭有时候落在牛羊的身上,更多的时候是落在女奴的身上,锋利的刀子有时候用来切羊肉,更多的时候是捅进女奴男人或老父亲的胸膛里,鲜血和美酒混杂在一起,贵人们显得那样的欢愉,那些怯懦而麻木的农奴们,只能对着山峰里的寺庙不停跪拜,像极了无用的蚂蚁。   怯懦也就罢了,麻木也能理解,然而当那些农奴们用双手把最珍贵的金银和最贞洁的女儿奉献给僧侣时,神情竟然显得那样欣喜。   原野里的僧侣人数不多,拥有贵人都难以想象的地位,他们坐在温暖的毡房里,手掌轻轻落在信徒的头顶,或是落在跪在身旁的少女的身上,画面显得有些诡异,神圣与淫亵混在一起,很是神秘但依然肮脏。   宁缺看着远处的那间帐篷,听着那里传出来的颂经声和呻吟声,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真难看。”   桑桑鬓间的小白花在夜风里轻轻颤抖。   他望向她问道:“为什么?”   对于人间丑陋悲惨一面,宁缺的体会非常深刻,自幼不知见过多少,只是他无法理解,这样的社会构造极不稳定,为何能够维持这么多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为何能够忍受这么多年,甚至还显得很高兴。   “我说过,这里就是一口井。”   桑桑看着远处夜空里的崖壁,说道:“坐井观天,什么都看不到,他们看到山上的僧人,便以为是真佛,而佛陀那套,最能骗人。”   宁缺想了想,说道:“二师兄说的对,和尚都该死。”   桑桑说道:“书院向来只看天上,不管人间。”   她的脸上没有嘲讽的神情,但宁缺知道她想说什么,然而即便是强辞夺理如他,在看到这个悲惨世界后,也没有办法做出辩解。   “你说的不错。”   他说道:“但既然二师兄来了,书院必然就会管。”   因为要看,宁缺和桑桑走的有些慢,直到第二天清晨来临,晨光照亮峰间的悬空寺,他们离崖壁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离崖壁越近,离悬空寺所在的山峰越远,温度便越低,物产便越贫瘠,农奴们所受的奴役更重,生活越是凄惨。   原野间的农产物渐渐变得稀少,耐寒的野草渐渐茂盛,拖着灰色长毛的牛羊在草甸间缓慢地行走,草间有石堆,上面挂着破烂的布幡。   前天来时,宁缺看见过些石堆和布幡,只是没有怎么注意,此时从近处走过,才发现石堆上有散开的黑色血迹和淡淡的腥味。   再往前走,他和桑桑看到了更多遭受过酷刑的残疾农奴,有人的舌头被割了,有人的耳朵被割了,有人的小腿骨被直接敲碎,各种凄惨,各种悲惨,看上去真的很惨,很难看,不忍再看。   宁缺知道师兄必然在最苦的地方,所以知道自己没有走错路,桑桑找不到佛祖,想要找个人却不是难事,带着他向草甸深处走去。   草甸散着牛羊,像云一般美丽,只是颜色有些不正,羊群不远处必然会有破旧的毛毡房,房后往往会湖,湖水碧蓝,不知是咸还是甜。   一片湖水自然漫过,浸出一大片湿地,水草丰盛至极,一个穿着脏旧皮衣的小姑娘,挥着小鞭,驱赶着属于自己的四只小羊。   宁缺和桑桑看着小姑娘,下意识里想起了唐小棠。   小姑娘大概是第一次看见陌生人,却根本不害怕,笑着向他们挥手,黝黑的小脸上笑容是那样的干净,牙白的令人有些眼晕。   宁缺看着她笑了笑。   小姑娘赶着四只小羊来到他们身前,也不说话,牵起宁缺的手,便把他和桑桑往毛毡房那里带,意思是要他们去做客。   这片原野深在地下,与世隔绝,不见外人,外人也根本找不到这里,但这里依然是人间。   宁缺想着这一夜看到的那些残酷画面,再看着牵着自己手的小女孩,忽然想到已成废墟的渭城和渭城外篝火堆旁跳舞的青年男女们。   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桑桑说道:“无知就是天真,天真就是残忍,你还看不破吗?”   宁缺说道:“就算如此,又何必说破。”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湖对岸的画面。   那里黑压压跪着一地人,围着一位僧人。   那僧人穿着一件肮脏的土黄色僧衣,右臂的袖管在风里不停摆荡。   如果是旁人,这身打扮自然很难看,但配着他肃雅的风姿,却显得那样的端正有方,不容人挑出半点毛病。   ……   ……   (地狱天堂皆在人间,是窦唯那首歌的歌词,就是莲生时用过的,前些天,微博上一位读者@我,我看到了,一直没回,然后忽然发现,用在这里不错。) 第一百一十章 崖壁上的雪莲花   悬空寺下的原野里,行走的僧人都是受到戒律院的惩处,自然对待信徒没有什么耐心,严酷处较诸部落里的贵人更加可怕。   湖边那位僧人,能够让信徒们跪在如此近的地方,也没有因为他们身上难闻的味道而皱眉,显得极为平静自然。   这僧人如此卓而不凡,自然便是君陌。   隔着湖面,风有些大,宁缺随意听着,没有听清二师兄在讲些什么,牵着小姑娘的手往那边走,渐渐加快脚步。   便在这时,草甸侧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十余名威武雄壮的汉子骑着骏马奔驰而至,为首那名穿着裘皮的男人,挥舞着手里的皮鞭,看着场间那些跪在地面上的牧民们厉声喝斥了数句,大概是要他们散去。   牧民们畏惧起身,想要避散,又担心部落好不容易请来的上师被皮鞭挥到,惶急地挥动着双手,向马背上那男人辩解了几句。   “巴依老爷,这是……”   话还没有说完,皮鞭便狠狠地挥了下来,落在一名老牧民的肩头,抽出一道血痕,这还是那男人没有坐稳的缘故,不然若让他这一鞭抽实,只怕这名老牧民的肩头会被生生扯下一块血肉,真是何其毒辣。   跟着那名贵人到来的汉子们纷纷抽出鞍旁的佩刀,对着湖畔的牧民们大声喝骂,不进挥刀恐吓,甚至催动身下的座骑前去驱赶。   那名贵人看着被牧民们死死围在身后的君陌,厉声喝斥道:“活佛说了,他是外教的邪人,根本不是什么上师!你们还不赶紧让开!”   牧民们惊恐地看着马上的贵人,却没有让开,不是他们勇敢到敢违反巴依老爷的命令,而是他们坚信君陌就是上师,不然怎么会对低贱的自己如此慈悲,所以他们很害怕巴依老爷伤着上师,会受到佛祖的惩罚。   那名贵人也知道,和这些愚蠢的贱民们说不清楚,举起手中的马鞭,指着君陌说道:“把这个残废绑起来,活佛说了,要把他烧死。”   那些汉子齐声应声,一夹马腹便向湖边冲了过去,手里的刀反射着阳光,显得极为锋利,牧民们被唬的四处逃散。   看着那名黄衣僧人眼看着便要被撞倒,那名贵人的眼神变得残忍起来,活佛确实说了,要把这名邪人活抓然后烧死,但这个邪人竟敢挑唆自己的奴隶造反,在烧死他之前,怎么也要给受些活罪,呆会儿是把他的耳朵割了,还是把他剩下的左胳膊砍了,还是把他的脸皮给剥下来?   正这般想着,贵人忽然感觉到脑后有道寒风袭来,他哪里来得及闪避,只觉得耳间一寒,紧接着左肩一轻,然后便是脸上感到了一道湿意。   碧蓝的湖水里生出波浪,仿佛有异兽要上岸,只见一道黑影破浪而出,呼啸破空而飞,最后落在了那名黄衣僧人的手中。   那是一柄方正宽厚的铁剑。   君陌挥剑,十余颗人头破空而起,十余道血花从那些汉子的颈腔处向着格外高远的天穹狂喷,仿佛要把这罪恶的天空洗净。   铁剑虽然宽厚,但用剑的人从来不知何为宽厚,他只知道方正的道理。   没有什么激烈的画面,甚至谈不上战斗,君陌只是挥了一剑,一切便结束了。   那名贵人看着这幕面画,脸色惨白,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才渐渐感觉到疼痛,伸手一摸发现脸上竟然全部是血。   铁剑破湖而出,落在君陌手中,刚好经过他的座骑身旁,只是一擦身,那名贵人便落了一只耳,断了一臂,脸上被削了块血肉。   贵人满脸血污,断耳断臂,看着极为凄惨,当他自己发现这一切之后,更是痛苦兼恐惧,险些就此晕厥过去。   不愧是在如此严酷环境上生活的人,他竟然强撑着没有从马背上摔落,只是看着湖畔君陌的眼神,早已变得无比恐惧。   贵人根本没有想到,这名邪教妖人竟然如此强大,毫不犹豫用剩下的手臂猛拉缰绳,骑着座骑便向自己的部落赶去。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说些什么狠话,让那个妖人等着自己回来报仇,当然,他肯定是会回来报仇的,到时候他要把这里的人全部杀死。   ……   ……   四处逃散的牧民们渐渐走了回来,看着湖边那十几具尸体,和因为失去主人而有些惘然的马匹,他们的眼神也很惘然。   在残酷的地底世界里生活,他们曾经见过很多血腥的画面,甚至比这更残酷的画面也见过不少,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象过,巴依老爷最强大的屠夫们,居然有一天会被人用如此简单的方式变成死人。   看着湖畔的黄衣僧人,人们纷纷再次跪下,脸上写满了敬畏与恐惧的情绪,还有隐隐的不安,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前那名老牧民走到君陌身前跪下,亲吻他鞋前的土地,颤着声音说道:“伟大而仁慈的上师,请您赶快离开吧。”   君陌面无表情看着他的头顶,说道:“因为我留下会连累你们?”   “不!”   老牧民抬起头来,黝黑的脸庞上满是皱纹,皱纹里满是痛苦的泪水,说道:“您若能够拥有时间,便一定能成为最强大的上师,甚至是活佛,但现在的您虽然强大,仍然还不足够,至于我们必然是会死的,还请您不用担心。”   君陌的神情渐渐变得温和起来,说道:“那人会带着无数的刀箭甚至是你们口中说的活佛前来,所以我要留在这里。”   老牧民颤声说道:“就算上师您能够杀死巴依老爷所有的勇士,甚至战胜活佛,可那样会激怒神山上的佛祖……”   “佛祖吗?”   君陌看着远处那座极高的山峰,面无表情说道:“在你们看来,那座神山很高,但如果你们有机会走到地面上,便会知道,那座山其实很矮,在地面上看过去,只不过是座不起眼的小土丘。”   听到这段话,湖边忽然变得极为安静,只能听到湖水里先前被铁剑吓坏的鱼儿到处游动的摆尾声,牧民们的神情显得很惘然。   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地面,难道自己站着的原野不是地面吗?还有别的地面吗?那个地面是哪里?为什么站在那个地面上,看神山便会像座小土丘?不,神山怎么可能是座小土丘呢?   一道清稚的声音打破了场间安静。   宁缺牵着的小女孩,好奇问道:“上师,你说的地面在哪里?”   湖畔的牧民们神情显得格外惊恐,在他们看来,小女孩的这个问题都不该问,因为这意味着对神山对佛祖的亵渎。   一名中年妇女大概是小女孩的母亲,更是吓的脸色苍白,想要上前把她拖回来打一顿,却发现女儿牵着个陌生人,不敢上前。   君陌看到了宁缺,也看到了桑桑,微微一怔,然后没有理他们,对着那名小女孩说道:“我们现在是在地下,地面是上面。”   他指着身后说道:“爬上这座悬崖,便到了真正的地面。”   他身后是那道极高陡的崖壁,无数年来,正是这道崖壁把无数代农奴牧民囚禁在地底,用桑桑的话来说是井壁,实际上便是一堵监狱的墙。   牧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崖壁,根本看不到尽头,时常有云雾缭绕,心想这道崖壁都快有神山那般高了,怎么可能爬得上去?   无数年来,从来没有人爬上过这道崖壁,在僧侣们的教谕中,这种思想都渐渐变成了亵渎佛祖的行为,谁敢尝试?   牧民们看着崖壁,忽然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想看看崖壁上面的“地面”是什么,不由觉得罪孽深重,连连叩首不停。   君陌看着这些牧民,问道:“你们真不想知道上面有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他,那名老牧民虔诚说道:“上师,那处乃是佛祖神国,岂是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凡夫俗子能够去的地方?”   君陌没有理他,看着人群,想要听到有人做出不一样的回答,然而过去了很长时间,湖边依然安静一片。   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有些淡淡的失望。   就在这时,宁缺牵着的那名小女孩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宁缺的手很温暖,给小女孩带来了很大的勇气,她用湖水般透亮的声音,轻声说道:“我想上去看看。”   无数双目光望向小女孩,她的母亲甚至昏了过去。   小女孩低着头,显得有些不安和害怕。   宁缺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安慰说道:“不用怕。”   小女孩勇气地抬起头来。指着崖壁中间某处,说道:“我不止想,而且我真的上去过,虽然没有爬多高,但我爬到了那里。”   “在那里,能够看的远一些,跑到戈兰湖那边的小羊,都被我看到了,然后找到了,再然后,我在崖上面看到了一朵雪莲花。”   小女孩看着人们说道。   湖畔的牧民们震惊地抬起头来,顺着小女孩细细的手指望向崖壁那处,发现那里并不高,确实可以爬上去,那里居然有雪莲花?   “崖壁再高,只要敢爬,那么总有一天可以爬到最高处,可如果爬都不敢爬,那么雪莲花再近,又怎么能被你们看到?”   君陌看着崖壁那处,平静说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君陌修佛   “可是……可是崖上是佛祖的神国啊!”   湖畔的牧民们颤着声音说道,眼中的希冀与好奇,被敬畏和不安取代,但有些情绪,只要出现了,便没有办法真正抹去。   “我是从地面上来的,他们两个人也是从地面上来的,如果说地面便是佛祖的神国,你们可以把我们看成佛祖的使者。”   君陌看着牧民们平静说道,开始讲述佛经里的故事,那个完美的、没有暴风雪也没有贵人欺凌的极乐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天女散花,有无数琉璃,四季如春,拥有所有人类最美好的想象。   桑桑看着那处,忽然说道:“书院的人果然都很疯癫。”   宁缺发现原来像二师兄这样的君子,居然也会骗人,也很唏嘘,感慨说道:“只有真正慈悲,才会做出这样的牺牲。”   桑桑在旁说道:“论起骗人的本领,君陌应该向你学习。”   他无奈说道:“能不能有那么一天,你可以不说我坏话?”   桑桑的回答很简洁明快,不是不能,而是:“凭什么?”   君陌的讲经声在湖畔不停回荡,如最温暖的春风,牧民们听的如痴如醉,早就忘记了先前的恐惧与不安。   讲经结束,牧民们纷纷跪拜行礼,然后各自散去。君陌向宁缺走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看着桑桑问道:“你在寻找回去的路?”   面对昊天时能够如此自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观主做不到,讲经首座做不到,酒徒屠夫做不到,便是大师兄也做不到。   君陌能够做到,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怕过死,他此生只敬老师与师叔以及大师兄,那么他自然无所畏惧,视昊天为寻常。   而且多年前,在长安城北的无名山上,从看到桑桑跪在崖畔捧灰那幕画面开始,他就决定把她当做值得怜惜的小女孩,现在亦如此。   桑桑离开西陵神殿后,尤其进入唐境后,有过类似的感觉,但除了宁缺,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人能真正的以寻常心对待自己。   她微微皱眉,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寻常待之。   君陌根本不理会她在想些什么,继续说道:“留在人间有什么不好?老师说过你会很可怜,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桑桑真的有些愤怒了。   在西陵神殿她曾感受过宁缺的怜惜,在大河国墨池畔,她感受过莫山山的怜惜,此时她从君陌处得知夫子也觉得自己可怜,不由震怒。   昊天哪里需要凡人可怜?包括夫子在内,所有人类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你们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可怜我?   她把手伸向君陌。   君陌微微挑眉,握着铁剑的左手微紧。   这把铁剑能够在烂柯斩碎佛祖石像,能在青峡前横扫千军,能令叶苏惘然,能与柳白知难而返,却拦不住这只手。   桑桑的手落在了君陌的脸上。   她出了手,便没有出手。   她静静看着君陌,湖畔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宁缺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不去寻找佛祖,而愿意陪自己来找二师兄,看着这幕画面,他才知道,其中果然隐藏着一些什么。   桑桑的手开始在君陌的脸上移动,滑过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角。   宁缺愕然想着你这是在做什么?这可是你大伯啊!身为亲夫,他看着她的手在君陌的脸上摸来摸去,醋意油然而生,很是生气。   君陌的僧衣随风而起,怒意也随之而起。   气氛陡然变得极为紧张,局面一触即发。   便在这个时候,宁缺忽然向前扑倒,一把抱住君陌的大腿,哀求道:“师兄,你再忍忍,你可打不过她呀!”   天人之间一场悲壮的正剧正要上演,忽然间就被他这个不速之客给捣乱成了闹剧,君陌的眉微微颤抖起来,恨不得一脚把他踹飞。   桑桑的手终于离开了君陌的脸,她转身向着湖畔一座很小的帐篷走去,微微皱眉想着,居然也不是,那佛陀究竟藏在何处?为什么自己会找不到他?   她知道那间帐篷便是君陌的居所,走到帐篷前,很不客气地掀起帘布,便准备走进去,只是在进去之前想起了一件事情。   她回头望着君陌说道:“我赐你永生。”   君陌想都未想,说道:“待你真正永生再说。”   桑桑来到人间后,已经赐了好些人永生,那些人的反应各不相同,酒徒和屠夫是喜不自胜,唐小棠觉得太过突然,建议她先把晚上的菜买了,曾静夫人只顾着抱着她哭,哪里明白她在说什么,宁缺则是很干脆地选择了拒绝。   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而今天君陌又给了她一个非常出乎意料的答复,这令她感到非常不解。   “随你。”   她站在帐篷外想了想,说道,然后走了进去。   看着帐篷,宁缺很是无奈,说道:“永生真被你卖成了大白菜,而且是大甩卖,只是方法这般粗暴,再便宜也没人愿意买啊。”   君陌问道:“她这是在做什么?”   宁缺说道:“师兄你以前待她极好,所以她想还你这份情。”   君陌是何等样人物,只听了这一句,便明白了昊天的意思,说道:“居然想用这种方式来斩尘缘,真是白痴。”   宁缺叹气说道:“我也觉得很白痴。”   君陌说道:“看来她还没有找到回神国的方法,所以才会如此胡闹。你呢?有没有找到让她留在人间的方法?”   记起在长安城前想到的那句话,宁缺说道:“还没有想到,本想来悬空寺看看有没有什么灵感,但现在看来没有意义。”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长安不负卿,此法必然要远比佛法更深奥。   君陌说道:“这些天夜观月色,老师似乎撑的有些辛苦,如果她再回去,人间必败无疑,所以师弟你要辛苦些。”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得只好用最后的法子了。”   君陌说道:“违逆人伦,为我所不取。”   宁缺说道:“师兄是君子,我不是。”   君陌看着手中的铁剑,想了想后说道:“我依然认为不对。”   宁缺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说道:“师兄来悬空寺应该有些时日,不知道遇见过什么新鲜事?”   君陌举起手中铁剑,遥遥指向远处那座雄峻的山峰,说道:“在这等腌臜地方,除了腌臜的人和事,还能有什么?”   宁缺心想自己问的确实有些白痴,以二师兄的性情,哪里会有访古探幽的兴趣,说道:“师兄在原野间讲讲经杀杀人,倒也快活。”   君陌摇头说道:“你们来的巧,我今天才刚开始杀人,前些天一直在给牧民和那些农奴讲佛经里的故事。”   宁缺觉得有些不好理解,心想师兄你此生最厌佛宗,最恨和尚,便是连佛经都没怎么看过,又如何给那些佛宗虔诚信徒讲经?   君陌说道:“在后山读过些佛经,旅途上又读了些,这些牧民连字都不识,拣些浅显故事来说,更有效果。”   宁缺赞道:“师兄大德,讲经之时,想必也能有所感悟。”   君陌神情漠然说道:“在我看来,佛经都是骗人的,能有何感悟?”   宁缺不解。   “这里的人们世代生活在地底,用他们的血肉供奉着悬空寺,然而竟从未听过佛法,所以我讲经时,他们欣喜若狂,视我为真正上师。”   君陌望着渐渐变得寒冷幽暗起来的原野,声音也渐渐变得寒冷起来:“佛宗说普度众生,却把众生视为猪狗,佛宗说佛经里有无尽妙义,却连自己的信徒都不给看,那么这些佛经和废纸有何区别?他们和骗子有何区别?”   宁缺问道:“师兄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君陌说道:“我本是来静心修佛的,哪里想到,这佛竟是如此可恶,观三千悲惨世界,哪里能够静心?这些秃驴都该死。”   宁缺提醒道:“七师姐说了,不能用秃驴骂人。”   君陌轻抚新生的青黑发茬,说道:“既生新发,自可痛骂。”   宁缺赞道:“有理。”   君陌望向夜穹里那轮弯月,说道:“老师在与昊天战,身为弟子,我本应服其劳,奈何修为低末,登不得天,又胜不得她,那便只能在人间做些书院该做的事情,行人间道,先把这悬空寺除了再说。”   宁缺再赞:“师兄真正慈悲。”   君陌转身望向他,说道:“今日既然开始杀人,其后必然每天杀人,我要杀越来越多的人,你的事情,我只能暂不理会。”   先前湖畔一战,那贵人断耳舍臂削脸而走,宁缺知道那是师兄的安排,不然那人必死无疑,目的自然是为了明日杀更多的人。   “杀了那些贵族,必然引来僧兵,杀了僧兵,便会引来什么上师和活佛,师兄剑撼世间,最终必然会惊动悬空寺,只怕杀之不尽。”   宁缺有些忧虑。   “我对那些牧民说,崖壁再高,只要肯爬,那么总有爬到上面的那一天,杀人也同样如此,只要不停地杀,总有杀完的那一天。”   君陌望着夜色里威势更盛的巨峰,说道:“看那边黑洞洞,待我先将地底的那些狗杀干尽,再赶将过去,杀光寺里的秃驴,再一把火烧了这山。”   宁缺再次赞道:“修佛便是杀佛,师兄大德。”   君陌说道:“错,杀佛才是修佛。”   宁缺说道:“或者这才是真正的佛家慈悲。”   君陌说道:“不错,即便是佛祖重生,站在我面前,我也是这句话。”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佛祖或者……真还活着。”   “莫调皮。”他说道:“当然,就算佛祖还活着,还不是一剑斩了。”   遇佛杀佛,这就是君陌修的佛。 第一百一十二章 晨钟惊心,有佛光再至   宁缺问道:“若斩不死怎么办?”   君陌说道:“那便是我死。”   他说的云淡风清,宁缺却听的惊心动魄,沉默不语很长时间后再次开口说道:“师兄,佛祖真的可能还活着。”   君陌断然不信,肃容教训道:“糊涂,佛祖早已涅槃,若他还在人间,老师怎会不知,昊天她又怎会不知?”   宁缺叹息说道:“她确实不知佛祖生死,不然为何要来悬空寺探看?”   君陌沉默片刻,说道:“那便先找到再说。”   二人回到湖畔的小帐篷里,桑桑正在睡觉。   原来昊天竟是觉得困了。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睛望着宁缺说道:“我饶他一命,就算斩了这道尘缘。”   君陌说道:“青峡之前,我便说过,我之命何须天来饶?”   宁缺语重心长说道:“尘缘不是想你斩,想斩便能斩,讲些道理好吗?”   桑桑坐起身来,看着君陌说道:“若讲道理,我极不明白,佛陀若要设局杀我,应是书院最想看的事情,你为何站在我这一方。”   她是昊天,自能从君陌的神情里知道他的倾向,至于她之所以不提宁缺的立场,那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宁缺的跟随。   君陌平静说道:“不耻。”   不耻便是不耻与其同伍。   宁缺的回答更直接些,说道:“书院丢不起那人。”   ……   ……   离开崖壁前的湖泊草甸,宁缺和桑桑在地底的原野间四处行走,想要寻找到佛祖还活着的痕迹或是已经死去的痕迹。   有时候在湖畔烤鱼的时候,他会想二师兄现在在做什么,是在拿着铁剑不停地斩杀贵族和僧兵,还是在和那些活佛不讲道理的讲道理。   在今后甚至可能是数十年的漫漫时光里,想来君陌都会握着铁剑,在这个悲惨的世界里不停搏杀,已经沉寂了无数年的佛土,必将掀起无数惊涛骇浪,奴役着数百万农奴的悬空寺,大概会因为恐惧而开始颤栗吧?   想着那些画面,便是冷血如他也觉得有些情绪激荡,恨不得与师兄携手并肩,只是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即便做完了佛祖这笔买卖,再做完昊天这笔买卖,他还要回到长安去做人间的那笔大卖卖。   寻找佛祖的旅程继续,宁缺和桑桑走遍了天坑底广阔的原野,却依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两人变得越来越沉默。   未知令人不安,对原本无所不知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踏遍原野,再度归来,再登山峰,桑桑在林崖间的无数座寺庙来回,在那些静穆庄严的佛像前沉思,站在崖畔对着天空沉默发呆。   在西峰,戒律院本堂,他们站在参天古树间,听板子重重落在僧人身上的声音,在东峰,他们站在崖石阴影里,看武僧不停跺着地面。   在峰顶的大雄宝殿里,他们看到禅定的七念,在殿后的草屋中,看到一名正在熬粥的瘦削老僧,然后看到了一座古钟。   峰间的悬空寺显得那样肃静而宁和,与峰下的世界截然不同,看着这些画面,宁缺很是不解,佛宗号称慈悲为怀,他们峰间静修,黎民在峰下受苦,坐在峰上想着峰下,怎能静心,又如何能够禅定?   在峰顶下方那道崖坪的黄庙里,宁缺看到了一位熟人,正是离开长安回悬空寺重新问佛的黄杨大师,其时桑桑正在别处,黄杨便只看见了他。   黄杨大师有些吃惊,宁缺简单地把这段日子的经历讲了遍,大师才明白世间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说道:“你还是早些离去为是。”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悬空寺有事?”   黄杨大师摇头说道:“我不知有何事,所以应该有事。”   黄杨大师是大唐御弟,在俗世里的身份极为尊贵,这让他在悬空寺自然也备受礼遇,然而这些天来寺中供奉依旧,却没有僧人前来看望自己,给人一种感觉,悬空寺仿佛在刻意地隔离他,这让他觉得有些警惕。   在看到宁缺的那一刻,大师便知道事从何来。   在荒原上,桑桑把讲经首座踩进坚实的大地,但首座并未死亡,悬空寺知道她和宁缺到来的消息,也并不如何出乎意料。   宁缺并不担心,正所谓昊天在怀,谁是敌手。   黄杨大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却有些不一样的想法,解下腕间的那串念珠,递到他的手里,神情凝重说道:“我佛慈悲,亦有雷霆动时。”   在悬空寺里听着我佛慈悲四字,宁缺下意识里便有些不舒服,走到寺前石阶上,指着峰下被云雾遮掩的世界,说道:“那里可有慈悲?”   黄杨大师知道他在峰下的世界里行走了很长时间,说道:“无数年前,佛祖以极大愿力开辟佛国,于峰间起无数黄庙,又集无数罪孽深重之徒于此耕作放牧,以此供养僧众,得佛法熏陶,望能洗去他们身上的罪孽。”   宁缺说道:“都是放屁。且不说当年被佛祖掳来此地的凡人是不是真的罪孽深重,即便是也自有法度处置,他只是个修行者,有何资格定罪?即便那些人真是罪孽深重,甚至是十代恶人,这些人的后代又有何罪孽?凭什么要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黄杨大师心有佛祖,自不能同意他的指责,但也清楚此事辩无可辩,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此生最苦,来世或者最乐。”   宁缺在石阶上转身,看着殿内的佛像,说道:“来世再多欢愉,又怎抵得过无数代苦难?你们拜的这佛,实在是恶心之极。”   黄杨大师说道:“或者是错的,但佛祖定下的规矩,谁敢违抗?”   宁缺说道:“修佛要的便是静心,僧人们坐在峰间,享受着那些奴隶的供养,难道你们真的能静心?真的能入禅定?”   黄杨大师说道:“绝大多数寺中僧人,终其一生都未曾到过峰下。”   宁缺说道:“但他们不是傻子,很清楚峰下的世界如何,而且悬空寺也要入世,那些去往人间的僧兵,或像你和七念一样的强者,要出天坑,便必须经过原野,你们的眼中,怎么能没有那些可怜的人?”   黄杨大师说道:“你说的有理,悬空寺传承无数年,自然会有真正慈悲的高僧大德,哪怕违反佛祖的戒律,他们也想做出改变,然而他们都没有做成,最令那些高僧大德感到茫然的是,当他们试图做出改变的时候,峰下的那些人竟会变得无所适从,苦难竟仿佛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依赖。”   宁缺说道:“信仰便是瘾,要戒除,最开始的时候自然难免痛苦,然则怎能因为一时的痛苦,就这样放手不管?”   黄杨大师说道:“可如果佛国都开始崩塌,又能怎么管?”   宁缺说道:“这等鬼地方,塌便塌了,何必去管。”   黄杨大师无奈摇头,心想你身为方外之人,这般想自然无错,然而寺中僧人身为佛祖弟子,又怎能眼看着佛国毁灭?   宁缺又道:“若那些高僧真有慈悲心,又如何能忍?”   黄杨大师说道:“不能忍,又无法管,便只能离去。”   宁缺说道:“所以你当年便离开了悬空寺,回到了长安。”   黄杨大师说道:“不错,像我这样离开悬空寺的僧人还有很多。歧山大师少年时便通读所有佛经,悟所有佛法,被悬空寺当时的首座视为不二传人,然而大师不忍见峰下黎民苦楚,最终破山门而出,去了烂柯寺。”   宁缺看着殿里这尊金身佛像,想着瓦山洞庐里久劳成疾的歧山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忍之心,才是佛心。”   ……   ……   宁缺回到那道偏僻的崖坪,拔开青藤,来到莲生旧居前的树下。   他不知道这是棵什么树,只记得前些天来时,整棵树只结了一朵白花,被风吹到他的肩头,现在正插在桑桑的发鬓间。   只过了数日,这棵树上便结满了小白花,在并不繁密的青叶间吐蕊展瓣,散发着极为清怡的花香,混入清风渐行渐远。   桑桑走到他身旁,就像她前些天说的那样,无论宁缺在哪里,她都能很轻易地找到他,绝对不会让她走丢。   山崖间的清风拂过,青叶和小白花微微颤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青叶渐厚,小白花渐渐枯萎,画面显得极为神奇。   只有桑桑鬓间的那朵小白花依然娇嫩欲滴,新鲜如初。   青叶渐厚、白花渐萎,并不意味着凄凉,也可能是丰收,因为只有花落时才会结出果实,没有过多长时间,树间便结满了青梨。   宁缺这才知道,崖畔这棵树竟然是梨树。   他伸手在枝头摘下一颗青梨,发现这梨比世间常见的梨要小很多,梨表的青色极淡,嫩滑如玉,看着就感觉极为香甜多汁。   宁缺见过这种青梨,桑桑也见过,那是数年前在瓦山佛像后的洞庐里,歧山大师拿出一颗青梨请桑桑吃,然后桑桑分了他一半。   这青梨确实很好吃。   宁缺看着手里的青梨,有些犹豫,甚至有些警惕不安,因为上次他和桑桑吃了这颗青梨便进入了梦乡,被收进了佛祖棋盘。   如果是别的时候倒也罢了,然而现在他和桑桑是在悬空寺中。   宁缺一直不解,为什么悬空寺里的僧人始终这般平静,即便他们找不到桑桑和自己,总该有些紧张才是,然而峰间的无数座寺庙依旧如常,颂经的颂经,入定的入定,戒律堂还在惩罚僧众,武僧不停跺地。   晨钟暮鼓,依然清心,现在的悬空寺太过平静。   悬空寺里的僧人们究竟在等什么?等佛宗讲究的缘法?他们在等待缘法到来的那一刹那?那刹那在哪儿?难道就在这颗青梨上?   宁缺看着手中的小青梨,微微皱眉。   便在这时,峰顶忽然传来一道极为悠扬的钟声。   可以清心否?   宁缺并不这样觉得,当钟声入耳时,他的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握住,下一刻便会被压裂!   这道钟声,不能清心,只能惊心!   宁缺脸色瞬间苍白,痛苦地险些把手里的小青梨握碎。   紧接着,他噗的一声,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穿过崖间清风的她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桑桑的手。   一道至为纯净强大的神性,从她的手中传来,瞬间占据了宁缺的身心,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将他已经破裂的心脏修复如初。   宁缺从绝望的处境里摆脱,望向峰顶钟声起处,衣襟上满是血污,脸上也带着血水,眼睛里余悸难消。   这道悠扬的钟声来自悬空寺的大雄宝殿,来自他与桑桑曾经看过的那座古钟,然而他哪里能够想到,这道钟声竟是如此恐怖!   随着浩然气修为渐深,他的身体强若钢铁,普通的刀箭根本无法破开他的肌肤,更何况是体内的心脏,更是被浩然气层层包裹。   然而悬空寺里一道钟声便震破了他的心脏,险些杀死他!   感受着手里握着的温暖,宁缺再次感受到所谓桑桑在手,天下我有的感觉。   就算这道钟声再如何恐怖,就算悬空寺再如何强大,只要我紧紧握着桑桑的手,那么就算你把我斩成无数段,我依然能够活着。   这是宁缺在光明神殿和幽阁里无数血泪惨痛得出的结论,他很有信心。   握着桑桑的手,他不再恐惧,便能认真听那道钟声。   那道钟声在崖壁间,在无数座寺庙里不停回荡,那般悠远。   渐渐,有无数道颂经声,开始融汇到钟声里。   无数座寺庙,无数僧人正在颂读佛经,无数道颂经声混杂在一起,嗡嗡而响,根本听不清楚他们读的是哪卷佛经。   世间佛寺,都是由钟声开始一天,是为晨钟。   晨钟响起,僧人醒来,开始虔诚颂读经文,是为早课。   悬空寺醒来,佛祖留在人间的真正佛国,也开始显露它真实的容颜。   一道佛光出现在崖坪上,把桑桑罩在其中。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浑身冰冷,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   因为他想起了多年前,在烂柯寺后殿里的一幕画面。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佛的手掌心   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曾经有一道佛光,穿透殿宇,落在桑桑的身上。   那道佛光是那样的慈悲,又是那样的冷酷。佛光中,桑桑的脸显得愈发苍白,瘦弱的身子显得愈发渺小。   她看着佛光外的宁缺,默默流着眼泪。   从那一刻开始,她便成为了冥王之女,承受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恐惧,然后她开始和宁缺一起被整个人间追杀。   那道佛光,对宁缺和桑桑的人生来说,毫无疑问是最根本的一次转折,其后发生的所有故事,其实都开始于此。   宁缺怎么可能记不住?   此时看着崖坪上的这道佛光,看着佛光里的桑桑,他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些最痛苦的、最寒冷的情绪,全部涌进了他的脑海。   “不要!”他痛苦地喊道。   ……   ……   这道佛光出现的是如此突然,把崖坪与天穹连在一起,即便是桑桑,也无法分辩出究竟是自天而降,还是从崖坪地底生出。   更准确的说,佛光是把这道崖坪与云层连在了一处。   山峰上方不知何时飘来无数层云,把真正湛蓝的天空完全遮住。   桑桑背着双手,抬头望向佛光深处,神情平静。   她的脸本就极白,此时被明亮的光线照耀,更是如雪一般。   既然要背起双手,自然她没有再继续牵着宁缺的手。   因为即便是她,面对这道佛光,也不能太过分神。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宁缺痛苦的喊声。   便是佛光都没有令她皱眉,宁缺的声音,却让她的眉微微蹙起。   她转身望向宁缺,问道:“不要什么?”   宁缺被佛光波及,正在痛苦地吐血,又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哪里想到,事情的发展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他看着佛光里的桑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桑桑没有哭,没有吐血,没有恐惧,没有喊他的名字。   桑桑不像当年那般瘦弱,那般可怜。   她的身影是那样的高大,即便万丈佛光,也不能稍夺她的光彩。   他这才想起来,桑桑已经长大了。   她现在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昊天,不再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小侍女,她已经不再需要自己的保护,相反她开始保护他。   “没什么。”   宁缺微笑说道,然后发现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又吐了口血。   桑桑有些烦躁,心想人类真是麻烦的生物,一时惊恐,一时微笑,自己居然算不清楚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看着宁缺唇角溢出的血水,她以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宁缺的境界,没有被她牵着手,自然在佛光的威压之下痛苦难当,他说不要,是不要自己松开他的手,至于接着说没什么,那自然是雄性动物无趣的自尊心作祟。   “没空。”   桑桑对他说道:“你自己不会撑伞?”   以前是她吐血,现在轮到自己吐血——宁缺正沉浸在这种变化所带来的感伤情绪中,听着这句话才醒过神来,赶紧取出大黑伞撑开。   从烂柯寺那年秋天开始,大黑伞在这些年里饱受折磨,早已破烂的不成模样,宁缺从那棵玉树下取回旧布进行了缝补,模样还是极为丑陋难看,就像是乞丐身上打了无数补丁的衣服,因为多年未洗满是黑泥,哪还有当初黑莲盛开的美丽感觉。   宁缺哪里会在乎,待发现黑伞真的能够挡住佛光后,很是喜悦,顺着桑桑的目光向佛光深处望去,想要看清楚敌人究竟在哪里。   他的心情不错,桑桑的心情也不错,悬空寺终于有了反应,她非但不惧,反而很是期待,只要有变化便是好的,佛祖下落的线索,或者便在其间。   然而接下来的变化,有些出乎二人的意料。   回荡在山崖间的经声渐渐变得整齐,那道宏亮悠远的钟声没有把经声掩盖,更像是风箱里的风,帮助经声变得越来越洪亮。   随着钟声与经声的变化,崖坪上的那道佛光也随之发生变化,光色变得越来越澄静,其间蕴藏的佛威越来越恐怖。   桑桑依然背着双手站在佛光里,神情平静从容。   宁缺握着伞柄的手则微微颤抖起来,越来越辛苦,赶紧把青梨塞进袖子里,用两只手握住伞柄,才勉强支撑住。   ……   ……   峰顶,悬空寺大雄宝殿后。   古钟旁没有僧人,却在风中自行摆荡。   钟声响彻整座巨峰,响彻峰下的原野,直至传到极远处的崖壁,然后被撞回,如此不停反复,悠远令人沉醉。   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数十名僧人盘膝而坐,合什闭目静心,随着钟声的节奏不停颂读着经文,有若吟唱。   七念坐在最前方,这位苦修闭口禅多年的佛宗强者,今日读的经文要比以往十余年间说的话要多上无数倍,经声里的威力无穷。   其余数十名僧人都极为苍老,白眉仿佛要垂至胸前,合什的双手比崖间最老的树的树皮还要皱,一看便知是悬空寺里的长者级人物。   大雄宝殿里也有人在颂经,当年在葱岭前被大师兄一瓢重伤的七枚大师,以最虔诚的姿式跪在佛像前,不停地颂读着经文,他的后脑严重变形,从嘴里念出的经文有些含混,然而待出殿之时,却变得无比清晰。   在东峰西峰的数座黄色大庙里,数百名身穿红色袈裟的僧人盘膝坐在崖坪上,双手合什,神情坚毅,不停地唱颂着经文。   在山腰雾气里的数十座寺庙里,数千名身穿灰色袈裟的僧人盘膝坐在禅室里,双手合什,神情紧张,不停唱颂着经文。   在山下幽暗的数百座寺庙里,无数身穿杂色僧衣的僧人盘膝坐在佛像前,双手合什,神情惘然,不停唱颂着经文。   在天坑底的广阔原野间,数百万黎民对着悬空寺的方向双膝跪倒,无论衣衫褴褛还是穿金戴银,神情都无比虔诚,不停祈祷着。   在佛国里的位置不同,穿的衣裳便不同,表现也不同,佛宗强者不需要坐在佛像前,普通僧人则需要靠佛祖来替自己增加勇气,至强者神情平静,强者神情坚毅,弱者神情紧张,神情惘然的僧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野间那些神情虔诚的信徒,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信仰却最坚定,他们没有学过经文,但祈祷的效果却是最强大。   但无论是哪种人,他们都在颂经,都在祈祷。   钟声、经声、祈祷声,佛国处处皆是。   云层平静,渐渐显现出很多痕迹。   那是经文投射在云间的影子。   真正的经文在空中,数千个寺庙大小的文字泛着淡淡的金光,飘过牧民的头顶,飘过真正的寺庙,飘过崖间的青树,在天空里不停排列组合。   幽暗的原野被这些金光经文照耀的十分明亮。   在原野间黑压压跪着的信徒们,脸上流露出无比激动的神情,更加虔诚,向佛之心更加坚定,祈祷的声音越来越整齐明亮。   在崖壁近处的某个蓝湖畔,与跪着的牧民们相比,静静站立的君陌显得非常特殊,他的身影显得那样孤单而强大。   他看着向巨峰飞去的那些金光经文,眉头微挑。   ……   ……   数千个泛着金光的经文,从四处聚来,绕着巨峰缓缓转动,把峰间的青树寺庙照的明暗不定,崖坪上那道佛光变得更加明亮。   佛光里,宁缺双手紧握伞柄,脸色苍白,苦苦却撑。   桑桑看着佛光深处,脸变得越来越白,但她依然没有出手,因为她想要看清楚这道佛光究竟来自哪里,佛祖在哪里。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有些紧张,他虽然不知道悬空寺鸣钟颂经的手段,也不知道空中那些散着金光的字意味着什么,但他在符道方面的天赋举世无双,只凭直觉便推算出,如果那些金字最终排列成一篇佛经,便是佛宗真正一击到来的时候,只怕桑桑要应付都会觉得很麻烦,她为什么还不出手?   桑桑抬头看着佛光深处,看了很长时间。   忽然,她望向脚下的崖坪,说道:“原来如此。”   ……   ……   悬空寺所在的这座山峰,是世间最高、体量最大的山峰。   然而这座山峰却永世隐藏在天坑里,从地表看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土丘。   其中意味,与佛道自然相符。   因为这座山峰,是一个世间最高、却不愿现世的人。   这道崖坪不是真的崖坪,而是那人向天张开的手掌。   崖畔的那棵梨树不是真的树,而是那人指间拈着的一朵花。   那个人便是佛祖。   宁缺和桑桑站在崖坪上,站在梨树旁,实际上便是站在佛祖的手掌心里,站在他指间拈着的那朵小白花下!   桑桑摘下鬓角的小白花,扔进风里,看着峰顶微讽说道:“这座山峰只是你的尸体,并不是你,这样就想把我困在你的掌心里吗?”   是的,这座山峰不是佛祖,而是佛祖涅槃后留下的遗蜕所化。   然而毕竟是佛祖的遗蜕,在世间最高。   谁能逃得出佛祖的手掌心? 第一百一十四章 西方世界,宁缺极乐   山是佛,崖坪是佛的手掌,那道充满寂灭威压的万丈佛光,不是自天而降,而来自于佛的手掌,来自悬空寺和坑底原野无数僧侣、信徒的虔诚信仰。   在峰间缭绕的那些经文亦是如此,无数年前由佛祖亲笔写成,无数年后由他的弟子和信徒们虔诚唱出,佛性给经文镀上金边,自然佛法无边。   桑桑静静看着崖坪、看着空中飘舞的经文,看着这道佛光,不同的视野,都在她的一眼之间,然后她看到了数年前秋天的烂柯寺。   那年的烂柯寺,也有一道如此寂灭的佛光,那道佛光来自于瓦山峰顶的那尊佛祖石像,开始于戒律院首座宝树手里的清脆铃响。   今年的悬空寺,看似悲悯的佛光依然冷酷,这道佛光来自崖坪,来自佛祖遗蜕的手掌,开始于峰顶宝殿后方响起的悠远钟声。   那年烂柯寺的佛光,为的是镇杀冥王之女,今年悬空寺的佛光,为的是镇压昊天,昊天便是冥王之女,佛光也还是佛光,其实没有任何变化。   所有的事情都清楚了。   为了夫子,昊天布置了一个千年之局,而佛祖在此之前,便看过天书明字卷,写过笔记,他知晓将来之事,预言夜将来临时,必有明月出现,只是未曾言明,昊天会来到人间,并且变得越来越虚弱。   于是佛祖也布下了一个局。   他在人间留下了很多法器,比如盂兰铃,比如棋盘,万丈佛光说的是要镇压冥界的入口,然而以佛祖之能,又怎么会不知道冥界并不存在?   从开始到最后,佛祖要杀的人都是她。   佛祖要灭昊天。   盂兰铃被君陌捏成了废铁,瓦山峰顶的佛祖石像被君陌斩成了碎块,那张棋盘被宁缺和桑桑带到了荒原上。   然而佛祖遗蜕化成的巨峰,比瓦山上的石像要高大无数倍,悬空寺的钟声要比盂兰铃的声音响亮无数倍,佛光自然也强盛无数倍。   桑桑看破了所有的一切,她与宁缺心意相通,宁缺自然也知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才知道原来悬空寺所在这座大山,竟然是佛祖的身体。   他很震撼,这种时候没有人能够不震撼。   他脸色苍白,除了太过震撼之外,也因为山峰外缭绕飞舞着的那些金光文字,已经渐渐寻找到了顺序,快要组合成一篇完整的经文。   一个字便有一座庙宇大,数千个字便是好大一篇经文,金光灿烂的经文,飘拂在悬空寺上方空中,竟把云层都遮住了。   锃的一声,宁缺握住刀柄,铁刀半出鞘口,寒光逼人。   就在他准备出刀之时,桑桑挥了挥衣袖。   满是繁花的青衣,在万丈佛光里闪闪发光,就像是最尊贵的皇袍。   她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君王。   她对着天空轻挥衣袖,便有狂风呼啸而起,如龙般高速咆哮穿行于峰间的密林寺庙之间,不知把多少僧人砍落山崖。   风来到峰顶大雄宝殿之前,古钟微摇,钟声微乱。   石阶上草屑乱飞,七念及诸老僧闭着双眼,不怕被迷眼,然而禅心却渐趋不宁,渐要迷乱,口鼻处渗出血来。   便在这时,殿内佛像前的七枚由跪姿变成坐姿,神情坚毅决然,手持木杖,重重敲在身前的木鱼上,木鱼瞬间碎裂。   几乎同时,佛像旁尊者手里持着的金刚杵破空而落,重重击打在七枚的头上,只闻噗的一声,七枚头骨尽碎,脑浆与鲜血到处洒落。   斑斑血痕染了佛像,在狂风里摇摇欲坠的大雄宝殿,骤然间稳定,与山峰紧密地联成一体,僧人们也终于稳住了身与心。   桑桑挥袖成风,便是天风,自不会就此湮灭,自峰顶飘摇而上,瞬间来到天空里那篇由数千字组成的经文处。   高空云乱,云层下的那些金光大字更是四处散逸翻滚,金光乱摇中,将要成形的经文边缘被打乱很多,很难看懂其间的内容。   桑桑挥袖便破了佛祖留下的经文,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   因为挥袖之间,她便对身遭的环境有了更多的认知,有些不解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办法带着宁缺离开这道崖坪。   禁制崖坪的力量不是规则,也不是普通的修行法门,修行依然是在规则之内,即便是五境之上的小世界,依然在昊天的世界里,在那种情况下,她纵使来到人间后虚弱了很多,依然动念便能破三千世界。   此时困住他们的,是个大世界。   在昊天的世界里,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大世界存在?   佛祖把自己的身体化作了山峰,峰间起无数寺庙,峰下蓄无数信徒。   山峰本无觉无识,无神无命,但无数年来,山间寺庙香火不断,僧人颂经不止,原野间的信徒顶礼膜拜,终熏陶出了佛性。   那佛性便是僧众信徒的觉识!   无数年,无数人,无数觉识,无数性命,终于这个世界变成了佛国,真正的佛国是真正的世界,极乐的大世界。   此世界在人间极西处,故名西方极乐世界。   ……   ……   哪怕身处西方极乐世界,无法轻离,桑桑也不在意,她是昊天,即便与数百万甚至更多的佛宗信徒战,也没有输的道理。   然而她来到人间时日已长,夫子灌进她身体里的人间之力,在不停地削弱她,如果她要打破西方极乐世界,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将这片西方极乐世界毁了,人间还有长安城,还有书院,还有惊神阵,到那时虚弱至极的她,又该如何办?   所以她有些犹豫。   宁缺不知道她为什么犹豫——现在的局势非常糟糕,被天风吹散的那篇佛经,并没有就此消失,散乱的部分向着崖坪落了下来!   那些泛着金光的、寺庙般大的文字,在向崖坪飘落的过程里,慢慢变小,最终变成有若花瓣般的存在,散发着异香。   佛国有天女散花,画面非常美丽。   宁缺的神情却极凝重,有经文变化而成的花瓣,落在了大黑伞的伞面上,每片花瓣仿佛便如一颗巨石,无比沉重。   佛光本就威压极重,无数花瓣落下,在大黑伞的伞面上厚厚铺着,那更是人类难以承受的重量,不过瞬间,他便觉得手臂要断了。   宁缺把伞柄插入崖坪间,相信山峰既然是佛祖的身体,必然撑得住。   他看了眼站在佛光里沉默不语的桑桑。   他抽出铁刀,向着漫天飘落的花瓣斩去。   刀出留痕,痕便是字,字便是神符,乂字符。   花瓣看着是花瓣,实际上依然是字,是佛经里的字。   佛法无比,才会字重如山。   佛祖如果留下的是别种手段,以宁缺五境之内的修为境界,必然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抓着桑桑的衣袖,老老实实躲在她的身后。   但既然这是篇经文,落下的是文字,那么他便能破。   因为他是人间最好的书法家,最强的神符师,他在书院的旧书楼里不知拆了多少字,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拆字。   七道乂字神符,出现在崖畔的空中。   落下的花瓣触着符意,便碎成丝絮,因为花里的字都被拆成了无意义的线条。   花瓣继续飘落,数千字便是数千花,如绵绵春雨,久久不歇。   七道乂字神符与佛祖威能对抗,没有却撑太长时间,便自消失。   看着空中还残着大半的那篇经文,看着微乱的经文下方不停飘离落下的文字与近处的花瓣,宁缺毫无惧色,挥刀再斩。   这一次他没有拆字,而是在天空里写了一个字。   他写的非常随意,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字是什么。   佛祖就算死后亦能知五百年,也不可能猜到。   铁刀在经文上画出的笔画,更像是在涂鸦。   再简显易懂的经文,只要顽童在上面胡乱涂几笔墨渍,便能让最有学问的高僧大德,也看不懂其中的意思。   佛国经书,就此被宁缺乱刀所破。   他是夫子和颜瑟共同培养出来的怪物,他不属于昊天的世界,更不属于佛祖的世界,他最不想呆的地方的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用文字之道对付宁缺,就像是在夫子门前切鱼脍,临四十七巷前卖酸辣面片汤。   他收刀归鞘,望着桑桑说道:“你还不出手?”   桑桑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没有理他。   宁缺抖落大黑伞上的花瓣,撑到她的头上,替她挡住佛光。   桑桑微微皱眉,说道:“这些手段,如何奈何得了我。”   宁缺说道:“看你这小脸白的,何必逞强。”   桑桑说道:“我本就强,何必逞?”   宁缺心想,到底是昊天,太爱面子,在这种时候还要硬撑。   他把伞柄塞进她手里,望向峰顶大声喊道:“我们认输,别打了成不?”   桑桑再次皱眉,有些不喜。   宁缺严肃说道:“你看我,从来就不知道面子是什么东西。”   悬空寺清楚,昊天不可能认输,所以他也不会认输。回答宁缺的是满山满崖的钟声,无穷无尽的庄严颂经声,还有一道声音。   “既与天争,书院为何要站在天的身旁?”   这道声音宁静而威严,仔细品味,仿佛只能用恢宏二字来形容,而且所问之事,直指最根本的所在,任谁都难以回答。   听到这话,宁缺却乐的笑出声来:“首座你现在应该还被埋在土里,居然说话中气还这般足,实在是令人佩服。” 第一百一十五章 白塔出云   宁缺的笑声极为快意,非常豪迈,从崖畔飞出,穿过青青梨花,飘过佛光与凋残的经文花瓣,回荡在无数座寺庙之间,即便是数百万人的颂经声与悠远仿佛自万古以前而来的钟声,都无法压过。   自在光明祭上人间无敌之后,他被桑桑折磨了无数次,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带着桑桑踏上旅途,遇着事都是她出面,她出手,他则只能可怜地站在后面,哪他出手的机会?在京都皇宫看似胜了王书圣,其实还是她的力量,最终他沦落到只能挑着担,只能牵着马,然后做些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的工作……   而今日对着万丈佛光,满天落花,桑桑受到了压制,他抽出铁刀写了数道符,便破了佛祖的遗威,怎能不觉得爽利?   首座的声音在佛光里再次响起:“佛门当年要杀她,你帮她,如今你依然帮她,到底为何?书院难道已经背弃了夫子的意志?”   宁缺说道:“书院逆天是书院的事,她是我妻子,我们之间就算有问题,也是我们的家庭内部矛盾,佛祖这算怎么回事?躲躲藏藏无数年,趁着别人俩口子不留神打的狠了些就跳出来想占便宜?恶心。”   首座说道:“因果因果,最终看的还是果。”   宁缺说道:“如果佛祖的果,便是让人间最终变成山脚下那个世界,那么书院必然不会让他的因果成立。”   首座肃然问道:“为何?”   宁缺说道:“因为恶心。”   首座沉默不语。   宁缺情绪正高,自不会就此停止,大声说道:“我佛慈悲?悬空寺数万僧人,可有一人有脸来说这慈悲在何处?”   首座淡然说道:“那你便与昊天一道去吧。”   宁缺说道:“你这等装逼模样,颇有我当年风采,果然恶心。”   桑桑撑着大黑伞,看着宁缺说道:“你现在也挺恶心。”   宁缺无奈说道:“认清楚自己的位置和立场,好吗?”   此时天上那篇大佛经被涂鸦,依然散作无数花瓣落下,不再散发异香,也不再像先前那般佛威强大,但仍是极为凶险。   首座不再说话,还有很多说话的人,峰间无数座寺庙及峰下原野里的无数信徒不停颂经或者祈祷,崖坪上佛光渐盛。   佛祖为昊天留下无数伏笔,浩瀚有如大海无量,哪里是宁缺能解决的,而真正凶险的那道法器,直到此时还停留在人间里。   ……   ……   朝阳城落了一场秋雨。   微雨中的七十二寺非常肃穆庄严。   当西荒深处的悬空寺响起钟声时,七十二座寺庙同时响起钟声,钟声回荡在城市的每条街巷里,回荡在所有信徒民众的心间。   佛钟可以清心,可以警心。无论是巷角纳鞋底的老妇,还是皇宫里容颜稚嫩的小皇帝,都在钟声的指下来,来到寺庙中。   朝阳城所有佛寺,都挤满了信徒,男女老少跪在佛祖像前,不停叩拜祈祷,白塔寺更是如此,湖前的石坪上跪满了信徒,黑压压的一片。   湖水很净,也很平静,湖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与岸边的垂柳,正是朝阳城最著名的风景,对生活在这里人们来说是最美好的记忆。   秋风轻拂,湖水生波,倒映在湖面上的白塔渐渐变得扭曲起来,这本是极常见的画面,然而在湖畔不停祈祷的信徒们异常震惊——因为随着白塔在湖间倒影的扭曲,湖畔那座真实的白塔也扭曲了起来!   塔影是虚妄,如何能够影响到真实的白塔?   秋风渐渐变大,在湖面呼啸而过,拂的湖水摇撼不安,湖面上的塔影与树影尽皆被揉成碎片,再也看不清楚画面。   湖畔的白塔也渐渐虚化,仿佛要消失在空中!   湖面颤动的愈发剧烈,泛着白沫的浪花像极了天空里的云,又像是锅里煮沸的清水,白塔的倒影变成泡沫,终于消失不见。   轰的一声巨响!   湖水忽然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干燥的湖底!   湖畔的白塔也不知去了何处!   那座白塔,陪伴了月轮国的信徒们无数年,早已变成他们的精神信仰,或者说是生命记忆,然而今天就这样消失在他们的眼前。   所有看到这幕画面的人,都生出一种感觉,他们再也看不到白塔归来,朝阳城最著名的风景,再也不可能重生。   信徒们震惊无措,无限感伤,不知道此时该做何想法,只知道跪在湖畔,对着白塔残留的底坛不停磕头祈祷,比先前更加虔诚。   ……   ……   悬空寺上方的天穹,始终被厚厚的云层覆盖。   佛祖既然要灭昊天,自然不能让她看到湛湛青天。   忽然间,极高的天穹处响起一道极恐怖的风声。   云层正中央的位置,忽然向着地面隆起了数百丈,隆起的云团将要触到巨峰的峰顶,最下处雷电闪鸣,然后雨水哗哗落下。   这片雨不是真正的雨,而是来自无数里之外的人间、白塔寺里的那片湖水,里面甚至还有很多游鱼和莲花残枝!   暴雨滂沱,向着地面隆起的云团忽然裂开。   一座白塔破云而出,落下峰间那道崖坪!   白塔也来自无数里之外的人间,带着佛祖在人间所有信徒的觉识,破开空间来到西方极乐世界,便要把昊天镇压在塔下!   数年前的那个秋天,讲经首座便曾经想过要把桑桑镇压在白塔下,数年后的这个秋天,佛祖留下的手段,终于让这一幕变成了现实!   ……   ……   暴雨落在崖坪上,梨树被打的枝头低垂,青叶里的那些小青梨,却没有被淋落到地面上,无数水流顺着崖畔流下,变成细细的瀑布。   桑桑撑着黑伞,站在湖水化成的暴雨中间,神情依旧平静。   宁缺没伞,瞬间便被雨水打湿全身,肩上挂着几根像死蛇般莲枝,怀里还钻进去了一只滑溜溜的泥鳅,看着极为狼狈。   真正令他感到不安的,不是湖水,而是破云而出的那座白塔。   云层向地面隆起的那处距离峰顶很近,出云后的白塔很快便过了峰顶的大雄宝殿,毫不动摇地向着他和桑桑所在的崖坪镇压而去!   自天而降的白塔里蕴藏着无上佛威,崖坪间的佛光也变得愈加强大,二者之间隐隐形成某种联系,根本无法破开。   崖坪是佛祖遗体的手掌,白塔落下,便是要落到佛祖掌中,因为这本来就是佛祖留在人间威力最大的一件法器!   佛祖要收回自己的宝贝,宁缺没有意见,但他和桑桑正站在佛祖的手掌心里,无法离开,白塔落下,他们便会被镇压,那还能翻身吗?   白塔落下,佛威渐近,宁缺手执铁刀,四顾茫然,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转头望去,只见伊人还在伞下发怔。   他喷出一口鲜血。   待擦完唇角的血,伊人还在发呆。   宁缺很是无奈,非常痛苦,对着她喊道:“天老爷啊!都这时候了,你还在发什么呆?还不快快使出神通!”   桑桑抬起头,望向正在佛光里落下的白塔。   暴雨骤停,云层骤静,白塔的下落之势骤缓,慢的仿佛悬停在了空中。   只是缓,并不是真的停止,即便再慢,只要不停落下,白塔终有一天,会落到崖坪上,会把她和宁缺压在塔底。   要摆脱当前的局面,便必须离开崖坪,而要离开崖坪,则需要强行破开这个由佛光、经文和数百万信徒觉识组成的大世界。   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   桑桑不愿意付出如此多的代价,因为人间还有书院。   她背着双手,面无表情看着空中的白塔,静静思考。   看着她这样,宁缺很是无奈,挥出铁刀斩破飘到崖前的数字经文,掠至她身边,挤进大黑伞里,在她耳边大声喊道:“醒醒!”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我此时并未睡着。”   宁缺说道:“赶紧想想办法,我可不想当许仙!”   桑桑说道:“被镇在塔底是白娘子。”   宁缺很恼火,说道:“你如果变成白娘子,我难道还能在塔外边呆着?”   桑桑看着那座白塔,说道:“我被你们书院变弱,破不了这塔。”   宁缺说道:“这还成了我的责任了?好吧……就算是我的责任,但你是昊天,身上总得带着些什么宝贝吧?”   桑桑看着他,指了指大黑伞。   宁缺很不满意,说道:“你看看佛祖留了多少宝贝?你就留了这么把破伞?”   他把那个破字说的很重。   大黑伞现在确实很破,但如果它有感知,肯定觉得很委屈。   桑桑不委屈,因为委屈是孱弱的人类才会有的情绪,说道:“弱者才会做这么多准备,我来人间什么都不需要。”   在她看来,佛祖便是弱者。   宁缺说道:“你说的那个弱者,现在快把你这个强者镇压了。”   桑桑看着他说道:“你觉得佛陀的这些手段便能胜我?”   宁缺说道:“我正看着这出悲剧在上演。”   桑桑说道:“异想天开。”   宁缺说道:“他想的不就是开天?”   “我说不开,天便不能开。”   她忽然望向宁缺身后的行李,看着那张佛祖留下的棋盘,面无表情说道:“因为我是昊天,而你……什么都不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颗青梨五百年   说完这句话,桑桑的气息陡然为之一变,她明明还是站在崖坪上、梨树下,就在宁缺身旁,共着一把伞,然而在宁缺的眼中,她仿佛瞬间变得高大了无数倍,仿佛要触着天穹,居高临下俯视空中的白塔。   面对佛祖的至强手段,她以佛宗的无量相应。宁缺看过观主的无量,看过酒徒的无量,唯有她的无量,才是真正的无量。   悬空寺感受到她的变化,满山崖的钟声,无数座寺庙里响起的颂经声,没有因此而停止,反而随着她的气息变化,变得更加响亮。   寺庙里的僧人们颂出的经文,每字都重如庙宇,东西两峰飞石渐落,数万僧众的身体摇晃不安,鲜血从口里汩汩流出,却依然颂经不止。   宁缺发现桑桑的脸色有些略微苍白,不由很是担心,桑桑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静说道:“这是我的世界,谁也别想困住我。”   然而这里是佛国,是一个很大的世界。   随着悬空寺的钟声响起,朝阳城里秋雨里的七十二座寺庙同时鸣钟;极遥远海畔的瓦山烂柯寺开始鸣钟;长安城里的万雁塔寺没有秋雁孤鸣,却有钟声;早已变成废墟的红莲寺,只有一口被烧至变形的废钟,此时在秋风的吹拂下也开始发出声响,呜咽有如鬼魂在哭泣。   燕国都城外有间极破落的庵堂,已经废弃多年。从去年开始,有十余名丧夫无子的妇人被家族赶出家门,夺走田产与房舍,妇人们聚到破庵堂里,她们用瓦片剃去尚未花白的头发,伴着残灯破佛,绝望地准备就此度过漫漫余生,或是某夜突然惨死于强盗手中。   今天,她们忽然听到了一道极悠远的钟声。   妇人们被冰冷残酷的生活折磨的早已失去了任何希望,这道钟声却仿佛向她们的身体里灌注了某种力量,她们站起身来,跑到庵堂后方那口破钟前,握紧拳头不停地向钟面砸去,砸到拳头溅血,她们仿佛想将这些年来的怨恨和绝望都用钟声发泄出来,以此在来世寻找慰籍。   破钟发出的声音很哑,很难听,很像她们在嚎啕大哭。   朝阳城内,无数僧人跪拜在佛祖像前,不停颂读经文,无数信徒跪在已经消失的湖水与白塔前,不停向着佛祖祈祷;   长安城万雁塔寺,僧人们愕然听着院后响起的钟声,那些石尊者像仿佛都要活了过来。瓦山烂柯寺里,住持观海僧神情凝重,对着峰顶的佛祖石像残迹,跪倒沉默不语。   城市乡野间,所有受过苦修僧恩惠的人,无论老妇还是稚童,在无所不在的钟声里虔诚跪下,对着不知何处的佛祖祈祷不停。   钟声、经声、祈祷声,在人间每个角落里响起,人间便是佛国,只要相信佛祖,那么人们便会进入他留下的大世界。   西方极乐世界。   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她还是低估了佛祖的威能,但她并不慌张,因为既然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那么佛祖必然没死。   那么只需要找到佛祖,真正的杀死他,佛祖在人间布下的极乐世界自然便会毁灭,所有的这些手段,都会变成梦幻泡影,不复存在。   而她已经找到了佛祖在哪里。   宁缺看着她的脸色,很是担心。   桑桑忽然转身看着他,说道:“把你袖中那颗青梨吃了。”   宁缺怔住,他的袖子里确实有颗青梨,是先前崖畔梨树结出来的第一个果子,只是她为什么要自己这时候把青梨吃掉?   很快他便以为自己明白了桑桑的意思,就像那年在瓦山佛祖像下、歧山大师的洞庐里那般,只要吃了青梨,便能进入佛祖的棋盘。   进入那张棋盘便能离开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   宁缺很信任桑桑,与夫妻感情无关,而是因为她是昊天,能算尽世间一切事,然而此时也不禁有些犹豫,因为上次吃完青梨后,他和桑桑进入棋盘的是意识或者说灵魂,身体却还在棋盘之外,而且就算桑桑使出大神通,让二人的身体和灵魂同时进入棋盘,棋盘里又会有怎样的危险?   他看着从行李里取出的棋盘,看着上面有些模糊的棋路线条,生出非常可怕的猜想,佛祖万一就是躲在这棋盘里,那该怎么办?   “没有万一,佛陀就在棋盘里。”   桑桑收起大黑伞,看着自天飘落的经文花瓣,看着崖坪间生出,笼罩自己和宁缺全身的佛光,看着那座缓缓落下的白塔,说道:“我来到此山中,悬空寺静,佛陀无言,因为我是昊天,他们哪里敢动我?”   宁缺不解问道:“那为何现在动了?”   桑桑看着他说道:“因为树上的梨熟了,被你摘在了手中。”   宁缺看着右手里的那颗小青梨,看着拿在左手里的棋盘,隐约想明白了些什么——当年烂柯寺强者云集,佛祖法器、法像皆被二师兄毁去,唯有棋盘依然静默如故,此时想来果然很有问题。   “青梨熟了,便能进棋盘,便能见到佛陀真身,山间的和尚开始恐惧,佛陀开始恐惧,所以拼了万年基业,也要阻止你我。”   “当年在烂柯寺进棋盘,为何没有看到佛祖?”   “当年我还未醒来,所以我看不见他,而他看见我也没有意义。”   “意义?佛祖或者也在等着见身为昊天的你?”   “不错。”   桑桑看着他手中的棋盘,心想难怪在人间寻找不到佛陀的痕迹,难怪在悬空寺里四处寻找时,天心总是要落回宁缺的身旁——原来不是我离不开这个男人,而是因为我早已察觉佛祖藏在棋盘中,这样很好。   宁缺觉得手里的棋盘忽然变得非常沉重,任谁知道自己拿着的是佛祖涅槃后的世界,或者说佛祖的棺材,都会有这种感觉。   “知道佛祖在里面,我们还要进去?”他有些不安。   桑桑说道:“我为杀佛而来,知道佛在何处,当然要去。”   宁缺还准备说些什么,忽然间觉得嘴里多了样事物,紧接着,便是香甜清美的梨汁顺着咽喉流入腹中,那颗青梨就这样被他吃了。   木已成舟,米已成粥,梨已落肚,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再改变,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然后向崖畔的青树走去。   “你要做什么?”桑桑问道。   宁缺伸手准备摘梨,说道:“你还没吃。”   桑桑说道:“我不用,我曾进过这棋盘,棋盘里便也是我的世界。”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指间多了一枚棋子。   数年前,在烂柯山,她与歧山大师下瓦山三局棋的最后一局,大师让她选子,她毫不犹豫选了颗黑子,令大师很是唏嘘感慨。   两年前,在荒原上,她握在手心的棋子已经从黑色变成了白色,车厢里的夫子看到这幕画面,于是天地变色,夫子知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开始带着她和宁缺进行那场漫长的人间旅行,为昊天来到人间做安排。   那颗棋子一直在桑桑的手里,现在却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似是黑色又似是白色,在时间里不停地随意变化,如同天意不可测。   宁缺看着她手中的棋子,想起很多事情,沉默着端平棋盘。   她把这颗棋子放到棋盘上。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风起。   宁缺和桑桑的身影,在崖坪上消失无踪。   棋盘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后落在了崖坪上,溅起几缕雨水。   几缕雨水流出崖畔,变成数道大瀑布,在山谷间震出如雷般的水声。   再没有天威阻拦,那座远自朝阳城而来的白塔呼啸破空落下,重重地落在棋盘上,伴着声巨响,被震飞到崖后的旧庙上。   旧庙被震碎成废墟,通往崖洞的路,被白塔堵死。   棋盘在崖坪上弹动数下,然后静止,掀起一缕极清柔的风。   清风拂过,崖畔的青树不停摇晃,落下无数颗小青梨。   白塔破云前,有万顷湖水自朝阳城而来,如暴雨般冲洗崖坪,然而却无法打落一颗青梨,此时这些青梨却随着这阵清风如雨落下。   啪啪啪啪,如雨般的嘈乱声音里,青梨纷落,落在被雨水泡软的崖坪上,瞬间被震碎成汁液,只留下数百个梨核。   梨核被清风拂动,顺着那数道大瀑布,落下山下深渊,再也无法找到。   这颗梨树,乃是佛祖当年亲手所植,五百年开花,五日结果,五刻落地,触地成絮,随波逐流,不得复见。   悬空寺无数年来,只留下了三颗青梨。   歧山大师离开悬空寺时,把这三颗青梨全部带到了人间,因为他是那一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所以没有受到惩罚。   第一颗青梨,被歧山大师用来救治南晋水灾后患上疫病的数万灾民,也因为这个缘故,他禅心受到反噬,就此境界全失,成为废人。   第二颗青梨,被歧山大师用来点化当年借宿寺中的莲生公子,莲生于悬空寺崖畔梨树旁面壁悟道,不得不说其中自有命数或是佛缘。   第三颗青梨,被桑桑和宁缺分而食之,让大师知晓了桑桑的那一个身份,就此人间开始了一场血雨腥风的逃亡旅程。   五百年后,悬空寺的青树梨花盛放,结出数百青果,只有一个存活,又被宁缺吃了,而这一次将要决的事情比较简单。   这颗青梨,将要决定一场生死。   昊天与佛祖的生死。 第一百一十七章 棋盘的那头   崖坪间清风徐拂,白塔生于破庙乱檐之间,自不似在朝阳城湖畔被万民敬仰喜爱那般光彩夺目,黯淡无比所以感觉颓败。   暴雨落了无数叶,风又拂落数百果,崖畔的青树枝条散乱,如无衣蔽体的女子般令人怜惜,崖下的瀑布仿佛在嘲笑它,声音很大。   棋盘躺在崖坪上的雨水里。   遮掩着天穹的云层已经散去,崖坪上的佛光也没了踪迹,泛着金光的经文随云流散,不再有花瓣飘落,满寺的钟声和经声也已停止。   黑压压的僧人们从悬空寺的各间寺庙里走出,望向上方那道崖坪,情绪有不安渐归静,各自归寺,重新开始每天必行的功课。   世间无数座寺庙的钟声也已停止,寺庙里那些长老和住持们看着佛像,神情惘然无语,忽有知客僧来报,某郡王妃或某世子前来上香。   无论长老还是住持,听得这话,迅速变了脸色,摆出得道高僧的模样,移步前去相迎,窃喜想着,今日要收多少香火钱才算合适,当然,不要露出太多烟火气,以免贵人不喜,此时哪里还记得佛祖是谁。   人间的无数万信徒们也醒了过来,他们揉着磕破的额头,有些慌乱地看着四周,不知道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老妇忽然听着孙子的哭泣声,回头望去只见乖孙滚落到床下,额头上磕了一个和自己额上极相似的包,不由好生慌乱。   她赶紧撑着有些酸麻的身体爬起来,把孙子抱进怀里不停哄着,对着地面一通乱踹,说都是这地不好,此时哪里还记得佛祖是谁。   燕国都城外的破庵堂里,妇人们看着再怎样砸也砸不响的破钟,脸上的神情异常惊恐,难道再也听不到钟声了?忽然间,她们开始放声痛哭,来世就算能得再多的福报,今生这悲惨的日子该如何过?她们失魂落魄地走回铺着稻草的房间,双手合什跪倒,对佛祖不停祈祷。   天坑底部的原野间,数百万跪在地面上的人也纷纷醒来,贵人们发现自己居然和那些贱民跪在一处,不由很是恼怒,挥动手里的皮鞭,在几个农奴的身上抽出了十几道血渍,才觉得心情好了些。   那些农奴被抽了十几鞭,很是疼痛,却哪里敢反抗,撑着疲惫的身体去做活,直到夜深时,吃过极糟糕的食物,在睡前又开始对着佛祖不停祈祷,默默祈祷仁慈的佛祖早些接引自己去西方的极乐世界。   人间的信仰,在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无论佛祖还是昊天,都很容易被遗忘,当然,有时候也很难被忘记。   幸福的人们容易忘记他们的信仰,而这却是不幸的人最后的希望,从这个角度上说,信仰或者是好的,但同时却意味着不好。   或者正是因为如此,书院后山才会有那样一群无信者。   能想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有很多,只不过因为身处的位置和立场关系,那些人无法也不敢就这个问题发表意见。   黄杨大师走出禅室,听着山峰上下传来的颂经声,感受着无数座寺庙里散发出来的宁静意味,发现这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般。   事实上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桑桑和宁缺自行进入棋盘,但在悬空寺看来,自然是佛祖以无上佛法,把昊天和她的侍从收进棋盘中,正在度化。   黄杨大师僧衣飘飘,直上山道,便要来到那道崖坪。   他要去拾那张棋盘,因为宁缺在棋盘里。   宁缺对唐国来说太过重要,他无法看着他就此死去。   黄杨大师是佛宗高僧,但首先,他是唐人。   便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道这道宁静而威严的声音:“如是我闻:有山名般若,其重十万八千倍天弃山……”   这道声音来自遥远的崖壁地面上,来自讲经首座。   这是佛宗至高法门:言出法随。   当年在朝阳城白塔寺里,讲经首座便对大师兄说过这段经文。   这段经文形容的是一座名为般若的山。   悬空寺所在的巨峰,便是般若。   佛言既出,山崖有回音,有回应,雄峻的般若山,忽然间变得更加沉重,飞掠在山道里的黄杨大师,骤然停住了脚步。   喀喇一声,黄杨大师腿骨尽折,竟是被山峰本身重伤!   ……   ……   天坑边缘的崖壁上方。   讲经首座的身体依然被埋在地面里,只剩下脑袋在地面上,两道白眉耷拉在尘土里,脸色苍白,显得很是虚弱。   首座被桑桑以神通融进大地,这些天他在大地无尽力量的挤压下苦苦支撑,已然疲惫,此时又施出言出法随的手段,更是辛苦。   一阵秋风起,极淡的酒香在荒原的风里弥漫开来,依旧穿着文士长衫的酒徒,就这样平空出现在讲经首座的头前。   酒徒没有看首座此时有些滑稽的模样,而是盯着巨峰间那道崖坪的位置,脸色非常苍白,眼睛里尽是惊惧不安的神情。   首座艰难抬头望向他,说道:“看来你已知道发生了何事。”   酒徒的脸色非常难看,说道:“如此大的动静,整个人间都知道了,我即便想装作不知道,又如何能够?”   人间处处钟声经声时,他一直在燕宋之间的那座小镇上,然而即便与屠夫在一处,他依然觉得极为不安,与朝老板喝了很长时间的茶。   “我没想到,你们真的敢对昊天下手。”酒徒喃喃说道。   首座缓声说道:“这是佛祖的安排。”   酒徒看着他颈下那道小裂缝,伸手拣起一块石子,扔了进去。   首座颈部与地面之间的那道裂缝,瞬间扩展开来,那是因为石子正在里面不停地膨胀,正是佛宗无量境界。   片刻后,讲经首座从地底爬了出来,修至金刚不坏的佛身上没有留下伤痕,但身上的袈裟包括手里的锡杖都已经被大地碾成了粉末,此时站在荒原秋风间,不着一缕,哪里还有半点佛宗高僧的模样。   首座从酒徒手里接过一件衣服,说道:“当年你从佛祖处学得无量法门,我凭此脱困,如今想来,一切皆是佛缘。”   酒徒说道:“这是昊天的世界,天意不可测,自然无佛缘,若不是她去了棋盘里,我也没办法把你从地里拉出来,所以不是佛缘,是天意。”   首座说道:“自今日起,再无天意,只有佛缘。”   酒徒说道:“真不知你这和尚的信心来自何来。”   首座说道:“随我来。”   二人离开崖壁,来到巨峰间的崖坪上。   首座看着那株很是破落的梨树,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此树乃佛祖亲手种下,梨便是离,意味着与人间分离。”   酒徒神情凝重说道:“五百年一开花,难道昊天一去便是五百年?”   首座说道:“其内不知年岁,昊天……再也无法回到人间。”   酒徒微微挑眉说道:“若昊天把佛祖杀死,自然便能回。”   首座平静说道:“佛祖已涅槃,如何能被杀死?”   酒徒皱眉,直到此时,依然没有人知道佛祖是生是死,这座名为般若的巨峰,是佛祖的身体所化,那佛祖的意识在哪里?   首座对着雨水里的棋盘跪倒,赞道:“我佛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他不在悬空寺,不在佛身,佛就在这一方小小棋盘里,等了昊天整整五千年,终于等到今日相会,这是何等样的智慧,何等样的慈悲?”   酒徒神情微凛,觉得愈发听不懂,如果佛祖的意识确实在棋盘里,那首座为何说昊天无法灭掉?涅槃到底是什么?   看着那张普通的棋盘,他沉思良久,依然无所得。   这张棋盘是佛祖等待昊天的战场,除非夫子回到人间,再没有谁能够进去,没有谁有资格参与进去,即便是他也不行。   值得思考的是,昊天进棋盘的时候,身边还有个人,确实无人能进棋盘,但那人已经提前进了棋盘,他会对这场战争造成怎样的影响?   酒徒说道:“有个问题。”   首座说道:“什么问题?”   酒徒说道:“有个人。”   棋盘里除了天与佛,还有个人。   首座平静说道:“宁缺虽然境界提升颇快,然则不过知命境,哪有资格参加到这样层级的事情里?”   知命境乃是修行五境巅峰,然而讲经首座和酒徒都是逾五境的至强者,自不会在意,连他们都无法触碰这场天佛之战,更何况宁缺。   酒徒神情严峻说道:“即便他不能影响棋盘里的事情,但他能够影响棋盘外的人世间,他在棋盘里,书院怎能不管?”   书院有大师兄和二十三年蝉两名逾五境的至强者,还有个谁都不知道发起飙来会到何等境界的君陌,如果让这些人知晓,佛宗把宁缺困死在棋盘里,他们会怎样做?他们会做些什么?君陌会不会发飙?   首座微笑说道:“观主让你来传讯,不正是算到了今日的情形?”   ……   ……   谁都想不到桑桑和宁缺这时候在哪里,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   看着有些熟悉的街道,有些印象却还是陌生的民众服饰,二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宁缺想着事情,甚至忘了收大黑伞。   街旁有很多神龛,里面供着佛像或尊者像,到处弥漫着香料的味道,有佐食的香料,也有佛前的燃香,行人们神情安乐无比。   他和桑桑进了棋盘,却到了朝阳城。   “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去问谁?”   宁缺望向桑桑,叹道:“当然是你去问佛祖啊。”   桑桑背起双手,向街中走去,说道:“那得先找到他。” 第一百一十八章 贪   街旁不远处一座寺庙里,忽然响起钟声。   宁缺正在收伞。他在悬空寺里被那道钟声折磨的极痛苦,这时候又听到钟声,不由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桑桑的手。   桑桑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什么情绪。宁缺才想起来已经离开了悬空寺,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学她的样子背到身后。   朝阳城里的钟声越来越响,竟是所有寺庙都在鸣钟,宁缺听的清楚,最响亮的钟声,来自城北方向,应该是白塔寺里那座古钟。   行人们有的正在吃凉粉,有的正捧着蕉叶吃手抓饭,有的正在看猴戏,各种喜乐,听着钟声,赶紧放下手中的事情,向最近处的寺庙走去。   有些人无法离开,直接跪在街道上,双手合什祈祷不停。耍猴戏的汉子,也诚惶诚恐地跪到地上,还顺手把顽皮的猴子按到地上磕头。   还站着的人只有宁缺和桑桑,那些虔诚的佛宗信徒们,虽然没有向二人投来敌意的目光,也不免有些疑惑不解。   钟声带来的变化其实很可爱,很像宁缺在那个世界里曾经见过的某种快闪活动,那只被主人轻轻摁着的小猴子不停转着眼珠,也很可爱,但因为在悬空寺下看到过那个悲惨的世界,宁缺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桑桑自然更厌憎这些画面,轻拂衣袖。   轻拂之间,青袖上繁花盛放,街道上生起一阵狂风,吹倒了凉粉摊,吹跑了蕉叶上的饭粒,迷住了很多人的眼睛,耍猴戏的汉子去揉眼睛,又忘了抓绳,得到自由的小猴子蹭的一下跑了出来,也没有跑远,只在翻飞的蕉叶里寻找香辣的饭粒,吃的很是开心。   街旁寺庙的钟,也被这阵风乱吹了,钟声的节奏变得乱糟糟的,风依然未停,向天穹而上,把朝阳城上空的云都吹的乱作无数团。   桑桑有些满意,背着双手继续向前走去。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却沉默了起来。   当初在西陵神殿里,她什么都不需要做,甚至未曾动念,只是情绪稍有不宁,眼眸里便有星辰生灭,便有无数云自万里外来,在桃山峰顶雷电交加。而离开西陵之后,尤其是进入荒原深处后,战斗或者动怒时,她却开始拂动青袖……   如今的桑桑,神威之强大依然远远超出人类能够想象的范畴,但相对于曾经真正无所不能的她来说,确实变得虚弱了很多。   宁缺有些不安,却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因为她之所以会逐渐虚弱,是因为夫子在她体内留下了人间之力,因为两年前那趟漫长而欢愉、如今想来却是那般凶险的旅程,更因为他带着她在人间行走,不让她回去。   街道上到处是被风拂起的烟尘,烟尘里满是香料的味道,有些呛人,不知是不是这里的人们自幼习惯了的缘故,竟听不到什么咳嗽声。   走在烟尘里,也是走在旧路上。   宁缺和桑桑在这座城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背着她在这里逃亡,很多街巷都留下过他的足迹,也留下过很多被他杀死的民众的血迹,只是近三年时间过去,那些血迹早就已经看不见了。   ……   ……   在悬空寺崖坪上进入棋盘,出来时便到了朝阳城,看似不可思议,实际上只有一种可能,就像那年在烂柯寺里一样,悬空寺与朝阳城之间,也有条佛祖开辟的空间通道,这张棋盘便是开启这条空间通道的钥匙。   当年宁缺和桑桑从东南隅的烂柯寺,直接来到西荒深处的悬空寺外,今日则是从悬空寺,直接来到了朝阳城里。   二人此时在朝阳城里行走,看起来自然是为了寻找佛祖的踪迹中,但其实,无论桑桑还是宁缺都很清楚,佛祖不可能在这座城里。   在人间,便不可能瞒过昊天的眼睛。   宁缺没有说破这一点,桑桑也没有说,二人看起来,是真的在寻找佛祖,而既然是寻找,那么自然需要时间。   “先找个地方住下,再慢慢找。”他说道。   桑桑没有说话,沉默便是她表示同意,如果她要反对,会直接开口说话,或者把宁缺千刀万剐,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城北某处嘈杂的街区里,有栋很幽静甚至显得死寂的院子,正是二人以前住过的那个小院,数年时间过去,依然无人问津。   推开院门,小院还是那般安静,当年宁缺蒙在窗上的黑布都还挂着,只是染上了很多灰尘,抹在柴房窗缝里的腻子已经干裂剥落。   桑桑看着破旧的小院,有带着湿意的风从院后飘来,瞬间便所有房屋里的灰尘带走,小院顿时变得十分干净。   她推开柴房的门,想了想,没有进去,转身走进卧室,躺到了床上,现在她不再是冥王之女,自然不需要躲着谁。   “晚上多做些青菜吃。”她说道。   宁缺应了声,走到院里准备做饭的柴火,看着那株孤伶伶的小树,却又有些舍不得下手,当年树枝上的黑鸦现在到哪儿去了?   院后的小溪自然还在,溪畔依然有树,他用手掌砍下足够的木枝,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在一棵树上看见了一个很深的拳印。   当年他要照顾病重的桑桑,要时刻警惕佛道两宗的追杀,时刻都在焦虑紧张的情绪里,在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他到溪边想对着树砸拳发泄一番,却哪里想到他的拳头是那样的硬,一拳就险些把那棵给砸断了。   看着树上的拳印,宁缺笑了起来,他很高兴这棵树没有断,也很高兴自己的拳印也还留着,因为这些都是他最珍惜的回忆。   就像院子里的那棵树,和曾经落在树上的黑鸦一样。   把木枝堆到院角,他推开卧室门走到床边,看着熟睡中的桑桑问道:“你想吃些什么菜?我对月轮国的出产不熟。”   桑桑睁开眼睛,眼神明亮而清澈,没有一点醒后的倦意或恚意,宁缺一直都弄不明白,睡眠对她来说,究竟有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说道:“我和你一起去买。”   二人去了菜市场,买了很多菜,然后去杂货店买齐了生活需要的米油盐醋锅碗瓢盆,还割了一斤五花肉,回家做了顿很丰盛的晚餐。   提菜自然是宁缺的事,做菜也是他的事,洗碗更是他的事,在这些过程里,桑桑只是背着手跟在他身边,有时候看看他,有时候看看天。   宁缺蹲在盆前洗着碗,觉得这工作要比自己当年杀马贼还要辛苦,没一会便觉腰酸背痛,看着门口桑桑背着双手的模样,不由恼火起来。   “我现在打不过你,多做些家务事也就算了,你不帮忙也就算了,昊天嘛,当然尊贵,哪里能沾葱姜水,就算你在旁边看热闹也罢了,但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情,可不可以不要背着手?”   他抱怨道:“你这就像领导在检查工作,很伤工作热情的!”   桑桑没有理他,走进屋里,背着手看了看,说道:“要喝茶。”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世间便有了光。   桑桑就是这个世界的上帝,她说要喝茶,自然就要有茶——明明她可以变出无数种好茶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偏要宁缺去买。   宁缺确实有些累,但也有些高兴,因为他知道,桑桑这样的表现,证明她与人间的联系越来越深,她越来越像人类。   当天夜里,他敲开了朝阳城最大那间茶庄的门,用二两银子买了七十四种各国最出名的茶叶,同时还打包了好些套名贵的茶具。   喝了三天茶,桑桑忽然又说道:“要下棋。”   于是宁缺屁颠屁颠地到处去搜刮最好的棋具,只是这一次要满足桑桑的要求比较麻烦,因为下棋这种事情总是需要对手的。   “你水平太差。”桑桑看着满棋盘的白子,对他说道。   身为男人,最恨的事情,就是下棋打牌的时候输给自己的女人,宁缺这时候心情本来就极度不爽,听着这话更是恼火至极。   “我们这些卑微的人类,哪里是伟大昊天的对手。”   这是桑桑对人类最常用的评价,从他嘴里说出来,则很幽怨。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人类确实卑微,但有些人相对要好些,陈皮皮在这些方面就要比你强很多。”   身为男人,真正最恨的事情,就是被自己的女人评价为不如别的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是与你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宁缺大怒说道:“我可没办法把他从临康城里弄过来。”   桑桑说道:“那你就要想别的办法。”   第二天,朝阳城里最著名的三名棋手被宁缺请到了小院里。   或者说绑架比较合适。   除了喝茶下棋听戏,宁缺和桑桑有时候也会去朝阳城里逛逛,去看看白塔,去湖边走走,她还是习惯性地背着双手。   几十天的时间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   他们好像在朝阳城里寻找什么,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找,不问去哪里,不问怎么办,只问明天吃什么,默契地沉默着。   某天夜里,宁缺剥了个山竹,把白色的果仁对着桑桑的脸,哈哈大笑说道:“你看这像不像屁股?”   桑桑的脸上很少有表情,他一直有些不甘心。   这次他也失败了。   桑桑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我们很贪心吧?”   宁缺沉默了片刻,把手里的山竹喂进她的嘴里,然后走到院子里耍了套刀法,打来溪水洗了个澡,说道:“我先去睡了。”   桑桑坐在桌旁,看着窗外的那株树,没有说什么。   她曾经是那样地想回到昊天神国,因为这是她的使命,只要去除佛祖这个隐患,再把宁缺杀死,她就可以回去。   但她和宁缺互为本命,宁缺如果死了,她也就死了,回到神国的将是昊天,而不再是拥有桑桑这个名字的她,她将不再是她。   她想继续是她,她想继续拥有桑桑这个名字,更令她愤怒和不安的是,她竟然想继续和他在一起,就这样在小院里过下去。   青菜肥肉白米饭,清茶对弈闲看天,这样的体验不是很糟糕。   于是她不想佛祖,不想书院,不想道门,不想神国,不理人间,只要这样的日子持续,她就将继续是她,她的身边继续有他。   是啊,她真的很贪心。   宁缺曾经在长安城外发问: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长安不负卿,其实他知道,世间根本就没有这种双全法。   他并不怕死,他当时其实可以用自杀威胁桑桑进长安,然后书院便会用惊神阵镇住她,无论佛宗还是道门对此都没有任何办法。   但他……舍不得。   所以他带着她住在朝阳城的这个小院里,不去理会人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不去想书院,不去找佛祖,什么都不想。   是啊,他也非常贪心。   ……   ……   贪一时之欢,有一时便是一时,有一日便是一日,在那夜的谈话之后,宁缺和桑桑再也没有说过这方面的事情。   寻常的人间生活就这样平淡地持续着,他们来到朝阳城已经过了半年,外界的风雨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开春后的朝阳城很热闹,到处都有戏台,某天傍晚,宁缺和桑桑看戏归来,在街上顺便买了半斤猪头肉,很简单便解决了晚饭。   桑桑看着碗里剩下的几片猪头肉,忽然说道:“菜太少。”   宁缺心想日子过久了,谁家耐烦天天弄一桌子菜?他很自然地转了话题:“明天弄些好吃的,对了,今天的戏觉得好看吗?”   桑桑脸上没有表情,起身向院外走去。   宁缺微怔,把碗筷放进盆里,擦净手上的水,追到她的身旁。   站在溪旁的树林里,她背着手,看着天空沉默不语。   宁缺看着树上那个拳印,发现不过半年时间,因为树皮重生的缘故,竟变得浅了很多,自然也显得淡了很多。   他的心情变得淡起来,终究是要离开吗?   桑桑说道:“在一起,不是就真的在一起。”   宁缺明白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应该在一起,不是我想用这种方式把你留在人间。”   桑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宁缺说道:“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桑桑说道:“是的,我知道你是这样想的,但这依然是贪心。”   宁缺看着她的侧脸,问道:“贪心不是罪。”   桑桑看着天空,说道:“是错。”   什么是贪?喜欢就是贪。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贪。   哪怕在人间一晌贪欢,便胜却神国无数。   只是一晌,终究太短暂。 第一百一十九章 嗔   宁缺望向树上的拳印,问道:“究竟哪里错了?”   桑桑没有说话,背手走回小院,他跟在她的身后。   初春微寒,院里那棵树依然没有发出太多枝叶,她走到那棵树下,看着轻颤的寒枝说道:“既然不是,那你就让我走。”   既然宁缺认为在一起只是生活,不是他想把她留在人间的方法,那么当她想要离开时,他便不应该拦阻。   “你随时可以走。”宁缺在她身后说道。   桑桑看着树桠,扑扇声中,一只黑色的乌鸦落在她的目光落处。   她说道:“我若真要离开,你便会自杀。”   宁缺沉默不语。   桑桑转身,看着他问道:“你就这么想我死?”   这是她第六次对宁缺说出这句话,或在心里想起这句话。   “我只是不想你走。”   宁缺没有回避她的眼光,说道:“就算走,你能又走到哪里去呢?你已经来过人间,又如何能在冰冷的神国里枯坐漫长岁月?”   桑桑说道:“我本来就应该在那里。”   宁缺说道:“那里又是哪里?你经常说,这是昊天的世界,神国也必然在这个世界里,那么神国和人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桑桑说道:“现在你的老师在那里。”   宁缺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止老师,为什么一定要阻止我们?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在这个世界的外面究竟有什么?”   “这是我的世界,我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我的存在来源于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特性,你们想要破坏这个世界的特性,那我便不能存在。”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这是我与你老师以及书院之间最根本的矛盾,无法解决,如果你坚持,就是要我死。”   “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这是第七次。   宁缺静静看着她,说道:“不要回去,变成真的人,我们一起活着。”   桑桑说道:“人会死。”   宁缺说道:“修行可得长生,我们一起修。”   桑桑说道:“我要维持这个世界的存在。”   宁缺说道:“我不理解,明明可以有别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一定要守着这个旧世界,你究竟在守护什么?”   桑桑说道:“我也不理解,你们以及历史上的某些人类,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你们究竟想知道什么?”   宁缺说道:“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外面有什么。”   桑桑说道:“我不想知道。”   她所有的思维逻辑,更准确的说,她的全部生命都带有规则的客观性,如果说人类本能里就有对自由的向往,那么她的本能就是封闭自洽。   宁缺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的身前。   树枝上的黑鸦有些冷漠地叫了声。   他牵起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变成人类,然后我们一起活着,一起修行,一起买菜,一起吃饭,一起做很多事情。”   桑桑来到人间后,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她按照人类最中庸的面容拟成的脸,按照自己的心意形成的高大身躯,都让她并不怎么愉快,所以此时,她看着宁缺眼睛里的那个女子,觉得很陌生,而且有些惘然。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就算是为了人类,当然,最主要是为了我,请你留下来。”   桑桑眼中的他眼中的自己的那张普通的脸,忽然间破碎成无数片光影,再也无法重新聚拢在一处,于是她的眼神也回复漠然。   “不。”她看着宁缺平静说道:“无数年前,人类选择我,让我从混沌中醒来,便是要我为他们带来永恒的平静。”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明白为那句话会让她反应如此剧烈,他本以为是人类的选择让她醒来,听到她的下句话才知道是因为自己。   “我现在能够理解,对世界之外的想象与好奇,是人类本能里的渴望,但那些人里恰好不应该包括你,因为你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桑桑看着他说道:“你来自世界之外,你很清楚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从二十年前开始,你就一直在给我讲述那个世界,我没有忘记,而且我现在在你的意识里也能清晰地看到那个世界的画面。”   宁缺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寒冷起来,说道:“那个世界……很美丽,很生机勃勃,也数不尽的真实的太阳,到处充满了温暖。”   “你在撒谎。”   桑桑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平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然而这句话却像是雷霆般在朝阳城的上空炸响,惊的无数万人抬头望天。   “你的那个世界到处充满着危险,正在燃烧的太阳,随时可能爆炸,随时可能熄灭,而绝大多数地方,都寒冷的有若幽冥。无论是脆弱的普通人,还是相比强健的修行者,都不可能在那个世界里生存下去。”   宁缺说道:“恒星的寿命有很多亿年,怎么可能是随时爆炸?我承认确实大多数地方都是寒冷的,但那个世界真的很大,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   桑桑说道:“即便是亿亿亿年,对于需要永恒延续的生命来说,都只是很短的时间,更何况你的那个世界,最终必然会走向寂灭,什么都剩不下来。”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或者,还能剩下些回忆?”   桑桑的言语没有给温情留下一方寸的生存空间:“没有温度,什么都没有。寂灭,便是终结,没有永恒,那便是大恐怖。”   宁缺摇头,说道:“不是这样的……我承认你说的对,外面的那个世界或者真的最终会寂灭,但在那之前的漫长岁月里,生命可以走到世界的边缘,或者直接打破世界,找到通往新世界的道路。”   桑桑说道:“如果找不到呢?”   宁缺不知为何有些生气,沉声说道:“你又没有在那个世界里生活过,你凭什么确定人类就一定找不到新的世界?”   “因为我不是人类,我从来不以欺骗自己来做为安慰。”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和我的世界相比,外面的那个世界更像是幽冥地狱,而你想做的事情,会让我把你当作冥王之子。”   宁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冥王之子这四个字,还是多年前,包括光明大神官大内的有些人,一直在猜测他是冥王之子,后来这个头衔曾经短暂地落在了隆庆的身上,最终还是由桑桑接过了这个名字。   现在的他自然知道,根本没有冥王,昊天就是冥王,但同时他又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桑桑说的是对的。   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相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是那样的寒冷,那样的动荡,那样的危险,就像是冥王的国度。   他从那个世界来到这里,把那个世界的信息带到了这里,坚定了书院和夫子的信念,如果昊天世界真的最终被破开,去往那个更加广阔的宇宙,却最终寂灭,那他的到来,便是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冥王的阴影。   这种推想让他身体很寒冷,下意识愤怒起来,看着桑桑喊道:“你总是什么都要赢,哪怕是讨论,你也从来没有认输过哪怕一次,为什么?”   桑桑静静看着他,神情微悯。   她的神情让他更加愤怒,走到树下重重一掌拍下,枝头的黑鸦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飞走,也没有发出难听的叫声。   “这么多年了,从你会说话开始,我什么都在听你的,在别人眼里,你是我的小侍女,天天服侍我,我说往东你不敢往西,我说吃干饭,你绝对不敢把饭煮稀,但真实情况是什么样,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我说往东之前你先往东边看了一眼,我说吃干饭那是头天夜里你把剩的稀饭全倒了!”   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愤怒地喊了起来。   “在岷山里,那年我拼了命才逮了只小鹿,你只看了我一眼,我就放了!在渭城你八岁那年,胖婶替她远房侄儿给你提亲,你不高兴,我当天夜里就差点去把那个小子宰了!你说要回长安城,我就回长安!你说要卖字,我就写字来卖!”   “你说要租临十四七巷那间铺子,我就租!结果好啊,我差点把这条小命给朝小树卖掉!为了你,我把隆庆的脸都抽肿了,就因为他用你来威胁我,我不管得罪西陵神殿,也不怕给书院惹事,直接一箭把他射成了傻逼,结果又好,被叶红鱼追杀的像条狗一样!还有这这这这个破地方!”   他指着小院,看着她声音微颤说道:“你把自己变成冥王之女,很好玩吗?对我来说,这个事情真的很不好玩,全世界都想要杀你,就我一个人把你背在身上,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打不过他们,你知不知道,但我还不是去打了?”   桑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你的意见,你要如何,我就如何,我更不会伤害你,我的意识里根本没有这个可能,从我在河北道拣到你的那天开始,就是这样了,我怜惜你,我心疼你,我把你看的比我自己的命还要重。”   宁缺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但情绪却显得更加激荡,说道:“因为当时的我也被全世界抛弃,那时候只有你在我身边,你能活下来,是因为有我,而我能活下来,何尝不是因为我要养活你?什么是本命?这就是本命。”   桑桑抬头,看着渐被夜色侵袭的天空,没有说话,树枝上栖着的黑鸦,微微偏头望着院子里的二人,似想弄清楚当前的情形。   “小师叔是你杀的,但我那时候还没有出生,所以我可以不去理会,但……老师的死,我再也没有办法说和自己没有关系。”   不知道是因为说话太多,还是情绪太过激动的原因,宁缺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非常低沉,疲惫到似乎随时可能脱力。   “当时在泗水畔,我本来可以阻止你,因为你是我的本命,但我没有……我以为这是因为我自己忘记了,但后来才知道,我没有忘记,只是当时的我本能里让自己忘记了这一点,因为我,真的很怕你死。”   他抬头看着夜穹里的繁星和那轮将要出现的月亮,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其实,大家都知道,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都知道,可是他们也从来不提这件事。”   “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可以不要脸,可以不要命,更不要提什么忠义廉耻,道德又是什么玩意儿?如果是以前,为了你我可以把全世界的人全部杀光,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好好的,我根本在不乎别人怎么看我,怎么议论我,怎么嘲笑我,怎么恨我,怎么怕我。”   宁缺收回目光望向她,微笑着流泪说道:“但……这次不行,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长安城里的那些人,他们对我很好,对你也很好。如果让你回去,老师会死,唐国会亡,人间再也不会有书院,所以我不能听你的。”   月亮终于在夜穹里出现,就在他的身后,只是并不明亮,因为月有阴晴圆缺,今夜的月儿那般黯淡,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我也会死。”   在宁缺说话的时候,桑桑一直沉默,直到此时。   她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书院和你,在悬空寺里,我不会被那些僧人逼的如此狼狈,你应该很清楚,我正在一天一天变得更加虚弱,如果你不让我回去神国,那么总有一天我会死。不要说什么变成真正人类,然后修行的话,我说过,我不喜欢欺骗自己,我是昊天,怎么可能变成人类呢?变成人类的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你又如何保证我能活着呢?”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夫子是昊天世界无数万年来的第一人。昊天来到人间,这也是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至于他这个由域外世界而来的客人,更是特殊,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人书写的故事,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昊天不知道,夫子不知道,宁缺更不可能知道,所以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走到厨房门口,回头对她问道:“我给你煮碗面吃?”   桑桑静静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失望,只是有些淡。   “我没有胃口。”   说完这句话,她走回卧室,上床盖好被褥,像赌气的孩子那样,把被褥拉的很高,高到盖住了脸,似乎这样会好受很多。   没有过多长时间,宁缺走进了卧室,掀开被褥,把她扶起来。   她说道:“我说了,我不想吃面。”   宁缺说道:“把脚烫一下再睡。”   桑桑这才看见,床前一盆冒着热雾的清水。   宁缺蹲下,替她把鞋脱掉,试了试水温,发现刚好,把她那双如白莲花的脚放下水中,仔细擦洗,便是脚趾缝里都没有漏过。   一夜无话。   清晨醒来,桑桑没有起床,而是继续躺在被窝里看着屋顶,干净的房梁结出了一道蛛网,蜘蛛在网的边缘静静等待,待有昆虫撞网,它便殷勤地爬过去,以最热情的姿式,把食物杀死,然后贪婪地汲取其间美味的汁液。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需要决定。”她侧身,看着宁缺的脸,说道:“如果你不让我离开,我就把所有人都杀死。”   宁缺揉了揉眼睛,说道:“没米了,买菜的时候,记得提醒我买一袋。”   用米缸里剩下的米煮了锅粥,两个人喝完后,便去了菜场,先去了米店,就在宁缺准备付钱的时候,忽然发现米袋里多了个人头。   米店老板的人头。   鲜血从袋子里渗出来,至于袋子里的米,更是早已被染成了殷红色,看上去就像齐国特产的血稻,泛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伙计和买米的妇人们,看到这幕画面,惊的连连尖叫,向铺外冲去,然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跨出门槛,便变成了死人。   昊天要让一个人死,有无数种方法,她可以让人死的悄然无声,神情喜乐,仿佛还在酣睡,并且正在最甜美的梦境中。   但很明显桑桑没有选择这种方法,为了让宁缺的感觉更直接,更展现自己的决心,她用的方法很血腥,米铺里到处都是断肢残臂。   宁缺脸色苍白,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走出米铺,根本不敢再去买菜,低着头在菜摊间快步走过,无论那些已经相熟的菜贩如何喊他,他也不理,甚至忘了手里还提着染血的米袋。   桑桑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做,但随着他的脚步移动,他所经过的菜摊全部变成了血泽,那些菜贩凄惨的死去。   “够了!”   宁缺在菜场门口停下,前方的街道上满是人群,他不敢向前再走一步,他只能转身,望向桑桑愤怒地喊道。   菜场里到处都是血,已经淹过了他的鞋底。   桑桑在血海里走来,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身体颤抖起来。   然后,他渐渐平静,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疲惫。   他看着桑桑说道:“这对我没用。”   桑桑说道:“我想试试,而且,如果死的是唐人呢?”   宁缺没有说话,开始紧张。   因为她已动念。   动念便是嗔。   嗔是愤怒。   而愤怒,来自不同。 第一百二十章 痴   愤怒来自不同,立场不同,姓名不同,生命本质的不同,豆花咸或者甜,粽子荤或者素,以及生或者死。   “因为选择不同,便要起念杀人?你知道我很冷血,你杀唐人,会让我愤怒和心痛,但并不会让我改变主意。”   宁缺看着已成血海的菜场,看着菜摊周遭的断肢残臂,说道:“你是人类选择的,没有人类你不会出现,你不能这样对待他们。”   桑桑皱眉说道:“我醒来确实是人类的选择,难道就因为这样,我就要被人类决定生死?难道父母就能决定子女的生死?”   宁缺说道:“没有人想你死。”   她平静而坚定说道:“当年我在人间出生,便被那个主妇令管家偷偷送出府,要把我淹死在粪坑里,也正是那天,在柴房里,另一个管家拿着柴刀向你逼去,我的生死险些被人决定,你的生死也险些被人决定,最终你夺过了那把柴刀,而我活下来后,也不想再被别人决定自己的生死。”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是的,生死只能由自己决定。”   桑桑说道:“我活着,便不想死去。”   宁缺心里的愤怒渐渐变成惘然,他不知道该怎样劝说她平静下来,她微微颤抖的双手能够杀人,她动念也能杀人。   他走过血海,来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的手,把她轻轻拉进自己怀里然后紧紧抱住,在她耳畔难过说道:“我也不想你死。”   桑桑的身体有些僵,然后渐渐变得柔软,有些笨拙地靠在他的肩头,因为体量差不多高的缘故,看着有些不协调。   “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想你死。”   二人站在血海与残破的尸身间紧紧相拥,神情平静甚至有些神圣,无数极淡的光点像星辉般从他们身上飞舞而出,向四面飘去。   光点落下,菜场地面上有些粘稠的血污渐渐变淡,直至淡至不可见,血水里的尸身也消失不见,仿佛得到了神圣的净化。   菜场里再也闻不到刺鼻的血腥味,只能闻到鸡屎味,河鱼的土腥味,洋葱令人感动的味道,以及青菜特有的气息。   那些青菜上还有露水,晶莹剔透,衬得菜色青翠诱人至极,摊上新出土的嫩笋被排的很整齐,还带着泥土,不觉脏反而极美。   菜场里响起呦喝声,讨价还价声,母亲打孩子,小狗争骨头,野猫受惊吓,啪啪,汪汪,喵喵,热闹的一塌糊涂。   “就这水葱,要您两文钱不贵吧?”   宁缺睁开眼睛,看着卖菜的大婶正把一把水灵灵的嫩葱伸在自己面前,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情,似觉得你不买能好意思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轻拍怀里的桑桑让她醒来,然后牵着她的手,向菜场外走去,手里没有提米菜,却不担心回到小院里没有吃的。   只要有情,饮水也饱。   ……   ……   桑桑没有离开,她和宁缺继续在朝阳城里过着寻常的日子,躲着外间的风雨,在小院与菜场之间行走,在溪畔散步。   宁缺负责做饭,桑桑负责吃饭,偶尔心情好,她会亲自下厨,给宁缺做碗煎蛋面,那碗清汤煎蛋面里,还是只有四颗花椒,三十粒葱花。   过日子这种事情,如果要避免乏味和厌倦,就要想着法子寻找新鲜的趣味,看没有见过的风景,或不时重温旧时。   宁缺很聪明,依靠记忆里的味道,自学酸辣面片汤成功,根据桑桑的表情反馈,味道至少有临四十七巷那家七成的水准。   他在院子里那棵树下埋了两罐黄酒,在灶房里做了坛泡菜,里面塞满了浆豆嫩姜和青红两色的朝天椒,启盖时谁都会流口水。桑桑对他做的泡菜很满意,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最喜欢吃最简单的醋泡青菜头。   他们经常出院散步,看湖上的落日,听寺里的钟声,把朝阳城逛了个遍,仿佛就像这座慵懒的城市般,也变得懒散起来。   春雨如烟时,他们踏遍了传说中的七十二座寺庙,秋高气爽时,他们去了月轮国别的一些大城市,寒雪纷飞时,他们去了北方,在雪拥蓝关的肃杀风景里,看了整整一夜,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始终牵着手。   可能是因为走的时间有些长,桑桑有些累,回到小院里便去睡觉,从那天开始,她便变得有些嗜睡,而且睡眠时间越来越长。   她睡觉的时候,宁缺就躺在她的身边看书,一听手拿着书卷,一只手伸进被窝里握住她的手,有时候翻页后忘了把手再伸回去,熟睡中的桑桑会下意识里伸出手来,把他的手拉回被窝里,紧紧抱在胸前不肯放开。   某个秋天某日,朝阳城里都在说白塔寺高僧放生的消息,宁缺听说数桶泥鳅和各种鱼被投入湖里后,会出现很搞笑的血腥画面,觉得很有意思,准备带桑桑去看,她有些疲倦不想出院,于是便自己去了。   放生确实很热闹,那些泥鳅黄鳝和各种鱼类的自相残杀,也确实很血腥,那些高僧做出来的事情确实很搞笑,宁缺看完后正准备回家,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看着湖面和湖对岸的白塔,总觉得这里少了些什么。   黑压压的信徒与游客渐渐散去,暮色渐浓,白塔寺渐趋安静,他站在岸边看着湖塔沉默不语,那种感觉始终挥之不散。   便在这时,寺里响起晚课的钟声。   这道钟声,同时在他的心里响起。   佛钟可以清心,可以助信徒禅定,宁缺的识海深处有莲生的意识碎片,自然感应更为清晰,下意识里向禅寺深处走去。   循着钟声,他来到白塔寺正殿前,只见槛内有数百名僧人正在虔诚颂经,随着经声,殿内的那尊佛祖像显得愈发慈悲。   佛祖在静静看着他。   经声入耳,便是佛音,美妙至极。   宁缺站在槛外,渐渐痴迷其中。   小院内,桑桑醒来。   枝头那只黑鸦,怪叫一声,振翅而飞。   她的目光随着黑鸦,落到了天空上。   她觉得天空有些眼熟,很是好看。   她看了很长时间,神情渐痴。   痴,起于情。   情爱里无智者。   情不知所以。   痴,便是愚。 第一百二十一章 燎原   殿里走出一名僧人,那僧人年岁不大,面色黝黑,有些微胖,两眼间的距离有些远,看着有些憨傻,或者说稚拙,眼眸子却极清亮。   僧人手里拿着个白白胖胖、冒着热气的馒头,一路啃着,脸上满是开心喜悦的神情,没有看清楚路,一头便撞到了宁缺的身上。   “哎哟哎哟。”   僧人揉着头顶,手指在香疤上拂过,左手依然紧紧攥着馒头,手指都陷进了白软的馒头里,眼里满是泪花,看来真的很痛。   相撞是因为他没有看见路,不关宁缺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宁缺看着僧人憨痴的神态,自然生出怜惜,温言道歉。   僧人看着宁缺的脸,忽然怔住,忘了疼痛,忽然变得高兴起来,把馒头伸到他的眼前,眉开眼笑说道:“我请你吃。”   宁缺觉得好生突然,问道:“为何要请我吃?”   僧人说道:“因为你和我很像,师父说我是好人,那你也是好人。”   宁缺看着他憨傻的模样,心想自己哪里和你像了?问道:“你是谁?”   僧人憨憨说道:“我叫青板子。”   宁缺看他的神情和说话语调,便知道此人心智大概有些发育不全,随意问道:“青板子从哪里来?”   青板僧不肯回答,把馒头举的更高了些,快要触到他的嘴。   宁缺明白了,从他手里接过馒头咬了口。   青板僧开心地拍了拍手掌,牵着他的手向寺墙某处走去,指着某道侧门外满是青苔的石阶说道:“我从这里来。”   宁缺看着石阶,隐约明白了,此人大概是个弃婴,被亲人抛弃,扔到白塔寺外的石阶上,然后被寺中僧人收留,就这样长大成人。   “为什么你说我和你长的很像?”他好奇问道。   青板僧抿了抿嘴唇,有些害羞说道:“师父说我是痴儿,有宿慧,寺里的师兄弟们也都说我痴,你先前看着也挺痴的,那你自然有契根。”   宁缺心想,一代高僧莲生便在自己的意识里,自己当然有慧根,只是……寺里僧人说青板痴,那是痴呆,和宿慧又有何涉?   青板僧天真憨稚可喜,宁缺自然不会说破这些事情给他增添烦恼,从而让自己徒增烦恼,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在寺里闲逛着。   寺里钟声悠远,宁缺心境渐宁,先前在湖畔看着白塔与水影所产生的奇怪感觉渐渐消失,这让他觉得很舒服。   在寺里偏殿的禅房里,青板僧把他师父留给他的三百多册佛经全部搬了出来,请宁缺观看,就像是小朋友向同伴炫耀自己的宝贝。   宁缺不忍令他失望,随意拾起一本佛经开始阅读,不时赞叹两句,青板僧在旁抓耳挠腮,满脸喜色,说不出的开心。   经书之中自有真义,宁缺先前只是随口附和赞美,待看进去后,发现确实有些意思,竟渐渐沉浸其中,忘了归去。   醒来时,偏殿外早已夜色深沉,他很是不安,赶紧起身,摇醒蒲团上早已睡着的青板僧,离开白塔寺走回小院。   他之所以不安,是因为自己贪看佛经,不知时间流逝,竟然忘了做晚饭,现在把吃饭睡觉当成最重要事情的桑桑,会怎么看自己?   桑桑不在小院里,而是在院外的溪畔树下,听到宁缺的脚步声,她没有转身看他,而是继续看着天,鬓间的小白花在夜风里轻颤。   宁缺走到她身边,对今天忘记做晚饭一事表示了最真挚的歉意。   桑桑的心情很好,因为她看了整整一天的天,天很好看,她早就忘记了要吃饭的事情,所以对宁缺展示了自己宽容。   当天夜里,在院中吃完晚饭,宁缺说起今天在白塔寺的所见所闻,提到那个天生痴傻的青板僧,说道:“明天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有些新朋友,总是好的。”   桑桑像一个普通主妇那般说道,却没有答应陪他明天去白塔寺,因为她想留在院里看天,天真的很好看,她怎么看都看不够。   随后的日子里,宁缺除了陪她在城里闲逛外,很多时间都留在了白塔寺里,与青板僧说些不知所以的话,听着钟声读那些佛经,心情颇为宁静,有时候也会从寺里带些素斋回去给桑桑吃,桑桑却不怎么喜欢。   桑桑依然嗜睡,睡醒后就看天,从清晨到日暮,在树下在溪边,她静静地看着天,觉得天很好看,又觉得这片天有些奇怪。   有一天,宁缺说白塔寺里也能看天,桑桑觉得很有道理,便跟着他去了白塔寺,好虽然不喜欢寺里的素斋和那些和尚,但觉得那片湖很美丽,湖里倒映出来的天又是一番好看,于是她便开始坐在湖边看天。   日子就这样持续着,晨钟与暮鼓里,宁缺与桑桑看湖看天看佛经,心静意平,喜乐安宁,时间缓缓流逝,渐渐不知年岁。   ……   ……   明亮的钟声回荡在雄峰的山峰间,回荡在数百座寺庙里,不知惊醒了多少僧人,与悬空寺以往悠扬静远的钟声相比,今天的钟声显得那样强硬,甚至隐隐带着些焦虑的情绪,因为这些钟声是警讯。   钟声响起传递无数讯息,亦指明了方向,百余名僧兵自西峰黄色大庙里走出,向着峰下急掠,于山脚间换乘骏马,化作一道烟尘,顺着山道高速向着阴暗的地底原野某种驶去,僧衣飘飘,声势震撼。   地底的原野广阔无限,在过去的无数年里,始终显得那样沉默安静,然而今日原野某处早已杀声震天,到处都是烟尘,到处都能听到呼喝狂吼的厮杀声,兵器的撞击声,而其间又隐着悲悯的颂经声,显得诡异。   曾经的佛国,已经变成了战场,曾经虔诚的信徒,早已变成了嗜血的修罗,然而如果杀人便是罪孽,其实这里一直都是修罗场。   百余名僧兵手持铁棍,来到这片血腥惨烈的战场外围,缓缓停下前进的脚步,座骑渐分,四名戴着笠帽的僧人走了出来。   为首的那名僧人面容质朴,神情坚毅,即便是笠帽的阴影,也无法掩去他眼睛里的宁静禅意,正是佛宗行走七念。   另外三名戴着笠帽的僧人,容颜非常苍老,都是悬空寺戒律院的长老。   七念静静看着杀声震天的战场,目光却穿越马蹄掀起的烟尘,落到极遥远外的那道崖壁上,崖上有人,他要负责的是崖下的世界。   数十个部落的贵人武装联合,经过数十日的拼命厮杀,终于将那些奴隶拦在了这片废弃金场旁的草甸前,悬空寺更是派来强大的僧兵和强者,按道理来说,战争的胜负已经失去了悬念,但七念依然有些隐隐不安,因为他总觉得那个人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承认失败。   地底原野上的农奴叛乱,已经持续了一年时间。   最开始的时候,这场叛乱只是崖畔某个穷苦部落的牧羊人的骚乱,杀死了十余个人,那个部落试图强力镇压,甚至请来了一位被戒律堂罚下神山的僧人,没有想到,部落的贵人武装,竟在那场镇压里全部被杀死,那名僧人也没有活下来。   悬空寺依然没有怎么在意,统治地底世界无数世代,寺中的僧人早已习惯了隔些年头,便会有罪人的后代会忘记了佛祖当年的慈悲,忘恩负义地试图获得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获得的待遇,但不管那些罪民开始的时候闹的如何凶猛,到了最后,中只需要派出几名僧人,便能轻而易举地镇压,并且还能借此向信徒们证明神山的强大,何乐不为?   但这次的农奴叛乱和过去无数次叛乱,非常不一样。贵人们集合了两百名骑兵去镇压那支百余名老少病弱牧羊人组成的罪人,依然没有成功,于是他们集结了更多的军队,却还是没有成功,到后来贵人们出动了千名骑兵,甚至还请来了专门的猎奴人,却还是无法成功。   对那些叛乱者的围剿始终没有停止,然而非但始终没有成功,甚至让叛乱者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大,有数名游方的苦修僧也在战斗中死去。   地底世界开始流传这支叛军的消息,一起流传的,还有叛军找到通往真正极乐世界方法的传说,对自由的先天渴望,对疾苦与不平等的先天憎恨,让这支叛军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同情者,甚至开始有人开始响应。   和崖畔部落的叛乱很相似,地底世界别的部落叛乱,往往也是由牧羊人发起的,那些世代生活在天地之间,与牛羊相伴,相对自由迁徙的人们,对自由的渴望最为强烈,对剥削的反抗也最坚定。   参加叛乱的人越来越多,地底世界的原野变得越来越混乱,维持佛国数千年的秩序开始受到威胁,尤其是随着更多的游方苦修僧被叛乱者杀死,悬空寺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平静旁观。   悬空寺里的僧人是修行者,对地底原野的农奴们来说,就是曾经顶礼膜拜的活佛,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力量上,这些僧人的出现,对叛乱的农奴都是最致命的打击。   在很短的时间里,地底世界的绝大多数叛乱都被镇压了下去。   然而某些事情一旦开始便很难结束,某些思想一旦产生便很难泯灭,某些篝火一旦点燃便很难被浇熄,草甸间的这场叛乱之火,看似已经快要被碾熄,然而在那些野草的下方,谁知道藏着多少火星?   数月后,地底世界里又发生了数十起大大小小的叛乱,悬空寺的僧人们镇压完一处,便要赶往另一处,疲于奔命,令他们感到疲惫和无奈的是,每当他们镇压完一处没有多久,那里便会有新的叛乱产生。   这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第一百二十二章 敲骨   叛乱以燎原之势蔓延,已经波及了近三分之一的部落。最开始掀起叛乱、也是现在实力最雄厚的那支叛军的人数已经超过四千。   这支叛军是那样的强悍,竟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从极其遥远的悬崖边杀到了离巨峰不到两百里的地方!   佛国的根基虽然现在看来,还没有可能被真正动摇,但悬空寺已经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僧人们不能允许那些叛乱者登上神山。   佛宗行走七念,在悬空寺里也是超一流的强者,自叛乱渐盛后,他便坐镇在上峰必经的那条山道上,颇有某人当前在青峡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势,然而随着叛军渐近,他再也没有办法安坐了。   七念知道这场叛乱与以往无数年里的无数场叛乱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以前地底世界的叛乱只是农奴们本能里的愤怒,而现在这场叛乱,农奴们非常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们才会表现的如此坚定如此勇敢。   有个人把希望带给了农奴们,同时给他们指出了一条明确的方向,同时那个人还与农奴们站在一起,在战场上永远冲杀在前。   想到那个人的名字,七念的神情便变得凝重起来,笠帽阴影下的眼神愈发坚定,正是因为知道那个人便在叛军中,他才会离开峰前,来到这片战场,他知道,三名戒律院的长老不见得拦得住对方。   面对那个人,无论悬空寺显得怎样谨慎都不为过,七念甚至很肯定,如果首座不是在崖坪上春秋不动,今次肯定会亲自出手。   远处满是烟尘的战场上,暴发出最狂野的厮杀声,七念从沉思中醒来,望向那处沉默不语,知道今天的战斗快要结束了。   暮色来临,几个大部落死了近千人,才极其艰难地把叛乱的奴隶们拦在草甸那头,原野间到处都能听到悲嚎和呻吟的声音。   战事暂歇,七念等僧人看着远方的草甸,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在叛乱农奴的营地里,搭着十几个很简陋的帐篷,老人们正在救治受伤的年轻人,帐篷侧方有炊烟升起,火堆上架着大锅,应该在煮羊肉,最中间那个帐篷前,隐隐可以看到很多人围坐在那处,似乎正在听谁说话。   地底的夜晚,要比峰上的寺庙更长,与地面的真实世界相比,更是漫长的令人有些厌倦,七念没有厌倦,他静静地站在原野间,一直站到繁星消逝,晨光重新洒落,才带着僧人们缓步向战场上走去。   十余名衣着华丽的贵人,跪在草甸上,神情激动而敬畏,根本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对他们来说,从神山下来的都是真正的佛。   骑兵们已经醒来,正在奴隶们的伺候下洗漱进食,远方草甸间的叛军营地也传来了声音,那里没有奴隶,但有老人妇人和小孩。   这支从崖畔一直打到峰前的叛军,始终带着老弱病残的家眷和同族的孤儿,从军事的角度上来看这很愚蠢,也很令人生畏。   七念走到前方,贵人们面带虔诚狂热之色,不停亲吻他踩出来的脚印,他没有理会这些人,静静看着远方的草甸。   站在他右手方的戒律院长老,看着那片晨光里的草甸,看着那些衣衫褴褛却神情喜乐的奴隶,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极为愤怒。   “所有的罪人,都要下地狱。”   随着这声冷酷的判决,惨烈的战斗再次开始,数个大部落联合召集的千名骑兵,向着对面的叛军冲去,马上的骑兵们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口里喊着污秽的言语,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残忍的神情。   部落骑兵的装备,自然要比那些叛乱农奴强上无数倍,尤其是冲在最前方的两百余名骑兵,更是全身盔甲,和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蹄声疾如暴雨,刀锋亮若阳光,部落骑兵冲到农奴们前方数百丈外的原野间,喊杀之声仿佛要震破天穹。   一片箭雨落下。   以悬空寺僧人们的眼力,自然看的清楚,叛乱农奴阵中,只有数十名箭手,而且他们手里的弓箭是那样的简陋,有的箭上甚至连尾羽都没有,这样的箭能射中谁?就算射中,又如何能射得穿盔甲?   戒律院长老的脸上流露出怜悯的神情,这种怜悯自然是嘲讽,然而七念的神情却依然凝重——他的眼力更好,很清楚地看到,那些箭并没有箭簇,而是绑着棱状的石头。   草甸上方忽然起了一阵风,这风有些诡异,因为不像自然里的风方向难测,乱拂不停,而仿佛受了命令,笔直向着部落骑兵吹过去。   没有尾羽的箭,在这样暴烈的风里,也能飞行,更不需要什么准头,在风中变得越来越快,甚至变成了道道呼啸的箭影!   砰砰砰砰,数十道沉闷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冲在最前方的部落骑兵,如同被镰刀割过的野草,簌簌倒了一地!   那些摔落到地面上的骑兵,痛苦地翻滚着,嘴里不停喷着带血的沫子,哪里还能爬得起来,下一刻便不甘的闭上了眼睛。   死去骑兵们的盔甲上都有一处清楚的凹陷,叛乱的农奴们缺衣少食,更没有什么资源,不可能制造出锋利的箭簇,即便有那阵狂风的帮助,也无法射穿他们的盔甲,但农奴们的箭上绑着石头,借风势而落,一块石头便是一记猛锤,落在盔甲上,直接震的那些骑兵腑脏尽碎!   箭石造成了极惨重的杀伤,但部落骑兵的数量太多,冲锋之势只是稍挫,便继续向着对面狂奔而去,草甸之前顿时杀声一片。   这是一场很不对称的战斗,部落骑兵们穿着铁甲或皮甲,手里拿着锋利的刀,而那些农奴们衣着破烂,黝黑瘦削,有老有少,手里拿着的武器非常简陋,大部分人的手里握着的是竹矛,有几个农奴手里甚至拿着的是根骨头,看鲜新程度,只怕就是昨天锅里的羊腿骨棒子!   对于战斗来说,装备确实很重要,但真正重要的,永远是人,农奴们没有盔甲,没有锋刀,但他们有勇气,有渴望,有骨头。   看着如铁流般涌来的骑兵,农奴们脸色苍白,却一步不退,他们端起手里的竹矛,哪怕双手颤抖的像是在抖筛,却没有谁放下逃走。   噗哧,看似脆弱的竹矛刺穿了看似坚硬的盔甲!   喀喇,竹矛被骑兵的巨大冲力带断,双手被震出无数鲜血的农奴们,疯狂地喊叫着,便把那名骑兵吞噬。   相同的画面,发生在草甸四周所有的地方,看似不可一世的骑兵,在看似不堪一击的农奴阵线前,竟纷纷倒下,然后被活活堆死!   骑兵失去了速度上的优势,农奴们开始发挥人数上的优势,他们端起石头,挥着骨头,疯狂地围住最近的骑兵,然后开始砸!   他们用石头砸,生生把骑兵的胸甲砸到变形,把骑兵的脑袋砸到变形,他们用手里的骨棒砸,生生把骑兵砸晕,然后再把对方的腿骨砸断,骑兵痛的再次醒过来,胡乱地挥着手里的刀,然后终于被砸死。   草甸上到处都是鲜血在泼洒,到处都是骨折腿断的声音,农奴们像野兽一般,嘶声大喊着,不停地砸着。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阴暗的原野上,他们祖祖辈辈被贵人和上师们奴役,他们曾经被这些人用石头生生砸死,他们被这些人敲骨吸髓,而今天终于轮到他们来砸死这些人,轮到他们来把这些人的骨头敲碎!   佛祖对他的弟子和信徒们总在说轮回,说因果循环,说报应不爽,那么这便是报应,这便是因果,这便是轮回。   看着战场上血腥而惨烈的画面,看着部落越来越不利的局面,那名戒律院长老的眼里再也没有悲悯的神情,只剩下愤怒与冷酷。   七念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   一百余名来自悬空寺西峰的僧兵单手合什,齐声同宣佛号,他们的声音里没有慈悲意,只有冷漠与坚毅。   伴着这声佛号,僧兵们手里的铁棍重重插入原野间。   仿佛一道雷霆炸响在原野之间。   一道强大的力量,从密集如林的铁棍底部,向着草甸那方传去,原野震动不安,仿佛有金刚行于地底。   十余名农奴被震的飞了起来,然后重重落下,竟是被生生震死。   “我佛慈悲!”   僧兵再宣佛号,从原野里拔出铁棍,向着战场里掠去,一时间棍影重重,僧衣飘飘,说不出的庄严莫名。   眼看着已经获得胜利的叛乱农奴们,忽然听着佛号声声,望向那些僧兵,脸色变得非常苍白,眼神里写满了惊恐。   对他们来说,这些来自神山的僧兵便是活佛。   他们是凡人,怎么能与活佛战?便在这时,草甸中间那顶帐篷里忽然想起一道声音,仿佛是在念颂经文。   听着那道声音,农奴们的神情忽然间变得坚狠起来,握着铁刀与竹矛,挥舞着满是刀痕的骨棒,向着那些僧兵冲了过去。   僧兵们在宣佛号,佛号声声如雷。   农奴们也在念经,他们在重复帐篷里那人念的经文,这段经文很短,他们背的很熟,一字便是一句,字字铿锵有力,如真正的雷。 第一百二十三章 士不可以不弘毅   那经文真的很短,只有一句,农奴们念经的方式也很特别,把一字当成一句,前字断然喝出,然后静默,待以为再无下文时,又是齐声一喝!   天上的雷霆,亦是如此。   百余僧兵,颂着我佛慈悲四字,僧衣飘飘而来,禅心坚定,眼眸里却毫无慈悲意,尽是金刚怒,威势何其威猛。   数千农奴齐喝经文,竟然抵抗住了佛号之威,重新生出无尽的勇气,挥舞着手中的简陋武器,向着僧兵便攻了过去!   佛号声声,僧兵如佛降人间。   断字如雷,凡人如鬼出地狱。   原野被血染遍,战斗异常激烈,观战的贵人脸色苍白,哪里想到这些贱民,居然能和神山来的活佛打的如此激烈。   戒律院长老们想不明白,这些罪民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能够抵抗百余僧兵借来的佛言之力,看着眼前的血海世界,仿佛见着无数厉鬼修罗!   七念神情凝重至极,他一直在听那些农奴断喝出来的经文,听了很长时间,终于听清楚,那根本不是经文,只是一句话。   “士!不!可!以!不!弘!毅!”   这句话很简单,只有七个字,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远,足以品味七百年,这句话的威力很大,轻松地把佛言碾成碎片。   贵人们想不明白,戒律院的长老们想不明白,七念也想不明白,但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他曾经听已死的七枚说过,当年在白塔寺前,书院大先生临战悟道,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讲经首座的佛言。   当时大先生说的那句话是:“子不语怪力乱神。”   此时七念很自然地想到这件往事,难道此时罪民们正在喊的这句话……也是夫子说的?就算如此,那个人的道怎么可能到了这一步?   他想错了,此时回荡在原野间,为农奴们带来无数勇气与坚毅气质的话,并不是夫子说的,而是那个人说的。   这句话不是子曰,只是那个人对自我的要求,对众生的期许,里面饱含着他这一生的精神与气魄,千人同喝便是雷霆。   士不可以不弘毅。   此时在战场间厮杀的那些普通人,祖祖辈辈都是奴隶,他们不是士,但当他们说出这句话后,他们就变是士,他们是高贵的人。   于是,他们就有士气。   农奴们向着残兵与曾经心中的活佛杀去,其声如雷。   在佛经里,佛祖曾经这样解释天穹上的雷声,说那是云与天空的摩擦或者撞击,而在今天的战场上,雷声是铁与铁的撞击。   烟尘在草甸间飘拂,一道铁剑忽然现身。   这道铁剑很直,世间再也找不到更直的存在。   这道铁剑很厚,厚的不像是剑,更像是块顽固的铁块。   铁剑呼啸破空斩落。   一名僧兵举起铁棍相迎,只听得一声雷响,铁棍骤然粉碎,僧兵跌落于地,口吐鲜血,身发无数清脆裂响,就此身碎而死。   十根铁棍破空而至,如群山压向那道铁剑。   铁剑傲然上挑,仍然只是一剑,也只有一道雷声,十根铁棍就像是十根稻草,颓然变形,散落在四处,没入野草不见。   手握铁棍的那十名僧兵,更是不知被震飞去了何处。   草甸间只闻一声暴喝,僧兵首领张嘴露牙瞪目,似佛前雄狮子状,凝无数天地元气于铁棍之上,砸向那道铁剑!   便在这时,一只手从烟尘里伸了出来,握住了铁剑剑柄,这只手的手指很修长,手掌很宽厚,握着铁剑,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感。   如果非要形容这种和谐感,大概便是浑然天成四字。   烟尘里隐隐现出一道身影,那人握着铁剑,随意一挥,便格住了僧兵首领挟无数天地元气砸落的那一棍。   铁剑铁棍相格,其间有火光四溅,有春雷暴绽,有瞬间静默。   僧兵首领只觉一道恐怖的力量从铁棍传来,那道力量给人的第一感觉非常狂暴,但更深的层次里,却是那样的冷静而有秩序。   他知道自己不是这种层次力量的对手,必然落败,但身为悬空寺戒律院顶尖的强者,心想总要阻铁剑一瞬,断不能堕了佛宗威严。   所以他不肯松手,死死握着铁棍。   在旁观者眼里,那道铁剑只是在僧人铁棍上一触便离,烟尘里那道身影,再也没有理僧兵首领,在旁平静走过。   轰轰轰轰,真正的雷声直到此时才炸响,在僧兵首领的身体里炸响,他的手指尽数碎成骨渣,手腕断成两截,紧接着是手臂……   僧兵首领紧握铁棍的两只手臂,被那道铁剑直接震成了两道血肉混成的乱絮,被原野上的风轻拂,便随烟尘淡去不见。   一声凄惨的厉喝,僧兵首领痛地跪到地上,脸色苍白至极,想要敲击自己的脑袋来止痛,却已经没有了那种可能。   烟尘渐静,那道身影渐渐显露在众人眼前。   他的头发很短,锋利的发茬就像书院某处的剑林,对着高远冷漠的天穹,他的右臂已断,轻摆的袖管上却没有一丝皱纹。   他穿着件土黄色的僧衣,僧衣一年未洗,满是尘埃,此时又染着鲜血,很是肮脏,但他的神情,却像是穿着华服参加古礼祭祀。   他的神情还是那样平静而骄傲,脸上涂满了血,僧衣上染满了血,左手握着的铁剑不停在淌血,他浑身都是血。   看容颜,他就是个普通僧人,但这般浑身染血,自血海般的战场里走出,就像是自地狱里走出的一座血佛。   原野间一片死寂。   七念和戒律院长老们,看着书院后山最骄傲、最恐怖的二先生,想着他这一年里在地底世界的所杀的人,叹息说道:“我佛慈悲。”   他说道:“佛祖可悲。”   七念合什说道:“那年在青峡前,你力敌千军,然而此地不是青峡,是佛土,你没有书院同门相助,便是战至时间尽头,也无取胜之可能。”   他说道:“士者,君子也,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矣,不亦远乎?”   七念说道:“汝道不通,何如?”   他看着身前这些僧人,面无表情说道:“我叫君陌,得先生教诲,唯愿此生行君子之道,敢拦道者,必死无葬身之地。”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反正,都是剑(上)   七念看着君陌空荡荡的袖管,说道:“你被柳白断了一臂,也等于被停留在了尘世里,现在的你,最需要的是我佛的慈悲,所以你才会远离长安来到此间,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抗拒,何不真正皈依我佛?”   君陌望向原野前方的山峰,山离此间只有两百里,已是极近,所以显得越发雄峻,他微微挑眉问道:“如何皈依?”   七念看着他手中那把淌血的铁剑,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有佛像,也有尸骨像,有金铸的法器,也有镶银的头骨,僧人颈间有念珠,贵人颈上系着耳朵,这里不是佛国,是地狱,这里也没有活佛,只有恶鬼。”   君陌收回目光,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如果真要成佛,不把你们这些真正的恶鬼除尽,如何能成?既然要杀你们,又如何能放下屠刀?在人间或者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但在这里,拾起屠刀才是成佛之道。”   七念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农奴,说道:“莫非你真以为凭一己之力便可以带着这些人离开?”   君陌说道:“我本想带着这些人修一条通往地面的道路,崖壁虽然高,但如果世世代代修下去,总能修出来,只是现在觉得时间有些紧迫,所以我换了一个法子,既然出不去,先带他们到山上去看看风景。”   地底世界里有很多座山,但只有一座真正的山,那就是般若山,此时正在众人的视线中反射着晨光,光芒万丈。   那座山是佛祖的遗骸,君陌要做的事情,就是带着地底世界如鬼般的数百万农奴,去佛祖的遗骸上撒野,去享受阳光与温暖。   七念双眉微挑,隐显怒容,喝道:“休自欺!你一人如何能做到!”   君陌站在数千名农奴前,喝道:“睁开眼!看看究竟有多少人!”   七念怒极反笑,说道:“难道你指望依靠这些人来乱我佛国?不要忘记,这些愚昧之辈,便如蝼蚁一般,岂能飞天?”   君陌神情冷淡说道:“二十余年前,你在荒原上曾经说过,有飞蚂蚁听首座讲经,浴光而飞,如今你连自己的想法也要抹灭?”   七念胸口微闷,禅心骤然不宁,说道:“这些人有罪,所以愚痴。”   君陌说道:“你可知佛祖当年为何会立下戒律,严禁寺中僧人传授他们文字知识,更不准他们学习佛法?”   七念沉默不语,因为包括他在内,历代高僧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不传文字知识可以理解,然而让这些罪民修佛,岂不是能让他们的信仰更加虔诚?   “七念,你的信仰并不如你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定,地底世界数百万农奴,随便挑个老妇出来,在这方面都要超过你百倍。”   君陌喝道:“因为你识字,因为你修佛,修行这种事情,向来是越修越疑,不疑不修,所以修道者最终会怀疑道,修佛者自然会怀疑佛!”   七念脸色苍白,僧衣后背被汗打湿,渐生不安。   君陌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佛祖很清楚,只有真正愚昧的人才会拥有真正坚定的信仰,所以他不允许你们这些弟子传授地底世界黎民佛法,他要的就是这些人愚昧痴傻,唯如此他才能造出西方极乐世界,继而自信成白痴到敢想去困住昊天。你说这些人有罪所以愚痴?混帐话!他们愚痴就是你家佛祖犯的罪!”   七念想要说些什么,君陌不给他机会,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佛祖严禁你们授他们佛法知识,是因为他怕!如果众人醒来,人人成佛,那他还如何维系这个万恶的极乐世界?你们这些秃驴,不传他们文字,不讲佛经,他们自然愚,我如今传他们文字,醒他们心志,他们自然清醒,我挖的便是你们的根基,我要毁的就是这片佛国,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如何阻止我。”   君陌身后站着数千名农奴,看上去,他们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变化,依然衣衫褴褛,浑身肮脏,甚至有的人还带着饥色,但如果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们的眼神依然平静,却不再像以往那般麻木,变得鲜活起来——人类的眼睛用来看见自由,寻找自由,才会鲜活,仿佛有生命一般,那是真正的生命。   农奴叛乱一年间,除了四处征战,或是躲避围剿,花时间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学习,最开始的时候,君陌教崖畔那个部落的牧民识字,然后那些牧民变成老师,教别的同伴识字,从来与知识或者说文明没有接触的他们,一旦开始接触后,显得那样的饥渴,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开始成长。   七叶看着那些农奴的眼睛,知道君陌没有说谎。   想着在这个过程里,君陌所付出的心力与精神,他有些无法理解,问道:“你为何对佛宗对佛祖有如此大的恶意?”   非有极深的恶意,不可能付出如此大的心意。   “为何有恶意?因为你们本就是恶的。”   君陌说道:“我此生最厌僧人佛寺,在人间的你们不事生产,专门骗取那些穷苦人的金银财宝,在此间更是如此,何其可恶?我如何能不厌恶?当然,道门那些神官做的事情,和你们也没有什么区别。”   七叶默然想着,佛宗弊处,道门亦有甚至更重,既然你清楚此点,为何却偏偏要把厌恶之意更多的放在佛宗身上?   “因为道门从来没有隐瞒过他们的目的,西陵神殿里的神官们要的就是统治这个世界,要的就是权势与财富,满足各种欲望,即便他们也会挂一层仁慈爱人的幌子,但他们挂的很随意,已经没办法骗更多人。”   君陌说道:“佛宗不同,你们挂的幌子更高,戏演的更好,牌坊立的太大,骗人骗的更深,我看着更不顺眼。”   七叶说道:“这便是真小人与伪君子的区别?”   “是强盗与小偷的区别。”   君陌这句话,直接把高贵的佛道二宗直接贬到了尘埃里,然后他看着四周的那些农奴,说道:“当然,在这里你们兼而有之。”   七叶说道:“我宗亦有无数师兄弟于世间刻苦清修,谨守戒律,不贪不嗔,以慈悲为怀,难道你看不到这些?”   君陌看着远方的巨峰,大笑道:“清规戒律?看你们这一寺的男盗女娼,满山的私生子,居然好意思谈这些?”   七叶说道:“歧山大师乃前代讲经首座血脉,你如何看?”   君陌说道:“大师真正德行无碍,所以他少年时便离了悬空寺,你想拿大师给悬空寺佛像上贴金?那佛像还要脸吗?”   在他看来,佛宗尽是些虚伪的秃驴,就像当年七念所做的那样,凭着一脸慈悲模样,欺大师兄仁厚,在烂柯寺设下杀局,何等无耻。   当年君陌以铁剑斩七念,先问君子可欺之以方?后喝君子当以方棋之,以手中方正铁剑,斩了七念的身外法身,今日在悬空寺前,在佛国之中,他以言为剑,斩得七念脸色苍白,苦不堪言,为何?   因为他占着理。   有理,就能行遍天下,不管是巷陌还是大道,都能行。   七念修闭口禅近二十年,本就不擅辩论之道,又被君陌一言刺痛禅心最深处,哪里还能说出话来,辩无可辩。   无法辩,那便只能打。   七念向着草甸上的君陌伸出一根手指,指破秋风,看似随意地画了一个圆圈,他的头后,便多出了一个圆,散发无尽佛光。   他收回手指,合什静持于胸前,身体也开始散发佛光,僧衣轻飘间,身体边缘的线条奇异地向着空中扩展,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原野间又出现了一个七念,满脸怒容,眉挑如剑,眼中雷霆大动,仿佛能镇世间一切邪祟,正是他的身外法身:不动明王!   先出圆融佛意,再请身外法身,七念的施法却依然没有停止,只见不动明王法身在空中伸出右掌,微屈食指,正是佛宗真言大手印!   他修的是闭口禅,不需要口出佛言,便自有佛言响彻于天地之间!   佛言声里,如山般的不动明王法身,以手印镇向君陌。   手印依然如山。   山山相叠,无穷无尽,便是般若妙义。   七念果然不愧是佛宗强者,天下行走,出手便是三重神通般的境界!   对此强敌,便是君陌也神情渐肃。   怎样破了这三重神通?   就像先前在战场上面对那些僧兵一样,君陌出剑。   他还是只出了一剑。   这并不代表君陌轻视七念,把他看作与那些僧兵同样水准。   先前只出一剑,是因为一剑便足够。   现在他只出一剑,是因为只有一剑才足够。   君陌看似简单的一剑,实际上把他所有的修为境界,全部包涵了进去。   至简,故至强。   宽直的铁剑,破秋风而起,刺在不动明王的大手印上。   明王法像如山,手印亦如山,在原野间投下大片阴影,君陌手里的铁剑,相形之下,看上去就像是一根不起眼的木刺。   细细的木刺,撑住了自天落下的手掌。   木刺甚至刺破了掌心。   再强硬结实的手掌,一旦让细木刺进入肉里,必然会很痛苦。   铁剑刺进不动明王的手印。   七叶脸色微白,合什着的双掌间渐有鲜血流出。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反正,都是剑(中)   管你什么神通,便是一剑破之,不是因为那些神通太弱,只是因为那道铁剑太强,以势相逆,铁剑能破不动明王法身,便能破肉身。   只是一照面,七念便受伤,他身旁的三名戒律院长老神情骤然,瘦削的胸膛忽然高高涨起,不知吸了多少秋风,呼吸之间,一连串异常复杂难懂的音节随着空气从唇间高速喷出,呼啸之声甚是煞人。   用这种方法,戒律院长老们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念完了那段文字,那段文字确实难懂,因为不是普通的佛宗经文,而是某种咒语。   修道者有诸多手段,比如符、念,佛宗强者也有自己特殊的本领,经咒之术便是其中极强大的一种,戒律院长老们此时念的经咒,更是悬空寺无数前代高僧大德面壁苦思后练成的一种绝妙手段。   大日如来降魔咒。   悬空寺前代诸僧最需要考虑的事情,便是怎样维系西荒深处的这座佛国,佛祖涅槃后,若真有大神通的邪魔到来,佛宗该如何应付?   要说佛祖在这片地下佛国留下了很多遗泽,莫说那棵佛祖亲手植下的梨树,那些佛祖亲手炼化的顽石,只说这座般若巨峰是佛祖的遗蜕,他们便不应该担心才是,然而遗憾的是,寺中僧人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用这些应敌。   因为这个缘故,无数高僧冥思苦想,终于以集体智慧寻找到一种可以利用佛国力量的方法,这种方法类似于言出法随,但对施法者的要求更低,只要施法者愿意施舍自己的血肉寿元,便能从佛国里借得佛祖留下的无限威能。   这种方法便是经咒,便是大日如来降魔咒,因为这种手段对施法者来说很是残酷,而且总透着某种不吉的血腥意味,一旦施展又会有极大的威力,一旦伤及无辜便再无挽回的可能,所以悬空寺一直将这种手段秘藏于戒律院里,只有戒律院三位长老才能修行,也只有讲经首座才能决定何时使用。   君陌一道剑道修为惊世骇俗,如今带着农奴要撼动佛国根基,自然便是悬空寺无数代警惕的大邪魔,此时不用何时再用?   大日如来降魔咒响起。   地下世界顿时生出感应,原野间狂风呼啸,乱石滚动不安,二百里外的般若巨峰仿佛在微微颤抖,悬空寺戒律院所在的东峰,更是松涛如怒,黄庙大放光泽,须臾间,便有一道佛光自东峰向天而起。   般若巨峰乃是佛祖的身体所化,峰顶的大雄宝殿是佛头,左手掌心向天摆在身前,正是梨树所在的崖坪,右掌单手合什处又是一方妙地,东西两峰则是佛祖身体的左右两肩,佛光腾空而起,便如佛肩上多了样东西。   金刚降魔杵。   狂风大作,散着佛光的金刚降魔杵,自东峰飞落原野,砸向君陌的头顶。   这根降魔杵并无具体形状,但佛光明亮之域足有数十丈宽,君陌即便能避,他身后的数千农奴,只怕要被这一杵砸死绝大多数。   君陌脸色骤然苍白,一声清啸,僧衣乱飘,铁剑飘于身前空中,他不再以左手执剑,而是伸出右手握住了剑柄!   他的右臂在青峡之前被柳白斩断,只剩下空荡荡的袖管,以没有的右手去握剑柄,便是以袖卷剑,铁剑之威陡然剧增!   轰的一声巨响!   铁剑与佛祖的金刚降魔杵,在草甸上空相遇。   这根金刚降魔杵,虽然不是佛祖亲手施出,却是戒律院三长老以经咒借了佛祖之威,金刚杵里竟似乎有整个佛国的威势。   君陌以剑道著称,柳白死后,便是毫无争议的世间第一人,但他一生剑道尽在右手里,是以断臂后再无一窥天道的希望,便是境界实力也下降了很多,所以他才会想着来悬空寺修佛,希望能够另觅道路。   整整一年时间,他哪里修过佛,自然也没有寻找到第二条道路,但他却在原先的那条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坚定。谁说没有右手,就不能以剑入天道?   不管左手剑,还是右手剑,反正,都是剑!   只要精神气魄还在,他想以右手握剑,便能以右手握剑!   君陌一剑当国,哪怕是佛国也尽皆碎去!   佛光摇撼,金刚杵碎裂!化为无数朵金花,飘落在草甸与溪流上,仿佛要比废弃金场流出的沙金还要更加美丽。   戒律院三长老受到经咒反噬,神泽骤黯,面容渐枯。   君陌以铁剑斩佛祖之杵,自然也不可能好过,如飞石般被震的重挫数百丈,脚下野草尽碎,金花碾平,唇角渗出鲜血。   一路后掠之势终于止住,他盘膝坐下,就此闭目静思,开始回复念力疗伤,不管唇角不停流下的鲜血,也不理会别的事情。   数千农奴战士骤然分开,然后骤然合拢,将他围在了人群最深处,举起兵器盯着远方的敌人,神情警惕而坚狠,给人一种感觉,如果这时候有人想要杀君陌,那么首先便必须把这些农奴全部杀死,必须是全部,剩一个都不行。   “保护活佛!”   农奴战士们用嘶哑的声音高喊道,给自己的同伴加油壮胆,虽然有些不安,但没有人表现出来慌乱,有条不紊地快速布好阵营。   七念先前说的没有错。   君陌当初在青峡前力敌千军,令西陵神殿联军不能踏前一步,那是地势的关系,也离不开书院同门的帮助,而且那只有七天。   现在他带着老弱病残的农奴们战斗了整整一年,苦战已野,早已疲惫不堪,念力枯竭将尽的危险局面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   今日他以铁剑斩破戒律院三长老的大日如来降魔咒,也受了不轻的伤,念力更是急需回复,好在与农奴战士们的配合极为熟练,不然真的很危险。   此时场间百余僧兵或死或残,戒律院三长老盘膝调息,如果要强行突破那些农奴战士的舍命防御,杀死君陌,便只能是七念出手。   七念看了眼掌心那滴殷红的血,然后望向远方那些衣着破烂的人们,情绪很是复杂,复杂到他很难做出搏杀的决定。   那些农奴的眼神是那样的愤怒,那样的仇恨,谁都不知道他们会爆发出来多么恐怖的战斗力,更关键的是,能战胜受伤后的君陌吗?   青峡前,君陌被柳白斩去一臂,人间闻之唏嘘,因为包括讲经首座和观主,所有人都认为他此生再没有抵达天道的希望。   修行界近些年来开始出现所谓真命一代的说法,一寺一观一门二层楼这些不可知之地里,出现一代天才人物——魔宗行走唐,道门行走叶苏,书院大先生和二先生,这里面自然也有七念他这个佛宗行走。   柳白与王书圣比他们这些人早半代,叶红鱼、陈皮皮和宁缺、莫山山、唐小棠、隆庆则要比他们晚半代,这所以他们这些人被称为真命一代,是因为他们的境界最强,最有希望,最有生命力和想象力。   这代人中,书院大师兄李慢慢最强是被公认的事实,伐唐之战里,这位温和的书生展现出来的高妙境界也证明了这一点。   大师兄之下,是君陌、叶苏、唐、七念四人并肩而行,没有人知道究竟谁更强一分,谁稍慢一步。直至青峡一战,君陌胜了叶苏,变成了四人里的最强者,但马上便被柳白断臂,强者之位再难保持。   七念以为如今自己能稳胜君陌,今日看来,却并非如此,在地底世界这一年的漫长艰苦战斗里,君陌变得虚弱了很多,因为损耗太大,但同时他也变得强大了很多,因为他的意志被打磨的更加强大,强大到甚至能够影响现实。   看君陌剑破不动明王,再斩佛祖金刚杵,七念便知道他的境界至少已经恢复到全盛时期的九成水准,以剑道论,甚至更有过之!   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七念有些惘然,有些犹豫,正是这一刹那,便错过了出手的最好时机,只见远方人群渐分,君陌手执铁剑,重新走了回来。   他的唇角依然溢着鲜血,脸色依然苍白,但既然他握着铁剑重新站起,便说明他短暂时间的冥想已经回复了足够的念力,至少他认为足够战胜七念。   七念再次默默自问: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敌人的震撼与惘然,便是同伴的信心来源,农奴战士们高举着手中的竹矛与骨棒,看着君陌的身影,觉得仿佛看着一尊不可战胜的天神。   “上师威武!”   “活佛法力无比!”   七念听着这些话,想到先前这些农奴喊着保护活佛,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君陌微微嘲讽说道:“你要灭佛,最终还是要以佛祖的名义,才能驱使这些愚昧的罪民,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   君陌举起铁剑,身后狂热的呼喊声瞬间停止。   他把铁剑背到身后,数千名农奴虽然有些不解,却没有一个人犹豫,以最快的速度向后撤去,带着那些重要的辎重,逃往原野深处。   七念看着那些像海水退潮般快速撤走的农奴,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君陌说道:“有何可笑?”   七念说道:“你若是佛,灭佛可要先灭了自己?”   君陌说道:“我是真佛,你们的佛是假佛。”   七念喝道:“佛祖在前,竟敢如此妄言!”   君陌伸直铁剑,说道:“我若是佛,佛祖来见我,他便只能是假佛。”   一名戒律院长老听着这话,怒极说道:“今日我便送你去见佛祖!”   君陌理都不理此人,看着七念说道:“你难道还没有明白?”   七念想到某种可能,神情微变,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君陌说道:“我带着三千义军长驱七百里,就是要你和这些老僧过来。”   七念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然后?”   君陌说道:“此时峰上再无强者,我只要过了你们,便与师兄在崖坪上会合,先杀了首座,再一剑把那棋盘斩了,可好?”   七念脸色苍白,说道:“你的目标一直都是那张棋盘?”   君陌说道:“当然,小师弟在棋盘里,我怎能不救。”   七念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确定能过得了我们?”   君陌说道:“本来不知,因为无法确定自己恢复了几成境界,先前斩明王,破佛杵,让我很确定,只要不在峰间,你们确实拦不了我。”   七念看着他说道:“你可知那棋盘里是什么?”   君陌看着他说道:“先前我说,就算佛祖在我身前,我也要说他是假佛。”   七念说道:“你要见佛祖?”   君陌剑指般若巨峰,说道:“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佛祖若在山中,他不来见我,我便去见他。”   七念问道:“就算你能见到佛祖,又能如何?”   君陌说道:“要毁了这地狱般的佛国,哪有比把佛祖杀死更快的方法?反正都是一剑,总得去试试。”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反正,都是剑(下)   由始至终,君陌想做的事情,就是推翻悬空寺对地底世界的统治,但眼前,他最想做的事情,是到崖坪上夺走佛祖留下的棋盘——因为宁缺现在被困在棋盘里,生死未知,因为宁缺是他的小师弟。   那座雄峻的山峰里有无数寺庙,未知佛阵,更有七念和戒律院长老这样的佛宗强者,他不认为自己能够硬闯上去,于是他带着叛乱的农奴在原野间不停突杀,借势把七念和戒律院长老诱到了此间。   只要能够越过这四人,君陌便能直上峰间,如果能够顺势把这四人杀死,那自然是更好不过的事情,因为不论他能不能带走那张棋盘,灭佛已经成为他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始终是要继续下去的。   直到此时,七念才明白为何这些日子里,叛军的战斗风格和以往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行军路线不再奇诡,悍勇至极地向着峰下突进——完全不顾以叛军的实力,就算杀到峰下,最终也只能被歼灭——原来这是敲山震虎,他们要把山里的虎诱至平阳,君陌想做的事情是进山抢棋盘!   看着那些如海水退潮般撤退的农奴叛军,七念沉默不语,知道凭自己和三位戒律院长老,或者还真不一定能把君陌拦住。   通过先前一番较量,君陌已经完全掌握了双方之间的实力对比,他很有信心能够越过这道屏障,不然他不会让那些追随自己的人先行撤走。   如果是在山峰里,还是在那条山道上,七念有信心,就算君陌变得更强,他在悬空寺万余僧人的帮助下,也能不让他踏上石阶一步。   现在这片原野如此开阔,怎么拦?   七念脸色苍白,眼睛的情绪却很平静,看着缓步向自己走来的君陌,看着他左手里握着的铁剑,深深地吸了口微寒的秋风。   僧衣狂舞,因秋风骤疾,他只是深深吸了口,天地之间的无数秋风,便尽数进入他的双唇之间,开始拂洗佛心不停。   如此佛威,天地自然有所感应,碧蓝的天空上飘着丝状的云,那些云被牵扯的更加细长,仿佛怎样拉也拉不断的糖丝。   四周约一里范围内的野草忽然折下腰身偃倒于地,如在膜拜,露出那些不知人类还是兽类的白骨与蒙着尘的宝石,被风吹的不停滚动。   在废弃沙金场间流动的溪水,是那样的浅而清澈,此时却这阵狂乱的秋风,吹出无数片鳞状的波纹,溪底的泥沙泛起浑了水色。   七念启唇,便是修行二十年的闭口禅。   禅法闭口不言,启唇自然无声,只有一缕清风自双唇间缓缓游出,这缕清风是那样的温柔,那些的慈悲,其间隐隐有檀香弥漫。   在无尽秋风肃杀意,找到那抹春风温柔意,这便是闭口禅的本事,淡淡檀香与风之清味相依并不相融,一味平静。   佛法无声,并不是真的无声。   于无声处听惊雷,有雷般的佛吼,便蕴在那缕清风缓缓送出的檀香之中,就像是暴雨总是在棉如般的厚云里积蕴。   厚云骤散时,便有暴雨滂沱,便有雷声轰隆,那声佛吼,便将把君陌镇压在这荒凉的原野上,同时通知峰间悬空寺里的僧人。   呼吸是人类的身体最经常做、也是最容易忘记的动作,所以自然,而且快速,在佛家里,呼吸也是一种时间度量,极短。   呼吸之间,七念便启动了佛宗的大神通,谁能比他更快?   君陌的剑,比呼吸更快,比秋风更快,比暴雨更快,不用一息时间,只是一眨眼,便来到了七念的身前、眼前,双唇之前!   这道铁剑,竟似比没有发出的声音还要更快!   君陌的剑,来到了七念的身前一尺。   君陌的剑,就是君陌。   七念,自然也来到了君陌的身前一尺。   从柳白开始,人间的剑道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寂寞而无敌的剑圣,最终只能真的去想把那天翻过来,然后死去。   但他的剑道真义,留在了人间,并且在很多人的手中开始散发光彩,剑阁弟子、宁缺、叶红鱼,他们的手里都有柳白的剑。   最有资格继承柳白的剑道,甚至有可能更进一步的人,当然是也只能是君陌,他是柳白此生在剑道上最强的对手,自然也是知己。   桑桑都不能避开柳白的身前一尺,只能以自己的世界相接,那么又有几个人能够避开君陌的身前一尺?至少七念做不到。   七念知道自己避不开这一剑,所以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没有想过避开这一剑,他只是向着那道铁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还是那缕温柔的清风,来自美好的春天,却是不尽肃杀秋风凝练而成,其间自有佛法真义,万物凋谢重生之轮回,能弥世间一切杀机。   君陌的铁剑无法前进,因为他无法刺破生命的循环。   正面之剑无法落下,他转腕,铁剑与那缕清风一触即走,在没有一丝秋风的空中陡然翻转,一剑横直斩向七念的颈间。   铁剑破风呼啸,七念的眼眸骤然明亮,如佛像上的宝石,他依然避不开这一剑,所以他依然不避,先前合什于身前的右手,不知何时来到脸畔,三指自然轻垂,两指似触未触,如拈着朵虚无的花,迎向剑锋。   铁剑宽厚,本就无锋,但有锋意,七念指间拈着的无形花,却有宁静禅意,这花不是人间花,纵在春风里也不请蜂落,于是剑锋难落。   铁剑被七念的手指轻轻拈住。   君陌收剑,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实际上却代表了极度令人震撼的境界,能于拈花指里说走就走,不理虚妄与真实,世间有几人能做到?   正面施剑无功而返,君陌神情依旧平静,右袖轻拂,向右方踏前一步,左手握着的铁剑被袖风拂至身后,然后反手向七念的脸颊拍下。   正一剑,反一剑,反正都是剑,看你还能怎么挡。   七念挡不住,只能硬接,佛光绽现,不动明王法身再次显迹于原野之间,然后于刹那间敛入他的身躯之内,从此不见。   看不见不代表就不存在,不动明王法身被七念收回身躯,从这一刻起,便不再是身外法身,而是身如法身,他的肉身坚若金刚。   铁剑重重落在七念的脸颊上。   啪的一声脆响,如同耳光响亮。   七念的脸颊上出现一道极清楚的红印,真的很像被人打了个耳光。   然后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肿,九颗最坚固的牙齿被拍落,被震成碎屑,在他的嘴里弥漫开来,鲜血从唇角流下。   身如不动明王法身,坚若金刚?只要不是讲经首座那样肉身成佛,真的修成金刚不坏,便没有君陌的剑砸不烂的道理。   七念觉得很痛,而且觉得很羞辱。   他是佛宗行走,修行界公认的真命一代强者,而今天,却被同代人物君陌,用这种近乎轻蔑的方式击败,怎能不羞辱?   因为痛和羞辱,他的禅心难定,开始颤抖起来,溢着鲜血的唇角也开始抽搐,唇间吹出的那缕清风难以为继,散作一团护住面门。   虽然他很愤怒,但清醒地知道,如果不把最危险的面门护住,君陌的下一剑,极有可能直接把他的头拍成碎片。   君陌没有继续攻击,因为三名戒律院长老,此时在七念身后做好了出手的准备,他只想突破入山,自不愿意在此久留。   血色僧衣微飘,君陌腾空而起,右脚踩中七念的头顶,强横地打断他正在准备的第二道闭口禅,落在三名戒律院长老之中。   三名戒律院长老,分坐三地,形成一个品字形,彼此之间的距离完全相同,正是标准的三三之数,暗合佛理之数。   修为境界最高的那位长老,坐在通往峰下的方向之前,也就是在君陌的道路之前,君陌如果想要上山,便必须在七念转身之前越过此人。   来到那名长老之前的,是那道铁剑。   戒律院长老神情微凛,手中念珠散发着光泽,便拖住了铁剑。   其余两名长老开始吟诵经文。   君陌伸手握住铁剑,念珠骤然崩断,变成满天的佛珠。   戒律院长老们齐声断喝。   那串念珠瞬间爆散,佛威笼罩原野之间。   君陌掠起,踩着长老的头顶,高高跃起,然后落在远处的地面上。   他就这样完全不讲道理地冲了过去。   那些佛珠里的神通,尽数落在了他的身上。   戒律院长老看着原野间高速前掠的君陌,看着他身上新流出来的鲜血,知道他必然受了极重的伤,不由有些错愕。   没有真正出一剑,就这样走了?   居然宁肯受伤,也不肯停下脚步战一场?   这还是那个骄傲自负的君陌吗?   荒凉的原野里,血色的僧衣在秋风里飘拂,君陌如惊鸿一般,借着天地元气之势,转瞬间便掠至极远处,向着山峰冲去。   他还是那个骄傲的君陌。   但他只是自信,从不自负。   无论遇着怎样的强敌,他都不会畏惧,反正都是一剑过去。   但如果遇着需要的时候,他可以暂时不理自己的骄傲。   他要去抢那张棋盘,便要趁着七念和三名戒律院长老不在峰间的时候,抢至峰里,他需要的便是时间,除此之外一切都可以不管。   当然这不代表他会不在意今天受的伤,只不过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今后在战场上,他相信自己还会遇到七念,还会遇到那三名戒律院的首座,反正都会重逢,到时候自然会再来一剑。 第一百二十七章 齐至   一道烟火,照亮了光线昏暗的地底原野。   一道烟尘,割开原野的表面,向着前方的巨峰快速延伸。   烟尘最前方是君陌,他借天地元气乘风而掠,铁剑在身前破风无声,便如一把真正的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前行。   那道烟花是警讯,巨峰里警钟之声大作,无数僧人奔出寺庙来到山道上,准备布下佛法无比的大阵,镇压来侵之敌。   变成剑的君陌,速度实在太快,甚至隐隐要比那道烟火射向巨峰间的光线都更要快,佛门大阵未成,他便已经来到了山脚。   秋山静寂,山道两旁的青竹忽然摇动起来,僧人们眼前一花,便看到了君陌来到场间,看到了他手里的那道铁剑。   悬空寺僧人们出手,君陌自然出剑,他来的太快,峰间山道上的佛阵未成,竟就这样毫不讲理地强行突了过去!   直到此时,才有秋风骤起,在竹林与山道间呼啸来回,青色的竹节上多出数十道血迹,看上去就像是红色的泪痕。   不管染上青竹的血是僧人的,还是君陌的,总之他已经进入了巨峰深处,正疾掠在自己的道路上,他的君子之道上。   君陌所持的君子之道,必然会先与敌人讲道理,若你不听,再碾过去,在山下的原野上,他已经与悬空寺讲了很多道理,悬空寺既然不听,那么他自然不会迂腐的继续讲,直接碾压便是。   七念和戒律院三长老,此时尚在原野上苦苦赶回,峰间诸寺里的强者,也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君陌一路碾压而上。   他手执铁剑,直接杀到了崖坪上,浑身是血。   ……   ……   天坑的边缘,全部都是陡峭的崖壁,崖壁在荒原上割出极深的口子,然后绵延而行,最终在远处相汇,看着令人极为震撼。   荒原里秋风未起,不远处那株孤伶伶的菩提树,青叶依然团团,纹丝不动,然而挨着崖壁的方向,却有一道烟尘。   所谓烟尘,其实只是依着崖壁的空间里,有无数尘微和碎石子在以难以想象的高速移动,看着就像是无数道极细的丝线。   崖壁有多长,这道烟尘便有多长,漫漫数千里,没有开始,也看不到尽头,把崖下的世界包围,仿佛神迹一般,不知为何会出现。   烟尘里,隐隐可以看见数千道身影,事实上,并不是能够看到,而是因为那些身影移动的速度太快,甚至超过了肉眼视物的能力,那些身影每瞬间都能在无数位置上重叠,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数千道身影,其实只是两个人。   两个不停追逐的人。   忽然间,远处的巨峰间传来悠扬的钟声。   崖壁边缘的数千里烟尘骤然静止,然后缓缓落下,归于原野。   烟尘落处,出现了两个人。   那名穿着棉袄的书生,腰间系着布带,里面有根不起眼的木棍,神情温和,满身尘土却干净无比,正是书院大师兄。   对面的那名中年文士,腰间系着只酒壶,正是酒徒。   数百根白色的细线,从大师兄身上的棉袄里渗出来,拖了数百丈远,在秋风里轻轻飘拂,很是飘逸,但难免显得有些古怪。   无距境界的追逐,速度实在太快。   大师兄的棉袄不普通,没有在如此高速的移动中破裂,但棉袄夹层里的棉花却被从棉布细孔里挤了出来,变成最细的棉线。   数百根棉线在身后飘散,这画面确实有些难以形容,尤其是随着风势渐变,有些棉线落在他的脸上,看着更是滑稽,或者说可爱。   酒徒取下酒壶,饮而不尽,经历了如此长时间的无距追逐,他依然轻松,只是握着酒壶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大师兄看着他饮酒,没有说话。   待酒意渐生,酒瘾稍解,酒徒放下酒壶,看着他情绪复杂说道:“李慢慢,你变得更快了,但你还是没有我快。”   大师兄温和一笑,说道:“前辈没有追到我。”   酒徒沉默片刻,然后问道:“为什么?”   世上有很多个为什么,至少超过十万,他此时要问的,自然是书院为什么要与佛宗作对,要知道这代表着站在昊天一方。   “其实我有时候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大师兄想了想,然后说道:“我后来想明白了,小师弟与昊天被困棋盘,他们又是那样的关系,那么我们要小师弟他出来,便必须救昊天出来,我们不是要与佛门为敌,也不是要与昊天为友,我们只是要救人。”   对书院来说,救人始终是最重要的事情,无论是救人类,还是救师弟,总之是要做的,至于其间的利弊只能暂时不去考虑。   一旦开始考虑那些利弊得失,那书院就不是书院了。   酒徒微微皱眉,问道:“书院究竟想做什么?”   大师兄微笑说道:“老师有老师的想法,弟子也有弟子的计划,书院想做的事情,或者在您看来有些无稽,但应该是有趣的。”   酒徒说道:“佛祖也有他的计划,他等了无数年,终于等到昊天被你们书院变弱,等到她与能死的普通人成为知命,对于你们书院口口声声要代表的人类来说,这大概便是唯一也是最后的希望,你们怎么忍心破坏?”   大师兄摇头说道:“书院从来没有想过要代表人类,我们只是做在我们看来对人类有益的事情,而且是自己先做。”   酒徒说道:“那你为何要阻止佛宗杀死昊天?”   大师兄说道:“首先,还是先前与前辈说的那个原因,我们要救人,其次,神国也有昊天,所以桑桑是杀不死的。”   桑桑就是昊天,昊天就是桑桑,但桑桑在人间,昊天在神国,如果不能同时把这两个存在抹去,那么昊天永远都杀不死。   大师兄又道:“既然如此,佛宗杀死桑桑,非但不能杀死昊天,反而会让她就此散为规则,回到神国,昊天会变的更加强大。”   这段话听上去有些难以理解,但对于酒徒和大师兄这样的人说来,非常好理解,所以书院其实一直没有想明白,酒徒为什么要这样做。   酒徒沉默不语。   大师兄懂了,叹息说道:“这就是观主的想法?”   酒徒抬头望向灰色的天空,说道:“不错。”   借佛祖之劫,或让桑桑死,或让桑桑醒,无论哪种结局,都能让她够回到昊天神国,这就是观主的想法。   “观主……”   大师兄发现,对观主这样的人,用什么样的言语去形容都不合适,说道:“看来那张棋盘,真的有可能杀死她。”   酒徒说道:“她必死无疑。”   这是观主的判断,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但无论酒徒还是大师兄,都很清楚,他的判断必然是准确的。   大师兄静静看着远处的山峰,然后,伸手抽出腰间的木棍。   他以前不会打架,所以从来不带武器,后来在葱岭前,他被迫学会打架,便打碎了从不离身的那只水瓢。   在那年与观主的追逐,他在南海某个小岛的沙滩上,拾起一根木棍,从那天起,这根木棍便变为了他的武器。   这根木棍是夫子留在人间的。   大师兄抽出木棍,这代表他开始准备打架,或者说,他开始准备拼命。   观主说桑桑在佛祖棋盘里必死无疑,那么与她本命相连的宁缺,自然也必死无疑,那么作为宁缺的师兄,他自然要拼命。   修行界都清楚,书院里的人都很擅长拼命,拼起命来,谁都害怕,莫说上一代的那个著名的轲疯子,这一代也是如此。   君陌拼起命来,大军难前,黄河倒流,余帘拼起命来,敢直上青天,敢把彩虹斩断,而要说真正恐怖,还是书院大先生。   大师兄的性情非常温和,很少动怒,更不要说拼命,但越是这样温和的人,一旦真的拼起命来,那真是天都会怕。   观主境界全盛时,堪称人间最强,但即便是他,面对拼命的大师兄,也没有什么好的方法,此时的酒徒,自然也不愿意正面相拦。   酒徒侧身,不与那根木棍相对。   大师兄棍指巨峰,说道:“前辈不担心我就这样走了?”   酒徒平静自信说道:“你不如我快,我能追上你。”   大师兄说道:“前辈已经追了我三个月,也一直没有追上。”   酒徒笑了笑,说道:“只要你不进悬空寺,我为何要追上你?”   大师兄也笑了笑,说道:“前辈难道没有发现,我们一直相对而立?那是因为我一直在倒退,如果我转身,您还能追上我吗?”   酒徒脸色骤变。   崖畔的原野上,忽然秋风呼啸,一道如雷般的声音炸响,一团气浪向着四面八方喷散而去,形成一道极大的空洞。   数百根白色的棉线,在风中缓缓飘落。   大师兄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出现在那道崖坪上,那棵梨树下。   几乎同时,君陌也来到了崖坪上,浑身是血。   君陌看着树下的师兄点头至意。   师兄弟好久不见,此番重逢,没有叙旧,而是同时望向某处。   崖坪里的破庙上,生着一座白塔。   白塔前,盘膝坐着位老僧。   老僧的身前,有一张棋盘。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并肩   白塔檐上落下一道蛛网,披落老僧他的头顶身上,几乎完全覆盖,老僧闭着双眼,神情依然平静,两道银眉在风中轻飘,与面前的蛛丝轻触,仿佛便是网里的两段丝絮,若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   老僧虽然闭着眼睛,但给人一种感觉,他的目光依然在世间,正落在身前那张看似普通的棋盘上,一刻都没有离开过。   老僧自然便是悬空寺讲经首座。   自宁缺和桑桑进入棋盘后,他便没有离开过棋盘,看山间春叶夏花秋实冬雪变幻,听寺里晨钟暮鼓,任凭风吹雨打,始终沉默不语。   君陌来到崖间,与梨树下的大师兄对视一眼,未及塞喧,也未对那老僧说话,直接走到老僧身前,举起手里的铁剑砍将过去。   宽直的铁剑重重地砍在棋盘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崖坪上溅起无数烟尘,然后待烟尘敛去,棋盘依旧静静躺在老僧膝前。   棋盘表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颤抖都没有。   以君陌强大的修为境界,这全力挥出的铁剑,只怕能够斩断一座石山,未料得,却不能撼动棋盘丝毫!   棋盘承受住了铁剑的威力,崖坪却有些承受不住,伴着清晰的碎响,崖坪表现出现了数道裂缝,缝里幽暗不知多深,只怕要深入山体数百丈之内,这些裂缝向着崖畔蔓延,在梨树下终于破开了崖壁。   年前棋盘溅水,化成数道大瀑布,其水虽然无源无根,却持续向着山崖下流淌,直到此时,终于被君陌的剑斩断了。   一剑能断瀑布,却不能断棋盘。   君陌望向棋盘后的首座,再次举起手里的铁剑。   首座依然闭着眼睛,仿佛不知道这道铁剑的存在,双手却不知何时落在了棋盘上,先前棋盘的金刚不坏,或者是他的手段?   君陌不能确定,他也不用确定,举起手里的铁剑,再次向着身前斩下,只不过这一次,他斩的不是棋盘,而是首座。   剑落之前风先至,铁剑轻而易举地撕破那些看似麻烦的蛛网,然后落在首座头顶,落在那几道庄严戒疤之间。   铁剑很厚实,讲经首座的头顶很圆,所以君陌的行为,看上去不像是以剑斩人,更像是拿着根棍子在敲,这便是棒喝。   又一道极响亮的撞击声响起,崖坪上寒风乱拂,梨树簌簌摇晃,很多碎石子不停向着那些裂缝里滚落,却不知何时才能填满。   首座闭着双眼,神情依然宁静,只是银眉飘拂的有些狂乱,像是风中晾衣线上的袈裟,很难猜适那些袖子和衣摆会往何处飘去。   铁剑没能在他的头顶留下任何痕迹,更不要说伤口,他也没有流血。   首座修至肉身成佛,身心皆金刚不坏,对他来说,当年宁缺的元十三箭就像是稻草,君陌的铁剑也只不过是根木棍罢了。   只是他忽然变得矮了些。   之所以变矮,是因为他的身体陷进了崖坪表面,他依然盘膝而坐,只下陷下了数寸,但终究还是被铁剑砸进去了些。   君陌还是没有说话,举起手里的铁剑,准备继续砍下。   便在这时,崖风微乱,大师兄来到他的身旁。   这便是并肩。   君陌收回铁剑,因为大师兄的手里拿着根木棍。   大师兄拿着木棍,走到首座身前,敲了下去。   他的动作有些慢,棍子敲的似乎很轻,然而当木棍落到首座头顶,却暴出一声比先前君陌铁剑砍落更恐怖的声响。   轰的一声,首座身后的白塔上出现无数道裂痕,看上去就像是先前那道蛛网,檐楼上悬着的铜铃清脆乱响,然后炸成粉碎。   首座依然闭着眼睛,银眉飘舞之势愈乱,脸色也变得有些微微苍白,身体更是向崖坪里陷进了半尺之深。   虽然陷落,首座依然没有真正受伤,他手下的棋盘,随之向崖枰里陷深,变得更加坚固,大师兄感叹道:“还是砸不动啊。”   君陌举起铁剑,说道:“继续砸便是。”   便在这时,崖坪间又有清风起,酒香微溢。   酒徒来到场间,看着大师兄沉默不语。   君陌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想阻止我们?”   酒徒说道:“我不想拼命。”   书院大二同时在场,即便是他,也要拼命,然而大师兄反而却觉得有些不解,问道:“你不担心我们把棋盘抢走?”   酒徒说道:“首座金刚不坏,就算是我带着屠夫过来,也不见得能把他砸开,你们也不行,那么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君陌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挥起铁剑,再次砍向首座的头顶。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   白塔上的裂纹更深,崖坪间的裂纹也更深,山崖洞里的石壁上,也出现了很多道裂纹,整个世界似乎都要崩碎了。   但首座依然如前。   “师兄,到你了。”   君陌退开,把位置让给大师兄。   看着已经完全陷入崖坪地面的棋盘,大师兄想了想,说道:“不砸了。”   酒徒微微一笑。   君陌微微皱眉。   大师兄看着他微笑说道:“你撬一下。”   君陌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书院后山的一件往事。   那时候他和师兄刚刚入门,都还很小,奉夫子之命去整修后山那条山道,遇着一处山崖崩落的岩石,很是碍事。   小时候的君陌,比现在更骄傲,更自信,也更执拗,他拿着一把开山斧对着那块大岩石不停地砸,整整砸了三天三夜。   砸到最后,他虎口流血,身体疲惫不堪,就连开山斧都快举不动了,那块岩石却只被砸掉了极小一部分。   在他砸石头的时候,师兄什么都没有做,就在一边看着,他知道师兄身体有些弱,但最后因为愤怒无助,还是有些生气。   再生气,君陌也不会指责师兄,更不要说恶言相向,所以他又觉得很委屈,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哭了起来。   师兄看着那块巨岩,看了很长时间,当发现小君陌在哭,又看了他很长时间,然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这样离开了。   师兄如此无情无义地走了,君陌自然不会再哭,哭给谁看呢?他用冰凉的溪水洗脸,恢复了些精神,重新拿起斧头,准备继续去砸。   便在这个时候,师兄又走了回来,怀里抱了十几根坚韧的大毛竹,额头上布满了汗水,把这些竹子拖下来,让他很是辛苦。   师兄把那些毛竹塞进岩石与崖壁之间的缝隙,通过计算,确认准确,然后把君陌喊到身前,说道:“你撬一下。”   君陌向来很听师兄的话,虽然那时候的他,不明白师兄要做什么,那些毛竹又有什么用,但他还是依言去撬那些毛竹。   那块巨岩被开山斧砸了三天三夜,都没有被砸动,然后当君陌去撬的时候,却发现岩石很快便松动了,然后滚落山道,变成山溪里的一处风景。   ……   ……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君陌还是很听师兄的话,师兄既然让他撬,他就去撬,他走到首座身前,把铁剑插了进去。   铁剑不在首座的身体与崖坪之间,而是刺进了棋盘的边缘。   酒徒面色微变。   君陌挥动铁剑,撬之。   崖坪上天地元气大乱,狂风呼啸,白塔表面的石块簌簌剥落,不停砸在首座的头上,溅起无数烟尘。   首座依然巍然不动,那张棋盘依然在崖坪里。   铁剑前端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量,那就是一座真正的山。   君陌要把这座山给撬起来。   一声清啸从他的双唇迸发而出,其亮如凤鸣,其啸如山崩。   酒徒腰间的酒壶微微飘起。   大师兄背对着他,站在他的身前。   清啸声里,君陌手中的铁剑微弯,然后再直。   他的剑永远是直的,山都无法压弯。   弯直之间,自有难以想象的力量。   那张棋盘,终于被撬了起来,缓缓向着地面上升!   首座银眉飘舞,双手骤然一翻,按在了棋盘上。   大山再次落在棋盘上。   君陌清啸骤绝,如雷般厉喝道:“起!”   崖壁崩乱,梨树乱摇,青叶如雨落下,棋盘起!   首座手在棋盘之上,随之而起,依然保持盘膝而坐的姿式。   铁剑强直,然而棋盘与首座重如般若巨峰,纵使起,也只能撬起很小的一道缝隙,那道缝隙比发丝还要细,再小的蚂蚁都无法爬进去。   但这已经足够了。   有缝隙,便说明棋盘与山峰已经分离。   棋盘与山峰分离,没有与首座的手分离。   接下来,是大师兄的事情。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首座的肩上。   崖坪间,气流暴散,发出一道嗡响,如钟如磬。   白塔之前,只有君陌执铁剑而立。   大师兄和首座,还有那张棋盘,都已经消失无踪。   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去了天上。   巨峰虽然雄峻高大,堪称人间第一峰,但因为深在地底,所以如果从地表看,峰顶只比荒原高出很短的一截。   天空要比峰顶高很多。   飘蓝的天空里飘着白云,白云里出现了两个人。   大师兄松开手。   首座破云而落,向着地面而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携手   崖坪上,酒徒抬头望天,神情凝重。先前在荒原上被摆脱,已经让他很震惊,此时看着这幕画面,心情更是震撼无比,某人展现出来的境界,已经远远超过当初长安一战时的水准,甚至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李慢慢,你真要成为最快的那个人吗?”   酒壶在秋风里轻颤,醇香渐溢,酒徒的身形骤然虚化,便要破碎空间,去到九霄云上,助首座一臂之力。   他刚才没有出手,那是因为他相信,以首座金刚不坏的佛门神通,李慢慢和君陌根本没有办法,但事实推翻了他的猜测,君陌用铁剑把首座和棋盘撬离了崖坪,李慢慢带着首座和棋盘来到了天上。   从山崖里跌落的人很多,从天空里落下的人很少,数年前在长安城里,曾经有三个人从地面打到天空上,然后再从天空落下,最后的结果是,余帘身为魔宗至强者,亦是身受重伤,那么首座呢?   首座正抱着棋盘从云中坠落,向地面而去,他肉身成佛,金刚不坏,实如大地,如果与真实的大地相遇,那会是什么结果?   酒徒不再像先前那般有信心,他不能看着首座受伤,最重要的是,他不能看着书院把那张棋盘抢走,所以他准备动了。   便在这时,一道铁剑破风而至,简简单单地斩向他的面门。   君陌出剑,他知道酒徒很强大,所以他出手便是右手。   铁剑被右袖卷起,斩向酒徒,他的手虽然不在,剑还在,意还在。   酒徒这才知道,在地底原野厮杀一年,君陌竟然已经回复到这等程度,微微挑眉,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双掌便出现在身前。   他的境界远超君陌,但应对却很谨慎,用的是佛宗无量。   酒无量,寿无量,意无量,佛威无量。   酒徒的手掌有若两座大山合拢,夹住了君陌的铁剑。   君陌的铁剑如同被山镇压,无法动弹,也无法抽出。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收剑——他知道自己境界较诸酒徒还有一段距离,但他毫不在意,因为今天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崖坪秋风再起,棉袄带着数十道细细的白线,出现在梨树下,大师兄瞬息之间,便从高远的天空里,回到了场间。   他毫不犹豫,举起手里的木棍,砸向酒徒。   他没有砸酒徒的脸,也没有砸酒徒的身体,因为他现在虽然学会了打架,木棍亦不是凡物,但终究他的风格不够强硬。   只要未至绝对强硬,境界高深难测的酒徒,便能有足够多的时间,施出足够正确的手段,来应对他手里的这根木棍。   所以他的木棍砸向铁剑。   君陌手里的铁剑。   木棍落在铁剑上,悄然无声。   这就像是打铁,君陌的铁剑是把铁锤,被酒徒压制的同时,也把酒徒这块坚硬的铁块压在了下方,然后木棍变成第二把铁锤落下。   崖坪上一片死寂,然后忽然爆出一声巨响。   秋风乱拂,酒徒唇角溢血,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双手颤抖不安,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再也无法镇住铁剑。   他一声怪啸,转身便走。   他的声音很苍老,很难听,像锈蚀的青铜器在摩擦。他的这声叫啸更加难听,就像是锈蚀的青铜器被砸扁了,显得那般凄凉。   崖坪上秋风再起,气流暴散,酒徒消失无踪。   君陌右袖轻卷,铁剑破空再回,落在他的左手里。   大师兄没有去追酒徒,伸手牵起君陌空荡荡的袖管。   二人也在崖坪上消失。   ……   ……   崖坪上的战斗很凶险,很难用语言来做准确地描绘,但发生的时间非常短,从酒徒欲起,到君陌出剑,到大师兄归来,再到酒徒逃走,只不过是瞬间,当崖坪上战斗的时候,首座还在空中坠落。   无数层云被撞破,首座的银眉被风吹的向着天空飘起,不停颤抖摆荡,就像是烈风里的军旗,但他依然闭着眼睛,神情平静。   佛祖的棋盘被他抱在怀里。   地底原野间光线微暗,草甸被风吹的纷纷偃倒,大师兄和君陌出现,空中传来凄厉的呼啸声,仿佛某个重物正在高速落下。   他们没有看天,而是看着身前的原野。   空气仿佛撕裂一般,原野间的温度骤然升高,那个重物终于落到了地面,砸进了草甸,大地不停震动,无数黑色的泥土掀起。   原野上出现了一个极大的坑,宽数百丈,深数丈,坑底的岩石都被震碎,铺满其中,看上去就像是天坑的缩影。   首座盘膝坐在坑底,袈裟早已破碎如缕,半裸的瘦削身体上满是泥土与石屑,看着异常狼狈,但他依然没有睁眼,身上一丝血都没有。   佛祖的棋盘,还在他的怀里。   大师兄和君陌就在坑边。   君陌神情漠然掠入坑底,右袖卷剑,再次砍向首座的头顶。   首座低着头,不闪不避。   铁剑落下,紧接着木棍落下,铺满坑底的碎石被震起,悬浮在空中。   首座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头顶的泥石屑被铁剑震飞,更加明亮,还是没有流血。   坑底风起,悬在空中的碎石簌簌落下,酒徒出现在二人身后。   大师兄转身,只是一转身,便来到他的身前。   酒徒挑眉,一掌拍落,坑底骤然阴影,仿佛有物遮天。   大师兄朝天一棍,捅向遮住天空的手掌。   掌未落下,棍未断,大师兄脸色苍白,疾退。   他退至首座身旁,手再次落在首座的肩上。   君陌的铁剑,不知何时已经刺进了首座与坑底的碎石之间。   一声长啸,无数鲜血从君陌的身上喷溅而出,打在坑底的崖壁岩石之上。   首座如山般沉重的身躯,被他再次强行撬起。   依然只有一丝,但依然够了。   大师兄和首座再次消失,下一刻,他们来到了东峰之上的天空里。   东峰上有无数嶙峋怪石,乃是悬空寺无数代高僧苦修碾压而成,其硬度强逾钢铁,其棱角锋逾刀剑。   大师兄想知道,如果首座砸在东峰这些怪石上,会不会流出血来。   但酒徒这时候已经到了,他没有理会君陌的铁剑,拼着受伤的危险,以无距离开地面,同样来到了天空里,来到大师兄的身前。   酒徒坚信,只要自己愿意付出一些代价,便没有道理比对方慢——他修行了无数万年,怎么可能比不过一个只修行了数十年的人?   无距境,也不能在天空里真正自由的飞行,只是可以从地面来到天上某处,或者回到地面,能够在天上停留的时间很短。   大师兄带着沉重如山的首座来到天上,已然非常辛苦,正在向着东峰落下,他此时应该放手,然而酒徒在侧,他放手没有意义。   不放手又能怎么办?   寒风里,大师兄看着酒徒,忽然笑了笑。   这笑容并不决然,但却是决然的邀请。   他带着首座,向着遥远的天坑边缘的崖壁飞去。不是真正的飞,他要带着首座进入崖壁深处,那道崖壁的深处,便是荒原的地底!   无距,是依靠天地元气里的湍流层而高速移动,将两地之间的距离缩至极短,将海角天涯变为咫尺之前。   实质有形的事物里,也有湍流层,但自古以来,能够修行至无距境的大修行者们,都不会尝试通过那些通道穿行。   因为那很危险,因为那意味着,你可能要在瞬间之内,面对无数道山崖,那些山崖不是真的山崖,而是崖间蕴着的天地气息。   大师兄就这样做了,酒徒敢跟上来吗?   ……   ……   天坑东面的崖壁深处,忽然传来沉闷的轰隆声。   崖壁下方的原野上,无论是那些正在放牧农民,还是那些正在开会筹划如何镇压叛乱农奴的贵人们,都听到了这道声音。   无数人走出帐篷,望向远方的崖壁,眼神很是惘然。   轰隆声越来越响亮,离崖壁表面越来越近。   忽然间,崖壁某处暴射出无数石块,落在下方的原野和湖泊里,打的水花乱溅,泥土乱飞,牛羊惊叫不安。   烟尘渐静,崖壁上出现了一条幽深的洞口。   这条洞很深,直入崖壁数里。   君陌站在原野间的坑底,看着远处崖壁上的洞,微微皱眉,有些担心。   酒徒落在他的身旁,看着他说道:“李慢慢死了。”   坑底响起一阵咳嗽声。   大师兄出现在君陌身旁,看着酒徒说道:“有些幸运,我没死。”   他的棉袄上多了很多道口子,正在溢血。   酒徒看着他,神情有些惘然,说道:“怎么这样都能不死呢?”   大师兄说道:“首座在前,能开山辟石。”   说完这句话,他牵起君陌空荡荡的袖管,在原地消失。   下一刻,酒徒出现在崖壁上方。他低头看着那道幽深的洞口,脸色变得的很难看,因为洞口已经被乱石堵上,看痕迹正是铁剑所为。   十余里深的崖洞尽头,没有一丝光线,漆黑有如永夜。   大师兄和君陌站在首座的身前。   首座依然低着头,不言不语。   君陌也不言语,走到他身前,举起铁剑,准备砍下。   大师兄忽然说道:“再撬一撬。”   君陌没有询问,因为他懂了,直接把铁剑刺进首座的身下。   首座看着很是凄惨,浑身石屑,身体里有些微小的声响。连续与大地撞击,又撞进十余里深的荒原地底,即便金刚不坏,也撑的有些辛苦。   但他始终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神情始终宁静。   直到此时,他终于有了反应。   他还是没有睁眼,但双唇微微颤抖,似准备要说话。   很奇怪,这不是君陌第一次尝试要把他撬离地面,先前他始终不闻不问,为什么这时候忽然有了反应?   君陌没有理他,将一身霸道境界,尽数灌注于铁剑之中。   首座唇动,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说道:“如是我闻……”   他警惕,是因为猜到了书院二人准备做什么——大师兄和君陌要做的事情,绝对不是像先前那样,把他带到半空里再扔下。   此时酒徒暂时无法进入崖洞里,大师兄和君陌有了更多的时间,便可以尝试另外的方法,让他离开地面,便是这个方法的前提。   所以他必须动了。   他动唇,说的是佛言,用的是言出法随的至高法门。   然而大师兄怎能想不到他会做什么。   当如是我闻四字,刚刚在漆黑的崖洞里响起时,随之响起的还有另外的一句话。   “子曰……”   以子曰,对佛言。   崖洞一片静寂。   君陌厉啸一声,身上无数汗眼溢出鲜血,浑如血人一般。   他的铁剑,终于再次把首座撬离了地面。   大师兄伸出双手,扶住首座的双肩,似要保证他的平衡,什么都没有做,实际上在瞬间之内,他已经带着首座走了很远很远。   行走,就在崖洞之内,就在方寸之间。   大师兄带着首座,在一寸间的距离里往返。   总之,他不要首座与地面接触。   大师兄的棉袄再次溢血,如此密集进入无距,对他也造成了极大的损伤。   首座实如大地,与地面分离,便要虚弱。   他的脸色微白。   君陌的铁剑已经落下,落在他的头顶。   只听得一声清鸣,如金石相交。   首座的头顶,溢出一滴殷红的鲜血。   佛宗至强的金刚不坏境,终于被大师兄和君陌携手而破!   然而……这只是一滴血。   大师兄和君陌,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只能让首座流出一滴血,如果让旁人来看,这实在是太不划算,甚至会觉得绝望。   如果就这样砍下去,想砍到首座重伤,那要砍多少剑?   要砍多少年?   但书院里的人们从来不会这样想。   君陌握着铁剑,一剑一剑向首座的头顶砍下去,似永远不会觉得累。   大师兄扶着首座的双肩,神情平静,似永远不会觉得累。   肉身成佛又如何?   只要你开始流血,那就行,那代表着你会继续流血。   不管要砍好几年,只要这么砍下去,总能把你砍死。   君陌就是这样想的。   大师兄也是这样想的。   而当他们两个人想做同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就很少有做不成的时候。 第一百三十章 总有花开时   多年前,烂柯寺的那场秋雨里,道门行走叶苏、佛宗行走七念,还有人间最强的那把剑,对他们二人毫无办法,只能看着那座佛祖石像垮塌。   今天在西荒的悬空寺外,他们在酒徒这样强大的修行者面前,还能把讲经首座这位人间佛打的如此狼狈,甚至破了首座的金刚不坏。   因为他们很强,更因为他们配合的太过完美,因为他们之间有天生的默契,那种默契代表着绝对的信任与自信。   只有书院才能培养出这种性情,只有夫子才能教出这样两名弟子,当他们并肩携手的时候,便是天都要感到畏惧,更何况敌人。   当君陌不知斩下第多少记铁剑的时候,讲经首座终于睁开了眼睛,一道很细的鲜血从头顶淌下,刚好流进他的眼睛,视线一片血腥。   首座觉得很痛,真的很痛,而且他发现,这两个书院弟子,竟是真的准备天长地久无绝期地砍下去,他暂时还不想死,他还没有看到佛祖重新出现在人间,所以他必须要做些什么,虽然他清楚那样做的后果。   铁剑再次落下,首座松开紧紧抱着棋盘的手,单手合什在身前,举的有些高,刚好挡在铁剑去路的前方。   首座的手没有握住那道铁剑,因为就在他松手的那瞬间,大师兄也松开了手,握着木棍,便向他砸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他的虎口上。   这根木棍不是要虎口夺食,而是要以身饲虎。   首座顿时觉得气息微窒,从虎口到手腕再到胸间,颤抖不安,一身金刚佛骨喀喀作响,仿佛下一刻便会碎开。   他本来只想伸出一只手,因为一只手便可以拦住君陌的铁剑,却未想到,来的却是那根木棍,他想不明白,书院二人难道能够看穿人类的想法?   大师兄和君陌看不透别人在想什么,但他们不需要交谈,便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所以铁剑没有落下,来的是木棍。   君陌的铁剑落向下方,向首座怀里的棋盘砍去。   首座禅心再乱,但在木棍之下,却无法阻挡。   只听得一声清鸣,如极小的瓷杯落在地上。   黑暗的崖洞里,忽然出现一道极明亮的光,那是天光。   一道极深的裂缝,从原野深处,蔓延到地面。   紧接着,大地震动,崖壁坍塌,崩出无数石块泥土,在天坑东面,塌陷出一个十余里长的豁口,画面令人极度震撼。   斜向天坑塌陷的豁口里,有无数蚁窟,有无数鼠洞,有无数秋草的根与被偷的果实,石间有极细的水流,渐渐染湿乱石。   首座坐在乱石之中,满脸尘土,沾着血水,看着很是惨淡。   他怀里的棋盘,已经被君陌的铁剑挑走。   酒徒站在塌陷的崖壁边缘,看着这幕画面,脸色骤变,君陌回复到青峡前的境界,李慢慢更是境界提升极快,这令他极为震撼警惕,然而他依然没有想到,这两个人居然能够真的破了首座的金刚不坏,而且抢走了棋盘!   首座看着大师兄和君陌,神情悲苦,又有惘然解脱诸等神情变幻不停于其间,声音低沉如钟,悯然说道:“没有用。”   什么没有用?就算你们拿到棋盘也没有用,你们不可能打开棋盘,把里面的昊天和宁缺救出来,因为这是佛祖留下的法器,在烂柯寺没有烂,便永远也不会烂,它已经超脱了时间的规则,真正的金刚不坏。   大师兄看了君陌手里的棋盘一眼,没有说什么,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两个人就此消失,回到崖坪畔那棵青树下。   下一刻秋风再起,酒徒带着讲经首座也回到了崖坪上,首座坐在白塔前,看着树下的二人,悯然说道:“真的没有用。”   君陌没有理他,拿起铁剑便向棋盘上砍去。   大师兄站在棋盘之前,脸色微白,明显念力消耗过剧,但他就这样站着,无论酒徒还是首座,都不想尝试过去。   崖坪上不停响起铁剑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而决然暴烈,和寺庙里的钟声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其间有无数金戈铁马。   君陌挥动铁剑不停地砍,不知道砍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山崖间到处回荡着那道声音,仿佛大军正在誓死攻城。   佛城难破。   君陌继续砍,砍到手指磨出鲜血,脸上依然神情不变,每次挥剑的动作还是那样的一丝不苟,保证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首座沉默看着这幕画面,什么都没有做,于是酒徒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旁静静看着,越看越觉得心情复杂。   明明应该已经确知没有任何希望,却如此坚定不移地继续做着,甚至让旁观者都会产生错觉,那把铁剑能够在绝望里砍出希望来——这是何等样的心性?夫子怎么能教出这样的弟子?他在哪里找到这样的弟子?   君陌忽然停止,不是因为他累了——虽然他确实很累——而是因为铁剑一边已经变形,本来无锋的剑刃已经变成了平面。   铁剑坚不可摧,在青峡之前,不知斩了多少道剑,便是柳白的剑,也被铁剑斩断过,然而今天却在棋盘之前变形。   他望向讲经首座,问道:“如果真的没有用,你为何会在崖坪上看这棋盘整整一年?无论风吹雨淋都不敢离开半步。”   首座说道:“看一年,是因为我要看。”   这句话首尾两个看字,读音可以不同,意义也自会不同,前一个看字是看守,后一个看字是看见,或者说去看。   大师兄问道:“您要看什么?”   首座的两道银眉在秋风里轻轻飘拂,说道:“看佛祖,看众生。”   君陌没有听懂,摇了摇头,把手里的铁剑换了个边,继续砍向棋盘。   首座神情微变,酒徒神情愈发凝重,他们都没有想到,君陌停手,不是因为放弃,而只是因为他要把手里的铁剑换个边——那么,就算铁剑真的被砍废了,他也会换个东西,继续去砍吧?   大师兄忽然说道:“佛祖的棋盘砍不开,昊天也杀不死。”   酒徒望向他,想要阻止他继续向下说,但想了想,没有动作。   大师兄继续说道:“佛祖就算在棋盘里毁灭她的存在,也只能让她变回纯净的规则,自然归于神国,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首座合什道:“佛祖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能生前一切已往,能算身后一切未来,自然能够算得到今日之事。”   大师兄平静说道:“老师思考千年,最终才想出法子把她留在人间,佛祖能算得到老师的手段?佛祖能算到小师弟的本事?还是说佛祖能算到昊天被我书院分成了两个存在?不,佛祖什么都算不到。”   他的语气很寻常,神情很平静,却透着份自有光彩的自信,书院做的事情,便是昊天都没有算到,何况佛祖。   首座懂了,于是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酒徒在西陵神殿那间石屋里听观主说过,所以他早就懂了,才会来到这里,帮助佛宗。   佛祖为昊天布下生死局,但他哪里能算到,今日的昊天已经变成了两个,用大师兄的话来说,这个局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在极短的时间内,首座变得苍老了很多,因为他明确了道门的意图,也承认书院是对的,佛祖的这个局没有意义。   如果昊天只有一个,那么佛祖棋盘只要把那个叫桑桑的她杀死,然后永世镇压,不与世界相通,自然无法回到神国复活。   然而现在昊天有两个,就算佛祖能够杀死桑桑,又如何能够让她死后散化成的规则不与世界相通?昊天还在,规则与规则自然相通,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死后的桑桑,必然会回到神国,而这正是观主想要的结局。   “没有意义。”   首座看着依然在砍棋盘的君陌,把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做的事情也没有意义,这是佛祖的棋盘,只要佛祖不让他们归来,他们便永远没有办法归来,至于棋盘里的昊天是生是死,死后会不会回到神国,那便要看佛缘,或者天意,我们这些凡人在此之前,本就无意义。”   峰间的钟声还在持续,很多僧人来到崖坪上,却不敢上前,听着这话,纷纷合什行礼,七念和戒律院三长老也来到了此间。   这场书院与悬空寺之间的战斗,看上去似乎是书院占了上风,但只要书院没有办法把棋盘打开,那么便注定是输家。   君陌终于停下,忽然说道:“不能打开,那便进去。”   大师兄微笑说道:“此言甚是有理。”   首座说道:“不是想进便能进。”   大师兄说道:“首座您难道没有想过,我们既然已经拿到了棋盘,为什么没有离开,而是来到崖坪上?”   首座银眉微飘,若有所察。   大师兄望向青树,伸手轻抚树叶,说道:“这就是那棵梨树?”   首座沉默不语,青藤后的七念诸僧神情微变。   大师兄说道:“听说这棵梨树五百年开花,五日结果,五刻落地,触地成絮,随波逐流,不得复见,真是神奇。”   酒徒说道:“这树一年前开过花,结过果。”   大师兄靠着青树坐下,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再等四百九十九年,待开花结果那日,我再进棋盘去找。”   君陌提起棋盘,也坐到了树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满载而回   便是要再等五百年,也会一直等下去,听晨钟暮鼓,看春风秋雨,默待时间流逝,总有满树梨花如雪盛开时,这是何等毅力,又是何等气魄?   看着梨树下的二人,首座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没有想到,书院居然连佛宗最大的秘密也都知晓,那个看似普通的书生,果然如传闻里那样,博览群书,学识渊博,无论哪个领域,都能做到最好。   酒徒走到崖畔另一处,解下酒壶,开始饮酒,沉默不语看着远方的天空,他要做的事情是帮助道门把昊天送回神国,棋盘至少还有五百年才能开启,对此他一点都不着急,他最擅长做的事情,便是与时间对抗。   首座说道:“五百年很长,足够人间发生很多事情,你们在梨树下等梨花开,道门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书院怎么办?唐国怎么办?”   不愧是悬空寺讲经首座,这一代的人间佛,很简单的一句话,便让场间变得沉默,大师兄和君陌在梨树下静待五百年,谁来守长安?   “这株青树,乃是无数年前佛祖亲手所植,当年的纤瘦树苗,如今已难双掌合围,五百年后你们再来时,或许青树已然参天。”   首座此言颇为感伤,亦是建议。   君陌说道:“梨树不在眼前,书院不得放心。”   首座说道:“这梨树乃佛祖留下圣物,本寺必当好生看视。”   君陌说道:“小师弟在棋盘里,书院不得不慎重,况且你们这些秃驴最是无耻善变虚伪狂热,只怕我们一离开,你们就会毁了此树。”   青藤后方悬空寺诸僧,听着这话,脸色很是难看。   首座的神情很平静,说道:“书院准备怎么办?寺中逾万僧众,禅心坚定,若真要来夺,你们能守住五百年?”   君陌不再理他,望向大师兄问道:“师兄,可行?”   大师兄想了想,说道:“可行。”   没有说任何具体的内容,他便知道君陌问的是什么意思,于是他缓缓站起身来,握着木棍,站到了梨树前方。   君陌随后起身,静默调息片刻,然后把铁剑刺进崖坪,直至滑柄。   崖坪坚实,铁剑入而无声。   酒徒猜到书院二人要做什么,眉梢微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我知道前辈你要的是什么,但如果前辈今日还试图阻止我们,那么书院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你。”   大师兄的性情很温和,很善良,做什么事情都慢条斯理,做话轻言细语,是最最可亲的人,极少动怒,更没有威胁过人,所以他的威胁很有力量,就像他很少与人拼命,所以他拼命的时候,谁都要害怕。   酒徒皱眉,他要的是真正的永生,可如果为了永生,却逼的书院发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死自己,未免有些不划算。   今天之前,他根本不相信书院能够杀死自己,但现在他发现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当然,就算书院能杀他,只怕也要拿书院来陪葬,甚至拿整个唐国来陪葬,从道理上来看,这种局面应该不会发生。   只是如果书院真的发疯怎么办?如果这些人真要和自己拼命怎么办?   酒徒说道:“道门请我来西荒,要我转述一句话,我的话一年前便已经带到了,而且我也试过把棋盘留在悬空寺,既然没有成功,我自然不会再出手。”   大师兄说道:“多谢。”   他知道酒徒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通过今日的战斗,此人已经确认佛祖留下的棋盘确实没有办法凭借外力打开,但他不想说破。   酒徒能猜到书院想做什么,是因为他认识夫子,他见过轲浩然,知道书院看似肃雅平和,其实里面住着的都是一群疯子。   悬空寺诸僧不了解书院,自然猜不到书院准备怎样做,他们看着站在梨树前的大师兄,神情渐渐变得紧张起来。   首座看着君陌,看着他手里的剑,忽然神情微变。   君陌没有看他,握着剑柄,一声断喝,铁剑开始在崖坪里行走。   铁剑的行走,便是切割。   只听得一阵极恐怖的摩擦声响起,石砾激飞,烟尘大作,铁剑绕着梨树,在崖坪表面强横地移动,最终破崖壁而出。   崖坪地面上出现了一道缝,大师兄弯腰,把手伸进缝中。   君陌再次问道:“师兄,可行?”   大师兄说道:“有些辛苦,但可行,你呢?”   “我……还不能走。”君陌提着铁剑,看着峰下晦暗阴冷的地底原野,说道:“那里有很多人需要我。”   大师兄赞道:“师弟大善大勇。”   君陌说道:“但求心安。”   大师兄说道:“唯善能令心安,是为善,能勇而精进向前,是为勇。”   被师兄如此赞美,君陌依然平静,因为他相信自己配得起这二字,说道:“我送师兄一程。”   大师兄说道:“我送师弟一程。”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微微一震,崖坪间那道裂缝骤然变宽。   摩擦之声大作,一块数丈大的崖坪,缓缓离开山体。   那株梨树,便在崖坪上。   泥沙俱下,崖坪之下,隐隐可见梨树的虬然树根。   这座巨峰是佛祖的身体,山崖何其坚固。   君陌的铁剑,竟把山崖切下来了一块。   而现在,大师兄要带着这块崖坪离开。   看着这幕画面,悬空寺诸僧,震撼无言,忘了自己要做些什么。   大师兄把木棍插进腰里,抓住君陌的袖管。   然后他们消失不见。   崖坪上也缺了一块。   山崖的缺口处异常光滑。   那株青青的梨树,也不见了。   大师兄和君陌就这样走了,他们带走了佛祖留下的棋盘,带走了佛祖留下的梨树,甚至还带走了佛祖手掌上的一块肉。   首座沉默不语,脸色苍白。   酒徒喝了口酒,感慨说道:“疯子,从老的到小的,都是一群疯子。”   ……   ……   大师兄把君陌送回了地底的原野,然后回到了书院。   从这一天开始,书院后山多了一棵梨树。   梨树下有张棋盘。   很多人围着棋盘在看,废寝忘食,甚至忘了时间的流逝。   他们不想看佛祖,也不看棋盘里的众生,只是在看怎样才能把这张棋盘打开,把小师弟从里面给救出来。   ……   ……   (如果能在书院后山学习,想来是件很快活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何时   书院后山尤其是镜湖附近向来四季如春,而且这梨树本就不一般,自然没有萧瑟之感,满树青叶,洒下一片荫凉。   众人坐在荫凉里,对着那张棋盘发了很长时间呆,依然没有看出来,这张棋盘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更没有想出打开棋盘的方法。   木柚用绣花针拨了拨鬓间的飞发,有些恼火说道:“还没想到法子?”   四师兄看着棋盘,神情凝重说道:“我想了七十三种方法,但既然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打不开,那些方法必然不行。”   木柚说道:“总得试试。”   众人离开梨树,来到溪畔的打水房里,看着四师兄把棋盘搁在炉上,任其被幽蓝的高温火焰不停烧蚀,不由神情微变。   北宫未央抱着古琴,满脸担忧问道:“就算这佛祖棋盘不会被烧烂,但小师弟在里面,会不会被烤熟?”   西门不惑用洞箫指着炉上的棋盘,说道:“烧了半天,黑都没有黑,这棋盘不是烧烤盘,小师弟又不是猪肉。”   四师兄没有理会这些插科打浑的家伙,待确认棋盘被烧至极高温度后,用铁钳夹起,扔进了打铁房后清冷的溪水里。   只听得嗤嗤声响,溪水里白雾大作,正蹲在水车最上方眺望远方的大白鹅被吓了一跳,挥着翅膀飞到溪畔,对这些人很不满意地叫了两声。   热胀冷缩,是对坚硬物体最好的破坏方法,然而令书院诸人失望的是,那张棋盘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一条裂纹都没有产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书院诸人对这张棋盘做了很多事情。   木柚把棋盘扔进云门阵法里,试图让大阵把它撕开,但还是没有效果;王持熬了一锅据说是世间最毒、腐蚀力最强的汤汁,把棋盘扔进去煮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熏得溪里的鱼死了大半,大白鹅愤怒到了悲伤的程度,棋盘依然没有动静;四师兄取出宁缺留在后山的那个小铁罐,试图把棋盘炸开,最终也只炸死了镜湖里一半的游鱼,大白鹅伤心地不想活了,棋盘依然如故。   某天,五师兄宋谦忽然说道:“说起棋盘这种事情……我总觉得,既然是用来下棋的,那么总得和棋有关。”   他与八师兄乃是当世棋道最强者,如果说起下棋、或者说棋盘,确实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熟悉的人了。   众人眼睛顿时明亮,满怀希冀望向他,木柚问道:“然后?”   宋谦摸了摸头,说道:“然后……没有然后了。”   众人闻言恼怒,心想既然说不出来道理,为何要忽然开口说话?王持先前正在处理那锅剧毒的药水,没有完全掌握场间的局势,从自己的院子里取了两匣棋子,问道:“那……该把棋下在哪里?”   众人很想把王持教训一顿,但想着现在小师弟在棋盘里,陈皮皮在临康城,十一便是书院最小,忍着没有发作。   四师兄想了想,把他手里的棋匣接过来,然后把匣里的棋子,一股脑地全部倒在了棋盘上,只听得清脆的响声不停响起。   棋盘上堆满了黑白两色的棋子。   众人围着棋盘,有些紧张地看着,甚至都忘了呼吸。   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棋盘和梨树回到书院后山,六师兄便一直没有怎么说过话,直到此时,众人的脸上流露出垂头丧气的神情,开始绝望的时候,他提着一把大铁锤站了出来,看着众人憨厚说道:“最后还不是得砸?”   他看着众人憨厚说道:“还是让我来砸吧。”   木柚说道:“两位师兄在悬空寺也没有砸开。”   六师兄说道:“我们时间多些,可以一直砸。”   四师兄想了想后叹气说道:“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安静的书院后山,从这一天开始变得嘈闹起来,镜湖畔不停响起沉闷的巨响,六师兄挥动着铁锤,不停砸着棋盘。   他虽然很强壮,这辈子不知道挥了多少记铁锤,但终究有累的时候,当他累时,四师兄和五师兄等人,便会上前替手。   痴于棋的人离开了自己的棋盘,痴于沙盘的人也离开了沙盘,痴于阵的人也离开了阵,在佛祖的棋盘旁,变成了勤劳的铁匠。   痴于音律的人却没有什么变化,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太过瘦弱,尝试了两下,连铁锤都举不起来,于是被大家赶到了一旁。看着同门们热火朝天、大干苦干的画面,二人难免有些失落,于是坐在一旁操琴吹箫,奏个慷慨激昂的曲子,替大家助威,也替棋盘里那个家伙加油打气。   砰砰砰砰,铁锤不停落到棋盘上,后山崖坪的地面震动不安,前些天侥幸活下来的鱼儿惊恐地躲进水草深处,大白鹅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棋盘,心想那头憨货不知道在不在里面,小白狼在山林深处对着夜空里的明月低啸,想要学会父辈的威风模样,却被山下传来的撞击声弄得有些心神不宁,唯有老黄牛依然神情宁静,坐在草甸上,不时低头吃两口青草。   无数锤落下,棋盘依然没有平静如常。   木柚的晚饭做的有些迟,做铁匠的师兄弟们早已饥肠漉漉,自然有些不满,有些人开始怀念以前做饭的那个姑娘。   “她是昊天,做的饭当然比我做的好吃!想吃?那就把她从棋盘里揪出来!”   木柚很是愤怒,蹲下看着棋盘,语重心长说道:“小师弟,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记得带着你的媳妇,一起出来。”   ……   ……   临康城里某座著名的道观前,陈皮皮正在对着广场上的数千信徒授课,他神情平静,言辞清晰而明确,秋风拂起他身上的道袍,飘然欲飞,当年胖胖的少年,现在看起来,还真有几分道门使者的风范。   叶苏已经离开南晋,由他在陋巷陋室里开创的新教,却没有就此颓败,反而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兴盛起来。   因为陈皮皮在努力地继续他的事业,而且有剑阁的帮助,南晋从官方到民间,没有谁敢阻拦新教的传道,至于那些坚持效忠西陵神殿、冥顽不灵的道人和神官,早就在某些漆黑的深夜里,变成了大泽里的尸体。   此时讲经授课的盛大场面,便是新教在南晋受欢迎程度的体现,数千信徒里有老有少,有穷苦的民众,也不乏身家不凡的富人。   陈皮皮今天讲的是西陵教典第三卷新注讲义,原本深奥难懂、只能任由神殿神官解释定义的教典,在他平缓的声音解析下,变成最简单明了的话语,不失教典本义,却又有了与西陵神殿截然不同的阐释。   传道结束,数千信徒对着道观前的陈皮皮虔诚行礼,然后纷纷散去,按照新教的要求,他们想要展现对昊天、对新教的虔诚,那么首先要做到的事情,便是与人为善,与己为善,过好自己的生活。   这种要求很简单,所以新教的教义推广,真的很轻松,任何宗教信仰最开始传播的时候,似乎都是如此。   陈皮皮在数名剑阁弟子和南晋军队的保护下,离开道观向自己居住的街巷走去,沿途遇见的信徒,都恭敬地避让到一旁。   回到陋巷里的那间陋室,他看着站在窗边的那名瞎剑阁,一面脱道袍,一面埋怨道:“每次都要派这么多人跟着,很烦的。”   柳亦青转过身来,阳光从窗外漏入,把他蒙着眼的白布照亮,他微笑说道:“听说自从派出人跟着之后,你受到了更多尊敬。”   “我不知道那叫尊敬还是畏惧。”   陈皮皮用湿毛巾擦着身上的汗水,白花花的肥肉不停颤抖,看上去哪里还有半分先前在道观前飘然若仙的感觉?   柳亦青说道:“尊敬,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畏惧……比如对神殿的态度。”   陈皮皮沉默了会儿,把湿毛巾扔到盆里,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神殿如果真要杀我,你们也没有办法。”   任何强大的组织,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内部的分裂,或者说内部产生的挑战者,叶苏的新教,毫无疑问便是西陵神殿现在最警惕的对象,南晋承受了西陵神殿极大的压力,要他们把陈皮皮交出来。   柳白身死,剑阁自然与西陵神殿成为了不共戴天的敌人,南晋当然不会交人,问题在于,西陵神殿随时可能派人进入临康城,把陈皮皮杀死——现在的陈皮皮雪山气海被锁死,形同废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位修道天才——所以剑阁方面才会如此紧张,派了这么多人来保护他。   “据我所知,神殿暗中派了位红衣神官进入临康城,已经与皇宫里那位见过面了,我担心南晋皇室的态度会发生变化。”柳亦青说道。   陈皮皮看着他笑着说道:“你反正已经杀过一个皇帝,再杀一个又何妨。”   柳亦青声音微涩说道:“我不能把南晋人全部都杀光。”   陈皮皮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我们可以离开。”   柳亦青说道:“我想问的是,书院究竟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陈皮皮走到他身旁,看着窗外的落日,说道:“我想应该快了。”   柳亦青说道:“那么我想,神殿也应该快要动手了。”   陈皮皮说道:“是的,家父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何人   柳亦青问书院何时动手,所指是清河郡。只要清河郡被拿下,南晋便与唐国联为一体,西陵神殿再想动手,便没有那么容易。   西陵神殿动手的目标,自然是南晋。南晋国势强盛,道门想要战胜唐国,怎么可能放弃此间,更何况南晋本来一直都是神殿的势力范围。   柳亦青还准备再说些什么,此时唐小棠买菜归来,他不便多言,与二人揖手告别,带着屋外的剑阁弟子离开。   陈皮皮看着渐渐消失在暮色里的剑阁弟子,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知道南晋受到了西陵神殿极大的压力,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   宁缺和桑桑被佛祖困进了棋盘,对于普通人来说,这自然是个秘密,但对于能够与书院保持联系的他来说,不是秘密。   因为这个突然的变故,书院最初拟定的计划不得不做出相应的调整,道门、尤其是他的父亲怎么可能错过这种机会。   “我自幼修行道法,从无障碍,被观里的人们称赞为道门千年难遇的天才,其后入书院考了个六科甲上,被老师直接召进二层楼,成为书院后山的一分子,糊里糊涂就进了知命境,修行对于我来说,从来都不是难事。”   陈皮皮站在窗前,看着长安城的方向继续说道:“或者是因为这个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不想与师兄争道统,我对修行其实很不用心,对力量这种事情更是不感兴趣,然而现在,我变成了废人,再也无法修行,再也无法拥有以前那样、甚至是更强的力量,我却忽然开始渴望力量。”   他想要帮书院做些事情,所以才会渴望力量。   唐小棠走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说道:“不要太担心。”   “没有办法不担心。”   陈皮皮最敬爱的两位师兄——君陌和叶苏,现在都在做着最艰难的事情,每每想到这些,他便觉得焦虑不安。   唐小棠说道:“四师叔来信,说书院里正在想办法开棋盘,但一直没有办法,为什么你好像不怎么担心这件事情?”   陈皮皮说道:“佛祖的棋盘困不住宁缺。”   唐小棠不解,问道:“为什么?”   陈皮皮说道:“因为他和昊天在一起。”   唐小棠说道:“可是……佛祖不就是想要毁灭昊天吗?”   陈皮皮说道:“就算佛祖真的能算生前身后之事,能把昊天算的清清楚楚,但佛祖算不到宁缺,他本身就是变数。”   唐小棠很相信他,既然他说不需要担心,她便真的不担心了,神情变得明朗起来,说道:“为了庆祝,晚上多吃碗饭?”   陈皮皮叹息说道:“不行啊,还是没有食欲。”   唐小棠有些惘然,问道:“你还担心什么?”   “既然这件事情与道门有关,必然是父亲做的安排,无论佛祖棋盘能不能困住昊天和宁缺,只怕最终昊天都会回到神国。”   陈皮皮说道:“到那时,人间的战争再次打响,书院还能撑得住吗?每每想起此事,我吃饭便如同嚼蜡,哪里有胃口,今天晚上只能吃五碗了。”   ……   ……   宋国某城,叶苏站在一间破道观的旧院里,对着十余名刚刚发展的信徒,正在温言讲解着西陵教典里的某些篇章。   离开临康城后,他便在世间洗走,希望能够把新教的教义传播的更广,能够觉醒更多的贫苦信徒,最终他来到了宋国,这个道门势力最强大、民众对昊天的信仰最虔诚的国度进行传道。   他身上的淡色布衫,被海上吹来的微湿清风拂的微动,上面的污迹很明显,隐隐散发着恶臭,应该是被很多臭鸡蛋砸过。   在宋国传道,自然要比在临康城传道艰难无数倍,他选择这里,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有想到民众的敌意来的如此直接。   几块破砖从围墙那头飞了过来,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然后碎成数截,吓的那十几名信徒脸色苍白,有些慌乱。   紧接着,小道观的木门被人野蛮的踹开,数十名民众拿着棍棒涌了进来,不停骂着污言秽语,两个孩童混在大人的队伍里,兴奋地看着这些画面,手里拿着砖头跃跃欲试,想来先前那些破砖便是他们扔的。   臭鸡蛋与烂菜梆子,在道观的院子里到处飞舞,不多时,叶苏的身上便狼籍一片,挂着菜叶,发间全部是恶臭的蛋浆,那十名余信徒,更是被棍棒打的极惨,头破血流,苦苦哀求才得以被放出道观。   现在道观里便只剩下叶苏一个人。   他看着这些愤怒的民众,眼神里没有怨恨,也没有失望,也没有佛宗高僧常见的悲悯,神情平静,甚至还带着微笑。   他的反应让民众们愈发愤怒,有些男人举起棍子便砸了过去。   小道观外围了很多人,黑压压的一片,听着墙里的嘈杂声,那些无处发泄愤怒的人们再难忍耐,拼命地向门里挤去。   道观真的很小,最多只能容纳数十人,然而片刻间,便挤进来了数百人,一时间场面变得极为混乱,很多人被挤倒在地,根本无法站起。到处都在踩踏,拥挤的人群里不时响起骨折的声音和惨呼。   叶苏已经被打的浑身是血,但他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躲避,直到此时,他终于弯下腰身,蹲到了地面上。   最前面的那几名汉子根本不理会四周的拥挤,也不理会那些惨叫,凭着蛮力把人群分开,举着棍子继续向他的身上砸下。   沉闷的声音和骨头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人群终于平静下来,才发现场间如此混乱,很多人都受了重伤,赶紧把伤者扶出门去寻医治疗。   道观外忽然响起一道凄惨的声音:“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儿?你们谁看见我家两个小子?”   一名衣着朴素的妇人,哭喊着冲进道观,在地上那些受伤的人群里到处寻找,今日来砸场的人都是街坊,都互相认识,赶紧上前帮手。   地面上到处都是血,一时间没有找到,那妇人脸色苍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道观里的人们面面相觑,心想先前那般混乱,就连那些壮实的男人,都被踩成了重伤,那两个小孩莫不是被踩死了?   想是这般想的,却没人敢当着那妇人的面说,一时间,场间变得极为安静,有人愤怒地想着,如果不是那个人,大家怎么会都跑到道观里来?   “都是你造的孽!你这个罪魁祸首!”   一个老汉走到叶苏身前,气的浑身颤抖,举起手里的拐杖便向他砸了下去,只听得一声闷响,叶苏一口血吐到了地上。   那老汉还未解气,准备再打一杖,有些青年男子,也拿着棍棒跟了上去,心想今天一定要把这个渎神的道人活活打死。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手里举着的拐杖和棍棒,再也没有办法砸下去,因为他们看到了一幕画面。   叶苏松开双手,虚弱地坐到了地面上。   他的怀里有两个小孩。   两个小孩脸色苍白,根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街坊和叔伯们拿着棍棒围在四周,再一看,发现自己和叶苏竟是离的如此之近,不由吓的惊叫起来,下意识里拿起手里的砖头便向他砸了过去。   叶苏的脸上鲜血横流,被砖头砸中,也只不过是又多了道伤口。   他看着两个小孩微笑问道:“没事吧?”   小孩不知道怎么回答,道观里也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安静一片。   那名老汉的神情有些惘然,手里的拐杖缓缓落下。   此人究竟是何人?   片刻后,他醒过神来,伸手在那两个小孩的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训道:“糊涂蛋玩意儿!谁都能打哩?”   那妇人冲了过来,把两个小孩搂进怀里,对叶苏连连道谢。   老汉看着身后那些青壮男人,骂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那些男人有些慌乱无措,问道:“大爷,大夫都在外面。”   老汉喊道:“快请进来,给这位先生看看。”   ……   ……   这就是叶苏如今的生活。   他做的事情其实和君陌在地底原野上做的事情很像,他们都想让民众知道更多的一些事情。比如崖壁上方的原野里有什么,比如西陵神殿里没有什么,比如我们可以这样做,比如我们其实不需要做什么。   信仰是不幸的人最后的希冀,但信仰不能成为不幸的根源,更不能成为解释不幸的理由,真正的信仰,应该是让人勇于改变自己的不幸。   那么首先,人应该学会信仰自己。   叶苏和君陌,曾经同样骄傲、无限光彩的两个人,在青峡之前分道而行,最终却走到了相同的道路上,这条道路值得鼓掌。   但对佛宗和道门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人类都选择信仰自己,那么佛祖和昊天的力量,自然会变得虚弱起来。   西陵神殿崖坪石屋前,有个轮椅。   观主坐在轮椅里,似乎畏惧崖上风寒,有些困难地把身上的毯子裹的紧了些,然后说道:“待昊天重归神国,就去把他们杀了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影子与钟声   轮椅不大,观主坐在里面却显得很宽敞,因为他现在很瘦弱,哪怕裹着毯子,也占不了太大的地方,就像再伟大的人死之后,也只用一个匣子便能装下,当然,我们并不能用这一点来否认那人生前的伟大。   他静静看着灰色的天空,天空落在眼里,微显黯淡,早已不似进长安城那天意气风发,他现在是一根风中的烛,正在度着最后的残年。   如果不去思考善恶道义或者人类前途这些问题,观主当然是位伟人,哪怕现在已经变成废人,风烛残年时刻要做的事情,依然是伟大的事情。   把昊天都放在自己的筹谋之中,谁敢说这不伟大?   隆庆在旁低声应下,沉默了很长时间,忍不住问道:“万一?”   观主说道:“没有万一。”   他是千年来道门最了不起的人物,他是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哪怕他在算计昊天,依然如此,他永远不会怀疑昊天无所不能。   “没有人能杀死昊天,夫子不能,佛祖自然也不能。”   隆庆看着灰色的天空,说道:“但佛祖把昊天收进了那张棋盘里。”   观主说道:“那张棋盘里才是佛祖的极乐世界,我虽然看见佛祖涅槃,但我知道涅槃是什么,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徒劳。”   隆庆说道:“弟子不解。”   观主说道:“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哪怕她认为自己不知道,她还是知道,天算算不到,还有天心,她的天心落处便在那张棋盘之间,她自己想去,不然她为何要在人间寻找佛祖的踪迹?”   隆庆问道:“昊天为何要找那张棋盘?”   观主说道:“因为那张棋盘能让她重回神国。”   隆庆说道:“弟子还是不明白。”   观主说道:“不要说你不明白,便是她自己都不明白。”   隆庆眉头微皱说道:“但老师您明白。”   “因为昊天给过我谕示。”   观主指向晦暗的天空,说道:“不是道门想算昊天,更不是我想借佛祖之局杀死昊天,而是昊天自己想回去。”   隆庆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明白观主的意思,就算佛祖在棋盘里杀死昊天,那也只代表帮助昊天回复成最纯净的规则。   只是……这真是她自己的想法吗?还是神国里昊天的想法?她和神国里的昊天究竟是什么关系,谁才是真正的昊天?   “都是昊天。”观主说道。   “如果佛祖真的在棋盘里,把昊天永远镇压,甚至占据,即不杀她,又不让她出来,那她如何回到神国?”   隆庆说道:“讲经首座一年前便说过,只有佛缘,没有天意。”   听到他说的话,观主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的很是欢愉,天真无比,就像是在树屋里偷拆礼物的孩子,甚至流下泪来。   “除了昊天自己……哪里还有永远这种东西?她或者死在里面,从而重归神国,或者活着出来,还是重归神国。”   观主接过隆庆递过来的手帕,擦掉脸上的泪水,笑着说道:“谁能困得住天?天空又怎么可能被困住?纵使能逃得过天算,又如何逃得过天心?就算你能逃过这方天,又如何能逃得过那方天?连昊天都逃不过她自己的心意,更不要说什么夫子什么狗屎佛祖了,真是可笑啊。”   隆庆还是没有听懂,昊天如果死在棋盘里,或者能够变成规则重回神国,可观主为什么如此肯定,就算她活着出来,也会回到神国呢?   观主有些冷,举起枯瘦的右手。   中年道人在轮椅后面,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推着轮椅向石屋里走去。   观主给隆庆留下一句交待,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告诉熊初墨,开始准备吧。”   ……   ……   晨钟与暮鼓,春花与秋实,泡菜与米饭,黑鸦与小溪,佛经与天空,湖水与白塔,时间与空间,似在流动,又似静止。   宁缺读完了数百卷佛经,又开始读那些前代高僧留下的笔记,伴着钟声静默修行,佛法渐深,心思自然宁静如井,水痕不生。   桑桑还在看天,有时候在小院里看,有时候在湖畔看,有时候看溪水里凌乱的天空,有时候看湖水里静谧的天空,怎么看都看不厌。   某日清晨,宁缺做完早饭来到白塔寺里,如往常一样与那位叫青板僧的痴呆和尚说了些闲话,便自去禅房读经。   看着佛经里某妙处,他心生喜乐祥和之念,浑然只觉禅心通透,听着远处殿里传来的钟声,仿佛要忘却一切烦恼忧愁。   忽然间,他看到墙上出现了一个影子,那是烛光落在他的身上,从而在墙上留下的身影,那影子正盘膝而坐,似在修行。   他这才发现窗外天色已暗,已到了深夜,不由暗自感慨,佛法果然高妙,读佛经能够忘却时间流逝,自然能忘记忧愁苦厄。   桑桑今天没有随他来白塔寺,想着她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做晚饭,宁缺把桌上的佛经收拾好,吹熄蜡烛,便准备离开。   就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忽然收回了脚步。   他站在槛内,沉默了很长时间,额上渐有汗珠渗出。   他想要回头,却有些不敢回头,心里有种极为强烈的感觉,只要回头,便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美好的生活会一去不复返。   他挣扎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转过身去。   因为他很好奇,对于人类来说,这是最能战胜恐惧的一种情绪。   宁缺再次看到了墙上的那个影子。   他没有在桌旁读佛经,桌上的蜡烛已经熄灭,寺庙上方的星辰被云遮着,一片阴暗,然而……那个影子还在。   这不是他的影子,那么是谁的影子。   宁缺看着影子,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向墙边走去。   他的脚步很沉重,神情也很沉重。   走到墙前,他沉默观察了很长时间,甚至伸手去摸了摸,发现这个影子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就是纯粹的阴影,只能看到,无法触摸到。   荫是树的影,晷是日的影,阴是山的影,这个影子是谁的?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单独存在的影子?   宁缺想了想,在这道影子前盘膝坐下。   直到盘膝坐下,他才发现,这就是自己的影子,因为一模一样。   先前他坐在书桌旁,看到影子盘着膝,似在修佛,却没有注意。   他忽然想起,在悬空寺崖洞深处的石壁上,曾经看到过一个影子。   那是莲生大师的影子。   难道自己修佛大成,已经到了莲生当年的境界?   宁缺有些惊喜,在识海里坐了莲花,结了大手印,开始修佛。   他有些担心这道影子会逐渐淡去,所以想要加强一下。   只是刹那,他便晋入物我两忘的禅定境界。   然而令他感到震惊的是,墙上的影子忽然挣扎了起来!   影子不再盘膝,在墙上站起,举起双臂,向着头顶撑去,仿佛要撑起什么极重的事物,不,这影子竟似要撑破这片天空!   这片天空太过沉重,影子没能成功,开始抱着头不停地扭动身体,扭成各种奇形怪状的模样,显得极为痛苦。   影子继续挣扎,像极了黑色的火焰,在白墙上不停地燃烧,伸吐着火苗,就像在跳一场怪异的舞蹈,要让天地都随之起舞!   宁缺怔怔看着痛苦挣扎的影子,不知为何,竟能感觉到对方的痛苦,更令他感到寒冷的是,从影子的挣扎里,他体会到一道极深的不甘与愤怒,那份不甘与愤怒是那样的绝望,绝望地整个世界都要随之流泪。   一股浓郁的辛酸意,直冲眉间,宁缺就这样哭了起来。   便在这时,白塔寺里响起了钟声。   晚课应该早已经结束,为何寺里会有钟声响起?   钟声是那般的悠扬,可以清心,可以宁神。   听着钟声,宁缺渐渐平静。   墙上的影子,也随之而平静,但只不过是瞬间,影子便再次挣扎起来,而且因为钟声的缘故,变得更加疯狂而暴烈!   嗡的一声巨响!   不是寺里的钟声,而是宁缺脑里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仿佛有人正拿着一把锋利的巨斧,向着自己的头盖骨狠狠地砍下!   一道难以言喻的极致痛楚,从他的头顶向着身体四处蔓延,他的脸色苍白,双唇颤抖,竟是痛的喊不出来声音!   寺里的钟声停止,一片安静。   宁缺脑里的钟声还在持续,那把巨斧还在不停地斫着他的头盖骨,仿佛要把他的脑袋劈开,痛的他抱着头在地上不停翻滚!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剧烈的痛楚,他的汗水湿透了衣裳,神思有些恍惚,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识海最深处,有几片意识碎片变得异常明亮,仿佛要爆炸一般。   他唯一残留的意识,就是要找到在自己脑袋里拿斧头狂挥的那个人,他要把那个人杀死,他要从这种可怕的痛苦里摆脱出来!   他艰难地爬到墙前,看着那个疯狂挣扎的影子,抽出铁刀,用尽全部力量砍了下去,他知道这一切肯定和这个影子有关,他要砍死他!   铁刀落在墙上,烟尘大起,石砖乱飞,然而影子还在,还在他的眼前。   便在这时,夜寺上方极高远的天穹里,忽然也响起了一道钟声。   这道钟声落入禅房,落在他的身上,也落在他的心上。   这道钟声,又是一道巨斧。   有人在他的脑袋里拿着斧子狂砍。   有人在天上拿着斧子狂砍。   他蜷缩在墙角,脸色苍白,目光散乱而痛苦,仿佛随时会死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要劈你   如果墙角有洞,宁缺绝对会钻进去,不管下面是无尽深渊还是传说中的幽冥,但没有,所以他只能抱着脑袋,痛苦地浑身颤抖,汗出如浆,唇角不停向外淌着鲜血,涕泪横流,衣襟早已被打湿。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可怕的痛苦,甚至觉得,比当年在荒原上被马贼抓住严刑逼供还要难熬无数倍,脑袋里那把斧子与天空里那把无形的巨斧不停地落下,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令人绝望无比。   到后来,他的身体甚至开始抽搐,眼神开始焕散,就连双唇的颜色都已经变成不吉的灰暗,真的和死人没有太多差别。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来自天穹上的那道巨斧终于停止,脑袋里那把斧子虽然还在砍,但稍微好过了些,他用难以想象的毅力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向着禅室外冲去,根本不敢回头看那道影子一眼。   逃出白塔寺,他在朝阳城民众惊愕的眼光里,他一路咳血,踉跄前行,终于走回了小院,待看见树下桑桑的身影,精神顿时松懈,再也无法抵抗痛苦带来的虚弱感,眼前一黑,就这么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窗外天色已亮,桑桑坐在床边也已经睡着,桌子上放着一碗草参粥,粥上还冒着淡淡的热气,看来昨夜她热了很多遍。   宁缺想起多年前在渭城在长安的那些夜晚,心情微暖,起身把她扶到床上,把被褥替她盖好,腹中传一声鸣响,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漉漉,端起碗把粥喝完,擦了擦嘴,正准备像往常那样去白塔寺,脸色骤然苍白。   他想起了昨夜禅房里发生的事情——一动念,他便觉得脑里又传来一阵剧痛,明明没有人拿斧头在砍自己,但痛苦的余威还在。   桑桑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指着他的脑袋说道:“你那里面有个人,他想出来。”   没有什么能够瞒过昊天的眼睛,但她也不知道宁缺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的脑袋里有人在拿斧子不停地砍,就算能够解释这个问题,那又如何解释天穹上落下的无形巨斧?   宁缺走到窗边,看着灰暗的天空,声音微颤说道:“那天为什么要劈我?”   桑桑想了想,说道:“大概是因为最近这些天,你很少陪我,还经常忘了给我做饭,所以才会被天打雷劈?”   “没有雷,只有天在劈。”宁缺说道。   桑桑说道:“那有什么区别?”   宁缺脸色微白,转身看着她,说道:“天为什么要劈我?”   桑桑指着自己,说道:“我就是天,或者是我想劈你。”   宁缺问道:“是你在劈我吗?”   桑桑看着窗外的天空,说道:“也许是那个我,看不惯你这样对我。”   宁缺想着昨夜那种痛苦,愤怒喊道:“我娶你当媳妇儿,还要被你的孪生兄弟姐妹管?还有没有天理?”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我们的道理就是天理啊。”   宁缺觉得这种说法有些蛮不讲理,也不知道她的道理到底有没有道理,反正他决定今天不去白塔寺——虽然他很想知道墙上那道影子是怎么回事,更想知道为什么脑袋里和天上都有斧子要劈自己,但他不想再次重复昨夜那种痛苦的过程,人类的好奇心确实能够战胜对未知的恐惧,却不见得能战胜那种痛苦。   当天他留在小院里,陪桑桑看着天空发呆,每当远处某间寺庙响起钟声时,他的脸色便会变得有些苍白,因为他在害怕。   桑桑看着他的神情,有些不解说道:“你以前不是这么怕疼的人。”   宁缺说道:“以前也怕疼,只不过要照顾你,只能装着不怕。”   桑桑说道:“你现在也要照顾我。”   宁缺想了想,说道:“有道理,总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然会出问题,但过些天再说吧,我真的有些怕。”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人类的好奇心,或者是因为要照顾桑桑这件事情,战胜了他的恐惧,他没有等更长时间,第二天便回到了白塔寺。   青板僧像往常一样与他说闲话,他没有精神理会,直接走到那间禅室里,昨夜被他砸碎的那面墙,已经被修好了。   他对着那面墙壁,沉默很长时间,墙上没有影子。   他坐回桌旁,开始读佛经,当暮色渐至时,他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点火的时候,他的手有些颤抖,所以火苗也有些微摇。   影子重新出现在墙上,最开始的时候,因为烛火轻摇的缘故,有些发虚,然后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变得清楚起来。   宁缺站起身来,只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便仿佛耗去了他所有的力气,以至于向墙壁走去时,脚步显得有些发虚。   影子盘膝而坐,似在修佛。   宁缺深深地呼吸数次,对着墙壁,盘膝坐下。   “你究竟是谁?”他看着影子问道。   影子自然不会回答他,如已经死去的老僧般沉默。   宁缺死死地盯着影子,仿佛要把他看破。   影子没有眼睛,自然也不会看他。   就在宁缺以为今夜就会这样平静度过的时候,白塔寺里忽然响起钟声。   就像前夜那样,晚课早已经结束,钟声却开始回荡,他甚至有些分辨不清,这钟声究竟来自于佛殿,还是响起于自己的心底。   宁缺的神情很紧张,他记得前夜钟声起后,便有异变发生。   今夜果然也如此,那道钟声仿佛是劫难开始的信号,本来有极强清心宁神效用的钟声,却让墙上的影子变得疯狂起来。   影子不再盘膝,站起身开始对着天空挥舞手臂,不是在呼唤谁,看那激烈的情形,更像是对着天空上某处破口大骂。   影子变成黑色的火焰,不停舞动,似要烧毁一切,又像是火刑架上痛苦的囚徒,身躯被火焰烧蚀变焦,显得格外恐怖。   宁缺心头微酸,开始流泪,因为他再次感受到影子的不甘,感受到对方的绝望与愤怒,感受到那道仿佛无穷无尽的苍凉悲伤。   他仿佛看到一名老僧,站在一座坟墓前,对着夜空落下的暴雨,愤怒地骂天呵地,谤道毁佛,恨不得把这个世界都撕碎。   宁缺流泪,不止是因为他感受到了这些情绪,也因为他知道,马上自己便要开始承受前夜那样的痛苦。   嗡的一声巨响!   宁缺觉得有人站在自己的识海里,拿着把锋利的巨斧,向着自己的头骨狠狠砍下,似乎要把自己的头破开,然后跳出来。   剧烈的痛楚从头顶向四肢蔓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皮肤正在被无数根细针扎着,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剥了皮,然后洒上了无数把海盐!   宁缺的脸色骤然苍白,身体不停颤抖,就像是一座山,随时可能崩塌,但他今夜已有准备,竟是强行保持着盘膝的姿式。   “莲生!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看着墙上的影子,愤怒地喊道。   墙上的影子没有回答他,依然在拼命地挣扎,对着天空不停地痛骂,不停地击打,于是那把斧子依然在不停地砍着他的脑袋。   宁缺强忍着痛苦,紧紧咬着嘴唇,颤抖而嘶哑的声音,从齿缝里渗出来,显得格外惨厉,喝道:“你再不住手,我就灭了你!”   莲生的意识碎片在他的识海深处,已经静静躺了很多年,当宁缺遇着危险的时候,才会偶尔明亮,给予他指示。   虽然莲生的意识非常强大,倒是毕竟是死后留下的残余,宁缺相信以自己的念力强度,绝对可以将其镇压。   影子依然没有理会他,显得很是轻蔑。   因为痛苦,宁缺的眉心不停跳动,衣裳早已被汗水湿透,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忍下去,绝然调动念力便向识海深处潜去。   虽然有些可惜和不甘,但他还是要把莲生留下的意识碎片碾灭,不然他真的可能会在这种痛苦中发疯,甚至直接死去。   只是他忘了,有两把斧子。   他刚刚调动念力,白塔寺上空,又响起一道如雷般钟声。   那把无形的巨斧,从高远的天穹上落下,直接砍在了他的身上。   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劈成了两半,心脏也被劈成了两半。   他虽然咬着嘴唇,也无法阻止一声极凄惨的痛嚎从唇间迸将出去。   他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不停吐血,身体不停扭曲,就像是被塞进热锅里的泥鳅,地面上很快便变得血迹斑斑。   来自天空的斧子继续砍,来自识海的斧子继续砍,他眼神涣散,再也无法承受,就这样昏了过去,可即便是昏迷中,他的身体依然不时抽搐,很明显,来自天空和头内的两把利斧还在不停劈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在禅房里醒了过来,窗外天光大作,他竟昏迷了整整一夜时间,好在钟声停了,斧子也停了。   他擦掉唇角的血渍,艰难地走出禅房,来到湖畔。   青板僧正在湖畔,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身上的血迹,有些吃惊,愣愣说道:“师兄,你在禅房里念经还是杀生呢?”   宁缺看着湛蓝的天空,问道:“你有没有听到钟声?”   青板僧神情惘然,说道:“什么钟?”   宁缺的神情也很惘然,说道:“为什么只有我能听到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劈你是因为想你,所以很响   回到小院,坐在树下静思了三天三夜,宁缺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完全回复,起身向外走去,桑桑说道:“如果搞不明白,何必去受苦?”   宁缺没有回头,说道:“已经受了这么多苦,当然要弄明白。”   来到白塔寺,静阅佛经和前代高僧笔记,待暮色至时,他点燃了桌上的烛火,这些程度他已经很熟悉,做的很自然。   烛火微亮,影子重新出现在墙上。   他走到墙前,盘膝坐下,想了想,又抽出铁刀放在身旁的地面上,同时从袖中取出几张符纸,准备稍后使用。   其实他很清楚,无论是铁刀还是神符,对墙上的影子和那两道巨斧,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是一场非普通意义的劫难。   但这样做,能够让他稍微安心一些。   没有过多长时间,白塔寺里钟声再起,寺里的僧人依然没有听到,能够听到这道钟声的只有宁缺。   他看着墙上的影子,说道:“来吧。”   影子站起身来,开始狂暴地无声嘶吼,开始挣扎。   那把巨斧再次在宁缺的脑海里疯狂地挥动。   宁缺脸色骤然苍白,额角青筋随着斧落的节奏不停浮现,紧咬的牙齿开始渗血,但他始终保持着盘膝的姿式,不肯投降。   现在他已经非常清楚,墙上的影子是自己的,也是莲生的,脑袋里那把巨斧,其实便是莲生的意识碎片在发难。   三天前,他承受不住痛苦的时候,想要用念力把莲生的意识碎片镇压,但就在那时,天空里那把斧子落了下来。   最开始的那个夜晚,他虽然没有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但于意识模糊间,本能里想要把莲生的意识碎片毁掉,也是那时,天空响起钟声。   他没有能力同时抵抗两道巨斧,他想试试,能不能抵抗住脑袋里这把斧。   “你这么不停地挣扎扭动,知道的人知道你在难受,不知道的人只怕会以为你真的疯了,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宁缺看着墙上正在痛苦挣扎的影子,脸色苍白问道:“你想要什么,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呢?”   影子还是没有回答他。   斧子还是在他脑袋里不停地砍着,黄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鼻梁流下,流进他的嘴里,有些微咸,却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他死死瞪着墙上的影子,身体不停地颤抖,忍受着越来越可怕的痛苦,双手握的极紧,指甲深陷进掌心。   “你他妈的到底要什么!”他痛苦而愤怒地喊道。   影子忽然静止,变成一片幽影,向着四周散开,最终把整间禅室都占据,无论是烛光,还是窗外的星光,落在墙壁和地面上,都是暗的。   在这片幽暗的世界里,宁缺看到了魔宗山腹里那些悬于空中石梁,看到那座无字碑,看到白骨的山,看到山里那位干瘦如鬼的老僧。   老僧是佛,老僧也是魔。   老僧说道:“欲修魔,先修佛。”   宁缺说道:“我一直在修佛。”   老僧说道:“不疯魔,不成佛。”   宁缺醒过神来,记起自己曾经听过这些话,才明白莲生不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而只是死去之后的一缕意念,在重述过往。   老僧的眼窝很深,里面仿佛有鬼火闪耀,他的面容扭曲,显得极为痛苦,嘶声喊道:“但这些都是假的!佛是假的!魔也是假的!”   宁缺醒来,冷汗涔涔。   吱呀一声,禅室的门被人推开,满室阴影骤敛,变成墙上盘膝而坐的影子。   桑桑走到他身后,静静看着那个影子,说道:“他不是莲生。”   宁缺的脑袋还在剧痛,有些恍惚问道:“那是谁?”   桑桑看着他,说道:“是你。”   宁缺问道:“为什么是我?那来自天空的钟声呢?”   桑桑说道:“不知道,不知道。”   她是无所不知的昊天,但这两件事情,她都不知道答案。   ……   ……   在随后的日子里,宁缺偶尔还是会去白塔寺,对着墙上的影子痛苦相询,愤怒痛骂,却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如果他不去白塔寺,脑里的那把斧子便不会砍他,但无论他在哪里,天空里的钟声始终在持续,那把无形的巨斧,不停地砍斫着他的身心,仿佛不把他砍成两截,誓不罢休。   没有人能够听到天空落下的钟声,就像是没有人能够听到白塔寺夜晚的钟声,也没有人能看到那把从天而降的巨斧,桑桑也看不到。   宁缺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些都是幻觉,但无比清晰的痛苦,在不断地提醒他,那把斧子真的存在,真的有人在不停地砍他。   无时无刻都有巨斧临身,那是何等样的痛苦,他根本无法承受,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精神变得越来越焕散,有时他实在承受不住,冲到院子里对着天空破口大骂,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桑桑把时间都用来照顾他,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替他驱散恶梦的阴影和夏日的虫蝇,牵着他的手,偶尔看天。   三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宁缺被斧子劈了整整三年,时间在痛苦的折磨里变得那般漫长,那般难以忍受,他甚至想过自尽,却舍不得桑桑。   深秋里的某一天,宁缺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桌旁,伸出颤抖的手指,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碗落下。   真切的痛苦,会让人的身体做出本能的反应,绵绵无绝期的痛苦,对精神是一种极大的折磨,对身体也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他推门走出房间,看着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的桑桑,说道:“没有胃口,随便吃些就是。”   桑桑站起身来,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宁缺以为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伸手摸了摸,却只发现自己变瘦了很多。   忽然,他神情微变,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痛了。   他抬头望向秋高气爽的天空,喃喃说道:“不砍了吗?”   桑桑说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三年里,宁缺很少出院散步,他不想牵着桑桑的手,走到河畔垂柳下,忽然间就面色苍白,倒地不起,那样很没面子。   但……既然天空里那把斧子不砍了,或者可以出去走走?只是,为什么斧子不劈了,自己却觉得有些失落?   “好啊。”他笑着说道,只是因为无时无刻不在的痛苦,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笑过,所以笑容显得有些生硬。   桑桑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干,问道:“去哪里?”   宁缺想了想,说道:“还是去白塔寺。”   ……   ……   走进禅房,掩上门,宁缺坐到墙壁前。   桑桑在禅房外,静静看着天空。   蜡烛已经点燃,墙上的影子渐渐浮现。   “好久不见。”   宁缺看着影子说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莲生,还是我自己,但我想,你应该不会害我,那么你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   就像过去三年里那样,影子还是不说话。   宁缺说道:“不管这是怎么回事,我都不想再忍下去了,趁着天上那把斧子没落下,我还清醒,来最后问你一次。”   影子缓缓站起身来,望向上方。   “如果你还是不肯给我答案,那么……我或者只能去死了。”   宁缺惨笑说道:“我真的顶不住了。”   影子忽然望向他。   影子没有眼睛,但宁缺知道他是在看自己。   宁缺盯着他说道:“我死,你也会死。”   影子忽然弯下腰,不停地颤抖,似乎在发笑,笑到眼泪都止不住。   宁缺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影子忽然直起身体,一掌拍向自己的头顶!   白塔寺钟声再起!   宁缺脑袋里那把巨斧,狠狠地砍向他的头顶!   这是三年里,最重的一斧!   几乎同时,天空上响起一道极为暴烈的声音!   一把无形而锋利至极的巨锋,来自天空,转瞬即落,落在宁缺的身上!   两把斧子,在宁缺的头顶相会,只隔着天灵盖。   嗡的一声巨响!   宁缺觉得自己的身体与心脏,真的被劈成了两半。   剧烈的痛苦,让他眼瞳骤缩,舌根发麻。   他便是想要咬舌自杀,都已经无法做到。   下一刻,疼痛如退潮的海水一般缓缓消失。   他觉得自己的头被劈开了一道大缝。   那道缝里有他的眼睛,能够视物。   他看着墙壁,同时却也看着天空。   他觉得自己浑体通透,以前看不到的画面,现在都可以看到,以前看不透的事物,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这就是慧眼?   ……   ……   稍早些时候,书院后山诸人围在梨树下,六师兄拿着铁锤,不停地砸着那张棋盘,其余的人在替他不停加油助威。   他们一直在砸这张棋盘,只要宁缺一天不出来,他们便会砸一天,他们相信,总有一天能把这张棋盘砸烂。   秋风微起,大师兄来到梨树下,众人纷纷上前行礼。   大师兄接过铁锤,说道:“你歇歇,我来试一锤。”   铁锤落下,烟尘大作,其声如雷。   西门不惑赞叹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这声音多响。”   北宫未央看着棋盘,失望说道:“不一样没砸烂?”   大师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铁锤交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看破天,佛掩面   宁缺站起身来,神情些惘然,然后喷出一口鲜血。   噗的一声,墙上顿时鲜血淋漓。   血染禅室灰墙,影子在墙上,自然也在血里。   影子单手合什,似极喜乐,然后转身向血海深处走去,渐渐消失。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忽然觉得很是悲伤,似乎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影散,灰墙渐散,原来,这墙是假的。   他回头望向桌上的蜡烛,原来蜡烛也是假的。   他望向禅室的木门,原来,门是假的,门槛也是假的。   他望向禅室屋顶,眼光透过房梁,落在灰暗的天空上。   禅室是假的,寺也是假的。   那么朝城阳城?这片天空呢?   宁缺推开禅室木门走了出去,便在这时,天空里的阴云骤散,露出太阳,世界顿时变得无比清明,白塔清湖美丽如画。   阳光洒落在脸上,他微微眯眼,天上的阴云再次飘来,遮住阳光,紧接着便是一场寒冽的秋雨落下,湿了这一塔湖图。   桑桑不在禅室外,应该像这些年那样,在湖畔看天。   宁缺向湖畔走去,神情平静,仿佛已得解脱。   青板僧站在湖畔柳下避雨,看着他脸上神情,微微一怔,然后脸上流露出真心欢愉情绪,憨喜问道:“师兄明悟了?”   宁缺看着这痴僧,说道:“是的,全都悟了。”   青板僧睁大眼睛,急切请教道:“师兄悟了些什么?”   宁缺说道:“什么都是假的。”   青板僧不解,下意识里重复了一遍:“什么都是假的?”   “不错。”宁缺站在湖畔,看着对面正在被秋雨不停洗刷的白塔,说道:“这塔是假的,落在塔上的雨水也是假的。”   “这湖也是假的。”   他指着身前的湖水,然后继续说道:“寺是假的,城是假的,国是假的,人也是假的,雪拥蓝关是假的,烟雨里的七十二寺也是假的。”   青板僧抓耳挠腮,很是心急,听不明白,又想明白他究竟是在说什么,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从僧衣里取出一个馒头。   “我是真的。”   青板僧憨憨说着,把馒头啃了一口,用力咀嚼,含混不清说道:“我在吃馒头,那这馒头自然也是真的。”   宁缺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怜悯的情绪,没有说什么。   青板僧拿着馒头指向身前的湖,湖对岸的白塔,委屈嚷道:“明明这些都在,我都能看见,你怎么能说是假的呢?你不讲道理。”   宁缺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也是假的。”   青板僧憨痴地看着他,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宁缺说道:“很多年前,其实你就已经死了,你只是剩下的一缕佛性……寺中僧人说你的宿慧,当然没有错,你前世是佛宗高僧,只是可惜刚刚入世,便被人杀死,不然你真有可能会成为悬空寺里德行高深的大德。”   青板僧有些糊涂,问道:“我被人杀死?谁会杀我?谁杀的我?”   宁缺静静看着他,说道:“杀死你的人就是我。”   “你叫道石,你的母亲是月轮国主的姐姐,叫曲妮玛娣,你的父亲是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宝树大师,因为我曾经羞辱过你母亲,所以你离开悬空寺后,先在月轮七十二寺成就法名,便去长安城找我,然后就被我杀了。”   “后来你父亲宝树大师为了替你报仇,当然最主要是想要镇压冥王之女,顺便杀死我,带着盂兰铃离开悬空寺,与佛宗行走七念一道做了个局,最后那个局被我书院破解,你父亲死在书院手中,也等于是死在我的手中。”   “更后来我和她逃到了朝阳城,被无数信徒和佛道两宗的强者围困在这座白塔寺里,你母亲曲妮玛娣当时在这里清修,被我掳为人质,我本来准备随后放了她,但因为某些原因,最后还是杀死了她。”   宁缺看着青板僧,平静说道:“你是我杀的,你全家都是我杀的。”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我,要杀我全家呢?”   青板僧完全没有仔细听宁缺的话,只觉得很糊涂,挠头说道:“而且我叫青板子,我不叫道石,你是不是弄错人了?”   宁缺说道:“青板……就是铺道的石,道石。”   “师兄这是在说笑话哩。”   青板僧憨笑说道:“我叫青板子,是因为那年方丈和住持通宵打麻将牌的时候,最后好不容易听了个清板子,结果因为听见我在石阶上哭,结果手一抖,把自摸的一张二筒给扔了出去,所以我才叫青板子啊。”   宁缺没有再说什么,既然他不相信,何必非要让他相信?   青板僧却不肯罢休,跟着他的身后,不停问道:“你怎么证明?”   桑桑一直坐在湖畔看天,把他二人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回头望向宁缺,神情略显惘然,有相询之意。   宁缺可以不用向青板僧证明什么,但他必须给她证明,只有让她相信,她才能真正醒来,他们才能离开这里。   “长安城在什么方向?”他问道。   桑桑坐在湖畔,指向东方某处。   他解下箭匣,在很短的时间内把铁弓组好,然后挽弓搭箭,瞄准她手指指向的遥远处,待弓弦如满月时,骤然松开。   一道圆形的白色湍流,在箭尾处出现,黝黑的铁箭消失于湖面上,不知去了何处,隔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回音。   “你看,我就说这是假的。”宁缺说道。   桑桑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如果长安城在那里,铁箭射过去,书院必然就能知道。”   桑桑想了想,说道:“然后?”   宁缺说道:“过了这么长时间,大师兄还没有来,说明这个世界里没有大师兄,那么这个世界自然就是假的。”   桑桑有些不解,问道:“李慢慢一定会来?”   宁缺说道:“是的,当年他来,现在也会来。”   桑桑没有说话。   宁缺指着她身前的湖水和白塔,说道:“很多年前,我们进入棋盘之前,这白塔与湖水便到了悬空寺,为什么会在这里?”   桑桑说道:“我们离开了悬空寺,塔湖自然也能回来。”   宁缺的箭,宁缺的话,依然不能说服她,她还没有醒来,或者说,她有些不愿意醒来,只是静静看着湖面倒映的天空。   “其实……我也不愿意醒过来,尤其是醒来的那一刻,我很不安,甚至很恐惧,身心寒冷,神识激荡,甚至吐了很多血。”   宁缺走到她身旁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看着灰暗的天空,说道:“虽然这个世界是虚妄的,但这些年……尤其是最开始的那些年,真的很幸福吧,那些日子真的很好,真令人依依不舍,不想离去。”   桑桑靠着他的肩,神情惘然。   宁缺轻抚她鬓上的小白花,说道:“你觉得这天很好看?”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你觉得天空很熟悉,很亲近,所以想看?”   桑桑望向灰暗而高远的天空,明明知道答案,却不敢说出口。   宁缺有些犹豫,说道:“你在天空里出生,你在那里长大,那里就是你的家,所以你才会觉熟悉和亲近,你一直都想回去。”   听完这句话,桑桑眼神里的惘然,渐渐淡去,渐渐归于平静,就像她身前被秋雨扰至不安的湖面,渐渐平静,倒映的天空清晰起来。   她眨眼,湖动波摇,便如她的眼神。   湖面倒映的天空,被切割成了无数片光影,再也找不到天空原来的模样,变成了无数星辰,仿佛在不停生灭。   湖水蒸腾而空,白塔消失不见,既然在悬空寺,自然不能在她的眼前。   桑桑望向天空,雨云骤然散开,露出后面的湛湛青天,然而这依然不是她想要看的天,瓷片般的青天上忽然出现了数道裂缝。   就像一件瓷美的瓷器被扔到了地上,天空就这样碎了。   她在小院里、在湖畔静静看了数百年天空,今天在宁缺的帮助下,终于把这片天空看破,看到后面那片漆黑与虚无。   是的,这个世界是假的,或者,是真实的,但无论如何,这里都不是她的世界,这里是棋盘的内部,这里是佛祖的世界。   她缓缓站起身来,背起双手。   青板僧看着忽然变成漆黑一片的天空,惊慌不已,抓着宁缺的衣袖,声音颤抖说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宁缺说道:“我们准备离开这里,你去找个地方藏好。”   青板僧说道:“你们要去哪里?”   宁缺说道:“我们要去外面。”   “外面……外面是哪里呢?”   青板僧怔怔看着他,忽然伤心地说道:“难道说我真的已经死了。”   宁缺没有说话。   青板僧不停地流泪,用僧袖不停的擦试,却怎样也擦不干净。   宁缺的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青板僧以袖拭泪,泪水擦不干净。   他以袖拭面,把脸擦的很干净,只见他用袖子一擦,眉毛便少了一道,再擦,鼻子没有了,再擦,眼睛也没有了。   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以袖掩面,憨厚说道:“我不想你走。”   青板僧用衣袖把自己擦成了掩面佛。   他说不想宁缺和桑桑走。   他不让宁缺和桑桑走。 第一百三十八章 开黑伞,相离难   在佛经的记载里,有位大德面容清俊,与佛祖极像,无数信徒误以为他是佛祖,争相敬拜,大德羞惭,又以为误苍生,于是持利刃自割颜面,变的极为丑陋,出门之时必掩面而行,每遇孩童必被掷石,遇恶犬被吠被咬,曾经极受世人欢迎的他被世人厌恶,但他不出恶语,无恶容,任世人羞辱欧殴打亦不还手,憨痴可喜,终成佛位,具大神通,是为掩面佛。   宁缺不理解,青板僧为何只是用僧袖擦拭数下,便成为传说中的真正佛座,沉默片刻后,沉声说道:“你已经死了,就算在这里立地成佛,你还是死了,你既然是死人,又怎么把我们留下来?”   “想便是意,意便是力,我不想你走,你便要留。”   青板僧以袖掩面,脸上无眼无唇,却能说话,言语间自有悲悯气息,庄严气象,佛光透袖而出,华美至极。   话音方落,僧袖便向宁缺面上落下,其间有无尽佛威。   宁缺早有准备,锃的一声,铁刀出鞘,横空而斩。   僧袖与铁刀相遇,悄然无声,湖畔的秋树却被狂风吹的弯下腰身,只听得密集的喀喇声响,无数株树从中断折,露出白色的木茬。   一抹僧袖在风中飘拂。   铁刀破袖而出,落在青板僧的颈间,黝黑刀身不知何时变得通红一片,有无数高温,朱雀在火焰里凄啸不停。   青板僧的脸上没有五官,很难体现出情绪,但此时却能清晰地看到震愕二字。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宁缺的铁刀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破掉佛威。   “以前在长安城里,我杀过你一次,当时在识海里,我就向你证明过,我心中无佛,如今我虽然修佛多年,依然如此。”   宁缺手里刀锋在青板僧的颈间划过,说道:“所以我还能再杀你一次。”   刀锋收回,青板僧的头颅,就像熟透的果实般,从他的双肩之间跌落,落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到湖畔的断树下。   青板僧的身体还站立着,颈腔里有无数金色的液体在流动,向着空中缓缓蒸发。   树下,青板僧的脸上重新出现五官。   他有些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想起了无数年在白塔寺里读经礼佛的画面,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空。   他看着遥远的东方,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些惘然,有些悲伤,然后缓缓闭上双眼,想必再也不会睁开。   直到此时,青板僧或者说道石才真正醒来,才真正死去。   青板僧留下的无头身体表面,忽然出现很多裂纹,裂纹渐宽,有金色的液体从里面流出来,遇风而化,变成最纯净的佛性光辉。   宁缺沉默看着眼前的画面,没有注意到,坐在他身后湖畔的桑桑,看着这些带着金色的佛性,眉头微蹙,脸色有些苍白。   一刀斩灭掩面佛,除了他先前说的那些原因之外,最重要还是因为他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强大,强大到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   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割肉断肢,又以昊天神力复生,等若经历了无数次的易筋洗髓,他现在的身体里没有半点污垢,纯净的难以想象。   在悬空寺那个崖洞里,他完成了莲生大师布置的功课——欲修魔,先修佛,佛魔两宗皆源于贪天避日,其间有隐隐相通处,一旦相通,何其强大。   按莲生当年的说法,魔道皆通便至神境,他佛魔道皆通,再加上夫子教诲,浩然气已至大成,已经来到知命巅峰,甚至隐隐看到了那道门槛!   现在的他动禅念亦能杀人,挥刀更能杀人,不要说青板僧这个伪佛,便是悬空寺戒律院长老那等级数的强者,他亦能挥刀斩之。   桑桑在湖畔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她已经看破了天,自然看破了这个世界的一切,朝阳城是假的,白塔寺是假的,小院里的孤树和黑鸦也是假的,那么菜场里的青菜、厨房里的泡菜坛子,自然也是假的,如果都是假的,那么谁才是真的?   这里是棋盘里的世界。   在悬空寺崖坪上,她带着宁缺进入棋盘,便是要寻找佛祖,却在此一误千年,就像当年,她在烂柯寺进入棋盘后那样。   梦里不知身是客。   当时她在那座山上,看到了真实,也看到了虚妄,体会过无尽的孤独,没有人陪伴,也没有人可以说话。   和当年相比,这次她身旁多了一个人,似乎不再那般孤独,但她更明白,如果没有那个人,佛祖根本无法困住自己这么多年。   她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宁缺说道:“一颗青梨入梦来,我们在这里虚耗了多少岁月,你便误了我多少岁月。”   宁缺不理她,只是在想自己二人在这棋盘世界里究竟生活了多少年,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岁月漫长的竟连开始那些年的画面都模糊了。   “歧山大师当年说过,从棋盘正面进,一瞬便是一年,从棋盘反面进,一年便是一瞬,我们是从哪面进的?外面过了多少年?”   桑桑本来准备动怒,听着宁缺的问题,才发现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动怒,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是我进来,佛陀哪能如此自如。”   宁缺问道:“能不能大概算到?”   桑桑想了想,说道:“最多不过数年。”   时间流速这种层次的概念,宁缺现在哪怕已经知命巅峰,也根本没有办法理解,但对昊天来说,这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很危险。”   桑桑看着遥远东方,说道:“险些迷失在时间里。”   “好在,还是醒过来了。”   宁缺看着天空,想着那道斧声,有些不解。   现在的他自然明白,在白塔寺里修佛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他渐渐痴于佛法,如果是别的修行者,哪怕再高的境界,都很难从那种恬静喜乐的世界里苏醒过来。醒不过来,便看不破这棋盘的世界,便无法回去真实的世界。   幸运的是,他的识海里有莲生残留的意识碎片。   莲生是得道高僧,又是血海狂魔,曾痴于佛,更厌恶佛,唯这样神奇的存在,才能在无边佛法保持住清明,用意识碎片化为锋斧不停劈砍他的脑袋,想用疼痛让他醒来,那么天空里那道斧子又是来自何处,是谁想要警醒他?   桑桑说道:“如果你醒不过来,我大概真的永远无法醒来,既然这样,那么你欠我的便与此相抵销,我不罚你。”   宁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他,她对人间怎会有眷恋,世俗日子怎会将她牵绊如此之深,棋盘怎么困得住她。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便在这时,漆黑的天穹上忽然出现了数道光线。   宁缺神情微凛,上次在烂柯寺,他在棋盘中也曾经看到过这些纯净的光线,知道每道光线,便是棋盘世界的规则。   世界的规则在崩塌,是最恐怖的力量。   他并不害怕,他有过对付这种情况的经验。   他取出大黑伞,对桑桑说道:“走吧?”   他用的是疑问句,没有直接说走吧,也没有任何情绪,是因为他有些不安,他有些担心她还想留在棋盘里,继续寻找佛祖并且杀死他这个已经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担心她离开棋盘回到人间后会回到神国。   按照桑桑以前的行事准则,她肯定会选择留在棋盘世界里,继续寻找佛祖——那个强大的敌人不知不觉间便困了她数百甚至上千年——越是如此,她越要把佛祖杀死,因为她是伟大的昊天。   今天她的表现却有些出乎宁缺意料,走到他身旁,平静说道:“走。”   宁缺怔了怔,把伞递了过去。   蓬的一声轻响,桑桑撑开大黑伞,仿佛撑开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宁缺全部罩了进去。   一刹那过去了,一瞬过去了,一须臾过去了,一弹指过去了,一刻过去了,一时过去了,一昼夜过去了。   仿佛无数劫过去,黑伞还在湖畔,宁缺和桑桑还在伞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没能离开,他们还留在棋盘里。   宁缺想起青板僧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我不想你走。   这个世界不想他们走。   他脸色微白,牵着桑桑的手微微颤抖。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在烂柯寺,他们进入棋盘,世界的规则追杀桑桑,他们撑开黑伞,世界的规则便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就此消失。   为什么今天撑开黑伞,却没有离开?   桑桑看着黑暗的天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   她就是规则,只要能够与棋盘外世界的规则相通,便能回到人间,就像她即便死去,依然能够回到昊天神国,这是同样的道理。   大黑伞能让这个世界的规则找不到他们,也能帮助她与外面世界的规则相通,如果她感知不到,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伞坏了,或者说她出了问题。   大黑伞没有坏,那么便是桑桑出了问题。   没有等宁缺询问,她说道:“我变弱了很多。”   她的神情有些微惘。   纵使被夫子灌注了人间之力,纵使被宁缺带着入世,染了无数红尘意,她变得越来越虚弱,但她依然神情漠然,无比自信。   因为她非常强大,即便弱些,依然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然而现在,她发现自己是真的很虚弱,弱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她闭上眼睛,开始思考其中的缘由。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中毒   天空虽然是黑暗的,却有光。   桑桑举着大黑伞,双脚站在光明里,身体在黑暗中。   她闭着眼睛,睫毛不眨,静穆有若神明。   她在思考一个问题:佛祖再强,也强不过夫子,强不过人间,那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把自己变弱了这么多?   静思里,有无数画面在她的意识里高速闪回,浮光掠影,却是那样的清晰,数百年的时光,开始倒溯,展现真容。   小院里的安宁,那些茶与酒,棋与五花肉,牵手行走,于湖畔徜徉,于巷间撑伞,看烟雨古寺,风雪边关,是为贪。   小院里的争吵,菜场里的血海,渐远的身影,愤怒地质问,生与死的对抗,那些暴躁的情绪,低落的心情,是为嗔。   剩下的那些画面,都起于贪嗔,或引出贪嗔,那就是痴。   贪嗔痴,便是佛门说的三毒。   大乘义曰:“贪者,以迷心对于一切顺情之境,引取无厌者。嗔者,以迷心对于一切违情之境起忿怒者,痴,心性暗钝,迷于事理之法者。亦名无明。”   智度论曰:“有利益我者生贪欲,违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结使不从智生,从狂惑生,故是名为痴,三毒为一切烦恼根本。”   涅槃经曰:“毒中之毒无过三毒。”   桑桑中了毒,贪嗔痴三毒。   只有这种毒,才能让她都避不过。   上次在烂柯寺里,佛祖便想灭她,只是当时她未醒来,佛祖要灭的,是她体内的烙印,如今她醒来,佛祖要灭的便是她。   欲使其毁灭,必先使其虚弱。   如何能让昊天变得虚弱,夫子想出的方法和佛祖想出的方法,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所使用的手段有些分别。   ——把神变成人。   夫子用的是人间之意,走的是春风化雨的路线,想要改变她,或者说改造她,佛祖用的是人间之毒,想要沉沦她。   桑桑与宁缺互为本命,她想些什么,她思考的结论,宁缺都能知道,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在佛祖的棋盘世界里度过这么多年,她中的毒已经很深,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极为虚弱,虚弱到无法离开,那么迎接她的将是什么。   “不用担心。”   宁缺把她搂进怀里,低声说道:“就算佛祖能杀了你,你也能回昊天神国……也许某一天,你会想起我和书院,到时候……”   他说不下去了,如果桑桑真的用死亡来回归,那么便不可能有那个时候,昊天就是昊天,人间不再会有桑桑。   佛祖算不到夫子把昊天一分为二,算不到书院把其中一个昊天留在了人间,所以他没有算到,就算杀死桑桑,也无法杀死昊天。   但桑桑是会死的。   “我不想死。”   桑桑说道:“桑桑不想死。”   有桑桑之名的昊天不想死。   宁缺看着遥远的东方,说道:“那我们便不死。”   桑桑转身向白塔寺外走去。   宁缺撑着黑伞,跟在她的身旁。   走出寺外,她指着檐下被雨水淋湿半边衣裳的某个妇人,说道:“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过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变老。”   宁缺说道:“无数年来,信佛之人,死后留下的觉识,都会来到这个棋盘里,这里是真正的佛国,他们是死人,自然不会变老。”   桑桑说道:“但你也没有变老。”   宁缺心想确实如此,已经过去了至少数百年,自己没有老,也没有死。   桑桑看着黑暗的天穹上那些代表规则的光线,观察片刻后说道:“这个世界的规则没有崩塌,那么为什么没有死亡?”   宁缺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桑桑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涅槃吗?”   宁缺说道:“佛法最高境界,便是涅槃。”   桑桑说道:“涅槃,是一种状态。”   “什么状态?”   “宁静寂灭,不知生死,清凉寂静,恼烦不现,众苦永寂;具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远离一异、生灭、常断。”   桑桑说道:“这就是涅槃,也就是成佛。”   宁缺想起在瓦山佛祖石像前,桑桑曾经提起过那只姓薛的猫,说道:“涅槃如果是这个意思,难怪连你也算不到佛祖是死是活。”   桑桑说道:“这里的人也一样。”   宁缺皱眉说道:“你是说这里的人都不死不活,所以没有死亡?”   桑桑说道:“不是不死不活,是又死又活。”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是对的,在没有观察之前,谁都不知道是死还是活,对象处于死与活两种状态的叠加区域里。”   没有人知道佛祖的生死,昊天和夫子都不知道,正是因为佛祖涅槃后进入了这种状态,在看到他之前,没有答案。   桑桑说道:“所以这里没有活着,也没有死亡。”   宁缺说道:“但我们在这里生活了数百年,我们看了他们很长时间。”   桑桑说道:“他们只是棋盘的附属物。”   宁缺说道:“你是说棋盘里的这些人,都是佛祖涅槃状态的延展?”   秋雨已停,白塔寺外渐渐变得热闹起来,行人在摊边挑着货物,母亲追逐着贪玩的孩子,根本没有人发现天空已经变得黑暗无比。   桑桑说道:“可以这样理解,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他们只是随着时间行走,不会思考任何别的问题。”   宁缺情绪复杂说道:“难道这便是佛祖说的极乐。”   她说道:“你说这里是佛国,没有错,这里就是真正的极乐世界,如果你我没有醒来,最终也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宁缺看着街上的行人,忽然觉得浑身寒冷,他和桑桑真的险些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到那时生不知生死不知死,到底是极乐,还是极悲?   这就是涅槃的真义,天佛皆能算,佛涅槃,天便算不到佛,佛却能算天,佛并没有跳出因果,却能看透因果,顺势而行。   因果,就是因为所以,也是书院讲的道理。   因为宁缺当年在河北道畔拣到那个女婴,因为夫子收宁缺为徒,因为宁缺想让桑桑变成人类,因为他们相爱,所以才到了如今。   “我们终究还是醒来了,佛祖还能用什么方法来杀你?”宁缺说道:“他既然涅槃,按道理,便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我也很好奇。”   桑桑把黑伞交给他一个人握着,背着双手向街巷里走去,说道:“我很想知道那个不死不知的和尚,能拿我怎么办。”   她的语气很平静,很骄傲。   宁缺举着黑伞,不敢离开她半步,看着天空里那些光线,又望向她有些苍白的脸颊,叹道:“都病成这样了,能不能别吹?”   醒来不代表能够离开,贪嗔痴三毒让桑桑变得非常虚弱,她没有能力挥手便破了这局,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必然还会很麻烦。   在街巷拥挤的人群里穿行,宁缺忽然停下脚步,望向遥远东方某处,青板僧死前也望着那里,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回到小院,宁缺做了顿丰盛的晚餐,最诱人食欲的,还是那碗青红泡椒和嫩姜,当然,他没有忘记桑桑最喜欢吃的醋泡青菜头。   大黑伞支在桌上,菜盘摆在伞柄旁边,他和桑桑坐在伞下,低头吃饭,画面显得有些诡异,也有些好笑。   桑桑用筷子拨弄着碗里混着肉汤的米粒,看着桌上被伞影笼罩的菜肴,说道:“明知道是假的,为什么还能吃的这么开心?”   宁缺正在埋头吃饭,泡椒把他辣的满头大汗,很是痛快,听着这话,他拿起毛巾擦了擦嘴,说道:“感觉是真的,就痛快地吃。”   桑桑看着上方的大黑伞,微微蹙眉说道:“吃个饭还要撑着伞,真不知道哪里来的痛快,我不高兴。”   无所不能的昊天,居然被黑暗天穹上那几道代表规则的光线,逼的吃饭都要撑着伞,怎么看都确实有些憋屈。   “别不满意了,你得感谢这把伞一直在,更得感谢我把它补好。”   宁缺指着大黑伞,笑着说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把黑伞将来肯定会成为我们的传家宝。”   有大黑伞在身边,他们不用担心被那些代表规则的光线发现,但是怎么离开呢?吃完晚饭后,他们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在棋盘里已经过了很多年,宁缺和桑桑都不怎么着急,至少表面上不怎么着急,他们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破局。   贪嗔痴三毒,果然不愧是毒中之毒,桑桑没有办法破解,宁缺也想不到法子,既然如此,日子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昨夜的晚饭太过丰盛,家里又没有菜了,宁缺去菜场买菜。现在不用他请求,桑桑自然也会跟着,因为他们只有一把伞。   到了菜场他们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有大黑伞,那些光线确实找不到他们,但人能找到。   站在满是露水的青菜摊前,宁缺正在与那位相熟的卖菜大婶唠些闲话,为随后的价还价,做些情感上的铺垫。   大婶觉得他很可爱,所以笑了起来。   她笑的很好看,笑的很端庄,笑的很慈悲,笑的眉心多了粒红痣。   宁缺最开始的时候也在笑,然后笑容渐渐敛去。   他看着卖菜大婶,认真请教道:“您又是什么佛?” 第一百四十章 杀佛与陈年老坛   卖菜大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微微笑,左手拿着根山药,右手拿着把细芹菜,两样都是菜,也是药。   宁缺忽然笑了出来,说道:“难道您就是传说中的药师佛?”   大婶微笑说道:“不错。”   宁缺想了想,说道:“药师佛能治病,我家娘子患了重病,应该是中了毒,不知道您能不能帮着看看,写个方子。”   大婶看看桑桑,悲悯说道:“这毒无药可救,不如归去。”   宁缺指着天空,说道:“归不去如何办?”   大婶说道:“死便是解脱。”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宁缺笑着说道,然后抽出鞘中铁刀,砍向菜摊后的大婶。   菜摊上堆满了青菜,菜叶上满是露水,看着很是新鲜。   按道理,宁缺的铁刀,应该会很轻易地把菜摊劈成两半,把菜叶劈成无数片,把那些露珠都劈成湿润的水沫。   但没有。   因为菜摊变成了一片原野,摊上的青菜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植物,大婶左手的山药变成了果枝,右手里的细芹菜变成了佛钵。   卖菜大婶变成了真正的药师佛,发髻乌黑饱满,双耳垂落肩上,面相庄肃,无数光环、祥云在其身后围绕。   药师佛身前,有数千彩幡飘扬,正是这些彩幡,挡住了宁缺的刀。   宁缺看着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佛像,震撼说道:“还真是啊!”   药师佛微微一笑,眉心那粒红痣大放光明,照亮身周无数里的原野,彩幡飘动愈疾,原野上的植物快意地生长变高。   宁缺和桑桑站原野间,双腿瞬间被青藤缠住,再也无法离开。   药师佛宣了声佛号,缓缓倾斜手中的佛钵,钵中泛着药香的黑汁淌到地面,化作一条河水,向着宁缺二人扑面而来。   药是用来治病救人的,也可以用来杀人,良药在某些时候,可以变成最厉害的毒药,闻着药河里的异香,宁缺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紧接着剧痛难当,捂着胸口咳嗽起来,似乎要把自己的内脏都咳出体外。   桑桑站在他身旁,看着远方的药师佛,微微皱眉,说道:“真是可笑。”   说完这句话,她眨了眨眼睛,原野便被眨碎,茂密的植物变成碎絮,那道泛着异香的药河,被震出河道,向着四周蔓延。   菜摊还是那个菜摊。   宁缺挥动铁刀,只听着一道凄厉的摩擦声,刀锋在大婶的身体上划过,切开一道整齐的刀口,里面隐隐散出金光。   卖菜大婶,看着二人微微一笑。   喀喇一声响,她的身体分成了两半,散落在地上,平滑的切口上金光氤氲,仿佛有无数融化的黄金在流动。   那些黄金遇风而化,散成金色的雾,逐渐向着菜场四周飘去。有些金雾,飘到桑桑身前,她微微蹙眉,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显得有些痛苦。   ……   ……   把卖菜的人都杀了,自然没办法买菜,回到小院,宁缺的心情有些沉重,尤其是想着最后那幕画面,更是不安。   不管是真的药师佛,还是假的药师佛,总之在他和桑桑的面前,就像青板僧变成的掩面佛一样,没有太强的抵抗能力。   但他们死后散发的佛息,对桑桑却似乎能够造成伤害,如果以后再遇到这些佛怎么办?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个世界。   “得想办法把你身体里的毒解掉。”他看着桑桑说道。   桑桑脸色有些苍白,说道:“如果解不了怎么办?”   宁缺不想她焦虑,笑着说道:“解不了毒,你也不会死,日子总得过。”   桑桑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日子,就是毒。”   宁缺懂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片刻后说道:“走吧。”   这一次他没有用疑问句,因为他说的走,不是离开棋盘世界,而是离开小院,或者也要离开朝阳城,他要去给桑桑治病解毒。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在小院里生活了很多年,自然留下了很多回忆,也有很多家居必备的物件儿,宁缺整理出来的行李却很简单,除了武器与食物之外,便只有一坛子泡菜。   桑桑问道:“去哪里?”   宁缺下意识里再次望向遥远的东方,却有隐隐畏惧,说道:“往南走。”   桑桑苍白的脸颊上,忽然出现两抹不健康的红晕,说道:“你要去见她?”   宁缺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说什么,笑着说道:“这个世界的南边没有大河国。”   桑桑说道:“可你习惯性地要去南边。”   宁缺不解,问道:“所以?”   桑桑说道:“你心里面就想着要去见她。”   宁缺有些生气,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桑桑沉默不语,发现自己确实有些问题。   不是说,对他的态度有问题,她是昊天,他是凡人,就算他们是夫妻,她无论怎么对他,都是有道理的。   问题在于她的心境有些不稳。   这便是嗔,其间还有贪痴,她身上的毒越来越重了。   宁缺明白了些什么,把她抱进怀里,说道:“我一定能治好你。”   ……   ……   把沉重的行李捆到身后,宁缺撑着大黑伞,离开小院,向城门走去,桑桑在伞,牵着他的手,显得有些虚弱。   想要破开佛祖的棋盘,便需要桑桑恢复实力,便需要解了她体内的毒,便需要找到解毒的方法,便需要寻找,那便要离开。   青板僧不要他们走,药师佛不要他们走,朝阳城不要他们走,这个世界不要他们走,他们自然没有办法就这么轻易地离开。   新街拐角处有家店,专门卖灯油和灯具,也兼卖蜡烛。宁缺常在这里买灯油,与老板相熟,但今天看到老板后,他的神情微变。   老板不在店里,老板在街上,老板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宁缺抽出铁刀,问道:“你是何方佛?”   老板戴着顶帽子,面容可亲,微笑说道:“你猜?”   宁缺看着店里密密麻麻的油灯,有些不自信问道:“燃灯古佛?”   确实是燃灯古佛。   街上再没有油灯店的老板,只有一位苍老的古佛。   佛身外,一切事物皆为明灯,无数光线散发,就连墙角里的蚁穴都被照的清清楚楚,甚至就连黑暗的天空仿佛都亮了起来。   光线开始燃烧,街上的温度开始升高,桑桑的鼻尖出现了一滴汗珠。   还是普通人的时候,因为先天阴寒的缘故,她都很少会出汗,变成昊天之后,神躯自冰凉如玉,更不会出汗。   但在燃灯古佛之前,她出汗了。   宁缺觉得自己的心脏变得无比滚烫,仿佛里面被人安放了一盏油灯。   浩然气起,瞬间,他便掠到了燃灯古佛身前,一刀斩落。   燃灯古佛落灯,那盏看似普通的铜油灯,却仿佛有一个世界那般重,轻描淡写地将宁缺的铁刀镇住。   古佛开始点灯,点起千灯万灯,世界大放光明。   只是瞬间,便有万余盏灯点燃,以宁缺的应变速度,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在第一万六千盏灯被点燃的时候,桑桑终于出手了。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抵住铜油灯的底部。   燃灯古佛神情微变。   哪怕是古佛,也不可能与天一较高低。   燃灯古佛手里的铜油灯,再也无法落下。   宁缺抖腕,铁刀横于小臂之前,在燃灯古佛颈间掠过。   燃灯古佛头颅未落,只是颈间出现了一道极清楚的刀口。   这道刀口里依然没有血,只有极浓郁的金光,然后有流动的黄金,顺着刀口缓缓渗出,打湿古佛的僧衣,向着地面淌落。   那些黄金般的液体,都是佛息,里面有无穷佛威,亦有无穷佛意,遇风而化所变成的金雾,折射出来的光线,都是佛光。   宁缺神情微变,牵着桑桑的手,向街那头奔去。   他的速度非常快,根本没有时间回头去看燃灯古佛是生是死,只是拼命地奔跑,直到跑到长街尽头,才停下脚步。   桑桑的脸色很苍白,眉头皱的极紧,似极痛苦。   看着她繁花青衣下摆上的那滴金液,宁缺才知道,还是没有避过。   “下次站到我身后,佛光便落不到你身上。”   他把桑桑拉到身前,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   桑桑看着伸出衣摆的鞋尖,低声说道:“我怕走丢了。”   宁缺沉默片刻,把沉重的行李解下,取出箭匣和装符纸的锦囊,扔掉了剩下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个泡菜坛子。   他把她背到身后,用绳子把彼此的身体系死,把大黑伞交给她,一手提着箭匣,一手握着铁刀,向着城门方向走去。   街面上,泡菜坛子已经裂开,散着香味,那是陈年老坛才能有的味道。   ……   ……   宁缺背着桑桑,向朝阳城外走去,路上还遇到了很多佛。   音律院的官员,拿着定音器,变成了最胜音佛。   瓦巷里的说书艺人,变成了难沮佛。   某间小庙里的头陀,变成了持法佛。   很多人都变成了佛,然后被他杀死。   宁缺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会变成佛,为什么能有这么多佛,这些佛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凭什么能够成佛?   “人人皆能成佛。”   桑桑靠在他的肩上,虚弱说道:“这便是众生意。” 第一百四十一章 乌鸦落在猪背上   生活在悬空寺下地底世界的农奴们,一生只知如井圆的天空与佛,他们没有选择,于是他们的信仰最为纯净,在人间,像这样虔诚的佛宗信徒还有很多,无数代过去,信徒们死去,觉识来到佛祖的棋盘里,构成了这个极乐世界。   在佛家的学说里,怎样的世界才能够有资格被称为极乐世界?那便是人人都能成佛的世界,此时的朝阳城,无论走卒贩夫还是官员僧人,尽皆慈悲显面,颂经不止,他们便是佛,他们人人都是佛。   宁缺和桑桑想知道,在自己醒来后,佛祖会有什么手段来镇灭自己,现在他们看到的便是答案:诸生相与众生意。   男女老少,诸生成佛,向他们围来,他们面容庄严慈悲,口颂经文,未曾曰杀,但众生之意便是杀,要杀昊天,杀桑桑。   有挑了数十年担,双肩磨出老茧的男人,那是厚肩佛,有迎朝阳而悟的少女,那是日生佛,有河里打渔的老汉,那是网明佛。   又有名闻佛、法幢佛、名光佛、杂色宝华严身佛、香上佛、香光佛、宿王佛、见一切义佛,还有诸多无法号之佛。   满城皆佛,拥挤不堪,这佛踩了那佛的袈裟,那佛撞碎了这佛手里的玉花,佛挤着佛,佛推着佛,向宁缺和桑桑涌去。   看着这幕震撼的画面,宁缺仿佛回到了当年,也是在朝阳城里,无数人想要杀死他背上的桑桑,想要杀死冥王之女。   当他看到那个耍猴戏的汉子也变成了佛,甚至蹲在他肩上的猴子也变成某个脾气暴躁的斗佛时,他再也无法承受,挥起铁刀便冲了过去。   在出城的道路上,他已经杀了很多佛,本想暂时收手。   因为佛皆有法,不是那么好杀的,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这些佛被杀死后会变成佛光,那些佛光会让桑桑极为痛苦。   但现在如果不把这些佛杀死,他根本没有办法背着桑桑逃出朝阳城,他只有握着铁刀,向那些佛砍将过去。   仿佛有人拿着把竹扫帚在扫地,刷刷之声大作,黝黑的铁刀,在满脸庄容的无数佛间来回飞舞。刀锋割破那些佛的颈与胸,无数佛倒下,黝黑的刀身上涂满了金色的液体,然后变成纯净的光线。   宿王佛死了,倒在地上仿佛沉睡,然后被别的佛踩成金片,厚肩佛死了,他的右肩被铁刀整个削掉,就像是没有完工的金像,日生佛死了,少女清丽的容颜上多出一道金色的刀口,看着极为恐怖。   宁缺挥刀前进,铁刀每次落下,便有佛死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不管面前是谁,老人还是孩童,都是一刀斩断。   众佛受伤不会流血,只会流出黄金色的液体,但画面依然显得很血腥,宁缺表现的无比冷血,甚至比当年在朝阳城还要冷血。   书院登山那夜,他曾经如此冷血过,无论拦在身前的是旧识还是新知,是亲人还是朋友,都被他一刀砍死,因为他知道,那些都是死人。   这些佛也都是死人,既然已经死了,再杀一遍又算得什么?   当然,佛终究是佛,各有其法其器,宁缺现在虽然已经变得很强大,而且还有身后的桑桑相助,想要杀死他们,依然很是辛苦。   把所有的佛都杀死……他从来都没有想过。   一刀把笑颜佛的脖子砍断,看着落在地上,依然满脸笑容的佛首,宁缺觉得有些累,便在此时,一道佛威自天而降,从右后方袭向他的后背——那是一块金光灿烂的金砖,被如须弥山佛自远处扔来!   宁缺如果不动,这块蕴着无穷佛威的金砖,便会落在桑桑的身上,只能匆忙侧身避开,让那块金砖砸中自己的右臂上方。   啪的一声闷响!   宁缺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这块金砖从身体里拍出来,喷出一口污血,桑桑受到波及,亦是一口血喷出,打湿了他的衣领。   如果是佛道两宗的修行者,被如须弥山佛的金砖砸中,只怕臂骨早已粉碎,幸亏他现在浩然气大成,身躯坚若金刚,只觉得疼痛。   锃的一声,他把铁刀收回鞘中,自肩上解下铁弓,把弓弦拉至满月,射向着远处那座身高近三丈的如须弥山佛。   弦上无箭,只是虚发,然而下一刻,如须弥山佛的胸口上,出现了一道极深的裂口,裂口里不停淌出金色的液体,形状像极了一道弓。   宁缺以弦杀佛。   终于到了城门,他的身周依然到处都是佛,那些佛流了很多血,血变成了无数光,把朝阳城简陋的城门照耀的清清楚楚。   万道佛光里,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佛祖的手段是众生意,众佛以佛光杀天,这些佛光便是她最害怕的东西。   宁缺清楚地感知到她的痛苦,他心头微颤,甚至也开始痛起来,但他没有理会,也没有安慰她,继续向着城门外的原野冲去。   左手执铁弓,右手拉弦,嗡嗡嗡嗡,仿佛琴弦断,又似乎有人在弹棉花,城门四周的佛身上出现无数裂痕,然后死去。   佛光从那些裂缝里渗出,弥漫在原野间,变得越来越浓郁,桑桑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喷出来的鲜血越来越多。   ……   ……   桑桑惊醒,看着漆黑的洞底,沉默不语,眼神有些黯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问道:“怎么了?”   桑桑说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宁缺怔住,强行挤出笑容,问道:“这倒是新鲜,梦见了什么?”   昊天不会做梦,只有凡人才会做梦。   开始做梦,说明她开始变成真正的凡人,无论是夫子留在她体内的红尘意,还是佛祖在她体内种下的贪嗔痴三毒,都在变得越来越强。   “我梦见了很多佛,他们拿起刀子在脸上和身上乱割,让自己流血,他们用力地挤压伤口,想要血流出来的更快些,脸上没有疼痛的表情,又有些佛在烧柴火,想让那些血蒸发的更快些,甚至还有些佛从山崖上跳了上下来。”   桑桑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却有恐惧。   宁缺想着杀出朝阳城门时的那些画面,手指变得微凉。   桑桑现在很虚弱,这个充满了佛光的世界,对她来说太过可怕。   “再坚持一下。”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如果再这样走下去,我会死的。”   桑桑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眼神里除了恐惧,还多了痛苦。   死亡意味着终结,是永远的沉睡,对于任何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这都是最恐怖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死,所以她不曾恐惧,直到现在。   宁缺说道:“我不会让你死。”   桑桑说道:“这种话你说过很多次,除了安慰你自己,没有别的意义。”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故事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既然我们已经醒来,那么我们一定能够找到离开的方法。”   桑桑说道:“你以前说过,这不是书上的故事。”   宁缺说道:“不管这是什么故事,总之我是男主角,你是女主角,那么我们便不应该死。”   “也许,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只是配角。”   桑桑看着山洞外漆黑的夜空,看着原野远处渐渐弥漫过来的佛光,听着那些渐渐清晰的经声,说道:“因为这是佛祖的故事。”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再睡会儿,还可以再停留一段时间。”   桑桑侧过身去,继续睡觉。   宁缺坐到她那边,看着她不时皱起的眉头、有些委屈的唇角,痛苦的表情,觉得很是酸楚,伸手想要把她的眉头抹平。   桑桑醒着的时候,从来不会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清晨离开山洞,按照最开始的计划,继续向南行走,没有走多长时间,便进入了植被茂密的深山老林。   宁缺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些,心想这里如此荒僻,总不可能像朝阳城那般,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佛,到处都是佛光。   他想的没有错,但不够准确。   南方的深山老林里,确实没有那么多佛,但依然有佛,在山道上遇到的樵夫是佛,深夜,又有佛骑着斑澜大虎而至。   宁缺继续杀佛,杀的很辛苦,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桑桑也变得越来越虚弱,在三毒的折磨下,脸色苍白如雪。   为了放松心情,他又开始唱那首黑猪的歌,桑桑很不高兴,想要扮出脸黑的模样,但脸实在是太白,完全没有威慑力。   她愤怒地喊道:“你就只会趁着我虚弱来欺负我!”   宁缺伸手到后面拍了拍她的臀,说道:“道理不辩不明,让你中毒的是佛祖,和我可没有关系,我欺负你是真的,但不能有那个趁字。”   便在这时,一头浑身黑泥的野猪从林子里蹿了出来,那野猪傻乎乎地看着宁缺,大概是感觉到了危险,赶紧跑掉。   桑桑虚弱说道:“乌鸦落在猪背上,秃驴和书院都是黑心贼。”   只听着嘎的一声怪叫,一只黑鸦飞来,落在林中某处,片刻后,那只浑身黑泥的野猪,垂头丧气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那只黑色乌鸦站在它的背上,耀武扬威。   桑桑说道:“晚上吃猪肉。”   宁缺恼火说道:“乌鸦落在猪背上,你在我背上,难道我就是猪?”   桑桑靠在他肩上,低声说道:“你如果不是猪,怎么会在这里?” 第一百四十二章 见便是杀   宁缺笑了起来,他知道她的意思,听懂她在述说他的情意,更好的是,这种述说里也有她的情意,所以他很开心。   在溪畔杀了野猪,生起篝火,肉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油汁渐流,香味四溢,两个人饱饱地吃了顿饭,然后休息。   宁缺想起白天她说的那句话,说道:“以后别把书院和佛宗放在一起比较,你怎么说书院都行,这可不行。”   桑桑躺在被火烧热的地面上,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书院有那么恶心吗?”   桑桑微微一笑,说道:“你老师在我体内灌注了人间之力,然后你带着我行走世间,是想让我变成人类,佛陀把贪痴嗔三毒种在我的体内,也是想让我变成人类,两者这之间有什么区别?”   宁缺正在溪畔磨铁刀,听着这话,停下手上的动作,想了想后说道:“区别在于,佛祖把你变成人类,是想杀你。”   桑桑说道:“那书院呢?难道只是想把我变成人类?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处于如此虚弱的状态,书院的人不会想着把我杀死?”   宁缺说道:“如果这两个字便说明了一切,世上没有如果,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所以书院自然不会想着杀死你。”   桑桑问道:“哪怕我杀了轲浩然?”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不算棋盘里的岁月流逝,你来到人间已经二十年,只有这二十年里,你是桑桑。”   桑桑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她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便不应该由她来负责,书院没有把小师叔的死亡归到她的身上,只是归到昊天的身上。   桑桑问道:“如果……最终你们老师也被我杀死?”   宁缺有些郁闷,说道:“你能不能说点有意思的?我都说了,世上没有如果,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烦?不要这么无聊?”   桑桑微笑说道:“那说些有意思的……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在如此荒僻的深山里,都能遇着佛,可以想见,这个棋盘世界里,现在到处都是危险,众生变成的佛正在寻找他们。   再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就算能走到最南方天的尽头,也一样找不到离开棋盘的道路。   宁缺问道:“如果解掉你身体里的毒,你能不能打破这张棋盘。”   桑桑说道:“你才说过世上没有如果。”   宁缺叹道:“不要调皮。”   桑桑说道:“如果不能,我们离开朝阳城做什么?”   宁缺说道:“按照佛家的说法,只有修佛,才能解贪嗔痴三毒。”   桑桑说道:“那是骗人的。”   宁缺说道:“佛经又不是童话,我想这话有些道理。”   桑桑说道:“除非修成真正的佛,不然三毒难清。”   宁缺把刀身上的溪水擦净,走回她身边,静静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要不要试着,你把自己修成佛祖?”   在他想来,如果她能够在这里立地成佛,那么便能袪除体内的贪嗔痴三毒,甚至于那些诸生化成的佛,更无法再威胁到她。   桑桑说道:“不要。”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为何不要?”   桑桑用他先前的答案做出回答:“恶心。”   宁缺很是无奈,说道:“活着总比什么都重要,你就忍忍。”   桑桑说道:“这里是佛祖的世界,我无法在这里修成佛祖。”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说道:“总得试试。”   有些事情必须尝试,因为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还是书院的那句老话,最后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唯一。   桑桑说道:“你想试什么?”   宁缺的目光越过溪水,落在遥远的东方,说道:“我想试试能不能找到佛祖。”   桑桑微笑说道:“然后呢?你能杀死他吗?”   宁缺说道:“不能,但我要去见他。”   清晨,二人在溪边醒来,篝火已成灰烬,尤有余温。   宁缺把桑桑系到背上,撑起大黑伞,继续向峰顶攀行,穿过浓雾来到山顶,他却没有继续向南,而是折向东行。   桑桑睁开眼睛,看了看方向,没有说什么。   密林难行,宁缺以铁刀开道,走了两天一夜,终于走出了这片莽莽群山,来到开阔的草原间,背着桑桑继续前进。   草原上前些天一直在落雨,他的脚踩在松软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脚印,形成一条笔直的线条,对准遥远的东方。   当草原上的脚印超过一百后,地表忽然下陷,那道直线变成了真实的存在,泥土四裂,青草被吞噬,漆黑无比。   天地震动不安,那些在漆黑天穹上巡走的光线,忽然间来到宁缺二人的头顶,因为大黑伞的遮蔽,光线没有落下。   那些光线仿佛悬停在了漆黑的天空里,光线的前端变得越来越明亮,然后忽然炸开,向着地面洒落无数金色的天花。   宁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西北方向,只见那处的黑暗天空上出现了一些光泽,应该是倒映出地面的佛光,可以想象那里有多少佛。   桑桑看着那处,说道:“我听到了他们的经声。”   “他们害怕了,佛祖害怕了。”宁缺说道。   桑桑说道:“佛祖涅槃,根本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涅槃是生死的叠加,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沉睡,佛祖根本不知道他们正在向着东方行走,又怎么可能害怕?   “那么就是这个世界开始害怕了。”   宁缺望向遥远的东方,说道:“我们的方向是对的,佛祖就在那里。”   桑桑靠在他的身上,指头轻挠他的耳朵,说道:“你真要去找佛祖?”   宁缺说道:“修佛当然要见佛,我要去见他。”   桑桑的动作微僵,说道:“你若去见他,他便会醒来。”   宁缺举起刀柄挠了挠痒,说道:“我就是要让他醒。”   桑桑神情严肃说道:“若是以前,我没有中毒,我早就去找他,并且让他醒来,然后把他杀死,但现在我杀不死他,你更杀不死他。”   宁缺说道:“你说错了一件事情,醒来只是一种形容,正确的描述应该是,我见到佛祖的那一刻,才会知道他的生死。”   桑桑说道:“然后?”   宁缺说道:“然后佛祖可能是活着的,可能已经死了……换句话说,他的生死便在我们的一眼之间,五五之数。”   桑桑说道:“你这是在赌命。”   宁缺笑着说道:“赌佛祖的命。”   桑桑说道:“也是在赌自己的命。”   宁缺说道:“我们都快死了,凭什么不赌?赌,我们至少还有一半的机会。”   桑桑说道:“我不喜欢赌命。”   宁缺问道:“为什么?”   桑桑说道:“因为昊天不玩骰子。”   ……   ……   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天算能算一切事,一切尽在掌握中,那么她当然不愿意去玩骰子,因为那没法掌握。   宁缺知道这是桑桑的本能,但他更清楚,现在的她已经不能无所不知,更不能无所不能,如果不去见佛赌命,最终二人只有死路一条。   好在现在她在他的背上,他要往哪里走,她也没有办法。   走过雨后的草原,走过荒芜的田野,来到一片丘陵间。   宁缺注意到侧后方天空里的佛光越来越亮,说明这个世界里的众生佛已经渐渐聚拢,并且离他们越来越近,他加快了脚步。   走过丘陵三日后,来到一大片森林前,无数红杉在他眼前高耸入云,林间薄雾如烟,仿佛烟境,前面远方隐隐传来水声。   一位面貌寻常的僧人,从一株红杉后走了出来。一位身材臃肿的富翁,从另一株红杉后走了出来,越来越多的人,从树后走了出来。   这个世界上诸生成佛,所有佛都来到了这里,密密麻麻,根本数不清楚,有很多佛是从朝阳城追过来的,身上还带着宁缺用刀箭斩出的伤口,不停向外渗着金色的液体,那些液体遇风而化,变成佛光。   佛光万道,瞬间将林间的薄雾驱散的干干净净,所有佛礼拜合什,向宁缺二人行礼,然后开始颂经,经声里大有慈悲意。   桑桑脸色苍白,看着树林里的无数佛,厌憎说道:“扰耳。”   金色的佛光弥漫,树林里很是肃静,只有经声起伏,无数佛神情庄严,目光慈悲,然而在宁缺的眼里,这幕画面却是那样的阴森。   他没有说话,拉弯铁弓,便是一道虚箭射出。   红杉树上染了斑驳金血,一佛盘膝坐毙于旁,胸腹间多出一道极深的伤口,伤口形状微曲,有金液从伤口里淌出,化成佛光。   树林里佛光更盛,桑桑更加痛苦。   宁缺的神情很凝重,在逃亡的过程里,这些佛越来越少抵抗,再没有使用法器,甚至感觉就像是等着他在杀。   他杀一尊佛,世界的佛光便明亮一分,桑桑离死亡便近一步,他现在是不杀不行,杀也不行,就算横下心来杀也杀之不尽。   “让开!佛挡杀佛,人挡……”   宁缺看着树林里的无数佛喝道,他本想说人挡杀人,但想着这个世界里没有人,说道:“佛挡,我还是杀佛。”   话音未落,他背着桑桑便冲进了森林里。   浩然气陡然提至巅峰,他的人变成闪电般的影子,锦囊捏破,数十道符纸在密林里泛起异样的光彩,铁刀横斩竖切,朱雀厉啸不止,恐怖的火焰四处喷扫,铁弓铮铮作响,无数难以合围的红杉树喀喇倒塌。   在极短的时间里,宁缺把自己最强大的手段,全部施展了出来,至少有数十尊佛倒在了血泊之中,显得强悍至极。   然而无论他怎样杀,森林里的经声没有停止,众佛的脸上除了悲悯没有任何反应,通向遥远东方的道路还是被挡着的。   数十尊佛的死亡,让这片幽暗的森森染上了极明亮的金色,佛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甚至给人一种厚实的感觉。   佛光太强,宛若实质,硬生生挤破了黑伞后补的那几道缝隙,落在桑桑身上,她无力地靠在他肩头,不停地咳血。   宁缺觉得无比寒冷,握着刀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你不能死。”   他看着从自己身上淌落的鲜血,脸色苍白说道。   桑桑已经不行了,她在他的耳边说道:“我要进来。”   宁缺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多了一个人。   桑桑还在他的背上。   桑桑已经到了他的身体里。   大黑伞已经不能保护她,她只能希望宁缺能够保护自己。   宁缺低着头,沉默了很长时间,呼吸从急促渐渐变得平缓,和背上桑桑神躯的呼吸节奏渐趋一致,直到最后完全相同。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知道桑桑必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他抬起头来,收好大黑伞插到背后。   他看着森林里的无数尊佛,说道:“现在,我们再来打过。” 第一百四十三章 横刀前行   森林里一片幽暗,诸佛身上散发着淡淡金光,如无数油灯。看着宁缺持刀而立,诸佛有伤恸者,有悲愤者,有敬畏者,反应各有不同。   诸佛感觉到宁缺发生了一些很重要的变化,察觉到那些变化,会对佛祖的极乐世界带来某种影响,只是不解那种变化到底是什么。   宁缺对这种变化也不了解,他知道桑桑的身体还在自己的背上,但她却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无所畏惧。   颂经声在森林里再度响起,金光大盛,无数佛在四处现身,向着他缓缓围拢,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离开的通道。   诸佛神情慈悲,看着他眼露悯意,然而从朝阳城到现在,诸佛从来没有试图进行说服教化,也没有与宁缺进行过任何真正的交流——因为宁缺拒绝与他们进行交流,任何分歧到最后还是要凭力量来解决。   这个时候依然如此,他深深呼吸,眼眸变得异常明亮,握紧铁刀缓缓提起,向着身前的森林里,看似很随意地斩落两刀。   两道数百里长的刀锋,出现在幽暗的森林里!   狂风呼啸而起,无数地藓翻起,杂草低偃,岩石裂开,数百里刀锋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事物还能保持原本的形态,而那些站在刀锋所向区域里的诸家生佛,更是被刀锋直接碾成了碎末,金粉弥漫!   如果佛在云端,俯瞰这片原野,应该能在这片森林里,看到一个数百里长的大字,那个字很简单,又是那样的横戾。   乂!   以铁刀写神符!   宁缺写出了一道如此宏大的神符,贯穿了整片森林!   恐怖的符意,冷漠而强悍地切割着接触到的所有事物,数人围抱都无法合拢的巨大红杉树的树皮上出现清楚的裂痕,甚至就连其间呼啸吹拂的风,都被符意切割成了无数片段,变成徐徐的清风,拂的那些金粉飘向高空。   宁缺斩出两刀,便至少有数百尊佛在乂字神符之前死亡,然而森林里还有很多佛,那些佛神情坚毅,继续向他走来。   乂字神符源于他掌握的第一道神符:二字符,而二字符则是脱胎于颜瑟大师最强大的井字符,修至极致境界,便是连空间都能切开,更何况是这些佛尊,他此时如果停留在符意之间,根本不需要担心那些佛的到来。但符道自有其先天限制,符意不可能永远飘留在天地自然里,再强大的神符,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逐渐散去,到时候怎么办?   宁缺本来就没有想过,靠这道宏大而霸道的神符来保命,他说要与这些佛再来打过,那么他要做的事情只能是进攻。   一声清啸从地面直冲天穹,向着森林深处传播,似乎天地都被这声充满骄傲和暴戾情绪的啸声所兴奋,幽暗的森林顿时变得明亮起来。   伴着啸声,宁缺右脚重重踩向地面,脚落处,数丈内的地面出现极深的裂缝,他双手横握铁刀,便向森林里冲去!   那两道贯穿森林的凌厉符意,竟然也随着他的前掠和铁刀的横行,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开始移动,向着东方前进!   符道与别的修行法门有本质上的不同,符道是要将意思讲与自然听,然后调动天地气息。符师与自然的沟通是请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被动的行为,也唯因为如此,才能调动如此多数量的天地元气。   从来没有符师,能够带着他的符意移动,因为人类不可能拥有那么多念力,因为真正的天地不可能听从卑微人类的命令。   宁缺今天做到了,这是人类修行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   ……   两道凌厉符意有数百里之长,贯穿整片森林,随着宁缺横刀前行,变成了两把无形的锋利巨刀,刀锋之前,挡者辟易!   死神的镰刀在麦田里进行收割,哪有麦杆能够逃开?   森林里有无数佛,佛有高低胖瘦,刀锋所过之处,有佛头断落,有佛身被切断,有佛天灵盖被削掉,有佛双腿齐断,无数佛流血倒下。   金色的血液从那些佛的身体里流淌出,被符意切割成最细微的碎片,然后变成金色的粉末,飘浮在森林里,幽暗的世界早已光明一片。   佛光明亮至极。逃亡多日,宁缺受了很多伤,疲惫憔悴,脸色本就有些苍白,此时被万道佛光照耀,更是雪白一片。   他眯着眼睛,低头横刀继续前冲,脸上没有一丝惧意。   如果他还背着桑桑,就算撑着大黑伞,只怕桑桑也会被这些佛光杀死,但现在他背着的只是桑桑的身体,桑桑在他的身体里。   森林东面有水声传来,他向着那边冲去,横着的铁刀之前,那道磅礴的乂字神符也随之前行,无数树皮与金色的佛血溅向空中。   无数佛纷纷倒地,森林里没有惨嚎声,没有哀鸣声,只有满怀悲悯之意的颂经声,那些颂经声往往会戛然而止,代表那佛死在了无形刀锋之下。   宁缺低着头不停地奔跑,不知道奔跑了多长时间,直到他觉得自己握着铁刀的双手开始颤抖,呼吸重新变得急促,才停下脚步。   水声潺潺,很是静柔,一条大河出现在他眼前。   他背着桑桑冲出了这片森林。   他回头望去,只见森林里到处都是金光,然后从西方远处开始,不断有红杉树倒下,大地震动,掀起无数烟尘。   那些红杉树都是被符意切断的,只是符意太过锋利,巨树断而不倒,直到此时某株树倒下,然后所有的树都被震倒。   红杉树很高,直入云层,最矮的也有数百丈,随着这些巨树的倒塌,烟尘弥漫,冲天而起,其间隐隐传来苍鹰惊惶的啸声。   这些苍鹰的巢筑在红杉树顶,现在它们只能飞去别的地方。   数百里方圆的森林,就这样变成了平地,无数巨树叠在一起,把潮湿的地面砸的一片狼籍,至于林里的那些佛更无幸理。   三千三百三十三尊佛,死在林中。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人合一谁能敌   一符。   两刀。   数百里。   三千佛。   这甚至已经不能称为神符,其威如天,是天符。   人间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强大的符,颜瑟大师没有写出来过,王书圣没有写出来过,往前追溯无数万年,也没有出现过。   宁缺现在是知命境巅峰,是很强大的神符师,但按道理来说,他没有逾过五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写出这道符来。   但现在桑桑在他的身体里,她哪怕虚弱的马上就要死去,一滴神力,对人间来说,便是一片沧海,因为她是天。   宁缺用的便是那片沧海,他用天空来命令这片天地,所以才能写出这道天符——这就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谁能敌?   无数红杉树倒塌,森林尽毁,数百里方圆内,只见烟尘不见佛,只闻鹰啸兽嚎,不闻经声,佛光仍盛,诸佛已死。   宁缺望向远方,黑暗天空边缘有金色的微光。他知道这个世界里还有很多佛,那些佛正在向这边赶来,不知何时能追到。   他转身,望向身前这条大河。   大河宽约千丈,水势平缓,河水极清,除了靠着岸边的地方有些水波,其余水面静如明镜,甚至能够看到河底的石头与游鱼。   这条大河贯穿棋盘世界南北,看不到来处,也望不到去处,如果想要去往东方,无论怎么走,都必须过河。   宁缺看着河东遥远某处,微微皱眉。   走到倒在河畔沙地里的红杉树前,他举起铁刀,切断巨大的树干,然后用铁刀进行整理,掏空树干,又仔细地切磨树干的另一面。   没有用多长时间,一只木船便在铁刀下成形,但他没有停止,依然拿着铁刀不停地切掉那些多余的木茬,很是仔细,很有耐心,似是根本不在意,棋盘世界里的无数佛,正在向河边赶来。   沉重的铁刀在他的手里变成一把小雕刀,仿佛在红杉树干上雕花,没有漏过任何细节,到最后,他甚至真的在木船舷畔雕了一朵花。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练手。   木船终于做好,外观非常精美,他还用铁刀削了两个船桨,桨面光滑,连根木刺都没有,到这时,他才觉得满意。   他用微颤的手把铁刀收回鞘中,把木船推下河,爬了上去,挥动船浆,沉默地划船,直到划到河面三分之一处才停下。   佛祖的棋盘世界,充满了佛光,也充满了恶意,只有来到这条清澈大河的中间,他才觉得有了些安全感,才敢把桑桑从背上解下。   他把桑桑的身体抱在怀里,伸手到她鼻端,发现已经没有呼吸,但他知道她没有死,这具身躯本来就可以很长时间不用呼吸。   他怀里的身躯很高大,有些胖,抱着有些不方便,但他还是这样抱着,静静看着她的眉眼,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   他知道桑桑没有死,意识或者说神魂在他的身体里,进入了某种很奇怪的状态中,像是沉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醒来。   昊天的神奇手段,是他所不能了解的事情的,他有些担心,却不是太过担心,所以才有心情,用手去捏她的鼻子。   这个动作很亲昵,是小夫妻间常见的动作,只不过他和桑桑这对夫妻有些与众不同,平时桑桑醒着的时候,他哪里敢做这些。   他早就想做这些事情了,他还想掐她胖乎乎的脸蛋,他还想揪她的耳朵,他还想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寻些暖与软,想做些很亲密且邪恶的事情。   虽然那些亲密而邪恶的事情不能做,但别的可以做一做,这般想着,他的手在桑桑的脸上不停捏弄,揪完耳朵后,甚至把她的鼻子向上顶起,让她做了个鬼脸,看上去就像是可爱的小猪。   宁缺看着她的脸,笑着唱道:“嘿,猪……”   “我说过,不喜欢被你叫黑猪。”桑桑的声音,忽然在他的心里响起:“而且如果你再敢对我的身体做这些事情,我就杀了你。”   宁缺吓了一跳,看着怀里她的脸,有些不安地问道:“你醒了?”   桑桑说道:“我本来就没有睡着……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永远醒不过来?这样你就可以随便羞辱我的身体,而且还把她娶回家。”   躺在宁缺怀里的桑桑,闭着眼睛,双唇不动,仿佛沉睡的神明,但她却在说话,这让他感觉有些奇怪,有些难以适应。   听着她的话,他有些恼火,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只记得吃醋发嗔,你越这样,中毒越深,到时候你真死了,我就真去找她!”   桑桑说道:“你去啊,你不去就是我孙子。”   宁缺觉得她现在就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懒得继续和她争吵,问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在哪里?”   桑桑说道:“我在你身体里。”   宁缺问道:“身体里什么地方?识海里?”   桑桑说道:“你想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宁缺想了想,认真说道:“我一直把你放在心里,你当然应该在我心里。”   桑桑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就在你心里。”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听起来,你好像害羞了。”   桑桑说道:“我又不是人类,怎么会有这种卑微的情绪。”   宁缺说道:“我教你啊,你刚才就是害羞了。”   桑桑说道:“无聊。”   不用再担心她被佛光杀死,宁缺觉得浑体通泰,很是安心,所以快活,正准备与她再斗斗嘴,忽然想到这事,埋怨说道:“你既然能够离开神躯,为什么不早这么做?何至于被那些佛光伤的这么重。”   桑桑与他互为本命,才能合为一体。   但她毕竟是昊天,当初在桃山光明祭时,宁缺夺了掌教的天启,她只是给了他一道神力,他便被撑的到处流血,如果全盛时期的她进入他的身体,他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她非常虚弱,才能使用这种方法。   桑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她嫌烦,更因为,她之所以迟迟不肯进入他的身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她进入他的身体,便是真正的身心合一,她与他之间的牵绊,将会强大的难以形容,将来她要离开,便会变得无比困难。   她的沉默,让宁缺觉得有些不解,又有些隐隐不安,他想了想,想不明白,笑着伸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拾起双桨继续划船。   木船向着河对岸缓缓而行,就在船首刚刚划过河面正中间那条无形的线时,对岸东方的原野上,忽然飘来了一大片黑云。   那片黑云飘到大河上方,便不再继续飘行,云里蕴藏着的湿意,变作雨水哗哗落下,一时间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暴雨打拍在他的身上脸上,生辣作痛,躺在船里的桑桑的身体,更是被雨水击的噼啪作响,他明知道神体应无恙,但看着这幕画面,还是觉得很心疼,解下大黑伞撑在了桑桑上方,心想至少要保住她如花的容颜。   好吧,船舷上刻着朵花,桑桑的脸长的如此普通,实在谈不上如花般娇艳,宁缺笑着想道,用力挥动双桨,让木船如箭般穿行于风雨之中。   红杉树干很宽很厚,木船很大很结实,雨水再如何狂野,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船里灌满水,他并不担心,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的眉头缓缓蹙起,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而警惕起来。   暴雨落在清澈的河水里,击出无数水花,河水渐渐变得浑浊起来,可能是上游的山洪进入河道,可能是暴雨太烈,掀起河底的沉泥,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河水浑的如此之快,颜色瞬间变的如墨一般,很不正常。   天上的云很黑,落下的雨水也很黑,黑如墨汁,河水也变成了墨汁,开始散发淡淡的墨臭,然后是各种腥秽的臭味,非常古怪。   宁缺没有任何犹豫,伸手收起大黑伞,把桑桑的身体重新背到身后,用绳子仔细绑好,然后用微颤的手抽出铁刀,对准河面。   先前在岸边,他完成造船后,收刀时手也有些微微颤抖,这时候拔刀也在颤抖,因为他很累,从桑桑开始做恶梦后,他就没有睡过觉。   忽然间,木船缓缓下降,向河水里沉去。   宁缺看着船内,没有看到漏水,那么敌人必然在河水里。   河水本来十分清澈,在岸边都能看到河底的石头,但现在,河水已经变得漆黑无比,以宁缺的眼力,也看不到水下一尺的动静。   河水很诡异,甚至就连他的念力感知仿佛都能屏蔽,木船继续向河水里沉降,他却连敌人都没有找到,那么如何应敌?   宁缺知道必须离开了。   他踏向船底,木船下沉的速度顿时变快,而他的身体已经腾空而起,下一刻,便准备斜直向前掠出。   这里距离河岸还有四百丈距离,以他现在的境界,很难在如此暴烈的风雨里一息奔出如此之远,但他想尝试一下。   就算最终还是会落水,只要能够离岸边近些,想要摆脱这条诡异的大河,也容易些,而且他应对如此之快,应该会出乎那些敌人的想象,打乱对方的部署——然而他没有想到,反而是敌人的反应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河面被暴雨击打的到处都是水花,就在宁缺刚刚掠起的那瞬间,一朵水花忽然绽开,一道白影鬼魅般刺破风雨,卷住了他的脚踝。   脚踝处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宁缺根本没有低头去看,手腕微颤,风雨里便有刀光一闪起,如闪电般明亮。   那道白影骤断,然而随后,又有数十道白影从河水里鬼魅般探出,缠住他的全身,数十道恐怖的力量,拖着他向下坠落!   刀光如电,照亮晦暗的河面,数十道白影在铁刀之前,纷纷断裂,然而他的前掠之势也被终止,不得不重新落回船上。   看似应对的很轻松,宁缺的心情却有些沉重,他想不明白,那数十道白影是什么,竟然能够承受如此大的力量,强行把自己拉了回来。   脚边传来啪啪的声音,他低头望去,才发现那数十道白影都是鞭子,都是白骨做的鞭子,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些白骨都是人类的骨头。   这些白骨鞭仿佛有生命,被切断后还在不停地扭曲挣扎着,拍打着船身,在坚硬的红杉木上拍出极深的痕迹,自身终于也崩散成碎骨。   就在这时,木船终于沉到了河面之下。   就在河水被破开的那瞬间,浪花微卷,漆黑的河水稍微清澈了些,宁缺终于看清楚了,船的四周有无数双手。   那些手抓着木船的底部,不停地向下用力,木船才会沉。木船是坚硬的红杉木削成的,光滑而坚硬,那些手为什么能够死死地抓住船壁?   那些手白如美玉,但很不美丽,因为就像先前那些白骨鞭一样,这些手上没有血肉只有白骨,锋利的骨指深深楔在船壁里。   无数双骨手拖着木船,拖着船上的宁缺,拖着宁缺背上的桑桑沉向黑暗的河水深处,仿佛要把他们拖进地狱。   河水幽暗,除了无数双惨白的骨手,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四周黑暗死寂一片,格外诡异而恐怖。   “助我。”宁缺在心里说道。   桑桑听到了他的声音,下一刻,他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其间仿佛有星辰正在爆炸,氤氲无限光辉,那些是最纯净的昊天神辉。   现在,她是他的眼,他的眼里有神威,目光之前,漆黑的河水骤然间变淡,变得清澈起来,被遮蔽的视线恢复。   宁缺看到了那些骨手的主人,那些惨白的骷髅。   沉船四周的河水里,飘浮着数万只骷髅,密密麻麻地围在四周。   这些骷髅在河底不知道生活了多少年,有些骷髅的骨头已经发黄,在水里飘浮,不时被水流冲断,有的骷髅的头盖骨缺了个大口,有黑色的鱼儿在其间游动,这些骷髅看着沉船,如黑洞般眼窝里尽是贪婪的神情。   宁缺的听觉也已经恢复,他听到了湍急的暗流声,听到了黑暗的河水深处传来凄厉的鬼哭声,听到了数万只骷髅快活的笑声。   那些笑声如此快活,为何却又显得那样绝望? 第一百四十五章 河底的魔与鬼   昏暗的河水里有数万只绝望的骷髅,吃吃轻笑的骷髅,任谁看到这幕画面,都会觉得恐怖,但宁缺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沉船四周的河水渐清,昊天神辉出于他的眼睛,照亮四周,河水里飘荡着的数千骷髅,看着这片光明,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呆滞。   这些骷髅已经无数万年没有看见过光明,觉得很陌生,却又很向往,然后意识深处,却又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惧。   沉船四周的那些骨手,忽然间簌簌剥落,就像被风化的石头,被水流冲洗而净,在船壁上残留的骨指,也瞬间化为青烟消散。   骷髅们终于醒过神来,惊声尖叫着向四周黑暗的河水里逃跑,有的骷髅捂着耳朵,不想听见同伴的叫声,有的骷髅抱着头,似乎觉得这样更安全些,然而无论是昊天的世界还是佛祖的世界,谁能比光线跑的更快?   宁缺站在沉船上,向四周望去,昊天神辉在阴秽黑暗的河底大放光明,无数骷髅在尖叫声中被净化,化作黑烟。   那些黑烟并未散去,而是向着沉船涌了过来,在很短的时间里,把河水浸的更黑,宛若实质,把他紧紧包围在其中。   宁缺铁刀向前斩出,居然没能把黑烟斩破,刀锋处传回的感觉非常怪异,有些滑腻,又极厚实,仿佛是某种皮革,又像是内脏。   随着这种诡异感觉从刀身一道传回他身体的,还有一道极狂肆浓郁的欲念,那道欲念非常纯净,除了贪婪的欲望什么都没有。   宁缺胸口微闷,想起先前看到的那数万只骷髅眼洞里的贪婪神情,有些警惕,调起念力便想将这道欲念逼出身体。   想也是欲望,那道欲念遇他雄厚的念力,就像是火遇上油,猛然间增大了无数倍,熊熊燃烧着,向他的意识里侵去。   宁缺的心脏瞬间被麻痹,脸色苍白。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自己不能逼出这道欲念,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些黑烟是魔。”桑桑在他心里说道。   宁缺依然不解,这些魔为什么无形无质。   “佛家的魔是心魔……贪嗔痴之毒,亦是一属,只是更加纯净,在心而不在身,我在你心上,你的心上便染了毒。”   桑桑说道:“心魔乱欲入体,自然毒发。”   那道来自黑烟的欲念逐渐深入,宁缺心脏的跳动变得混乱起来,桑桑带过来的贪嗔痴三毒终于暴发。   噗,宁缺痛苦万分,一口血吐到身前的黑烟里。   只听得滋滋声响,黑烟被无形的火焰燃烧,像风中的乌云般不停绞动,显得极为痛苦,深处隐隐传来痛苦的意念。   此时桑桑在助他,他的身体里充满了昊天神辉,血液里也同样如此,充满了圣洁光辉的力量,鲜血进入黑烟后,自然开始净化。   宁缺明白了应该怎样做,举起铁刀在掌心用力一割,他浩然气已近大成,身体坚硬有若山石,但这是他自己的意图,自己的铁刀,刀锋冷酷无情,依然把他的手掌割出一条刀口,鲜血渐渐渗出,涂上黝黑的铁刀。   他抬起头,左手紧握刀柄向前方这片浓重的黑烟狠狠刺出,刀锋传来的感觉依然那般坚韧腻粘,但随着刀锋上的鲜血染进黑烟里,那种感觉逐渐淡化,刀锋也逐渐深入,直至进入黑烟一尺。   宁缺浩然气起,右手像铁锤般重重击打在刀柄上,两道强大的力量前后叠加,就像河面的浪一般,只听得噗哧一声,铁刀完全没进了黑烟里。   无数昊天神辉从铁刀上喷涌而出,黑烟不停地挣扎,就像是内脏在蠕动,看着有些恶心,也有些恐怖。   黑烟里传来浓烈的焦糊味道,光明发于刀身,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照亮河底,也照出了心魔的本来面目。   心魔乃虚物,无形无体,就是黑烟,但像幕布般垂落在河底的黑烟里,有无数冤魂,有无数欲念,宁缺甚至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很清楚,继续和心魔这样相持下去,最终会进入意识层面的战斗,如果是以前,他自然不惧,但现在桑桑在他的心里,而且他也染了贪嗔痴三毒,断然不肯让心魔进入自己的身体里,那样太过危险。   昊天神辉继续燃烧,仿佛无穷无尽,插在黑烟里的铁刀,变得松动了些,宁缺站在沉船船首,将浩然气灌注到双臂内,用力一拖!   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不是水声,这里是河底,不是河面,再大的波浪也不会发出这种声音——是黑烟被割破的声音,数千只怨魂小鬼,和十余道欲念化成的粘稠物,从铁刀割破的口子里涌了出来。   宁缺就当没有看见这幕恶心诡异的画面,低着头继续运腕,铁刀在黑烟中不停行走,转瞬间便把黑烟割成了无数碎片。   黑色的幕布碎裂,心魔本体覆灭,就像鱼缺被打破,无数怨魂小鬼和欲念化成的粘稠物,就像从鱼缺破口涌出的水一般,向着沉船涌来。   那些欲念化成的粘稠物,失去魔体后无法行远,缓缓沉到河底,而那些怨魂小鬼没有重量,则是轻飘飘地顺着水流来到沉船上。   无数怨魂避开燃烧着神辉的铁刀,爬到了宁缺的衣服上,开始拼命向他身体里钻,不停发出欢愉的叫声,叫声微弱很细,就像蚊蝇般。   还有很多怨魂小鬼落到沉船上后,向桑桑的神体爬去,它们感觉到这具身躯更鲜美更强大,叫的更加欢快,然而当这些怨魂小鬼真的爬上桑桑神体后,欢叫迅速变成了惊恐的尖叫,下一刻便被净化成虚无。   宁缺的双眼仿佛星辰,把这些画面看得清清楚楚,更清楚的感觉来自皮肤,他能感受到无数冤魂小鬼带来的极致寒意,还有那些极怨毒的戾气和不甘,很像当初在桃山绝壁上感受到的幽阁阵意。   有桑桑相助,他现在的身体有不尽昊天神辉,却不能像桑桑的神体那样,只凭先天威势,便把这些怨魂小鬼净化。   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逼出体内的昊天神辉,直接把这些怨魂小鬼烧死,但想着桑桑中毒已深,见着佛祖之后的战斗才是重中之重,他想节省些,所以什么都没有做,任凭无数怨魂小鬼爬上自己的身体。   很短的时间内,沉船便被无数怨魂小鬼占据,桑桑身体所在的船中段很干净,船首则是热闹的多,也恐怖的多,数千只怨魂小鬼已经在那里挤成了一个极大的黑球,就像是海底里的鱼群,宁缺便在最深处。   他的目光穿透眼前的鬼魂,看到一只小鬼正在向自己的鞋里拼命地钻,抬膝然后落下,把那只小鬼踩成数道魂丝。   随着他的动作,附着在他身体表面的怨魂小鬼像水草般飘动,却没有一个落下,那些鬼魂贪婪地撕着他的衣裳,啃噬着他的皮肤,向他的身体里传去无数怨毒的憎念,想要钻进去啃食他的血肉与灵魂。   对修行者来说,这种局面很可怕,宁缺却很平静,他体会过这种感觉或者说痛苦,他知道只要心定意稳,便不会有任何危险。   自幼行走生死间,受尽世间苦难折磨,其后入书院修绝世法,在悬空寺面壁,又在棋盘世界里修佛无数年,论起心定意稳,世间有几人能超过他?   宁缺不动,河水里怨魂小鬼不停扑向沉船,魂团变得越来越大,甚至快要触到水面,他在魂团里闭着眼睛,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片刻后,河里的怨魂小鬼绝大多数都来到了沉船上,围到他的身边,不停地得意低叫着,嗡嗡作响,偶有几只小鬼飘在外面,显得很是着急。   “小鬼们,不要太调皮。”宁缺这样想道。   随着他的意念微转,一道极鲜艳的红色出现在昏暗的河底,伴着一声极暴戾的啸声,殷红的朱雀飞离铁刀,绕着他的身体高速飞舞。   朱雀的双翼所过之处,河水蒸发成气泡,炽火狂喷,围拢在宁缺身旁的冤魂小鬼,哪里来得及逃走,哀鸣声中纷纷变成青烟!   瞬间,船首便变得清明无比,宁缺的身周只剩下清澈的河水,哪里还能找到冤魂小鬼,哪里还有寒冷与怨毒的意念?   有十余只怨魂小鬼没有挤进船上,本有些不甘,却没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剧,拼命向河水的黑暗处逃去,不停发出惊恐的尖叫。   朱雀哪里会让这些阴秽之物逃脱,戾啸一声,振翅再飞,向着那些怨魂小鬼追去,火翼轻掠,那些怨魂小鬼便化成了青烟。   然而,就在朱雀得意洋洋,准备飞回沉船之时,黑暗的河水里,忽然出现了一道白影,闪电般探出,把朱雀缚住!   朱雀愤怒戾啸,振动双翼不停挣扎,却动不得分毫!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神情微凛。   他很清楚,身为惊神阵的杀符,朱雀的实力近乎知命巅峰全力一击,那道白影能如此轻松地镇压它,那么必然拥有五境之上的实力!   那道白影是什么?宁缺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看,果然是道白骨鞭,只是比先前在河面上遇到的那些白骨鞭,要粗无数倍。   便在这时,那道白骨鞭缓缓行出黑暗的河水。   朱雀鸟被白骨所缚,无力逃脱,很是凄惨。   宁缺看着渐渐行出黑水的白骨鞭,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当他看到白骨鞭后面那个庞大的身影后,更是震撼的无法言语。 第一百四十六章 那菩萨   一根白骨,从黑暗的河水里缓缓探出,画面很诡异,很恐怖,白骨后方有个庞大的黑影,散发着无穷威势。   河水渐分,白骨前行,然后又有两根白骨在下方出现,这两根白骨没有骨节,很光滑很锋利,看着就像是两杆枪。   原来最开始出现的那道粗长白骨,根本不是什么鞭子,而是一根极长的鼻子,上面血肉厚皮尽销,只剩下森然的白骨。   只有大象的鼻子才会这么长,下方两根锋利的白骨是象牙,宁缺看着昏暗河水里那个庞大的身影,缓缓握紧手里的刀柄。   河底出现了一头巨象,身高数十丈,如山般庞大,沉船与其相比显得非常渺小。象身上的血肉早已蚀空,只剩下森白的骨头。   骨象缓步向沉船走来,由无数细碎白骨组成的长鼻前端卷着朱雀鸟,朱雀鸟已经无力挣扎,看着已经不行了。   随着巨大骨象的行走,一道充满威严与幽冥意味的佛息,压向船首,宁缺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心里却想着,象鼻应该没有骨头才是。   这里是佛祖的极乐世界,幽冥地狱一般的河底,大象的鼻子要有骨头,怨魂就是不肯散去,他到哪里去讲道理?   不能讲道理,那便只要战,然而看着骨象背上坐着的那名僧人,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佛威,宁缺哪里敢随便动手。   那僧人头戴佛冠,冠上缀着十方宝石,身披袈裟,绣着万里金线,手持九环金杖,河水穿过杖头,发出清脆的鸣响。   僧人端坐在骨象背上,看似极渺小,却极高大,面容慈悲坚毅,无数河水流过眼前,亦宁静无波,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在这个世界里,宁缺已经遇到了很多佛,比如青板僧化成的掩面佛,还有街上那位燃灯古佛,有的佛很强大,有的佛很弱小,但再强大的佛,在他与桑桑联手之前,也无法支撑太长时间。   直到此时,看到这头骨象,看到骨象背上这名僧人,宁缺知道,自己和桑桑终于遇到了真正强大的对手,他甚至有些恐惧。   骨象缓缓走到沉船之前,河水渐清。   宁缺看着那僧,喝道:“你是何佛?”   那僧人应道:“我不是佛,我是菩萨。”   宁缺微怔,说道:“我在这极乐世界里,已经见了无数佛,未曾见过有哪位佛比你更强,为何你还没有成佛?”   僧人平静应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很简单的八个字,让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情绪复杂问道“地藏?”   僧人神情坚毅,眼神慈悲,佛冠里的宝石大放光明,袈裟上的金线大放光明,照亮河底,甚至让这条数万里的大河,都变得清明起来。   原先躲藏在黑暗河水与泥底的那些残存骷髅,还有那些游魂,都显出了身形,它们并不畏惧这道佛光,反而变得平静了很多,对着骨象上的僧人跪倒行礼,无数万骷髅,无数万游魂,俱顶礼膜拜,河底响起密密麻麻的擦擦声,那是骨头与骨头磨擦的声音,便是那些被宁缺斩碎的碎骨片都飘了起来。   幽暗有如地狱的大河,被大慈大悲所净化,这便是地藏王菩萨的境界,他身居菩萨位,却散发比所有佛更强的佛光。   如果是佛家信徒,看着这幕画面,只怕会感动的热泪盈眶,对着骨象上的僧人跪拜不休,就连宁缺都有些动容,只是他冷静的更快。   只有虔诚信仰佛祖的信徒,死后觉识才会来到棋盘里,进入极乐世界,那么这条大河下面的怨魂小鬼和骷髅又是从哪里来的?   地藏王菩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缓声说道:“罪孽深重的人,只要深信我佛,死后也会被接引至此极乐世界。”   “天堂,也就是地狱。”   宁缺理解的很快,看着地藏王菩萨问道:“这些生前罪孽深重的信徒,死后被接来棋盘里,被镇压在河底受无尽苦楚,如何能空?”   地藏王菩萨望河底诸鬼,慈悲说道:“只要他们诚心皈依我佛,以善意善念善行修得善果,最终便能得解脱。”   此言一出,万鬼再拜,万鬼同哭,河水里满是忏悔之意。   宁缺看着地藏王菩萨说道:“你和别的佛差不多,都爱扯蛋。”   此言一出,万鬼同起,万鬼同怒,河水里满是愤怒之意。   地藏王菩萨不怒,合什请教道:“请赐教。”   宁缺指着河水里的那些游魂骷髅,说道:“善意善念倒好说,这世界里尽是佛爷,它们到哪里去施善行?而且如果它们生前真是罪孽深重之辈,便该被镇压在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念几句佛便解脱,被它们害的那些人会怎么想?”   地藏王菩萨说道:“你这话错了……”   宁缺哪里愿意讲道理,说佛法,举起铁刀,阻止菩萨继续说话,看着对方,双眼变得异常明亮,若有金辉溢出。   “或者我错,但我不会看错,你哪里是什么地藏王菩萨?”他看着僧人喝道:“休想逃得俺过的火眼金睛!快快显出真身来,不然吃俺一棍!”   他自觉这话得意又得趣,却只有心里的桑桑听得懂,地藏王菩萨哪里能听明白,神情微惘,而无数鬼魂则开始愤怒地咆哮。   当着菩萨的面说他是尊假菩萨,何等大不敬!   地藏王菩萨依然未怒,微笑说道:“你说是便是,你说不是便不是,是不是菩萨不重要,所做的事情才重要。”   河底万鬼聆得妙义,喜不自禁,纷纷再拜。   宁缺不为所动,喝道:“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你生前不知是悬空寺哪代首座,修得金刚不坏,圆寂后便来到此间镇守鬼河,佛祖倒是给你安排了个肥差,但要说起慈悲,却是不嫌羞臊!”   地藏王菩萨神情微凛,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先开慧眼,如今又有天眼,你说的不错,我便是悬空寺第二任首座。”   悬空寺第一任首座是佛祖,他是第二任首座,那便是佛祖的大弟子,从俗世角度或者修行界传承来看,更是悬空寺首佛。   宁缺听他承认,心想难怪境界如此强大,嘲讽说道:“果然是个假菩萨。”   地藏王菩萨说道:“佛祖生前乃俗国王子,涅槃后为佛祖,我生前乃悬空寺首座,圆寂后为菩萨,有何不可?”   宁缺语塞,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无论诸佛还是菩萨位,本就是佛宗自己的事情,都是佛祖分配的职位,佛祖让这僧人做地藏王菩萨,那他便是地藏王菩萨,自己就算看穿他的前世,又有什么影响?   他的反应如此强烈,其实是因为觉得自己的情感受到了欺骗,他不是佛教徒,但对地藏王菩萨依然十分崇敬,却没想到……   “你生前是悬空寺首座,自然知道山下那个悲惨的世界,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里才是真正的地狱,你连人间的地狱都没有清空,甚至那个地狱就是佛祖和你亲手打造出来的,你怎么有脸说出这八个字?”   宁缺盯着骨象背上的地藏王,说道:“我家师兄现如今正带着数百万饿鬼,要把你们留下的那间地狱打破,他要带碰上那些被你们镇压了无数代的饿鬼回到人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就算要成佛,也自然是我师兄成佛,关你鸟事!”   片刻后,骨象把鼻端缚着的朱雀鸟送到背上,地藏王菩萨伸手接过朱雀,看着站在船首的宁缺,平静说道:“你的鸟在我手里,这便是鸟事。”   菩萨说的是佛言,打的是机锋,就像人间那些僧人一样,喜欢用辩难来解决分歧或者说制造分歧,可惜他今天说的对象是宁缺。   宁缺没有从听出任何东西,反而极为愤怒,光明神殿那夜之后,他便很忌讳听到与鸟相关的词,更何况对方说自己的鸟在他手里!   他大怒,意念一动,被地藏王菩萨抓在手里的朱雀鸟,骤然间化作一团火,向着河水四面散开,然后消失于无形。下一刻,朱雀回到了铁刀之身,发出两声伤痛的啾啾轻鸣,闭眼覆羽开始静养。   朱雀是惊神阵的一道杀符,完全受宁缺的意念控制,就算是地藏王菩萨,也不可能真正控制住,他最开始的时候,想的是假意让那头骨象抓住朱雀,待战斗的时候,让朱雀暴起发难,看能不能得些便宜。   现在他收回朱雀,是因为地藏王菩萨的境界太高,朱雀就算偷袭也没有意义,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他无法忍受自己的鸟被对方继续握着,哪怕一刹那都不行。   “那菩萨,吃俺一棍!”   做戏便要做全套,宁缺自船首向斜止方疾掠,来到骨象之前,双手紧握铁刀,如扛着根铁棍,向地藏王菩萨的头脸砸去。   骨象一声怒吼,河水骤乱。   地藏王菩萨静静看着空中的宁缺,搁在膝上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结出一道如意宝印,右手里的九环金杖金色迟褪,变成锡杖。   地藏王菩萨曾发大愿,要度尽六道轮回里的众生,故常现身于六道之中,各有不同法像,所持法宝各异,是为六地藏。   此时坐在骨象上的,是宝印地藏。   宝印地藏,专门济度畜生道。   宁缺修佛无数年,哪有不识的道理,见宝印地藏现身,更是愤怒难遏,浩然气与昊天神辉尽数灌进铁刀,暴烈斩下!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这次我来   地藏菩萨神情不变,举起九环锡杖,河水在杖头加速流过,激出更加密集清脆的声音,伸到骨象上空,击向宁缺的铁刀。   轰的一声巨响,清澈的河水卷起无数漩涡,强大的力量向四周扩展,无数万骷髅捂住不存在的耳朵,无数万游魂把头藏在怀里,不敢去听。   铁刀前端传来一股巨力,宁缺觉得自己仿佛砍在了一座大山上,根本撼不动对方分毫,手腕都快要被反震之力震断。   地藏菩萨生前乃是悬空寺二代首座,金刚不坏早已修至巅峰,圆寂之后佛威更盛,他连人间的首座都斩不动,又如何斩得动这位?   宁缺右脚踏向骨象的头部,举刀欲再斩,身形却已后倾,准备借着水势退走,然而就在此时,骨象的鼻子鬼魅般袭来,紧紧卷住他的腰。   骨象鼻异常坚韧,他竟无法挣脱,断时陷入先前朱雀的处境,还未等他做出反应,地藏王菩手左手里的如意宝印,已然轰在了他的胸上!   宝印里有无限佛威,可镇畜生道里一切邪祟,宁缺鲜血狂喷,感受着胸间传来的源源不断地巨力,知道如果再无法摆脱,必然会被这道宝印生生轰死,只听得一声暴喝,他腹内的浩然气骤然暴发,铁刀狂舞而落,重重砍在骨象的鼻上,震松象鼻一瞬,身形一转化作道轻烟,向沉船逃了回去。   落在船首,他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竟险些没有站稳。   地藏菩萨静静看着他,右手里的九环锡杖在河水里轻轻作响。   身周尽是河水,宁缺伸手在脸上擦了擦,那些血水便很快被洗干净,他看着骨象上的地藏菩萨,神情变得极为凝重。   他知道对方很强,却没有想到对方强到这种程度,砍不动倒也罢了,那只骨象竟然也拥有如此恐怖的实力,那道宝印竟是避无可避!   地藏菩萨看着他慈悲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宁缺根本没有思考,毫不犹豫说道:“好。”   地藏菩萨微觉诧异,河底的怨魂骷髅却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些怨魂骷髅的脸上没有血肉,自然没有表情,笑声便是牙齿撞击的声音,听着很是阴森。   锃的一声,宁缺真的把铁刀收回鞘中,然后他取出铁弓,站在船首弯弓搭箭,黝黑的铁箭在河水里纹丝不动,直指骨象。   地藏菩萨微微皱眉,宣了声佛号。   弓弦上的铁箭是元十三箭。   元十三箭在人间不知杀过多少强者,掀起无数血雨腥风,堪称修罗之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举起铁箭,宁缺要看看能不能杀佛!   数年前在白塔寺里,他没能射穿讲经首座,但他现在境界更高,身体里又有桑桑的神力,他相信这道铁箭,一定能够把骨象上那僧人射死!   船首生起一团白色的湍流,带动着河水高速旋转,弦上的铁箭骤然消失,下一刻便来到了骨象之前,此时地藏菩萨的佛号才刚刚出唇。   一声轻响,像绣花针落在了石板上,又像是宴会开始的乐声,骨象之上水流骤乱,搅的光线有些昏暗,河水重新清澈后,铁箭重新现出身形。   铁箭没能射穿地藏菩萨,甚至连菩萨的袈裟都没有射穿,因为铁箭根本没有射到菩萨的身前,而是钉在了一把伞上。   那是一把看似普通寻常的伞,伞缘悬着无数串金刚石,在河水里缓缓旋转,伞柄被地藏菩萨握在手中,菩萨另一只手已经换了手印。   宁缺震惊无语,心想那把伞是什么材料制成的,竟能接住自己以昊天神力射出的元十三箭,其强度已经快要赶上大黑伞!   悬绳之伞是为幢,这把伞便是佛经里传说的金刚幢!地藏菩萨右手金刚幢,左手无畏印,正是持地地藏,专门济度阿修罗道!   地藏菩萨执掌六道,具六法象,铁刀砍不动,铁箭射不穿,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不可战胜!   宁缺震撼无语,却毫不气馁,再次抽出铁刀,遥遥向着骨象方向斩出两刀,刀锋割裂河底的水流,变成两道极强大的锋利符意。   正是他现如今最强大的手段,乂字神符!   地藏菩萨法象再变,他左手持宝珠,右手结甘露印,变身成为宝珠地道,专门济度饿鬼道,能镇一切意,包括符意!   两道极强大的符意,连流动的河水都切开,在水里留下两道极清楚的空间,然而来到骨象之前,却被那颗宝珠抵住,无法向前分毫!   连无形的符意都能用有形的法器抵住,这颗宝珠到底是什么东西?佛宗怎么有这么多宝贝,地藏菩萨究竟有多强大?   宁缺最强大的手段,都被地藏菩萨轻而易举地化解,此时他终于感到了不安,甚至有些绝望,便在这时,心里响起一道声音。   桑桑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很平静:“放着我来。”   宁缺想起多年前长安城的那个夏天,一场暴雨过后,他终于学会了符道,于是无论桑桑做什么事情,他都要去抢,老笔斋里不停响起他的喊声。   “放着我来。”   后来桑桑长大了,桑桑变成了昊天,她现在虚弱的随时可能死去,依然比他强大很多,现在轮到她来喊这句话。   站在微寒的河水里,宁缺觉得心里传来道道暖意,平静喜乐,但难免会有些担心,因为她现在实在是太过虚弱。   “你撑得住吗?”   “或者可以,事后可能要睡很长一段时间。”   “那么,小心。”   宁缺闭上眼睛,下一刻便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桑桑的意识占据了主导地位,他只能静静旁观。   这种感觉很奇异,也很无力,稍后与地藏菩萨的战斗,无论桑桑遇到怎样的危险,他都没有办法去帮助,只能这样看着。   看着站在船首的宁缺闭上眼睛,地藏菩萨神情渐肃,隐约察觉到某种他不愿意看到的变化正在发生。   金刚幢被河水冲击,丁当乱响,伞缘垂着的那些金刚石,渐渐被水洗的千疮百孔,最终变成无数白森林的人类头骨。   地藏菩萨右手的无畏印也已散开,指尖在河水里轻轻扬起,然后如花一般落下,结成另一道手印,向世界散发慈悲之意。   河底里的无数万恶鬼幽魂还有骷髅,感应到地藏菩萨的变化,纷纷跪倒在地,散出自己的觉识供养,虔诚地开始颂经。   宁缺睁开眼睛,睫毛在河水里画出道道细线,只是睁眼闭眼间,他看到的地藏菩萨,与先前的地藏菩萨已经不一样了。   菩萨左手的金刚幢已经变成了人头幢,佛经有云:此为檀陀,右手的无畏印,结成了甘露印,是为檀陀地藏,专门救助地狱道众生!   地藏菩萨感应到了宁缺身上的变化,毫不犹豫做了自己的反应,化成了最慈悲、最严酷,也是最强大的檀陀地藏!   宁缺看着地藏菩萨,面无表情说道:“死,或者让路。”   地藏菩萨知道,宁缺已经不再是宁缺,说话的是昊天,不由动容,地狱不安,河水里的万千怨魂骷髅神情惘然,经声微乱。   菩萨很快便平静下来,地狱自然平静,河水里的经声重新变得整齐,他看着站在船首的宁缺,感慨说道:“天人合一,天又是谁?”   这不是辩难,而是真的感慨,菩萨感慨昊天已经不在。   死,或者让路……修行者说出这种话,会显得很强大自信,但昊天不会说这种话,她什么都不会说,会直接让对方死去,哪怕对方是地藏菩萨——这只能证明了昊天已经变得很虚弱。   经声大作,有佛光弥漫,渗入宁缺的衣衫,触发桑桑神魂里的贪嗔痴三毒,只见一道鲜血从他的唇角流淌而下,散入河水里。   这些血里有昊天神辉,极为滚烫,河水被烧沸,变成无数细微的气泡,像珍珠般飘拂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依然没有表情,或者说,桑桑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因为伤在她心,痛在他身,她哪里会在乎这个。   桑桑没有与地藏菩萨交谈,取下铁弓便是一箭射了过去。看似简单的一箭,但与宁缺的那一箭相比,威力不知道大了无数倍!   地藏菩萨神情慈悲,手里檀陀自有感应,伞缘悬着的无数惨白人头,忽然间同时张开嘴,开始凄厉地尖啸起来。   万颗白骨头颅同时尖啸,骨象前的河水仿佛生出一道无形的屏障。   无论那道铁箭有多强大,哪怕是昊天射出的,依然不可能穿过那道屏障。   噗哧一声轻响。   地藏菩萨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前,发现一道黝黑的箭簇探出头来,上面染着数滴金色的血液,还有数缕袈裟上的金线。   哪怕是最强的檀陀地藏,依然没能挡住这一道铁箭。   地藏菩萨的脸上露出痛意,还有些惘然,因为他不知道这道铁箭是怎么来的。   天意难测?   不,天意不可测。   昊天射出的箭,亦不可测。   就在铁箭射穿地藏菩萨的同时,桑桑离开了船首,像真正的水一般,于水流里行走如意,瞬间来到骨象之前。   檀陀上的数万颗人头还在尖啸,宁缺的五官流出黑血,眼神却还是那般平静或者说冷漠,毫不畏惧地落在了骨象头顶。   他来到了地藏菩萨的身前。   昊天来到了地藏菩萨的身前。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杀菩萨   檀陀地藏乃是最强地藏,手持人头幢乃地狱镇世法器,甘露印有不世慈悲,而这慈悲对中毒的桑桑,又是一番伤害。   宁缺的身体被檀陀上的无数骷髅头尖啸撕裂,到处都是伤口,衣衫破烂淌血不止,又有无数怨魂受到经声感召,顺着河水流到他的身上,拼命地向着那些伤口里钻去,虽然刚刚接触到他的血液,便被里面蕴含的神辉净化,但伤害却留了下来,并且越积越重,伤口的边缘渐渐泛起灰色。   他的眼睛也在流血,眼神却还是那样的冷静,看不到任何惧意,也没有痛楚,甚至仿佛连想法都没有,无情冷酷至极。   因为眼神是情绪,是桑桑的情绪。   骨象高数十丈,头颅也极大,桑桑落在它的头顶,就像是落在一座极宽敞的宅院里,衬得他的身影那样的渺小。   桑桑向象背走去,离地藏菩萨越来越近。   骨象怒嚎一声,象鼻破河水而起,像道鞭子般抽向她。   宁缺最开始想的没有错,象鼻里是没有骨头的,哪怕是地狱冥河里的象也没有骨头,这头象之所以有道白骨组成的长鼻,是因为它来到佛祖的极乐世界之后,犹难忘记生前,所以在河底淤泥里拣了无数碎骨,自己做了个鼻子。   象鼻里的那些碎裂白骨,都是人的骨头。骨象在冥河里听经无数万年,早已把这些人骨炼成了自己的法宝,佛威无边,所以先前才能那般轻易地把朱雀和宁缺缚住,哪怕他们拥有知命巅峰境界,也无法挣脱。   怒嚎声中,骨鼻如白影般,抽向桑桑,其势威猛如佛祖手里的金刚杵,河水震荡乱流,一旦被抽中,必是身死魂散的悲惨下场。   河水里的无数骷髅怨魂,不知被这头骨象的鼻子抽死了多少同伴,此时看见这幕画面,本能里生出恐惧,不敢继续去看。   桑桑也没有看,她就像是根本不知道身下的骨象正在攻击自己,不知道那道人骨炼成的象鼻将要落到自己的身体上,她面无表情继续向前。   她向前踏出一步,象鼻被踩到了脚下!这一踩看似简单,实际上玄之又玄难以言说,骨象就像是自己把鼻子伸到那里,等着她来踩!   一声凄厉的惨嚎,响彻冥河!   骨象痛苦不堪,拼命地摇动着头颅,用尽全身的力量,终于把鼻子从桑桑的脚底抽了出来,骨鼻断了一半,白骨乱飞!   桑桑走到地藏菩萨身前,伸手握住铁刀柄。   地藏菩萨静静看着她,手里的人头幢忽然间变大了数百倍,把河底的世界全部笼罩,然后向着她的头顶落下。   清澈的河水再次变得昏暗阴晦,仿佛黑夜来临,夜色里有无数尖锐难听的尖啸声响起,有无数骷髅头正在愤怒咆哮!   一个骷髅头便代表着地藏王菩萨镇伏的一个信徒,人头幢上无数骷髅头,便代表着无数信徒的觉识,还有他们的不甘!   宁缺身上被撕出了更多道伤口,耳膜也瞬间破裂,如果他不是浩然气大成,如魔宗强者一般拥有极强的身躯,必然会被这些啸声撕成了碎片。   真正恐怖的伤害,并不在身上还是在心上,他的心脏忽然间跳的快了起来,如暴雨一般,每息跳动千次,随时都可能破裂!   宁缺的意识很清醒,很痛苦,很恐惧,求生的本能,让他非常想离开这柄恐怖的人头幢,想要远离骨象回到沉船上,但他做不到。   现在控制他身体的是桑桑。   桑桑根本不理会这具身体正在遭受怎样的伤害,也似乎毫不在意这具身体随时可能便会毁灭,眼神依然冷漠平静。   她望向地藏菩萨手里的人头幢,喝道:“吵死了!”   喝声如雷,回荡在黑暗的河底,把无数怨魂的颂经声都压了下去,人头幢边缘悬挂着的无数骷髅头受震,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片刻后,这些骷髅头醒过神来,愈发愤怒地尖啸。   人头幢上忽然响起无数细微的碎裂声,啪啪作响,无数骷髅头被震成变成极细的骨末,被河水冲着到处漂流,再也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   这些骷髅头被自己的尖啸声震碎!   桑桑说这些骷髅头吵死了,既然它们敢不听话,继续这样吵,那么便会死,这便是吵死了,这便是昊天的意志!   ……   ……   桑桑抽出铁刀,斩向地藏菩萨。   唰的一声,刀锋割开菩萨身上的袈裟,斩断无数道金线,割死菩萨的法身,却只斩出一道微毫深的伤口,金色的鲜血缓缓渗出,没有淌下。   桑桑不喜,于是宁缺皱了皱眉。   她伸出右手落在菩萨的胸前,却把那根铁箭,从菩萨的背后抽了出来,用的依然是天意不可测的神奇手段。   看着铁箭上带着的金血,桑桑有些厌憎,取出铁弓,弯弓搭箭,用黝黑而锋利的箭簇对准地藏菩萨的眉心,甚至已经相触。   一道气息向着四周扩散,把骨象笼罩其间,人头幢已然残破,顺河水飘远,却没有飘走,仿佛有无形的屏障拦着。   桑桑展开了她的世界——人头幡,骨象,象背上的地藏菩萨都在世界里,没有谁能躲开,没有谁能抗拒她的意志。   她用铁箭瞄准地藏菩萨的眉心,菩萨没能躲开。   地藏菩萨用左手握住了铁箭的前端。   桑桑静静看着箭下的他,一道神念落在铁箭里。   地藏菩萨神情凝重,宣了声佛号。   桑桑松开手指,铁箭离弦而去。   箭未动。   地藏菩萨握着铁箭的箭杆,左手里金光大盛。   骨象发出一声哀鸣,缓缓向下沉去,右前肢的骨头从中断开!   桑桑与地藏菩萨之间,是那样的安静,仿佛那道铁箭没有射出一般,事实上,铁箭的威力已经全面释放!   桑桑收弓,右手握住铁箭,向前再送。   她把神念变成了弓箭。   噗的一声轻响。   地藏菩萨的眉心终破,渗出一滴金色的鲜血,如痣。   那滴金血凝成的痣,飘离菩萨的眉心,在河水里极缓慢、却又给人一种不可阻挡感觉地向前飘行,终于落在了宁缺的眉头,落在桑桑的心上。   金血及身,贪嗔痴三毒发作,宁缺痛苦地喷出一口鲜血,桑桑却依然毫不动容,握着手里的铁箭,继续向前送去。   地藏菩萨的眉心涌出更多的金色鲜血,伤得越来越重,而同时,那些金色鲜血里的佛光,也让宁缺越来越痛苦。   谁会先死?   地藏菩萨看着浑身是血的宁缺,看着他身体里的昊天,神情慈悲说道:“以残躯换得昊天死亡,佛亦开颜。”   桑桑面无表情,向前再踏一步,铁箭再深一分。   地藏菩萨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慈悲的神情,满脸惊恐惘然,怒吼一声,右手散了甘露印,泛出金光一掌拍向宁缺的胸口。   桑桑理都不理,继续向前一步,手里的铁箭深深地刺进地藏菩萨的眉心,金色的佛血四溅,佛威始起,便骤然弥散而虚!   死亡之前,地藏菩萨的眼神有些惘然,因为他想不明白,她是最尊贵的昊天,拥有无尽的生命,为什么敢和自己赌命?   他不知道,桑桑和宁缺本来就是去找佛祖赌命的。   ……   ……   骨象向黑暗的河水深处退去,它右前肢已断,行走的极为缓慢,退行的过程里,不停甩着只剩下半截的骨鼻,显得极痛苦。   地藏王菩萨闭目坐在骨象背上,佛息已寂。   看着这幕画面,河底里的怨魂骷髅发出嗡嗡的私语声,似有些不相信看到的一切,待它们望向那艘沉船时,则变得非常安静。   宁缺的身体被地藏菩萨最后那掌震回了沉船,他看着消失在黑暗里的骨象,忽然间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船上。   桑桑交出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宁缺睁开眼睛,担心问道:“有没有事?”   桑桑说道:“如果他最后不退,或者会有事,但他退了。”   宁缺先前一直在旁观这场战斗,他很清楚桑桑现在很虚弱,如果地藏菩萨最后还能保持心境,不见得会败,甚至有可能两败俱伤。   他看着骨象消失的方向,感慨道:“都说地藏菩萨,大慈大悲,坚毅无双,没料到最终也是个怕死的秃妒,果然是个假菩萨。”   沉船起,河水分开一条道路,露出河上的天穹,雨云已散,船中积水流淌而净,行于水道之间。   两旁的水壁很清澈,看不到游鱼,却能看到那些面容模糊的怨魂,还能看到无数骷髅,那些怨魂智识稍高,根本不敢做什么,只是有些惘然畏惧地看着,而那些骷髅则是本能里伸出骨手,想要把船上的人留下。   桑桑控制了一段时间身体,宁缺与她的意识交融的越发紧密,看着伸出的那些骨手,随意挥袖便有清光落下,骨手瞬间被净化。   再没有骷髅敢靠近水壁,怨魂在水里飘游,船行水壁间,他想起了与桑桑过大河时的画面,没有那般美丽,只是很诡异。   船至彼岸,搁浅在泥滩上,宁缺背起桑桑的身体,用铁刀拄地,向东面的树林走去,来到林前,回头望向已然平静如镜的河流,他生出很多后怕,也生出很多豪情,地藏菩萨都死了,还有谁能拦住自己?   便在这时,河西的黑暗天穹里佛光渐盛,先前被他用符意斩平的数百里红杉林中,隐隐传来颂经的声音,他知道极乐世界里的无数佛又来了。   他对着那边喊道:“有本事就过河来追我。” 第一百四十九章 在佛的世界里狂奔   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背我?我来背你嘛……宁缺哼着曲子,背着妹娃子,向河边的树林里走去,快活得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越过了地藏菩萨这道坎,这些天积累的压力自然很狂野地释放了出来。   河西的原野里还有无数佛在寻找他和桑桑,想要杀死他和桑桑,但他相信那些佛没有办法过河——河水里有无数万怨魂骷髅。   那些东西智商不高,本事不小,没有地藏菩萨的指挥,敌我不分,哪里会放过那些佛,须知佛光能镇压鬼魂,也是鬼魂极好的养料,宁缺和桑桑可以靠着昊天神辉净化,那些佛可没有这种本事。   走到林畔,歌声忽然戛然而止,宁缺啪的一声跪倒在满地苔藓里,双手扶着湿地不停地吐血,痛苦地脸色急剧苍白起来。   地藏菩萨哪里是那般好杀的,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受伤极重,仿佛血战后的沙场,到处都是伤口,到处都在流血,想找到一根完好的骨头,都变得非常困难,至于识海里的念力更混乱的一塌糊涂。   他艰难转身,靠着棵红杉树坐下,辛苦地喘息,把桑桑抱在怀里,说道:“刚才我就觉得有些不靠谱,你打架的时候也太猛了些。”   桑桑在他心里说道:“如何?”   “这是我的身体,你怎么也该爱惜些才是。”   宁缺想着先前她与地藏菩萨那场血战,想着地藏菩萨那柄法力无比的人头幢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那样,她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很是无奈。   桑桑说道:“正因为如此,我为何要爱惜。”   宁缺恼火说道:“不要命才能赢,这个道理难道我不懂?我只是要你说些好听的话,都已经合为一体了,怎么连亲热话都不会说?”   他这句话里的合为一体,自然是别的意思。   桑桑说道:“便是把你的身体打烂了,又能怎样。”   宁缺大怒,把她的身体翻过来,重重地打了两下屁股,啪啪作响,教训道:“若再有下次,仔细我对你的身体也不客气。”   桑桑似乎有些疲惫,不再理他,打闹便成一个人的打闹,自然无趣,他靠着树干百无聊赖地看着对岸的风景,打发时间。   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要急着冥想静修,以治疗身上的伤势,恢复念力,但他什么都没有做,随着时间流逝,伤自然便好了。   昊天与他融为一体,要说起生命复原这方面,谁还能比他更强?   宁缺站起身来,正准备背着桑桑离开,忽然看到对岸的红杉残林里,隐隐约约出现很多道佛光,然后有经声响起。   每道金色的光团便是一位佛,而且是曾经与他们朝过面,被他们打伤的佛,红杉残林里佛的数量,自然要远远超过他所看到的。   宁缺想着这些佛无法过河,自然并不着急,笑着望向对岸,甚至还和最前面的一位佛挥手打招呼——那佛是位熟人,当初他和桑桑在朝阳城里听戏,都是在这佛手里买戏票,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佛是什么佛。   黑穹渐明,河岸渐亮,佛光渐盛,经声渐肃,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万尊佛,来到了冥河岸边,沉默看着对岸。   宁缺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以他的眼力,竟然都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佛,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那些佛居然开始向冥河里走去。   数千数万甚至更多的佛,绕过倒塌的红杉树,走过湿软的河滩,沉默走进了清澈的河水,黑压压一片,仿佛大军渡河。   冥河深处的怨魂骷髅数量更多,它们感应到这些佛身上的佛光与佛息,却没有感应到地藏菩萨诸幢里的威压,稍一迟疑后,终是没有压制住本能里对光明的喜爱,对那些纯净佛息的贪婪,涌了上去。   清澈的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平静的河面骤然间变得湍急无比,有些修为低微的佛直接被河水卷走,然后变成怨魂的食物,修为高的佛则是被数十只甚至上百只怨魂围住,不停地吞噬,场面看着极其恐怖。   宁缺不解的是,在整个过程里,没有一尊佛发出过声音,他们沉默地入水,沉默地被卷走,沉默地被吞噬,沉默地化为无数金光碎片,就连明明对怨魂野鬼有极其镇伏效果的佛经,他们也不再吟颂,就像是在刻意送死。   有数十位佛法高深的佛也同样如此,他们若是施出手段,不要说自保,完全可以把身旁那些向地狱里沉沦的佛救出来,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双手合什,沉默地向冥河深处走去。   无数佛就这样走进浩翰阴森的冥河,在河水里沉浮,密密麻麻的挤在一处,不时有佛被水卷走,被怨魂拖走,被骷髅的白爪撕扯成碎片。   看着这幕令人震撼无语的画面,宁缺再也没有大军渡河的感觉,觉得仿佛是大草原上,无数野牛过河时被鳄鱼吞噬的场景。   为什么?这些佛为何如此沉默,如此平静地赴死?宁缺甚至看到黑色浪花间一尊佛被怨魂吞噬时,脸上的神情竟还是那般坚毅。   便在这时,大地忽然震动起来,宁缺霍然回首,向震动起处望去,只见遥远东方的天空骤然间变得异常明亮,有无上佛威起于彼处。   万丈佛光瞬间来到冥河畔,照亮了树林和林畔的所有生命。   光线落下,把宁缺的衣裳镀上了一层金光,他感受到一股极强大的威压,也感受到桑桑正在虚弱,快速撑开大黑伞。   佛光同样落在冥河里,黑暗的河水没有变清,却急剧地翻滚起来,仿佛有谁在冥河下方置了一个火堆,瞬间便把无数冥河水烧沸。   沸腾的冥河水里,无数佛依然沉默前行,正在吞噬佛息的无数怨魂抬起头来,痴痴望向佛光,正在撕扯佛体的无数骷髅怔怔停下手里的动作,想要望向佛光,却有些怯意,然后无论是怨魂还是骷髅,都渐渐变成极细的光点。   密密麻麻的光点,像萤火虫一般,在沸腾的河水里飘浮,落到那些还活着的佛身上,那些佛的佛息骤然间得到提升,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更加坚毅,向着遥远东方佛光起处,不停地向彼岸走去。   “万佛朝宗?”宁缺自言自语道。   “万鬼渡河。”桑桑轻蔑说道。   不管是万佛朝宗,还是万鬼渡河,宁缺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佛要这样做,也不明白佛被鬼噬,鬼再还附于佛是什么道理,但他知道这些佛变得更强大,也更加可怕,他甚至在沸腾河水里看到数千只怨魂变成了一只青狮,而有位不起眼的佛被这只青狮驮起,行于河面之上,难道又是位菩萨?   一个地藏菩萨就把宁缺和桑桑险些逼入绝境,冥河洗体,如果再出几位境界相仿的大菩萨,他们哪还能活下来?   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想的?遥远东方佛光渐敛,无数佛与其间的大菩萨将至彼岸,宁缺背着桑桑,转身便开始狂奔。   一路狂奔,一奔便是百日。   宁缺自己都算不清楚,这一百天里,他背着桑桑跑了多远,他只知道拼命地奔跑,把后面那些佛与菩萨甩的越远越好。   奔跑的旅程里,有高原草甸,有陆地内海,有陡峭山峰,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知道朝着遥远的东方而去。   从第四天开始,他便再听不到身后响起的颂经声,偶尔回头时,也看不到夜穹里的佛光,但他知道,那些佛永远不会停下脚步,只要自己停下或者放缓速度,那么总有一天会被对方追到,那些佛是属乌龟的。   世界很辽阔,他狂奔百日,也没有看到尽头,幸运的是他不需要辩别方向,也不需要担心会跑回原地,因为佛祖就在前面。   那道佛光越来越清楚,便意味着佛祖越来越近,有些奇妙的是,那些佛光并不像前几次的佛光那样,对他和桑桑造成伤害,反而让他们感觉有些舒服。   感觉虽然舒服,心情并不轻松,宁缺和桑桑这些天说话越来越少,奔跑的过程里长时间都保持着沉默,他是因为想着马上便要见到佛祖,要开始赌命,所以心情沉重,桑桑则是在思考某件事情。   欲修佛必先见佛,佛便会从涅槃境中醒来,或者生或者死——天老大、夫子老二、佛祖老三,如今桑桑虚弱不堪,佛若生,她和宁缺必死。   宁缺和桑桑互为本命,她想什么他应该都知道,但这一次她想的事情太复杂,太深奥,他能够感知到的那些思维线条,繁密地难以看清,更不要说看懂,就像乱麻一般,纠结在二人的心间,明白到这点,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连桑桑都没有想出法子,见到佛祖后怎么办?   某日来到一片草甸,远处隐约出现一座雪峰,他打破了多日来的沉默,说道:“当初我刚学会修行的时候就去赌钱,说明我大概是天生的赌徒,现在是五五之数,我当然有勇气把全副身家押下去。” 第一百五十章 见佛   数日后,宁缺背着桑桑来到了雪山数十里前,此处田野青草茵茵,有数千湖泊池塘密集,塘间小道如线,无法计数。   每片池塘畔都有树,柳树,池上有花,莲花,莲花白红两色,如玉里染着血丝,青叶如裙,茎杆更都是黄金色,美丽至极。   有无数金光弥漫在数千池塘上方,起于一切物,莲花莲枝莲叶柳树石块甚至就连塘水里都在散发金色的光芒,那些是佛光。   佛光太过明亮,画面太过美丽,宁缺把大黑伞压的很低,却也没办法避过无处不在的光线,眼睛眯了起来,因为桑桑中毒的缘故,他的胸腹间一片烦恶,喉间不时传来甜意,那是吐血的征兆。   美丽圣洁难以言喻的世界,是真真佛国,他非常确定,佛祖便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只是不知道到底在何处。   他背着桑桑在池塘间寻找,踩着塘间狭窄的泥道,拨开身前的柳枝,目光在莲花湖石之间来回搜寻,显得极为耐心。   桑桑一直保持着沉默,看着他似无目的地寻找了很长时间,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知道佛陀在哪里?”   宁缺说道:“不知道啊。”   桑桑说道:“那你就这么到处看,有什么意义?”   宁缺说道:“只要看见佛祖,佛祖便会醒来,所以看就是找。”   见佛佛便现,只需要看见就行——他背着桑桑在金色池塘里穿行,看池上的莲花,看塘里的清水,看水底的淤泥,看泥里的莲藕,看塘岸的石块,看石间的柳树,看柳树上的金蝉,很少眨眼,不敢错过任何画面。   某天,听着莲田里传来的呱呱叫声,他想了想,把桑桑的身体解下,然后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游到莲田深处,抓住了一只肥大的青蛙。   他把青蛙举到眼前,瞪了很长时间,那只青蛙很无辜地睁着圆圆的眼睛,回瞪着他,一人一蛙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瞪了很长时间。   瞪到最后,宁缺的眼睛开始发酸,默默流下泪来。桑桑在他心里嘲讽说道:“就算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很白痴,何至于要哭?”   宁缺有些恼火地解释道:“我是眼睛发酸。”   桑桑说道:“谁让你瞪这么长时间。”   宁缺说道:“我看了这么多花枝柳石,都没有反应,想来想去,池塘里的青蛙最有可能是佛祖,当然要多看两眼。”   桑桑有些惘然不解,问道:“佛陀怎么可能是只青蛙?”   宁缺认真说道:“佛经里说过,那天在冥河底,地藏菩萨也证实了,佛祖在俗世时是某个小国的王子,那么自然有可能变成一只青蛙。”   桑桑愈发不解,问道:“青蛙和王子之间有什么关系?”   宁缺说道:“青蛙王子啊,这么著名的故事你都没听过?”   桑桑想了起来,说道:“就是小时候你给我讲的那个童话?”   宁缺点头说道:“王子变成青蛙,这难道不是某种暗示?”   桑桑说道:“那你还得亲它一口。”   宁缺现在一心一意想着找到佛祖,竟没有听出她话语里的嘲讽意味,犹豫了会儿后,真地把青蛙举到眼前,叭的一声亲了口。   青蛙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是显得有些委屈。   宁缺擦了擦嘴,往池塘里呸呸吐了好多口水,说道:“看来不是这只。”   桑桑说道:“这里至少有数万只青蛙。”   宁缺看着数千金色池塘,听着柳树里的蝉声和莲田里的蛙声,心想只怕还不止数万只,柳树里的金蝉不去考虑,那是三师姐的营生,如果要把这些青蛙全部亲个遍,自己的嘴巴得肿成什么样?万一亲着癞蛤蟆怎么办?自己可不是天鹅。   寻找了数日,依然一无所获,根据推算,后面那些满山遍野的佛与菩萨应该已经快追过来了,他的心情变得有些焦虑。   金色池塘占据了很大一片原野,中间便是那座高耸的雪山,山峰被冰雪覆盖不知多少年,厚厚的雪层从峰顶一直垂落到山脚下,根本看不到山崖本体的颜色,有涓涓细水从雪里流下,湿润原野,数千池塘就是这么来的。   在黑暗的天穹下,这座雪白的山峰被数千金色池塘包围,显得极外壮观而美丽,某日宁缺寻找到了山脚下,举头见山忘言。   他想起悬空寺所在的般若巨峰,便是佛祖留在人间的躯体所化,佛祖似乎喜欢以山自喻,那么有没有可能这座雪山便是佛祖?原野间的金色池塘与金色莲枝还有那些事物都散发着佛光,难道是雪水的缘故?   想了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推论,远在数百里之外,这座雪山便能被人看见,这些天在金色池塘里,他偶尔也会看雪山,雪山始终不动,自然不是佛祖。   “喂,如果你就是佛祖,应我声!”   宁缺看着雪山喊道,雪山自静穆无声,只有他的声音不停回荡,袅袅不绝。   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向着下一处池塘走去。   然而没有走多远,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不是雪山的回声,因为声音很大,轰鸣作响,声音来自很高的地方,就像是天上落下一道雷。   宁缺转身望向雪山,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身体也有些僵硬。   那道声音来自雪山峰顶,是雪崩的声音。   雪层不停崩塌,无数雪哗哗落下,最前方那道雪线积得越来越高,仿佛惊天的巨浪,雪层与山崖磨擦发出雷鸣般的恐怖声响!   原野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地震,金色池塘里的水,震出无数波纹,然后开始跳跃,泛着金色的佛光,就像是天女在舞蹈。   狂风呼啸,塘边的柳树弯下了腰身,池里的莲叶招展着身躯,莲花盛放更怒,青蛙与金蝉不停地鸣叫,仿佛准备迎接伟大的诞生。   雪崩依然在持续,宁缺站在颤栗不安的原野上,看着渐渐露出真实容颜的峰顶,看着积着残雪的黑色山崖,忽然想起人间北方热海畔那座最高的山峰,想起那座雪山是终点也是起点,隐约间明白了些什么。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身体变得更加僵硬,右手紧紧握着刀柄,左手放在胸前,与身体里的桑桑相通,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这场雪崩持续的时间非常长,直到很久以后才渐渐变得安静,黑暗的天穹下,那座雪山早已不复先前的模样,黑色的岩石里残着剩余不多的雪,隐约可以看清楚大概的轮廓,如果雪山是雕像的话,那么自然有轮廓。   雪崩之后,佛祖终于现出真身,盘膝坐在天地之间,峰顶便是佛的脸,线条很粗糙,很模糊,给人一种似假还真的感觉。 第一百五十一章 修佛(一)   雪落之后,其实山还是那座山,与人间、与这个世界里的每座山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区别,露出的黑色崖石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或者粗糙或者光滑,没有光泽,没有生命的气息,沉默的……就是崖石。   宁缺背着桑桑站在山前,看着现出真容的山,看了很长时间,直到金塘上的金色被夜风吹成无数的碎片,依然还是一座山。   佛祖醒来没有?佛祖是活着的还是死的?等待答案揭晓却不知道什么是答案,这让他很紧张惘然。   “我们赌赢了?”   “好像没有。”   “凭什么啊?”   宁缺很失望,很愤怒,一屁股坐到地上,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或者说受委屈的青蛙那样不停地蹬着腿,把身前的积雪踢的到处飞。   桑桑平静说道:“因为佛祖是佛祖,不是猫。”   听到这句话,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听懂了,也明白了,从最开始的时候,他和桑桑的猜想,与事情的真相便有出入。   那个关于猫的理想实验,要有个箱子,要有个精巧至极的投毒装置,佛祖没有道理把自己陷在那种情况里,那么涅槃是什么?   涅槃依然是量子的叠加态,但与生死无关,只与位置有关,你去观察时,它便忽然出现在那里,或者这里,佛祖没有设计那个可能把自己毒死的装置,但他可以设计别的方法,来让昊天找不到自己。   “我们还是赢了。”宁缺站起身来,看着身前的山峰说道:“看到,佛便在这里,这座山就是佛祖,毁了便是。”   桑桑说道:“不,佛在众生中。”   宁缺明白她的意思,观察便是确定,佛祖不是纯粹依赖于观察确定属性的量子,有自我意识,那便可以出现在任何位置。   棋盘世界里众生成佛,便是这种状态的具体体现,桑桑说的没有错,卖青菜的大婶可以是佛,金色池塘可以是佛,塘柳莲叶可以是佛,就连宁缺前些天亲吻的那只青蛙也可能真的就是佛祖。   这座雪山也是佛祖,而且应该佛祖在棋盘世界里的中心座标,唯如此,处于叠加态里的佛祖,才可以保证自己的存在。   但毁了这座雪山也没有用处,因为佛可以在无数位置出现,移动的比光还要快,没有人能够真正找到他,自然也没有人能够杀死他。   宁缺说道:“我们往遥远东方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开始颤栗,无数佛开始紧张,开始害怕,证明明这座雪山对佛祖来说非常重要。”   便在这时,金色池塘外围传来道道震动,原野间行来无数佛,其间有数位渡冥河时变化生成的大菩萨,佛威无边。   感应到雪山变化,佛祖露出真容,无数佛与菩萨纷纷盘膝坐在地面,虔诚颂经不止,佛光照亮了漆黑的天穹与山脚。   万丈佛光太盛,便是黑夜一片大黑伞都已经无法遮掩,一层金光镀到了宁缺和桑桑的身上,然后向他们的身体里沁入。   受佛祖感召,无数佛与菩萨来到东方,便要镇压邪祟,原野间传来一声惊天怒哮,一只数百丈高的青狮迎天长啸,佛光再盛。   宁缺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是因为光线太过明亮,也是因为感觉痛苦,更因为藏在他身体里的桑桑在这些佛光里很难过。   他感觉到桑桑的虚弱,乘着青狮和白虎的菩萨,每个都有地藏菩萨那样强大,他知道桑桑再也不可能战胜对方。   “万佛朝宗……”   宁缺望着原野里气势惊人的无数佛与菩萨,大笑说道:“如果这座雪山不是他们的祖宗,他们急什么,他们怕什么?”   说话间,原野间烟尘大作,一道黄龙向雪山下呼啸而来,最前方赫然便是那只数百丈高的青狮,奔掠之间,天地变色!   看着那只仿佛要把夜穹都吞掉的青狮,宁缺想起冥河里地藏菩强大的境界手段,不禁有些不安,现在桑桑更加虚弱,如何能是这些菩萨的对手。   令他感觉有些意外的是,青狮奔到金色池塘前,忽然停下脚步,因为停下的太突然,巨躯重挫,不知掀起了多少黑色的泥土地。   青狮仿佛对池塘里的水非常恐惧,伸出前爪试探着,想要踩着池塘间的那些狭窄泥道进来,然而它的身躯如此宠大,一只爪便像是人间皇宫里的一座宫殿,沉重的有若有座山峰,泥道顿时被踩碎,池水浸到了它的爪上。   只听得一声痛苦而畏惧的凄嚎,数千池塘畔的柳树再次弯下腰身,青狮恐惧地连连后退,爪上不停冒着金色的佛光,仿佛在燃烧。   青狮惧而后退,原野上稍微安静了片刻,无数佛与菩萨都不敢尝试走进这片金色的池塘,只能盘膝坐在地上不停念经。   宁缺不明白,他和桑桑进入金色池塘,虽然那些佛光也令他们有些不舒服,但哪里会像青狮那样,感觉到无比痛苦和惊恐?   为什么这些佛与菩萨不敢进入雪山四周的金色池塘,如果说是佛祖设下的禁制,哪有专门针对信徒传人的道理?   桑桑说道:“书院至少有一件事情说的对,佛宗果然很恶心。”   佛祖涅槃,进入量子叠加态,因为这些佛与菩萨而存在,处于涅槃的佛祖没有太强的自保能力,严禁佛宗弟子靠近雪山。   围绕雪山的数千金色池塘,便是佛祖设下的禁制。   对最虔诚的信徒和传人也如此警惕……宁缺有些感慨,心想这样的日子,就算真的能够避开昊天的眼睛,永远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眼力极好,能看到青狮背上的僧人眉清目秀,不禁有些犯嘀咕,佛祖如果在众生间,会不会变是这名僧人?   “如果此时佛祖便在原野上,难道不能解除自己的禁制?”   “不能,因为布下禁制时的佛陀,并不是现在的佛陀。”   “自己给自己设下如此难题,有什么好处?”   “好处在于,涅槃状态里的佛祖,永远不需要担心被人看醒。”   “我们来了,我们已经把他看醒了。”   “佛祖没有想到,我们能够来到这里,而且就算我们来了,也影响不了他的状态,因为我们不是菩萨,也不是佛,无法与其争佛宗信仰。”   宁缺看着青狮上那名年轻僧人,忽然生也一个想法。   桑桑直接否决了他的想法,说道:“佛祖不定,自然不可能拥有真正的法威,但即便化作菩萨,又哪里是你能杀死的?”   宁缺说道:“我不难过,反正那些佛与菩萨也进不来。”   桑桑说道:“但我正在逐渐虚弱,这样僵持下去,总会死。”   “我说过很多次,我不会让你死。”   宁缺看着原野上的佛与菩萨们,微笑说道:“这些人的到来,以及你刚才说的话,都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   “就算你猜的是对的,这座雪山是佛陀的佛性本体,你也没有办法改变当前的局面,因为你没有办法杀死佛陀。”   “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佛祖?”   宁缺走到最近的池塘前,抽出铁刀把塘柳砍下几枝,然后放下刀,坐在柳树下开始不停地编织,想要编出什么东西,动作有些笨拙。   桑桑问道:“你要编什么。”   宁缺说道:“我想编一把刀。”   桑桑想了想,说道:“我来。”   宁缺笑了笑,把身体的控制权交了出去。   在雁鸣湖宅院里,桑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摘了湖畔的垂柳来编小物件儿,很快一把有些可爱的柳刀,便在他的手里出现。   桑桑把身体交还给他,问道:“编柳刀做什么?”   宁缺笑而不答,砍下一朵莲花。   他用莲花盛了些池塘里的清水,微倾莲枝,把花里的清水浇到铁刀上,铁刀顿时变得锋利无比,其间金色驳杂,佛意浓郁。   做完这些透着诡异味道的事情后,他背着桑桑的身体,一手撑着大黑伞,一手提着铁刀,向雪山上走去。   桑桑说道:“你要去做什么?……这次你再不回答,我就杀了你。”   宁缺说道:“我要去见佛。”   桑桑说道:“为什么要见佛?而且你已经见了。”   宁缺说道:“早就对你说过,见佛是为了修佛,不修佛,怎么袪了你体内的贪嗔痴三毒,怎么把这黑天撕开?”   桑桑问道:“你真要修佛?”   宁缺说道:“杀不了佛祖,我就修佛,我夺了他的佛性,把自己修成佛祖,我让诸生来信我,佛祖又能奈我何?”   桑桑有些惘然,问道:“你打算怎么……把自己修成佛祖?”   “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好了,在过河之前就想好了。”   宁缺来到某处崖坪上,解下桑桑的身体,举起黝黑沉重的铁刀,向着崖坪地面重重地砍了,说道:“我把这佛重新修一遍。”   “这就是你说的修佛?”   “修佛……不就是把佛重新修理一遍吗?”   “书院想事情总这么古怪?”   “二师兄修佛也是修理,但他的修理是打架,我可是真修。”   宁缺把崖坪上一通乱砍,又开始切割边缘突起的石块,得意说道:“佛祖的脚趾头太宽,我得修的秀气些。” 第一百五十二章 修佛(二)   佛经里曾经说过,塑画佛像是大不敬的行为,但事实上,人间无数古刹旧庙里都有佛像,墙上都有壁画,烂柯寺后瓦山顶的石佛像直入云霄,佛祖死后的身躯化作般若巨峰,亦是佛像之一种,包括这棋盘里的极乐世界,亦有无数佛像,反而真正统治这个世界的道门,却一直没有替昊天立像,这种情况隐约揭示了一些问题。   佛宗立无数佛像,自有其缘由——宁缺他想试试通过佛像着手,来看看能不能斩断佛祖与众生之间的联系,这便是他的修佛。   只是有些事情可以想的很清晰,说的很得意,但要真正做起来,却是非常困难。这座雪山很雄伟,如果是佛祖在这个世界里的起始座标或者说本源佛性集合,他所在的宽广崖坪只是佛祖的一只脚趾头,更麻烦的是,山间的黑岩非常坚硬,即便他运浩然气挥刀,也很吃力。   黝黑的铁刀不停落在黑色的崖石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震的碎石滚动不安,却往往只能削掉极薄的一层石皮,以现在的速度计算,宁缺就算只想把佛祖的脚指甲削的圆整些,只怕也要花很长的时间。   “别人逼急了会临时抱佛脚,你却给佛修脚。”   桑桑觉得他的做法很不可理解,她怎样想都想不明白,宁缺就算把这座佛山重新整修一遍,对当前的局面又能有什么改变。   宁缺拿着铁刀不停地砍着崖石,说道:“我和你解释不清楚,等修到最后你就明白了,所谓修佛就是修佛。”   修佛就是修佛,两个修自然不是一个意思。桑桑说道:“就算如此,你会修吗?书院只会破坏,什么时候会建设?”   瓦山上的佛祖像被君陌用铁剑直接砍断,而且他正在砍般若巨峰,以此观之,书院确实更擅长毁佛像,没有修佛像的经验。   宁缺把铁刀插进崖石里的一道裂缝,用力一扳,扳飞一块西瓜大的石头,抹掉额头上的汗水,说道:“你对书院有成见……谁说我们不会建设,我们能修长安城,难道还不能修个佛像出来?”   桑桑说道:“你连柳枝都编不好,还想雕出像样的东西?”   宁缺说道:“先前就对你说过,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好了,在河那边就想好了,我不是拿红杉树修了只船?这就是练手。”   “用木船来给佛像练手?听着有些不靠谱。”   “哪里又不靠谱了?顶多最后修出来的佛难看些,又不耽搁什么事。”   桑桑有些疲惫,觉得无话可说,或者不想和他继续说话,于是沉默。   说话是单方面的事情,不需要对话,宁缺毫不在意地继续唠叨,继续挥动铁刀向山崖间的石头砍去,轰鸣不断,黑石乱飞。   金色池塘外原野上的无数佛与菩萨,听不见山崖间的他在说什么,但能看见他在做什么,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严峻起来。   尤其是最前方那头数百丈高的雄骏青狮,显得格外愤怒,又有些不安,对着黑暗的天穹不停发出暴戾的怒啸,不停摆动着头颅,青狮颈间的鬃毛泛着佛光,深密如林,随着愤怒摆首,纷纷竖起,看上去就像无数把剑。   宁缺这时候正拄着铁刀休息,看着远处青狮的变化,先是微怔,然后大笑起来,指着那处说道:“快看!那只大猫炸毛了!”   桑桑哪里会理他。   青狮听着山峰间传来的笑声,变得愈发愤怒,摆动狮首的动作显得愈发狂野,带起的狂暴气流,竟把高空上的云都撕成了碎片!   恐怖的湍流与呼啸声里,青狮的颈间那些泛着佛光的鬃毛激射而出,变成数百道黑影,破云而飞,来到山前!   山外的数千金色池塘是佛祖留下的禁制,便是青狮也无法逾越,但它的鬃毛没有生命,反而能够发起远程攻击。   青狮鬃毛瞬间来到山崖上,如雨落下,只闻密集的撞击声响起,无数碎石四处溅射,每道鬃毛仿佛就是一根无坚不摧的长矛!   有三根鬃毛化成的长矛,狠狠地扎在桑桑身体上,宁缺神情骤凛,就地翻滚滚到她身旁,撑开大黑伞,把伞柄用力插进崖面。   桑桑的身体没有被破坏,只是脸颊上多了道细细的白口,她的身体是神躯,可以想见青狮的那些鬃毛里蕴藏着多么恐怖的威力!   “看,他们真的怕了,说明我做的事情真的有用。”宁缺紧握着伞柄,伏在桑桑高大的身躯上,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青狮暴怒的远程袭击还在持续,山崖上到处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有两道大鬃毛落在大黑伞上,震的宁缺虎口酸痛。   紧接着,原野上无数佛与菩萨也祭出了随身修炼的法器,隔着很远的距离,掷向山峰,只是这些佛与菩萨的修为与青狮明显有所差距,只有几位大菩萨的法宝落到了山崖间,带来一阵震动,更多的法器根本无法飞到山崖上,在金色池塘上空便颓然落下。   金色池塘的上空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罩子,那些佛的法器落在上面,瞬间被震成碎片,化作无数金色的流光,四处抛射,那些法器里都蕴着佛光,池塘变得更加明亮,便是黑色的天穹都仿佛要被照亮。   宁缺眯着眼睛,感受着体内桑桑的痛苦,沉默看着原野。   过了很长时间,来自原野的恐怖袭击终于停止,无数佛与菩萨沉默不语,青狮摆动着狮首,对着天穹发出不甘的啸声。   宁缺收起黑伞,起身望向远处的原野,愤怒却有些无奈,那些大菩萨和青狮的佛威,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够抵抗的。   他把手里的黑伞对着原野撑开——这是一个污辱的姿式,至于那些佛与菩萨能不能看懂,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骂人不需要人懂。   然后他望向鬃毛明显变少的青狮,骂道:“继续甩啊!你有本事就把一身烂毛都甩光,变成一头秃驴!我书院专杀秃驴!”   青狮回以愤怒的咆哮,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宁缺更愤怒,因为桑桑的身体险些受伤,因为那些鬃毛与法器变成佛光,让桑桑变得更虚弱,更痛苦,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   山与池塘间佛光极盛,他把桑桑背到身后,把伞柄系在身前,确保桑桑的身体全部被黑伞覆盖,拿着铁刀向原先的位置走去。   这座山真的很结实,即便是青狮的鬃毛和菩萨的法器,也只把山崖间的表面震碎了极薄的一层,对他没有任何帮助。   宁缺背着桑桑,撑着大黑伞,躬着身子,对着坚硬的崖石不停地挥动铁刀,就像是戴着笠帽的老农在烈阳下不停地耕作。   农耕永远是人类最辛苦的活动,他的额头不停冒出汗珠,汗珠滴到他的手上,又滴到地面上,混进微碎的崖石,仿佛在灌溉。   “真的很累。”他抹掉汗水,喘息着说道:“怎么这么累?”   桑桑说道:“我在渭城院子里种过辣椒,不累。”   宁缺有些伤自尊,说道:“那是因为你先体虚寒,不会流汗,你像我这样试试?汗水跑的到处都是,很烦的,手不停打滑,当然容易累。”   桑桑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依然毫无情绪:“你不行。”   以前就说过,宁缺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说不行,尤其是被女人说自己不行,最最不可忍受被自己的女人说自己不行。   “那是因为你胖!背着你这么重个女人怎么不会累!当年在渭城的时候,你咋不说背着我去松土剪枝!你要负主要责任!”   他愤怒地喊道:“小时候我背着你哪有这么吃亏,不说要你挑那么瘦,你挑身体的时候,也得挑个苗条匀称点儿的吧?”   桑桑说道:“你喜欢瘦的?”   宁缺说道:“这是喜欢的事儿吗?我这是单纯在说重量的问题。”   桑桑说道:“你还是喜欢瘦的。”   宁缺把手里的铁刀扔到地上,说道:“我说了,这不是喜欢的事儿!”   桑桑说道:“我挑选的神躯必然是完美的,只是在神国门前,被你老师灌注了一道红尘意,所以变胖,如果要怪你应该怪他。”   宁缺默默把铁刀拣起来,继续开始砍山。   桑桑说道:“继续说啊。”   宁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子不言师过。”   桑桑问道:“你修佛,如何去我的毒?”   宁缺说道:“你我夫妻一体,我成佛你自然也就成佛,别说袪毒,到时候这些佛与菩萨便是咱夫妻的小弟,多好玩。”   桑桑问道:“你怎么想到的这个方法?”   宁缺说道:“哪有这么多问题,老实听你家男人的话就好,我是谁?我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你是女主角,危险时,男主角当然要站到女主角身前,替她排忧解难,最后两个人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吗?我有些累了,先睡会儿。”桑桑说道。   宁缺觉得她的声音有些甜,仿佛喝了糖水,于是他也觉得因为干渴而生辣的咽喉也顿时甘甜起来,很是开心。   桑桑开始睡觉,一睡便睡了三年。   当她醒来的时候,佛祖的右脚已经被修理完毕,变成了一只极秀气的小脚,看上去有些眼熟,如果白些,或者会更眼熟。   宁缺流汗耕作三年,终有收获。   他把佛祖的脚修成了桑桑的脚。 第一百五十三章 修佛(三)   桑桑通过他的眼睛,看佛山如旧,崖坪略变了些形状,原野如旧,佛与菩萨依然在彼处颂经念佛,青狮还是那样的愤怒,一怒便是三年,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累,她忽然间很想知道宁缺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扛着铁刀到处挖地,你就不知道,这座破山它怎么就这么硬,三年啊,就整出这么块地,若让南国那些老农瞧见了,指不定得多瞧不起我,可是真累啊,累了怎么办?就歇着呗,就像饿了怎么就得吃。”   宁缺的语速很快,音调起伏特别大,就像是在述说一件非常值得吃惊的事情,其实,只是因为他已经三年没有与人说过话。   桑桑沉默片刻,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问道:“你吃什么?”   三年时间里,宁缺能够听到的只有铁刀落在山崖上的声音、青狮在原野怒啸的声音、风拂滚石的声音、山下池塘里的蝉叫与蛙鸣,以及自己和自己说话的声音,这时候终于听到桑桑的声音,直觉仿佛吃了一壶通天丸,浑身舒泰,轻飘飘地直欲向天空深处飘去,美妙的不行。   “吃什么?嘿,你还别说,这个破地方还真有不少好吃的东西,清水煮青蛙,炸青蛙、煎青蛙、烤青蛙、生青蛙、换着花样来,不带重的!”   桑桑小时候听宁缺说过,在他的世界里有一种人靠说话挣钱,那些人说话往往很快,而且喜欢押韵、重复,或者说很喜欢并且擅长耍贫嘴,此时听着宁缺口里一长串关于青蛙的词,觉得他大概是在学那些人。   宁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他来不及去感受,只是兴高采烈地讲着这三年里的生活,唾沫四溅,似要比流的汗水还要多。   他自豪说道:“有,有油,当然得有油……这满野莲花,我自己榨了些莲子油,不论是用来拌野菜还是煎青蛙,都可香了。”   桑桑说道:“你应该吃点素的。”   宁缺眉飞色舞说道:“放心,荤素搭配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忘,炖莲藕,炒藕带,新剥莲子嘎崩脆,还没苦味!其实要说我最喜欢吃的,还是炸知了,无论是裹着莲叶烤还是生炸,那香的……只不过想起三师姐,有些下不了嘴。”   三年后的他是那样的瘦削黝黑,看上去和悬空寺下面那些贫苦的农奴没有任何区别,与他相反,桑桑感觉好了很多,贪嗔痴三毒还在,但平静了些,应该没有毒发的危险,不再像沉睡之前那般虚弱。   桑桑能够看见他,能够想象这三年里他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此时听着他兴高采烈地讲述,越发觉得他很可怜,那种情绪是那样的浓烈,以至于她觉得有些酸楚,如果能够流泪,便会流下泪来。   宁缺感受心头传来的那份酸楚,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别瞎担心,你知道我很擅长在野外生活,小时候不经常这样?”   桑桑没有说话,心想小时候在岷山里,你再如何孤单,身边至少还有我,现在你依然背着我,但这三年里我并不在。   宁缺依然在碎碎念着,她静静听着,渐渐眯起了眼睛,那便是笑意,然后她感觉有些暖,有些温柔,然后她在他的心头皱起了眉头。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有些累,想再睡会儿。”   宁缺有些没想到,怔了怔后笑着说道:“好。”   桑桑再次开始沉睡。   这一次,她睡了整整十年时间。   ……   ……   十年后,桑桑醒来。   这一次她发现原野上的那些佛与菩萨没有变化,但身前这座山的变化很大,宁缺已经用铁刀修完了佛的双脚,正在重新刻削佛祖身上那件衣裳,铁刀在山崖间不停切削,一道衣袂的线条慢慢成形。   和最开始修佛时的笨拙生硬相比,现在宁缺的手法已经纯熟了很多,铁刀游走自如,就像是烂柯寺前小镇里最老练的那些雕工。   雕刻手法的进步,是时间和辛勤的劳作换来的,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时间,宁缺不知挥了多少记铁刀,山崖里到处都是他的汗水。   宁缺感觉到她的醒来,身体有些僵硬,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把铁刀插入崖壁的裂缝里,伸手拍了拍她身体的臀部,微笑说道:“醒了?”   “是的。”桑桑说道。   “那我休息会儿。”宁缺叹了口气,有些疲惫,有些满足,把她解下抱在怀里,走到崖边坐下,望向原野上那些佛与菩萨。   佛与菩萨颂经念佛十三年,金色池塘里的佛光大作,如果桑桑体内三毒未袪,只怕在这些佛光里会当场死去。   青狮对着山崖怒啸一声,天穹里的云层骤碎。   宁缺看着盛怒中的青狮,笑着说道:“叫什么春,我老婆醒了,没被你们气的一觉不醒,这时候该叫春的难道不应该是我?”   桑桑看着这座佛衣襟下摆上的那些线条,怎么看也不觉得是袈裟,问道:“你修佛还要顺便把佛的衣裳给修了?”   宁缺说道:“做事情要细致,这种细节怎么能出错。”   桑桑问道:“不穿袈裟也是佛?”   宁缺说道:“佛为什么一定要穿袈裟?”   桑桑问道:“那这佛要穿什么?”   宁缺想着自己设计的衣裳,得意说道:“刻出来那天你就知道了,你一定喜欢。”   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的衣服也破了。”   身为书院行走,宁缺在人间行走时穿的自然是书院的院服,他当初挑的院服是黑色,很禁脏,而且书院院服非常结实,普通攻击都无法撕破,所以那些年里基本上没有怎么换的,只有脏的不行的时候才随便洗洗。   当初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囚禁然后千刀万剐,院服不在身上,其后才被桑桑扔给他,这件黑色院服陪着他在棋盘世界里度过了无数年的时光,依然没有一处腐坏破烂,这十三年时间,院服则已经破烂的不成模样。   由此可见,他这些年过的多辛苦,做了多少事。   现在的宁缺非常黑瘦,双手生出极厚的茧,更像一名农夫了。   但他的眼睛却非常明亮,因为随着桑桑的毒渐渐清除,他的心情越来越好,精神越来越坚毅,感觉越来越强。   “我这些年做了很多新菜。”   感觉到桑桑的情况确实好转了很多,宁缺很开心,抱着她的身体,指着山下的池塘高兴说道:“我一直以为池塘里没有鱼,后来才发现在莲田深处居然真的有,我做了一锅鱼汤,那个鲜的……真是没话说。”   他啪嗒着嘴,回味着当时那锅鱼汤的美味,旋即情绪失落起来,说道:“可惜鱼太少,不好捉,而且我没有什么时间。”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有些累,再睡会儿。”   说完这句话,她再次开始沉睡,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会再次醒来。   宁缺看着怀里她的脸,表情有些呆滞,过了很久才艰难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好好睡吧,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桑桑不停睡觉,这让他联想起当年她病重将死的时候,心里生出一抹阴影,但想着桑桑确实好转,心想佛祖种下的三毒太厉害,可能是要花些时间。   他觉得有些累,坐在崖畔看着原野,沉默了很长时间,怀里抱着的身躯是那样的高大,他的背影却是那样的孤单。   疲惫与痛苦不难熬,因为有希望,人间最难熬的便是孤单,他修佛已经修了十三年时间,只与桑桑说了几句话,这便是孤单。   因为情绪上的问题,宁缺很奢侈地给自己放了整整一天的假,直到晨光从黑暗天穹的边缘生起然而迅速消失,他才清醒过来。   他伸了个懒腰,过于劳损的肌肉与骨骼关节发出涩涩的磨擦声,然后他低头在桑桑圆乎乎的脸上狠狠地亲了几口,叭叽作响。   “黑……猪。”   “黑……猪。”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黑……猪!”   寂寞的歌声里,他背着桑桑,绑着大黑伞,挥着铁刀,在山崖上攀来爬去,熟练至极的砍来削去,刻出一道又一道崭新的线条。   佛祖有双秀气的小脚。   佛祖的袈裟渐渐变了模样,显得有些飘逸,式样简单,拖着裙摆,就像是有人在小小的身躯上套了件宽大的侍女服。   三年后,桑桑醒了过来。   她看着这件眼熟的侍女服,沉默不语。   宁缺咬着根莲枝,问道:“感觉怎么样?像不像?”   桑桑说道:“我现在再来穿,必然不会这样宽松。”   宁缺说道:“身材虽然变了,但在我眼里,你现在和当年还是一样。”   桑桑说道:“修到哪里了?”   宁缺指着峰顶说道:“明天就要开始替佛修面。”   桑桑有些意外,而且有些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流露出喜悦的情绪。   她说道:“比前面那些年快了很多。”   宁缺笑着说道:“无它,唯手熟耳。”   桑桑说道:“修完便能结束?”   宁缺说道:“当然,很快就能结束这一切。”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是的,一切都快结束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修佛(四)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修的这么快?”   “你说过,手熟。”   “客气话都听不出来?”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你说话。”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也很多年没有听过你说话。”   桑桑也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么,为什么?”   “因为我的猜想是对的,修佛十六年,你的毒越来越清,虽然没有醒来,也让我越来越强大,自然越来越快。”   宁缺高兴地说道:“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现在的雕刻技法真的很好,你给我块烂木头,我雕出来的物件在人间至少要卖几百两银子,我现在可不单单是符道大家,我也是雕刻大师,不,是一代宗师。”   桑桑轻轻嗯了声,显得很平静。   宁缺有些惊讶,说道:“我说的很多银子哎,你怎么没点反应?”   桑桑喔了声,过了会儿说道:“我有些累,想再睡会儿。”   每次她醒来,说不了几句话,便会再次沉睡,宁缺不再像前几次那样失落,想着虽然心毒渐去,桑桑还是虚弱,确实应该多睡会儿。   睡眠是恢复精神最好的方法——桑桑前后已经睡了十六年,他这十六年里便没有睡过,困倦疲惫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他从怀里摸出晒干的蛙肉干,撕下几丝塞进嘴里开始咀嚼。   青蛙肉纤维长嫩,只要烹调得法,便会非常好吃,比如香辣锅,比如青椒水煮,或者烤炙,但再好吃的美味,长年累月不停吃,最后在食客的嘴里总会变成木渣,再贪吃的人,连吃十六年青蛙,也会想吐。   宁缺没有吐,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机械的咀嚼着,显得很木讷,直到把嘴里的干蛙肉全部咀嚼成碎茸,然后咽下。   童年时的凄惨遭遇,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人类最难对付的敌人绝对不是难吃的食物,而是没有食物,因为饥饿比死还要恐怖。   上个十年的末段开始,他便很少在食物上花心思,时间太漫长,孤单太难熬,他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修佛上,想早些离开这里,于是他在金色池塘里捕了很多蛙肉,然后晾在崖壁上,风吹日晒变成肉干,这些蛙肉干便变成了他最主要的食物,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处理,饿了便取些出来吃。   风干的青蛙肉没有任何味道,无论如何咀嚼也嚼不出什么香味,很难下咽,他坐在崖畔看着原野里的佛与菩萨,用对方的痛苦来当调料。   原野里的佛与菩萨们变得越来越愤怒,随着他把佛祖的身形修的越来越不像样,还给佛祖雕了件侍女的衣裳,这种愤怒达到了顶端,回荡在天地间的颂经声变得越来越威严,向他身体落下的佛光越来越恐怖。   真正恐怖的还是那只数百丈高的青狮。   青狮前蹄上满是血与泥渍,它低下狮首,缓缓舔舐受伤的前蹄,不再像前些年那样啸声不断,沉默里却积蕴着极大的霸道凶险意味。   前些天青狮终于踏进了金色池塘,虽然没能奔至山下,只踏破了数片池塘,便被佛祖的禁制震回原野上,但毕竟算是有了进展。   青狮并没有变强,只是佛像在宁缺铁刀下被修的日渐变形,佛祖遗落在此地的法力日渐变弱,禁制自然也变弱。   数百丈高的青狮不再疗伤,抬起头来,狮首破云而出,画面很是震撼,它望向佛像上的宁缺,神情庄严而冷酷,充满必杀的决心。   宁缺很疲惫很困倦,桑桑再度沉睡,让他很黯然,而且他觉得蛙肉真的很难吃,所以他这时候的心情很糟糕。   他想休息会儿,做些别的事情,来调剂一下枯躁寂寞的修佛生涯,恰在此时,他看到原野上青狮昂首挑衅,顿时怒了。   他解下铁弓,把坚硬的弓弦拉至最圆满的程度,然后毫无征兆地松开手指,弦间暴出一道圆形的气息湍流,黝黑的铁箭消失无踪。   下一刻,盘膝坐在青狮背上的那名清俊僧人,胸口忽然迸出一大道血花,然后向着数百丈的地面摔落,砸到原野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名清俊僧人死了,佛祖却没有死,或者在此前的十六年里,清俊僧人便是佛祖,但当铁箭临体时,他便不是佛祖。   他和桑桑的判断没有出错,佛祖在这个世界的众生里,位置变幻莫测,便是光都追不上,元十三箭自然也很难追上。   清俊僧人就这样死去,青狮很是震愕,然后极为愤怒,对着山崖上的宁缺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啸,狮首之前的云层瞬间被震成无数道极细的云絮,金色池塘里的无数金莲纷纷偃倒,气势之盛难以想象。   宁缺也对着青狮狂吼了起来,吼声如雷一般在原野间炸开,没有任何文字,却透着股极为霸道的气息,极为狂放肆意。   随着他修佛年久,佛祖留下的禁制渐渐变弱,原野上的佛与菩萨随时有可能突破金色池塘,所以青狮才会那般自信冷酷。   但同样是随着修佛年久,桑桑所中的贪嗔痴三毒渐渐消散,昊天于沉睡中缓缓恢复着力量,宁缺自然也变得更加强大。   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时间或者说因果上,因果是先后,时间也是先后,顺序能够决定宇宙的形状,也能决定这场战争的结局。   宁缺很自信,他知道最终胜利的,必然是自己和桑桑。   一箭射死名大菩萨,又与青狮像真正野兽般对吼,他觉得很爽,枯躁无聊的修佛生涯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变得生动起来,在心里已经累积了很多年的孤单与排斥瞬间消失不见,他攀到高处的山崖下,继续自己的修佛。   两年时间过去了,宁缺修好了佛的双手,佛手里没有持净瓶,也没有持法轮,而是拿着一把伞——黑崖削成的伞,自然是黑伞。   最开始的时候,他用了三年时间才修好佛的一只脚,接下来用了十年时间,修好另一只脚,同时修好侍女服的衣摆,待把佛穿的侍女服修好,又耗费了他三年时间,与此相比,他现在的速度确实快了太多。   接下来,宁缺修佛变慢了很多,因为他已经来到了山峰的最高处,开始修佛的容颜,毫无疑问,这是修佛最关键的阶段。   铁刀在佛祖丰满的脸庞和圆润的耳垂间落下,非常缓慢,刀锋仿佛挑着一座山,因为慎重,所以感觉极为凝重。   不知不觉间,又是十年。   佛耳不再垂肩,在新刻的发丝后若隐若现,佛面不再圆若满月,变瘦了很多,小了很多,看上去很寻常。   铁刀最终落在了佛唇上。   佛启唇,无声,天地之间忽然响起无数佛言,原野上佛光大作,无数佛与菩萨吟诵相合,一道无上佛威直入宁缺胸腹。   噗的一声,宁缺吐出一口鲜血,眼神骤然黯淡,同时他感觉到心间的桑桑微微蹙眉,有些痛苦,似要醒来。   他知道错了,毫不犹豫砍出数百道刀,直接把佛的嘴砍掉,砍成紧紧抿着的薄薄的唇,于是佛声与佛威悄然而息。   佛修完了。   现在的佛,黑黑的,瘦瘦的,小小的,穿着松松的侍女服。   桑桑醒来,看着这佛说道:“你还是更喜欢她。”   这句话里的她不是莫山山,虽然莫山山有双极薄的唇,而且喜欢紧紧地抿着,桑桑说他更喜欢的她是黑桑桑。   宁缺微笑说道:“你这个样子我在人间看了整整二十年,自然更喜欢些,以后在人间看你久了,自然会更喜欢现在的你。”   他看着黑色崖石刻成的桑桑的脸开怀大笑,不尽欢喜。   桑桑说道:“她没有嘴。”   宁缺说道:“反正你也不喜欢说话。”   桑桑说道:“不说话如何教谕世人,如何夺众生意成佛?”   宁缺说道:“我替你说就好,你知道的,在需要的时候,我可以是话痨。”   他的修佛已经完成,但还没有成佛。   佛祖留下的禁制,还剩下极少的残余,原野间的佛与菩萨在这十年里,已经进入了金色池塘的外围,青狮更是已经来到了山下不远处。   青狮的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四蹄带起池塘底的淤泥,如染了墨,它缓慢而坚定地向着佛山前行,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十年时间,足够宁缺重修佛颜,也足够发生很多事情,无数佛与菩萨自原野间行来,留下的脚印变成了一条河道,通向遥远的西方,有清澈的河水自西方卷浪而来,里面有无数阴森气息,无数怨魂骷髅。   来自西方的河是冥河,被无数佛与菩萨以极大毅力与无上佛法召引而至,不停冲淡金色池塘里的佛光。   宁缺挥刀斩落,朱雀暴戾而啸,无数昊天神辉自刀锋喷涌而出,绕着山下行走了一圈,斩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河沟。   当年雪崩后,无数雪在山崖下方积了数十年,遇火骤然而化,流入河沟成为一条新的河流,真正的清澈澄静。   冥河水与新河水在山下相遇,没有相融,依然分明,冷漠地看着对方,保持着自己的气息,谁都无法向前进一步。   宁缺在佛顶上盘膝坐下,闭目开始静思——他修完山中佛,开始修心中佛,他要成佛,要成天上地下唯一真佛。 第一百五十五章 慈航的船,无理的佛   山在天地间,峰顶与天穹极近,宁缺盘膝闭目坐在佛顶上,仿佛只要伸手,便能把这片黑暗的天捅破。   他上方的黑暗天穹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亮点,起始很黯淡,骤然变得异常明亮,紧接着化作数千道光线,顺着天穹的孤度向原野的四面八方散去。   光线里有很多画面不停闪现,有虔诚叩首的信徒,有娇媚而端庄的天女,有奇异的金花玉树,那些都是他的佛国。   原野上的佛与菩萨们抬头望向天空,随着这个动作,有极淡渺的气息从他们的身上散溢,向那些光线里融去——气息是觉识,随光线来到天穹,然后洒落在峰顶,进入宁缺的身体。   佛与菩萨震惊异常,宁缺能够夺走这些觉识,表示他能够接收这个世界的信仰,这表明他正在成佛,将要成佛。   在他们看来,此人当然是伪佛,这种行为自然是亵渎。   极端的愤怒在原野间暴发,众佛神情悲壮开始抵抗,有佛持金刀割面,有佛撕耳,鲜血乱流,佛光大盛,佛威大盛。   已经深入金色池塘的青狮,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带着无尽佛威向前踏出一步,大地震动裂开,生出一道极深的裂缝。   以裂缝为线,原野西面的地面缓缓升起,然后向前滑动,一寸一寸地覆盖到东面的地面上,就像一艘大船要比幽暗的海底冲出来!   大船没有船尾,后面与地面相连,于是整片西面的原野便是船身,随着船首向前,原野及站在原野上的人,也随着被带进船中。   数十年来,极乐世界里的无数众生自四面八方赶来此地,原野间的佛与菩萨数量根本无法数清,黑压压的至少有数百万之众。   数百万佛与菩萨,现在都在大船之上!只闻经声阵阵,法器破碎变成最纯净的佛息,船身散发无尽佛光,正是大地之舟!   这画面何等神奇!   大船缓缓升起,自幽暗的原野海面而出,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着佛山前行,金色池塘间的佛祖禁制早已变弱,此时被船首碾过,伴着无数细碎的脆响,就像烈日下的冰雪一般瞬间破灭,无数青莲与柳树,被碾压成泥地里的碎木,然后被巨舟的阴影遮盖,再也无法看到,至于那些蛙声和蝉鸣,更是不知去了何处。   大船缓慢向前,来到山脚下的那条大河里,河岸崩塌,浪涛冲天而起,河水一半是冥河,里面有无数怨魂骷髅,这些怨魂骷髅遇着船身散发的佛光,未作任何抵抗,恭顺自愿地被净化成缕缕气息。   怨魂骷髅化成的无数道纯净的气息,再次附着到大船的船体上,助大船的佛光更盛,继续向前破开雪水化成的河面,快要触到山崖!   无数佛与菩萨站立在船板上,双手合什看着峰顶的宁缺,神情庄肃,青狮站在船首看着山崖,神情焦急,恨不得跳过去。   船与山相遇,不知能否把山撞毁,把佛撞塌,把正在成佛的宁缺震死,但佛与菩萨们还有青狮登山后,怎会让他继续成佛?   宁缺盘膝坐在佛顶,坐在黑瘦小侍女的发髻里,他闭着眼睛,感受着体会到的一切,正在成佛的关键时刻,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知道,他也没办法去理会,因为现在他根本不能分神。   他知道原野上的佛与菩萨,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佛、夺走佛祖的信仰,让众生意归于己身,他没有提前做安排,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桑桑的身体被他放在一旁,大黑伞上方撑开。   忽然间,桑桑睁开了眼睛!   那对细长的柳叶眼里,一片光明。   数十年间,她醒来过数次,但她一直没有睁过眼,因为她始终是在宁缺的心里,没有回到自己的神躯。   随着宁缺修佛大成,她体内的贪嗔痴三毒即将尽去,她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神躯,她终于可以睁眼来看这个世界!   桑桑站起身来,举着大黑伞望向山下那艘大船,微微眯眼。   “这就是慈航普渡?”   她挥了挥衣袖,青衣上的繁花再次绽放,一场恐怖的飓风从峰顶直冲山脚,然后向着河面上的那艘巨舟呼啸而去。   踞在船首的青狮一声怒哮,哮声却根本无法传出,便被飓风灌回它的嘴里,它有些慌乱地闭上眼睛,鬃毛被吹的向后飘舞不停。   大船上没有帆,站在船板上的无数名佛与菩萨穿着的僧衣被飓风吹的不停鼓荡,像新生出千万帆。   大船前行之势骤然减缓。   这船是大地之舟,割于大地,有无限重量,桑桑挥袖便有风起,风起而舟缓,以此观之,她已经回复了无限威能。   然而即便是她,也无法完全阻止那艘大船,大船确实变得慢了很多,但依然在继续向前,向着山崖撞去。   “众生意……果然有些意思。”   青衣微振,她的身影在峰顶消失。   下一刻,她来到了大船上。   青狮一声怒哮,鬃毛如剑,欲噬。   桑桑看了它一眼。   青狮气势骤敛,露出畏怯神态,颤抖着转过头去。   桑桑走入佛与菩萨间。   她看那些佛与菩萨的脸。   无论是佛还是威能恐怖的大菩萨,都不敢与她的眼光对视,转过脸去。   她在众生里寻找佛陀。   众生不敢看她,佛陀在躲着她。   大船便是大地,载着无数佛与菩萨,但她是昊天,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那么谁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佛陀。   众佛做出了自己的反应,他们低着头,双手合什向船首走去。   佛挤佛,菩萨挤菩萨,大船上变得拥挤无比,似要把桑桑挤出大船。   桑桑微微蹙眉,伸出手指,点在身前一尊佛的眉心,那尊佛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明亮,最后变成纯白的光体散开死亡。   拥挤的船板上刚刚空出来一个位置,便有一尊佛向前踏出一步,填补了空缺,无论她杀多少佛,总有后继者。   然后那些佛开始自杀。   以刀割面的那佛,横刀于颈间,用力一拉,把自己的佛首割了下来,一道至纯的金色佛光冲天而起,然后散落于船板上。   以刀刺腹的那佛,把刀锋向上挪了挪,用力一捅,把自己的心脏捅破,一道至纯的金色佛光各前涌出,溅的到处都是。   无数佛前仆后继死去,大船上的佛光浓郁的难以想象,桑桑眉头微皱,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感觉到有些难受。   贪嗔痴三毒将清,但终究未清,遇着众生成佛决然殉道手段,她体内的残毒,再次暴发——最后那缕残毒,是贪。   她回头望向峰顶。   宁缺盘膝坐在那处,闭眼静思,不知身外事。   桑桑只是回头,便来到了峰顶,来到他的身前。   “其实,把你杀了,最后一缕贪就没有了。”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出食指轻点他的眉心。   宁缺的眉心忽然间变得异常明亮,仿佛透明一般。   透明的眉心里,隐约可以看到一粒青色的种子,那是菩提子。   宁缺在这座山上修了数十年佛,但他修佛其实远不止数十年。   在进入棋盘之前,或者说千年之前,宁缺曾经在悬空寺崖坪里面壁一日时间,当梨花飘落他的肩头,他才醒了过来。   那次面壁,意味着他的修佛之旅正式开始,也正是那次面壁,他体悟到了莲生大师曾经的经历,同时心里种下了一粒菩提子。   进入棋盘后,他在白塔寺里听晨钟暮鼓,修了无数年佛,在这极东方的佛祖像上,又修了数十年佛,佛法渐深。   那粒菩提子早已不在他的心头,已经上了他的眉头。   桑桑手指轻触,一道神念度入,菩提子便醒了过来。   宁缺的眉心裂开一道小口,一根极细的青茎从里面探出,遇着峰顶的风,招摇而茁,遇着大船处洒来的佛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   菩提子发芽,破土,开枝,然后生出无数青叶,青青团团悬在峰顶的空中,遮住了黑暗的天穹,也遮住了极乐世界的所有佛光。   这棵菩提树,生长的异常迅疾,给人一种极嚣张的感觉。这棵菩提树,生在宁缺的眉心,给人一种极诡异的感觉。   菩提树下,宁缺闭眼微笑,不知在梦里看着何等样美丽的风景。   桑桑走到他身旁,坐进菩提树的荫凉里,佛光再照不到她,苍白的脸色渐渐回复正常,闭上眼睛,再次入睡。   她沉睡便是进入宁缺的身体。   宁缺醒了过来。   他看着离山崖越来越近的那艘巨船,看着船上的佛与菩萨,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他要讲佛法与众生听,奈何众生自不愿听。   众生还要辩倒他,要揭露他伪佛的面目,于是天地间,大船上,佛声大作:“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   “本来?……本来我就不是来与你们讲道理的,我不是大师兄,如果你们愿意听我讲道理也罢了,若不愿听,佛家自有棒喝手段,我要与你们说的道理很简单,你们必须听,若不听便要来受棒打刀斫。”   宁缺看着众佛说道:“我是唯一真佛,你们须信我。”   众佛怒容大作。   宁缺平静说道:“你们要理解,如果不能理解,那就去死。”   话音甫落,一佛化为灰烬。   下一刻,那佛来到峰顶,盘膝端坐在如蒲团般的树叶上。   青青团团的树叶,是菩提树叶。   菩提树,生在他的眉心。   那佛向宁缺合什礼拜,无比虔诚。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人间春雷,佛国拈花   山峰是佛,被他用了数十年的时间修成桑桑,山崖表面已无佛,深处还有残余,宁缺以身化菩提树,接引佛与菩萨来信自己,佛终于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一道佛识,从山崖最深处来,进入他的心里。   “我已经成佛了。”宁缺对那道佛识说道。他的神情很轻松,就像在和某个老熟人说话,说最家常的那些话。   佛说道:“我在众生里,你寻不到我,杀不死我,便成不了佛。”   这里的佛,说的是天上地下唯一真佛。   宁缺知道确实如此,就如同在昊天的世界里无法杀死昊天,那么在佛祖的世界里自然也无法杀死佛祖,连找到他都不可能。   “何必这么严肃呢?我从来不认为佛位的传承和俗世帝位的传承那样,一定必须要经过血腥的屠杀,后浪对前浪的折磨。”   宁缺笑着说道:“你是佛,不妨碍我成佛,因为我不想统治你的世界,我不是昊天,对杀死你也没有兴趣,我想要的只是离开。”   “你如何能够离开?”   “夺了众生意,立地便能成佛。”   “如何能夺众生意?”   “你懂得我懂得,你看……”   宁缺望向河上那艘巨舟,伸出右手食指,对着船上遥遥写了一个字。   桑桑在他心上,一道神念随他手指而去,落在巨舟之上。   峰顶的菩提树开始摇摆,青青团团的菩提叶迎风招展,变的更圆更广。   宁缺与桑桑修的是佛,用的手段是天人合一,其玄妙意味,非言语能够形容,宁缺的佛愿与桑桑的天心合在一处便是无可抵御的意念。   那道意念落在巨船上某位佛的身上。   那道意念告诉那佛:你要信我。   那佛自然抵触这等亵渎请求,双手合什,闭目颂经,苦苦支撑,然而却撑不住刹那,便破碎成了无数光点,在船上消失。   下一刻,那佛来到峰顶的菩提树间,坐在如蒲团的菩提叶上,随风上下摇摆,眉间流露出大彻大悟之意,对着宁缺礼拜致意。   至此时,有两位佛被宁缺以佛愿接来峰顶,变成了他的信徒,高下各一,开始闭目虔诚颂经,颂的是宁缺,赞的也是宁缺。   宁缺只觉一道极淡渺却真实的力量,从菩提树间进入自己的身体,令他平静喜乐却又觉双肩沉重,他明白这大概便是信仰的力量。   无数轮回,除了昊天便只有佛祖懂得如何收集并且利用信仰的力量,夫子应该到了这种层次,但他不愿为之,以宁缺现在的境界,远远不足以领悟这等层次的大神通,但他现在与昊天合为一体,自然懂得。   受桑桑的神念影响,未及思考,宁缺闭上眼睛,把山崖深处传来的那道残余佛识眨碎,然后与菩提树间那两位佛一起开始颂经。   佛祖沉默,不知去了世界何处,大河波涛如怒,大船奋力向前,想要把山撞破,想要阻止宁缺成佛,却始终无法抵达彼岸。   因为在彼岸的佛已不是彼佛。   时间不停地流逝,因为没有人观察,所以不知道是迅速还是缓慢。——宁缺身体里长出的那株菩提树变得越来越茂盛,无数树枝里生出无数青叶,青叶团团如蒲团,其上坐着的佛越来越多,仿佛结出的果实,沉甸甸的,收获煞是喜人。   皈依宁缺的诸佛,已经超过数千,菩提树上多一位,船上便少一位,只是船上的佛与菩萨数量实在太多,暂时还看不到什么变化。   宁缺浑然不知身外事,亦不知年月,静默闭目,散莲花,双手随意扶着峰顶的崖石,和桑桑一道修着自己的佛。   ……   ……   佛祖棋盘内的世界,过去了千年,真实的人间,也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时间来到大唐正始五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四年。   又是一年春来到,柳絮满天飘,西陵神殿的桃花开了,大河国的樱花开了,荒原上野草里的小野花开了,那棵梨树却没有开花。   “这到底是梨树还是铁树?”书院后山的人们,围在湖畔那棵梨树下,看着毫无反应的树桠,和那些恹恹的树叶,很是恼火。   这三年时间里,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没有办法打开佛祖棋盘,看来只能等着梨树开花结果才能进入棋盘,然而按照大师兄的说法,这棵梨树五百年才会开花结果,又有几个人能活五百年呢?   梨树没有开花,书院前草甸间的桃花也没有开,长安城里花也极少,因为今年春天的雨水不多,春雷鸣于云间,空气有些干燥。   光打雷不下雨,这事情透着诡异,大师兄站在皇宫正殿前的石阶上,看着天空里越来越密集阴沉的云层,觉得有些不解。   忽然间,厚重的阴云里生出一道极粗的闪电,轰鸣声中向着城中某处劈落,惊神阵自然生出感应,散发清光。   大师兄身影微淡,瞬间来到万雁塔下,看着被这道闪电劈垮的寺庙,看着那座变得焦黑的佛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他来到城墙上,向四野望去,只见云层仿佛要遮盖整片大陆,不时有闪电落下,让大地间某处生出黑烟。   黑烟起处,均是佛门寺庙。   下一刻,大师兄回到书院后山,来到湖畔那株梨树下,静静看着那张棋盘,看了很长时间,唇角露出真挚愉悦的笑容。   “师兄笑了!”后山诸人很是吃惊。   这些年,大师兄忙于国政,筹备战事,教导新君,又牵挂棋盘里宁缺的生死,很是辛苦,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的笑过。   人间处处春雷绽放,依然没有落雨。   烂柯寺的前三殿,都已经被雷劈垮,佛像倒塌,就如瓦山顶峰的残砾,满山满谷的石头,一夜时间便生出了青苔,散发着海风的气息。   观海僧带着寺中僧人,盘膝跪坐在残殿之前,脸色苍白,不停念颂着佛经,瞎僧悟道,像疯了般不停地喊叫着,用手抓着山石上的青苔,嗬嗬吼叫道:“不对,我感觉到不对,有事情要发生!”   西陵神殿崖坪上,观主坐在轮椅里,看着覆盖天空的阴云,看着远处不时落下的闪电,说道:“准备大祭祀,恭迎吾主归来。”   西荒深处天坑底的战争还在持续,起义农奴已经发展到数万之众,在原野里与贵族武装还有悬空寺的僧兵,进行着惨烈的战斗。   原野间箭声大作,惨嚎声此起彼伏,到处都在流血,到处都是死亡,便在这时,天空里的阴云里忽然落下一道极粗壮的闪电。   那道闪电准确地劈中了峰顶的大雄宝殿,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宝殿塌了一半,殿里的佛像更是变成了黑色的粉末!   君陌横铁剑于胸前,以礼意拒七念及戒律院诸长老于数里之外,看着峰顶冒出的黑烟,漠然道:“佛祖败了,你们难道还能胜?”   连续十数日的春雷之后,便是一场连续十余日的春雨,今年的春雨并不淅沥,显得极为暴烈,不停冲洗着被闪电肆虐过的大地。   雨水落在残破的佛殿上,落在残破的佛像上,落在那些脸色苍白的僧人身上,把残存的那些佛息,洗的越来越干净。   书院后山也在落雨,雨水击打的梨树青叶啪啪作响,然后流淌下来,打湿梨树下的棋盘还有那些看了棋盘数年的人们。   六师兄赤裸的身上满是水珠,他挥动着铁锤猛烈向下敲击,随着动作,那些水珠被震离身体,如箭一般到处乱飞。   这些年他们一直在砸棋盘,身心都已疲累,却从未想过放弃,更何况大师兄笑了,便说明棋盘被砸开的那天近了。   锤声亦如春雷,汗落如雨。   某天,棋盘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棋盘天元位置上,出现了一道细线,这道细线其实是个裂缝,裂缝非常小,如果不仔细去看,根本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某天,脑海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宁缺睁开眼睛,望向那艘依然在向彼岸航行的大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到眉间摘下那株菩提树,微微一笑。   那株菩提树已经生长的极为茂密,青青团团的叶子,仿佛要把黑暗的天穹遮住,更没有一丝佛光能够穿透,那些青叶上坐着数千上万座佛,那些佛的形容不同、姿式不同,但都在对着他虔诚礼拜。   菩提树已然如此巨大,他却随手便举了起来,然后向侧方走了两步,便在这时,桑桑也醒了过来,举着大黑伞走到他身边。   宁缺将菩提树插进峰顶某处。   这座山峰便是佛,黑黑瘦瘦、穿着侍女服的佛,名为桑桑的佛。   菩提树插在峰顶,就像是插在桑桑鬓间的一朵花。   宁缺回头望向桑桑,牵起她的手。   桑桑的鬓间有朵洁白的小花。   画龙需要点睛才能醒来,修佛需要拈花。   宁缺拈花,插进桑桑的发,于是佛便醒来。   桑桑鬓间的小白花迎风轻摇,峰顶的菩提树轻摇,端坐在青叶上的众佛同宣佛号向她礼拜。   宁缺感觉到众生意正在流入自己和桑桑的身体里。   他笑了起来,桑桑也笑了起来,于是菩提树上的众佛也笑了起来。   桑桑笑容渐敛,静穆如宇宙,于是众佛也自沉寂。   桑桑神情漠然,望向这个世界的所有处,于是世界便归于漠然。   大船上的无数佛与菩萨神情变得有些惘然。   青狮一声怒哮,却无法抵御来自天佛的威压,随着一声不甘的哀鸣,再难支撑住身体,对着峰顶跪倒。 第一百五十七章 摘星   宁缺和桑桑立地成佛,成的是天佛,天佛之前,众生低首,然而如果他们要完全控制棋盘里的世界,便要夺尽众生意,那将要消耗很多年的漫长时光,宁缺不愿意再继续等下去,伸手握住刀柄。   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世界再生变化,大船及原野上的无数佛与菩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险,宣读佛号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凄厉,仿佛杜鹃啼血,将自己的佛息拼命地灌输到天地间,散出越来越盛的佛光。   天地间的佛光变得无比明亮,甚至有十余缕穿透峰顶菩提树的重重青叶,落在桑桑的身上,让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黑暗天穹上闪烁着无数光线,有天花金枝有悟法故事,那是佛祖的佛国以及宁缺和桑桑的佛国,重叠在一起难以分出彼此。   宁缺抽出铁刀,向着黑暗的天空斩去,嗤的一声轻响,天穹上的金光画面轻摇,佛塔寺像还是抱琴丘女,都被从中斩断。   刀势去而无尽,斩断佛国画面后,落在黑暗天穹上,在峰顶上方的天空里,留下了一道数百里长的裂痕。   哪怕是盛满水的水桶,如果只切开一道口子,很难让桶里的水很快地流出来,一般而言,会与前道口子相交再划一道口子。   宁缺挥刀再斩,黑暗的天空上再次出现一道清晰的裂痕,与先前那道裂痕在峰顶上方空中相遇,笼罩了数百里方圆的原野。   这两道裂痕,看上去像是个字,又像是伤口,天空的伤口。   峰顶菩提树里的千万尊佛,闭目合什,高声呤诵佛经,将虔诚的信仰和追随意,尽数灌注到宁缺的身体里。   看着天空里的两道刀痕,看着刀痕组成的那个字,宁缺非常满意地笑了起来——与观主一战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把棋盘世界里的岁月算在内,只怕已经过去了整整千年,时隔千年,他终于再次写出了那个字。   桑桑看着天空上那个字,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个字不错。”   宁缺想了想,说道:“如果没有你,我写不出来。”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字是怎么写出来的,那是一种言语难以解释清楚的玄妙境界,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桑桑与他合为一体。   神来到人间,所以他能写出这个人字——这便是神来之笔。   天空开始落雨,雨不是来自云层,而是来自更高的天穹。   有无数清澈的水,从被宁缺用刀斩开的两道裂缝处淌落,形成数十万道瀑布,瀑布落到原野上,便成了暴雨。   这场暴雨一落便是一年。   一年后,有无限星光从两道裂缝里落下,混进天空瀑布里,泛着幽冷而美丽的光泽,看上去就像是某种粘稠的果浆。   星浆淌落又是整整一年时间。   宁缺和桑桑看着那两道裂缝,他看到的是美丽的奇景,她看到的则是人间的雨水和星空,她看到了自己的世界。   两年时间里,无数佛与菩萨自暴,极乐世界的佛光与来自人间的雨水星辰对抗,时而黯淡,而时明亮,最终却要湮灭。   隐藏在众生里的佛祖,在最后的时刻,让这个世界向宁缺和桑桑发起了最强大的一次攻击,想要阻止他们的离开。   暴雨里,无数佛与菩萨飘浮在数千丈高的空中,将山峰团团包围,无数法器泛着金光,向着山峰逼近,而那座大船距离山崖只有一步之遥。   暴雨里,桑桑站在峰顶,黑发狂舞,青衣里的繁花渐敛,她静静看着四周的无数佛与菩萨,向天空举起右手。   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世界,与规则相通,自然天威重生。   她举手,天空裂缝里淌下的暴雨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因为裂缝那头极遥远夜空里一颗星辰骤然间变得明亮了无数万倍。   昊天世界的星辰不是燃烧的恒星,之所以会忽然变亮,自然不是因为暴发,说明那颗星辰距离观察者的距离在急速缩短。   裂缝里出现一个刺眼的亮点,亮点瞬间即至,轻而易举地穿过裂缝,穿过磅礴的雨水,来到棋盘世界内部,来到峰顶。   一颗星辰,落在桑桑的手里。   桑桑的手大放光明,无数道明亮至极的光线,从峰顶向着原野四周喷射,轻而易举地将自天而降的雨水蒸发,继续蔓延。   宁缺从怀里取出墨镜戴好。   峰外空中那些蕴藏着无穷佛威的法器,遇着星辰散发出来的光线,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消融破败,最后变成道道青烟。   飘浮在雨中的无数佛与菩萨,感受到极恐怖的天威,向着原野外围奔逃,依然有数千佛与菩萨,被星辰之光净化为虚无。   星光从峰顶洒落,河水泛着银晖,显得格外静谧,大船同样静止,距离山崖还有一步之遥,却再也没有办法靠近。   无数佛与菩萨,惊恐地向着大船后方的原野间逃去,黑压压一片,就像是退潮,青狮更是化作一道青光,转瞬间便逃去了天边。   看着这些画面,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走到崖畔,将手伸到暴雨空中,手指微松,任由掌里那颗星辰坠落。   星辰来到山下,落入河中,激起数百丈高的巨浪,那艘大船被摇撼的吱呀作响,似乎随时可能散架,船面上正在奔逃的佛与菩萨被震至高空,然后重重落下,活活摔死,金色的佛血溅的到处都是。   恐怖的震动从河底来到原野,地面像被用力敲打的鼓面一般高速震动,佛与菩萨、蝉与青蛙就像是鼓面上的雨珠,瞬间被震碎。   河底深处被星辰砸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洞,淤泥被高温烧成瓷屑,有无穷无尽的地泉从洞里涌出,瞬间将河水染黑,河水泛滥,淹泛数千金色池塘,于暴风雨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一片无垠的黑色海洋。   黑海掀起数百丈高的巨浪,向着原野四面八方拍打而去,所经之处,无论是坚硬的石头还是软韧的柳枝,都被拍打成最细的碎片。   无数佛与菩萨在黑色的海水里起伏,惨号不停,然后被吞噬,青狮被震至高空,重重落入海水里,凭着自己有数百丈高,拼命地蹬着海底的原野,前肢不停划动,看着四周的惨景,它的眼神极为惘然恐惧,心想若让这片黑海泛滥,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能保存下来?   暴雨大作,天地不安,只有那座山峰在狂澜不断的黑色海洋里,沉默稳定,从远处望去,就像是桑桑孤傲地站在海洋里。   山峰是侍女像,峰顶有花是菩提树,菩提树里有万千佛,宁缺和桑桑站在菩提树下,看沧海横流,看众生颠沛流离。   桑桑看见黑海远处那只青狮,伸手遥遥一抓,青狮惨呼一声,便被她抓到峰顶,被抓着颈间,根本不敢动弹,浑身颤抖不停,早已不复曾经的威势,浑身湿漉,只有尺许长短,看上去就像是只落水狗。   狂暴的黑色海洋向着远方涌去,相信过不了多长时间,那条真正的冥河,以及河两岸的红杉森林,便会变成废墟,再过些时间,朝阳城便会被毁灭,这个佛国将变成真正的泽国,再难重复曾经的光彩。   这一切,只因为桑桑摘了颗星。   桑桑看着佛国惨景,没有任何情绪,更没有怜悯,不停摧动天威,让黑色海洋变得更加狂暴,她要用洪水灭世。   她被佛祖困在此间已逾千年,若不是宁缺醒来,或者她便会迷失在此间,再也无法寻回自我,昊天变成棋盘的囚徒。   这是她无法忍受的羞辱,她的青衣里积蕴了无数的怒火和负面情绪,她必须通过某种方式,把这些情绪发泄出来。   “差不多就行了。”   宁缺说道:“这世界里的草木树石,都可能是佛祖,你要杀死他,便要真的灭世,那要花太长时间,而且不见得能够成功。”   桑桑没有说话,在海浪与暴雨里寻找着佛的踪迹。   宁缺走到崖畔,牵起她的手,静静说道:“走吧。”   桑桑沉默片刻,说道:“走吧。”   宁缺转身望向菩提树上的万千佛,单手举至胸前,真挚行礼说道:“诸位兄弟……诸位师兄弟,我去了。”   菩提树在暴雨里轻轻摇摆,端坐在青叶上的万千佛齐宣佛号,神情平静,纷纷合什礼拜,赞道:“恭送我佛。”   宁缺和桑桑牵着手,缓缓飘离峰顶,逆着自天而降的暴雨和雨水里的星光,向着黑暗天穹上两条裂缝交汇处飞去。   青狮被桑桑拎在手里不敢挣扎,它看着佛国如同末世一般的画面,心里流露出酸楚的情绪,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   ……   书院后山,六师兄依然在不停地砸棋盘,众人依然围着棋盘在看,春雨淅淅沥沥,如烟如雾,湿了梨树与众人的衣衫,湿了棋盘。   大师兄今夜没有回宫,而是站在梨树下,看着某处若有所思,他没有看棋盘,而是在看天,看夜空里的那些星星。   忽然间,有颗星星忽然离开了它原先的位置,化作一道流光向着地面而来,转瞬间来到后山,破开云门大阵,落到了棋盘上!   轰的一声巨响!   棋盘旁的人们吓了一跳,心想星星怎么会落下来,如果砸到花花草草和自己这些人的头上,那该怎么办?谁能反应得过来?   流星砸落,棋盘天元位置上的小裂口,仿佛变得宽了些。   大师兄看着棋盘,微笑说道:“欢迎回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人归来,棋盘归去   宁缺出现在棋盘旁,衣衫褴褛,浑身湿透,肤色黝黑,瘦削疲惫,看上去就像是个逃荒的灾民,可怜至极。   七师姐木柚眼圈一红,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其余的师兄们也围了上去,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脑袋,以此表达复杂的心情。   他们已经有整整四年时间没有见到惹人疼爱的小师弟,久别重逢,自然难免激动,而对于宁缺来说,他和师兄师姐们已经分别了千年时间,何止久别,仿佛已经过去了无数轮回,再度重逢,更是激动的难以言语。   千年不见,很是想念。   宁缺把四师兄抱进怀里,用力拍打他的后背,然后是五师兄、六师兄,一直到十一师兄王持,便是连七师姐也没有放过,最后他走到大师兄身前,长揖及地。   “师兄,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   大师兄微笑说道。他的神情还是那般温和平静,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在意,然而不知为何,声音在微微颤抖。   想着在棋盘世界里的蹉跎岁月,想着险些在那处遗忘自己的存在,就此寂灭,宁缺百感交集,说道:“再也不走了。”   北宫走到他身旁,关切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缺把自己在棋盘世界里的经历简略讲述了一遍,提到自己在白塔寺里修佛险些沉沦不醒,然后被两把斧子劈醒了过来。   “识海里的那把斧子是莲生的意识,天空上那把斧子是什么?如果不是那把斧子不停劈我,我真的可能醒不过来。”   宁缺说道:“所有的事情都有答案,现在就是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是谁在劈我,是谁在救我。”   听着这话,众人转身望向六师兄。   六师兄站在棋盘旁,手里还提着那根极粗的铁锤。   宁缺明白了,来自天空的斧声,便是落锤声,每道斧都代表着一道意念,一道来自棋盘外的意念,那意念在唤他归来。   他这才知道自己被困在棋盘里的这些年,师兄一直在试图打开棋盘,想着那等辛苦与情意,他眼眶微湿,对着六师兄拜倒。   六师兄把他扶起,不好意思说道:“大家都砸了的,我只不过是擅长运锤,所以砸的稍多些,真正有力的还是大师兄。”   宁缺自然知道这一点,对着棋盘四周的同门再次行礼,宋谦说师弟不用多礼,于是他不再拜谢,而是与众人再次拥抱。   这一轮的拥抱,他连大师兄也没有放过,七师姐自然也不可能跑掉,木柚后退避开他的双臂,微嗔带羞说道:“我嫁人了。”   宁缺没有抱到,有些不甘,问道:“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木柚认真说道:“男女授受不亲,先前是看着小师弟你可怜,勉强让你抱抱,哪能一抱再抱,抱个没完?”   “谁管那些?如果真要找理由……师姐,你这次就算是代二师兄让我抱。”   宁缺笑着把她搂进怀里,用力地抱着,抱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待木柚双脚着地后,自然引来她一通埋怨。   大白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对准宁缺的脚踝便是狠狠地啄了一口,把他痛的直冒冷汗,险些跌倒到地上。   宁缺看着退到一旁的大白鹅心有余悸说道:“这家伙真是看家护院的好苗子,这要在墙里种些红杏,一准刚抽枝就得被它啃光。”   木柚从大白鹅拖着的木箱子里取出衣裳和毛巾,走到宁缺身前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念道:“怎么弄得满身都是水。”   宁缺看着棋盘上的雨水,说道:“应该是漏进去的雨水。”   三师姐余帘远在东荒,如今的书院后山便只剩下木柚一个女子,不说是当家主妇,但负责照顾师兄师弟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她把宁缺身上的湿衣裳解下,换了件新的,上下打量一番,觉得有些宽松,不免有些伤感,说道:“都瘦成这样了,那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宁缺想着那条冥河,苦笑说道:“别说,我们还真见了不少鬼。”   木柚说道:“既然是鬼地方,为什么偏要去?”   宁缺说道:“她想杀佛祖,谁想到佛祖在棋盘里设了个局。”   后山崖坪上忽然间变得极为静寂,无论是大白鹅还有林里的鸟兽,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镜湖和溪水里的游鱼根本不敢摆脱鱼尾,害怕激起水声,于是渐渐向着湖底与溪底沉去,看上去煞是可怜。   因为宁缺提到了她,众人才想起来,离开棋盘的除了他,还有一个她,纷纷望向梨树下,身体显得极为僵硬。   棋盘被打开后,宁缺和师兄师姐们拥抱,共话别后事宜,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却迟迟没有人想起她来——她不想被人注意,便没有人能发现她的存在,哪怕大师兄也看不到她。   众人望向梨树下的桑桑。   桑桑静静看着梨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看清楚桑桑的模样,书院众人的情绪变得愈发不安——她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垂落在身侧,手指微屈……提着一条青毛狗。   哪家小姐养只宠物是很常见的事情,但绝对没有谁会像她这样,不把宠物抱在怀里,而是像握剑一样拎在手里。   青毛狗在她手里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在装死。   湖畔一片死寂,梨树被山风轻拂,落下数十滴水珠。   大师兄静静看着她,然后伸手握住腰间的木棍。   四师兄范悦向溪畔的打铁房走去,河山盘在那处。   五师兄宋谦和八师兄伸手抓起黑白两色的棋子,手指有些颤抖。   六师兄握紧铁锤,肌肉如山岩毕现。   木柚的指间出现一根绣花针,山道上的云门阵法微动。   北宫盘膝坐下,横琴于胸前。   西门站在他身后,竖箫于唇间。   数息之间,诸人便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并且是最强的手段。因为梨树下的桑桑是昊天,是书院最强大、也无法避开的敌人。   王持很苦恼,他擅长辩难、花草、用毒,无论哪种都不可能对付昊天,昊天不会与他讲道理,昊天怎么可能被毒死?   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在桑桑鬓间,看着那朵在风里微微颤抖的小白花,声音微颤说道:“这花儿……挺好看,在哪儿摘的?”   “没事儿,没事儿,她还是我媳妇儿。”   看着场间紧张的局面,宁缺赶紧说道,只是桑桑没有理他,于是很难让人相信真的没事儿,不免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梨树下一片死寂,只有山风穿过箫孔与琴弦的轻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终于不再看梨树,转身看着众人毫无情绪说道:“因为宁缺,我今日不杀你们。”   宁缺听着这话,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双腿竟有些发软——桑桑现在贪嗔痴三毒尽去,天威重临,即便大师兄和书院诸同门在人间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生死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看,我都说没事儿了。”   他拍着胸口说道,满脸的骄傲,说道:“我有面子。”   北宫觉得很丢脸,说道:“书院的面子都让你丢光了。”   宁缺很认真地解释道:“先活着,再说面子的事。”   桑桑伸手,棋盘便到了她的手里。   她看着书院诸人,说道:“我要这个。”   她虽然没有用疑问句,实际上却是询问,众人有些意外,然后摇了摇头——书院虽然最喜欢逆天行事,但没人真愿意和昊天抢东西。   还是北宫,展现出了不一样的精神气质,他压抑着心头的紧张,微颤的手指拨动了琴弦,发出一声叮咚,说出一句话。   “我说……这棋盘就算夫妻共同财产,但至少有一半是我小师弟的吧?你要做什么,是不是得让他同意先?”   宁缺很是无语。   他知道桑桑拿棋盘做什么,被佛祖困在棋盘里千年时间,险些迷失本性,就此寂灭,便是他也觉得愤怒郁结,更何况是骄傲的昊天?   桑桑不会就这样算了,她没有灭掉棋盘里的世界,没有杀死至今不知身在何处的佛祖,她一定会做些事情,才能获得平静。   只是棋盘非凡物,即便她是昊天,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其打破,那么她准备拿这张棋盘怎么办?她的怒火会落在何处?   桑桑拿起棋盘,振臂一挥,青袖上的繁花盛放,一道清风徐起,后山崖坪上空的阵意被撕开一条裂缝,棋盘便从那个裂缝里飞了出去,飞至天穹之上,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化作一道流光,向遥远西方坠落。   西荒深处,天坑地底世界的战争还在持续,数万起义农奴在无数敌人的包围中英勇地厮杀,无数佛光与血水喷溅不停。   忽然间,一道厉啸在高空响起。拿着简陋兵器的农奴和拿着铁棍的僧兵面带惊愕之色望向天空,战场变得安静下来。   天空里出现一道笔直的线条,自遥远东方而来,撕裂云层与空气,直指般若巨峰峰顶的悬空寺大雄宝殿。   轰的一声巨响,前些天被春雷劈塌一半的大雄宝殿,瞬间消失无踪,变成一团由无数微粒组成的尘团!   巨峰颤抖起来,无数黄庙倒塌,无数佛像碎裂,无数僧人喷血而亡,恐怖的震动传至原野,无数战马惊恐嘶鸣,跪倒难起。   大雄宝殿尽碎,峰顶只剩下平整的崖坪,崖间出现一道漆黑的洞,岩石被高温烧蚀变成流沙状,无数尘屑与火花从洞里喷射而出,快要触及云层。   悬空寺遭受了灭顶之灾,只是因为桑桑在书院后山把棋盘扔了回来,她用佛祖的棋盘在佛祖的遗骸上轰出一个深洞。   棋盘穿过整座山峰,继续向着原野地底而行,穿透坚硬的岩层和滚烫的热河,依然没有停止,向着恐怖的岩浆层而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崭新的一笔   峰顶一片废墟,到处是断梁石砾,破钟在幔布间不停滚动,发出低沉的声音。讲经首座浑身尘土,走到洞前,抵御住滚烫的热流,眯着眼睛试图寻找到棋盘的踪影,然而哪里能够看到,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悬空寺遭受了灭顶之灾,无数黄庙倒塌,数千僧人死伤惨重,原野上的僧兵以及七念等佛宗强者,也被震荡波及,受了不轻的伤。   这些都不是讲经首座悲伤的原因,他悲伤是因为感知到此生大概再也见不到佛祖留下的棋盘,这意味着佛祖再难重现人间。   棋盘破开坚硬的岩石和滚烫的地河,来到地层深处不知多少万里,沉入红色的岩浆里,被带着高温的地火不停烧烛。   棋盘本来可以隔绝外界一切,即便是恐怖的岩浆,也无法影响到里面的世界,但现在棋盘上多出了一道小缝,岩浆便从那里渗了进去。   对于棋盘里的世界来说,那条小缝便是天穹上那两道数百里长的大裂缝,渗进去的些微岩浆,便是无穷无尽的高温流火。   黑色海洋淹没了大部分的陆地,然后渐渐退潮,留下满目疮痍的世界,无数佛与菩萨站在废墟里,看着天空流淌下来的火浆,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火浆从天空里的裂缝里不停淌落,看着就像是无数道红色的瀑布,非常美丽,也非常恐怖,火浆落在残着洪水的原野上,烧蚀出带着毒素的热雾,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很多佛与菩萨脸色发黑,然后死去。   先遇灭世的洪水,又遇惩罚的天火,棋盘世界里无数生命就此终结,到处都是凄惨的画面,看上去就像是佛经里所说的末法时代。   朝阳城已经被黑色海洋冲毁,泥泞湿软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梁木砖石和溺亡的尸体,白塔寺里的钟声再也无法响起。   一名青年僧人站在城外,静静看着远处高空的裂缝,看着从那里流淌下来的天火,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城里的惨号声渐归静寂。   青年僧人离开了朝阳城,向着遥远东方而去,他看着彼处那座侍女佛像,双手合什,面露坚毅神情,踏泥水而行。   他准备去修佛,或者要修上千年,才能把那座侍女像重新修成自己的模样,即便那样,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经失败了——昊天离开了这个世界,便必然会回到她的神国——但他还是要去做,因为这是他的世界。   书院后山梨树下,桑桑看着西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她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并且杀死棋盘里的佛陀,而且她必须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天上那轮明月上,所以她选择把棋盘封进地底深处——棋盘被高温地火烧蚀,佛陀在里面受万劫之苦,会逐渐虚弱直至死亡。   她看着西方,对佛陀说道:“山无棱,天地合,乃能与君见。”   她是昊天,命令大地来替自己杀死那个胆敢囚禁自己千年的佛陀,她说的话便是天意,便是命运都不能违抗,佛陀再也无法出世。   宁缺明白她为什么说这句话,也清晰地感受到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强悍的因果律威能,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前面六个字,难道不是情人之间才会说的承诺?”   其实谁都清楚,他这是在插科打浑,想要松动湖畔的紧张气氛,只是很明显,效果非常普通,没有谁会认为他真是一家之主。   大师兄的手离开了木棍,木柚收起了绣花针,四师兄范悦停下脚步,不再去拿河山盘,六师兄把铁锤竖到脚边,宋谦和八师兄放回棋子,北宫有些尴尬地随手一拂弹了几个零散的琴音,西门取下洞箫擦了擦,然后装作没事插回腰带里,王持走到一丛花树前,低头貌似认真地赏看。   书院诸人解除了战斗状态,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宁缺能够解决桑桑,而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桑桑掷出棋盘的威势,确认她已经回复成了真正的昊天,那么谁都没有办法解决她,打不赢那还有什么好打的?   当然,也是因为桑桑先前说了:今天,她不杀他们。   回想着先前棋盘破天而去的画面,众人震撼难消,看着梨树下的高大女子,很难和后山那个黑瘦的煮饭小姑娘联系起来。   大师兄看着桑桑说道:“能不能谈一谈?”   宁缺看着她一眼,转身向溪畔走去,虽然他与桑桑的关系特殊,但有资格代表书院和昊天进行谈判的,只能是大师兄。   其余的人也纷纷离开梨树,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只是没有人能够真的静下心来弈棋弹曲,因为这场谈判对书院对人间来说,太过重要。   湖畔很是安静,鱼儿壮着胆子从石缝莲底游了出来,游到水面轻轻地啄着春风,林里的鸟儿畏怯地探出头,依然不敢鸣叫。   大师兄说道:“留在人间,其实也是一种选择。”   桑桑说道:“我不需要卑微的人类来替我选择。”   大师兄说道:“书院对您是有善意的。”   桑桑背着双手,看着湖面,说道:“或者有,但你从未对我有过善意,你对命运的直觉,有时候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   大师兄说道:“老师对您有善意。”   桑桑说道:“你老师和佛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都想让我变得弱小,然后杀死我,我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善意。”   大师兄说道:“佛祖种的是毒,老师给你的是红尘意,前者会毁灭你,后者却是希望你能发生变化,老师……希望你能变成人类。”   桑桑记得在棋盘里,似乎听宁缺说过类似的话,微微蹙眉说道:“我为什么要变成人类?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无论是昊天还是普通人类,其实任何问题探讨到最后还是利益和责任的问题,感觉有些俗气,却没有办法绕过。   大师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稍许后说道:“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里,您会得到什么样的好处,但我想,老师既然这样安排,必然确认您能够在这个过程里得到一些您想要的,只是那些不是我所能够猜想。”   这是昊天的世界,她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她拥有一切,无论怎样变化,她都不可能拥有更多,那么夫子认为她能得到什么?   没有人知道答案,甚至她也不知道。   这场谈话很简短,没有任何结果,桑桑离开梨树,背着手向山外走去,看着这幕画面,看似正在弈棋弹琴的人们,同时转过身来,互相用眼神示意,心想没有结果大概便是现在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   木柚看着桑桑,有些犹豫问道:“先吃饭?”   桑桑没有理她,就像没有看见她,面无表情继续行走。   宁缺赶紧追了上去。   山道间的云门大阵,能够轻而易举地拦阻住五境巅峰的强者,当年西陵神殿掌教能够突入崖坪,那是因为阵法无人主持,也是因为余帘本就等着他进来,如今掌教想要再次入山,便没那么容易。   但对桑桑来说,这道阵法没有任何意义,随意行走间,便走出了后山崖坪,来到了书院前院,也没有落下宁缺。   宁缺对她说道:“问你吃不吃饭,你就算不吃,怎么也得应声,那是师姐,现在也是师嫂,多尊敬些才是。”   桑桑没有理他,继续向前,没有任何情绪。   宁缺神情微涩,沉默跟了上去。   走过旧书楼,向静僻处去,越过那片草甸,便来到了那片剑林。   桑桑负手看着这些笔直的树,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年你登山的时候,我在这里,这些树林变成剑,想要杀我。”   宁缺说道:“事后听二师兄说过,应该是老师设下的关隘。”   桑桑说道:“不,是轲浩然留下的剑意想要杀我。”   宁缺有些吃惊,这片剑林确实有小师叔的意志,但那时候的桑桑还是老笔斋里不起眼的小侍女,为什么剑林会有反应?   “轲浩然认识我,有趣的是,当时我还认识我。”   说的是有趣,她的神情却是那样的淡漠,感受不到丝毫有趣,“除了他留下的剑意,没有人知道我是昊天,我自己都不知道,真正天心之下,握笔之人都不知道笔落何处,这才是神来之笔。”   宁缺感慨说道:“是啊,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自然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最后连老师都被你骗去了神国,你还骗了我的青春。”   桑桑没有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见你写过很多字,我知道你落笔如有神,在你看来,我这笔写的如何?”   宁缺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如果她是指以前那些事情,为何要在这时让自己评价,还是说她已经又写出了新的一笔?   崭新的一道神来之笔?他很不安,甚至觉得有些寒冷。   桑桑看了眼被剑林割裂的天空,转身向书院外走去。   宁缺问道:“去哪儿?”   桑桑说道:“长安。”   听着这个答案,宁缺的不安,就像遇着春日的软雪一般,尽数融化,滋润他的心田,新稻渐生,无比满足。   如今人间能够威胁她的,便是长安城里的惊神阵,她愿意去长安,那么便表明她可能真的愿意留在人间,留在他身旁。 第一百六十章 喝了这杯茶,再来问问啥   长安城南,官道畔杨柳依依,当年那场战争的痕迹,已经被时间消除了很多,只有茶铺里拄着拐棍的伤残士卒,在不停唤起人们的记忆。   桑桑重新回到这座有过很多记忆的城市,神情却很平静,仿佛根本没有离开过,负手随意行走,穿过熟悉的街巷。   由南门入,转向西城,她带着宁缺先去了那家赌坊,没有收取自己的分红,看着赌客们欢愉或绝望的神情,沉默不语。   接下来,桑桑去了红袖招,宁缺始终与她寸步不离,自然没有时间去见简大家,在楼后某个安静的小院里,见到了小草。   小草看着桑桑,神情有些惘然,她隐约记得在光明神殿的幔纱后,看到过这个高大的身影,然而不等她说些什么,身前便多了杯茶。   桑桑说道:“喝了这杯茶。”   小草的思绪愈发混乱,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自己喝这杯茶。   宁缺说道:“喝了吧,她不会害你。”   小草端起茶杯,喝了下去,完全不知道茶水是什么滋味,然后觉得身体变得有些轻,有些暖洋洋的,很想睡一觉。   看着进入香甜梦乡的小草,宁缺有些不敢确认问道:“这就长生不老了?”   桑桑没有理他,转身离开红袖招,去了学士府。   不知道是不愿意相见的缘故,还是不想青衣上沾染上妇人的眼泪,她直接让曾静夫妇沉睡,然后让宁缺喂曾静夫人饮了杯亲手沏的茶。   宁缺端着茶杯说道:“你妈长生不老了,你爸怎么办?过个几十年,你爸死了,你妈一个人孤苦伶仃活着,怎么看也不是件好事。”   桑桑想了想,说道:“那把这杯茶取回来?”   宁缺说道:“能不能多些正能量?你就不能多泡杯茶给你爸喝?”   桑桑说道:“首先,我是昊天,我无父无母,他们只是我肉身的前宿,其次,这杯茶不是谁都有资格喝的。”   宁缺看着她不说话。   她又沏了杯茶。   宁缺笑了笑,端着茶杯走到曾静大学士身前,喂他喝了。   走出学士府,他很认真地问道:“看来那杯茶真的能让人长生不老?”   桑桑说道:“我说过,要赐他们永生。”   宁缺说道:“那你还欠几杯茶。”   桑桑说道:“君陌既然不想喝,我不勉强。”   宁缺很无奈地叹息一声,指着自己说道:“那我呢?”   桑桑说道:“你从来都不喜欢喝茶。”   宁缺有些恼火,说道:“长生不老的茶谁不想喝?”   桑桑说道:“我说过,不是谁都有资格喝这茶。”   宁缺真的怒了,说道:“你是我老婆,你沏的茶我没资格喝谁还有资格!”   桑桑不说话,向东城方向走去。   宁缺追在她的身后,不停地说道:“就一杯茶,你这么小气做甚?”   桑桑还是不说话。   宁缺哀求道:“你就行行好,给杯吧。”   桑桑依然不说话。   宁缺大怒,喝道:“你要不给我茶喝,我就不给你做饭!”   一路恳求威胁无趣单方面对话,二人回到了临四十七巷。   推开老笔斋的门,屋里没有灰尘,走到小院,惊走了窗台上的那只老猫,桑桑走进灶房看了看,然后走回前铺坐下,敲了敲桌子。   宁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很是无奈地去菜场买了菜,做了两荤两素四碟菜,然后盛了两大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以往都是桑桑做饭,除了她离家出走那次,如今她是昊天,自然不会再做饭,从光明神殿开始,他早已习惯家庭地位的变化。   吃完饭后,宁缺洗碗,桑桑走出老笔斋,走进隔壁那家铺子。   因为某些原因,临四十七巷里的店铺生意不好做,很多铺子在前些年搬走,但这些年因为老笔斋一直关着,那些商家陆陆续续又搬了回来。   老笔斋隔壁的铺子,依然是那家假古董店。   桑桑走进假古董店,对吴老板说道:“你可以纳妾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离开。   吴老板端着茶壶,坐在太师椅里,看着空无一人的铺门,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眼花耳聋,先前那姑娘说了什么话?   他没有听清,铺子里自然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吴婶提着湿淋淋的洗碗抹布从后院里冲了过来,瞪着吴老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纳妾?”   吴老板有些惘然,说道:“说的是纳妾的事儿吗?”   吴婶眼圈一红,颤着声音说道:“我在里面都听的清清楚楚,你居然还好意思撒谎,你给我说清楚,究竟是哪家的女人。”   吴老板很是无辜,说道:“那女人我都不认识。”   吴婶鼻息骤然变粗,声音也变得粗了起来:“不认识的女人你也敢往家里带!”   吴老板生气说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吴婶用空着的左手抓住吴老板的衣领,右手里湿淋淋的抹布,劈头盖脸便向他抽了过去,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吴老二!现在你是发达了,在长安城里开了几年铺子便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当年如果不是靠我的嫁妆,你就是东郡里的一个小流氓!居然想讨小妾!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临四十七巷的古董店里上演着完美的家庭闹剧,不时传出堪与戏剧比美的声效,惨嚎声与家具倒地声此起彼伏。   桑桑不知道这些事情,也不理会这些事情,在她看来,宁缺当了大河国一天国君,当年的赌约便告成立,至于吴老板能不能做到,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此时,她正在和宁缺在长安城里逛街。   他们去了陈锦记,没有买脂粉,他们去了东城菜场,没有买菜,他们去了香坊,没有买纸笔,他们去了松鹤楼,没有要席面。   她是游遍长安却不留痕迹的游客,她只是在她曾经留下过足迹的街巷里,重新印下崭新的脚印,去除曾经的那些痕迹。   长安城是惊神阵,她在这座城市里曾经生活过很多年,她留下的气息让惊神阵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如今的行走便是修复。   第二天清晨,她与宁缺回到了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她去了湖畔,站在堤上对着湖面莲田静思片刻,摘下数根韧软的柳枝,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编了十几个小玩意儿。   她编的小玩意里有竹篮,有桌椅,还有一只青蛙。编好之后,她没有递给身旁的宁缺,而是扔进了雁鸣湖里。   看着在湖水里飘浮、然后渐渐下沉的柳条小玩意,宁缺沉默不语,待看到那只柳条编成的青蛙也沉进湖底后,他打破沉默,说道:“佛祖不是青蛙,我也不是王子,看起来,这个世界确实没有什么童话。”   桑桑回到长安城,做的这些事情是重温,也是还债,以前在光明神殿里,她便决意用这种方式来切割自己与人间的牵绊,现在她还是在这样做,那么这便意味着,她还是想离开人间,回到神国。   “很多年前,在岷山里你曾经说过,在北山道口的篝火堆旁,你也曾经说过,童话都是骗人的,丑小鸭能变成天鹅,不是它努力的结果,而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天鹅,我是昊天,便不能留在人间,你再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你知道,我还有很多手段。”   桑桑看着莲田,说道:“是的,你可以动用惊神阵来镇压我。”   宁缺说道:“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   桑桑说道:“因为你很清楚,惊神阵就算被修复,也无法杀死现在的我。”   桑桑说道:“为什么?当初你想让我重回长安,不就是存的这个念头。”   宁缺说道:“我们只是想让惊神阵断绝你与神国之间的联系,书院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你杀死。”   桑桑想着李慢慢在书院后山说的话,沉默片刻后说道:“为什么?轲浩然是我杀死的,你们老师也注定要被我杀死。”   宁缺说道:“以前便解释过,杀死小师叔的是昊天,不是你,现在的你是活着的人,而不是冰冷的规则,至于老师……他也没有想过让你去死。”   桑桑静静看着他说道:“夫子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在撒谎,书院知道夫子必将失败,所以才会急着让我修好惊神阵,因为只有惊神阵修好了,书院才有能力对神国造成威胁,帮助你们的老师。”   宁缺沉默不语。   桑桑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湖畔。   春光照亮城墙,她来到了城墙上。   她看着遥远的南方,看着那座桃花盛开的山,说道:“你们知罪吗?”   西陵神殿在桃山上。   数百神官和数千执事,还有难以计数的虔诚昊天信徒,正在进行盛大的祭祀,这场祭祀已经持续了很多天,起始于春雷绽放时,哪怕后面那场绵绵的春雨也没有让祭祀终止,虔诚的祈祷声未曾断绝。   今日,这些祈祷声忽然静止。   因为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如雷般的声音,充满了无法抗衡的力量与最深远的威严感,就像是苍天在对人间训话。   “你们知罪吗?”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亲爱的,你怎么不明白呢?   没有人知道这道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在天空里响起,但下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这声音便是昊天的声音。   只有昊天的声音才会如此威严,才会在这些虔诚的昊天信徒的意识里,映出如此鲜明的画面,触动最深处的灵魂。   桃山数道崖坪和前坪上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以额触地,恨不得要低进尘埃里去,如此才能表达自己对昊天的敬畏与爱戴。   掌教熊初墨正站在纱幔间带领信徒进行祷告,身影在光芒里显得极为高大,听到这道声音后,他顿时扑到地上,身影卑微的就像条狗。   ——传闻中,他的声音也如雷霆一般恢宏,然而和这道响彻天空的声音相比,什么都不是,哪怕用来相比也是一种亵渎。   崖坪偏僻处的石屋前,观主离开轮椅,双膝跪倒,用瘦弱的双臂支撑着身体,不停颤抖,神情却是那样的平静而骄傲。   那名中年道人的双手终于离开了轮椅,跪到了观主的身后,隆庆跪在更后方的位置,脸色苍白如雪,眼神里满是惊恐。   他很清楚观主做的事情,对昊天来说意味着怎样的不敬,如今昊天离开了佛祖的棋盘,天威重临人间,他如何能够不害怕?   桑桑的声音破云而至,落在桃山上,响彻天地之间,被天空与地面不停反射,传播的极远,甚至整片大陆都能听到。   无数人被这道来自天空的声音惊醒。   有老人扶着围墙看着灰色的天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心想今年究竟是怎么了,难道又要开始打春雷,这道雷怎么好像有人在说话?   有孩童涌到书塾窗边,指着天空兴奋地议论着,叽叽喳喳听上去就像是一群小鸟,正在犯春困的先生被吵醒,拿起戒尺准备去教训这些调皮的学生,孩童们异口同声说天说话了,结果却被多打了几记。   宋国与燕国交境处的那座小镇,也听到了天空传来的声音,人们涌到镇上唯一那条长街上,满脸不安看着天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肉铺里,屠夫举着那把宽厚的油刀,遮着头脸,藏在案板下面,案板上积着的蹄膀不停落下,每落一根,他的身体便会颤一下。   比屠夫更恐惧的是酒徒。   酒徒坐在茶铺里,举着酒壶对着嘴不停狂饮,即便以他的酒量,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脸却没有变红,苍白的很是可怕。   屠夫没有参与观主对昊天的布局,他却是亲自参与了的,他一路看着昊天和宁缺进入悬空寺,还曾经阻止书院破开棋盘。   如今昊天归来,问人间可否知罪,他有罪,如何能够不惧?除了把自己灌醉,还有什么方法能够让他不心神俱丧?   朝小树站在茶铺门口,看着灰暗的天空不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酒徒终于放下了酒壶,声音微颤说道:“这是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你最好离我远些,不然天威难测,你随时可能会死。”   朝小树转身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   酒徒继续饮酒,想把自己灌醉到人事不省,含糊不清说道:“我们都是为了她好,但如果她不领情,这可怎么办?”   ……   ……   在桑桑被囚佛祖棋盘一事里,道门看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但正因为如此,这便是罪,眼看着昊天遇险而不言,便是大罪。   更何况桑桑事后一推算,便明白了道门想要做什么。   她向人间问罪,问的是有罪之人。   最有罪的那个人,自然便是观主陈某。   跪在他身后的隆庆脸色苍白,浑身汗如雨下,中年道人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无法保持跪姿,而观主已经是个废人,修为境界与隆庆及中年道人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却比他们更加镇定,嘴角甚至还有一抹笑容。   他看着天空微笑说道:“我无罪。”   桑桑的声音再次在崖坪前的空中响起:“你与佛宗勾结,意图使我沉睡,便是大不敬之罪,有何可辩?”   这一次她没有让整个人间听到,只有崖坪上的人能够听到,因此愈发惊心,很多神官执事道心受撼,再也无法支撑,两眼一黑便这样晕厥过去。   观主说道:“绝无此事。”   桑桑说道:“你不承认曾经想杀死我?”   观主说道:“我想杀死的是桑桑,并不是昊天。”   桑桑说道:“我便是昊天。”   观主说道:“我信仰的是昊天,并不是那名叫桑桑的女子。”   桑桑说道:“若我不能在棋盘里醒来?”   观主说道:“昊天无所不能,更何况,这本来便是您的意志,我只是在执行您的意志,相信您现在应该明白我的虔诚。”   桑桑的声音很长时间都没有响起。   春风轻拂山间的桃花,一片静寂,没有任何人敢发出任何声音。   过了很久,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身为凡人,妄揣天心,便是罪。”   观主平静说道:“如果这是罪,我情愿罪恶滔天。”   “你既追随于我,便应听从我的意志。”   “昊天的意志从未改变,那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守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哪怕我改变想法?”   “是的,因为世界之外是寒冷的冥界,您想法改变,便意味着人类的毁灭。”   “有理。”   这两个字之后,桑桑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过了很长时间,隆庆才敢把目光从被自己汗水打湿的地面移起,望向前方不远处的观主,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不解。   昊天值得敬畏,在昊天问罪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如此平静对话,观主更值得敬畏,他甚至无法理解,观主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   观主艰难起身,看着遥远北方,看着长安城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让祭祀继续,昊天准备回神国了。”   和隆庆的想象不同,与昊天进行对话,甚至辩论,并不让观主觉得恐惧,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昊天的人。   昊天是必然要与人类讲道理的,因为她本来就是道理。   ……   ……   长安城墙上,桑桑想着宁缺描述过的那个世界,确认陈某说的有道理,而且正如他所说,这本来就是她的意志。   “有理?有个屁的道理!”   宁缺说道:“如果这是罪,我不怕罪恶滔天?这种典型非主流的腔调,难道你不觉得恶心?居然还能听出道理?”   桑桑说道:“如果没有道理,他已经死了。”   宁缺说道:“虽然说道门没有做什么,但很明显,他事先就知道佛祖棋盘会给你带来危险,他什么都没说,这是什么道理?”   桑桑忽然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是我自己想进佛祖棋盘?他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在执行我的意志,那他有什么罪?”   城墙上的春风忽然变得非常寒冷,宁缺转身过,想避过这场春风,想避开这个问题,因为他真的觉得很冷。   桑桑静静看着他,说道:“你懂了。”   宁缺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说道:“你病了。”   桑桑微笑说道:“你有药吗?”   宁缺正色说道:“十一师兄最擅长做药,我去给你讨些?”   说的都是笑话,因为这时候他只敢说笑话,因为桑桑与观主的对话,让他的心脏变得越来越寒冷,哪怕她的微笑都无法带来暖意。   她的微笑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冷漠。   “我说过,你要我进长安城,是要我修惊神阵,你们要破天,助夫子胜我,我知道你想的所有事情,你无法骗我。”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说有罪,你该当何罪?”   宁缺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她说道:“不要忘记,我也知道你想的所有事情,你是想用惊神阵重新打通昊天神国的大门,你也无法骗我。”   桑桑说道:“终究都是在骗。”   宁缺说道:“你骗我的事情,终究要比我骗你的事情更多,就像昨天在书院里说的那样,你骗了我的青春,就不要再骗我的感情了。”   桑桑说道:“感情?我大概明白是什么,但我没有骗你。”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你无法驱除老师在你身体里留下的红尘意,没有办法斩断人间以及傻逼我与你之间的情意,所以你回不去。你与我一道游历人间,始终寻找不到方法,直到去了烂柯寺,看到瓦山上的残破佛像,明白了佛祖为你设的局,所以你毅然赴局,让自己中贪嗔痴三毒……”   “你找佛祖,说想要杀死佛祖,都是假的,我们去悬空寺,被困佛祖棋盘,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因为去掉贪嗔痴三毒,便是去了红尘意。”   他声音微涩说道:“佛祖自以为算清因果,哪里想到,在你的眼里,他只是一把锋利的雕刀,你要借这把雕刀割掉自己的血肉,割掉身上的尘埃,从而回到神国。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对我意味着什么?”   桑桑说道:“这是场战争,你怎么不明白呢?”   “这些事情似乎与我没有关系,但在棋盘里共度漫漫时光,让你中贪嗔痴三毒的那个人……是我,最后拿起雕刀把你修成佛,帮你去除贪嗔痴三毒,同时去除红尘意的那个人……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棋盘里的一千年,便是我的感情。你利用我,便是欺骗我的感情。我说亲爱的,你怎么不明白呢?”   他的笑容很淡,淡的像水,他的情绪很浓,浓的像血。   至此,与棋盘相关的故事以及这场因果终于水落石出。 第一百六十二章 春风化雨,慈航普渡   是的,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桑桑无法摆脱身体里的红尘意,于是她寻找佛祖,来到棋盘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与宁缺情根深种,便有贪嗔痴三毒深种。   宁缺要救她,便要去她体内的贪嗔痴三毒,贪嗔痴就是情感,就是红尘意,修佛便是袪毒,便是斩断她与人间的羁绊。   书院没能算到这点,佛祖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无数轮回无数众生,没有人能够猜到她的做法,因为天意不可测。   佛祖看到因果,她便是因果,她借佛祖的局破了书院的局,于不可能里见可能,这便是昊天的大智慧,也是宁缺的大沉痛。   宁缺站在城上望春风,神情淡漠说道:“在朝阳城的小院里……看着我每天那么开心地买菜做饭,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我这辈子骂过很多人是白痴,我觉得他们真的很白痴,如今想来,我才是最蠢的那个白痴。”   桑桑走到他身边,背着双手看着春风里的人间,说道:“没有骗字,因为我亦不曾知晓,只有因果落定时,才明白何为我的意志。”   宁缺微嘲说道:“你觉得我能相信这句话?”   桑桑说道:“你相信与否并不重要,就像昨天在书院里说的那样,没有人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神来之笔。”   “果然是神来之笔……其实在棋盘里最后那些年,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只是不想相信,所以我始终没有问你。那些年我在那座山上挥着铁刀修佛,虽然背着你,但始终都是一个人,我很孤单,孤单的恨不得去死……”   宁缺看着城墙上行人如织的街巷,看着热闹的市井,说道:“每次你醒来却不肯与我多说几句话,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很疲惫,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你不想与我说话……我很失望,并且开始警惕,因为这证明你的情感在变淡,或者说证明你在害怕什么,你在害怕什么呢?”   他转身看着桑桑,平静说道:“你害怕与我相处,便不忍斩断与人间的联系?如果是这种害怕,我会觉得有些欣慰。”   桑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说道:“既然你已经隐约猜到,并且开始警惕,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天算能算一切事,确实很可怕,但我不怕,因为惊神阵还在我的手里,你不该对我说这些,我不确认你已经去除了体内的红尘意,书院真有可能用惊神阵轰天,那时候你便可以借势重归神国,而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你就算变回当初那个冷漠无情的昊天,只要你无法回到神国,那么最多便只能回到原先的状态,就像我们在光明神殿里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们必然会继续纠缠在一起,还是那对烧糊了的卷子。”   桑桑说道:“既然我对你说这些,那么便说明,即便没有惊神阵开天,我也有别的方法离开人间,回到神国。”   宁缺说道:“牛可以吹到天上,猪吹不上去。”   桑桑说道:“是黑猪。”   宁缺说道:“无论是什么颜色的猪,总之你回不去。”   桑桑说道:“在棋盘的世界里,我体味红尘万劫,削肉刻骨袪毒,切断与人间的联系,我还看到了那只大船,神意通明。”   宁缺想着极乐世界里那只恐怖的大船,觉得有些不安。   “佛陀与你老师不同,你老师与人间融合,便是我都不能找到他,而佛陀则是集众生意相助,另辟世界瞒过我的眼睛。两种都是大神通,我不能与人间相融,便只能用佛陀的方法来获得开辟世界的力量。”   桑桑说道:“众生意便是信仰,我是世界之主,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然而无数万年来,我于神国冷漠俯瞰,力量来源于众生,却没有想过如何利用并且增强这种力量,在这方面,我从佛陀处学习到了很多。”   宁缺说道:“就是那艘大船?”   桑桑说道:“佛祖普度众生,众生便助他度过彼岸,我要让众生度我,便要先度众生,才能乘大船驶抵彼岸。”   宁缺说道:“你的彼岸在哪里?”   桑桑说道:“我出于神国,彼岸自然便在神国。”   宁缺望向灰暗的天空,没有说话。   桑桑向着南方某处伸手。   城南数十里外是书院。   被桑桑带出棋盘的青狮正在溪畔里与大白鹅对峙,鬓毛如剑竖起,不停低哮恐吓却不敢轻举妄动,不时望向远处的草甸。   大白鹅就让它觉得有些棘手,而草甸上还有只老黄牛在打盹,它很清楚,如果老黄牛睁开眼,那它就惨了。   青狮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一出棋盘便能遇到这么多可怕的同类,这和它在棋盘里获得的信息完全不同,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忽然间,一道无形的力量破云门阵落到崖坪上,抓住青狮消失无踪,大白鹅昂首向天,发现再也看不到那个可恶的新来者,有些无趣地摇摇头,下溪洗澡去了。   青狮出现在城墙上,出现在桑桑的手中,颈间的鬃毛被揪的生痛,它很担心会不会真的变成秃驴,却不敢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桑桑对着城墙外挥了挥衣袖,便有清风降临人间。   那年光明祭时,人间也曾经迎来这样一道清风,只是与当年相比,今日的清风更加清净,更加柔和,拥有更多的生命气息。   清风首先来到西陵神殿,山坳间盛开的桃花迎风招展,瞬间变得更加美艳,跪倒在崖坪和前坪上的信徒们,被清风拂面,顿时精神一振。   不安、惶恐、悲伤、绝望等所有负面情绪尽数被净化一空,盲者觉得眼前的世界渐渐亮起来,聋者隐约听到了一些声音。   那声音起于无数信徒之唇,是吟诵教典的声音,在西陵神殿掌教的带领下,十余万神官执事和虔诚信徒,不停地高声诵读教典。   这段教典文字优美,韵脚相叠,形成格外神圣的感觉,大有离尘之意,正是西陵神殿的终篇——《太上玉华洞章度世升仙妙经》   春风满人间,吟诵之声随之流满人间所有地方,各国里的数万座道观,无数道人都开始诵读这段人人耳熟能详的教典。   春风缭绕山林,轻拂垂云,最终化雨,向着人间淅淅沥沥落下,那些雨水泛着金色的光泽,落到地面却是无比清澈。   春雨落在桃山,湿了树林,深了桃花的颜色,落在天谕院偏僻处,堆在墙角里的一堆干柴也被打湿了。   一名瘦弱的小道僮正在避雨,他是神殿里最不起眼的杂役,即便是如此重要的祭祀仪式,也没有人通知他,他是被人遗忘的存在。   看着柴堆被雨水打湿,小道僮有些着急,以袖遮脸跑了出去,想要把那堆木柴搬进灶房里,哪里顾得上自己被雨淋湿。   清澈的雨水落在他身上,变成了无数斑驳的金色光点,然后渗过脏肮的道袍,开始缓慢地滋润他的身体与道心。   宋燕交界的小镇上,酒徒扶门看着天空落下的雨水,握着酒壶的右手微微颤抖,任由那些雨水打湿他看不出来年龄的容颜。   雨水落在肉铺失修的瓦檐上,顺着那些裂口流下,淌到案板上,淋湿白胖的猪蹄,然后带着血水,打湿屠夫的头脸。   他们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压制在灵魂最深处的那些污浊,被这些自天而降的雨水一洗而清,腐朽的身体甚至出现一道清新的生机。   酒徒离开茶铺,屠夫走出肉铺,两个人来到镇上唯一的直街上,分别站在街道两头,站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满脸动容,心意渐坚。   春风满人间,春风化雨,自然也洒遍处处,无论西陵神国还是东海之滨,都被细雨笼罩,便是遥远北方的荒原深处,也落了一场雨。   雨水落在金帐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随意敲击着破落的战鼓,原野是那样的安静,这声音便显得那样的清晰。   神情肃穆的单于,带着所有的妻子和儿子还有数十名王庭大将,跪在雨中,不停祈祷长生天赐予他们勇气。   国师带着十余名大祭司,跪在最高处的草甸上,伸出双手迎接自天而降的雨水与恩泽,国师苍老的容颜在雨水的冲洗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年轻起来,那些大祭司的身体也被淡淡的金光包裹。   国师缓缓闭上眼睛,跪在雨中,静静体会着雨水里的生命气息和那道深不可测的神威,内心恬静而充满敬畏。   悬空寺也在落雨,君陌看着被雨水打湿的铁剑,微微挑眉。   铁剑被雨水浸湿,变得更加黝黑,又镀上了一层光泽,变得锋利了很多,他的衣衫被打湿,整个人也变得锋利了更多。   君陌知道这是为什么,数年前,他当着她的面说过,不会接受昊天的馈赠,但她想做些什么,他不想接受也不行。   坑外荒原上,大黑马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车厢,在残乱的胡杨林里行走着,忽然一阵春雨落下,打湿它的身体,所有的疲惫与孤单尽数消失。   它眯着眼睛看着春雨深处,忽然生出一些不舍。   相似的画面,在人间各个地方发生。   有修行者在雨中狂喜痛哭,苦修数十年都未能进入洞玄境的他,今天终于跨过了那道门槛,甚至有隐居深山的道门修行者一夕知命。   重病的人得到救赎,悠悠醒来,将死的人得到救赎,不再痛苦,平静地回到神国,信昊天的,必有福报,因为这场春雨是她赠给人间的礼物。   一场春风化雨,天谕院那位小道僮,必然不会再做杂役,他将成为修行界的天才,道门最器重的新一代强者。酒徒和屠夫不再苟延残喘,在被接引去神国之前,将在人间拥有一段鲜活的生命。金帐王庭国师和很多道门强者被雨水洗的道心通明,各有所得,更加强大。   佛普渡众生渡的也只是信他的众生,昊天的礼物自然不是谁都能收到,悬空寺里的僧人便被这场春雨淋的极为狼狈,而西陵神殿崖坪石屋前,跪在雨中的观主也依然还是个废人,被寒雨冻的脸色苍白。   道门所有信徒都得到了好处,只要他们是真心虔诚信仰昊天,观主是人间道门的领袖,却被排除在这个过程之外,他很清楚并不是自己对昊天的信仰不够虔诚坚定,而是因为昊天依然记得他曾经的那些不敬。   看着春雨里的人间,观主微涩而笑,眼神却还是那样的坚定,只要人间还是这样的平静,就算自己被昊天抛弃又算什么呢?   临康城里的陈皮皮与唐小棠,南晋皇宫前的数万新教信徒,宋国那座破落小道观里的叶苏,还有正在听他传道的十几个街坊,他们又在想什么呢?   春雨也落在长安城里,那些清澈的雨水里有着无比浓郁的生命气息,那是对人间的仁慈,所以惊神阵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小草在红袖招里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时间,简大家把宫里的御医都请了过来,也没有瞧明白她究竟得了什么病——春雨落下时,她醒了过来,走到窗边倚栏而立,看着檐上落下的水珠,在心里默默说了声谢谢。   曾静夫妇也在春雨的嘀答声中醒来,夫妻二人携手走到园里的雨亭间,看着春雨,总觉得发生了些什么,伤感离绪无由而生。   春雨降临人间,昊天赐福于亿万信徒,普度众生,众生信仰更为坚定,甚至狂热,无数道不可见的精神气息,自殿宇草屋间生出,从众生的灵魂里生出,向着雨中而去直上天穹,这便是众生对昊天的回报。   亿万道纯粹的精神气息来到长安城南,不拘强弱,无比和谐的融在一起,扰的雨丝微乱,把黯淡的云照耀的光明一片。   城头上,宁缺站在桑桑身旁,首先闻到一丝极淡的香气,然后整个人间都闻到了这抹香气,紧接着又有高妙飘缈的乐声响起。   异香神曲中,无数金色的花瓣飘落,无数道精神气息照亮的云层里,隐隐出现了一艘无比巨大的船,那船竟也是金色的。   无数信徒,把自己的意念凝成了这条大船,准备恭送昊天回归神国。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不想你走   桑桑的脚离开城墙,向云里那艘大船飘去。   宁缺抱住她的腿,不让她离开。   就像很多年前在荒原上,云破光明现,昊天神国大门开启,她向天上飘去,他站在原野上,毫不犹豫抱住她的腿。   那时候,桑桑带着他向天空飘去,最后是夫子抓住了他的脚,现在人间已无夫子,他再不想她离开,又如何敌得过整个人间?   桑桑飘离城头,来到空中。   宁缺没能留下她,只留下了她的鞋——他给她买的布鞋。   桑桑落在船首,将手里拎着的青狮扔进云中。   青狮迎风而涨,变回数百丈高,颈间鬓毛乱晃,狂啸一声,云破青天现,它奋力拖动着大船,向青天而去。   长安城做出了反应,惊神阵释放出一道凌厉至极、仿佛可以撕开天空的杀意,凝蕴在城中无数街巷建筑里,时刻可以击出。   无数唐人走出屋门,涌到街巷上,看着南方光明的天空,看着天上那艘不可思议的巨船和船首那只大青狮,脸上写满了敬畏和恐惧。   惊神阵没有向那艘巨船发起攻击,因为船在城外,街巷里的无数唐人虽然惊恐畏惧,但没有人放下手里的武器,甚至有人开始拣石头。   桑桑站在船首,背着双手,无限的光明,把她高大的身影投影在地面上,让城头变得有些黯淡,便如宁缺此时的情绪。   青狮拖着大船出云,向着高空而去,开始的速度很缓慢,但很明显正在逐渐加速,而天空遥远某处,隐隐出现了一道金线。   那道金线不是昊天神国的大门,神国的门早已在数年前便被夫子毁了,那道金线是岸,是桑桑想要抵达的彼岸。   有岸便不需要门,她若有无上的智慧,便能抵达彼岸,而她的智慧早已得到证明,无论夫子、佛祖还是宁缺,甚至是她自己,都在那份智慧里。   “就这么走了?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宁缺站在城头,看着天上那艘巨船,面无表情问道:“我为你修了几十年的佛是假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也是假的?那场饥荒是假的?整座岷山都是假的?渭城是假的还是长安是假的?”   桑桑站在船首,没有转身,沉默不语。   “不说岷山,不说当年,只说你我在一起折腾了千年时光,你连杯茶都不给我喝,就想这么离开,你觉得合适吗?”   宁缺看着越来越远的那艘船,艰难笑着说道。   桑桑站在船首,依然不转身,依然沉默。   宁缺缓缓握住铁刀的刀柄,盯着她的背影,声音微沉,一字一句说道:“我觉得不合适,所以你就别想走!”   锃的一声,他抽出铁刀,向着天上那艘巨船斩去!   在佛祖棋盘里修佛,是他和桑桑一起修佛,桑桑悟通了慈航普渡的方法,他又何尝没有收获,他同样学会了凝聚众生之意!   无比磅礴的天地元气,被惊神阵召集,经由阵眼杵,源源不断地灌输进他的身体里,城里无数把刀离鞘而起,千万刀再现人间!   两道极凌厉的刀痕,从长安城墙破空而起,须臾间来到天空里,组成一个清晰的人字,两道笔画交汇之处,正是船首!   当年在长安城里,唐人众志成城,他借惊神阵之力,集百万人之念,在青天写出了一个人字,斩的观主生死不知。   在佛祖棋盘里,他于峰顶修佛,夺来千万佛与菩萨的信仰,借桑桑之力,在黑暗天穹上写出一个人字,破了千年困局。   这是他第三次写出这个字,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宁缺知道自己的这道刀符,不可能斩破桑桑脚下的巨舟,因为那是信仰之舟,所以他斩的是船首之前的那片空间。   青狮踏云而行,与船首之间有根无形的绳索,便在那处。   宁缺要把那根无形的绳索斩断。   两道刀痕,出现在青天上,笼罩巨舟。   桑桑终于转过身来,神情不变,伸出手指点向刀痕。   她伸出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很纤细,指尖的面积很小。   宁缺的两道刀痕,已经快要把整片天空切割开,相汇之处,足有数里方圆。   但她的指尖,却把这数里方圆的空间笼罩。   无数气流溅射,光明的云层被撕成无数碎絮。   大船继续稳定前行。   她一指便破了宁缺的人字符。   两道笔画渐行渐远,最终在天空里分崩离析,散作无数符意,就像是无头绪的乱风,然后被光明净化成虚无。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沉默无语。   铁刀斩出的那瞬间,他便感觉到,这两道刀痕不够精纯,写出人字符显得非常勉强,只是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畏惧?是的,观主再如何像神仙,在意志强大的唐人眼里,依然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但昊天毕竟是昊天,他们怎能不畏惧?   街巷里有数百万长安人,其中有很多人的手里拿着武器,他们都想保护自己的家国,但不是所有人都敢对昊天出手。   意志不统一,便不能发挥出人字符的最大威力,众志不能成城,这城又如何挡得住天威一指?   “在棋盘里,你能写出那个字,破开天穹,是因为我在你的身体里,那些佛拜的是你。你须知晓,即便在长安城里,众生依然是我的信徒,这众生如何会听从你的意志?我已不在,你又如何能够再写得出那字?”   桑桑站在船首,看着他平静说道:“不过你能够领悟众生意,这让我很欣慰,仔细看着我身下的船,或者你会领悟更多。”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欣慰个锤子,领悟个鬼。”   桑桑说道:“想来再会之时,那便是生死之间,你若要战胜我,便要学会真正写出那个字来,到时你我再见。”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到那时,我或者已经老死了。”   桑桑静静看着他,不再说话,准备转身。   便在这时,宁缺忽然说道:“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   桑桑微微蹙眉。   宁缺大笑起来,说道:“当年在岷山里没有屠夫,我也没让你吃过带毛的肉,我打不赢你,你也别想着能跑掉,不要忘记,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不断地败给你,但你什么时候真的能离开我?”   说完这句话,他转腕回刀,插进自己的胸膛。   他插的很用力,黝黑而锋利的刀身直接捅破他坚硬的血肉与骨头,深入胸腔内部,锋尖抵着正在不停跳动的心脏。 第一百六十四章 彼岸   城上响起一阵大笑。   真的很痛,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但他看着天上的大船,依然在笑,笑的很开心,笑的很惨淡,笑的很决然,笑的那般放肆,甚至有些疯癫。   桑桑站在船首,看着下方城墙上的男子,神情平静,没有像从前那样,因为对方的不敬而愤怒,或者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厌憎。   她觉得这种平静的感觉非常好,非常强大,哪怕可能是自以为平静,但终究是平静,平静之后是静穆,静穆便是永恒。   她以为自己能够保持平静,但看着宁缺苍白的脸色,看着他胸膛间不停流淌出的鲜血,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胸口也有些痛。   这是错觉还是幻觉?桑桑以难以想象的意志,把这个问题从自己的心头抹掉,却无法阻止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她静静看着宁缺,忽然问道:“不痛吗?”   宁缺看了眼胸口,看着深入骨肉的刀锋,挤出一道凄惨的笑容,说道:“男人,应该要对自己狠点儿。”   桑桑喃喃说道:“但还是会痛啊。”   宁缺手指用力,把铁刀向胸口里插的更深些,数十颗汗珠淌过苍白的脸颊,抬头看着她说道:“我是纯爷们儿。”   桑桑看着他怜惜说道:“真的不痛吗?”   宁缺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刀锋在胸间拉出一条更长的口子,鲜血像瀑布般淌落,说道:“在西陵神殿,我全身的血肉被你割了无数刀,无数次,早就习惯了,没什么新鲜,现在想来应该要感谢你。”   桑桑问了三句他痛吗,他始终没有回答,刀锋入心,怎能不痛,只是他的心本来就极痛,已经变得麻木了。   “是啊,只要是人就会痛。”   怜惜的神情瞬间消逝,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你是人,体内天然有贪嗔痴三毒,棋盘千年,情根深种,我的毒没有了,你的毒呢?”   宁缺看着她,再次笑起来,笑声愈发淡漠。   “在人间游历,你一直想要我明白什么是情,什么是爱,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理解,但我至少清楚一点,情与爱有时候并不是接受,而是施予,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你对我付出的越多,便越不忍伤我。”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要离开,你要阻止我便只有自尽一条道路,那样我便会死去,你真的忍心这样做?”   宁缺大笑说道:“你说的不全面,情与爱不是单方面的接受也不是单方面的施予,而是共同度过,我确实不舍得让你去死,难道你就舍得看着我去死?如果你真是昊天无情,先前走了便是,何必与我说这么多?”   他一面说话,一面咳血,牙齿与苍白的脸颊上满是血污,看着异常狰狞,然而其间却隐藏着天都不能忽视的意志与决心。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微笑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既然最终的结局是分离,我不应该说这么多。”   春风拂动青衣,上面的繁花渐渐盛开,青狮踩云而行,大船向着天空远处那道金线缓慢而去,她在船首不再看他。   宁缺看着天空里那艘大船,看着她的背影,脸色苍白说道:“你知道我不喜欢死,直到那天,渭城查无此人,那些人都死了,我以为你也死了,后来,皇后娘娘也从这里跳了下去,我才明白死并不可怕。”   桑桑没有转身,背在身后的双手指节发白,应该是在微微用力,她看着远处的彼岸,默默想着:“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这个问题她问过很多次,宁缺再次笑了起来,笑的浑身颤抖,大声说道:“在西陵就说过,一起死或者一起活着。”   桑桑没有理他,大船继续向着彼岸而去。   “是啊,如此铭心刻骨,怎舍得让你去死?你是昊天,能算世间一切事,又怎么能算不到这些,你知道我不忍心让你去死。”   宁缺抽出铁刀,把手伸进胸口,握住心脏,用力地拉了出来,血水哗哗流淌,他的心就这样暴露在湛湛青天之下。   他痛的脸色苍白如雪,身体不停地颤抖,再也无法站立,啪的一声跪倒在自己流出的血水里,膝前溅起两蓬血花。   “铭心刻骨?我把心捏碎,上面铭刻的文字再深,还能存在吗?不忍心让你去死,我把心捏碎,心自然没有什么不忍。”   宁缺痛苦地喘息道:“如果你再不停下,那就一起死。”   桑桑依然没有理他,大船继续前行。   红尘意已然尽去,现在的她是昊天,是纯粹的客观规则集合,自然冷漠无情,不再被人间羁绊,自然不受任何威胁。   宁缺自杀,桑桑便会死去,但昊天还会活着。   绝望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同时还有一道狠意,用力握掌!   他的掌心里是那颗鲜红的、正在跳动的心脏。   他现在浩然气接近大成,身躯坚硬如铁,最关键的是,桑桑挥袖便能医白骨,想要自杀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随桑桑游历人间的那些时间里,他设想过很多次如何自杀,先前以浩然气运刀,剖开胸腹,直刺心脏,再次确认哪怕刀锋刺入,也很难瞬间死去。   只要给桑桑留下瞬间,她便能治好他。   所以他把心脏掏了出来,只要手掌一握,便能碎成无数碎片,即便是昊天,也没有办法再让他活过来。   他死桑桑便会死,昊天还会活着,他似乎没有道理这样做,但依然决定这样做,因为这代表他的态度,而且他想最后看看她的态度。   手掌握紧,以他现在的力量,即便是个铁球,也会被捏扁,然而……那颗鲜红的心脏只是有些变形,连道裂痕都没有产生。   很痛,宁缺的心非常痛,但没有碎。   他很震惊,很迷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桑桑站在船首,微笑不语。   在棋盘世界的最后数十年时光里,从红杉林到那座山峰的峰顶,她离开神躯,一直住在他的心里,他的心早已变得无比强大。   宁缺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改变,她知道。   他想什么,她都知道,所以他怎么可能胜过她?   一道清风拂过,天空里又落了一场微渺的春雨。   雨水落在宁缺的身上,洗净那些血水,洗去那颗心脏上的尘埃。   那颗心从手掌里,重新回到胸中,伤口瞬间愈合,连道疤痕都看不见。   宁缺看着胸口,觉得那颗心脏跳动的似乎比以前还要更加强劲有力。   他可以举起铁刀,再次剖开胸口,把心脏掏出来,但他没有这样做,再意志坚定的人,也很难在自杀失败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马上开始第二次自杀,更关键的原因在于,他知道桑桑不会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先前那次,是他与她不曾明言的约定,或者说赌博。   他输了,心间传来一道甜意,但他不甘心。   宁缺说道:“我舍不得你。”   “我说过,等你能真正写出那个字,便会再见。”   桑桑静静看着他,脸色也有些苍白,情绪有些复杂,说道:“另外,你喝过我的茶,还喝过很多次。”   这么多年来,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张大床上辗转,在同一口铁锅里吃饭,他当然喝过她沏的茶。   宁缺怔住,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指向双腿间。   他大声质问道:“你就这么走了,这怎么办?”   桑桑微笑不语。   宁缺暴跳如雷,喊道:“赶紧下来,把我的鸡巴治好!”   桑桑微笑转身,再没有说话。   她与他曾经合体,他的心脏现在都变得坚不可摧,双腿之间的伤势自然早已好了宁缺当然知道,他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她留下。   这个借口有些可笑,很可怜。   大船继续向天边驶去,然后渐渐消失在金线里。   她即将抵达她的彼岸。   看着渐渐消失的大船,看着再难见到的遥远的她,泪水在宁缺的脸上不停流淌,苦涩说道:“你都走了,这还有什么鸡巴用呢?”   ……   ……   大船离开,人间无数信徒跪地恭送。   那道金线便是彼岸。   无数光明涌至眼前,桑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神国的门被夫子毁了,她也是第一次通过这种方法回去,这种感觉有些陌生,但她知道不会出错。   因为她来自神国,她的彼岸自然便是神国。   她闭上眼睛,准备开始与神国里的自己相见,然后融合。   当她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片葱郁的山岭。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体有些僵硬。   这片葱郁的山岭,她很熟悉,但这里不是神国,而是岷山。   在山岭间,她沉默不语,站立了无数日夜,想要推算出原因。   小青狮不安地跪在她的身旁,看着四周的风景。   无数日夜后,她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是人类的选择,她来自人间,而不是神国,于是她的彼岸,便是人间。   她,还在人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她望向小腹,微微蹙眉,感觉陌生,甚至有些惶恐。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神来之笔。   ……   ……   (第五卷 神来之笔 终) 第六卷 忽然之间 第一章 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上)   深春的临康城,客舍青青,有辇自城外门来,在街间缓慢行走,柳亦青坐在辇里,闭着眼睛,神情平静。   今日春祭,城中升起无数盏明灯,向着夜空飘去,无数道门信徒,对着那些明灯虔诚跪拜,向昊天颂祈,画面很是庄严神圣。   柳亦青不能视物,看不到春夜景致,自然也看不到千万盏明灯,但他能听到那些颂祈的声音,能感受到信徒们的狂热。   很自然的,他想起了数日前那场春风化雨,那场洒遍人间的甘霖,那些神奇的画面,那艘驶向神国的大船。   昊天离开了人间,恩泽却留在了人间,由此而产生的那些变化,必将深刻地改变这个世界,这个时代。   柳亦青有些疲惫地抬起手,辇转入侧方的一片街巷里,在这些年重新拓宽的道路里缓慢行走,来到一间旧屋前。   旧屋已不像当年那般破落,被虔诚的新教信徒粉刷一新,柳亦青下辇,走进屋中,站在窗畔,沉默了很长时间。   陈皮皮走到他身旁,向着窗外的星空望去。   柳亦青说道:“我看到大时代正在来临。”   他的眼睛上蒙着白布,看不到任何画面,但他能够看到波澜壮阔的未来,风云际会的人间,看到鲜血以及杀戮。   在这数年里迅速传播的新教,在短短的十余日里遭受了近乎灭顶之灾,不仅仅是因为西陵神殿诏告世间,取缔新教,信仰新教的信徒生前要受火刑惩罚,死后更会被打落万丈深渊,永远不可能进入昊天神国,更因为昊天向人间展示了她的慈爱与威能——对新教教义而言,昊天留在人间的福泽,那些重病忽愈的虔诚信徒,那些破境的修行者,那些新生的手指,是最沉重的打击。   陈皮皮看着星夜里那轮有些黯淡的月亮,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除了等待,或者,我们还能做些事情,比如抗争。”   柳亦青看着自己看不到的星空,说道:“人无法与天争。”   陈皮皮说道:“这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数年前桃山光明祭,柳白持剑直入光明神殿,以剑逆天,其后剑阁诸弟子,想也未想,护着陈皮皮与唐小棠杀出桃山重围,回到临康。   从那一天开始,剑阁站到了道门的对立面,柳亦青在选择里所展露出来的决绝强悍,直到数年后依然令修行界很是震撼。   星光落在柳亦青蒙着眼睛的白布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寒冷的霜,看着就像是万年的雪,冷而坚定,他的声音也同样如此。   “无法与天争,不代表不去争。”   陈皮皮沉默不语。柳亦青的这句话,便是剑阁的态度,如剑锋一般冷硬,然而其间依然有很多无奈与不曾出口的喟叹。   这种决然,并不能改变人间的局势,所以徒悲壮。   “西陵神殿的诰书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柳亦青说道,那封诰书的内容他还没有看到,但能够猜到,自然是要求南晋取缔新教,并且交出陈皮皮等人。   他收回望向星夜的目光,隔着那层薄薄的白布看着陈皮皮,平静说道:“剑阁没有力量再继续保护你,开始准备离开吧。”   陈皮皮感叹说道:“在临康城住习惯了,一时要离开还真有些心乱。”   柳亦青没有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   南晋国力强盛,仅次于唐国和金帐王庭,按道理来说,如今成为唐国盟友,对战局平衡非常重要,然而剑阁并不能完全斩断道门对南晋的影响力,随着昊天把甘霖洒遍人间,南晋民众对昊天的信仰愈发坚定,临康城暗流涌动,无论皇宫还是军方都在做准备,剑阁再如何强势,也已经没有办法挽狂澜于既倒。   除非书院出手,或者唐军提前出青峡,破清河渡大泽,赶在西陵神殿之前,直接控制南晋,才有可能改变局面。   然而无奈的是,这数年时间里,唐国的国力虽然在恢复当中,因为向晚原被割让,铁骑的真实力量变弱了很多,最关键的是唐国现在的巅峰战力严重不足,就算加上剑阁,也不可能是道门的对手。   在数年前那场战争里,道门强者也有很多陨落,但道门毕竟统治着这个世界,潜力无限,随着南海一脉回归,尤其是随着那场甘霖,无数道观里涌现出了无数新生的强者,酒徒和屠夫隐而未发,便让书院最顶尖的那几人不敢轻动,那么又有谁能来对付这些新生的道门强者?   说来说去,还是那场春风化雨。   那场甘霖让修行界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无数修行者迈过了眼前那道高高的门槛,很多人一夜洞玄,知命境强者的数量也增加了很多,真可谓是强者辈出,或者,这便是所谓大时代到来的证明。   天谕院准备初夏的大比,已经成为副院长的花痴陆晨迦,看着那些紧张的学生,回忆着当年的那些故事,神情有些惘然。当年正是在天谕院的夏日大比中,隆庆脱颖而出,今年会有相似的故事吗?   偏僻角落里,小道僮看着堆的整整齐齐的柴堆,沉默了很长时间,把柴刀插进腰间,向人群中间走去。   他看着教习紧张说道:“我要报名。”   教习看着这个满身尘土的小道僮,厉声说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陆晨迦静静看着小道僮,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道僮被她美丽的容颜照耀的有些心慌,说道:“横木立人。”   陆晨迦说道:“你要报名做什么?”   小道僮有些紧张,说道:“我要参加大比。”   陆晨迦沉默片刻,问道:“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小道僮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天谕院里有湖,众人正在湖畔,小道僮望向湖水里,有鱼忽然静止,看着这幕画面,陆晨迦面色微白,那名教习更是直接昏了过去。   “我不知道你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但那必然是神迹。”陆晨迦看着那名小道僮,声音微颤说道:“因为你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 第二章 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下)   在西陵神殿春日大比里,一位出身天谕院柴房的籍籍无名的小道僮,夺得了头名,并且展现出了极人难以想象的境界。   在遥远的草原里,一名拣牛粪为生的少年奴隶,夺得了大会的优胜,被金帐单于当场解除奴籍,成为一名荣耀的勇士。   在这场草原大会上,有两名年轻的侍者,被国师收为亲传弟子,金帐拥有了十三名境界深厚祭司,国师本人似乎也变得更加强大。   这样的情况在世间各地发生,宋国道观里一位中年道人,在井畔进入知命境,还有很多道观里,也出现了相同的画面。   西陵神国深山里那座朴素的道观,却还是那样的安静。   自从观主离开之后,知守观里已经荒废了几年时间,枯黄的落叶积在那几级石阶上,被风酥化的很是薄脆。   野观无人门自开。   观中的阵法还在持续运转,没有人能够进去,只有风能够进去,清风拂过湖面,牵着檐下金白色的稻草,然后从窗口渗入,依梁贴壁缭绕不去,最终来到窗前桌上,像双无形的手般翻开那本大书。   清风不识字,也要乱翻书,那本大书被翻的簌簌乱响,雪白的纸张不停掀起落下,上面的那些墨字变成模糊的线条。   春风渐缓,字渐清晰。   这本记载着修行界强者姓名的日字卷,和几年前相比少了很多名字,比如曾经写在最高处的柳白,比如叶苏,比如陈皮皮,却多了更多的名字,新出现的那些名字以往从来没有出现过,有些陌生感,比如横木立人。   昊天是公平的,她春风化雨,让自己的信徒得到各种好处,也没有忘记让长安城里的某些尘缘相牵者得到永生,但同时,她也是不公平的,因为西陵神殿是那般的凉爽,长安城的夏天还是这样的酷热。   深夏时节,好些天没有下雨,长安城的街道被烈日晒的快要生烟,巷口井里的井水清澈微凉,井上冒着的热气却令人生畏,干燥的世界里,到处都是烟薰火燎的味道,仿佛只需要一粒小火星,这座城市便会燃烧起来。   长安城的局势也是如此,看似平静的气氛里,隐藏着无穷的压力与燥意,帝国已经全面启动,准备马上便有可能到来的战争,部衙里的官员书吏哪怕传递文书,都在奔跑,粮草辎重的转运已经进入最重要的阶段,军方更是严阵以待,无数道军令从这座城市发往各州郡和前线。   朱雀大道向北,过了建神坊,有一大片树林,林后是青色的草甸,草甸里散布着数十座明瓦乌檐的楼阁,这里便是军部。   最中间的那座楼阁,便是军部的正衙,数名执事军官,神情肃然站在楼外石阶下,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打湿,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令人窒息的热浪,而是身后传来的那些声音所代表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战局的重点,必然是南晋,如果我们能够在半个月之内出青峡,打通清河郡,便有希望帮助剑阁把南晋稳住。”   说话的人是舒成,他数年前便已经调回长安城,负责全面处理唐军布防,不再担任镇西大将军,徐迟大将军则是留在镇北营,负责直面强大的金帐王庭,如今军部便以他为首,他的意见自然重要。   楼阁里很安静,数位将军还有十余名参谋军官,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对这句话表示赞同,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所有人都清楚,如果能够与南晋联盟,那么大唐便必然处于不败之地,然而这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首先唐军没有把握能够在半个月之内打通清河郡,就算能,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重建水师,大泽如何渡?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大唐与南晋乃是多年世仇,剑阁现在虽然站到了道门的对立面,但从南晋皇族到军队再到普通的百姓,都不可能选择与唐国联盟。   “我以为,决战还是在北方。”   有位将军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在数年前那场举世伐唐之战里,对唐国造成最大威胁、最大损伤,战后获得最大好处的,便是金帐王庭,毫无疑问,那些草原上的狼骑才是唐军最强大的敌人,也是唐军最想要战胜的敌人。   两军交战,首重其势,如果能够将敌人的最强力量击溃,自然很多困难便将迎刃而解,唐军选择金帐王庭做为决战的对手,没有任何错误,然而问题在于,因为向晚原被割让的缘故,数年后的唐军严重缺乏战马,单凭镇北军远远不足以战胜金帐王庭,甚至都没有办法把敌人驱逐出七城寨。   “当年与西陵神殿签和约的时候,书院曾经向朝廷承诺过,即便割让了向晚原,也不会出问题,那么,我想便不应该有问题,徐迟大将军在来信里也表达了相同的意思,我们要做的事情是与书院做好配合。”   舒成大将军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说道:“问题在于,如果我们一开始就选择与金帐决战,就算能够集全国之力而胜之,其余几个方向怎么办?西陵神殿一旦重新控制南晋,清河郡还如何收回?”   清河郡必须要收回,因为诸阀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天,大唐便会多承受一天的羞辱,金帐王庭必须被血洗,因为边塞里有无数唐军的英魂等着被同袍救赎,燕国必须被攻克,因为那处代表着背叛与不可忍受的屠杀。   相对应的,唐国四周到处都是危险,月轮国的暂时安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遥远西荒深处,那些唐军从未战对过的蛮人已经开始集结骑兵,或者就在数月后,便会加入到金帐王庭的南侵军队里,同样,燕国在崇明皇帝的统治下,在西陵神殿的帮助下,正在快速恢复元气,拥有东荒骑兵帮助的燕国,必然不会再像当年那般孱弱,至于南方的清河郡和南晋更是如此。   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唐国的敌人,那么便没有平静的边疆,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唐国必须战胜的敌人,那么便没有主攻的方向。   “上次让剑阁弟子入大河国暂避,有没有消息回来?”舒成问道。   当前的局势很清楚,西陵神殿北上,南晋必然不可能保住,在唐人看来,剑阁弟子曾经帮助过他们,那么他们便有保护对方的义务。   便在这时,楼外传来一份来自南晋的军报。   剑阁告诉唐人,他们不愿意撤离,决意死守临康城。   为什么不愿意撤离?   柳亦青在信中的答复很简单:因为不愿意。 第三章 一个人掀幕   盛夏的临康城,暑气逼人,有辇自城门外来,在街间缓慢行走,柳亦青坐在辇里,闭着眼睛,神情漠然。   城市里到处有火花闪耀,照亮黑沉的夜穹,看着很是美丽。   柳亦青不能视物,看不到那些火花,但能感受到那些真切的热度,能够听到不停响起的咒骂声和惨呼声。   不是昊天离开人间普降时那场春风里的雨、那些落向地面的金花,不是春祭时的千万盏明灯,而是有人在放火,有人在杀人。   夜色里的城市,是一片黑沉的海,海面上飘浮着数千朵刺眼的火焰,临康城没有陷落,但已经陷落。   虔诚的昊天信徒们砸开了新教教徒的民宅,不停打杀。此前数月间,已经有很多新教教徒拖家带口离开了临康城,狂热的信徒们无处发泄自己的愤怒,于是点燃那些罪人留下的宅院,便成为了他们很自然的选择。   到处都在死人,到处都有惨号,杀人的与被杀的都是南晋人,然而在信仰的名义下,谁还会记得这些?   柳亦青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坐在辇上,闭着眼睛,仿佛已经快要睡着,或许是因为辇不停摇晃、很像摇床的缘故。   抬辇的是四个普通仆役,不是剑阁弟子,辇的四周,也没有一名剑阁弟子,所有的剑阁弟子都不在临康,也不在剑阁,而是在路上。   所有剑阁弟子随陈皮皮一道,带着数千名新教教徒北迁,按照原先的计划,这时候应该已经快要接近宋境,离唐国越来越近。   今夜的柳亦青,只有一个人——他虽然是知命境强者,也不可能改变这座城市的命运,他是去迎接自己的命运。   惨号与打杀声渐渐被小辇抛在身后,离皇城越近,越是安静,暂时没有信徒来到这里闹事,也没有宅院着火,街道黑沉。   黑暗的街道两侧,隐隐传来无数急促的呼吸声,偶尔还能听到兵器与盔甲撞击的声音,这些声音里蕴藏着无穷的凶险。   柳亦青自然听得清楚,但他没有做什么,脸上也没有什么警惕的神情,他知道能够让自己听到的人,绝对不敢向自己出手。   是的,南晋号称世间第二强国,军力强盛,但没有人敢向他出手,小辇从城西一直走到皇城前,都没有一名军人敢动。   因为他是剑圣柳白的弟弟,他是当今剑阁之主,他曾单剑入宫杀死南晋皇帝,这些年,他是南晋人最后的精神与气魄。   皇城笼罩在夜色中,没有一点灯光,黑暗无比,非常死寂。   辇停,柳亦青缓缓抬头,望向紧闭的城门,他早已经瞎了,但他的目光却仿佛透过眼前的那层白布,要把城门切开。   他的右手离开膝头,落到身旁的剑柄上。   抬辇的四人,满脸惊恐不安向着夜色里逃去。   柳亦青很清楚,真正的凶险,或者说自己最后的命运,便在这座幽静的皇城里。   数月前那场春风化雨,那艘驶向神国的大船,彻底改变了人间的局势,西陵神殿颁下诰令,全世界开始剿杀新教,南晋从皇族到军方再到普通的民众,都彻底倒向了西陵神殿,暗潮已经变成狂澜。   无人有力量能够挽回,如果柳白还活着,以他在南晋的无上声威以及难以想象的实力境界,或者可以,但柳白已经死了。   他只是柳白的弟弟。   面对着这道狂澜,他只有两个选择:或者走,或者死。   他选择了留下,也就是选择了死亡。   沉重的城门悄无声息地开启,蹄声大作,数百名全身盔甲的南晋重骑兵,从皇城里疾驶而出,铁枪如林,寒光逼人。   皇城上忽然停起数百根火把,就像是数百枝火箭同时射中夜里的船帆,黑暗的夜空瞬间被照亮,有如白昼,甚至有些刺眼。   南晋皇帝在数十名高手的护卫下,来到城墙上方,看着柳亦青厉声喝道:“死瞎子,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现在的南晋皇帝年纪很小,当年柳亦青杀死前任南晋皇帝,选择了死者最小的儿子继位,便是想着他年纪很小,不那么麻烦。   如今数年时间过去,小皇帝依然还是小皇帝,但很明显,他现在已经变得很麻烦,南晋皇族对剑阁的惊惧恨怒,都在他的这句话里得到了体现。   小皇帝的脸色很苍白,因为他很害怕皇城前这个瞎子,苍白的两颊里蕴着不正常的腥红,因为想着这瞎子马上便要死了,所以他很兴奋。   他的声音颤抖的很厉害,因为他害怕又兴奋,数百根火把耀出的白炽光线,让他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显得陶醉如痴。   柳亦青没有眯眼,以此表示不屑或轻蔑,因为他是瞎子,他脸上别的部位也没有情绪流露,因为真正的不屑是看不到的。   “你们杀不了我。”   柳亦青说道,神情平静,因为他陈述的是事实——无论是涌出宫门的数百重骑,还是城头那数十名为皇帝效力的修行者,都不可能杀死他。   如果这样便能杀死他,当年那位南晋皇帝怎么会被他杀死。   小皇帝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很清楚,今夜没有谁能够救柳亦青,但他也无法驳斥柳亦青这句话,因为能杀死柳亦青的人,不是他的人。   皇城前的地面微微颤动,那是远处传来的震动,紧随其后,是空气里的微微暴裂声,还有如雷般沉重的马蹄声。   柳亦青知道,两千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到了。   亮若白昼的皇城前,忽然暗淡了些,随夜色一道出现的,是数十名西陵神殿的神官,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名极瘦的中年道人。   中年道人姓赵名思守,当今西陵神殿天谕司司座,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南海大神官赵南海的二儿子。   柳亦青没有看赵思守一眼,而是望向了深沉的黑夜。   赵思守乃是南海知命境强者,但柳亦青的眼里没有他,只有那片黑夜。   不知道那片黑夜里有谁。   柳亦青看着那片夜色问道:“神殿准备直接干涉世事?”   夜色里传来一道声音:“这本来就是由你开始的。”   柳亦青想了想,认同了这个说法。新时代的幕布,最早是被他掀开一角,那么今夜便让他把这块幕布完全地掀开吧。 第四章 青衣少年   千年之前的人间和现在很不一样,那时候的人间很乱,人很少——只有能够修行的人才有资格过上人的生活,不能修行的人过的是狗的日子,至于西陵神殿,则是地面的神国,与尘世无关的天堂。   直至夫子建唐、教谕世人,这种情况才有了改变,西陵神殿也被迫把目光投向尘世,修行者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奴役凡人,修行界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高高在上,于是人间的人便变得越来越多。   所谓千年圣人出,便是这个道理。   随着夫子离开人间,很多事情再次发生改变,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修行者重新统治这个世界,至少在长安城能够看到的疆土之外。   数年前,柳亦青单剑入宫,杀了当时的南晋皇帝,便是这种改变的明证,一个崭新的时代来临了,他是第一个掀起帷幕那角的人。   人间失去了守护者,规则开始崩坏,新时代将会重新变得原始蛮荒而血腥,每个人都有机会用自己的力量讲述自己的道理。   强者是这个新世界的主人,柳亦青是强者,他今夜面对的敌人,也都是强者,都是有资格讲道理的人,他只希望能够快一些。   所以他没有看赵思守,因为这名瘦道人虽然是南海一脉的知命境强者,是赵南海的儿子,但不是他真正的对手——不是他的对手。   柳亦青看着夜色,说道:“那么,来吧。”   夜色如水般静谧,那道声音没有响起,也没有人走出来。   赵思守的脸色有些难看,干瘦黝黑的皱纹里有些不甘,但他没有出手,因为他听到皇城里传来一道脚步声。   皇城四周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那道脚步声。   那道脚步声很稳定,很有节奏,那双脚上穿着的鞋应该不是皮的,而是棉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就像是木头折断的声音。   一名少年从皇城里走了出来。   火光把地面照的有若白昼,也把少年的影子照的异常鲜明,只是无法看清楚他的容颜,只能看清他穿着件青色的旧衣,青衣边缘绣着崭新金线。   ——西陵神殿里,只有红衣神官才有资格绣金线,令人不解的是,少年没有穿红色神袍,青衣洗的发白,看上去就是名小厮。   大概是因为他习惯了做小厮的缘故。   柳亦青侧脸,静静听着脚步声,握着剑柄的手时松时紧,似乎其间也有某种节奏,在与那道脚步声相和,或是相战。   随着行走,青衣少年的身后不停响起金属磨擦声,十三把细长的刀缓缓探出刀鞘,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那些刀就像花瓣,他便站在花中间。   他停下脚步,抬头向夜穹望了一眼,因为这个动作,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颊,平凡的眉眼被耀的很清晰,脸色有些苍白。   同样是脸色苍白,城墙上南晋小皇帝的脸苍白的很是怯懦不安,他脸上的苍白里却透着某种令人畏惧的疯狂。   除了身后由刀组成的花,他的手里捧着一朵金色的大花,他看着那朵金花,神情很是虔诚狂热,目光里仿佛蕴着极高温的火焰。   他伸手摘花瓣,同时喃喃念道:“死,不死,死,不死……”   摘一片花瓣,说一声死,再摘一片,说一声不死,最后一片花瓣离开花茎,落在地面上,同时他说了声死。   青衣少年有些高兴,像孩童一样天真的高兴,脸颊显得更加苍白,他看着辇上的柳亦青,声音微颤说道:“你今夜要死了。”   他的声音有些微颤,是因为有些紧张,他从来没有真正的战斗过,但他并不畏惧,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输,在昊天的世界里。   柳亦青没有说话,他很清楚,无论这个少年怎么数,最后都必然是一个死字,因为他虽然不能视物,但知道对方是谁。   皇城四周的人们也知道这名青衣少年的来历,包括南晋小皇帝在内,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兴奋,又因为敬畏而绝对沉默。   深春时节,西陵神殿大比,有位青衣小厮夺了头名,他没有师承,便在数月前,他还不能修行,但一场春雨便让他知命,包括西陵神殿掌教在内,没有人知道他的潜力极限或者说真实境界在哪里,他的出现有若神迹。   在昊天信徒眼里,他才是真正的道门天才,无论是曾经的叶苏还是传闻里的陈皮皮,都无法与这名青衣少年相提并论。   因为他是昊天留在人间的礼物。   他叫横木立人,曾经是天谕院砍柴的青衣小厮,现在是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   柳亦青问道:“你准备怎么让我死?”   横木立人说道:“我用刀。”   柳亦青问道:“什么刀?”   横木立人说道:“砍柴刀。”   他的十三把刀都是细刀,适合杀人,不适合砍柴,但他还是坚持称为砍柴刀,不知道是因为他砍了很多年的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柳亦青摇了摇头,说道:“你比他差的太远。”   皇城四周的人们,保持着绝对的沉默,所以二人的对话很清晰地传到所有人的耳中,却没有人能听明白。   你比他差的太远?   他是谁?   横木立人知道柳亦青说的他是谁,眼神变得炽热起来,厉声喝道:“没有人能够战胜我,你不行,他也不行!”   柳亦青轻抚身畔的剑鞘,说道:“你很骄傲。”   横木立人说道:“因为我很自信。”   柳亦青隔着白布看着他,说道:“我们这一代人,从来不用言语或神情来表现自信,我们习惯见面拔刀。”   因为长年劳役,被风吹日晒,横木立人显得并不稚嫩,与年龄有些不符,但他的神情依旧天真,笑起来显得有些残忍。   “当年那个人把你砍成了瞎子,我今夜会把你砍成死人,过些天遇到他时,我会先把他砍瞎,也算是替你了个心愿。”   “我从来没有这种心愿。”柳亦青说道:“因为我很清楚,无论我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变得比他更强大,你更不行。”   横木立人说道:“你似乎对他很有信心。”   柳亦青看着他怜悯说道:“如果你真的遇到他,那么便是你的死期,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只可惜你天真狂妄到连这都想不明白。”   他望向夜色,说道:“那个人肯定明白,但很明显,他没有提醒过你,由此看来,西陵神殿里喜欢你的人并不多。” 第五章 看与不看   横木立人没有听懂柳亦青的这句话,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遇到那个人就一定会死,也不明白为什么柳亦青说夜色里的那个人明白。   做为一个刚刚从天谕院杂役变成神殿强者的少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但站在皇城前的光线里,看着辇上的柳亦青,他清晰地察觉到灵魂里的悸动兴奋,明白对方将会是自己杀死的第一个强者。   柳亦青缓慢环视四周,脸上的白布反耀着城头投下的光线,显得非常洁白,他的神情很平静,没有因为四周的安静而生出讶异的情绪。   西陵神殿的神官还有效忠南晋皇室的修行者,保持着绝对的平静,包括南海赵思守在内的强者们,都没有向柳亦青出手的意思,因为他们很清楚,即将发生的战斗只能属于横木立人,这是西陵神殿对人间的一次展示,展示的是昊天留在桃山的礼物,展示的是道门永远无法摧毁的永恒力量。   横木立人走到辇前数丈,停下脚步,伸手到背后拔出一柄刀,这柄刀的刀身真的很细,看上去与大河国的秀剑有几分相似,他拔刀的动作很寻常,给人感觉下一刻他会去找块木块,然后把木块砍成两半。   然而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夜穹与地面之间的数千丈空间,都随之而产生了变化,刀身与鞘口磨擦,发出轻微的声响,高空上的夜云如受惊的禽鸟四处散开,露出了弯弯的眉月还有清淡的数百粒星辰,而当他直执细刀,刀锋直对辇上的柳亦青时,皇城前狂风大作,护城河掀起波澜。   云散夜现,风起水乱,这些都是自然现象,当这些自然现象与人类的动作联系起来,那么便说明天地元气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   细刀出鞘,天地便生出如此强烈的感应,握着刀柄的青衣少年,究竟拥有多么深不可测的境界,多么深厚的念力?   注视着场间动静的人们,因为天地元气的变化而极度震惊,即便是来自西陵神殿的神官,包括赵思守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们知道横木立人是神殿非常器重的天才,但没有谁见过他战斗,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横木竟是强到了如此程度!   月光、星光、城墙上火把散发出来的光线,落在横木立人的身上,把他身上的青衣照耀的仿佛碧天,把他手中的刀锋照耀的仿佛燃烧的火柴。   横木立人的身躯仿佛燃烧了起来,燃烧在湛蓝的青天里,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从刀锋上喷薄而出!   观战的人群更加震惊,急促的呼吸声戛然而止,人们下意识里屏住了呼吸,不想让自己污浊的气息与这幕圣洁的画面相触。   这些昊天神辉是那样的纯净恐怖,即便是神术造诣极高的裁决大神官也没有他强,因为这与修道天赋无关,与勤勉无关、与悟性无关,只与昊天本身有关——他得到了神眷的少年,他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   柳亦青看不到正在燃烧的横木立人,但他能感受到炽热的温度,能体会到昊天神辉里蕴藏着的无尽威压。   他脸上的那块白布,仿佛也要随着一道燃烧起来,但他神情依旧平静。   今夜的临康城,火花处处,蹄声阵阵,西陵神殿大举入侵,南晋皇室与军方严密配合,剑阁已散,只剩下了他一人。   这是西陵神殿最想看到的战场,因为柳亦青是真正的强者,而横木立人,只有战胜这种级别的强者,才能一战惊人间。   人们有些紧张,有些好奇。   横木立人展露了难以想象的境界,如果他的对手是别的强者,这场战斗没有任何意外,他必然胜利,但现在他的对手是柳亦青,情况自然不同。   不是因为柳亦青是当代剑阁的守护者,现在看来,有可能是末代的守护者,也不是因为柳亦青是剑圣柳白的亲弟弟,而是正如夜色里那个人所说,柳亦青这个名字必然将会被写在修行界的历史上。   活着的时候,便知晓死后也会留下万世之名,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会让留万世之名的那人获得真正的宁静,灵魂层面的宁静,而这种情况下,对于修行者来说,毫无疑问也是取得突破的最好契机。   数年前,柳亦青已经是知命境的大剑师,现在呢?   柳亦青的右手自然垂落在身侧,手指修长,非常适合握剑,而他的剑正在他的手旁,只需要动念,便可以握住剑柄。   人们的目光在柳亦青的手与剑柄之间来回,紧张无比。   横木立人没有理会人群的目光,因为黝黑而稍显粗糙的脸庞上,没有任何情绪,他隔着神辉看着辇上的柳亦青,神情漠然。   在他看来,柳亦青勉强够资格做自己的对手,但如果让他自己来挑,他肯定不会这样选择——此人姓柳,毕竟不是柳白。   横木更想挑战的对手,现在应该还在长安城里。   这是神殿给他安排的对手,更准确地说,这是观主给他安排的对手,所以他虽然觉得有些无趣,依然还是来了。   “举起你的剑,然后去死。”   说完这句话,横木立人举刀向柳亦青的头顶砍落。   他的神情很平静,就像在做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只是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先前说那句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有些微微颤抖,因为他有些紧张,有些兴奋。   他的目标是长安城里那个同样用柴刀的人,但出道之战能够杀死柳亦青这样的剑道强者,对于数月前还是杂役的他来说,怎能不兴奋?   柳亦青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抬起头来,望向对面。   隔着白布,他没有望向横木立人,哪怕横木此时在神辉的包围下显得无比庄严神圣,就像是神殿壁画里走出来的真神。   柳亦青望向城头,望向那名脸色苍白的小皇帝。   横木立人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他不明白,柳亦青虽然是瞎子,但既然要看,为什么不看自己?   我这时候便要杀死你,你为什么不看我?我因为要杀死你,都有些兴奋和紧张了,你为什么不看我?我是道门新一代的最强者,你凭什么不看我?我是昊天留在人间的神性,你怎敢不看我?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柳亦青握住剑柄,向前刺出。   他依然没有看横木立人,还是看着城墙上的小皇帝。   因为他这一剑,刺的不是横木立人,而是刺的小皇帝。 第六章 第一剑   横木立人的人和刀都在燃烧,源源无尽的昊天神辉,把空间里所有的天地元气都焚烧至最细微的尘粒,但他没有办法阻止柳亦青的这一剑。   因为柳亦青的剑破空而出,剑意瞬息间撕裂夜色,跃过那道圣洁的白色火墙,就像是被风荡起的柳枝,飘过湖面,连涟漪都没留下一丝。   柳亦青看着城墙上的小皇帝,面无表情。   目光落处,便是剑落处。   小皇帝看不到那道剑,但他能够看到柳亦青的目光,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早已无法屏止呼吸,紧张地喘息着,觉得下一刻自己的肺便要炸开,心跳的越来越厉害,仿佛随时可能崩裂,他伸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开始吐血。   横木立人的刀势至,空中发出滋滋的响声,那是火焰焚烧空气的声音,光明之前,挡着辟易,柳亦青握着剑柄的右手齐腕而断!   鲜血从柳亦青的手腕喷涌而出,剑与手落回辇上,这必然是极痛苦的,但他脸上依然没有任何神情,平静的就像株无言的柳。   他看不见事物,眼睛上蒙着白布,但他还是静静看着城墙上,握剑的手断了,剑跌落尘埃,但剑意早已破空而去,已经来到了城墙上。   青石筑成的城墙,在夜色里泛着厚重的黑,被火光、尤其是昊天神辉照耀时,没有任何斑驳的感觉,就像颗黑色的宝石。   这颗黑色宝石的表面,忽然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裂纹,城墙青砖间崩落无数细碎的石粉,转眼间裂纹扩展,皇城将倾。   城墙上的人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脚下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南晋小皇帝的喘息变得越来越急促,心脏跳的越来越快,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终于,有人听到了城墙裂开的声音,看到了那些恐怖的裂痕,发出惊慌的呼喊,武将与修行强者,扶着小皇帝准备逃下墙去。   然而已经晚了,城墙裂开,小皇帝的心脏也随之裂开,无数道细密的裂痕,摧毁了这堵历尽沧桑的城墙,也毁灭了小皇帝的性命。   城墙上一片慌乱,人们围在喷血倒地的小皇帝四周,惊恐到了极点。   柳亦青坐在辇上,静静看着城墙上,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武将与强者们,唇角极缓慢地掀起,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先前夜色里响起如雷般的蹄声,还有横木立人等西陵神殿强者的到来,说明了很多事情,柳亦青对此并不意外,只是一旦证明,还是不免有些失望。   天子,守国门。   今夜,小皇帝打开了南晋的城门,迎进了西陵神殿的铁骑——你是剑阁替南晋选择的天子,就算不要求你拼死守国门,但你怎能自己把国门打开?   从那一刻开始,南晋的江山便变了颜色,临康的城墙不再有任何意义,那么无论是皇城的墙,还是潼安门的城墙都塌了吧。   虽然你今年只有十三岁,虽然你是南晋皇室最后的直系血脉,虽然你喊了我数年老师,虽然你的品德可以称为善良,但还是死了吧。   柳亦青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他第一剑刺的不是横木立人,而是城墙上的小皇帝,他要南晋皇室最后的血脉替南晋的城墙殉葬。   为此,他握剑的右手齐腕而断,横木立人来到了他身前三尺,圣洁的昊天神辉,将他脸上的白布照耀的像是祭奠死人用的纸线。   他根本不在乎,对于剑阁弟子们来说,死亡和伤痛向来是最不需要在乎的事物,怎样让敌人感到痛苦,才是他们需要思考的事情。   横木立人的刀很细,很锋利,刀锋间燃烧的昊天神辉更是恐怖到了极点,柳亦青以剑摧城,自然便再无法抵挡。   轰的一声,皇城南向的城墙终于塌了,无数砖石落到地上,令到大地震动,无数烟尘升起,直向夜穹而去。   这道崩塌的城墙,这些崩坏的砖石,上面都刻着南晋的历史,这些尘埃,都是历史的尘埃,充满了令人感伤的味道。   烟尘令整个世界都变得昏暗起来,唯有那团昊天神辉,始终是那样的稳定,根本没有熄灭的征兆,相反,光线被烟尘里的微粒折射,变成了极明亮的银色,显得更加圣洁庄严,如繁星下的云层。   银色光辉深处,横木立人与柳亦青沉默相对。   柳亦青的身躯上多出十七道血口,他的右手与两条腿都已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唇角也被刀锋所伤,看上去像是胭脂没有涂好。   他的眉前有道刀锋,刀意凌厉的直刺灵魂。   那把刀很细,并不如何沉重,横木立人握在手里,很稳定,他只需要向前一送,柳亦青便会死去,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这一切。   柳亦青缓缓举起左手,擦拭到唇角浓稠的血水,神情很平静,仿佛自己的眉前根本没有这样恐怖的一把刀。   与之相反,横木立人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惘然,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里,写满了愤怒和不解,以及浓郁的羞辱感。   “为什么?”他看着柳亦青问道。   柳亦青隔着白布看着他,没有说话。   横木立人知道柳亦青是个瞎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此时白布下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嘲弄和同情的情绪。   “为什么?”他厉声喝道。   自从那场春风化雨后,横木立人对自己的实力境界从来没有产生过怀疑,他不认为人间有谁是自己的对手,但先前看着柳亦青一剑摧城,他必须承认,如果柳亦青把这一剑用在自己身上,那么自己应对起来也会有些麻烦。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柳亦青的第一剑不是刺向自己?难道在此人的眼里,自己还没有那个南晋小皇帝重要?还是说此人自大到以为可以用第二剑杀死自己?   柳亦青仿佛感觉不到眉心前那道刀锋。   他说道:“因为你不配。”   横木立人觉得这是自己听到过的最好笑、最荒谬的一句话。   柳亦青说道:“这是我的第一剑,所以哪怕你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是整个道门寄予厚望的神子,依然不配。”   横木立人说道:“为什么?”   柳亦青说道:“整个修行界都在传说,你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   横木立人说道:“难道这样还不配接你的第一剑?”   柳亦青说道:“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拆礼物的,你自然不配。” 第七章 最后一剑   这是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羞辱有很多种,言语上的羞辱最常见、也最无力,对于阅尽红尘、见惯世情的强者们来说,这种羞辱没有什么力量,对于横木立人来说却并非如此——他拥有强者的力量,却还没有强者的心态。   那种心态是精神气魄,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无数战斗来锤炼,所谓道心通明,指的也正是这方面,然而他的命运转变的太过离奇突然,因为一场春雨,便从天谕院的杂役变成了西陵神殿最强大的少年,他的修道历程里,有个很明显的缺口——所以当他听到柳亦青的这番话后,变得非常愤怒,愤怒到握着刀柄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柳亦青眼睛上蒙着的白布在夜风里轻轻颤抖,他仿佛能够察觉到横木立人的手在颤抖,唇角微微扬起,显得有些同情。   横木立人声音微寒说道:“你在同情我?”   柳亦青摇摇头,说道:“我在怜悯你。”   横木立人说道:“你有什么资格怜悯我?”   柳亦青说道:“不能得偿所愿,自然令人心生怜悯。”   横木立人说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柳亦青说道:“无论今夜你要什么,你都不可能得到。”   横木立人沉默片刻,忽然冷静下来,他很清楚,今夜这场战斗,本来就是神殿对自己的考验或者说磨砺,他需要从战斗中学会怎样做一名真正的强者。   于外显为改天换地,挽狂澜于即倒,于内敛为冷静从容,桃山崩而面不改色,这才是真正的强者,唯如此才能走到更远的地方。   柳亦青想要让他愤怒,那么他便不能愤怒,因为愤怒会影响判断,会对战斗造成严重的影响,但是,今夜柳亦青舍了第一剑,此时已经浑身是血,断腿残臂,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战局,那么他让自己愤怒又有什么意义?   横木立人很满意,满意于自己不再愤怒,满意于自己在战斗中还能冷静地思考这些问题,他看着刀锋之下柳亦青微显苍白的脸,有些嘲讽地想道:你或者还有潜藏的手段,或者在求死,但无论哪种,都只是徒劳。   柳亦青从一开始的应对,似乎都在说明想求死——从踏入知命境门槛的那天起,横木立人对生死便有了与以前截然不同的观点,知道对于很多修道者而言,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活着反而更加可怕,所以他不允许柳亦青去死。   或者是因为,他其实还是很愤怒。   至于柳亦青可能还有再战之力,还有隐藏的手段……横木立人更不在乎,他在学习怎样成为强者,但他的修行境界以及信心早已超越了这个层次,他根本不相信在昊天的世界里有谁能够战胜自己,有些时候,站在崖坪上看着轮椅里那个残疾的老者,他都会生出把轮椅推下去的冲动渴望,更何况是柳亦青?   来吧,让我看看你准备怎样做。   横木立人的脸色略显苍白,身躯表面的昊天神辉不停燃烧,手里握着的细刀不再颤抖,刀锋不再寒冷,泛着温暖或者说炽热的光,撕裂夜风以及最后那点残留的距离,向着柳亦青的眉心刺去。   柳亦青盘膝坐在辇上,没有闪避,因为他双腿已断,身下血涌如泉,也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过闪避,他选择直接出剑。   断手与剑落在辇上,他怎样出剑?   他用左手握住断落在辇上的右手,然后……出手。   出手,便是出剑。   这幕画面有些诡异,在皇城四周的人们眼中,又有些熟悉。   数年前在青峡之前,有人也这样做过。   那个人叫君陌,当时他的剑刺的是剑圣柳白。   柳亦青当时也在那片原野里,他看到了那一剑,也记住了那一剑。   剑阁的剑,本来就是世间最快,此时拟的是书院二先生的剑形,用的还是剑阁的剑意,两者相叠,那么更是快到难以想象。   夜色中仿佛有一道闪电亮起。   柳亦青的剑,后发先至。   横木立人的刀锋,在他的眉前的夜风里只来得及走过一根发丝的距离,他的左手握着的右手握着的剑,便已经来到他的胸前。   噗哧一声轻响,剑锋刺进横木立人的胸口。   剑锋入肉半分,创处鲜血隐现将溢。   皇城四周观战的人们,来不及发出惊呼。   噗哧那声轻响,还停留在两人身间,没有传到外围。   剑锋入胸处的鲜血,还没能淌下。   因为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柳亦青的第一剑,霸道决然到了极致,一剑斩断一面城墙,那么他的第二剑便是快到了极致,快到没有任何人能够反应过来。   痛楚的传递,似乎要比声音更快。   横木立人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清晰地感觉到胸口传来的冰冷锋利意味,还有那抹带着淡淡腥味的痛楚,是的,这种痛楚是有味道的。   但他并不慌乱,更不恐惧,相反,他觉得很愉悦,因为柳亦青的这一剑,似乎比先前的第一剑还要强大,他以为这是自己最渴望的尊重。   他兴奋起来,他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每个眼瞳都仿佛变成一颗星辰,向着漆黑的地面不停逼近,将要焚灭原野间的无数夏草。   柳亦青的剑,再也没有办法向前进入一分。   因为剑已经接触到横木立人的血。   那些血正在燃烧,燃烧的都是昊天神辉。   嗤嗤响声,青烟缕缕。   剑入神躯,染神血,被一寸寸燃烧成看不见的烟尘。   横木立人手里的细刀,穿越神辉凝成的金花。   同时,他身后的十二把细刀展开,亦如金花盛开。   燃烧的神辉,是美丽的花,他站在花里,刀势再近柳亦青一分。   一道难以想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强大意志,出现在辇前。   这是昊天的意志吗?   柳亦青想着,唇角露出一丝笑容。   在昊天神辉的照耀下,这丝笑容显得有些复杂,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嘲讽。   他的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握着被烧残的剑。   剑渐被神辉烧成灰烬,如无力的蜡烛。   断落的右手也被神辉烧蚀,露出森白的指骨,然后指骨渐黑,前端渐锋。   柳亦青挥手,焦黑的指骨破风而出,如剑般,飘到横木的眼前。   飘一般用来形容很轻的事物,很少用来形容剑,哪怕是最轻的飞剑。   但柳亦青的最后一剑确实是飘过去的。   就在他挥剑的同时,皇城四周护城河畔的垂柳,随夜风飘起。   柳枝轻点河水,荡出点点涟漪。   柳亦青脸上的白布飘起,拂开刀锋上喷吐的昊天神辉。   横木立人的眼神,终于第一次变得凝重起来。   柳亦青的这一剑,如风般不可捉摸。   果然不愧是剑阁的至强者。   横木立人凝重,然后兴奋。   柳亦青伤重难复,今夜不可能战胜他,但这一剑,对他来说是真正的考验,他想完美地破掉这一剑,让此人承受痛苦和羞辱。   横木立人一声断喝!无数炽白的光线,从他的双手间迸发,刀锋禀承着那道伟大的意志,一往无前而落!   剑势如风?那我便把风斩断!   迎风,一刀斩之!   ……   ……   静寂一片。   风被斩断,自然无声无息。   护城河畔无数垂柳,无声而断,落入河水里,似飘萍般无力轻荡。   柳亦青眼上蒙着的白布,被斩断一截,飘到他的胸前,然后停止。   他的胸前插着一把剑。   他的右手。   鲜血从那里不停地流出。   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口。   大部分是被横木立人的刀势所破。   但真正致命的,还是他自己的剑。   “为什么?”   横木立人脸色苍白,看着他问道:“这最后一剑,你为什么没有刺我?”   柳亦青说道:“我说过,你不配。”   他一面说话,一面咳血,还带着笑。   嘲弄的微笑。   怜悯的微笑。   横木立人愤怒地吼道:“我为什么不配!”   柳亦青说道:“相同的话,何必重复。”   横木立人沉默。   柳亦青微笑说道:“不能杀死我,是不是很难受?”   今夜西陵神殿强者云集,他单剑赴会,知道毫无幸理,但他依然来了,因为偌大一个南晋,总要有个人说明些态度。   他很清楚,西陵神殿安排这场战斗的用意,这是一场盛大的舞会,南晋皇城前是昊天道门向人间展现力量的舞台。   他走上这个舞台,却不准备当配角。   他先杀死南晋皇帝,然后杀死自己,那么便没有谁能够再杀死他。   横木立人在这个舞台什么事情都做不成,那么有什么资格当男主角?   他是柳亦青,是注定会被记载在历史上的人物,那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当然要占据舞台所有的光彩,这便是他向西陵神殿刺出的最后一剑。   横木立人的身影有些落寞。   今夜,本来是他成为强者的第一战,然而他哪里能想到,结局原来早就已经写好了,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离开桃山的时候,观主为什么说了那样一段话,也明白了为什么观主会让夜色里那个人一直跟着自己。   成为强者的道路,原来真的这样困难。   他真的很不甘心。 第八章 一人死   横木立人低着头,手里的金花不知敛去何处,站在夜色里,落寞地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声音里的情绪还是那般倔强与不甘。   “不管是第一剑……还是最后这剑,你都伤不到我的根本!你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你不敢向我出剑!你休想用这等言语来乱我道心。”   柳亦青不停咳血,面色如雪,还有那抹夜色都遮掩不住的怜悯意味:“我要死了,先前我没有出剑,以后也不会再出剑,那么,永远没有人知道答案,你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接住我的剑,在今后的修道旅途上,你或者可以制霸人间,可今夜的遗憾会一直伴随着你。”   皇城的墙塌了,到处都是砖块与石砾,护城河里的水静了,被斩断落下的柳枝渐渐向水底沉去,一片死寂里,忽然有花盛开。   那花与夜色仿佛融为一体,没有粉嫩的颜色,也没有灿烂的金边,只是纯粹的黑,花瓣繁密的难以数清,隐约能够分清是朵桃花。   黑桃显现在夜色间,那人也从夜色里走了出来,脸上的银色面具经过数年时间的风吹雨打,不再那般明亮,如旧物般蒙着层模糊的雾面。   就像那朵黑色的桃花一样,此人曾经也有过光彩夺目的金色,只不过现在他把金色都给了别人,把纯粹的黑留给自己,他的衣衫、他的眼神以及他的气息,都是那样的寒冷而厚重,就像砚中快要干凝的墨汁。   柳亦青看着从夜色里走出来的那人,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有些凝重,和先前面对横木立人时完全不同,因为他察觉到了此人比以前更加纯粹,从而更加强大,不禁开始担心起书院里的那些唐人。   ……   ……   隆庆走到夜色,来到皇城前。   横木立人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盯着辇上的柳亦青。   隆庆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还有那件刚刚染上血的青衣,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望向夜穹里的月亮,脸上流露出遗憾的情绪。   今夜西陵神殿向临康城派出横木立人这样重要的人物,出动包括赵思守在内的五名知命境强者,两千重骑千里来袭,皇城四周提前布下强大的阵法,还有……他一直站在夜色里。   这般阵势,除了让南晋重回昊天的怀抱、杀死背叛神殿的柳亦青,自然还有些别的想法,比如杀死那些前来救援剑阁的强者们。   敢在神殿威势之前对剑阁伸出援手的人很少,准确来说,只可能是书院里的那些人,而隆庆判断,最有可能出现在临康城的人是宁缺。   书院依然是要讲规矩、讲道理的,西陵神殿为书院安排了那么多道理,至少当然前书院无法解开那些道理,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神殿剿灭新教,看着神殿北入南晋,却什么事情都无法做。   只有宁缺向来不讲规矩,也不讲道理,所以在隆庆看来,今夜他很有可能出现在临康城,这让他感到很满意,同时很期待,然而就像横木立人失望于柳亦青的最后一剑没有刺向自己那样,他这时候也有些失望,因为宁缺始终没有出现。   “书院不会来人,神殿摆出这么大的阵势,真的太浪费了。”   柳亦青的唇角淌着血,声音却还是那样清楚。   隆庆看着他平静说道:“我不认为这是种浪费,因为我不会低估任何对手,尤其是……被很多人低估的你。”   柳亦青是柳白的亲弟,少年时籍籍无名,出道战便在书院侧门被宁缺一刀斩瞎了双眼,如隆庆先前在夜色里所言,他后来单剑入宫,杀死南晋皇帝,掀开了大时代的开篇,但他的声望依然不够高,在很多修行者看来,他远不如宁缺和隆庆,更没有资格接替柳白在人间留下的位置。   但隆庆不这样想,因为他有过与柳亦青非常相似的经历,他也曾经惨败在宁缺的手下,付出极惨重的代价才重新崛起——柳亦青双眼皆盲,却能执剑踏破知命门槛,夺剑道造化,他知道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这代表着多么强大的意志。   “你是剑阁的主人,你的剑代表着你的意志,不刺横木,自然不可能真是意气之举,而是因为你要杀死皇帝和那些皇族。”   隆庆看着柳亦青说道:“城墙上的那些人死了,南晋必然陷入内乱,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平静,神殿想要借用南晋的军力与国力,自然也不那么方便,这便是你剑阁的意志……伤己从而伤敌?”   柳亦青脸上的白布已残,正在滴血,说道:“末六字总结的极精辟,但我对横木说的也没错,很多年前,神殿要宣扬你的神子之名,很多修行强者死在你的手中,如今神殿准备推出他,我为什么要成全你们?”   隆庆说道:“这……正是我所不理解的事,南晋国门已开,既然无力回天,你为什么不选择离开?为什么还要替唐人送死?”   “多年前,大兄让我去书院洗剑,结果我被宁缺所伤,就此盲了双眼,此后虽然剑心通明,但其实依然没有看透这件事情。”   “可你还是选择站到了书院那一边。”   “不是我的选择,是大兄的选择。”   柳亦青艰难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懂大兄为什么要帮助书院,但既然你要这样做,那么我便这样做。”   隆庆说道:“唐人无信,你坚持的意义在哪里?”   “意义,在于自己。”   柳亦青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淡然说道:“我不喜欢唐人,我不喜欢书院,我不喜欢神殿,不喜欢你们这些神棍,我不明白大兄为什么要帮助书院,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南晋人都想要帮助神殿,大兄死了,南晋人把剑阁当成鬼域,我向前看没有人,向后看没有人,向身旁看没有同伴,我变成了一缕孤魂,一只野鬼……”   “但就算是孤魂野鬼,也可以做些事情,唐军若来侵,剑阁弟子当抵抗,西陵来,亦当抵抗,即便战不过,但总要先战过。”   “自取灭亡之道,愚痴难赞。”   “听闻观主当年入长安,千万唐人赴死,如今神殿入临康,我南晋千万人,束手相看,我想总得有人表明些态度……”   “有一人赴死,终究也还是好看些。”   柳亦青觉得肺部正在燃烧,破裂的心脏就像垮塌的河堤,痛苦地停顿了下,艰难笑着说道:“既然是死,当然不能让你们太顺意。” 第九章 一声叹   隆庆看着柳亦青颈间那道越来越清晰的血线,说道:“像你我这样的人,应该活着,看看这个大时代。”   崭新的大时代,帷幕已然掀开,你是启幕的人,我将是出演的人,我们应该一道看看幕后的风景,如此才能不负来这世间走过一遭。   隆庆的这句话,是对柳亦青极高的评价,但柳亦青只是艰难地笑了笑,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然后他看向横木立人,说道:“这幕戏刚刚开场,但我的部分已经结束了,即便再有不甘,你也必须学会接受。”   横木立人身体微震,忽然抬起头来,盯着他说道:“这场戏还没有结束,昊天的意志又岂能允许凡人改变?”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的眼神很复杂,有不甘也有暴虐,如当年上山砍柴的童儿,看见枯树上的寒蝉,有同情,更多的却是自怜和愤怒。   话音落处,一道圣洁的昊天神辉,从他的掌心喷出,落在柳亦青的胸口,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同时,柳亦青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四周的人们,面色骤变,尤其是来自西陵神殿的那些神官们,感知着这道昊天神辉里蕴藏着的生命气息,更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隆庆的脸色变得沉凝起来,说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横木立人没有理他,盯着柳亦青的脸,将身躯里的昊天神辉不停地逼出,脸颊变得越来越消瘦,眼神却越来越明亮。   这是真正的西陵神术。   现在的修行界,没有谁比横木立人的神术境界更高,哪怕叶红鱼都不如他,因为他直接继承了昊天的意志与光辉。   西陵神术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他身躯里的神辉,拥有昊天的气息,能医世间一切不死人,柳亦青将死,但终究未死。   横木立人不允许柳亦青就这样死了,为此,他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要损耗极多的昊天神辉,可以看见的容颜的枯槁是一方面,看不见的生命的流逝才是真正重要的那部分,而且他马上便会因此身受重伤。   当年被宁缺砍瞎之后,柳亦青的眼睛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但此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热,有些发痒,甚至隐约看到了模糊的白光。   那是白布的颜色还是圣洁的光辉?   柳亦青依然冷静,脸上的情绪甚至显得有些冷漠,他很清楚,横木立人付出如此大代价让自己活着,必然不会让自己活的很舒服。   “没有意义。”他说道。   一位知命境的强者不想活着,那么没有谁能够让他不死。   横木立人的面容微微抽搐,显得很可怕,在圣洁的神辉里,看上去就像是受了重伤的魔鬼,他的声音就像是哭泣般,非常难听。   “你们这些蝼蚁般的凡人……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拥有怎样的境界!我想你活着,你就必须活着,你想死都不可能!”   “活着又如何?便能让你好过些?”   “也许最终,你也不肯与我战斗,拒绝用失败来证明昊天的意志不可抗拒,但我会让你承受无尽的痛苦,来告诉整个人间,背叛昊天会迎来怎样的下场。”   “我让你活你就必须活,因为我代表着昊天的意志!”   “我要你活着,不是要你看什么见鬼的大时代,我要你备受羞辱地活着,我要你每天承受千刀万剐的痛苦,我要你看着南晋分崩离析,剑阁弟子不停死亡,我要你看着你的故土变成焦土,故人变成死人!我要你活着,就是要你后悔活着!”   横木立人看着柳亦青胸间的伤口渐渐收缩,看着他颈间那道血线越来越细,大笑说道:“到那时你会不会后悔今夜做过的这些事情,如果再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对我不敬?”   西陵神殿最天才的少年,发出最狂傲的笑声,无比愉悦,那般癫狂,压缩的空气掠过他不停颤抖的声带,尖细的如鸽群的鸣哨,很是刺耳。   人们看着这幕画面,听着笑声,心头寒意渐生,很多西陵神官觉得自己道心快要有崩塌的迹象,就连赵思守的唇角,都生出一层淡淡的寒霜。   夜色下的皇城一片死寂,只有横木疯狂的笑声在不停回荡,护城河上的柳枝畏怯地轻轻摇摆,落到水里的断柳向河底沉降的更快,想要把身体藏匿进数千年沉积下来的淤泥中,不想再听到这些笑声。   柳亦青感受着生命的气息重新回到身躯,听着横木的言语和笑声,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更找不到畏惧,只是平静。   他隔着白布,看着隆庆说道:“这就是神殿的希望?”   隆庆沉默不语。   柳亦青重复问道:“一个有童年阴影的可怜孩子?”   隆庆依然没有说话,这便是默认。   柳亦青感慨说道:“神殿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隆庆还是沉默,依然是默认,他同意柳亦青的看法,想了想后,他举起右手——指间开着一朵黑色的桃花,花瓣里隐藏着寂灭的气息。   场间只有这朵黑色的桃花可以打断横木立人施展的神术。   “不要阻止我!”   横木立人吼道,瘦削的脸颊惨白如雪。   他盯着柳亦青的脸,不明白这个南晋人在生死之间往还,受了这么多的精神冲击,为什么还能如此平静,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自己还能清楚地从对方处感知到怜悯的情绪,这些人究竟在同情自己什么?   隆庆说道:“道门需要你散播光辉,而不是发疯。”   横木立人癫狂地笑了笑,说道:“但我这时候感觉很好,我终于明白了,只有真正疯狂的人,像你那样,才能真正的强大。”   隆庆指间的黑色桃花,随夜风轻颤。   “不要阻止我。”   横木立人说道:“虽然你是前辈,但我对你没有任何敬意,也不需要有敬意,这既然是神殿安排给我的事情,你就不要插手。”   隆庆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倔强天真而冷酷的孩子,正在山路间行走,露水湿了破旧的青衫,他握着柴刀,以为自己就是太阳。   一声叹息在隆庆的心底响起,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   便在这时,浓重的夜色深处,也响起了一声叹息。   于是,临康城的山川石河,都随之叹息起来。 第十章 声声叹   这声叹息清清浅浅,就像花上盛着的水,水上映着的花,自夜色深处而来,把这安静的夜洗的更净,夜穹上悬着的那轮明月更净,就像满是尘砾的皇城废墟,都因此而显得干净起来,垂柳轻拂河面,仿佛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人们听到这声叹息后的反应更不相同,有人惊愕,有些畏惧,有人沉默,还有很多人脸色苍白,悄悄向人群后退去,因为他们清楚,夜色里的那个人必然来自唐国,来自长安书院,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先生。   隆庆知道来的人是谁,看着夜色里叹息起处,知道目光落处并不见得有那人,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多年前在荒原雪峰下,那人一声轻噫粉墨登场,便断了道魔两宗的一场大战,其后某年在白塔寺,那人一声叹息再次登场,困住悬空寺讲经道座,放走了宁缺和桑桑,今夜此人再次叹息登场,又会做些什么?   垂死的柳亦青听到这声叹息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不是因为他终于等到了谁,证明了什么,而是因为他确信自己所求的必将实现。   横木立人也猜到了来人是谁,因为修行界只有那个人能够悄无声息地突破西陵神殿两千护教骑兵的防线,来到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十三把细刀变得更加明亮,身前身后的金花更加盛大,时刻准备向叹息声起处发起自己的攻击。   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畏怖的神情,因为神辉消耗过速而瘦削的面容上露出极强烈的战斗意愿,但眼眸里的兴奋尽数消褪,先前因为天真而显得格外残忍的神情瞬间变得冷静起来,因为他就算再如何骄傲自信,面对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也必须集中所有的精神气魄,才能有希望战胜对方。   隆庆看着夜色深处,说道:“放手。”   这句话不是对那人说的,而是对横木说的——柳亦青伤重将死,横木不要他死,要他活着承受无尽折磨,于此时,夜色里才传来那声令山川动容的叹息,其中的意思非常清楚,那人不允许这样残酷的事情发生。   横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掌依然落在柳亦青的身上,看着夜色深处说道:“书院果然来人了,这难道不正是神殿想要看到的画面?为何要我放手?”   隆庆说道:“我等的是宁缺,不是他。”   横木说道:“有什么区别?都是书院贼子,而且这人要比宁缺重要的多。”   隆庆说道:“更重要的人,必然更强大……今夜书院无论谁来,我都会尝试将他留下,但既然来的是他,那便没有意义。”   横木眼眸深处有星辰残片在燃烧,如烈火一般,声音也变成被风拂乱的篝火,呼啸有力,看着夜色深处说道:“我想试试留下他。”   隆庆的眼眸里出现一抹怜悯的神情,怜其勇而无知。   便在这时,夜色里再次传来那人的叹息声,显得有些无奈,所谓无奈,很像成年人看着孩子胡闹时的感觉,其间自然也隐着怜悯。   横木清晰地感觉到这种情绪,脸色变得异常阴郁,心境却越发冷静,因为既然他想尝试留下对方,便必须冷静到极点。   那人终于说话了:“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这种问话一般会出现在两名强者决斗之后,胜利者看着失败者,充满同情地问上一句,给观众带来十足的英雄惺惺相惜之感,而这种问话如果出现在决战之前,则充满了不屑一顾的嘲弄感。   横木没有误会那人是在嘲弄自己,虽然那缓慢的语速,平静的语调,听上去确实是嘲讽的语气,但他知道不是,因为那人不是那样的人。   这句话是问柳亦青的。   柳亦青抬起头来,隔着白布看着夜色下的临康城,虽然他现在看不到,但他以前看过很多次,记得这座城的很多细节。   做为一名修行者,他数年前便已经晋入知命境,做为一名剑师,他今夜单剑赴死,一剑摧皇城,已然领悟到剑道的真谛,做为一名男人,他这辈子杀死了两名南晋皇帝,注定将会写在历史上,已然没有任何遗憾。   做为一个人,他平生心愿已足,只是做为剑阁之主和一名南晋人,他确实还有很多放不下的人和事,但他没有说的太具体,因为他相信,唐国和书院如果能够在这场战争中获胜,自然会处理的很好,如果不能获胜,想来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不会有南晋和剑阁,既然如此,何必多言?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抿紧了薄薄如剑的双唇,满怀喜乐地等待最后的解脱。   夜色里再次响起一声叹息,这声叹息里充满了感慨与尊敬,又仿佛告别。   有徐徐清风起于护城河间,直上夜穹,吹散几缕想要缠住明月的夜云,吹散地面上散落的石砾,来到皇城前,来到辇前。   横木立人神情骤凛,断喝一声,十余柄细刀齐声出鞘,于夜风里绽放光限光明,双手横握刀柄,集无数神辉,便向那道清风斩去!   迎风一刀斩!就算你是真正的清风,也要被我一刀斩断!就算你已经是修行界的传说,又如何越过我这道由刀意神辉凝成的樊笼!   明刀照亮夜色,横木立人的眼眸一片明亮!他的刀意神辉尽数喷吐而出,他觉得浑身通明,仿佛将要御风而去,他从未生出如此完美的感觉!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清风没有被斩断,也没有任何事物越过樊笼,完美的依然完美,只是停在夜色里,却是那样的孤单。   因为在他挥刀之前,那阵清风已然飘过,在他用刀意神辉布下樊笼之前,那道身影已然出现在辇前,在他的完美一击开始之前,这场战争已然结束。   一位书生站在辇前,穿着件满是尘埃的旧棉袄,腰带间插着根木棍,还有一卷旧书,神情温和,就像是乡间最常见的塾师。   看着此人,横木立人握着刀柄的双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寒声问道:“书院大先生?”   那书生,自然便是书院大师兄。   大师兄没有理他,看着辇上的柳亦青,说道:“抱歉。” 第十一章 何必说抱歉   柳亦青还活着,但他受的伤极重,横木立人用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让他暂时活着,那种活着必然会比死去更痛苦。   大师兄出现在临康城,出现在皇城废墟前,站在横木立人与柳亦青之间,昊天神辉自然断绝,柳亦青即将解脱——正是因为解脱,又或者因为解脱之前的那些故事,大师兄对柳亦青说抱歉,沉重而诚恳。   横木立人不想柳亦青得到解脱,这让他感到很愤怒,大师兄不理他,这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受到足够的尊重,于是愈加愤怒。   他寒声说道:“大先生终究还是来晚了,或者说,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前你根本不敢出现,那么这时候你出现,对这个临死之人说抱歉……还有什么意义?大先生不觉得这很虚伪?还是说这样能够安慰你自己?”   无论如何,书院今夜始终没有出手,柳亦青必然死去,横木立人这些满含嘲讽意味的话语便是最锋利的刀刃,直诛人心。   大师兄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这些话,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看着辇上浑身是血的柳亦青,再次重复说道:“抱歉。”   柳亦青平静说道:“大先生很清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大师兄想了想,说道:“书院本来可以不让你做这种选择。”   柳亦青摇摇头,说道:“夫子曾经说过,求仁得仁,又何怨?”   听着这句话,大师兄不知该如何应答。   柳亦青说道:“书院不可能解决人间的所有事情,人间的事情需要人间的每个人为之而奋斗,大先生何必自责?”   大师兄说道:“然而看着河堤崩塌,怎能袖手旁观?”   柳亦青说道:“这便是大先生不如十三先生的地方。”   大师兄摇头说道:“小师弟如今和当年已经不一样了。”   柳亦青微微一怔,想到一件事情,满是血污的脸上流露出笑容,感慨说道:“原来十三先生一直在长安城上看着这里。”   大师兄说道:“或者看不真切,但他必然是看着这里的。”   隔着染透血的白布,柳亦青看着夜色里的皇城废墟,微笑说道:“幸亏我提前想到了他可能看着这里,才没有选错位置。”   他的修行时间不短,在修行界散发光彩的时间却不长,他曾经选错过位置,并且因此而付出过代价,但之后便再也没有错过。   今夜,他坐在辇上,这便是他的位置。   辇正对着那座曾经沧桑的城墙。   坐北朝南,风水极好,适宜落葬。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抱歉,请放心。”   直到最后,书院依然觉得抱歉,书院让他放心,他便可以放心——无论是将来的南晋,还是那些流离失所的剑阁弟子,他都不再需要担心。   染着血污的白布下,柳亦青的双眼缓缓闭上,就此进入一片黑暗。   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黑暗,故而毫无畏惧,死亡与沉睡并无区别。   大师兄看着辇上没了气息的柳亦青,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缓缓转过身来,望向隆庆和横木,说道:“何必?”   说出何必二字时,他看的是横木。   看着这名承袭了昊天馈赠的道门少年天才,他的神情很从容宁静,虽然他能够看穿对方身上的青衣道袍,看到对方身躯里仿佛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   横木立人,浑体都是光明的,他是昊天的选民。   然而自轲浩然拔剑问天,书院与昊天为敌已然数十年,往前溯回,夫子建书院,于长安城里布惊神阵,书院与昊天为敌已然千年。   书院连昊天都不怕,怎么会害怕一名昊天的选民,书院连昊天都不敬,怎么会敬一名昊天的选民?   大师兄望向隆庆,却微微动容。   他自幼博览群书,虽未曾修过道法,但读过不知多少道典,不然如何能在小道观前与叶苏辩难三日?他没有修过道心通明,但人间有谁能胜过他的慧眼?他能看穿横木青衣下的无限光明,自然也能看到隆庆袍子里藏着的无限黑暗。   无论是在那些魔宗屠夫的身上,还是在那些大奸大恶之徒的身上,大师兄从未见过这般浓郁稠污的黑暗,隔着那件普通的神官袍子,他隐隐约约看到隆庆身躯的暗雾里,有无数怨魂正在哭泣,有无数怨念正在翻滚。   大师兄看着隆庆叹息说道:“何苦?”   隆庆有些不安,他觉得在大先生的目光之前,自己仿佛变得浑身赤裸,再也没有任何秘密,自己做过什么事情,想做什么事情,对方都一清二楚。   于是他缓缓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身后是浓郁的夜色,只有离夜色更近些,他才会觉得更安全些,甚至会觉得更温暖些。   可还是不足够,隆庆依然觉得自己有些寒冷,被人看穿的感觉太难受,他缓缓运转道念,把所有的气息都敛进身躯的最深处。   敛入身体的气息,带动着皇城前的夜风轻轻缭绕,轻柔的风息向他的衣衫里渗去,甚至就连光线仿佛都要被他的身体所吞噬。   隆庆在人们的眼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渐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横木立人的选择完全相反,当隆庆向后退去一步,借夜色遮掩自己,甚至把自己变成一片纯粹的黑域时,他向前踏出一步。   他向着大师兄踏出一步,神情漠然而骄傲。   无数的昊天神辉从他的身躯里迸发而出,圣洁的如星浆般的光线,从他的五官和毛孔里溢出,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压感,出现在皇城前。   横木变成了一尊熊熊燃烧的神像,能够焚毁净化一切物事。   他此时展露出来的境界,足以令整个修行界感到震惊。   他很清楚,以自己真实的境界,杀死柳亦青并不困难,但想要杀死面前这名穿着棉袄的书生,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因为传说毕竟就是传说。   横木还是想试一下,因为他很愤怒,愤怒于对方看着自己时那般从容,看着隆庆时却微显动容——总之,今夜所有的事情都让这位骄傲的昊天传承者感到愤怒,他必须让书院大先生感受到自己的愤怒。   而且他很清楚,就算自己失败,大先生也不可能伤到自己,换句话说,对方根本不敢伤到自己,不然在柳亦青死前,他何必说抱歉? 第十二章 光的琉璃,黑的疆域,谁在看着你?   与光辉夺目的横木立人相比,渐渐隐入夜色里的隆庆,就像是不起眼的一点小污痕,但在大师兄看来,隆庆其实更加危险,当然,他也不会无视站在身前的横木,书院习惯与昊天为敌,不代表会轻视昊天。   穿着青衣的少年是那场春雨化成的繁花里的最美丽的那瓣,是昊天留在人间的礼物,被信徒们视为传说中的选民或者说传承者,即便他是书院大师兄,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也必须表示出足够的重视。   横木立人展露出来极为强大的境界,而且就在瞬间里又有变化,那些如玉浆般燃烧的昊天神辉,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回到他的身体里,收敛进他的肌肤下与刀身中,他的身躯与刀并没有变黑,而是变成了琉璃般的事物,晶莹剔透,神圣的昊天神辉就在里面不停折射,无数光线不停叠加,变得越来越明亮,渐要变成最纯粹的白,当那些光线骤然迸射出琉璃的那一刻,会拥有怎样恐怖的能量?   大师兄的右手离腰带里插着的木棍还有半尺的距离,他清晰地感知到横木立人即将施展的境界有多么的可怕,但令人不解的是,他保持着沉默没有出手,不知道是身为传说的自信,还是因为夜色里飘来的那缕酒香……   横木立人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手里紧握着的刀与身后的十二柄细刀,也早已变成冰的模样,纯白的炽烈光线在他的身躯与刀内不停折射,变得越来越浓郁,渐渐逼近最终的极限,有几丝溢泄而出,瞬间照亮夜色下的皇城废墟。   与此同时,夜色里飘来的那缕酒香,如这些圣洁的光线一样,变得越来越浓郁,没有风能够吹散,直至稠不可化。   望向横木的人,被神辉刺的痛苦地捂住双眼,闻到酒香的人骤然迷醉,仿佛进入神国,如此,便与真实的世界暂时脱离。   大师兄在真实的世界里,在圣洁的光线与醉人的酒味之间,神情恬淡温和,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他会怎样做。   在那缕酒香飘出夜色之前,他便已经提前知道,因为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追寻着那缕酒香,不然先前柳亦青临死前,他何必说抱歉?   西陵神殿在临康城里摆下这般大的阵势,除了必杀柳亦青的缘故,更是想借机狙杀书院强者,那他何必要来?   或者就是因为要对柳亦青说那声抱歉,所以他来了?   直到此时,闻着酒香,看着白光,他忽然发现,西陵神殿确实可以留下自己,因为夜色里那个人也很快,而横木立人确实超乎想象的强。   光明的、灿烂的、夺目的、逼人的横木立人,就在眼前,大师兄微微眯眼,依然没有紧张,就像是看着顽劣学童的乡村教师。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小镇上自己曾经养过鱼,有天晚霞满天,鱼池里的水也是这般光辉万丈,和现在眼前的这名少年很像。   他有些感慨,向右前方踏出一步。   横木立人眼前的世界,已经变成光明的世界,他眼中的书生的脸变得很白,但不是苍白,所以他忽然警惕起来,因为他不明白对方为何不警惕?   他现在是道门的重要人物,知道很多秘密,所以他确信大先生不敢出手,才会对柳亦青说那声抱歉,现在就算大先生不得不出手,时间已经晚了,这不是道门预先布好的局,而是巧合而成的机缘,即便天算都算不出来,他如何躲开?   没有人算到那一刻是哪一刻,就像没有人知道,万物之始的那一刻究竟是哪一刻,就连横木立人自己都不知道,就算他心生警兆,也无法停止。   某一刻,或者就是大师兄向右前方踏出那一步的那一刻,万道圣洁的昊天神辉,冲破了他身躯和刀身的束缚,尽数溢出琉璃的表面,向着大师兄的身体喷涌而去。   下一刻,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便会照亮漆黑的夜穹,无论是那轮清美的明月,还是亘古不变的满天繁星,都将被夺去光彩。   他将照亮整个世界。   而整个世界,也将看清楚他的位置。   唯有如此恐怖的神威,才能把书院大先生瞬间焚为灰烬。   夜色里传来的那缕酒香,也在瞬间变浓,一道由尘埃组成的旧风,不知从何处袭来,于大师兄身畔缭绕不去,其间隐藏着无数难以言说的威力。   大师兄依然没有动,没有闪避,一方面,他不见得能在那道旧风的牵绊下,避开横木暴射出来的无尽神辉,另一方面,仅仅只是一道风并不足够,他想要看到的更多,他想要那个人显出身形,同时像横木一样,被整个世界看到。   这是一个极为短暂的时间片段,不是刹那,也不是须臾,用语言根本无法形容,因为没有什么能够比光线更快,无论是大师兄还是那道旧风源头的那人,都不可能比光线更快,那么这便意味着,结局已然注定。   没有人能够停止这一切,但有人出手了,试图改变这一切。   不是因为他比光线更快,而是因为他把横木立人身躯里迸射出来的光线,全部吞噬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不知何时,隆庆站在了横木立人的身前。   他的身体四周弥漫着一层黑雾,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不停被黑雾吞噬,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从黑雾里渐渐浮现,看着像鬼一般!   嗡的一声轻响。   横木立人暴溢出来的昊天神辉,尽数被隆庆吞噬,只有极少数几缕神辉散逸而走,然后迅速黯淡,别说照亮整个人间,就连护城河畔的柳树都没有照亮。   皇城废墟前,骤然恢复宁静,夜穹里的月光与星光重新散落地面。   那道满是尘埃的旧风缓缓停止,酒香也不知去了何处。   横木立人看着身前的隆庆,感受着那道黑雾里传来的寂灭意味还有那抹恐怖的气息,震撼愤怒到了难以遏止的程度。   自己酝酿已久的光明一击,配合夜色里那位传奇,眼看着便能把书院大先生焚为灰烬,结果却被此人用难以想象的手段破坏了!他震撼于隆庆展现出来的恐怖境界,更愤怒于对方的行为,他究竟想做什么?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强行吞噬了如此多的昊天神辉,隆庆苍白的脸色上不停浮现出诡异的光斑,看来仿佛受了不轻的伤。   他疲惫地低着头,喘息了很长时间,抬起头来望向大师兄,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微哑问道:“宁缺……他一直看着这里吧?” 第十三章 革命未能成功   不久前,柳亦青曾经说过:十三先生正在长安城上看着这里吧?只不过当时皇城周围的人,因为大师兄的忽然出现而紧张万分,没有细想,把这当作剑阁之主将死之前,对曾经过往的追忆与感慨。直到此时隆庆说出类似的话,人们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生出极大的恐惧。   春天那场细雨后,横木立人从普通的道门杂役小厮变成境界高深莫测的强者,诸窍皆通,智慧早开,瞬间便明白隆庆在说什么,身躯变得异常僵硬,脸色变得极度苍白,下意识里望向遥远的北方。   遥远的北方夜穹下有座名为长安的雄城,他未曾亲眼见过,此时却仿佛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些蒙着青苔的城墙砖,看到城墙上那道身影,看到那道身影手里的那张铁弓,才明白如果不是隆庆,或者此时自己已然死了。   虽然隔着千里之遥,但他真的险些死了。   隆庆盯着大师兄的眼睛,说道:“难怪从始至终,您都显得这般平静从容,看不到任何警惕的神情,因为您一直在等着我们攻击的那一刻到来,先前那刻您向右前方踏出一步,我本以为您准备遁入虚空,现在才明白那只不过是让路。”   替千里之外的那道铁箭,让开道路。   回思先前那刻的画面,隆庆的衣衫渐被湿冷的汗水浸透,如果他没有打断横木立人的神术,那么现在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没想到你能看破,并且能破之。”   看破书院的想法,是很困难的事情,更困难的则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断,并且有能力破掉横木立人的神术——先前他便警惕于隆庆的成长,此时更加觉得此人将来可能会给宁缺带来很多麻烦。   “能够得到大先生的赞扬,我本应该喜悦。”   隆庆有些感伤说道:“但或者,只不过是因为我对那道铁箭更了解的缘故,所以才会想到这种可能,算不得什么。”   那道铁箭第一次出现在修行界,是在数年之前的北荒雪山里,射的便是他,他的修道生涯或者说生命,正是因为那箭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大师兄说道:“不错,你始终还是破不了小师弟的箭。”   隆庆说道:“看来,他果然在长安城上看着这里。”   大师兄说道:“先前我便说过,或者看不真切,但他总会看着这里。”   隆庆看着他的眼睛,不解问道:“这就是书院的局?可如果大先生您不出现,只凭柳亦青,不足以逼得横木被宁缺看见。”   大师兄说道:“神殿的想法很清晰,你们想要杀死柳先生,如果能够把小师弟诱至此地杀死,自然更好,这本就是你们的局……书院做的事情只是顺势而为,既然最终逼得我出现,那么你们自然便能被看见。”   只要被看见,便能被射死。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曾经发生过,当时二师兄君陌带着他新婚的妻子来到清河郡,踏进溪畔的庄园,平静地报出自己的身份。   因为他叫君陌,清河郡崔老太爷和另一名隐藏很长时间的知命境界强者,毫不犹豫地展露了全部的境界,变成了真实世界里的明灯。   当时那把铁弓在桃山,在西陵神殿之下,执铁弓的人看到了清河郡里的那两盏明灯,于是下一刻灯灭,人死。   “书院……果然好生阴险。”   横木立人眼中的悸意尽数化作愤怒,盯着大师兄寒声喝道:“为了这个局,自命仁义的大先生,居然眼睁睁看着柳亦青死去,也不肯出手!”   大师兄沉默片刻,说道:“你错了,我不是不肯出手,而是不能出手,如果我能出手,又何必需要你们被长安看见?”   横木听懂了这句话,于是更加愤怒。   隆庆自然也能听懂这句话,说道:“出手……不见得一定要真正出手,您出现在这里,就是出手,不然我们也不会敢向您出手。”   大师兄说道:“就算我不出手,我想你们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隆庆说道:“先前那刻,就算横木被射死,我被大先生杀死,可您还有自信能够继续活下去吗?”   大师兄说道:“世间本没有完全确信的事情。”   隆庆神情沉凝说道:“堂堂书院大先生,换我们两条命,值得吗?”   “你说的不错,先前我踏出那步,便是准备好了离开,而你们留不下我。我所说的不能确信,指的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大师兄望向夜色某处说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强行留下我。”   夜色里酒香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极为沧桑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陈了无数年的酒,醇厚至极,又像是放了无数年的酒瓮,满是腐意。   “原来你一直是在等我出手。”   大师兄看着那处说道:“是的,你不出手,书院便永远无法出手。”   一名文士从夜色里走将出来,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似乎苍老至极,又似乎还有无尽寿元,在此人身上形成极怪异的统一。   文士的手里有只酒壶,他是个酒徒。   酒徒走到大师兄身前,静立。   大师兄的棉袄上满是灰尘,给人的感觉却是由内至外干净无比,酒徒的衣衫上纤尘不染,给人的感觉却是由内至外尽是尘埃。   从跪倒在桑桑身前那刻开始,酒徒便成为了道门最强大的力量,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横木先前才确信大师兄不敢出手。   大师兄确实没有出手。   准备出手的是小师弟。   今夜,道门准备杀死书院的小师弟,迎来的却是大师兄,无论是谁,他们都很愿意把对方杀死,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书院也想杀人。   今夜,书院准备杀死酒徒。   酒徒是曾经度过永夜的至强者,是修行史上的传奇,是平衡人间局面的重器,杀死这样一个人物,毫无疑问是场革命。   可惜,革命未能成功。   酒徒把酒壶递到唇边,鲸吸般痛饮良久,直至小腹微鼓,苍白的脸色渐复,方始感慨说道:“好险,真的好险。”   大师兄感慨说道:“差一点,终究还是差一点。” 第十四章 照看(上)   观主在长安城里被斩成废人,向昊天投降的酒徒和屠夫,便成为了道门在人间最巅峰的战力,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尤其是解决御风游于人间的酒徒,那么书院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神殿灭新教,追杀新教的教徒,逼得剑阁分崩离析,柳亦青不得不单剑入临康,最终成为一个死人。   君陌在极西荒原深处带领数万农奴与佛宗厮杀连年,余帘在东荒消声匿迹,不知在谋划何等大事,书院能够尝试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便只剩下大师兄李慢慢以及宁缺——这里指的是留在长安城里的宁缺。   大师兄想救柳亦青,想救更多的人,若要救人,先要杀人,他能杀人,却不能杀——千里无距的境界,再多道门强者,最终也只能成为木棍下的亡魂——然则他能杀人,酒徒也能杀人,而且同样是无距杀人。   如果书院不想看着唐国的将军、官员甚至是最普通的民众,纷纷死去,那么在当前的局面下,便只能保持沉默,看着道门步步进逼。   书院曾经尝试与酒徒和屠夫进行交流,想要说服对方,只可惜没有成功,交流还将继续,说服也会继续持续,但如果始终不行,书院并不惮于做出别的选择,比如直接把酒徒和屠夫杀死。   只是,要杀死这样的人,实在是太过艰难,当年观主若是不进长安城,书院便伤不到他分毫,酒徒和屠夫也同样如此,到了这种境界的人,近乎半神,对冥冥之中的命运变化自有感应,很难布局杀之。   今夜临康城发生的一切,都与书院无关,这是西陵神殿布的局,书院所做的事情,只是借对方布下的局势,想要获得一些想要的结果,便是所谓借势而行,正因为是借的势,所以被借势的神殿才没有算到,酒徒也没有感应到。   借灭剑阁、杀柳亦青,逼书院出手,西陵神殿诸强者云集临康,酒徒隐于夜色最深处,道门画了一条巨龙,书院却要抢先点睛。   可惜,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点睛的那一点。   宁缺站在城墙上,看着南方遥远某处,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放弃,松开弓弦,把铁箭重新收回箭匣里。   从今夜开始,酒徒肯定会极为警戒,再难寻找到这样的机会——今夜就是书院最好的机会,结果最终没能杀死或者重伤酒徒,这自然令他生出极大遗憾。   但他的神情还是那般平静,没有任何变化,以至于城墙上那几名唐军根本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明白他先前为何会忽然开弓。   先前他在临康城方向,看到了一抹极炽烈的光明,当然不是真的用肉眼看见,而是借助惊神阵的力量,在识海里感知到了那抹光明——那抹光明圣洁而纯净,既然桑桑已经离开了人间,想必便应该是那名叫做横木立人的道门少年。   宁缺毫不惮于杀死横木,哪怕会让神殿与唐国之间的战争提前打响,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厌憎那个从未谋面的道门少年,或者是因为修行界里一直传说那个少年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   他没有射死横木,是因为隆庆出手,隐去了横木在他感知世界里的位置,当然如果他真的想横木死,先前横木与柳亦青做战的时候,他便可以松开弓弦,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那时候酒徒还没有出手,他的第一箭必然要留给最强大的敌人,还因为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柳亦青的辇在北面,正对皇城,拦住了他的箭的去路。   或者是因为柳亦青不想让他把这么好的机会浪费在横木的身上,或者是因为柳亦青想要与横木公平一战,或者只是因为柳亦青想这样做。   “求仁得仁?不,你是在求死。”   宁缺看着夜色下的南方,嘲讽说道:“你丫一门心思求死,不就是想把南晋和剑阁留给书院照看,以为我不明白?”   离开渭城多年,阅尽无数世事,在佛祖棋盘里生活了无数年头,按道理来说,他就算容颜没有什么改变,神情总应该稳重些才是,事实却正好相反,他脸上那几粒代表天真的雀斑早就不见了,代表可爱的酒窝也浅到很难看见,多出了些淡淡的伤疤,看上去显得成熟了很多,但对柳亦青的嘲弄和轻蔑,却让他的神情显得有些轻佻,仿佛回到了渭城里的无忧岁月。   说完这句话后,他忽然陷入了沉默,脸上的情绪渐渐变淡,变得有些麻木,看上去就像是个真正的老人,寻不到太多生趣。   纵使明白又如何?他也只能接着,因为柳亦青已经死了,还有更多的人已经离开或者将要死去,他没有办法拒绝,只能沉默接受。   大师兄离了长安城,去拖住酒徒,把小皇帝留给他照看,二师兄在西荒杀人,把七师姐留给他照看,三师姐去了东荒,把笔墨留给他照看,朝小树去了那座小镇,把朝老太爷和妻子女儿留给他照看,师傅和陛下死了,留下了阵眼杵,把长安城和唐国留给他照看,今夜柳亦青又死了,把南晋和剑阁留给他照看。   站在城墙上,他照看整个人间,所以不能离开。   当年和桑桑开始那段旅途之前,他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长安城的囚徒,但二者间有区别,那时候的他只能照看长安城,现在他可以照看整个人间。   责任自然更重。   城墙太高,不可能有树更高,寒秋的城头上没有枯黄的树叶,没有熟透的果子,有巡游的唐军,却没有相伴的人,只有他一个人。   宁缺站在城墙畔,看着夜色下的人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如果他知道柳亦青在临康城里曾经自比为孤魂野鬼,大概会生出很多同感。   他照看着人间,而老笔斋和雁鸣湖的宅院,现在是谁在照看着?湖畔的柳树,湖里的莲田,后院的断墙,墙头的野猫,又是谁在照看着?   桑桑走了,谁来照看他呢? 第十五章 照看(下)   火光在宁缺身后亮起,在他身前的城墙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影子。   城墙上搁着张小桌,桌上的炉子里燃着银炭,没有一丝烟生出,铜锅里的汤汁正在沸腾,旁边陈列着些菜蔬肉片,暖意渐渐升腾。一名唐军把调好的蘸料碟摆到碗筷前,望向他问道:“先生,今夜要开酒吗?”   “嗯。”   宁缺这些天一直生活在城墙上,饮食起居皆如此,早已习惯在瑟瑟秋风里吃饭,也唯有火锅与美酒,能让他添些暖意。   极肥美的牛羊肉浸入白稠却不腻的骨汤汁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熟起来,香气刚要溢出,便被紧接着下锅的青菜叶子压了下去。   宁缺坐到桌旁开始吃饭,没有陪客,自然不需要寒喧,没有同伴,不用行酒令,食材虽美,吃的却很是沉默孤单。   夜宴虽然孤单,但酒是最烈的双蒸,菜是宫里送来的美食,那些令人唾夜横流的香味,随铜锅里蒸腾的热气飘起,掠过城头,被秋夜的寒意所凝,向着城墙之下的人间飘落,经过带着斑驳风雨痕迹与新旧青苔的城墙,过某处鹰巢,惹得窝里的雏鹰睁开了眼睛,茫然地四处寻觅,然后飘落到朱雀大道上,钻进夜街上那些寥寥无几的行人鼻子里。   那年观主入长安,朱雀大道南段在那惨烈的一役里基本上全部毁灭,其后数年不停重修,总算是回复了当年的盛景,但毕竟是新修的建筑,终究少了些岁月才能积累出来的烟火气,显得有些清冷。   晚饭的时辰已过,朱雀大道两旁的诸坊市,此时也很安静,但和正街上的清冷相比,那些宅院并不冷清,到处都能听到棋子落在木盘上的声音、瓷碗摔在灶沿上的声音、妇人打骂孩子的声音,热闹的厉害。   秋夜的长安城,真正热闹的所在自然不是这些民宅,松鹤楼的露台上摆上好几桌圆桌,不知谁家的少爷从帐房里偷偷取了银子,在哪里宴请自己交好的同伴,毕竟是年轻人,未经世事,自然也不怎么懂酒事,不是夫子,没办法喝出酒里掺了多少水,把自己灌的大醉不堪,早忘了明天该如何向家里交待。   红袖招里的热闹与松鹤楼的热闹又不相同,那些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偷偷溜出府玩耍的官员和商人们,坐在栏畔的酒桌旁,神态自矜,气氛热烈却没有人闹,曼妙的曲声和旋转的裙摆里,热闹二字只取了前一半。   和民间相比,朝廷的气氛自然要严肃很多,尤其是草甸里那些灯火通明的小楼,看情形大概会一直亮到凌晨,数十名唐军在那些小楼之间快速奔跑,传递着从边疆各处以及各州郡传回来的情报,催促着批复。   西陵神殿已经开始战争的脚步,战火虽然没有正式点燃,也暂时还没有烧到大唐的边境线,但大唐军部已经进入了战争状态,充满了紧张肃然的气氛,桌上搁着的热茶已经换了不知多少道水,旁边的糕点却没有人吃。   最重要的那些决定,军部也不能单独决定,需要经过皇宫,将军们不能睡觉,自然皇宫里也有很多人不能睡觉,从羽林军到侍卫处,从掌管御书院的太监到负责茶水的宫女,都必须跟着强撑。   和当年相比,御书房的墙上多了两道条幅,两道条幅由不同的人书写,水准差距很大,但对现在的皇宫来说却是同样重要,正是鱼跃花开两帖。   皇帝陛下已经不再年幼,但毕竟是个少年,书院不允许他长时间熬夜,此时已然睡去,在御书房里审阅奏章的是李渔。   她的容颜还是那般清丽,只是因为长时间生活在深宫里,很少见天日的缘故,显得有些过于苍白,而且瘦的有些厉害。   她神情专注地看着奏章和各郡的政事文书,看了很长时间,觉得嘴有些渴,伸手去端茶,却碰翻了碗,这才发现碗里不是茶,而是先前宫女送进来的银耳羹。   银耳羹有些稠,落在奏章上,倒是比较好清理。   城墙上,铜锅里的汤也溢了出来,与炽热的锅壁一触,发出滋滋的声音,迅速被蒸干,留下灰白的垢迹,有些则是顺着桌腿淌下,落到一根铁箭上。   宁缺没有理会,继续吃鲜美的羊肉,肥美的牛肉,喝醇美的烈酒。   他吃的很慢,因为反正是要坐在城墙上,那么找些事情做总是好的。只不过是一顿饭,吃的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待他放下筷子,几名唐军走上前来把桌子收拾干净,留下了那壶酒和一碟下酒的小菜。   他从怀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桌子,最后拾起铁箭,把上面的火锅汤擦掉,然后搁到弓弦上,以保证随时能射出。   他重新望向南方,临康城的方向,先前酒徒没有变得明亮,那么想来今夜他再也没有看到他的机会,但他必须一直看着。   到此时为止,他并不清楚临康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柳亦青应该已经死了,因为大师兄不能出手,因为柳亦青想死。   宁缺把酒洒到地上,以作祭奠。   柳亦青死了,酒徒却没有死,很遗憾。   不过无所谓,今夜没能杀死,他朝总能杀死他。   酒水打湿了地面,城墙的青砖变成了黑色,于是月光被衬得更白,如霜一般,他这才注意到,今夜的月亮不是很圆,却很明亮。   明月照人间。   照就是看,就是照看。   宁缺斟满杯中酒,遥对夜空里那轮明月,说道:“老师,请继续看着我们,我们会代替你继续看着这个人间。”   ……   ……   遥远的南方,临康城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火光,唯独已经变成废墟的皇城某门之前,没有任何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悸。   酒徒说道:“问题在于,宁缺他能看多长时间呢?”   大师兄沉默,没有人能一直看下去。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问道:“而且除了你,谁能让他看到我?”   听着这句话,大师兄神情微变,恳求道:“请不要。”   青衫未湿,酒壶未启。   风起处,酒徒的身影消失不见。 第十六章 杀贤人   酒徒离开了,大师兄却没有走。他走到辇前,把柳亦青的身体放平,然后转身望向夜色里的皇城废墟,听着那处传来的风拂河水的声音,沉默不语,似乎在等着什么事情的发生,神情略显伤感和无奈。   隆庆知道他在等什么,所以愈发不解他为何没有跟着离开,看着他身上的棉袄、棉袄上的那些灰尘,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留在场间的三人里,横木最年轻也最骄傲,今夜所受的挫折冲击也最大,神情难免有些落寞,眼眸深处的怒火很是暴烈,直到此时,他才知晓书院的局从始至终针对的都是酒徒,自己从来不在对方的眼中。   他缓缓握紧双拳,看着大师兄想道,就算你已经晋入传说中的无距,难道以为就能轻松地战胜我?你可知我现在又是什么境界?   隆庆感知到了横木的情绪变化,神情愈发凝重,警惕地看着大师兄,缓缓移动脚步走到横木的身旁,随时准备出手。   春天后的这段时间里,西陵神殿与书院之间一直保持着诡异的平静,在今夜之前双方都清楚彼此都是安全,没有人先出手,便不会打破平衡。   ——两名无距境大修行者之间的平衡。   今夜,这种平衡终于被打破了,回头望向皇城废墟前曾经发生的那些战斗,依然说不清楚究竟是谁先出手,虽然是西陵神殿的局,但真正感受到危险的无距者却是酒徒,书院险些重伤甚至直接杀死他。   隆庆的警惕便在于此,平衡已破,大师兄没有随酒徒离开,便极有可能向自己和横木出手,他和横木能不能活下来?   先前酒徒还隐藏在夜色里时,他曾经问过大师兄,换两个人的性命是否划算,这说明他认为自己和横木有能力做出某些事情。   横木的信心来源于信仰,他的信心来源于哪里?   “你和传闻中很不一样。”   清淡的星光落在隆庆的身上,像溪水漫进干涸的沙地,瞬间便被吞噬,看着这幕画面,大师兄有些不解说道:“如果背离对昊天的信仰便能获得黑暗的能力,这能力又是谁赐予你的?我想观主也无法解释。”   隆庆很清楚,以前的自己哪怕在修行界再风光,也没有资格被书院大先生记住,所谓传闻,大概便是宁缺在闲谈里提过。   他知道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境界,但正如对方所说,连观主都无法解释,自己都无法理解,那么便没有人能明白。   “说这些废话做什么?”横木说道。   大师兄望向青衣少年,说道:“西陵神殿尚华美,但真正的道门却是以青衣为尊,观主这些年一直青衣飘飘,叶红鱼于崖畔石屋悟剑时也穿着青衣,小师弟当年杀上桃山时,也穿着青衣,以你现在的境界穿这件青衣不免有些可笑。”   横木很愤怒,笑的愈发天真,说道:“不与观主比较,但说裁决那女人和宁缺那蠢材比我更有资格穿这件青衣,大先生的眼光才真正可笑。”   大师兄看着他平静说道:“越过那道门槛,便是你的自信来源?”   横木闻言骤惊,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够看穿自己一直隐藏着的真实境界,淡然说道:“既然你看出来了,我凭何不自信?”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做为有史以来迈过那道门槛最年轻的修行者,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都应该骄傲自信,然而可惜的是,那道门槛不是你自己走过去的,而是被昊天抱过去的,所以现在的你还只是个婴孩。”   隆庆忽然说道:“我不理解大先生您为何现在要说这些。”   “因为我不明白他为何敢离开。”   忽然,大师兄露出明悟的表情,感慨说道:“光明与黑暗本就是昊天的两面,我何其愚笨,竟到此时才想明白这一点。”   隆庆说道:“大先生智慧过人。”   大师兄说道:“若横木有你现在的心境,或者会比较麻烦。”   隆庆说道:“既然如此,您现在就不应该等待,而应该出手。”   大师兄神情微惘说道:“我能否承受出手的代价呢?”   隆庆说道:“您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大师兄点头说道:“是。”   隆庆说道:“您既然犹豫是否出手,那么至少应该跟着。”   大师兄说道:“跟着也无法阻止,只能做个旁观的过客,那将是更大的痛苦。”   隆庆说道:“在这里等待,不停猜测远处正在发生什么,难道不是最大的痛苦?”   大师兄沉默片刻后说道:“眼不见为净,看不到总会好过些,小师叔当年说君子当远疱厨而居,大概便是这个道理。”   “虚伪。”   横木毫不客气地指责道:“书院就是一群伪君子。”   大师兄说道:“或者……我确实虚伪,但我不能代表书院,若今夜在此的是君陌或是三师妹,想来不会像我说这样多的话。”   横木不再说话,因为他发现,面对这样一个自承虚伪的君子,你很难真的把对方当成伪君子,你很难对其生出恶意。   皇城废墟前一片安静,夜风轻拂河水,荡起柳枝,来到场间,在柳亦青满是血污的脸上飘过,飘过他紧闭的双眼,然后消失。   就像时间的流逝那般,没有任何痕迹。   正如隆庆所说,等待是最煎熬的一件事情,好在众人没有等太长时间。   酒徒回来了。   酒壶在他的腰间轻轻摆荡。   长衫下摆上隐隐可以看到几点血渍。   大师兄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知道酒徒是故意让这些血染了衣衫再让自己看见,却依然难以抑制地开始自责并且痛苦起来。   酒徒解下酒壶,说道:“片刻辰光,酒意未消。”   他饮了口酒,眯起了眼睛。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谁死了?”   酒徒离开是去杀人,这世间很少有他杀不死的人。   “死的也是个好酒之人。”   酒徒回忆着先前杀人时的画面,感慨说道:“先前,我去了滁州。”   大师兄说道:“大唐滁州?”   酒徒说道:“不错,环滁皆山,东山有亭,那亭子是一个太守修的。”   大师兄声音微颤,说道:“滁州太守清廉爱民。”   酒徒说道:“清廉如水,爱民如子。”   大师兄说道:“真贤人也。”   酒徒说道:“贤人好酒,果然真贤人。”   大师兄说道:“可你杀了他。”   酒徒说道:“滁州太守若不是贤人,我还不会杀他。”   大师兄声音微颤说道:“为何?”   酒徒看着他平静说道:“因为死的越是贤人,你便越痛苦。” 第十七章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滁州太守是位贤人,但看他黝黑的脸颊,粗糙的双手,大概会以为只是个寻常的农夫,贤愚这种事情,向来很难从外表分辩。   他刚刚从河堤归来,准备迎接秋污的来犯,心情难免有些焦虑,但真正令他焦虑的,还是即将来犯的敌人——滁州风景极美,却在边境。   情绪和贤愚一样,在他脸上没有丝毫呈现,他平静地处理完政事,在童子的陪伴下走出官衙,持杖登临东山,想要觅些清静。   东山有座新修的亭子,是他主持修建的,耗费了不少的银钱,值此国势艰难时刻,自然给他带来了一些非议,他却显得极不在意。   泥瓮轻破,酒香渐弥,太守在亭下饮洒,看夜穹里那轮明月,看月光下这片河山是那样的美好,很是满意,诗意渐起,又想写篇文章。   便在此时,一场清风自无数里外的南方翻山越岭、偃草乱松而来,于亭外周游三圈,然后入内缭绕片刻而去。   太守死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他没有来得及吟出那首诗,没有写下那篇可能会沉醉千古的游记,没有留下纸墨,没有对滁州的百姓再说些什么,就这样死了。   ……   ……   临康城寂静的皇城废墟前,大师兄看着滁州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脸色苍白问道:“让我与唐人痛苦,于先生又有何益?”   “因为……我很怕死,活的愈久愈是怕死。”   酒徒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先前,当我感觉到危险的那一刻,我真的很害怕,无数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死亡,其中真的有大恐怖……我活的年头太久,对这种感觉真的很陌生,今夜重温,才发现那种大恐怖依然存在,而且变得越来越强烈,强烈到我的心境都无法承受,于是,我很愤怒。”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就像耕种了无数年直至严重缺乏养份的结板田野,他的身上依然飘着酒香,他的愤怒没有具体的呈现,却那样清晰地呈现在人间之前,因为遥远的滁州城外,那个爱喝酒的太守死了。   “我不想再体会这种感觉,我不想再被书院当作目标,所以我必须让你痛苦,让唐人痛苦,让书院痛苦,痛苦到恐惧到不能动弹。”   酒徒依然盯着他,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漠然和强大,“我可以杀人,可以杀无数唐人,只要我动念在先,那么无论你再如何快,都无法阻止我,而且杀那些普通人,不需要太费力,宁缺他看不到我,自然也无法阻止我,你们只能看着我不停的杀人,最终被痛苦折磨到崩溃。”   大师兄的身体微微颤抖,棉袄袖里的双手握的很极,仿佛已经开始痛苦。   酒徒继续说道:“不止十人,不止百人,将会有千万人死去……所以除非确定能够杀死我,那么书院不要再尝试杀我,哪怕连杀意都不要有……比柳枝更细的一丝杀意都不要有,比柳絮更轻的一丝杀意都不要有。”   大师兄低着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护城河上的柳树与他一道沉默,柳枝轻拂着河面,将那些飘在上面的残布片赶到远处——明年春日柳絮才至,他不能等到明年,书院和大唐不能等到明年,那么该怎样做?   忽然,他抬头望向夜穹里那轮明月,说道:“我也可以杀人吧?”   然后他望向酒徒,沉重而坚定说道:“当我想杀人的时候,同样没有人能够阻止我,您也不行,所以请不要逼我。”   酒徒神情不变,说道:“请。”   大师兄挑眉。   酒徒说道:“请杀。”   大师兄皱眉。   酒徒说道:“请杀人。”   大师兄敛眉,静思,犹豫。   或者下一刻,他便将要离去,去杀人。   “宋齐梁陈,无数道人,等着你去杀,亿万信徒,够你慢慢杀,草原上,无数蛮人等着你去杀,你想杀谁便可杀谁。”   酒徒看着他被夜风拂平的双眉,说道:“若你能进桃山,想来可以杀更多你愿意杀的人,然而,你究竟要去杀谁呢?谁应该被你杀呢?”   杀不杀是一个问题,杀谁同样是问题,红尘浊世里,满山桃花间,谁大奸大恶?谁应该被杀?谁来判断?谁有资格判断?   这些问题要答复很难,有人不屑答,因为他认为尘世里的所有人都该死,比如当年的莲生,有人不屑去思考,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尘世里的半神,比如酒徒,而对于大师兄来说,这却是他必须回答的问题。   他站在河畔的柳枝下,站在满是血污的小辇前,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辇上的柳亦青静静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河畔的那些修行者与大臣们都已昏迷,只有酒徒和隆庆横木三人在等待着他的决定。   看着那件棉袄在夜风里摆荡,看着那些万里路积贮的灰尘渐渐落下,隆庆有些警惕不安,又有些很难理解的期待。   如果这件棉袄真的动了,大先生离开去杀人,那么这个世界将变成一个崭新的世界,没有任何人曾经见过的新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所有的秩序都将崩溃,因为最基础的生死秩序将被打破,两名无距境界的大修行者不停杀人,谁都不知道下一刻谁会死去。   只需要一个人,便能动摇这个世界的秩序,两个人,便能毁灭这个世界。   横木看着酒徒与大师兄,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五境之上,无距境始终是最特殊的那一个,甚至隐隐成为了那个世界的代名词。   黑夜渐深,河水渐静,直至死寂,人间似乎也在等待着死寂到来的那一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黎明终于到来。   大师兄一直站在辇前,没有离开过。   人们渐渐苏醒,不敢在河畔多做停留,很快便离开,明月也已离开,暖红的朝阳出现在天空里,照亮了临康城里焦黑的废墟或崭新的宅院。   “确实没有人能够阻止你,但你自己可以。”   酒徒看着他说道:“你终究还是不敢杀人。”   “不是不敢,是不忍。”   大师兄已经想通了,说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你自视为神,自然非人,所以能杀人,我却不能,因为我还是人。” 第十八章 秋风秋雨杀闲人(上)   阅历见闻改变气质,层次决定高度,修行者与普通人自然不同,千古以来,那些逾过五境门槛的大修行者,能够呼风唤雨、动天撼地,俯瞰苍生,精神世界自然渐渐远离尘世,向着非人的领域而去。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道理,夫子当年也没能避开这段心路历程,后来他与宁缺变过此事,他用来寻回本心的方法,很是匪夷所思。   大师兄是世间走的最快的人,却叫做李慢慢,因为他做什么事情都很缓慢,就连青春期以及成为大修行者之后的困惑期,都来的要比旁人慢很多,但来的再慢终究会来,他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并且拥有自己的见解,或者说选择——此时他说酒徒非人,并不是在赞美对方的境界高妙,而是隐晦的指责。   像他这般温和的人,居然会指责对方,说明他此时看上去再如何平静,实际上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他愤怒于酒徒杀人,杀贤人,毫无道理地杀贤人,并且可能会杀更多人,这是他很难理解、更不能接受的事情。   横木嘲讽说道:“果然虚伪。”   所谓修行,无论入世出世,图的是成仙还是涅槃,本质上修的都是与普通人背道而行,先前他便说过书院虚伪,此时听着大师兄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坚持把自己放在普通人的范畴里,他忍不住再次出言嘲讽。   大师兄回想起书院后山曾经的那几段对话,说道:“二师弟和小师弟以往都批评过我,小师弟说的隐晦些,君陌则很直接,三师妹虽然一直没有发过议论,但我知道这些年她一直都有些瞧不起我的行事方法……确实虚伪……既然我能杀人,便应该杀人,如果不杀,便是把本属于我的责任推给旁人,而且……总能找到一些应该被杀的人吧。”   他渐渐平静,看着酒徒说道:“水清水浊,洗衣洗脚,都可行,泗水已红,我总不能始终在水畔行走,而不湿鞋。”   这段平静的话语,隐藏着某种决心,对道门来说,预示着某种极大的危险,一直沉默听着的隆庆微微眯眼,神情渐凛。   “就算你现在开始杀人也没用。”   酒徒的神情很冷漠,说道:“昊天爱世人,我不是昊天,你爱世人,我不是你,我杀人,你会痛苦,你杀人,又能奈我何?”   大师兄问道:“难道这个世界里没有你关心的人或事?”   “我活了无数年,亲朋皆死,旧友全无,现如今的我,老病孤独,于人间无所爱憎,你再如何杀,又如何能让我动容?”   酒徒神情淡然,言语间却有无尽沧桑意,令其余三人沉默。   便在此时,有小雨落下,雨水净了地面的尘埃,柔了河畔的柳叶,湿了头发,为人间带来一股凄冷的秋意。   秋雨里,大师兄看着酒徒说道:“所以我必然会输?”   酒徒说道:“有所爱,故有所惧,你无法不输。”   隆庆和横木在雨中离开皇城,带着两千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向着大泽和宋国方向进发,凄迷烟雨里,将有千万人死去。   秋雨越来越大,大师兄低头站在辇前,站在柳亦青的遗体前,雨水打湿他的头发,耷拉在额前,显得有些凄凉。   ……   ……   世界是平的,雨水却不可能完全均匀,不然人间也不会有昊灾洪涝,但今年秋天的这场雨,却很奇异地覆盖了绝大部分山川河流与城镇,好在雨势并不大,淅淅沥沥,不急不徐,不像夫子登天那年令人恐惧,更像春雨打湿人心。   滁州也在下雨,东山上的亭檐湿了,人们的衣裳也湿了,两名老仆跪在太守的遗体前痛哭流涕,凌晨从城中赶过来的官员士绅们则是脸色苍白,震惊的无法言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师爷模样的男人在亭柱上做了些什么。   东山风景虽好,但地势太高,游人罕至,一直没有人明白,以清廉爱民著称的太守,为什么要在国势严峻的时刻,发动民夫耗费银钱,在峰顶修这样一座亭子,没有人知道,这座给太守带来极罕见负面评价的亭子,实际上是一座传送阵,可以向长安城传递极简略的一些重要情报。   这样的传送阵,耗资巨大,即便以大唐的丰富资源,也只能修建数处,贺兰城、土阳城各一,滁州因为直面燕宋两国,战略位置日渐重要,所以朝廷才会耗费巨资,由太守出面,背着恶名主持修建此亭。   走进东山亭的男人,在滁州官员百姓眼中,是太守的幕僚师爷,事实上他是直属皇宫的暗侍卫,他要做的事情是启动这座亭子。   东山亭向长安城传回了第一份情报,不是燕宋入侵,也不是河堤崩塌,而是一封死亡,修建这座亭子的那人……死了。   ……   ……   长安城也在落雨,雨水顺着明黄色的宫檐淌落,御花园里因应时节的秋菊,被洗的愈发娇艳明媚,黄蕊相叠,悦目至极。   御书房里,李渔看着刚刚从小楼处传来的太守的死讯,沉默了很长时间,望向窗外的秋菊,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曾静看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强行压制住心头的震惊与愤怒,声音微哑说道:“朝廷必须做出应对,不然……真会大乱。”   一个帝国,一个朝廷,一片疆域,维持这些名词的,可以是精神或者是勇气或者是历史传承,但真正重要的是管理机构,换句话说,就是各级事务官员,再完善的制度,也需要由人来进行具体处理。   当官员随时可能死去,当官员发现自己随时可能死去,管理帝国的体系便会摇摇欲坠,并且将不可逆地走向崩溃。   滁州太守死了,朝廷必须做出应对,或者找出并且杀死凶手,或者隐瞒真相,或者让敌人罢手,既然真相无法隐瞒,便只剩下其余两种选择。   能够深入国境,无视天枢处和书院,于悄无声息间,杀死滁州太守的人,世间只有两三人——无论是谁,都不是大唐朝廷能够对付的,哪怕大唐是世间最强大的国间——因为那些人已经超出了世俗的范畴。   李渔很清楚这点,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黄菊,说道:“让书院处理吧……杀死那个人,或者想办法让那个人住手……不过,宁缺啊,你最后还是要把那个人杀死啊,不然欧阳先生如何能够瞑目?”   ……   ……   宁缺知道太守死讯的时候,正在城墙上吃面,这数十天里,因为要俯瞰人间等待时机的缘故,他的饮食起居都在城墙上。   他不认识滁州那位欧阳太守,只听说过对方的贤名,有些感伤,然后沉默,昨夜举着铁弓瞄准临康城,等待着酒徒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和师兄的计划如果没有成功,必然会迎来酒徒的反击,只是没有想到反击会来的这样快。   酒徒和屠夫是修行史上的特殊存在,与岁月相伴,境界高深莫测,早已超凡脱俗,如果可能,书院根本不想与他们敌对,但现在既然他们已经臣服于昊天,那么他们便成为了书院最想要杀死的敌人。   从很久以前,书院便着手准备对付酒徒和屠夫,却始终没有想到切实可行的方法,提前做的那些安排也透着股令人不安的决绝意味,所以宁缺在不停腹诽老师离开人间前没有杀死酒徒和屠夫属于极度不负责任之余,也没有放弃寻找一切直接远距离把那两名强者射成傻逼的机会。   可惜他错过了这个机会,于是他现在便极有可能变成傻逼,如果让他知晓这是因为隆庆出手的缘故,或者会生出更多的因果之感。   “我要下去。”宁缺说道。   有数十名唐军一直在城墙上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临时搭建的厨房里忙碌的那些人,更都是宫里的御厨,人们知道他这些天来,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城墙,忽然听到他说要离开,很是吃惊。   不是旅行,说走就走。   宁缺走下城墙,在被秋雨湿润成深色的青石地面上行走。   入秋后,朱雀大道两旁的树叶迅速被染成红黄二色,清晨雨后,无数树叶离开梢头落下,在街上堆起如彩澜,深处几可没膝。   短时间内,酒徒不会再给机会,西陵神殿的强者们,也会变得很谨慎,而且他们也不敢进长安,那么他再守在城墙上,意义不大。   现在他要解决的问题是,怎样让酒徒不再杀人——如果让酒徒继续杀下去,不等西陵神殿和金帐王庭的大军来袭,唐国便会倾覆。   酒徒以前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对书院有所忌惮,因为夫子余威犹存,也是因为他虽然向往神国,却不愿意毁灭人间。   现在他开始发飙了,书院该怎样应对?   夫子和小师叔若还活着,那事情自然简单,一棍或者一剑把那厮宰了便是,顺便再把屠夫给宰了,遗憾的是他们已经不在。   大师兄很难阻止酒徒,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二师兄同样不行,这两个人只会去和酒徒拼命,就像以前在悬空寺里做的那样。   在不需要拼命的时候,宁缺很瞧不起拼命这种法子,因为他总以为,自己的命以及书院师兄师姐们的命,总是要比别人的命更重要些,无论你是酒徒还是屠夫,首座还是观主,都没资格换我们的命,所以他非常不同意朝小树的安排,也根本没有考虑过两名师兄会怎样做。   如果三师姐在长安,他会怎样做?如果莲生还活着,他会怎样做?宁缺行走在黄红两色的落叶间,吸着秋雨里清新的空气,头脑变得非常清醒,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了。 第十九章 秋风秋雨杀闲人(中)   宁缺找到上官扬羽的时候,这位大唐的新贵正在红袖招里灌酒,那双颇有特色的三角眼因为迷离而显得愈发猥琐,蘸着酒水的山羊胡就像是墨笔一样在桌上扫来荡去,形状滑稽甚至令人感到厌恶。   按道理来说,大唐当前的局势极为严峻,皇宫里御书房里的灯火昼夜不歇,各部衙更是忙碌到了极点,他实在想不明白,上官扬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时间急迫的缘故,他也懒得去问。   上官扬羽见着他,酒意便醒了大半,只觉腹中坠坠,想去茅厕解决问题,却哪里敢离开,问道:“十三先生有何事交待?”   宁缺说道:“我要杀些人。”   他说的很轻描淡写,落在上官的耳中却像是一道惊雷,剩余不多的酒意顿时全部消解,小腹更是一阵抽搐,打了个寒噤,仿佛已经去了趟茅厕。   之所以会反应这般大,是因为上官非常清楚,宁缺说杀人那便要杀人,而且必然杀的不是一般人,也不会仅仅是杀人。   从多年前,宁缺便开始在长安城里杀人,他曾经犯下很多椿命案,杀死过很多朝廷命官,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上官开始与他接触,从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到最后不得不从肉体到灵魂都全部效忠于对方。   当年如果不是宁缺杀了御史刘贻琦,他根本没有可能坐上长安府尹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宁缺杀人最早的观众,也是最初的收益者,那些满是血腥的记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然而宁缺现在已经是大唐最重要的大人物,他说的话比皇帝陛下更有威力,无论他要杀谁,都没有人敢反对,那么他为何要来找自己?   上官扬羽有些想不明白,脸上的神情更加谦卑,宁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却也不解释,用眼趣的眼神看着他说道:“不打算帮我办?”   “这是哪里话?”   上官扬羽神情坚毅,待看着楼里没有人注意到此间,压低声音却依然显得极为斩钉截铁,说道:“您这时候就算是要杀进宫去,我也必然跟在您的身后!”   宁缺很满意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带着他向红袖招外走去。   上官扬羽哪里敢有二话,揪着前襟,跟着他的脚步踏进街上的积水里,或许是因为秋雨凄寒的缘故,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当年那场战争里他的表现极为出色,连连擢升,早已晋为大学士,在朝廷里至少排名前五,但他很清楚,自己能够拥有现在的地位,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宁缺和书院信任自己,所以无论书院决定做什么,宁缺想杀谁,他都必须跟着——他毕竟不是曾静大学士,可以把宁缺骂的狗血淋头,也不用担心自己在朝中的位置,更不担心会被书院杀死,谁让他没有生出一个好女儿?——只是宁缺究竟想杀谁?他不会真的再杀死一位大唐的皇帝陛下吧?   秋雨淅淅沥沥,长街早已湿透,车轮碾压石板的声音渐渐停止,上官扬羽掀起窗帘,发现自己没有进宫,稍微觉得安心了些。   宁缺带他来的地方是一大片不起眼的宅院,整片宅院里没有任何声音,在凄迷如烟的雨中显得有些阴森。   上官扬羽知道这片宅院是做什么的,愈发觉得不解,心想如果宁缺要杀的人住在这里,随便杀了便是,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带着?   走进宅院正堂,坐在太师椅上,接过刑部官员递来的热茶,宁缺拎着茶盖轻轻拔了两下,看着他说道:“户部的那些钱粮师爷过会儿就到。”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堂外被秋雨打湿的行廊,感知着空气里若隐若现的天地元气锁,说道:“时间有些紧,所以要快些。”   当年举世攻唐,李珲圆趁机篡位,何明池掌管天枢处和南门观,掀起一片混乱,那些夜晚的长安城,不知道流了多少血。   宁缺和皇后回到长安城稳定局势后,紧接着做的事情便是镇压和肃清,天枢处和南门观那些参加过叛乱的修行者们,被杀死或擒获,现在便关押在这一大片宅院里,这里的阵法无法困住知命境的强者,却足以把那些修行者变成普通人。   “这些人杀便杀了……”上官扬羽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要杀的人很多。”宁缺说道:“除了这里的人,还有很多人要杀,我一个人怎么杀得死这么多人,总需要朝廷来办。”   上官扬羽神情愁苦说道:“当年下官虽然在长安府里做过司法参军,但从来没有监过斩,这种事情找刑部来办不是更方便些?”   “判断死活我也能,哪里是监斩的事。”   宁缺说道:“我说过,今天要杀的人太多,不能有任何错漏,而计算数目这种事情,本就是你管着的户部最擅长。”   想到先前他说户部那些钱粮师爷正在往这边来,上官扬羽震撼无比,身体僵硬想道:难道需要户部来数人头?这……这是……准备杀多少人?   “滁州太守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宁缺起身走到槛畔,看着雨帘说道:“你在害怕,所以才会在红袖招里胡混。”   全大唐都知道,上官大人贪财无德,最受人敬佩的便是不弃糟糠或者说畏妻如虎四字,这样的人居然大清早的便在青楼里喝花酒,自然有些古怪。   听着宁缺的话,上官扬羽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疲惫说道:“是的……我确实在害怕……我不想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宁缺说道:“只要你在长安城内,我便能保你不死。”   上官扬羽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城外呢?书院不可能保证朝廷官员们的性命,那官员怎么可能会不害怕?”   宁缺转身看着他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我今天要杀人,要杀很多很多人,只有这样,才有希望让对方不敢再杀我们的人。”   上官扬羽的三角眼骤然明亮,他知道书院准备怎么做,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神再次黯淡起来,因为这并不见得能解决问题。   便在这时,羽林军护送着十余名户部官员冒风雨前来,这些人都是最优秀的算帐好手,数什么都不会数错,数人头自然也不会出错。   于是,宁缺可以开始杀人了。 第二十章 秋风秋雨杀闲人(下)   院子里黑压压跪了一地囚犯,这些囚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褴缕,脸色苍白,明显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阳光,他们早已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或者说渴望,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或者是种解脱,他们跪的很麻木,没有任何赎罪的意味,于是自天而降的雨水也没有让这场景增添多少肃然的感觉。   那些来自户部的官员看着这幕画面,不免有些紧张,拿着笔的手微微颤抖,而那些在旁等候的行刑者,则显得很平静,握着刀柄的手稳定至极。   “怎么杀?”   上官扬羽半躬着身子站在宁缺身后,低声说道:“当年参与叛乱的修行者,除了病死和受刑死的,都在这里,是全杀了还是挑着杀?”   宁缺看着秋雨里那些囚犯,说道:“可能要杀几次,今天先别杀光。”   上官扬羽说道:“按照什么标准挑选?对西陵神殿的重要性还是当年在叛乱里犯下的罪行轻重?这些家伙手上都是染过血的。”   宁缺说道:“既然是给神殿看的,随机挑些来杀便是。”   上官扬羽没有听懂,不解问道:“随机?”   宁缺摆摆手,说道:“就是瞎挑的意思。”   户部官员面面相觑,便是那些握着刀准备行刑的杀人老手也有些愣,只有上官扬羽毫不犹豫,对着雨中挥手,示意先挑一半杀了。   刀锋划破雨丝,落在那些囚犯的脖颈上,轻而易举地斩破满是泥垢的肌肤与干涩的肌肉,斩断骨骼,带着一蓬并不鲜艳的血水。   啪的一声,人头像熟透的果实般落地,在青石板上的积水里弹动两下便安静下来,涌出的鲜血也迅速被雨水冲淡。   见着有同伴死去,那些囚犯终于被死亡的恐惧刺激的清醒了些,麻木的神经恢复了一些活力,有的人试图挣开绳索逃走,有的人绝望地倒在雨水里哭泣,有的人看着站在庭廊下的宁缺,眼神里满是痛恨。   杀人的画面难免血腥,宁缺没有变态到愿意欣赏,也没有兴趣和那些将死之人进行眼神和精神上的交流,转身走回厅内。   举起犹有余温的茶杯喝了口,他再次抬头望向庭外,只见秋雨里已经倒下了十几具尸首,青石地面上的血变得浓郁了很多。   秋雨凄迷,庭间杀人如除草,除了刀锋入肉断骨的声音,便只有尸首前倾,重重砸到地面,把积水砸出水花的声音。   宁缺看着碗里澄透的茶水,不知道在想什么。上官扬羽看着他的侧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户部官员们在囚犯名册上不停画钩涂抹,随着那些名字越来越少,他们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秋雨持续,庭间声音响起的频率渐渐变慢,刀斧手们的呼吸声越来越粗,斩落这么多颗人头,终究还是件很累的事情。   刑部派来的仵作和户部的相关职司人员,涌进庭前开始检查尸体,同时准备处理这些尸体,刀斧手们饮完一碗烈酒后,在旁稍事休息。   还没有完,宁缺说过,今天要杀很多人,把这些尸首搬走,把庭前的地面空出来,待刀斧手们恢复体力,还要继续杀人。   接着送过来的囚犯更多,除了刑部押过来的,还有应宁缺要求,军部专门送过来的数十人,庭前的地面上根本没办法跪下,只好分成几批。   “这些……大部分只是家眷。”一名户部官员翻了翻手里的囚犯名册,望向上官扬羽震惊说道:“难道这些人也都要杀?”   上官扬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望向宁缺问道:“也瞎挑着杀?”   官员们的脸色有些难看。被押到庭前的数百人都是受牵连的家眷,就算当年在战争里知情不报,甚至有从犯行为,依据唐律也很难判死罪,判死罪那也是刑部或者大理寺的权力,难道就要这样杀了?   这数百名家眷在狱中被囚数年,精神倒还不错,因为不是修行者,也没有受到什么禁制,还能发出声音,此时听着官员的话,他们才知道今日将要发生何事,不由惊恐万分,哭着喊起冤来。   他们的罪名是通敌,唐律中通敌与叛国最大的不同,在于有没有主动实施,所以最常见的通敌者往往就是叛国者的家眷,这是很好理解的事情。   数年前那场战争暴发后,有很多唐人自世间各处归来,昊天道南门都有三分之二的道人与西陵神殿切断联系,但依然有虔诚的昊天信徒誓死效忠西陵神殿不肯归来,甚至在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里任职。这些人都是叛国者,他们的家眷便是通敌者,无论有没有与远在西陵的亲人断绝关系,永远都是通敌者,因为血脉联系是斩不断的,这便是唐律里最冷血最残酷的律条。   过去数年,唐国朝野四处搜捕,在边境线严防死守,擒获数千名涉嫌通敌的民众,然后把他们关押在长安城和各州郡的大牢里,除了明正律法,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为了震慑牵制那些远在他乡的叛国者。   今天,宁缺准备把这些人杀了,这是很令人想不明白的事情,不止这些家眷们想不明白,朝廷里的官员们也想不明白。   庭院侧方的巷道里满是血腥的味道,先前被斩下来的那些人头,暂时被堆在板车上等着处理,忽然有颗人头滚了下来,在雨水里骨碌碌滚着,一直滚到庭间,滚到家眷们的眼前,惹来一阵惊呼与哭泣。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跪在秋雨里的那些男女老少,仿佛看到很多年前老笔斋对面的那堵被春雨打湿的灰墙,看到了死去的小黑子。   看着雨水里那颗人头,他想起更多年前将军府里发生的灭门惨案,想起那些溢出门缝的血浆和那些像西瓜般的熟人的头颅。   “那年长安城落了场春雨,朝廷和神殿正在谈判,准备议和,我带着鱼龙帮和羽林军冲进清河郡会馆,在雨中把清河郡的人全部杀光了。”   他说道:“现在想来,我有些后悔。”   官员们神情微和,心想书院仁善……然而紧接着宁缺说道:“当时应该留些慢慢来杀,或者能够得到更多的好处。”   庭间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和孩子们压抑不住的哭泣声。   “我知道你们觉得自己很无辜,那些清河人大概也这么觉得,甚至从唐律或者道德来看,你们有些人真的是无辜的。”   宁缺看着雨中的数百人,说道:“但我不在乎。”   庭间的官员和羽林军都是唐人,他们很在乎这些事情,所以脸色有些难看,然而上官扬羽不在乎,在秋雨里缓缓举起右手。   他和宁缺都是非典型唐人,唐律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工具,至于那些美好的道德或者说情怀,用来欣赏便好,不需要拥有。   手起,便是刀落。   刀落,便是头落。   苍老的脸颊,年轻的脸颊,犹带稚气的脸颊,因为失去血液又被秋雨洗过,瞬间变得苍白无比,再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伴着惊恐的喊声、凄惶的求饶声、怨毒的叫骂声、悲凉的哭泣声,各式各样的头颅不停掉落在雨中。   数百名叛国者的家眷,在秋雨里纷纷死去,刀锋切过骨肉,带来死亡,声音变得越来越闷,那是锋口卷刃的关系,直至最后,砍头的声音变成某种棒击,像是破鼓在被不停敲打,沉闷而恐怖至。   刀斧手的手终于颤抖起来,户部官员们的手更是快些握不住笔,名册上涂抹的墨块变得越来越大,画的钩再难成形,却始终没有听到停止的信号。   上官扬羽以为自己真的不在乎,然而看着那些男女老少纷纷倒毙在血泊里,看着庭间雨水里的头颅堆的越来越高,他才明白自己的内心依然不够强大坚硬,伸手抹掉额上不知是汗还是雨的水珠,看着宁缺颤声问道:“够了吗?”   宁缺说道:“户部最擅算钱粮数人头,我让你做这件事情,就是想知道杀多少人才够,所以这个问题应该是你来答我。”   上官扬羽叹息着说道:“我是个普通人,无法理解大修行者们的心境,最关键的是,我不知道神殿对那个人有多少影响力,所以……我不可能知道杀多少人才足够,我甚至怀疑怎么杀都是不够的。”   宁缺知道上官扬羽的说法有道理,这也是他最没有把握的事情,俗世里的悲欢离合真能影响到酒徒这样的人吗?   冷雨沥沥风自寒,却无法阻止刺鼻的血腥味在庭间弥漫,他看着雨水无法冲淡的稠血,说道:“秋风秋雨愁煞人。”   便是此时,上官扬羽也没有忘记赞美:“好诗。”   宁缺说道:“或者你也来首?”   上官扬羽苦笑说道:“哪里有这心情。”   宁缺伸手接着檐上滴落的雨水,说道:“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上官扬羽说道:“先生好闲趣。”   “我其实也不知道杀多少人才够,不过就像刚才说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反正这些人都该死,反正朝廷养这些闲人还要花钱粮,那么不妨杀杀看。闲来无事杀杀人,秋风秋雨杀闲人,要说这是闲趣,也通。”   宁缺走到雨中,转身看着官员们说道:“或者,可以再多杀些试试,户部管着战俘的口粮,你们应该很清楚人数,怎么杀?” 第二十一章 传话者   本就安静的庭前,骤然间变得更加死寂,没有人回答宁缺的问话,只听着啪的一声轻响,一名官员最终还是没能握紧手中的笔,落到了地面积着的雨水里。   在人类的语言里,杀俘是个专门单列出来的词,那代表着历史上最血腥残酷的某些画面,随着蛮荒时代的远去,那些画面变得越来越少见,至于大唐,数百年来除了夏侯曾经做过,更是再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即便是以无耻著称的上官扬羽,听着宁缺的这番话,也被震撼的无法言语,有些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荒谬和不赞同。   秋雨沙沙落地,异样的沉默仍在持续,沉默啊沉默,让人觉得好生紧张不安,最终还是宁缺自己打破了沉默。   “这么严肃做什么?很难回答?那我自己随便定了。”他望向上官说道:“让诸州先杀三分之一,看看情况如何。”   前些年那场战争里,唐军俘获了三万余名战俘,和谈中因为交换而释放了部分,现在被囚禁在矿山里的战俘人数依然很多,三分之一的数量……矿山会被染成一片血红,那些矿坑里的白骨会堆多高?   “杀俘不祥,天将降怒,还请十三先生三思……”   一名官员声音微哑说道。现在大唐朝野没有任何人敢对书院的意见提出质疑,更不要说反对,但在某些事情上,终究还是有人会展现自己的勇敢。   宁缺没有看这名勇敢的官员,而是看着庭院上方那片阴晦的天空,从那片高远的天穹降落的没有愤怒,只有连绵的秋雨。   杀俘不祥于是天降怒火?那天是什么天?俯瞰人间春秋无语的苍天,还是暗中主持天理循环不偏不倚的青天,总之就是昊天罢了。   那么这便是个笑话。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收回命令。   上官扬羽声音微涩说道:“我担心执行不下去……”   杀俘这种事情和唐人的三观确实抵触的有些厉害,而且严重不符合唐人的审美情趣,这便是他的担心或者说借口。   宁缺说道:“怎么会执行不下去?”   上官扬羽说道:“事情总是需要人来做的,我怕没有人肯做。”   宁缺笑了笑,说道:“没有人肯做,你来做不就行了?”   上官扬羽是朝中的大学士,有书院和皇族的全力支持,如果他出面强力推动,杀俘这种事情再难做也能做成,只是那个恶名要背多少年?   他叹息说道:“难怪您今天一定要把我带在身边。”   宁缺说道:“能做好这件事情的人不多,有胆量做这件事情的人更少,敢于背这恶名并且心境舒畅来做这事的,便只有你了。”   上官扬羽苦笑说道:“可不敢说心境舒畅,那太变态。”   宁缺皱眉说道:“怎么感觉你这是在骂我?”   上官扬羽叹息道:“您就别光顾着挖坑了,坑底总得放点啥吧?”   宁缺说道:“书院若能一直在,你家十世平安。”   上官扬羽眼睛微亮,想了想后说道:“那便做吧。”   他是堂堂大学士,自然不会亲自拿着刀斧去砍战俘的脑袋,把事情吩咐下去,再向宁缺请示道:“垒人头山还是骨堆?”   杀俘这种事情如果要做,向来走两种极端,或者极隐蔽,以免让敌人知晓,也避免会被记载在史书上受后人唾骂,或者做的极嚣张,故意让敌人知晓,至于史书会上会记载什么,那只能暂时不去理会。   先前他与宁缺讨论过,大唐杀人是杀给西陵神殿看的,是要杀到道门觉得痛不可耐,那么光杀人自然不够,还得让对方看到,让整个世界知道,如此才能帮助对方确认大唐杀人的决心,从而感到恐惧,所以理所当然应该选后者。   先前被杀的数百名修行者和叛国者家眷,以及随后数日里将会死去的成千上万的战俘,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展现给人间看?   “我们又不是草原上那些原始人……再说了,这么多人头怎么堆?堆在哪里?朱雀大道上还是万雁塔下面?要是有人头滚下来吓着小朋友怎么办?”   宁缺看着他批评道:“太血腥了!太残忍了!”   上官扬羽觉得很无辜,不过想到今天有很多无辜者已经变成死人,所以他决定不做任何辩解,只是神情谦和地听着。   “我知道你的意思——就像我以前听过的那句话,正义不但必须被实现,还得让人看见——杀人也同样如此,确实应该想办法让人看见,让神殿看见,但没必要吓着自家的民众,总有别的方法。”   宁缺望向旁边椅子里那名男子,说道:“我觉着神殿应该会看的非常清楚,一定不会误会我们的意思,你说是不是?”   庭院里杀人的地方,石阶上则是看杀人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把太师椅,椅上除了宁缺还有个满头白发的男子。   满头白发依然不见苍老,只是容颜已然不复当年,眉眼间写满了疲惫,正是西陵神殿天谕司大司座程立雪。   听着宁缺的问话,程立雪沉默片刻后说道:“神殿应该会看的非常清楚,只是我很好奇,你究竟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被西陵神殿派驻长安城,全权负责一应事务,看上去似乎权高位重,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他已失势,形同被发配,而且是发配到了最凶险的鬼域。   宁缺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在做什么,那么我自己更没有道理不清楚,只是究竟有没有效果,我确实需要你的意见。”   程立雪说道:“我是西陵神殿的人。”   宁缺看着庭院间的秋雨说道:“天谕死了,神座被南海来的渔夫抢了,你也被赶出了桃山,那么你便可以不再是西陵神殿的人。”   程立雪笑了笑,说道:“你想听什么意见?”   宁缺说道:“我想知道,酒徒到底听谁的话。”   程立雪说道:“自然是昊天的话。”   宁缺静静看着他,说道:“如今昊天不在人间,那么谁负责把昊天的话传给酒徒听?以前是天谕神殿,现在又是谁?” 第二十二章 策反(上)   程立雪只说了一句话:“观主一直住在桃山上。”   宁缺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看着庭间越来越大的雨水,说道:“赵南海想做天谕,你还没有死,这就说明了问题。”   程立雪沉默不语。   宁缺转过身来,继续说道:“天谕神殿里,你的话还是有份量的,不然你早就死了,桃山上那些人何必把你送到长安城来让我杀?我来与你谈,不是有什么故旧之情,只是因为你还能活着,这就证明了你的力量,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力量太过弱小,那么我甚至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力量,要知道西陵神殿里也有我的人。”   程立雪哑然失笑,他知道宁缺说的人是谁,只是觉得他这种说法未免太过可笑,只是他此时心情有些沉重,笑不出声来。   宁缺问道:“忽然变得这么沉默,为什么?”   程立雪想了想,打破沉默解释道:“沉默代表着意志,很可贵的某种意志,比如虔诚,比如坚定,比如……信仰。”   宁缺摇了摇头,指着雨水上方那片灰暗的天空,说道:“如果你对昊天的信仰真的足够虔诚,她就应该选你继位。”   西陵神殿三大神座的继承方式各不相同,裁决神座靠的是力量与杀戮,光明神座是指定继承,天谕神座领受昊天的意志,直接由昊天决定。   “当年在荒原上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舒成将军就说你已经晋入洞玄境巅峰,距离知命只有一步之遥,与隆庆差相仿佛,如今这么多年过去,隆庆早已晋入知命,甚至有可能已经到了知命巅峰,而你呢?你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看着相同的风景,哪怕今年春天那场雨水,也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变化。”   宁缺略带怜悯说道:“昊天早就放弃你了。”   程立雪平静说道:“知命境的门槛本就极高险,迈不过去亦是正常,修行界有多少人能够知命,更何况我现在还年轻。”   三十余岁,在修行者里确实还算年轻,能够修至洞玄巅峰,距离知命只差一步,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然而那是从前。   “睁开眼睛,看看现在的人间吧。”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微嘲说道:“这些年变故迭生,夫子登天落了一场雨,春天她回神国又落了一场雨,在现在这个洞玄满地走、知命多如狗的年代,你这个堂堂天谕神殿司座还只是现在这种境界,丢不丢人?”   程立雪笑了起来,笑容里没有什么苦涩的意味,因为苦涩的那些感受,早在春天的时候便已经尝够了。   “如果是那场春雨之前,或许你真的能够说服我,但那场春雨证明了太多事情,我对昊天的信仰不得不重新变得虔诚坚定起来,所以我不敢被你说服。”   他离开太师椅走到台阶前,转身看着宁缺微笑说道:“至于昊天会选择谁坐上天谕神座……你猜错了,她选择的是隆庆,只要隆庆完成清剿新教的任务,他便将继任天谕神座……赵南海当然想坐那个位置,但他不行。”   “隆庆……”宁缺的声音在如雷般的雨水里显得有些飘渺,“这是让他杀叶苏破心障?叶红鱼会让他杀吗?”   程立雪说道:“裁决神座能做些什么呢?还是说你一直等着她做些什么?你说你在桃山上有人,可以帮助我,想来指的也就是她,然而……你觉得这样便能让西陵神殿改朝换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幼稚的想法。”   宁缺说道:“再如何幼稚的想法也是想法,总比没有办法好,再说从道门决意摧毁新教的那一刻开始,她必然就会开始做些什么事情。”   程立雪说道:“你不信教,所以你无法理解很多事情。”   “是的,我一直想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   宁缺站起身来,看着阶下被雨水冲刷到渐渐淡去的血迹,想着当年冒着风雨来到雁鸣湖畔的她,说道:“如果你不愿意回桃山,那么至少请帮我带封口信给她。”   程立雪问道:“什么口信?”   “让她赶紧逃。”   宁缺说道:“不管她留在桃山是想帮叶苏,还是想做别的什么事情,不要尝试,不要布置,甚至不要想,赶紧离开,逃的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程立雪沉默半晌后说道:“你或者……有些低估裁决神座。”   宁缺说道:“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从来没有低估过她,我知道她肯定有她的想法,她的计划,她的沉默必然代表着某种事情即将发生,我知道她不会高估自己,但我很担心她会低估一个人。”   “谁?”   “观主……哪怕如今是个废人的观主。”   宁缺说道:“以她现在的境界实力,想要和观主战斗没有丝毫胜算,她的谋划在观主的眼里连破鞋都不如,所以她必须赶紧逃。”   程立雪并不赞同他的看法,说道:“难道你认为裁决神座这种人会低估自己的对手,而且还是观主这样层级的对手?”   “我知道她不会低估自己的对手,但她没有与观主战斗的经验,她不知道观主是一个怎样高估都不为过的真正强者。”   宁缺说道:“我最担心她现在在算计……观主是不会落于算计之中的人。”   程立雪说道:“当年长安一战,观主不就是落于书院的算计之中?”   宁缺说道:“不一样,因为我的算计是天算。”   其实他想说的是,自己的灵魂并不归属于这个世界,所以观主无法算到自己,但在程立雪听来,这句话未免对昊天有些不敬的意味。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书院终究不是道门的对手,唐国必然会覆灭,就算裁决神座离开桃山,与你联手,这种挣扎又有何意义?”   “觉得是徒死的挣扎,所以你和天谕神殿的旧人不愿意加入?”宁缺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道门必然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从柳亦青一剑杀了南晋皇帝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世界便已经变了,战争的胜负变成了少数人可以决定的事情。”   程立雪说道:“判断局势,从而也变成了一件简单的算术题,你想要策反我和天谕神殿,自然也就会变得困难很多。”   宁缺沉默了会儿,然后说道:“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算的。” 第二十三章 策反(下)   有能力影响整个人间的走势,这种人很少,程立雪才会说这道算术题很简单,宁缺却有不同的想法,所以想看看那个简单的答案。   程立雪看着站在雨帘前的他,说道:“大先生只留在宫中,守在唐帝身边,直到你从悬空寺回来,他才能离开长安,但依然要跟着酒徒,不得自由。”   “二先生用一柄剑拖住整个佛宗,令修行界震撼敬畏,但他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里离开西荒悬空寺,他毕竟不是夫子。”   他继续说道:“三先生行踪飘渺,看似无人知晓,但其实我们都清楚,她一直在草原上,和唐一道带着荒人部落的强者,在暗中狙杀东帐王庭的人。”   宁缺说道:“东荒离燕不远,离长安也不远。”   程立雪说道:“但她不会南归……当代魔宗宗主,怎么可能把时间耗在东帐王庭那些人的身上?她看的是贺兰山缺,书院想让荒人部落直入西荒,和镇北军夹击金帐王庭,这不可能瞒过观主。”   宁缺说道:“这种事情本就极难瞒人,关键在于能不能成功,你不能否认至少看上去,书院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程立雪微微一笑,说道:“你曾经在渭城从军,应该很清楚金帐王庭如何强大,何必自欺欺人?哪怕她是二十三年蝉,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战胜金帐,想要完成书院的战略,她哪有余力顾及中原之事?”   宁缺说道:“我可不想让三师姐太累。”   程立雪说道:“三位先生都不在,那么书院还剩下谁?陈皮皮雪山气海皆废,唐小棠随他四处逃亡,徐迟在勒布大将和数位大祭司的压力下只能苦苦支撑,就凭你和后山那几位先生怎么对抗道门源源不绝的强者?”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些都不是问题。”   程立雪看着他神情平静的面容,微嘲说道:“观主,掌教,赵南海,隆庆,横木,无论谁,你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居然说都不是问题?”   宁缺说道:“对阵不是棋枰之上对弈,这些道门的强者,在我看来都是能解决的问题,所以不是问题,其实你还漏了一个人……推着观主轮椅的那位中年道人,在我看来要远比赵南海、隆庆之流麻烦的多。”   程立雪说道:“为何你会这样认为。”   “神秘兮兮的人,看上去总是更可怕些,当然,我只是认为他比较麻烦,不会害怕,因为我依然认为,这是可以解决的问题。”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只要能解决酒徒和屠夫,西陵神殿对我来说就是一间破屋,这便是我想给你的信心。”   从开始到现在,书院对人间局势的判断始终清晰——助新教传播,长安备战,余帘入荒原,君陌剑撼悬空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这些举措都是为了撼动道门的根基,从而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灭掉道门,唯如此,才能断绝昊天力量的来源,才能帮助老师战胜昊天。   想要在昊天的世界里毁灭昊天道门,必然要打很多恶仗苦仗——观主现在是废人,哪怕智慧依然无双,但已没有当年单身入长安时近神般的力量,春天那场雨哪怕让道门生出再多的年轻强者,也不可能是书院三位先生的对手。   遗憾的是,昊天在离开人间回归神国之前,替自己的信徒找到了两位最强大的庇护者,为道门套牢了两条最恐怖的看家狗。   “我说过,这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只要在塾师那里上过两天学的孩童,都能算的清楚,谁会不知道书院想杀谁呢?”   程立雪说道:“问题是,这是两个杀不死的人。”   宁缺说道:“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杀不死。”   程立雪说道:“那两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不能算是人。”   宁缺说道:“观主当年神威如海,亦非凡人,一样被书院重伤将死。”   程立雪说道:“酒徒屠夫和观主最大的区别,便在于他们更擅长活着,他们能在昊天的眼光下存活这么多年,能够熬过漫长的永夜,似乎时间都拿他们没有办法,便是夫子都没有出手,你们怎么能杀得死他们?”   宁缺不再多言,说道:“杀死他们的那天,你和天谕神殿来归?”   程立雪神情微凛,说道:“书院的信心……究竟来自何处?”   宁缺转身,望秋雨如瀑,沉默不语。   ……   ……   南晋偏南,已是深秋,临康城外山上的树叶依然不是太黄,被晨时开始落下的这场雨洗过,青意渐泛,竟似重新回到了春天。   酒徒与大师兄在山道上随意行走,没有并肩,用肉眼也很难分出先后,自然不会携手,但终究是旅途上临时做了个伴。   观主现在坐在轮椅上,他们便是世界上走的最快的两个人,此时走在雨中山道上却很缓慢,显得极为潇洒淡然。   “其实我很清楚,书院一直很想杀我,最想杀我,比杀屠夫更想,因为我比屠夫快,所以我对你们的威胁最大。”   雨珠落在酒徒的长衫上,纷纷滚落,就像荷叶上的露珠,他的声音也像这些水珠般,再没有平时的沧桑和腐朽意味。   大师兄看着他长衫前襟上那抹血,说道:“也曾经是最想携手的人。”   酒徒微笑说道:“为何?”   大师兄说道:“我们想助老师战胜昊天,便要灭道门。”   酒徒说道:“那岂不是更应该杀我?”   大师兄说道:“前辈和道门本就没有任何关系,若与书院携手,灭道门,只是一念之间,人间想来会少流很多血。”   酒徒说道:“那是以前……从她出现在我身前那刻起,我与道门便有了关系。”   大师兄说道:“她已经离开了人间。”   酒徒微微一笑,意味深长说道:“都说你是世间至仁至善至信之人,没想到今日却来劝我做背信之事,何解?”   “信乃人言,她不是人,故难称信……”   大师兄忽然沉默。   隔了很久,他指着酒徒的长衫说道:“那些都是假话,背信就是背信,只是你若能背信,我便连太守的血都能视而不见,何况别的?” 第二十四章 当逍遥游   说这话时,大师兄很平静,眉还是那么直,眸还是那么正,但其实能感觉到,这平静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极深的痛苦,带着冷意的痛苦。   酒徒听到这句话后,表现的也很平静,而他的平静是凝重,因为这份来自书院的邀请与背信相关,但出自对方,却不得不信。   ——千年来,他和屠夫与书院、或者说与夫子之间,并没有太多嫌隙,直至后来,直至太守昨夜死,若真能把那些抛却,双方携起手来,或者真的可以灭了桃山,焚了神殿,毁了道门,真正撼动昊天世界的基础!   临康城外的青山一片安静,他望着秋雨里的天地,沉默不语,腰间系着的酒壶在风雨里轻轻摆荡,就如滔天浪里的小舟。   雨丝渐疏,山野上方的云层由厚变薄,光线透出渐渐偏移,时间逐渐流逝,他始终沉默,没有回复书院发出的邀请,山道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令人窒息。   这个答案,从某种程度上将会决定人间的走向,想再久也理所当然,直到日头渐西,天色渐暗,暮光把云层染红,然后把它烧成灰烬,黑夜终于来临,那轮皎洁的明月出现在眼前,他终于打破沉默,做出了回答。   酒徒的答案很简洁,只有两个字:“不行。”   月光洒在大师兄的脸颊上,显得有些苍白:“为什么?”   “因为昊天无所不能。”   酒徒看着他脸上的月光,平静说道:“那场春雨,横木以及北方那个蛮族少年,还有曾经的观主,都是证明……无数年来,我与屠夫隐匿在人间,冷眼看着道门统治着这个世界,我看到了太多类似的画面,虽然道门从来没有出现一个像你老师那般强大的人类,但昊天已经证明了太多。”   听着这番话,大师兄摇了摇头,指着夜穹说道:“老师也曾经说过,而且说过过不止一遍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他老人家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所以他才会登天与天战,人间才会多出一轮明月。”   他的手指所向,正是夜穹里那轮美丽的月亮。   酒徒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说道:“但你看……月亮的脸一直偷偷的在改变,普通人看不到它在变暗,你我怎么能看不到呢?”   万古长夜,唯夫子为月,月亮变暗,说明夫子正在逐渐变弱。   酒徒这种层级的强者,自然不会看错天象,事实上书院也很清楚这是事实,包括大师兄在内的弟子们,一直处于某种焦虑的状态里。   “但既然还亮着,就有希望。”大师兄说道。   酒徒摇头说道:“即便能再亮数万年,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我要的是永恒,除了昊天,谁能赐我以永恒?你老师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帮助我?既然书院无法给予我想要的东西,又如何能够说服我?”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这些……真的这么重要吗?”   酒徒看着他说道:“生存的意义,就在于生存。”   大师兄说道:“难道不应该是体会?”   酒徒嘲讽道:“只有无法永恒的人,才会漠视永恒的意义,只有吃不到葡萄的人,才会说是酸的,才会说出这样酸而无用的废话。”   大师兄感慨说道:“那么在您看来,所谓爱这种字眼必然也是酸而无用的了。”   “先前我便说过,我对人间无所爱……什么是爱?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不够老,不明白在时间的面前,这些字眼真的很轻。”   说到此处,酒徒眼里流露出些许感伤与怀念,说道:“我够老,我活的足够久,见的事情足够多,悲欢离合在我眼前不停重演,生老病死一直在我身边,对我来说,世间早无新鲜事,又哪里有什么看不透的?”   “时间会杀死你所有的旧友,把你的新朋变成旧友,然后再杀死,你会变成看淡情爱的智者,你会变成身体与灵魂都腐朽不堪的走尸,但同样你会思考很多,你最终会想明白,存在的意义就是存在,除此别无所求。”   他看着夜空平静说道:“我与时间这个鬼东西相处了太多年,我很清楚它是怎样的不可战胜,所以我不会错过任何战胜它的机会。”   今夜的酒徒与以前有些不同,以往无论在小镇还是在悬空寺,他并不显强大,仿佛是山野间的一颗石,此时他却是一座险崛的山峰。   因为从前的他,自敛而不思,顺势而行,如朽木和不会言语的石,今夜的他,则是在思考,在表达自己的思想,于是这山峰便活了过来。   听着这番话,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问道:“那么,自由呢?”   酒徒说道:“什么是自由?是掌握,是了解,是知识和目光的边界……确实,这是比爱比欲更美妙的东西,然而谁能自由呢?”   大师兄摇头说道:“没有绝对的自由,但会向往,所以要追求……老师曾经向青天黑夜里不停地飞翔,我想那时候的他虽然寂寞,但肯定也很愉快。”   酒徒眯眼说道:“哪怕触到边界便会死去?哪怕打破边界的结局是寂灭?”   “当年因为桑桑的事情,小师弟曾经教育过我,不能因为坏的可能性,就破坏所有的可能性,因为活着就是无数可能性的集合。”   大师兄说道:“……那么没有可能性的活着,就是死去。”   酒徒说道:“或者外面从来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   “还是小师弟曾经说过,人类注定的征程就是星辰大海。”   大师兄看着夜穹里的满天繁星,仿佛看到夜穹这外那些真正的星辰,露出极明朗的笑容,说道:“我虽不喜远游,但每每思及,亦觉心神荡漾,喜不自胜,觉得其间有极大欢愉,竟能超出寂灭的恐惧。”   酒徒静思良久,问道:“如此欢愉之征程,何以名之?”   大师兄说道:“当名为:逍遥游。”   听着逍遥游三字,酒徒望向满天繁星,竟忘了该如何言语。 第二十五章 谁在拼命以求,谁在当垆卖酒   酒徒看着满天繁星,沉默良久,眼眸里的情绪淡而不散,如饮美酒无量,误入星海深处,沉醉不知归路,即便知晓也懒回舟。   “或者,那真的很美。”   他看着繁星,眼中忽然流露出几抹悸意,像孩子看到大山那边陌生的世界,充满了畏惧与不安,声音轻颤:“但也很可怕。”   最甜的蜜糖往往就是最毒的砒霜,最美的向往有时候也正是最大的恐慌,自由很好,但无所依凭很坏,只在每人一念间。   大师兄轻轻叹息一声,知道他已经醒了过来,并且做出了决定。   酒徒回首望向他,神情肃然说道:“存在,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别的所有都要重要,为之我可以放弃很多。”   大师兄说道:“存在与追求并不矛盾。”   酒徒说道:“但书院的追求与昊天的意志矛盾。”   大师兄说道:“昊天的想法与你我的存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酒徒说道:“我能存在这么多年,便是因为我绝不会打必输的仗,连你老师都胜不了昊天,我又怎么能呢?”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那书院呢?”   酒徒微微挑眉。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与昊天为敌,便要与书院为敌,您没有战胜昊天的自信,就确信能够战胜书院?”   酒徒挑起的双眉,变成夜风里静止的两道笔画。   大师兄说道:“策反不成,便要反正。”   酒徒说道:“书院能做什么?”   大师兄说道:“书院……会拼命。”   当年秋雨里的烂柯寺,书院曾经拼过命,后来在长安城,在青峡,在荒原,书院都曾经拼过命,用自己的命去拼敌人的命。书院弟子都是骄傲、甚至可以说自恋的人,他们将自己和同门的性命看的比天还要重,当他们开始拼命时,那必然是到了绝境,他们必然会暴发出来难以想象的光彩。   剑圣柳白、讲经首座、观主,书院面对再如何强大的对手,只要开始拼起命来,那么便没有不能战胜的人,或者天。   酒徒和屠夫,会是例外吗?   “有趣的是,书院真正能拼命,会拼命的人追不上我,比如林雾,比如君陌,甚至包括宁缺。而能追得上我的,不会拼命。”   酒徒看着他平静说道:“书院要和我拼命,你是最好甚至是唯一的选择——你我皆无距,我们走着相同的道路,看着相同的风景,于是才有可能相遇,这是拼命的前提,可是你确信自己真的会拼命吗?”   大师兄说道:“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学习的,我擅长学习。”   酒徒说道:“在悬空寺外,我便赞过你进步神速,当时你便比战观主时要强大很多……朝闻道而暮悟道,果然不愧是夫子最疼的弟子,你确实很擅长学习,你比君陌和林雾强,但你真的确认能够学会拼命?”   大师兄叹息说道:“拼自己的命简单,拼别人的命困难。”   酒徒说道:“这便是昨夜我已经证明了的问题,你学会了打架,继承了木棍,杀过人,但你依然……不会杀人,因为杀人不与杀人同。”   大师兄说道:“或者,我可以带着会杀人的人。”   “你能带着菩提树万里回书院,却不能带着人千里奔袭,像当日在悬空寺你带着君陌行走,能走多远?”   酒徒说道:“我最怕的其实是这个,如果你真能带着林雾千里奔袭来杀我,那我除了躲回小镇,藏在屠夫身边,还能做什么?”   大师兄微涩说道:“你若回小镇,小师弟的箭便到了。”   酒徒神情微变,才知道书院事先已经做过这方面的计算安排,只是实施不成,于是才有今日的这番谈话。   秋风忽起,树叶上的水珠哗哗落下,他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见。   大师兄的神情变得有些愤怒,密集的水点落在棉袄上,仿佛落在沙滩上般,涂出很多湿意,然后迅速消失不见。   雨水落在地面,没能全部渗进山岩泥土,他脚前的地面上积了个浅浅的小水洼,有只蚂蚁正在水洼里拼命挣扎。   他沉默低头看着水洼,轻弹手指,有片金黄的树叶无风而来,落到水面上,不多时,那只蚂蚁艰难地爬上树叶边缘,拣回了一条性命。   水洼微微颤抖,有影覆盖。   酒徒回到了山林间,身影遮住星光,暗沉阴晦。   大师兄抬头看着他,问道:“为什么又要杀人?”   酒徒的长衫上没有新鲜的血水,但确实有人死去。   “我说过,书院不要对我有杀意,再轻的,再淡的都不行,因为我会感到恐惧,这让我痛苦,那么我便会杀人让你们痛苦,让你们恐惧。”   “这次……死的又是谁?”   “不知道,应该是个普通人?”   酒徒面无表情说道:“或者是唐人,也许是燕人,我只是杀人,并不挑选对象,也许下一次我会杀个荒人。”   大师兄沉默。   酒徒看着他怜悯说道:“仁者爱人,你不敢杀人,不愿我杀人,便无法与我拼命,那么你便只能学会接受,书院从今日开始安静些,待神殿烧死新教的数十万信徒,再廓清唐国周边的世界,再来最后的焚烧吧。”   大师兄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杀人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已经把自己当成非人的存在,所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甚至陶醉其中?”   “没有心理障碍是真,陶醉则不然。”   酒徒走到崖畔,负手望向夜色下的人间,看着临康城稀疏的灯火平静说道:“我不是一个滥杀之人,在我眼中,凡人皆如鸡狗……即便性情扭曲变态,杀同类大概能有快感,像我这般杀鸡杀鱼又有什么刺激的地方?”   大师兄走到他身旁,负手看着夜色下的人间,看着临康城里的光影,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木棍的另一端,说道:“难道一切无可改变。”   黑夜很漫长,消失却仿佛是瞬间的事,只是眨眼功夫,红暖的朝阳便跃出了地面,照亮了秋雨中的山野。   酒徒说道:“太阳一定会再次升起,白昼永远不会黑暗,在昊天的世界里,唯有昊天能够永恒,而这是你改变不了的规律。”   大师兄说道:“大唐没有认输的习惯,书院也没有,我或者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规律,也改变不了你,但至少可以改变自己。”   酒徒的目光落在他握着木棍的右手上,说道:“想杀我?”   大师兄说道:“杀不死你,但可以杀死别的人。”   酒徒皱眉,说道:“你所说的改变,哪怕是堕落?”   大师兄说道:“是的,哪怕是堕落。”   酒徒沉默片刻,问道:“你打算去杀谁给我看?”   大师兄说道:“我要去小镇看看那位当垆卖酒的姑娘,看她是否生的漂亮,问她卖的几年陈酿,你有没有欠她银两。”   酒徒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请便。” 第二十六章 修楼,看秋风   秋雨如昨、如前,静静落着,山下忽然传来急促的蹄声,有骑兵破雨而至,高声喊着什么,准备离开的大师兄,看了酒徒一眼。   那骑兵浑身湿漉,神俊的战马满身湿泥,原本庄严华美的黑金盔甲,早已看不出当初的模样,显得狼狈至极。   是西陵神殿的骑兵,看来应该是有非常紧要的事情,酒徒微微挑眉,对他来说这是少见的反应,因为世间已经没有多少事能够让他动容了——在漫天秋雨里,想要找到他和李慢慢,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此时来到山下的是一骑,西陵神殿只怕动用了无数万人在世间寻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啪的一声,那名神殿骑兵跪倒在满地雨水里,以额触地不敢起,用颤抖的声音传达神殿想要让酒徒知晓的那个消息。   ——宁缺在长安城开始杀人。   听着骑兵的话,酒徒的双眉挑的越来越高,大师兄的双眉则是敛的越来越平,彼此有彼此不同的情绪。   西陵神殿不知道宁缺杀的人是谁,杀了多少人,只知道他开始杀人,而且根据唐国境内传来的情报,各州郡似乎都开始准备杀人。   “你知道的,先前……我真的准备离开……去杀人。”   大师兄转身望向酒徒,敛平的双眉里隐藏着深深的负疚与自责,说道:“但现在看来,小师弟还是要比我勇敢的多。”   “这种决心与勇敢无关,只是习惯,他习惯了杀人,也习惯了用别人的性命去拼,就像先前说过的那样,他是擅于拼命的人。”   酒徒面无表情说道:“但先前我还说过,我对人间无所爱憎,所以宁缺的方法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大师兄指着跪在雨地里那名神殿骑兵说道:“但对道门是有用的,不然他们不会如此焦虑地寻找你,你或者应该听听他们的想法。”   听到这句话,那名骑兵把头垂的更低,声音也更加颤抖,就像雨水里那些孱弱的黄叶,随时可能中断,显得那样可怜。   “请您……再等等。”   酒徒微讽说道:“不管宁缺昨日在长安城杀了多少人,不管他以后还会杀多少人,难道我会在乎那些普通人的生死?等待有什么意义?”   大师兄说道:“杀死所有的唐人并不是你想要的结局,你也在等待着被人说服,小师弟做的事情,只是给你一个理由。”   酒徒说道:“这种理由未免太幼稚了些,难道你杀我来我杀你,最终彼此便不再相杀?难道他就真的不害怕人间大乱?”   大师兄说道:“昊天要统治的世界,不是一个冰冷无人烟的世界,那样她也会灭亡,所以她更不想看到人间毁灭。”   酒徒眼神陡然锋利,喝道:“难道他真敢灭世?不要说昊天,就算是夫子也会直接把他灭了!真是荒唐至极!”   大师兄说道:“小师弟做下的决定,从来没有人能改变,无论我还是君陌都不可能说服他,昊天对他也没有影响力,至于唯一大概能管他的老师……现在暂时还回不来,那么他若真的想要灭世,谁能阻止?”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那声音竟是连天地间的落雨声也压了过去,数百神殿骑兵从临康城,从别的地方向秋山疾驰而来。   大师兄看着这幕画面,看着那些神情焦虑的骑兵,说道:“观主很清楚宁缺的决定,所以……他一定会想办法说服你。”   ……   ……   深秋的某一天,大唐滁州太守辞世。   同一天,长安城里杀死了五百三十一人,随后的数日内,唐国诸州郡暗中集体处决了一批囚犯,人数在两千以上,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是囚犯但不是死囚,他们被处死只因为一个原因。   酒徒挥袖杀太守,令大唐震怒不安而且恐惧,宁缺杀了这数千人,便是要令道门震怒不安而且恐惧,这是对等的报复,是另一种形式的殉葬。   收到消息的西陵神殿,果然如宁缺所推算的那样,陷入疯狂的愤怒和冰冷的恐惧之中,而当神殿得知前次战争留在唐国境内的数万名战俘,如今也面临着被秘密处死的境遇,这两种情绪顿时到了顶点。   幸运的是,西陵神殿只用了一天时间,便在临康城外的秋山上找到了酒徒,并且在书院大先生的帮助下,劝说酒徒暂时等待。   哪怕只等一天,也算是给了道门面子,寒雨不绝,神殿动用数千南晋民夫,只用了半日时间,便在临康城外的山上修了座楼。   楼外有风,秋风,秋风行于人间,有时西行,有时向东,谁也不知道东风和西风谁能压倒谁,谁也不知道局势会怎样发展下去。   站在楼里看秋风,酒徒等的是消息,宁缺究竟杀了多少人的消息,以及道门怎样说服他,但实际上看的是自己内心的风向。   大师兄在楼外等着,手里握着木棍,看着满山红叶黄叶还犹带青意的绿叶,若酒徒最终不愿意等了,他便会朝着秋风打下去。   ……   ……   宁缺收了油纸伞,掸掉衣上的雨珠,望向南方,说道:“听说南晋秋天的雨水更多,如果我是神殿主事的人,可不能忘记给酒徒修座亭子,要这样一位大人物、大前辈无趣干等,总得好好伺候着。”   程立雪解下头巾,满头雪般的银发披散开来,他走到城墙边缘,看着秋雨洗过干净无比的长安城,沉默片刻后说道:“前日说过,就算你能威慑道门,也无法影响到酒徒,道门能不能说服他,这本身也是个问题,你想要酒徒收手,那么你为何不能先暂时收手?要知道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   “我只要确信自己的手段能够震慑道门就足够。道门怎么说服酒徒,是道门的问题,我相信观主的智慧和能力。”   宁缺说道:“别的人我暂时可以不杀,但军部押过来的那数十人,我肯定会轮着慢慢杀,不如此不足以让神殿里的人发疯。”   程立雪的眼神有些幽暗:“唐国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才把掌教大人的亲族抓了七人,你就准备这么舍弃出去?”   宁缺说道:“熊初墨不能人道……他的外甥自然金贵,我自然会捏在手里好好地用,不会这么早就送去冥间。”   程立雪皱眉说道:“那你为何要杀何家的人?”   宁缺平静说道:“对大唐来说,有些人是必死的……早死晚死都要死,何明池和他的家人都在此列,既然如此,当然要死。” 第二十七章 开赌,摆人头(上)   数年前,举世伐唐,大唐东北边军在燕国成京遇伏,虽然于绝境里成功杀死燕帝,然则能够回到土阳城的唐军寥寥无几,基本上等于全灭,渭城等七城寨被金帐王庭攻破,屠城连连,无数军卒百姓变成白骨,其后惊神阵受损,长安城血火数夜,又不知死了多少人。   ——总之,唐国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那么在唐人的复仇名单上,自然会有很多必死的对象,不用怀疑,那些人必死无疑。   复仇开始的很早,比所有人想象的更早,在前次那场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唐人就开始了他们的复仇,被列在必杀名单首位的何明池,带着数名亲信离开长安城,回到桃山后便被神殿派往南方,为的便是躲避唐国无处不在的暗杀,然而他的家人却没有这么幸运,军部和暗侍卫付出很多代价、付出难以想象的耐心,终于把他的家人抓回了长安城。   前天宁缺在秋雨里杀人,军部押送过来的数十人全部都是这样的身份,有何明池的家人,有熊初墨的族人,还有西陵神殿别的大人物们在乎的人。   “西陵神殿对何明池的家人保护的极为严密,如果不是军部的动作快,数年前抢在神殿把他们接回桃山之前硬生生抢回来,我便是想杀他们都很难。”   宁缺看着程立雪说道:“为了抓何明池的老母兄弟回来,军部死了三百多个人,所以你说他们怎么可能不死?不杀他们我该杀谁?”   程立雪叹息道:“付出如此大代价,只是为泄口怨气,值得吗?”   宁缺看着城墙下那滩殷红血渍,看着那名倒在血泊里的白发苍苍的老妇,满意地笑了起来,说道:“杀死何明池全家,死去的唐人们一定会很欣慰,那些牺牲了的唐军,一定觉得很值……人活世间,不管是闲气还是怨气,争的不就是这口气?”   “道门必须清楚,这就是唐人的做事风格,也是我的做事风格,不管观主用什么方法,他都必须说服酒徒,不然酒徒杀我大唐一人,我就杀你们道门千人。”   宁缺转身看着程立雪说道:“我知道,这般杀下去用不了两天,便会沦入无人可杀的境地,只是道门愿意等到我把人杀光?我今天能杀何明池老母,明天就能杀了熊初墨的舅甥,然后我会继续去杀你们的老母,你们确定能够忍下去?”   程立雪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很清楚,这不是道门想要的局面。”   宁缺平静说道:“酒徒要的是心境安宁,要我书院不敢再尝试杀他,道门是借势而为,要我大唐不敢援南晋清河,要我书院不理新教之事,所以酒徒杀人,所以道门看着酒徒杀人,既然杀人是表明态度以及逼迫对方表明态度的手段,那我自然也只好杀人,拿人头当筹码,只看谁能撑到最后,那么现在,我全部离手,道门敢不敢接?”   程立雪紧紧皱眉,看着他问道:“全部离手?”   宁缺离开城墙,走到另一面,望向苍茫秋色,看着遥远的荒原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会继续杀下去,直到无人可杀。”   程立雪觉得手有些冰冷,说道:“你疯了。”   宁缺没有回应这句话,说道:“按道理来说,能和酒徒拼命的应该是大师兄,但我不愿意大师兄去拼……这种事情不符合他的美学观点,和我倒比较合适。”   程立雪说道:“那最后你准备怎么破局?”   宁缺说道:“在没有确定把握干掉对方所有老母,杀光对方所有人之前,终究还是会妥协,我和观主再如何冒充孤独模仿绝望,像是输急了眼的赌徒,其实也只是虚张声势,所以谈判是必须的,我现在做的事情,只是给谈判加些筹码。”   “人头作筹码?”   “我说过的这句话虽然有趣,但不用重复。”   “你还曾经说过,关键还是酒徒的态度,可为什么你表现的毫不在乎?”   “把赌桌掀了,筹码落的满地都是……这不是昊天想看到的结局,她要保证赌桌上的筹码摆的整整齐,我却敢掀赌桌,那么,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宁缺看着清旷渐有肃杀意的北方,平静说道。   程立雪说道:“为何?这和酒徒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有两个层次,宁缺没有解释深层的那个问题,那个他为何敢于掀翻整张赌桌的问题,只是笑了笑,对酒徒做出了自己的评价。   “昊天不愿意,他就不能做……因为他只是条狗啊。”   他看着程立雪微笑说道:“我是人,为何要在乎狗的想法?”   ……   ……   雨落秋宫分外寒,李渔坐在御书房窗前,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既然他说与朝廷无关,便与朝廷无关。”   曾静大学士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沉默片刻后说道:“株连杀俘都是不光彩的事情,这个恶名也只能由他来担着。”   “大唐胜在有书院,书院胜在有不择手段的他。”   李渔转身看着曾静说道:“这是很值得我们庆幸的事情,朝野间如果有人敢对此擅发议论,诸位大人应该清楚该怎样做。”   曾静叹息说道:“理当如此。”   ……   ……   秋雨持续,时歇时起,秋风持续,时起时歇,红黄二色的树叶,渐被积水泡至发软,快要渗进青石板的缝隙里。   等待在持续,宁缺依然站在城墙上,盯着遥远的北方,前些天他一直盯着南边,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方向。   他说酒徒是昊天养的一条狗,所以不在乎对方的想法,然而岂能真的不在乎——就算是狗,那也是条最凶恶的狗,而且跑的太快。   这些天,唐国诸州郡还在不断地杀人,他平静地接受了所有的恶名与责任,只要求朝廷尽可能地保密,因为他不想让骄傲的唐人因这件事情而无法骄傲起来,同时他没有忘记让唐国以外的亿万民众知晓这件事情,因为他想要传播恐惧。   死亡是传播恐惧的最佳方法,只是死讯的传播需要时间,而且需要媒介,他选择信得过的一些人来做这件事情。   数日前,他便做好了选择,人选是禇由贤和陈七,这意味着二人要远赴西陵神殿进行谈判,同时沿途进行吓人的工作。   没有唐人能拒绝书院的安排,只是反应有些不同,陈七临行前那夜,与最宠的小妾下了三盘五子棋,禇由贤则是在红袖招里醉了一场。 第二十八章 开赌,摆人头(下)   车厢在秋风里微微颤抖,窗缝里传出呼呼的声音,雨点从风里飘了过来,很短的时间便湿了青帘,车里的那盏油灯忽明忽暗,看着随时可能熄灭,灯光照耀下,禇由贤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那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坐在对面的父亲的脸比他的还要苍白,而且在哭。   禇老爷子老泪纵横,抓着儿子的手怎么也不肯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马车颤抖太厉害的原因,声音也颤的非常厉害:“这些年,千两万两白银流水似的花在你身上,家里就是想给你谋个好出身,结果谁成想,最后竟是把你送到了这条死路上。早知如此,当初我哪里会让你进书院?”   听着这话,禇由贤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掀起帘布,指向风雨里那片灰暗的天空,说道:“父亲,人这辈子其实就和这片天一样,谁也说不准会遇到什么天气,但我想的明白,总是要遇事儿的,那便要做大事儿,这次朝廷和神殿之间的事儿,往前看一千年,也是最大的一件事……”   他收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而你儿子我,就是去办这件事情去,这个使臣的位置,别说几千几万两银子,就算您拿出一千万两银子,也别想买到。”   “可你们去有什么用?”   禇老爷子哭着说道:“不管朝廷还是书院,要和神殿谈判,都是那些大人物的事,你们去也罢,不去也罢,谈还是他们谈,那你们何必要去冒这个险?”   禇由贤没有解释的太清楚,说道:“您就不要想太多了,春天的时候不是说要修族谱吗?您可得把这件事情整好,万一我真回不来了,我的牌位可得供在好位置。”   禇老爷子气极,斥道:“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可是我禇家的独苗,怎么能死?”   禇由贤不以为意,说道:“只是说说可能。”   禇老爷子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知道无法改变什么,强颜笑骂道:“就算你死了,在祠堂里还指望能争什么好位置?难不成你敢摆到你爷爷头上去?”   禇由贤大怒说道:“我要死那就是为国捐躯,凭什么不能?”   青帘微掀,风雨渗入,陈七面无表情走了进来。禇老爷子知道启程的时间到了,叹息一声,走出马车。   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禇由贤沉默无语,最后父子笑骂,看似气氛松缓了很多,但他很清楚,父亲此时的心情,就如同整座长安城的人都很清楚,他们是去送死的。   陈七没有理会他此时的情绪,看着手里的卷宗,说道:“如果不想死,就不要想死。”   一句话里两个想死,意思自然不同。禇由贤看着这位鱼龙帮的智囊人物,叹道:“都说你智谋无双,但我真的不相信,你能在这条死路里找到生机。”   陈七依然低着头,借着如豆的灯光看着卷宗上那些情报,说道:“那些是不重要的事情。”   禇由贤沉默片刻,笑了起来,说道:“你说的对,能不能活着回长安,本来就不是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此次出使西陵神殿,代表的是唐国和书院的意志,但他们没有官方身份,而是宁缺的私人代表,因为他们拿着的筹码是数千颗血淋淋的人头,而这些无法摆到台面上,不能污了唐国和书院的名声。   那么如果谈判失败,他们自然也要把自己血淋淋的人头留在桃山上,再也没有回到长安城的可能。   正如禇老爷子悲伤不解的那样,很多人都想不明白,朝廷和书院为什么要派他们去西陵神殿,谈判只在刀锋之间,在疆场之上,这种行为看上去完全是多此一举。   车轮碾压青石板,发出喀吱的声音,马车缓缓向城外驶去,陈七和禇由贤不再说话,沉默异常。   能不能回到长安,不是重要的事情——那不是他们的任务,他们此行西陵,除了沿途宣扬某人的冷血,用言语展示那数千颗人头,真正的任务是要替某人给桃山上的某人带句话。   那句话很重要,不能落在纸上,不能传诸于口,要听到那句话的人在桃山深处,便是书院大先生都看不到她。   所以哪怕前途危险,极有可能死亡,禇由贤和陈七依然义无反顾地坐上马车,开始了自己的旅途。   ……   ……   当禇由贤和陈七的马车在秋雨里驶出城门的时候,那个要他们传话的某人,正在皇宫御书房里,看着眼前如帘般的雨丝,看着御花园里那些花嫩的菊花发呆。   御花园里,少年皇帝在太监宫女们的簇拥里向后殿行去,远远看着窗畔的身影,有些僵硬地停住脚步,极不符合礼法地长揖行礼,就像是对待那位漂流在外的老师。   宁缺点头示意,看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宫殿里,伸手关上窗户,把微寒的风雨尽数摒在外面,回身望着书桌后面那个愈发清减的宫装女子,说道:“空闲的时候,多出宫走走,你应该很清楚,长安城秋天没雨的时候多好看。”   李渔脸色有些苍白,不是生病,只是长年不见阳光的缘故,当年叛乱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出过宫。   听着宁缺的话,她微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解释不出宫的原因,因为对方什么都清楚。   “曾经效忠于你的那些朝臣,已经没有人敢再有异心,所以你不用为了避嫌而把自己深锁宫中。”   宁缺看着她神色不变,知道难以说服对方,眉头微皱,说道:“就算不想出宫,也要在御花园里多逛逛,湖上泛舟,湖畔摘柳,我不是说这种文艺画面多么重要,而是在陛下真正成熟之前,你必须保持身体健康。”   李渔将书卷收好,平静说道:“我再活个几十年没有问题,倒是你今天怎么会下了城墙?难道你不需要盯着那些恐怖的大人物?你就不怕这段时间里会出事?”   宁缺在城墙上已经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用自己的铁弓和铁箭,震慑着四野的强者,就像酒徒用自己的速度和杀戮震慑着唐国的君臣将兵。   “总得歇歇。”   他说道:“而且有些事情总要确认才安心。”   世间纷争未休,唐国与西陵神殿之间的大战将启,书院不在世外,自然要关心这些事情,宁缺信任李渔的治国能力,所以要从她这里得到准话。   “以前便推演过无数次,如果书院不能解决酒徒,那么不要说胜利,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办法开始。”   李渔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还需要一些时间。”   李渔说道:“这便是问题。”   酒徒游于世间,不惮于杀人,这便是唐国面临的最大威胁,不能杀死此人,开战只是一句空言。   对于西陵神殿来说,这不是问题,他们可以选择何时开战,而时机对战争胜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宁缺说道:“所以要再等一段时间。”   李渔说道:“所以你让禇由贤和陈七去西陵神殿。”   宁缺说道:“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影响不到酒徒,但能影响道门,我们只能希望道门能够影响到酒徒。”   李渔说道:“如果不能呢?”   “幸运的是,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情,包括无意义的杀戮,他们当昊天的狗,执行的便必然是昊天的意志,而解释昊天意志的人在桃山。”   “你说的是观主。”   “不错。”   李渔转而说道:“禇由贤和陈七去了清河,诸阀会和他们谈吗?如果知道你杀了那么多人。”   宁缺说道:“我杀的人越多,清河诸姓便越想和我谈,就算不谈,至少也会请他们吃顿饭。”   李渔有些忧虑,看着他轻声说道:“但你杀的人越多,名声也越……即便是唐人也很难接受这样的杀戮。”   宁缺想着先前在窗口看到的那幕画面,那名穿着明黄衣衫的少年天子脸上流露出来的畏惧和不喜神情,难以抑止地自嘲笑了起来,说道:“我终究不是大师兄那样的人。”   李渔说道:“你可以成为那样的人。”   宁缺神情坚定说道:“我不要成为大师兄那样的人……因为那只是好人,却不是能与整个世界对话的人。”   “与整个世界对话?”   “不错。”   “什么意思?”   “当我说话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必须听到我的声音。”   “以前有过这样的人吗?”   “老师自然可以做到,大师兄也可以做到,但他们都没有做,因为就像先前说的那样,他们是好人。”   “谁做到过?”   “如果没有小师叔,莲生一定能做到。”   “哪怕要毁灭这个世界?”   “那是他的目的,不是我的。”   宁缺顿了顿,说道:“我只是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只是谈谈,他的态度很温和,甚至有些拘谨谦卑,然而不知为何,李渔却觉得御书房里的空气变得寒冷起来,甚至要比门外的秋雨更要寒冷,她走到宁缺身旁,推开窗户,任由风雨飘入,仿佛觉得这样还能得到更多的温暖。   秋雨在御花园里不停落下,金花色的菊花依然夺目,仿佛在燃烧,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很多残枝落叶,湿漉的泥土半掩着将要腐烂的果子,如头颅一般。   整个唐国笼罩在寒冷的秋雨里,道旁的枯树就像树下的行人一般湿漉,就像各州郡的行刑场那样,到处都是粘乎乎的血水,那些血水里泡着各式各样的头颅。   今年秋天,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就像他对程立雪说过的那样,既然这个世界不肯安静倾听他的声音,那么他便自己所有的筹码都放了出去。   那些在秋雨里坠落的果实,那些在血水里浸泡着的头颅,都在证明他的决心和意志。   就在这样的局势下,禇由贤和陈七的马车驶出了青峡,驶过烟雨凄美的小桥流水,来到了清河郡。   数百具强弩瞄准了这辆马车,数十名洞玄境的修行强者,在街道侧方的小巷里沉默待命。   清河郡诸阀的大人物们,这时候都不在富春江畔的庄园里,而是在阳州最大的那间酒楼里。   只要他们一声令下,弩箭如雨落下,数十名强者齐出,那辆马车里的人不可能活下来。   酒楼上死寂一片,诸阀家主沉默不语。 第二十九章 和这个世界谈话的方式(上)   酒楼名金萃,阳州城出名豪奢的地方,菜品极为讲究,有几例传承千年的古风菜,更是长安城里也吃不到。   对于清河郡诸阀的大人物们来说,这些自然算不得什么,他们的注意力也根本没有在桌上,没有人举箸,没有人举杯,盘中热气升腾,迅速被秋风吹散,渐趋冰凉。   “家主,杀不杀?”   单膝跪在槛外的管事,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他已经无法承受房间里的死寂气氛,想要尽快得到一个答案。   那辆马车里的两名男人,是长安城派往西陵神殿的使臣——清河郡与长安之间仇深似海,早已没有和解的余地,为了向西陵宣示自己的忠诚,替神殿解决他们不方便解决的麻烦,他们没有留下这辆马车的道理。   是的,西陵神殿想要这两个人活着,西陵神殿里还有一些人想要这两个人死去,那些人的意志很清楚。   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甚至已经能够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车轮碾压石板声,房间里依然一片死寂。   清河郡诸阀的家主们脸色或铁青或冷峻,嘴唇没有一丝翕动,便是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如雕像一般。   当年君陌带着木柚走进富春江畔的庄园,远在桃山的宁缺用一道铁箭射死崔家的老太爷,从那天之后,清河郡诸阀便失去了所有的底气,不复当初的锐厉,所以这些家主们在犹豫,在挣扎,没有人能够做出决断。   必须要有足够的信息,才能帮助他们做出决断,所以他们在等待,等待长安城传来的最新的消息,等待唐国各州郡传来的消息,他们想知道唐国朝廷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做了,他们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这么狠。   数道尖锐的哨鸣声,划破阴晦的天空,撕裂淅沥的秋雨,传入酒楼里,同时也带来了最确切的消息。   是的,长安城在杀人,固山郡在杀人,北大营在杀人,青峡后方在杀人,唐国到处都在杀人。   数千名战俘被处死,叛向西陵神殿的唐籍神官的家眷有半数被处死,何明池全家都被凌迟处死,就连神殿掌教熊初墨的亲眷……似乎也倒在血泊中,这场秋雨里死了太多人。   酒楼里的人们对此有心理准备,他们没有忘记当年那场春雨里,就在唐国和西陵神殿达成和约之前,宁缺带着羽林军和鱼龙帮帮众,冲进清河郡会馆,杀光了里面所有人。   当年死在会馆里的那些人,是他们的兄长,是他们的子女,是他们的亲人,他们怎能忘记?   诸阀家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阴沉的仿佛要滴出水来,就像是烈阳下的冰雕,浑身透着寒意。   然而他们依然没有下令,对长街上那辆马车进行攻击。   不知过了多久,楼间的死寂终于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破,如今诸姓里辈份最高的宋阀家主,看着楼外的秋雨,无力说道:“请贵客登楼。”   ……   ……   没有战斗,没有杀戮,当禇由贤和陈七走进酒楼,拾阶而上,看到槛后那七位家主时,看到的是一片祥和的场景,听到的是极温和的问候声。   桌上的菜肴早已换了新的,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盘下点着烛火,纵使楼外秋风再冷,也能常保温暖。   诸阀家主就像是活过来的雕像,脸上是温和矜持的笑容,眼眸里满是热情,有人携起禇由贤的手,分席坐下,开始回忆书院旧时的风景,有人与陈七对揖,然后对饮,开始讨论西城银钩赌坊哪位女荷官长的最漂亮。   仿佛回到当年,诸阀在阳州城里小意而不失尊严地招待来自长安城的钦差,仿佛这些年双方之间没有发生任何故事,大唐水师没有覆灭在大泽里,那些忠于朝廷的官员没有被他们悬尸在道畔,也仿佛宁缺当年没有进过清河郡会馆,那场春雨没有下过,今年这场秋雨也是假的。   寒喧之后便是接风正宴,接的不是秋风,诸阀却很希望这场宴席迎接的是两个来打秋风的人。   这两人代表的是朝廷和书院,打秋风自然也是朝廷和书院打秋风,不管打什么,只要不是打死人就好。   家主们的声音压的很低,被楼外的秋雨一掩,再被阵法一遮,即便是西陵神殿大神官亲至,也不见得能听真切。   “公主殿下和十三先生想要什么?”   宋阀家主看着禇由贤和陈七,谦卑说道:“无论钱还是矿,哪怕是我这条老命,都是可以谈的。”   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其实这个世界也想和他谈谈,当他在这场秋雨里杀了这么多人,向整个世界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正如他推算的那样,清河郡非常想谈一谈。   人头已经摆了出来,清河郡诸姓,终究要考虑一下后路的问题,神殿或者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但夹在唐国与神殿之间的他们,战后还能有几个人活下来?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难以尽如人意,以往当长安城想谈的时候,他们不想谈,现在他们想谈,就轮到长安城不想谈了,至少禇由贤和陈七不想谈,他们可以谈书院的风景和赌坊里的漂亮荷官,就是不想谈这些。   因为长安城很清楚,清河郡不可能再重新回到大唐的怀抱,而这也是诸阀谈话的前提,既然如此,不如不谈。   见禇由贤和陈七只对着桌上的佳肴动手,宋阀家主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样有意义吗?”   陈七放下手里的乌木象牙筷,静静看着对方,说道:“您指的是什么事情?杀人?”   “能让十三先生杀的人再多,哪怕数千数万,终究是有数目的,把那些战俘和人质杀完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宋阀家主以一种自己人的态度,忧虑说道:“他终究不可能一个人毁了这个世界。”   陈七静静看着他,然后环视四周,看着这些身着锦衣,气度儒雅不凡的大姓高阀家主,忽然笑了起来。   他觉得就像离开长安城之前,宁缺说的那样,这件事情果然很有趣,杀的人越多,他们便会越温顺,哪怕他们的骨子里还在燃烧着悲愤的火焰,但他们什么都不敢做。   笑意渐渐敛去,陈七的眼神回复平静,幽深至极,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席上的人们渐生不安。   陈七想起了宁缺说的那句话,但他没有说出来,他很直接地问了一句话:“谁想杀我们?”   宋阀家主毫不犹豫回答道:“掌教大人。”   ……   ……   入夜,陈七和禇由贤坐在桌畔,想着先前那场宴席,想着诸阀提出的条件,对视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两边倒还是两边下注?难道他们不清楚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讨价还价?居然还敢奢望朝廷承认现在的局势,只输税赋不驻员驻军?”禇由贤嘲讽说道。   陈七说道:“诸阀根本不可能倒向朝廷,只是存个万一的念头,提前释些善意,十三先生这番杀人,真是杀寒了不少人的胆,而且这些南边的家伙,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总觉得有底气获得一些什么,不然当初怎么会叛向西陵?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十三先生最终想要什么。”   他又想起宁缺说的那句话,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隐藏着的意味是那样的寒恻。   禇由贤说道:“不知道王景略那边的情况。”   陈七说道:“他已经代表十三先生和那些年轻人谈了几年时间,我想,应该谈的不错才是。”   酒楼上那些清河郡的大人物,以为宁缺的杀戳没有任何意义,殊不知在陈七看来,他们这场宴席才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想要谈话的对象,从来都不是诸阀家主,而是某些年轻人,他以为那才是真正的希望。   第二天清晨,禇由贤和陈七再次启程,他们接受了清河郡诸阀的善意与金银,却没有留下任何话。   诸阀家主站在岸边,看着渐渐消失在大泽水雾里的船影,想起昨日酒楼上陈七的眼神,觉得有些寒冷。   因为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   ……   大泽浩浩荡荡,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岸,泛舟其上,如同行于汪洋之中,令人顿生渺小之感。   禇由贤心知到桃山上只怕必死,干脆放宽胸臆,欣赏湖景,站在微雨里提着壶果子酒,学足了落拓文士的模样。   可惜的是,很快他的心情便被破坏的一干二净,因为湖面上忽然出现了很多巨大的船影,那些船极为巨大,帆影遮天,行于水面竟如同移动的山峰一般,气势惊人。   南晋水师来了。 第三十章 和这个世界谈话的方式(中)   禇由贤看着湖面的千艘巨舸,看着这支在大唐水师覆灭后已无敌手的舟师,脸色苍白。听着动静,陈七走出船舱,脸色也变得严峻起来。   他没有想到,柳亦青杀死南晋小皇帝,剑阁远迁之后,南晋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新稳定。对这场战争,大唐已经做了极为充分的准备,眼下看来,西陵神殿的反应速度也不稍慢。   南晋水师里响起极为雄壮的军号声,船队渐散,湖水拍打着坚实的船舷,发出巨大的声响。一艘巨船,缓缓驶至禇由贤和陈七前方数百丈外,惊起无数雪般的浪花,惊走数百只水鸟。   数百名骑兵牵着骏马站在甲板上,黑压压一片,气势威严,这些骑兵身着黑甲,甲上绘着金线符文,正是西陵神殿野战能力最强大的护教骑兵。   禇由贤很好奇那些战马为什么会不惧风浪,陈七的注意力则是完全落在那些神殿骑兵中间的某个人身上。   隔着数百丈远,他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面容,不是他的目力有这般敏锐,而是因为对方想让他看到。   那是个身着青衣的小厮,稚嫩的眉眼间写满了无法质疑的娇傲,天真的神情里满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残忍感。   稚嫩却娇傲,天真而残忍,似乎很不和谐,其实非常和谐,因为稚嫩的本就容易娇傲,天真的才会残忍。   这名青衣小厮站在湖水秋雨天地之间,就是这样和谐。   陈七没有见过此人,但看着对方的形容,感知着这种感觉,便猜到了对方是谁——横木立人,昊天留给人间最丰厚的那件礼物。   “我很好奇,宁缺让你们去西陵神殿,究竟想说些什么,你们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横木立人看着陈七和禇由贤,很认真的问道。   禇由贤有些紧张,面对这位西陵神殿最年轻的知命巅峰强者,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随时会消逝。   陈七却是神情不变,摇了摇头。   横木立人微微皱眉,有些不悦,巨船四周的湖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畏惧地轻轻摆荡起来。   湖水摆荡的极温柔,不远处的一畦秋苇,却在瞬间碎成无数齑粉,被湖风吹成暴雪,然后被雨水冲入湖水里。   禇由贤觉得嗓子很干,快要冒烟。   陈七依然神情不变,背在身后的双手却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横木立人很强,却没有想到强到这种程度。   离开长安城的宁缺,能够战胜他吗?   横木立人忽然笑了起来,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或者可以用莞尔这个词来形容。   他看着对面船上的禇由贤和陈七,微笑说道:“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们,所以你们不用这么害怕。”   明明是在微笑,甚至有些可爱,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感觉,如天空里的眼俯瞰着地上的蝼蚁。   陈七不喜欢这种感觉,说道:“人总是都会死的。”   横木立人摇头,说道:“我只是暂时居住在这里,事情做完之后,便会回到神国。”   隔着数百丈,陈七要极用力,才能把声音传到对面那艘大船上,他的轻言细语,却像是雷鸣一般在湖上响起。   湖风拂面,禇由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是被这位年轻绝世强者的雷声所震,而是被嗝应了。   陈七忽然说道:“我忽然想起了十三先生说的一句话。”   听到宁缺的名字,横木立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身体微微前倾,肃然说道:“他要对我说什么?”   陈七复述了那句话:“你们会死的。”   不是你,而是你们。   哪怕是横木立人,也没有资格让宁缺专门说些什么,他这句话的对象,包括横木,包括隆庆,包括何明池,也包括清河郡诸阀的家主们和那片草原上的敌人。   横木立人微微皱眉,说道:“人都会死,我不会死。”   陈七说道:“他说你们会死,你们就一定会死。哪怕你最后逃到神国去,也会死,因为他会追到神国去杀死你。”   应该死的人,一定会死。   哪怕你们去神国获得了永生,哪怕你们去冥界变成了幽魂,我依然会杀死你们,或者不止一遍——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的事情很多,陈七说的这句话,便是其中的一点。   听完这句话,横木立人嘲弄地笑了起来,说道:“他现在连长安城都不敢出,还谈什么神国?”   ……   ……   登岸后,禇由贤余悸未消,一个劲地埋怨陈七,不该把宁缺那句话说出来,万一真的激怒了横木,他们肯定会比那片化雪的苇花下场更惨。   “他在西陵神殿的地位如此尊贵,当着数万南晋水师的面说了不杀我们,自然便不会杀我们。”   陈七说道:“最重要的是,西陵神殿想知道十三先生让我们带的话,那么在知道之前,我们便是安全的。”   “可是你难道没有看到那个横木立人的神情?这种看似天真的家伙,往往都是变态,真发疯了怎么办?”   禇由贤唠叨道。   陈七却想着别的事情:“横木带着南晋军队北上,很快便会接手清河郡事务,那隆庆去哪儿呢?”   做为曾经的西陵神子,隆庆皇子在道门信徒心目中的地位极高,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光彩早已被宁缺和横木立人夺走,但陈七知道,在宁缺的心中隆庆的重要性要远远超过横木立人,他相信宁缺的判断绝对不会出错,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忽然消声匿迹,并不是件好事。   禇由贤说道:“天枢处的情报,说那位皇子殿下带着一队神殿骑兵去宋国追杀叶苏去了。”   陈七说道:“叶苏带着数千新教信徒,不可能走的太快,隆庆没道理现在还没追到。”   禇由贤说道:“我更不明白叶苏神使为什么不去长安城,偏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宋国。”   陈七说道:“用十三先生的话来说,叶苏是能够真正改变历史的人,这样的人哪里能用常理判断?”   二人继续前行,空中落下的秋雨渐渐凝结成霜,变成了雪,将南晋境内的道路渐渐染成白色。   当他们抵达西陵神国时,已到了初冬时节,这片往年罕见雪迹的神眷之地,风雪如怒,极为严寒——这些年,人间变得越来越寒冷,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西陵神国的边境线上,两名红袍神官带着数十名神殿护教骑兵正在等待,人们的脸却没有什么善意,连表情都没有,带着浅浅冰霜的眉眼间满是冷漠与警惕。   禇由贤和陈七是唐国的使臣,这样的待遇是应有之义,对方没有施展神术把他们烧成灰烬,已经让他们很是满意。   行不得数日,到了一片莽莽群山之前,风雪终于停了,山峰青秀妩媚,远处的峰峦间隐隐可见一些巍峨庄严的建筑,应该便是传说中的西陵神殿。   禇由贤望着远处,嘴唇微微张开,没有说什么,只是发出一声感叹,做为昊天世界里的一名普通人,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看一看西陵神殿,他虽然是唐人,也有些心神摇撼。   陈七要冷静一些,做为鱼龙帮的智囊人物,他习惯性地观察西陵神国的军事防御,还有那些骑兵神官的精神状态,最关心的当然是笼罩着桃山的三座大阵。   ——他不是修行者,连那道湛然的青光都看不到,自然看不明白那道阵法的恐怖威力,只是想着连书院大先生都没有办法破阵而入,难免关心。   那两名红衣神官应该是受到了严厉的命令,一路从北行来,竟是没有与禇由贤和陈七说一句话,衣食起居事宜,也是他们单方面安排,根本没有征求过陈七二人的意见。   这等沉默,自然让队伍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禇由贤和陈七也不以为意,随着对方一道沉默,直到车队来到山前的那座小镇里,陈七忽然要求对方停车。   看着那名红衣神官的眼光,陈七面无表情说道:“沿途都没有吃饱,我要去买些东西吃。”   此处距离桃山不过十余里,小镇四周暗中不知隐藏着多少道门强者,红衣神官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点了点头。   陈七和禇由贤离开马车,在那些护教骑兵的保护或者说看守下,沿着道路向镇里走去。   小镇真的很小,加上饭时已过,几家食肆都关着门,他们能够买到的食物,只是烤红薯。   站在那家烤红薯铺子前,陈七和禇由贤捧着滚烫的红薯,小心翼翼地撕着皮,用嘴吹着气,模样看着有些好笑可爱,哪里像两名承载着天下安危的使者,只像两个孩子。   一不注意,陈七手指被红黄色的薯肉烫着了,他赶紧甩了甩手,又找老板要了点冷水。当那位老板把水盆放到他面前时,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笑着道了声谢。   手指在清水里划过,留下转瞬即逝的字迹——老板却像是没有看见他的动作,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这个动作看似毫无深意,实际上如果把头颅和身躯分开,是在……摇头。   回到马车上,陈七想着先前看到的回应,难免有些失望,对于完成任务的信心渐渐消退,摇头说道:“十三先生说这家红薯一定要吃,却不知道好在哪里。”   禇由贤这才知道先前他与烤红薯的男人已经完成了交流,听着这话又知道事有不顺,情绪难免有些低落。   坚硬的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咯咯的声音,四周到处都是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天光落在他们的身上,被那些黑色夹金的盔甲反射,透过车窗,让他们的眼睛眯了起来。   禇由贤和陈七对视,眯着眼睛,沉默无语。他们来西陵神殿谈判,禀承的是宁缺的意志,代表宁缺和这个世界谈谈,按道理来说,神殿在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之前,应该不会杀他们,但在清河郡险些发生的战斗,说明有人想他们死,而那个人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   ——宁缺谈话的对象不是掌教大人,对掌教大人来说,这或者显得有些羞辱,但远不足以让他妄动杀意。   如今看来,掌教大人或者可能猜到了一些什么。   陈七想着先前烤红薯男人摇头的画面,心情沉重说道:“如果连人都不见到,怎么传话?”   ……   ……   西陵神殿没有安排他们上桃山,而是让他们住在山前的天谕院寓所里,这里离那片著名的桃花坳很近,可惜的是现在已经是冬天,很难看到桃花满山的美丽画面。   禇由贤对此非常遗憾,显得有些没心没肺,陈七知道他是装的,但也没什么办法,所有的事情都是由神殿安排,他们只能不安地等待。   神殿方面没有给他们更多不安的时间,第二天清晨,负责谈判的大人物,便亲自到了天谕院。   赵南海是南海光明大神官一脉的嫡系传人,是观主最强大的助力,这场战争之后,光明神殿或者天谕神殿里的神座,总有一方是留给他的——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大人物,他来与禇由贤和陈七这样两个普通人谈话,应该算是给足了唐国颜面,也表达了足够多的诚意。   但禇由贤和陈七并不这样认为。临行前宁缺说的很清楚,现在的昊天道门,说话有力量只有一人,能够并且愿意响应唐国的意愿的,也只有一人,如果要谈,便只能和这两个人谈。   “抱歉。”   禇由贤歉疚之意十足,连连揖手,说道:“不是不想谈,实在是没法谈。”   赵南海久在南海,纵使回归道门数年,肤色依然黝黑,一身神袍无风轻摆,气势慑人,不怒自威。   “想谈的是你们,所以急的也应该是你们。”赵南海并未动怒,颇含深意看了二人一眼,说道:“什么时候想谈,那便再谈吧。”   说完这句话,他带着十余名红衣神官飘然离去,竟是没有给禇由贤陈七二人说话的机会。   禇由贤看着消失在山道上的那些人,有些幽怨说道:“连我们想和谁谈都不想听?居然警惕成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里,禇由贤和陈七被西陵神殿的人们遗忘了,他们整日在天谕院吃饭睡觉看桃花……   桃山的桃花本来四季不败,但当年被夫子斩了一遍,又一个当年,被宁缺和桑桑折腾了一遍,早已变得孱弱无比,根本无法撑过寒冷的冬天,被寒冷吹落成泥,无人问津。   禇由贤和陈七觉得自己就是桃花,没有人理会,没有人来探看,他们想见的人见不到,想说的话没有人听,这场曾经被很多人寄予厚望的那场谈判,似乎将要无疾而终。   西陵神殿确实不着急,只要书院无法杀死酒徒和屠夫,道门便在这场战争里处于不败之地,无论宁缺杀再多人,也改变不了这个铁一样的事实,所以急的应该是对方。   秋雨杀人,宁缺的目的是为了震慑道门和人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他的行为,同时也是在人间点燃了一把名为愤怒的火。无论西陵还是南晋、金帐王庭还是燕国,那些亲人死在他手上的神官将士民众们,都恨不得生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   他替神殿把战争动员做的极好。   至于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世间的局势越发对西陵神殿有利,普通凡人或许看不明白,桃山上的人们怎会不明白?   能看明白这个趋势的人还有很多,比如荒原上那位雄才大略的金帐单于,他很清楚这个漫长的冬天对于自己和部落里的勇士来说并不是煎熬,而是美妙的等待,所以渭城北方那座华丽夸张的巨帐里溢出的酒香一天比一天浓郁,如云田般的部落帐篷四周被宰杀的牛羊一天比一天多。   金帐王庭的人们都很开心,就像当年宁缺回到渭城时看到的那样,阿打本来也应该很开心,在人们看来,命运忽然转变的少年没有任何道理不开心,但他就是不开心。   阿打出身于草原上一个小部落,在与单于叔父的部落发生的冲突中被击败,部落里很多青壮被编进敢死军,而他因为年纪小,被王庭一名贵人收成了奴隶,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活不过十六岁,因为活的太艰难。   幸运的是,春天落了一场雨,当时他在草原上拾牛粪,被淋的很惨,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雨停后他变得很强。   那是真正的强大,来自仁慈上苍赐予的强大,摔跤大会上,王庭里最强壮的勇士也不是他的对手,就连恐怖的勒布大将,看着他的眼光也有些异样,而当时单于的眼睛在放光,国师看着天空沉默。   那天之后,阿打成为了金帐王庭最著名的年轻勇士,成为了国师的记名弟子,成为了单于的亲卫,成为了一名先锋将领。   王庭与唐国的战争时停时歇,虽然不复当初那般惨烈,但边境的局势依然严峻,夏天的时候,为了争夺向晚原东南方向的一块草场,更是暴发了一次极为剧烈的冲突。失去向晚原的唐军对此志在必得,由镇北军强者华颖上将亲自领兵,谁能想到,他居然输了。   他输在了阿打的手里。   阿打没有道理不开心,但他就是不开心,因为他那些被编入先锋军的部落亲人,被唐人俘虏了很多,而就在前些天,他听说那些亲人,都被唐人杀了,全部都被杀了,一个都没留下来。   眼看着自己变得如此强大,明年便能够重建部落,召回所有的亲人与玩伴的时候,那些人都死了。   那些该死的唐人。   那个叫宁缺的唐人,该死。   当天夜里,阿打带着十余名亲随骑兵,离开了金帐王庭,穿过荒废的渭城,向着南方而去,手里拿着单于的军令。   阿打没有愤怒到丧失理智,他不识字但也并不愚蠢,他没有疯狂到想要去长安城杀宁缺,但他要代表单于和自己做些事情。   唐人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就要杀唐人。   当阿打来到两军对峙的前线时,看到的是满天风雪,看到的是紧缩防线的唐国军营,他的眼中露出轻蔑的神情。 第三十一章 和这个世界谈话的方式(下)   这片草场在渭城西南七十里,和向晚原相比明明在南方,气温却更低,水草谈不上肥沃,唐军却愿意付出极大代价,顶着风雪驻营于此,保持着随时出击的态势。   为什么?因为唐军现在快要没有战马了,他们必须在明年春天之前,把那片草场抢回来,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风雪那面,唐营里到处都是火堆,厚厚的褥子盖在战马的背上,唐军对这些仅剩的战马看的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这只能让阿打觉得更加轻蔑,他永远不会同情弱者。   就像他不会同情那位曾经的手下败将一样。   没有战马的唐军还是曾经凭铁骑横行世间的唐军吗?被杀死的男人还是那个曾经强大的名将吗?   华颖正在唐营饮酒,打着赤膊的中年悍将,浑身滚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苍白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   夏天的时候,他在战场上败给那名少年蛮子,其后伤便一直未曾好过,他违背军令也要饮酒,是因为只有酒精——只有九江双蒸里浓郁的酒精,才能让他压制住体内的伤,让他能够清醒并且强势地继续统领这两千多名骑兵。   上次战争,唐国与西陵神殿缔结和约,付出的最惨重的代价便是把向晚原割让给了金帐王庭,为此公主殿下李渔向唐国臣民颁文谢罪,亲王李沛言更是自系而死。   失去向晚原,唐国便失去了战马最主要的来源,随后数年,边境的小规模战斗却始终没有停止过。   单于的手段异常毒辣狠厉,他就是要消耗唐军的战马,为此,他不惜让麾下的骑兵付出两倍甚至三倍的代价,因为王庭的战马可以补充,唐军的战马又到哪里补充去?   镇北军的战马数量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未曾停止过的战斗,急剧变少,到现在已经进入了绝境。   身为唐军名将,华颖一身武道修为强悍异常,在镇北军里无论资历还是能力都只在徐迟大将军之下,当年他麾下的铁骑便超过万数,恐怖的重骑兵亦有三千之数,然而现在……   两千四百三十二人,配两千四百三十二匹战马,便是两千四百三十二名骑兵,是他麾下所有的骑兵。   也可以说是镇北军最后的骑兵。   华颖接受军令,把所有骑兵带到这里,与金帐骑兵大队从夏天对峙到此时,等于是把所有的希望都砸了进来,因为唐军需要那片草场,他们要找到希望。   唐国自然不可能只剩下这些战马,然而从南方调马来没有意义,因为数量并不足以改变当前的局势,更令镇北军感到不安甚至愤怒的是,朝廷似乎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华颖看着酒碗,两眼里仿佛有幽火在燃烧,当初是书院决定把向晚原割让给金帐王庭,也是宁缺承诺由他负责解决战马的问题,然而数年时间过去了,唐军在这片草原上流血牺牲,他和他的将士们被煎熬的有如厉鬼,马在哪里?   “如果你是在骗我们,那么就算我死在雪地里,也会回到长安城里找你问个明白。”   他端起酒碗,看着南方某处,对宁缺说道。   就在这时,营外传来警讯,同时传来一道厉狠的叫阵声。风雪之中,那道声音清晰的狠,荡向四野。   华颖收回目光,望向酒碗里那张脸,那张有些憔悴,不复当年英锐的面容,忽然笑了笑。   他在亲兵服侍下,仔细地穿戴好盔甲,向帐外走去。   走出帐外,还在营中,他再向营外走去,雪花落在盔甲上,没有融化,很快便填满了缝隙。   唐军站在各自帐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主将。   来到营外,隔着风雪,看着远处那个蛮族的少年,华颖微涩说道:“将军肯定会批我一顿。”   他当然记得那名蛮族少年是谁,夏天时就在这片草场上,他败在这名不起眼的少年手里,伤势绵延至今。   没有人知道金帐王庭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名强者,如果是败在凶名昭著的勒布大将手中,华颖大概能够想通,但他想不通这名少年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这样强。   直到传闻渐渐在草原上流传开来,人们才知道,原来这名叫阿打的少年奴隶,就像西陵神殿的横木立人一样,都是昊天留给这个人间的礼物,是天赐的强者。   现在横木立人在昊天信徒心中,拥有难以想象的地位,而阿打如果不是偏居荒原,名声想必也不会稍弱。   知道事实真相后,华颖才明白自己输的不冤——昊天真的抛弃了唐国,就像千年之前抛弃了荒人那样——他不会因此心生怯意,但心境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   他望向远处风雪深处,在看不到的天边,那里有道雄奇的山脉把整片大陆分成两个部分,那里是岷山,也是天弃山。   “被昊天遗弃……很可怕?”   华颖微微一笑,伸手到空中,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朴刀,手掌里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那名蛮族少年很强,很可怕,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如果出战,或者只有死路一条,他没有出战的道理。   两军对峙,没有主将单挑的道理,战场之上,也从来不相信勇者胜这种说法,他若避战,没有人能说什么。   但先前出营的路上,他看到了将士们的神情和目光,看到了无尽的疲惫以及最可怕的疲倦,他看到了那些裹着毯子、像病人一样的老马,他知道镇北军的士气已经低落到难以复加的程度。   他若出战,即便败了死了,也有好处……哀兵不见得必胜,但想来能够多撑些时间,一直撑到战局变化的那刻来临。   所以他握住朴刀,向风雪那头走去。   “我要拿你的人头,替我的部落殉葬。”   阿打看着华颖,面无表情说道:“而总有一天,我会带着王庭的勇士杀到你们的长安城里,把那个人杀死。”   华颖把盔甲上的雪线拍散,说道:“你或者能杀死我,但我也不准备让你活着回去,长安城你是看不到了。”   说这话的时候,这位镇北军第二强者的神情很平静,他没有信心战胜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但有信心换命。   一个人不怕死的时候,自然不会畏惧天命。   握在刀柄上的手指缓缓依次合拢,如铁铸一般,雪花飘落在上面,没有融化的迹象,因为他的手就是那样冷。   从他的身体,到细长的刀柄,再到沉重的黝黑刀身,一道极为冷厉的气息缓缓释出,然后陡然提升。   飘舞在空中的雪花,受到这道气息的干扰,向着四周激射而去,发出嗤嗤的破空之声,有如利箭一般。   阿打面无表情抽出腰畔的弯刀,这刀是单于赐给他的宝刀,锋利至极,就像他此时的眼睛一般明亮。   就像每场重要的战斗之前那样,少年开始默默地祷告,请求长生天赐予自己力量,帮助他战胜所有的敌人。   空中激散的雪花,仿佛听到他的祷告声,畏怯地减缓了速度,颓然的无力飘着,原野上的残雪渐渐融化,露出下面的残草。   雪消草现,却不是生机勃勃,相反却给人极阴森的感觉。   阿打看着对面的华颖,明亮如宝石、如刀锋的眼眸里,流露出轻蔑而怜悯的神情,然后向前踏了一步。   他只向前踏出了一步,便停了下来。   他觉得有些事情似乎不对。   他抬头望向落雪的天穹,胸臆里忽然生出无尽悲伤,有些发青的嘴唇微微翕动,如呻吟一般:“长生天啊……”   部落当初失败的时候,他还小,不懂得悲伤,后来给王庭贵人做牛做马的时候,来不及悲伤,拾干粪的时候,没有力气悲伤,再之后他变成了不起的少年强者,便远离了悲伤。   但此时此刻,那股悲伤的情绪是如此的浓郁,瞬间占据了他的身心,他仿佛看到了下一刻自己的死亡。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再望天,望向南方遥远某处,觉得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虽然远隔万里,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人正在对自己说话,只要自己踏前一步,便会死去。   阿打犹有稚气的黝黑脸庞上满是不甘与愤怒不解,如果那个人真能隔着万里射死自己,夏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最令他感到愤怒的是,他感受到了对方毫不掩饰的倨傲,而在这份倨傲之前,长生天都保持着沉默!   而他开始恐惧!   风雪里传来一声嘶鸣,不知是哪边的战马,傲意十足。   阿打望向唐营,握着弯刀,不知是否会踏出那一步。   ……   ……   南方万里之外。   城墙上落雪纷纷,宁缺站在城头,背倚整座长安,看着遥远的荒原方向,看着看不到的那片疆场。   黝黑沉重的铁弓,搁在他身前的城砖上,惊神阵的阵眼杵,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他的识感随之而向四野散去。   镇北军杀死金帐王庭所有的战俘,这是他的命令,他知道这会给镇北军带去很大的压力,但他不在乎,因为他和这个世界说话的方式,除了秋雨里落下的人头,还有身后这匣铁箭。   令人不解的是,即便借助长安城的帮助,他能看的再远,也不足以看到整个世界,万里外的荒原,在他的识海里只是一片灰暗模糊的画面,只要金帐王庭的强者不愚蠢到把自己点亮,便没有意义。   但他依然看着北方,仿佛随时可以看到那些灯,然后一道铁箭把对方送进冥界或者神国,或者,点灯的火一直在书院手中? 第三十二章 书院的幽灵   铁弓在宁缺身前,弦是松的,天下这把巨弓的弦却已经绷的极紧,如风雪原野里发生的那幕画面一样,处处都在对峙,战斗随时可能发生,谁也不知道世界开始毁灭的那一刻何时到来。   阿打是桑桑选择的虔诚信徒,是金帐王庭最杰出的少年强者,所以他能感觉到万里之外长安城墙上宁缺的目光,横木立人和他的境遇相似甚至犹有过之,却感受不到,或者是因为宁缺此时没有看他,又或者是因为此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太多。   神辇在阳州城的大街上缓慢地移动,雍美的神圣乐声不停响起,清河郡的百姓们跪在街道两旁,看着神辇的目光格外炽热,神情格外谦卑——这些炽热和谦卑或者来自虔诚,或者来自畏惧,无论哪种,都是横木愿意看到的,他也只想看到这些。   隔着神辇的幔纱,看着跪在后方的那七名清河郡诸阀家主,想着先前召见那些人时的谈话,横木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冷冽的笑容,默然想着对待蝼蚁,哪里需要太过操心?   不管你们在想什么,都不用再想,因为神殿会帮助你们思考,你们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执行昊天的意志。   这是先前横木立人对诸位家主说的唯一的话,然后他漠然地挥挥手,就像驱赶真的蝼蚁一般把这些人赶走,在数十名神官和更多西陵护教骑兵的拱卫下,向阳关城外走去。   他带着浩浩荡荡的南晋水师和强大无匹的神殿骑兵,自南而来,有些不稳的清河郡,在他毫不掩饰的轻蔑态度和杀意下,很快便重新稳定下来,那些隐藏在黑暗里,准备配合唐人行动的年轻人,也在神殿执事们的搜捕下纷纷死去,或者逃亡。   现在他的神辇离开阳州城,自然是向北方而去。   长安城就在那个方向。   崇明也在看着长安城,只不过是不同的方向,从成京城望过去,长安在西方,在太阳落下的地方。   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为质长安十载的崇明太子,而是燕国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但对那座城的感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没有怀念,没有感慨,只有无比的厌憎以及……畏惧。   在他身后,数年前被唐军毁掉的燕国皇宫正在重建,依靠从唐国拿到的战争赔款,美仑美奂的宫殿群不停从废墟里新生——此时的燕国都城,热火朝天,欣欣向荣,从官员到民众都很骄傲。   他却还在畏惧。   他在长安城里生活了很多年,他知道唐国是多么的强大,他知道唐人从来不会忘记仇恨,他知道李渔在想什么。   他更知道,如果唐国真的缓过劲来,那么燕国根本无法抵挡对方的铁骑,身后这片刚刚重建好的宫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变成一片废墟,而李渔绝对会给他难以忘记的报复。   三年前,唐国重新组建了东北边军,将军府依然设在土阳城,和过去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崇明却明白,这支新建的东北边军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毁掉燕国。   崇明不敢奢望凭借燕国孱弱的国力便能抵抗唐军,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西陵神殿的身上,寄托在自己兄弟的身上。   正因为如此,他不顾国内臣民的反对,坚定地执行着西陵神殿的命令,从自己子民家里搜刮出最后的粮食,不停输送到荒原上,送到那些世代为仇的左帐王庭贵族手里。   只有左帐王庭的骑兵越来越来强大,才能抵抗住更北处的荒人部落,大战暴发之时,才能援燕抗唐。   崇明本来以为,自己和自己的国家付出了如此多,东帐王庭即便不能在短时间内对唐国形成威胁,至少可以保证燕国摆脱荒人的阴影,然而谁能想到,局势的发展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为什么?为什么数年前荒人部落已经被神殿联军打残了,还能苟延残喘到现在?甚至还似乎开始慢慢恢复强大?   这个困扰着燕国君臣,也令神殿感到极度警惕的问题,随着荒原上更多信息的回流,得到了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有个幽灵。   有个幽灵在荒原上飘荡,身影很娇小,却像魔王一般恐怖,无论是漫天的风雪还是噬人的黄沙,都无法阻止那个幽灵。   左帐王庭法力最强横的大祭司,两年前惨死在月牙海畔,紧接着又有数名祭司莫名暴毙,到了现在,根本没有祭司敢走出王庭范围。   每隔一段时间,草原深处便会传来骑兵小队覆灭,或是某位军中强者变成血肉堆的恐怖消息。   草原上不断有人死去,包括西陵神殿前去救援的强者,隆庆带到王庭的那些堕落统领,也无法摆脱那只幽灵的诅咒。   到了现在,依然没有活人看到过那只幽灵的真实面目,但西陵神殿和各国早已确认那个幽灵是谁。   那个幽灵是个魔头。   虽然她生的像娇小的少女,但她毫无疑问是世间最恐怖、手段最冷酷的大魔头,她不惮于杀人,她杀人如割草。   她叫余帘,或者叫林雾。   她是书院三先生,还有一个更著名、更令人闻风丧胆的身份——她便是当代魔宗宗主,修行界最神秘的二十三年蝉。   即便在春风化雨之后,修行界强者迭出,但依然没有人相信,一名修行者,便能改变一场战争的结局。   直到余帘在荒原上开始杀人,直到她用了数年时间杀死了数百名道门强者,人们才渐渐相信,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   这是很令人心寒的一件事情。   崇明很心寒,身体也很寒冷,下意识里紧了紧衣领,收回望向长安城的目光,望向荒原深处,却发现更冷了些。   有风从荒原来,寒冽至极,里面却有极深的血腥味。   ……   ……   荒原极西深处,也在落雪。雪从铅般的重云里挤出,然后落到地面,渐渐覆盖住那些杂乱的脚印。   有马蹄也有人的脚印,密密麻麻根本无数看清的脚印,在原野间向着前方蔓延,踏雪的声音甚至仿佛要撕破云层。   应悬空寺的征召,右帐王庭单于下令,所有部落倾其所有,组成由数万骑兵构成的远征队伍,冒着风雪前去支援。   曾经端坐在九霄云外,极少理会世事的佛宗高人们,现在已经沦落到需要普通信徒帮助的程度,想来不禁有些可悲,然而那数万名骑兵或者在路上的风雪里便会死去,谁又来悲悯他们?   雪花有些落在原野的地面上,有些则是落到地面下方,地面之下依然有世界,那里是阴暗的天坑。   这时候是白天,又有积雪的反光,按道理世界应该是光明的,至少要比别的时候更光明些,然而此时的天坑底部世界,却比别的时候更加阴晦,如同黑夜一般,画面很是模糊。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地底世界的原野到处都在燃烧,因为热泉而经年不冻的青稞田被点燃了,溪流旁的树林被点燃了,金坑外的水车被点燃了,贵族居住的帐篷被点燃了,远处般若巨峰下面一座不起眼的僧庙,正在熊熊火焰里逐渐坍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地底世界数年前开始的这场农奴起义,终于蔓延了所有部落,再也无法熄灭。   佛国里处处烽火,这些火带来炽热的温度,焚毁华美的金器,带来肮脏的黑烟,遮住峰间那些神圣的黄庙。   原野间处处杀声,这些发自灵魂最深处的呐喊,能够压倒那些虔诚的颂经声,能够无视那些晨钟的呼唤。   烽火与杀声暂时还未能影响到佛祖身躯化成的巨峰,宝山无恙,山间的僧人则已是渐渐冷了心肠,才会命令右帐王庭火速来援。   之所以如此,最重要的原因是地底世界里有只幽灵,那只幽灵是道铁剑的影子,在肮脏与神圣之间穿行,未曾停过。   君陌在战斗。   他受过伤,受过很重的伤,但他没有一刻停止过挥动铁剑的动作,他不眠不休的战斗已经好长时间,已经好几年。   在撕开这片佛光,带领人们离开地狱之前,他不会停止。   ……   ……   宋国都城邻着海,时已初冬,依然相对温暖,雪花从天空落下,被海风吹的轻颤数下便会融化,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   就像广场前方那名正在传道的男人一样,他穿着很普通的神袍,拿着一卷西陵教典,和普通的神官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他传道的内容,与西陵神殿的神官明显有些不同。   叶苏看着黑压压的信徒们,说道:“我们每个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所以我们需要……赎罪?”   “如果要赎罪,究竟应该寄希望在神国,还是自身?伟大的昊天,自然会响应我们的呼唤,但你我又曾做过什么?”   “不要说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不要改变世界更是难以想象的,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个我自己组成的,那么只要我们能够改变自己,其实也就是改变这个世界,而且是最根本的改变。”   “我们正看到一个人改变一场战争,看到一个人改变数万年的不义,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改变世界,改变自己?” 第三十三章 书院的当然   宋国都城广场周遭的街巷一片死寂,偶尔能够听到几声粗重的喘息,那不是人类的喘息,而是战马的鼻息。   某人传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因为距离的缘故,显得有些飘忽,仿佛来自上苍,听不到完整的意思,只隐约能捕捉到女人、石头、罪过、炊饼、盐巴这些有些古怪的词语,很快便被战马的鼻息喷散,融入寒冬的空气里,再也寻不到任何痕迹。   真的没有痕迹吗?自然不是,声音进入人们的耳中,会在心上留下痕迹,隐藏在广场四周街巷里的西陵神殿神官执事,还有那些执着锋利兵器的宋国骑兵,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   呼吸声渐渐加重,来自数百匹待命的战马,来自数千名随时准备出击的神官执事和士兵,在幽静的街巷里渐渐汇聚成雷。   在西陵神殿的计划里,稍后这些全副武装的人们便会冲出街巷,冲向那片静宁的广场,用手里的兵器将那些孽贼杀死,把那个故弄玄虚的传道者砍成碎片,掀起新教覆灭的第一个大高潮。   只是……那些脸色铁青的神官、那些脸色漠然的执事、那些脸色苍白的宋国骑兵们,其实都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曾经虔诚的昊天信徒,愿意继续听那名渎神者传道。为什么听那人传道时,那些新教的信徒们站着或是坐着,难道他们不应该跪着吗?   为什么?   道殿终于传来了动手的命令,随着沉重的城门关闭声响起,宋国都城变成了一座死城,谁都无法离开,那些胆敢无视神殿禁令,改信或者支持哪怕只是同情新教的民众,都将被逮捕,至于那些新教的传播者,那几名渎神者,自然会被马上杀死。   从海岸线拂来的风也渐渐寒了,吹不动雪花,街道上的雪也不再融化,渐渐积起,随着整齐而恐怖的脚步声,城市渐渐变成一片洁净又肃杀的白色,所有人都知道,稍后这些白雪便会被血染红。   铁枪撞击着盔甲,战马急促的呼吸,骑士冷漠的眼眸,空气里清楚的金属味道渐渐变成血腥的味道,广场四周响起无数震惊而恐惧的呼喊,人们知道神殿一定不会允许新教就这样传播下去,但他们依然没有想到,这场信仰之争一开始就显得这般铁血。   同情新教的信徒们,被西陵神殿的执事们带领骑兵强行向某个角落驱赶,蹄声乱如骤雨,到处都能听到铁棒敲打在血肉之躯上的声音,到处都能听到民众惨号的声音,自然最多的还是哭声。   恐惧而绝望的哭声。   鲜血在人群里抛洒,冷厉的喝斥声不停响起,铁枪和刀锋的亮光不停响起,然后有更亮的光响起,那是剑光。   人群里,二十余名南晋剑阁弟子同时拔剑,继承自柳白和柳亦青的剑,以一往无前之势斩破那些降临到人间的愤怒上。   神殿的怒火随之稍敛,然而随着骑兵的不停涌入,以及更多道门强者加入战斗,场面变得越来越混乱。   三名神殿骑兵统领,带领着自己的部属,突破了剑阁弟子的拦截,向着广场深处突进,他们的眼中没有那些哭喊着四处躲避的新教信徒,只有平台上那个神情平静的男人,只要能够杀死那名渎神者,这些新教信徒谁还会继续相信那些荒谬而邪恶的论说?   看着场间不停流血的民众,看着抱着孩子哭泣的母亲,看着白发苍苍满脸恐惧的老者,叶苏眼中流露出极深沉的哀恸,然而很奇怪的是,看着那些向自己杀来的神殿骑兵,他同样怜悯哀恸。   陈皮皮走到台上,准备带着师兄离开这里,离开南晋后的逃亡旅程中,这样的事情他们已经经历了很多次。   “今天,好像真的是最后一天了。”   叶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慌着收拾行李,然后抬头望向不停飘落雪花的天空,说道:“只是,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逃亡旅途里,曾经不知愁的少年心性和身上的肉一道渐渐消失,陈皮皮说道:“没到最后,就不是最后。”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严肃,他的眉眼间写满了疲惫,疲惫的深处却是毫不犹豫的坚定,只有这句话才表明他依然还是当初的陈皮皮,他相信正确的,并且愿意为之而努力,最重要也最令宁缺这样的伙伴敬佩的是,面对再绝望的局面,他依然乐天。   “不一样了。”   叶苏不再看天,望向广场四周越来越多的骑兵,还有那些境界强横的道门强者,平静说道:“今天阵势太大。”   “就凭这些人,还拦不住我们离开。”   陈皮皮走到他身前,看着那几名越来越近的骑兵统领,还有那些杀意盈天的神殿骑兵,说道:“他们马上就要死了。”   数年前,他曾经身受重伤,雪山气海被桑桑锁死,已经是个废人,根本不是今日场间任何一名神殿强者的对手。   但他说的很平静,很理所当然。   当然,就是书院的理所当然。   然而就在说出这句话后,他神情微变,因为他看到人群渐分,一位少女正缓步向木台走来——南海少女小渔,他曾经的未婚妻。   曾经骄傲而强大的南海少女,如今依然强大,但骄傲已经完全沉进她的骨子里,她穿着神袍,气息沉静而冷冽。   她是知命境的强者,那些剑阁弟子根本无法让她的脚步停下,再坚硬的剑,遇到她的双手,都会变成废铁。   走到二十丈外,南海少女停下脚步,静静看着那三名神殿骑兵统领带着不可阻挡的神殿骑兵向前突进。   她看着叶苏,眼神很复杂,有些佩服,有些畏惧,有些厌憎,有些轻蔑,她知道这位道门历史上最杰出的叛徒之一,马上就要死了。   她望向陈皮皮,眼神非常复杂,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一名骑兵统领纵马来到台前,势若奔雷,刀锋破空而落,刀身上的符线骤然明亮,挟起无尽天地元气斩落。   如果还是当年,那两名男人都可以很轻松地接下这一刀,甚至大概会无视这一刀,叶苏和陈皮皮是二十年里道门最响亮的名字,无论叶红鱼还是隆庆,都没有资格与他们相提并论。   这两个男人是道门真正的天才,而现在他们已经叛出道门,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昊天夺走了他们所有的修为。   那名骑兵统领就是这样想的,他拥有洞玄上境的修为,得刀上符意相助,这一刀已经有了知命境的威力,杀两个废人如何杀不得?   便在这时,一根铁棒从天外飞来,就像是一座小山。   骑兵统领的刀便撞在了这座小山上,战马根本无法停下,于是接着他的身体也撞到了这座小山上。   那座山是铁铸的,撞不动,任何试图去撞的人,都会变成粉末,骑兵统领的刀变成了粉末,他的人变成了粉末,他座下的战马也变成了粉末,带着金属光泽的粉末和血红色的肉粉,在广场上轰的一声散开,混在一起开始散发一股诡异的光泽。   嘈杂而混乱的战场,在这一刻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些正向着平台冲锋的神殿骑兵,拼命地拉动缰绳,那些正在厮杀的执事,愕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望向声音起处。   烟尘渐敛雪复落,不管是什么粉,落在地上与积雪一混,便看不到最初,视线变得清明,一道娇小的身影出现。   兽皮在寒风里微微颤抖,就像她颊畔那几缕细细的发丝,她从地上抽出铁棍,望向前方的南海少女。   “唐小棠!”   小渔看着那道身影说道,唇齿间仿佛有火焰在幽冥里燃烧,然后她望向陈皮皮,眼神很深,满是悲伤与愤怒。   唐小棠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如果你再敢这么看着他,那么我一定会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小渔声音极为寒冷:“凭什么?”   唐小棠说道:“几年前在桃山就说过,他是我的男人。”   她说的很理所当然,就像陈皮皮先前那般理所当然。   当然,这依然还是书院的理所当然。   他虽然出身道门,拥有最尊贵和天才的血统,她虽然出身魔宗,拥有最邪恶和霸道的血统,但终究他和她都是书院的人。   广场上一片死寂,只有伤者的呻吟和死者同伴的哭泣声。   看着站在一起的陈皮皮和唐小棠,南海少女渐渐平静下来,眼中流露出淡淡的自嘲神情。   “一起赴死的道理在哪里?观主还在桃山上等你。”   她问陈皮皮。   陈皮皮很认真地解释道:“宁缺曾经说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是金风,她是玉露。”   小渔微微一怔,有些凄伤说道:“果然好诗。”   陈皮皮看着她微笑说道:“其实……宁缺接下来的说法,更符合我的追求,他说要的就是长长久久,要天长地久。”   “所以?”   “所以今天不能是我们的最后一天。”   “你应该清楚,这是谁的意志。”   “我父亲?我不认为他的意志就一定会得到执行。”   “这是昊天的世界,观主执行的是昊天的意志,没有人能改变。”   “我是他儿子,师兄是他的弟子,我们或者真的没有能力改变他……但我想,这个世界有人能阻止他。”   “谁?”   “宁缺。”   陈皮皮很认真地说道:“那个家伙,就连昊天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说我父亲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宁缺远在长安,他不敢出城,便改变不了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   小渔静静看着他,然后举起自己的右手,神袍的广袖缓缓垂落,露出她光滑白皙的手臂,有些好看。   唐小棠看着陈皮皮说道:“不准看。”   陈皮皮瞪圆双眼说道:“我只是有些震惊,她家的人不是一直都挺黑吗?怎么现在变这么白了?”   不应该说笑话的场合说笑话,那是因为紧张。   小渔举起右臂,西陵神殿骑兵再次准备发起攻势。   陈皮皮说相信宁缺能够改变这一切,其实并不是真的相信,只是习惯性的吹牛,兼替自己朋友抬面子。   他望向叶苏,确认了一个事实。   “师兄,看来你真的得道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能够预知未来。”   “嗯?”   “你刚才说……这是最后一天。”   叶苏微笑说道:“这是我的最后一天。”   陈皮皮说道:“那也必然是我的。”   只看场间局势,唐小棠不会惧怕少女小渔,剑阁弟子们的剑光依然凄厉绝然,应该能够保护他们撤离。   但兄弟二人知道,真的是最后了。   因为今次是观主的意志。   那个男人是他最尊敬的老师,是他的父亲,他们很清楚,那个男人是怎样的强大,怎样的可怕,哪怕对方像他们兄弟二人一样,如今也是雪山气海俱毁的废人,但动念间,亦能颠覆天地。   除了面对夫子,观主永远不会出错,今天出现在宋国的绝对不是只有这些,肯定还有人准备做最后的收割。   气氛先是压抑,然后随着陈皮皮的沉默,和那些伤者的呻吟声,渐渐变得阴森恐怖起来,雪落之势都变缓了些许。   “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叶苏看着场间那些神情惘然痛苦的信徒,缓声说道:“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悦。”   随着这句话,雪落骤疾,宋国都城上空的雪云却裂开了一道缝隙,天光洒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镀了一层金边。   场间的新教信徒,看着这幕画面,震惊无语,然后纷纷跪倒。   “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隔着数座不起眼的建筑,有个小院,隆庆皇子站在院中,负着双手,听着墙外传来的声音,若有所思。   在他身后的地面上堆着数十垛干柴,这些干柴很干,给人很圣洁的感觉,没有一片雪敢落在上面。   这些柴垛燃起的火焰,应该会很高。 第三十四章 上帝死了,那么昊天呢?   人间的局势异常紧张,在唐国的边境线上,在宋国的都城内,在幽暗的天坑底,到处都在对峙,战争一触即发,有些地方已经发生,有些地方则是根本就没有停止过。   世间的民众们,他们把最末的希望寄托在唐国派出的使臣身上,希望他们能够与西陵神殿达成亲的和议。   那两名使臣只是普通人,不懂修行,更不可能是什么知命境的强者,但在此时此刻,他们却是世间最重要的人。   热爱和平的人分两种,一种是恐惧战争的人,还有一种人只是担心打不赢,所以暂时热爱和平,禇由贤和陈七自然就是这种人,他们不知道自己二人已经身负天下重负,但他们的想法与天下其实相同,他们也很想与西陵神殿达成和约。   然而问题在于,他们想要见到、也必须见到的两个人,根本没有办法见到,更令他们感到身心俱寒的是,如果那两个人有心相见,即便现在是在西陵神殿,也一定能够相见,如今相见不能,似乎代表着某种不好的征兆,难道没有人想知道宁缺准备说些什么?   求不得是所有焦虑的来源,禇由贤和陈七非常焦虑,他们在天谕院里沉默思考,却始终想不到完成任务的方法。   今日前来天谕院与他们见面的是一名身着褐袍的普通神官,看服色和排场,这名神官在桃山上的地位明显非常低下——事实上这些天,神殿方面的态度越来越冷淡,禇由贤和陈七拒绝与赵南海谈话之后,与他们对谈的神官级别便越来越低。   “我这个小人物,自然不是二位使臣想要见到的对象。”那名褐衣神官看着二人说道:“那么你们到底想要见谁呢?”   从这句问话来看,西陵神殿方面的耐心越来越少,或者说好奇心越来越少,竟有了撕掉窗户纸的意思。   到了此时,遮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不如真的尝试下,虽然那或者是徒劳的——禇由贤想了想,望向那名褐衣神官,神情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们十分想见叶红鱼。”   那位褐衣神官不觉意外,微笑说道:“为何?”   在清河郡曾经险遭暗杀,禇由贤和陈七便已经猜到对方猜到了些什么,那么这时候自然也不会意外于对方的不意外。   “道门无信,我们……准确来说,十三先生只相信裁决神座。”   “好吧,这是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褐衣神官平静说道:“我会把你们的想法汇报上去,至于会不会做安排,那便不是我所负责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后,神殿方面的人便退出了天谕院。正如这句话一样,禇由贤和陈七再次被很不负责任地遗忘,直到暮时。   站在天谕院前的石阶上,看着上方山坳里凋落的桃花,想象着隐藏在山道和桃丛里的那三座大阵,陈七说道:“就算神殿能够抵抗住我大军,大阵外的所有人也都会被大先生杀死。”   禇由贤说道:“所以神殿的反应让你有些不解?”   “不,我不解的是书院的态度。”陈七摇头说道:“宁缺为什么急着要与道门谈判?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夕阳渐沉,暮色如血,二人沉默不语,心情有些沉重,便在这时,他们终于等到了神殿的答复,那是一句恭喜。   明天清晨,掌教大人会亲自召见他们,神殿为了此次谈判安排了一场极为盛大的仪式,他们十分想见的裁决神座,其时也会在场。   参加完晚宴后,禇由贤和陈七回到房间,相看无言,正如先前在暮色里看桃花时那样,因为他们的心情依然沉重。   明日神殿里会有掌教大人,会有数千神官执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们怎么与叶红鱼私下交谈?   “或者,不一定要私下交谈。”陈七忽然说道。   禇由贤有些不理解,问道:“什么意思?”   陈七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我们只负责把宁缺的话说给她听,无论什么场合,只要她听到就行。”   听着这话,禇由贤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喃喃自言自语说道:“相见争如不见。”   在千万人前相见,还要说出那番话,那么便是觅死。   他抬起头来,看着陈七叹息说道:“你真够狠的。”   宁缺选择他二人来神殿传话,取的是陈七的谋划,禇由贤的行事无忌,此时看来,陈七或者更擅长狠辣的手段。   正如禇由贤说的那样,他对人对己都极狠。   陈七说道:“千万人都听到那段话,效果或者更好。”   禇由贤的情绪有些复杂,眼看着自己在寻死觅活的道路上狂奔,有谁心情能好起来,只是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了这方面的自觉,所以脸色虽然苍白些,还算镇定。   “既然说了那番话便要死,或者我们应该先试试能不能见到那人。”   禇由贤走到窗边,看着桃山腰那道如刀斧劈出来的崖坪,看着夜色笼罩着的几间不起眼的小石屋说道。   陈七走到他身旁,皱眉说道:“很难走到那里。”   禇由贤看了他一眼,幽怨说道:“比死还难?”   一夜无话,各自沉默压抑,对过往做告别,于是清晨醒来时,二人精神都不是太好,尤其禇由贤顶着两个极深的黑眼圈,看着颇为喜感,又透着股丧气的味道。   “是喜丧。”禇由贤自我安慰道。   在神殿执事的引领下,二人离开天谕院,顺着石阶向桃山上走去,青翠的山坡上落着桃花,积着前些天落下的雪,看着很是清净美丽,青石阶被露水打湿,颜色显得有些深,在香雪里愈发醒目。   没有走多长时间,峰顶那座白色的神殿便撞进了他们的眼眸,晨光洒落在彼处,圣洁光明,自有神圣气息播散。   禇由贤和陈七对视一眼,忽然一转身体,向着崖坪上某处跑去!   靴底踩着坚硬的石阶,呼吸急促地像是山风,他们根本没有理会神殿执事惊慌的呼喊,完全无视那些追过来的神殿骑兵,甩着胳膊,张着嘴巴,向着崖坪深处拼命地奔跑。   真的是一路狂奔,燃烧生命的狂奔,已经做好去死的准备的两个人,在这个清晨迸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就像是两只夺路而逃的兔子,在草丛间穿行,嗖嗖的连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   神殿方面的反应有些慢,直到他们跑到了崖坪中段,执事和骑兵才追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不敢再向前一步。   赵南海从桃山峰顶飘然而至,看着崖坪上那两道身影,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情却有些怪异。   如果崖坪尽头石屋里的那人不想见,那么这两名唐人不要用燃烧生命,就算真的燃烧起来,也不可能跑到这里。   他为什么想见?   ……   ……   跑到崖坪尽头那几间石屋前,禇由贤和陈七气喘吁吁,扶着腰,险些直不起身来,觉得肺仿佛快要炸开。   神殿方面或者是因为畏怯,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没有派人追到这里,这其实是他们事先推算的结果,所以并不意外。   石屋里的那人果然愿意见自己,因为即便是他,也很想知道宁缺要说些什么,禇由贤擦着额上的汗,有些得意地想着。   一声轻响,石屋的门被推开,一名中年道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中年道人穿着身普通道袍,形容也极普通,无论形容还是气息,都找不到任何突出的地方——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名道人都不应该、也不可能是普通人,但他偏偏普通了一辈子,这很不普通。   禇由贤知道这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他的神情依然恭顺到了极点,整理衣着的双手甚至恰到好处的有些微微颤抖。   中年道人看着他刻意的做派,温和微笑说道:“非要过来见见,你们想说些什么,或者说想做些什么呢?”   禇由贤想做些什么?   他对着中年道人,更是对着石屋里那人,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谦卑说道:“禇由贤想跪请天师听一个故事。”   中年道人静静看着他,似是没有想到他跪的如此自然,如此决绝,如此不像个唐人,竟是没有给自己阻止的机会。   禇由贤神情平静,跪的理所当然,宁缺选择他二人来道门谈判,取的是陈七的谋与勇,至于他,取的便是无底线。   中年道人微笑问道:“什么故事?”   既然禇由贤和陈七能够来到石屋前,便代表着得到了允许,石屋里的人想听听,不管是故事还是寓言。   禇由贤恭敬说道:“那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和我们世界很相似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上,有一个和道门很相似的宗教,那个宗教的神被称为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   ……   晨光渐移,时间随之而移,禇由贤的嘴变得越来越干,声音变得越来越沙哑,终于把那个漫长的故事简要地讲述了一遍。   中年道人静静看着他,然后又回头看了石屋一眼,最终望向崖坪外的天空与流云,说道:“果然是个很长的故事。”   基督教的前世今生,新教的崛起,历史的重述再如何简约,也必然漫长,把两千年的历史,浓缩在一个故事里,在故事的结尾回头望去,当初那些血腥的宗教战争,确实有些可笑。   禇由贤恭敬地低着头。   中年道人想着那个故事的起承转合,那些王室与教徒之间的合作争执,那些利益的分配,越来越觉得这个故事很精彩。   “听闻十三先生当年给昊天讲过很多故事,不知道这个故事他有没有讲过,不过至少证明了他是个很擅长讲故事的人。”   中年道人说道,他自然清楚,这是宁缺讲的故事。然后他向旁让开,石屋的门便直接出现在禇由贤和陈七的身前。   这个故事只是谈话的开端,宁缺用如此宏大的一个故事来做引子,便是他,也开始好奇他最终想说些什么。   看着石屋紧闭的门,禇由贤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陈七也变得呼吸急促起来。屋里那人,对于世间的昊天信徒们来说,拥有太不一样的地位与意味,即便是他们,也有些承受不住。   中年道人说道:“想说什么,便开始说吧。”   禇由贤神态更加谦恭,额头仿佛要压进崖坪的地面里去,然而接下来,他颤声说出的这句话,却是那样的大逆不道。   “上帝死了,昊天也会死的。”   “所以,请观主还是多想想人间的事情。”   ……   ……   (宗教改革的故事,无论是宁缺讲的,还是叶苏在做的,如果要细写,那必然是数万字搞不定的,所以只能从简,大家自我催眠已经看到那个故事就好,实在想看,那就看些相关书籍亦足够,将夜不是宗教小说,总要让开道路,另外,将夜后面的故事,我必然是要靠精气神强突,因为精神气质对结尾最重要,现在身体精神都不好,那就越发要硬干,狭路相逢,拿刀子的才能必胜!那么辞句结构组织之类的,我会理会的少些,因为思虑过密,真的会影响气质,哪怕是像我这么有气质的人,也做不到啊!) 第三十五章 他和她的谈话(上)   上帝死了。   昊天也会死的。   前一句话,曾经在某个世界里如雷一般响起,震碎了黑暗的天穹,惊醒了无数蒙昧的人。后一句话,出现在这个世界里,本来也应该产生相似的效果,只是有些遗憾的是,当它第一次出现时只有四个人听到,能够稍减遗憾的是,石屋里的那个人听到了。   禇由贤讲述的故事,是宁缺的故事,他连这个故事要讲的是什么都不清楚,只是按照宁缺的交待,非常认真地、以远超书院学习态度的认真背了下来,连一个字都没有遗漏。   听完这个故事后,中年道人有所感慨,听到最后这两句话,中年道人的神情终于发生了变化,然而石屋始终安静。   禇由贤对于这种局面早有准备,他强行压抑住心头的不安,完全不去管对方的反应,低着头继续复述宁缺的话——那些是宁缺想对这个世界说的话,想对石屋里那人说的话。   “一起毁灭,不如一起进步,世间没有永恒不变,在昊天出现之前,世间本就没有昊天,那么为什么不能没有昊天?”   “有昊天之前,先有道门,道门想要守护这个世界,于是才有了昊天,那么书院和道门本来就应该是同道中人。”   禇由贤低着头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隐约懂得这句话的意思,觉得宁缺的同道中人四字实在是太过无耻,做为复述者,他自然很难像先前那般理所当然,汗水从他的额头滴落,砸在石屋前的地面上,因为距离太近,没能溅出花朵。   “既然是同道中人,何必生死相见?千年以降,道门自然以观主最强,然而昊天当死,道门总要选择新的道路,如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非观主这等大智慧之人无以主持。即便您有所保留,为何不能再多看两年?叶苏是您的学生,他若成圣,您便是圣师,陈皮皮是您的儿子,他若成圣,您便是圣父,道门走上崭新的道路,您便是圣师圣父圣主,三圣一体,有何不可?”   崖坪上很是安静,除了山风便只有禇由贤的声音,石屋里的人没有做出赞成或者反对,只是静静听着。   禇由贤的声音越来越小,说的却是越来越顺,近乎于唠叨一般碎碎念着,最后竟下意识里加了一句自己的话。   “一个是您最成器的学生,一个是亲生儿子,道门……其实不就是您家的事情?都是一家人,就不能好好谈?”   说完这句话,禇由贤才发现自己说多了,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汗水却骤然间敛去,觉得崖间的风有些冷。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还活着,不由好生庆幸,决定稍后如果还能去神殿,那么自己一定闭紧嘴,一个字都不说,都让陈七去说。   听完禇由贤转述的宁缺的话,石屋依旧安静,中年道人挥了挥手,示意禇由贤和陈七离开崖坪,二人已经完成了任务,哪里还敢多停留,向着山道方向退去,依然如不安的兔子。   吱呀一声,石屋的门再次开启,一个式样普通的轮椅从里面缓缓驶出,椅上坐着位老人,老人身上覆着件灰色的毯子。   椅中的人活了一千多年,按照时间来计算,他早已垂垂老矣,但事实上他仙踪偶现人间时,从不会让人觉得苍老,直到长安城一战,直到他被昊天封死雪山气海,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他鬓现花白,眉眼渐柔渐善。   但不管他如何苍老,就算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只要他还活着,他便能把道门紧紧握在手中,他便是书院最恐怖的对手。   在宁缺眼里,观主要远远比酒徒和屠夫更重要,不是因为此人曾经展现过的那些难以想象的大神通,而是因为他是观主。   这千年的人间,是夫子的人间,是夫子的千年,但观主一直都在,只是这个事实本身,就证明了很多事情。   中年道人推着轮椅到了崖畔。   观主静静看着崖外的流云,看着青山间的残雪,缓声说道:“宁缺自困长安半年,在很多人看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上次自囚的重复,但其实他一直在思考,这就是他做的事。”   是的,宁缺一直在思考。   他在思考怎样解决人间的事情,从而解决神国的事情,最终他得出的结论是,要解决人间的事情,便需要说服观主。   不是战胜、也不是杀死观主,而是说服——他认为观主有被说服的可能,因为观主不是酒徒、屠夫,不是被存在这个执念折磨成腐朽的怪物,在他看来,观主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是一个有极高级审美的人,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换个说法,他认为观主是一个和老师很像的人,这是极大的赞美。   通过夫子的教诲,与桑桑一道在佛祖的棋盘里生活了无数年,宁缺对于信仰的认识要比当年深刻了很多,他知晓了道门的来历,也知晓了昊天的来历,于是他很确信,观主绝对不是世间那些看见神辉便痛哭流涕的愚妇,观主的虔诚不在昊天,而在他坚守的理念。   那个理念便是道门从古至今最大的秘密。   以昊天守世界,世界才是根本,是道门想要守护的对象。   无论开创道门的那位赌徒,还是如今统治道门的观主,在他们的心里,昊天并没有先天的神圣性。   所以宁缺费尽心思,也要告诉观主那个故事以及最后那两句话。   他知道观主不需要自己来点醒,但他想提醒对方。   上帝死了,昊天也可以死。   那个世界有新教,道门也可以走上新的道路。   旧世界挥手告别,新世界闪亮登场,只要道门主动迎接这个趋势,那么便依然可以在新世界里拥有自己的位置。   道门依然可以守护这个世界,只是换个方式。   宁缺要提醒他,这个世界本身要比昊天重要的多。   这不仅仅是书院的看法,也是道门最本质的理念。   那么书院和道门为什么不能同道?   宁缺选择观主来做对话的对象,是因为他知道观主能够听懂,他知道观主拥有足够的智慧,观主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   只有真正了不起的人,才能做出如此了不起的决断。   “夫子是个了不起的人,能够教出这样的学生。”   观主平静说道:“宁缺能看透道门的根本,能看到我的理念,他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中年道人动容,因为在这句话里,观主对宁缺的评价极高,更因为观主隐隐承认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观主看着崖外,沉默了很长时间。   中年道人落在轮椅上的手微微颤抖,即便是他,在此时也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紧张,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必然会改变整个人间甚至是昊天神国的命运。   崖外有很多云,白色的云絮到处漂着,就像水上的浪花,来去看似随心,其实都在被风塑形,被大地吸引。   观主看着那些云,平静说道:“只可惜……他还看不明白他自己。”   ……   ……   禇由贤也不明白。虽然他是讲故事的人,但和鹦鹉没有任何区别,他不知道上帝是谁,十字军是什么东西,那个宗教和道门有什么关系,宁缺想对观主说的是什么,昊天怎么可能会死呢?   离开崖坪,赵南海和数十名神殿骑兵正在那处等着他们,场面有些紧张,禇由贤却不害怕,指着那几间小石屋说道:“我能到那里,那便没有错,我能活着回来,你便不能杀我。”   赵南海看着那间小石屋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带着禇由贤和陈七向峰顶前进。   桃山峰顶那座白色道殿是西陵神殿的正殿,是昊天道门在人间最顶峰的建筑,也正是今日双方谈判的场所。   神殿地面铺着极光滑的石砖,如铜镜一般,反映着四处透来的天光,又像是黄金铺就,殿内的空间极大,石壁上镌刻着宗教意味浓郁的壁画,到处都镶嵌着宝石,仿佛汇集了整个世界的财富,于是也仿佛有了整个世界的重要,异常庄严神圣。   数千名神官执事,沉默地站在神殿里,排着整齐的队列,没有人说话,听不到任何声音,就像一片沉默的海洋。   禇由贤和陈七在人群里行走,仿佛分海前行,总觉得静寂的人群里隐藏着令人心悸的风暴。   走了很长时间,他们终于走到神殿最深处高台之前,台上悬着如瀑布般的光幕,幕上映着一尊极为高大、有如天神般的身影,那身影发出的声音仿佛雷霆,拥有令人恐惧的神威。   那道高大的身影曾经与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并称为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然而随着那场大战里,他被余帘重伤,他再也无法保持当年的形象,光明祭时被宁缺一箭射的无比狼狈,更是让他在世间昊天信徒心中的地位,下降的极为严重。   但他毕竟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是修行境界逾过五境、成功抵达天启境的绝世强者,是观主认可的道门之主。   禇由贤和陈七对那道高大身影保持着足够的尊敬,无论行礼还是参拜都一丝不苟,挑不出任何毛病。不过说实话,就连最迟钝的神官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光幕后的掌教大人身上,而是在高台下方那座不起眼的椅子上。   那把椅子不是整块南海墨玉刻成的奇宝,但因为那名女子静静坐在椅中,于是这把普通椅子便变成了墨玉神座。   她闭着眼睛坐在那里,身周的世界便被坐成了一片血色的海洋,因为她穿着血色的神袍,她拥有世间最美丽最冷酷的容颜,她是不可侵犯的裁决神座,她是道门真正的强者叶红鱼。   裁决神座叶红鱼,就是宁缺想要说话给她听的那个人,也就是禇由贤和陈七一直想见的那个人,今天终于相见。   禇由贤和陈七有些奇怪的沉默,正如昨夜所说,相见争如不见——当着数千名神官执事,当着西陵神殿掌教等强者,即便见到叶红鱼,又怎样才能避开那些目光,让她听到宁缺的话呢?   神殿里的仪式已经进入到礼赞的程序,留给禇由贤和陈七的时间已经不多,无论唐国和神殿的谈判能否继续进行下去,他们稍后便要离开桃山,而那句话还一直藏在他们的胸腹间。   禇由贤望向陈七,想着昨夜说的那法子,觉得唇舌有些发干,喃喃说道:“真的要这么做?”   陈七盯着叶红鱼,说道:“不然还能有什么方法?”   禇由贤沉默了一段时间,终于鼓起勇气,艰难地向前踏出两步,吸引殿内人海的目光,然后轻咳两声,打断了某名红衣神官的祝祭。   “我们有话要说。”   因为紧张,他看着神殿里的人们,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带着和平的意愿,扑面而来,是不是应该让我们说说话?”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们身上红的紫的黑的神袍,就像不同颜色的海水,无声无息却扑面而至,变成了某种仿佛实质的压力,压的禇由贤呼吸艰难。   便在此时,陈七也向前踏了一步。   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压抑。   陈七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看着远处那把普通的椅子,看着那片血色的海洋,神情平静而坚定说道:“您愿意听吗?”   这场谈判本来就是笑话,如果真的有谈判,那么先前在崖坪石屋前已经完成,椅上的她闭着眼睛,似有些倦意。   哪怕听到这句话,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陈七盯着她,声音微哑说道:“所有人都知道……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其实,他只是想和你谈谈。”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宁缺如果想和谁谈谈,当今裁决神座必然便是谈话对象里的一位——掌教知道,赵南海知道,西陵神殿里的神官执事,哪怕扫地的那些仆役都知道。   所以在清河郡,熊初墨想这两名唐人去死。   所以在桃山上,他们怎么都遇不到叶红鱼。   直到此时此刻,在数千神官执事之前,在无数强者云集之地,他们终于见到了叶红鱼,于是他们想要谈谈,哪怕下一刻便会死去,因为哪怕去死,他们也要让她听到他的话。 第三十六章 他和她的谈话(下)   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是想改变这个世界的走势,那么他谈话的对象里,便必然包叶红鱼。   这是很多人不曾宣诸于口,却默然确定的一件事情,因为如今的裁决神座,在还是道痴的时候,便和宁缺相识,这二人曾经誓不两立,但终究没能生死不两立,这二人曾经战斗过,也曾经并肩战斗过,她曾在长安城里雁鸣湖畔住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便是同生,也曾在魔宗山门里浴血,那便是共死。   在神殿众人看来,裁决神座就算嫁给宁缺,也算不得什么出奇的事,至于这会如何惊世骇俗,想必不在这两个人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他们本就是惊世骇俗的人,做的是惊世骇俗的事。   更令道门感到不安的是,如今神殿誓要消灭的新教由叶苏一手建立,而她是叶苏的妹妹。   那么无论是从亲密关系,还是从别的方面考虑,叶红鱼都是书院最天然的盟友,最好的策反对象。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陈七,猜忖着这名唐人会说些什么,或者说宁缺会说些什么,神情很是复杂,有很多不安,有很多震惊与不解,还有很多担忧。   难道书院真的想策反裁决大神官?难道宁缺要说的话,真与这件事情有关?然而……此时数千双眼睛看着,殿内道门强者云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怎么说得?裁决神座又如何相应?   想到此节,人们的表情稍微轻松了些。   做为当事人的叶红鱼,她脸上的神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美丽的眉眼冷淡如雪,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那家伙……想说些什么呢?”   她闭着眼睛问道,神态很随意。   明明是很重要的事情,隐隐透着极恐怖的意味,在她的朱唇微启间,却变成了一件小事,一句寒喧。   殿内的人们再次望向陈七,想知道他准备说些什么。   被数千道冷漠的目光看着,陈七很紧张,却不仅仅是因为这数千道目光,而是因为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将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墓志铭。   “宁缺他说……”   说到此处,陈七微微停顿,禇由贤恨不得自己昏将过去。   陈七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叶红鱼方向,沉声说出后面半句话。   “他在长安城等你。”   ……   ……   在长安城等你,等你做什么?虽然可以嫁,但自然不是等你来嫁,那便是等你来降,或者等你来归。   庄严神圣的道殿本就极安静,此时更是变得死寂一片,只有那句话还在金色的光线里飘荡,飘进每个人的耳中。   这是……在劝裁决神座背叛道门?宁缺真的敢这样想,这些唐人居然真的敢在神殿里这样说?他们都疯了吗?   无数双目光落在陈七的身上,目光里充满了震惊不解。   说完这句话,陈七只觉咽喉干的有些生痛,似乎瞬间失去了所有水分,然而事前所有的畏怯都随着那些水消失不见。   “他说破罐子就要破摔!犹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问你为何还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时叛?”   “他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叛,他一直在长安城等你!”   到了此时,先前或者还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听错了的神官执事,终于完全确认了宁缺那些话的用意。   在桃山峰顶最神圣的道殿里,当着数千名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宁缺居然劝裁决大神官叛教!   这是策反?世间有如此荒谬近乎儿戏的策反?或者,这是书院的挑拔反间?可是谁会相信呢?   不对!书院怎么会做如此可笑的事情?面露荒唐之色的神官执事们,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推论。   ——宁缺就是要当成千万人的面说这几句话,因为只要让这个世界听到,那么他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这不是阴谋,也不是阳谋,因为这根本不是谋划,而是直指神殿最根本矛盾的一道锋利的铁刀!   神殿无法解决新教的问题,便无法说服自己继续信任叶红鱼以及她领导的裁决神殿,宁缺做的事情,只是揭开了那层皮,但……他揭的如此狠厉,以至于殿内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生痛!   痛会带来愤怒,神殿里的人海拂起微波,神官执事们愤怒地逼向陈七和禇由贤,如黑潮红浪,滔天而至!   数千名神官执事的意念,集结在一处,拥有难以想象的恐怖威力,陈七噗的一声吐血,脸色变得很是苍白。   这时,叶红鱼终于睁开了双眼。   就在陈七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她的冷冽目光,让他感觉到稍微轻松了些,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一道仿佛要毁天灭地的气息,从神殿深处生起,如海洋上的飓风一般,来到禇由贤和陈七身前,真正地扑面而至。   就在此时,叶红鱼起身,站在了这道气息之间。   神殿里的气氛随之一抑,变得异常紧张。   数百名身着黑衣的裁决司执事,从人海里显身,如黑色的泡沫,拦在了那些愤怒的同僚之前。   一道雷鸣般的声音响彻殿内:“叛教者死。”   这道来自掌教大人的声音,平静而充满无可阻挡的神威。   叶红鱼平静,说道:“既然已经开始说了,何妨说完?听故事听到一半总是最痛苦的事情,听听何妨?”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办,难道今日道门真的会分裂,就因为宁缺在千里之外说了那几句话?   掌教大人缓声说道:“大逆之言,听到便是亵渎。”   “我只是想听听,宁缺还会说些什么有趣的话,至于亵渎,听完后再把这两人杀死,那么就没有亵渎了。”   叶红鱼平静说道,算是某作解释。   掌教沉默,算是某种接受。   叶红鱼看着陈七,平静说道:“继续。”   陈七想着宁缺说的那几句话,心情变得有些怪异,但此时哪里敢有半点隐瞒,很诚实地复述了出来。   “他说……青春作伴好还乡。”   “他说……漫卷诗书喜欲狂。”   “他说……我想见你,已经想的快发狂了。” 第三十七章 最后一句话   “他说破罐子就要破摔!犹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问你为何还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时叛?”   “他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叛,他会一直在长安城等你!”   ……   ……   “他说……青春作伴好还乡。”   “他说……漫卷诗书喜欲狂。”   “他说……我想见你,已经想的快发狂了。”   ……   ……   道殿里一片静寂,仿佛来到万物俱灭的深冬——是的,殿外的世界本就是深冬,但这冬意怎么入得殿来?——只有陈七的声音在飘来荡去,前面那三句话还在飘着,后面三句又至,如后浪推着前浪,撕破静宁的空间,撞到刻满宗教壁画的石墙上,摔个粉碎,却溅的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浑身雪沫,寒冷侵体。   宁缺的话里透着如铁一般的生硬味道,又显得很轻佻,混在一处便是理所当然,书院的理所当然——我在长安等你来,你便要来,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结果,那么便必然发生。   道门供奉昊天,而新教正在严重动摇昊天的根基,无论叶红鱼做什么,都无法解决双方之间的这个根本矛盾,所以新教必然覆灭,叶苏必然死亡,既然叶苏会死,那么她就一定会叛。   她迟早会叛出道门。   迟叛不如早叛,因为早叛,或者还能给叶苏和新教带去生机。   其实这些很多人都清楚,叶红鱼自己最清楚,只不过道门所有人都不去想,仿佛不看,太阳上的那道裂痕便不存在。   便在这时,宁缺说了这样几句话,很粗鲁的几句话,而陈七和禇由贤完美地领会到他的意图,以死亡为代价,用更粗鲁的方式,让他的这几句话响彻整座西陵神殿。   这几句话是莽汉在撕弱女子的衣服,他撕掉蒙在信仰身上的神圣血袍,让赤裸的真相袒露在炙热的昊天神辉之下。   这几句话是点题,他把这道题目直接点出重点,甚至顺便做出了解答,于是神殿里这数千人便是想装看不见,也已经无法做到。   接下来便是道门的选择——无论叶红鱼叛或不叛,无论她何时叛,道门都必须当作她已经叛教。   掌教站在万丈光幕之后,高大的身影没有一丝颤抖,光幕却忽然颤抖起来,荡起一圈圈光纹。   看着那道摇晃的光幕,禇由贤的心神也摇晃起来,他和陈七做出这个决定,便不再怕死,但知道自己死定了的感觉并不好。   所有人都看着叶红鱼,等待着她做出决定,等待着西陵神殿历史上第一次有裁决神座叛变,等待着道门的决裂。   人们的情绪很复杂,有些解脱,有极大不安与恐惧,有好奇。   ——明明群情哗然,却没有喧哗的声音,明明万众瞩目,她却仿佛感受不到那些目光,依然静静站在原地。   叶红鱼此时在想什么?   青春作伴好还乡?她想起很多年前,在荒原深处的魔宗山门外,想着那道穿过云雾,把死地和现实联系在一起的铁索,想起铁索下的那个吊篮,想起当时篮内篮外的那几个年轻人。   她微微眯眼,望向殿外远处的天空。   那片天空下是宋国,唐小棠这时候应该就在那里,就在兄长的身旁,隆庆消失了这么多天,应该也已经到了那里。   她执掌裁决神殿,虽然没有办法控制隆庆、横木等人,却能查到对方的行踪,只是两地相隔太远,若要救援,怕是来不及了。   当年铁索下的吊篮里,穿过云雾的时候还有谁?除了宁缺还有莫山山,曾经的书痴,现在的大河国女王,这时候又在哪里呢?   叶红鱼微微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深意。   当年的青年男女们,现在都已经变成了很了不起的人,她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大神官,宁缺更是成为了书院和唐国的代言人,而他现在正在强势地攻击自己。   是的,她很清楚,此时仿佛还在殿内飘拂着的那六句话,就是宁缺手中黝黑的铁刀,前三道后三道,道道惊心动魄。   “我一直以为,宁缺那个家伙是书院的耻辱。”   叶红鱼终于开口,打破了令整座神殿都感到压抑痛苦的安静,而她说的内容,很明显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他的格局太小,他总喜欢针对每个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事下手段,当然他的手段确实不错,如果换成别的人,被他推到这个位置,大概也只能顺水推舟地叛了。”   殿内安静无比。   她笑意渐敛,面带寒霜说道:“但我不是别的人,我是叶红鱼。”   “他指望用这几句话便能破我心防?我平生最憎厌那些痴呆文妇,听着这几句话便觉得恶心,又如何听得进去?”   “青山不来就我,我就青山?不,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来就我,我为何要去就他?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她看着陈七面无表情说道。   是就,还是救?   陈七不明白,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会失败。   叶红鱼的容颜是那样的美丽,神情是那样的平静,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宁缺的话,似根本不在意宋国那处叶苏的生死。   为什么?   陈七盯着她完美的脸庞,看的非常认真,他自己的脸色逐渐苍白,眼眸里仿佛有野火在燃烧,把灵魂尽数化作勇气。   他还没有认输,因为宁缺还有一句话。   在离开长安城的时候,宁缺非常严肃地嘱咐过,不到绝望的时刻,不到最后的关头,绝对不要把那句话告诉对方。   陈七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但从宁缺的态度中,他知道那句话必然是胜负手,一定有用,那么他凭什么不用?   “宁缺最后还说了一句话。”   陈七盯着叶红鱼的眼睛说道。   叶红鱼神情漠然。   “那个人……是熊初墨。”   陈七的声音有些嘶哑,不是因为缺水的缘故,而是因为紧张,因为用力过猛,因为他的咽喉里开始渗血。   这句话无头无尾,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没有人能听明白是什么意思,那个人是熊初墨?什么人?熊初墨是谁?   陈七自己都不明白,那些外人自然也不明白。   神殿里,人海中,只有两个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那两个人是当年的当事人。   万丈光幕不再摇晃,掌教的身影渐渐变得深沉起来。   叶红鱼站在光幕前,神情渐渐深沉起来。 第三十八章 然后,没有   那个人是熊初墨。   那个人是谁,熊初墨又是谁?   此时殿内的数千名神官执事,脑海里都在回荡着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他们知道,既然这是宁缺的最后一句话,必然极为重要,于是望向叶红鱼的眼光越发凝重,就如她此时的脸色一般。   只有极少人听说过熊初墨这个名字,只有寥寥数人知晓,那是掌教的俗家姓名,这些人自然更加紧张。   高台前那道如瀑布的光幕,停止了流淌,肃穆的仿佛一面无声的墙,墙后那个高大的身影越发伟岸,一道强烈的气息弥散四向,没有杀意,只有神圣的威严,因为局势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那道高大身影必须碾碎一切的质疑、还有来自于她的压力。   叶红鱼站在光幕前。   和光幕以及幕后那道身影相比,她显得很渺小,却站的那样稳定,似乎无论身后将会掀起怎样的巨澜,都不会被吞噬。   时间缓慢却不容置疑地流逝,就像殿外崖间吹来的风,虽然轻柔但却严寒,不容置疑地降低着温度。   下一刻便是掌教与裁决神座之间的战争?   再次出乎所有人的猜想,叶红鱼脸上的神情渐渐宁静,不再深沉,没有凝重,只是浅淡如梅树下的清溪。   她没有任何表情,就这样缓缓坐回椅中。   那件血红色的裁决神袍,随着她的动作飘起,然后落下,如一朵红花般敛回枝头,再无声息。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似乎没有听到一个字,她静静坐在椅中,只有裁决神殿最亲近的下属和那些境界高深的红衣神官,才能看出她眉眼间的那抹燥意与那丝疲倦之意。   她举起右臂,遥遥指向陈七和禇由贤二人,如葱般的手指仿佛滴着露水,洒落的却是毫不遮掩的冷漠。   裁决神殿的黑执事们,毫不犹豫上前,用重手段将陈七和禇由贤击倒,以禁制牢牢锁死,然后拖向殿外。   陈七和禇由贤会被押往幽阁,等待他们的或者是永世不见天日,但至少不是即刻的死亡。   对于这个决定,殿内自然有很多人有不同看法,但此时此刻,没有人敢质疑她的决断,就连光幕后那道高大身影都保持着沉默。   然后她看了一眼。   她只看了一眼,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却都觉得裁决神座是在看自己,都被那道目光里的冷酷强大震慑的难以自持。   红色黑色褐色各色神袍组成的海洋,可以平静可以狂暴,但在她的目光之前,都变成了四散的水流,向着低洼处淌去。   寂静无声,连脚步声都没有,在极短的时间里,数千名神官执事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把这个世界留给两人。   叶红鱼,以及光幕后的掌教大人。   “我很好奇,书院是怎么知道的。”   叶红鱼坐在椅上,面无表情说道,没有转身向那道光幕望上一眼。   光幕后,掌教微微眯眼看着她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事。   叶红鱼没有等他的回答,声音冷淡说道:“书院知道这件事情,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余帘。”   余帘是书院三师姐,更是当代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   如果说宁缺和隆庆被修行界认为是对一生之敌,那么数十年前的修行界,余帘和熊初墨才是真正的一生之敌。   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熊初墨终于开口说话了:“从听到那句话开始,你似乎就没有怀疑过,这是为什么?”   叶红鱼坐在椅中,面无表情看着殿外的冬空,说道:“我一直都知道是你,只不过没有想到,别人也知道是你。”   熊初墨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叶红鱼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说道:“光明祭时,你的大辇被宁缺射破,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知道是你。”   熊初墨笑了起来,笑意很怪异,说道:“我没有想到你这么能忍。”   叶红鱼说道:“当日惨败在余帘手下,其后你一直很痛苦,哪怕昊天治好了你的伤,也治不好你的道心,既然最后你总是要死在我手里,何妨让你多承受几年痛苦?我为什么要着急?”   熊初墨沉默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自己再难像过去那些年一样,看着她的身影回味很多年前她的身影。   ——现在的她很强,强到能够威胁到自己。   “你为什么能确定是余帘?这件事情应该没有人知道。”   “不是因为她是你的敌人,在她看来,你或者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她的对手,只因为她是二十三年蝉,她是魔宗宗主……人间最擅长阴谋诡计的,从来都是魔宗,她知道再多事,我都不会意外。”   “就因为这个原因,你就确定她知道?”   “还因为当年在书院后山,她把你伤成废物,却没有杀你。”   叶红鱼缓缓起身,说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放过你,宁缺也想不明白,直到现在,答案才终于出现。”   她依然没有转身,依然看着殿外的冬空。   “因为她知道我一定会杀死你,所以她让你活着,给我一个叛教的理由,必然的理由,用你一个废物换来道门分裂……”   她神情平静道:“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蝉。”   熊初墨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然后?”   然后,没有然后。   没有恐怖的神辉播洒,没有凄厉的道剑飞舞,没有战争,没有复仇,没有雪耻,甚至就连恨意都没有流露一丝。   叶红鱼向殿外走去,血色的裁决神袍在寒风里一荡一荡,如花在枝头一朵朵地盛开,掩掉墙壁上所有神明的光彩。   光幕后方,熊初墨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线,其中一道里面满是血污,似永世不能复原,看着极为肮脏邪恶,渐有幽芒在他的眼眸最深处蕴积,那是震惊,那是愤怒与畏惧。   ——今天他才明白,当初自己能在余帘手中逃出生天,不是因为自己够强,而是因为这是余帘布的局。   用叶红鱼的话来说,在余帘眼里,他从来都没有资格成为对手,他的死活对余帘来说毫不重要,她让他活着,只是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清楚,他会成为道门的乱因,或者说罪人。   只是余帘也没有想到,叶红鱼居然没有出手,熊初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数年前光明祭后她没有出手,此时依然如此。 第三十九章 她的信仰   离开峰顶的白色神殿,叶红鱼顺着山道向下方走去,一路集云于裙,心意终于渐清,来到崖坪上时,已经心静如水。   望着崖坪深处那几间小石屋,她目光静柔如水。   下一刻,她道心坚硬如铁。   这道崖坪,小石屋,对她来说很有意义,不止是纪念意义。   当年她在魔宗山门为脱离莲生的魔手,强行堕境,道心及修为受到极大损害,回到桃山后,很多人以为她此生再无复起的机会,她饱受白眼,甚至掌教让她嫁给统领罗克敌……   她把自己关进了小石屋,沉默地继续修行,她知道自己可以越过所有的障碍,然后她又收到了来自剑阁的一封信。   她再次变得强大,她杀死了前代裁决大神官,成为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大神官,开始书写自己的传奇。   那天之后,罗克敌不再是问题,就连掌教也不再是问题,整个人间,都没有什么能够难住她的问题。   包括今天宁缺说的那几句话,书院给她出的那道题,对她来说依然不是问题,她此时来到石屋前,不是要屋里那人帮着解除困惑与痛苦,而是要收取自己做出解答之后应有的报酬。   她没有叛出道门,没有向掌教出手,没有带着裁决神殿把道门撕扯成一盘散沙,她没有理会宁缺的邀请,没有向书院靠近一步,她依然留在桃山上,那么她便把自己置在了危险之中。   现在,她孤身一人,冒的是奇险。   她有资格向石屋里的那个人要所有想要的。   暮色不知何时降临在桃山上,把她身上的裁决神袍染的更红更重,就仿佛是真的在血水里浸泡了千万年,才重新披在身上。   她静静站在石屋前,却没有望向屋内,因为本应在屋里的那人,此时正在崖畔,坐在轮椅里看夕阳。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具体的事情是什么,但我想,宁缺既然选择把那句话放在最后,那么那句话必然是极重要的。”   轮椅里的老人没有回头,平静说道。   叶红鱼说道:“对于我来说很重要,对人间并不重要,或者说,对于过去很重要,但对现在不重要。”   观主说道:“终究还是重要的。”   叶红鱼说道:“但我不想听。”   “宁缺和你说的态度不够端正。”   观主微笑说道:“派两个人来说了七句话,便要你替书院出生入死,这太不尊重你,毕竟那七句话不是七卷天书。”   叶红鱼说道:“确实,这也是我不想听他话的原因。”   观主说道:“也因为你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不够震撼,那么便很难攻破你的心防,让你做出决然的举动。”   叶红鱼说道:“宁缺和余帘,终究还是看低了我,魔宗和书院合流,或者能算尽天下,却算不到我在想些什么。”   观主坐在轮椅里,微笑说道:“我先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一直都知道是熊初墨。”   叶红鱼说道:“光明祭后我没有出手,不是因为我想看他苟延残喘,而是我知道您不会允许。”   观主说道:“我是道门之主,不会有所偏倚。”   叶红鱼说道:“我依然不会出手,我甚至可以永远不出手。”   观主眼光清柔,说道:“因为信仰?因为对昊天的虔诚?”   叶红鱼说道:“与信仰无关。”   观主微笑说道:“那与什么有关?”   叶红鱼说道:“我要用熊初墨的命换一条命。”   观主笑了起来,摇头说道:“首先,你得证明自己能够要去熊初墨的命,才能拿来换别人的命。”   只有属于你的,才能用来换别的,不然那就是偷,是抢。   熊初墨乃是神殿掌教,修行早破五境,以天启神辉镇四方邪祟,除了大师兄和余帘这样的绝世人物,有谁敢言必胜?   叶红鱼天赋再如何惊人,再如何万法皆通,终究太过年轻,境界就算已至知命巅峰,又如何能够取熊初墨的性命?   “那么,我用自己换那条命。”   她说道:“不管宁缺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再如何无耻,我还是很感谢他,也感谢二十三年蝉。”   “为什么?”   “因为书院向神殿证明了我的重要性,他们耗尽心思也要得到我的帮助,道门也应该付出足够多的代价来说服我不要离开。”   观主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掌教的性命,确实不在叶红鱼的手中,但她是裁决大神官,她拥有无数忠心的部属,如果她叛出道门,在光明神殿荒废、天谕神殿无主的情况下,将是对西陵神殿最沉重的打击。   书院为此,算尽所有,余帘埋线于数年之前,沉默等待,就是希望能够看到这一幕,而她,却没有让这幕画面发生。   观主看着天边的红霞,悠悠说道:“他是我最杰出的弟子。”   叶红鱼说道:“小时候,观里的人都觉得他不如陈皮皮。”   观主摇头说道:“不要说别人,即便是我也曾经这样认为过,但他证明了我是错的,所有人都是错的。”   叶红鱼说道:“所以您认为我不够资格换他的命?”   “新教教义,看上去和昊天教义没有太多区别,实际上却是在把权柄从道门手里收回到信徒手里,把荣耀从昊天的神国收回到俗世的大地。魔宗影响的只是修行界,新教影响的是整个人间,他走的比千年前的光明神座走的更远。”   观主平静说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道门最大的叛徒,他是真正的掘墓人,每每思及此事,我这个做老师的也不禁动容,甚至隐隐里觉得骄傲,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不能轻易交换。”   叶红鱼看着晚霞,那里是东方,那里有海,宋国就在海边。   “您还是坚持要杀他?”   “宁缺要我多想想道门的未来,其实他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思考。新教教义已成,传播必远,信徒必众,杀死他已经无法改变这种局势,我为何要杀他?我为何要杀了他再逼走你?”   观主转过身,看着她微笑说道。   叶红鱼不知道宁缺对观主说过些什么。   “先前我说过,你没有离开是因为信仰。”   他看着叶红鱼怜爱说道:“那个信仰说的不是昊天,而是叶苏,哪怕他现在和我一样,都是废人,但在你心里,也要比昊天重要无数万倍,只要他有一线生机,你都不会冒险。”   “我说宁缺看不清楚自己,所以与我说的那些话只是徒然,很明显,他也没有看明白你,与你说的话也是徒然。”   叶红鱼沉默不语,她承认这位不是自己老师、却胜过自己老师的老人,很准确地把握住了自己的心理。   兄长的存活,是布满雷霆的池,里面是他曾经光耀大陆的剑,她无法向前迈一步,只要他能活着,再无法忘记的羞辱,再想要忘记的旧事,她都可以忘记,可以平静面对。   书院不能保证他活着,那么做再多事情都没有意义。   更何况她很清楚宁缺是如何自私冷酷无耻的一个人,以前他已经证明过,今天他更证明了,那么将来同样如此。   暮色渐退,夜色终至,雪云不知飘去了何处,天穹里布满了繁星,星辰间有轮明月,照耀着人间,包括桃山的崖坪。   观主抬头看着明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了一句话,声音很淡,淡的就像身上覆着的月光,清淡如水,没有情绪。   “我会把熊初墨的命给你。”   叶红鱼行礼,在得到想要得到的承诺后,离开了崖坪。   ——虽然言语中,除了熊初墨的死,观主没有承诺任何事情,但她知道兄长的性命保住了,前往宋国的隆庆或者酒徒,应该都不会出手,因为观主说的很清楚,现在杀死叶苏,对道门没有任何好处。   问题在于,书院难道认识不到这一点,难道宁缺做的事情真的只是徒劳,将来在史书上只能被描述成一个笑话?   观主伸手在寒冷的夜风轻摆,似想捉住些月光。   “掌教和裁决神座之间的旧事究竟是什么事?”中年道人问道。   观主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中年道人有些忧虑,说道:“书院如此看重此事……”   观主平静说道:“书院向来自诩只做有意思的事,不在乎意义,其实……他们从来都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无论是对我说的那些话,还是对叶红鱼说的那些话,都是一个局。”   “宁缺看准了新教对道门的破坏性,以此来说服我,我必须承认他看的是准确的,虽然他并没有看到所有的画面。”   “如果他能说服我,道门自然就败了,或者说结束,如果他不能说服我,叶苏必死,那么叶红鱼必叛,道门同样必败。”   中年道人若有所悟,看着观主的背影,发自内心赞叹说道:“什么都不做,书院便无计可施。”   看上去这就是观主的应对,以不变应万变的绝妙应对,然而……观主却摇了摇头,再次抬头望向那轮明月,沉默不语。   ……   ……   走进裁决神殿,站在黑色石柱的下方,负手看着覆雪的青山,叶红鱼沉默了很长时间,眉上渐被夜风染了层霜。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事情,忠诚于她的下属们,服侍她的少女们,都神情复杂地留在了偏殿里,不敢前来打扰。   月移星不移,夜色渐浓渐深。   她看着宋国的方向,仿佛能够看到那处的厮杀,那处熊熊焚烧的圣火,那些为了信仰而像野兽般互相噬咬的人们。   她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冰雕出来的一般。   便在这时,幽静的裁决神殿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按道理来说,再轻微的脚步声,也会惊醒偏殿里的黑执事们,然而有些诡异的是,那人一直走到她身后,也没有遇到拦阻。   或者是因为最冷酷的黑执事也不敢拦那个人,又或者是哪怕是裁决司的强者也听不到那个人的脚步声。   那是一个形容猥琐,四肢瘦若枯枝的矮小老道。   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于夜色深沉时,悄无声息来到了她的身后。   叶红鱼看着遥远的宋国方向,看着远处的雪云在夜空里隐隐散发光辉,仿佛能够看到海上正在酝酿着恐怖的风暴。   她的脸色微微苍白,眼睛渐渐眯起,变成一道细线,一道剑。 第四十章 熊孩子,光明者,普通人(上)   叶红鱼转身,洒落露台的那些月光星光尽数被她甩在身后,脸上的苍白因为阴影的遮掩而淡了很多。   她静静看着掌教,没有说话,思绪却有万千。   熊初墨也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被月光星光勾勒出来的线条,看着那张处于阴影里却依然明媚美丽的面庞,再次确认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于是有些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   叶红鱼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讥讽,没有恨意,什么表情都没有,看上去似乎并不意外于他的出现。   因为她的平静,熊初墨变得更加愤怒——当年最丑陋邪恶的举动被人揭破,这让他感到非常不安,对方的平静让他感到惘然不解,让他觉得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宁肯看到一个因为疯狂而恐怖的裁决大神官,也不想看到对方的眼眸里根本没有自己的存在。   “你和观主说了些什么?”他问道。   叶红鱼看着他,没有应答。   熊初墨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丑陋猥琐的苍老面容里,有着一丝极为变态的快意,说道:“原来你在怕我。”   叶红鱼还是没有说话。   “是的,你很怕我。”   熊初墨的眼眸深处有幽芒闪烁,像是狼,又有些怪异,声音也带着因为兴奋而产生的颤抖:“当年的事情,让你记忆太深刻,当你发现是我之后,你根本不敢报仇,因为你害怕再遭受当年的经历。”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问道:“我为什么要害怕?”   熊初墨微微色变,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算现在的你不怕,当年那个可怜的、瘦弱的双腿像芦柴棒般的女童,又怎么不害怕那片阴影?   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有些像是重病之后的喘息,眼瞳也染上了一层血腥的潮红色,声音微颤。   “你在知道真相之后,想来除了愤怒,也会有很多的不解,为什么当年身为掌教的我,会冒着被叶苏发现的危险,也要做那件事情,其实连我都没有确切的答案,事后想起来,或者是嫉妒?”   他看着她发畔的月光,看着她美丽的容颜,有些失神。   叶红鱼平静说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   熊初墨愣了愣,不可置信说道:“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当年观主远游南海,叶苏自荒原归来,入世修行悟生死关,然后……才会有这件事情,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你趁着我兄长不在玩些小孩子把戏,难道我还需要弄清楚你在想什么?”   熊初墨的眼睛瞪的极大,干瘦的身躯里骤然散出一道极恐怖的毁灭意味,他张着双臂,不可置信说道:“小孩子把戏?”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非常难听,就像是妇人的指甲在粉墙上快速地刮过,里面满是愤怒和不信。   “小孩子把戏!”   他激动地尖声重复道:“你觉得那只是小孩子的把戏?那时候你哭的多么可怜!你怎么喊叶苏,都没有人回应你,这么多年你是不是过的很痛苦?我都不明白,你受了这么大的羞辱,怎么还能对那个没用的男人寄予那么多希望,叶苏救不了你!”   叶红鱼如湖水般的眼眸最深处有星辰变幻,同样有很多画面在她的眼前不停变幻,然后渐渐消失,变成冷漠。   那件事情怎能忘记?若能忘记,当年在道观里沐浴被陈皮皮看到身体,她何至于一定要杀她?   若能忘记,她为何从来不在意被别人看到自己曼妙的身躯?难道不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这具身躯很脏?   好吧,那便无法忘记,但那又如何?   她看着熊初墨微讽说道:“我不是天谕院里那些发癫的教授,我对你的心理状态不感兴趣,或者你嫉妒他,或者你脑子有问题,或者你想舔观主的脚,我对那些事情并不关心。”   熊初墨盯着她美丽的脸,一字一句说道:“那不是小孩子把戏!”   叶红鱼盯着他丑陋的脸,一字一句说道:“可你就是个小孩子。”   熊初墨极为瘦矮,远不及普通的正常人,这些年他始终藏身在万丈光幕的身后,把身影弄得高大无比,正是有这方面的心理疾病。   当年他冒着极大的风险,极为不智且疯狂地欺凌还是幼女的叶红鱼,或者也是来自于他这方面的心理疾病。   叶红鱼淡然说道:“我知道你很想看到什么,你想看到我难过悲伤愤怒绝望,看到我觉得自己不再洁净从而羞辱,但很遗憾,你不会在我这里看到这些,因为我可不想陪你玩这些小孩子把戏。”   又是一句小孩子把戏。   熊初墨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眼眸里的幽芒变得更加疯狂,身上的气息更加恐怖,寒声说道:“我不是小孩子。”   “你比十岁的孩子还要矮。”   叶红鱼比他要高很多,居高临下看着他。   然后她的眼光渐渐下移,落在他双腿之间。   “几十年前,你的阳具便被余帘毁了,就算想对我做些什么,也做不到,我为什么要觉得羞辱?”   她说道:“从身高来说,你是小孩子,从心志来说,你是小孩子,从性能力来说,你这辈子都只能是小孩子。”   愤怒,极度的愤怒占据了熊初墨的身心,但他反而极诡异地渐渐平静下来,眯着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   “所以你把这件事情理解成……被疯狗咬了一口?但你不要忘记,就算是被狗咬了一口,也会留下伤疤。”   叶红鱼平静说道:“疯狗也有牙齿,你那东西废了,便等于没牙的狗,被咬了两口又能留下什么?”   始终,她都表现的很平静,没有嘲弄,没有刻意的怜悯,没有不经意的愤怒,然而这便是最大的嘲弄与轻蔑。   因为这些都是事实。   哪怕熊初墨是强大的西陵神殿掌教,是道门第一人,是恐怖的天启境界强者,是曾经凌辱过她的凶手。   在她平静的目光下,只是一个阳具被废、终生不能人事、长不高、废到不能废的孩子,一个姓熊的倒霉孩子。   “我会杀死你。”   熊初墨忽然说话,语气严肃而沉重:“我不知道你和观主说了些什么,虽然你此时表现的很平静,但我知道你很想我死,你比世间任何人都更想我去死,那么我必须杀死你。”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你来裁决神殿说这些话,不就是想激我先对你出手?我没有给你机会,你是不是很失望?”   对道门来说,掌教大人自然要比裁决神座更加重要,但绝对不代表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夫子登天,陈某重归大陆,从那一刻起,熊初墨便不再是道门第一人,他重新变回了一只狗。   打狗要看主人,狗要去咬人,更需要看主人的脸色。   “你不敢对我出手。”叶红鱼平静说道:“因为你担不起道门分裂的责任,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变得越来越强,你只能等着我强大到可以杀你的那一天,却什么都不能做。”   “你只能向着绝望的深渊不停坠落,却不知道底部在哪里,你将承受无尽的煎熬与痛苦,而这……就是我还赠于你的。”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神情依然平静,眼神依然宁静,就这样静静看着熊初墨,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裁决神殿里一片静寂,月光落在露台上,落在她的肩头,于是那些星光便被掩盖,如尘埃落地,如这段往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黑暗的道殿角落里响起一道声音。   “很遗憾,或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那个角落瞬间变得明亮起来——站在角落的那个人很亮,仿佛有万道光线正从他的身躯里射出来。   裁决神殿里再次多了一个人,依然没有人发现他是怎么进来的,叶红鱼的眼睛再次眯起,如一道线,如一道剑。   那个人是赵南海,南海大神官一脉的神术源自光明,此时他将气息境界提至巅峰,于是整个人光明一片。   熊初墨不知道赵南海为什么会出现,但他欢迎这种变化,因为赵南海的出现极有可能代表着观主的某种意愿。   叶红鱼望向裁决神殿入口处。   中年道人也来了——他在知守观里处理杂务数十年,在观主的轮椅后站了数年,没有任何表现,似乎只是个普通人。   他就像个普通人一样,普普通通地站在那里。   叶红鱼闭上眼睛,开始思考。   暮时在崖坪上,观主曾经说过,要把熊初墨的命交给她,但她不会误会中年道人出现是为了践约。   此时杀死掌教,对道门没有任何好处。   那么中年道人不是来杀掌教的。   他是来做什么的?   隆庆去了宋国,横木在清河,都不在桃山。   此时裁决神殿里的四人,便是道门最强的四个人。   叶红鱼睁开眼睛,明悟却依然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观主要杀自己? 第四十一章 熊孩子,光明者,普通人(下)   叶红鱼相信观主远胜书院,尤其是宁缺主持下的书院,她更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任何问题——杀死自己和兄长,对现在的道门没有任何好处,无论是现时的利益还是更深远的那些影响——所以她才有胆魄选择退让,选择放弃很多,选择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什么都不做,以求双方能够冷静看待彼此。   然而暮时的谈话结束还不到一个时辰,夜空里的月辉正在耀眼,崖坪上她曾经以为出现过的那些沉默的同意,忽然间消失不见,掌教为了杀死她来到裁决神殿,紧接着赵南海到了,最后中年道人也到了——这三个人或许都不知道彼此会来到这里,却聚集于此地,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杀她。   叶红鱼蹙着眉,有些苍白的脸上多了两道有些清淡的笔触,疑惑无法解决,震惊无法释去,但现在没有时间继续思考。   ——看着裁决神殿里的三个人,她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如果宁缺在场,自然能看懂,那是她遇见强敌时的反应:警惕缜密但不失信心,遇见真正的强者而兴奋,然后她会施展出最强硬的手段战胜对方。   在过往的修行岁月里,她曾经数次流露过这样的眼神,比如遇见宁缺时,但她眼眸真正最明亮的那一瞬,出现在青峡前,当她面对君陌的时候。   今夜,她的眼神也异常明亮,甚至要比数年前在青峡更明亮,因为她此时面对的三名敌人都很强大,都能与君陌相提并论。   西陵神殿掌教,五境之上的天启强者,熊初墨的前缀很简单,但这不意味着无趣单调,只意味着恐怖——逾过知命境巅峰的门槛,修行便进入另一个世界、截然不同的层次,叶红鱼很清楚,自己没有办法正面胜过熊初墨,如果能——光明祭后的这几年,不管观主如何,她只怕早就将其人杀了。   赵南海,来自南海,六百年前分裂西陵神殿的那位光明大神官之后,神术造诣当世前三,与西陵神殿本宗同道而不合流,境界高深莫测,乃是真正的知命巅峰,就算单独与叶红鱼做战,也必然不落下风。   熊初墨和赵南海,毫无疑问是西陵神殿现在地位最高、境界最恐怖的大人物,与二人相比,此时站在裁决神殿门口的那位中年道人,则显得非常普通。   然而他才是真正让叶红鱼感到警惕,甚至隐隐觉得道心有些微寒的对手。   中年道人站在殿门口,什么都没有做,却仿佛把裁决神殿内外隔绝开,在这段时间里,叶红鱼用了数种手法想要通知下属,都完全失效!   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道人,绝对不是一名真正普通的道人。   观主当年被夫子逐至南海,那些年的知守观,便是由这名道人主持,在道门里的地位不跌不堕,他怎么可能普通?   熊初墨,赵南海,中年道人……   这样的三个人,世间哪里都可以去得,什么人都可以杀得。   便是余帘遇见了,或者也要化蝉遁入雪林深处,便是大先生遇着了,也要布带轻飘,先行远离,便是酒徒、屠夫或讲经首座,或者都可能被这三人杀上一杀。   叶红鱼默然心想,自己如何能胜?   裁决神殿里一片死寂,黑色的石壁上,夜明灯散发着极柔美的光线,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些明珠变得明亮起来,是受了什么激发。   熊初墨、赵南海、中年道人沉默而立,在远端、中麓、近处,把神殿占据,气息布满天地之间,将这片数千丈的巨殿完全封死。   空旷的神殿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走下露台,来到墨玉神座之侧,轻轻抬起手臂,落在微凉的玉座上,沉默了很长时间,望着中年道人说了一句话。   “昊天会给信徒选择的机会,或者解释。”   中年道人没有说话。   熊初墨有些惘然,他虽然贵为神殿掌教,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局势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他想激怒叶红鱼,再趁机杀之,为什么观主却派了赵南海和中年道人来帮助自己?他其实也很想知道解释。   叶红鱼看着他,无情绪说道:“我始终想不明白,像他这等俗物,为何能够修至五境之上?昊天难道瞎了眼睛?”   中年道人神情肃然说道:“掌教强大,在于天真。”   叶红鱼微微挑眉,嘲弄说道:“天真就是幼稚?”   中年道人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说道:“道法万千,修至最末,还是要求个天真烂漫,归于本心,或者幼稚,甚至残忍,并无关联。”   “天真烂漫……”   叶红鱼若有所思,看着熊初墨说道:“从身到心都烂成了腐泥,愚顽不堪,信仰所信仰的,听从而不怀疑,这种天真也会带来强大?都说陈皮皮之所以是道门不世出的天才,难道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中年道人想了想,说道:“皮皮乐天而知命,想来不同。”   叶红鱼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我不管这些天真或者愚蠢的人如何知命,我只知道观主说把他的命给我,现在却似乎将要反过来。”   中年道人脸色不变,平静说道:“或者某年深秋,观主助掌教大人复归昊天神国,将于神座您在那处相遇,这也是相送。”   叶红鱼说道:“死后再送,那是祭。”   中年道人说道:“祭,也是送。”   叶红鱼沉默不语,当像观主这样的人物,也开始像孩童般玩起无赖的招数时,世间大概没有几个人能够是他的对手。   “那么,请给我解释。”   她看着中年道人,非常认真地说道:“请给我真正的解释。”   不知所以然而终,是她不能接受的事情。   中年道人说道:“抱歉,我不能说。”   叶红鱼望向赵南海。   从进入裁决神殿后一直沉默的赵南海终于开口说话:“抱歉,我不懂。”   最后,她望向掌教。   “那么,来吧。”   ……   ……   与西陵相隔千里,有无数肥沃的田野或贫穷的村庄,也有城镇。还未入夜,长安城里的残雪在天光的照耀下,就像是画卷上的留白,城墙上的残雪要保存的更完整些,看上去就像是尚未书写的白纸。   在南面的城墙上,白纸上落着几个墨点,那是帐篷和临时木屋,屋外有两个土灶,灶坑里冒着热气,那些比雪颜色深很多的灰应该很烫。   宁缺蹲在灶旁,盯着那些滚烫的灰,等待着烤地瓜完全熟透的那一刻,却下意识里想着城外的那两座孤坟,坟里的两只瓮,瓮里的那两捧灰,以前当年那个捧灰的人,于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酸起来,起身走到墙边。   站在城墙后,他的身影有些孤单,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喜欢给后方那些军士这种感觉,所以他尽量望向远处,也不想去揉眼睛。   城墙里的风景是长安城里的大街小巷以及街巷里的人们,他以为这种城景是热闹的,可以冲淡自己的情绪,然而当他看到远处隐约可见的雁鸣湖时,才知道这种希望只是奢望,而老笔斋隐藏在东城那些乱七八糟的街巷里,根本看不到,这让他的情绪变得越发低落,只能期望能够尽快看到局面的变化。   杀死了数千上万人,流的血足以染红泗水,他才赢来了与道门谈判的机会,拖延时间的可能,才能把那两段话送到桃山上。   给观主一段话,给叶红鱼一段话,这两段话看似简单,其实用尽了心思,用尽了他两世所学所历,书院以及唐国朝廷所有的情报信息,都只能够做这两段话的注脚,他对这两段话的效果,自然寄予极大希望。   他在等着来自桃山的好消息,却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将会等到什么,毕竟他不是能算尽一切事的桑桑,他……只是个普通人。 第四十二章 希望在人间(上)   宁缺是普通人,那么他为何如此自信,相信自己说的那两段话,能够起到相应的作用,而不会随风而逝?因为那两段话与心理战无关,和观主说的话是他上一世的学识,和叶红鱼说的话是这一世的经历,他算来算去,算不出来漏洞,怎样看都是对的,怎么想都可能成功,更关键在于他对观主和叶红鱼的认知。   他认为像观主这样的人,一定能被自己说服,他认为像叶红鱼这样的人,一定能被自己说服,像这样的两个人,总会有一个被自己说服。   如果能说服观主,人间便在掌握之中,自然最好,如果能说服叶红鱼,分裂道门,书院必将最后获胜,也很好,至于叶苏……   叶苏会死,叶红鱼事后大概会觉得自己很冷酷,很混蛋,还是说她现在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但依然只有寄希望在书院的身上?   宁缺站在城墙边,看着远处的雁鸣湖,发现天边又有雪片落下,觉得扶着城头的手冷了两分,怀里的阵眼杵快要变成一块冰疙瘩。   是的,自从桑桑乘着那艘大船离开人间,回到神国那天开始,他确认她再也不会回来,再也无法相见后,某些变化便开始发生。   渭城被屠将军死,她也死了,他对这个人间、对于那个神国,对于整个世界都再难保持足够的情感热度,思考做事变得越来越冷漠现实。   不是因为痛苦而麻木,也不是因为失望而要刻意冷酷,只是曾经把他的心暖过来的人已经不在,那么他在渐渐变回当年的那个宁缺。   那个柴房里拿着锈刀,对着少爷和管家不肯去死的孩子,那个行走在死尸与食人者之间不肯去死的孩子,那个游走在危险的野兽以及更危险的猎人之间不肯去死的少年,那个在梳碧湖畔砍柴杀人不肯去死的少年。   那是当年的宁缺、真正的他,没有是非善恶,更不知道什么是道德,不会在意妇孺无辜者的死活,无论是谁都只是他利用的工具。   三师姐在离去前,告诉了他那段秘辛,让他知晓了叶红鱼那段耻辱痛苦的往事,他同情对方,却毫不犹豫地开始利用这件事情。   当然,叶红鱼对于他来说毕竟还是特殊的,所以他交待陈七,不到最后时刻,不得揭破此事,即便揭破,他也很注意用词,不会让任何人知晓那件往事,能够保住叶红鱼的名声,他便觉得问心无愧。   至于叶苏,他不在乎这位新教奠基者的生死,那是道门自己的事情,如果叶苏能活下来,帮助新教传播,书院已有预案,如果叶苏死去,那么必然成圣,对于新教的传播、对于书院的目的,会有更多的好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夫子的门徒,学的是书院的本事,继承的是轲浩然的衣钵,然而本质上,他是莲生的传人。   君陌远在西荒,大师兄守着酒徒,现如今真正负责书院事务,引领书院走向的人是余帘以及他,这两个早已入魔的人。   不要忘记,余帘在成为魔宗宗之前,便是莲生的希望。   如此看来,现在的书院,走的真的不是夫子的路子,而是莲生的路子,莲生如果死后有知,会不会觉得欣慰甚至狂喜?   但还是有些区别。   最大的区别在于宁缺没有发疯,他在冷静地计算一切,冷酷地算计一切,比观主所以为的想的更深,他让禇由贤和陈七出使桃山,用这般激烈的手段掀了餐桌,撕开窗户纸,就是要迫使道门做出应对。   他很清楚,只要观主没有发疯,叶苏便不会死,叶红鱼不会叛离道门,道门只能用不变以应万变,镇人间以静穆。   这个结局,看似是对他谋算的无情嘲笑,然而却没有人知道,这本来就是书院的目的,因为他现在无比饥渴地需要时间。   宁缺扶着雪墙,望向灰暗的天穹,看着那轮暂时还没有出现的明月,心想老师很难赢得这场战斗,但得替书院再多争取些时间啊。   现在的人间,只有像观主酒徒这样拥有真正大神通的人,才能看清楚神国的细微变化,宁缺离那种境界还远,但他有长安城这座大阵的帮助,所以他也看的很清楚,他知道月亮正在缓慢地变暗,令人悲伤地变暗。   夫子在与昊天的战争里,逐渐落于弱势,时间,似乎在道门一边,对书院极为不利,但他的想法不一样,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得到时间。   只有拥有足够充裕的时间,他才能缓缓布局,解决向晚原之困,他才能等待西荒深处的好消息,才能等待着道门不可弥合的裂缝越扩越大,真正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缓慢流逝,信仰新教的人越来越多,昊天便会越来越弱。   得夫子教诲,得小师叔遗泽,得莲生点化,得歧山大师青眼,在极乐世界里修佛千万年,与桑桑合体奔波千万里,他修道、修佛、修魔,无一不可修,对于信仰这种事情,认识早已直抵根本,昊天在他眼中不再高远。   无数年前,道门替人类选择了昊天,当新教出现,道门渐衰,昊天便会变弱,看似过于简单的推论,却是如此的正确。   所以对于书院和唐国来说,新教很重要,叶苏很重要。   新教必须有时间传播到更远的地方,争取到更多的信徒,叶苏必须获得开宗圣人的地位,无论活着还是死去。   为此,宁缺不惜杀了数千人,替叶苏和新教背书,却有意无意间,对道门如何处置叶苏,不给予任何评说影响。   他看着灰暗的天空,看着远处的落雪,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觉得自己能够把握观主的想法,因为毕竟月亮在变暗。   道门和书院,都认为时间对自己有利。   就看书院和新教在人间合力,先削弱昊天,还是她先战胜老师。   他赌前者,观主如果不同意他的劝说,那么便是在赌后者。   宁缺对这场赌局有信心,因为无数年前,道门替人类选择了昊天,最终却把希望完全寄在昊天身上,而他和书院不一样,把希望寄托在统一大陆的唐国,寄托在叶苏和新教的身上,都是寄希望于人间。   希望在人间。   希望,本来就应该在人间。   他看着天上,如此想。   ……   ……   临康城外有山,山上忽然出现了一座小楼,那是秋天的时候。   入冬后,风雪渐至,人群也渐至,数百上千名虔诚的昊天信徒,跪在山坡下方,对着那座小楼不停叩首,自然没人敢越过神殿骑兵的防线。   新帝死,剑阁崩,南晋臣民在今年经历了太多事情,眼睁睁看着战争即将暴发,和北方那个强大的邻国即将生死相见,民众的情绪自然压抑紧张不安,于是这座传说住着活神仙的小楼,便成为了他们跪拜的对象。   楼里的两个人不清楚这些事情,即便清楚,也不会在乎,以他们在人间的超然地位,要说是神仙,其实也并不怎么夸张。   酒徒倚栏饮酒,栏上的雪被衣袖扫落,有的染在衣襟上,和这些天落在襟上的残酒合在一起,沁出很奇异的寒醉味道。   大师兄在楼外崖畔,看着东方沉默不语。   前些天,唐国的暗侍卫从那边传来消息,一些不好的消息——宋国,可能会发生些事情,道门,有些人已经到了那里。   他想去那边看看,因为叶苏在那里,却无法离开,因为酒徒在这里,酒徒或者本来也应该在那里,现在却还留在小楼里独饮,则是因为他。   不能独行,这是大师兄和酒徒之间,也是书院和道门之间最重要的约定、最大的道理,谁都不能违反,否则便是战争。   他和酒徒若能不回人间,或者,人间还有希望。 第四十三章 希望在人间(下)   都不动,这就是现在书院和道门之间最大的道理。酒徒在小楼里饮酒,目光却落在东方,大师兄更是站在崖畔一直看着东方,二人都清楚彼此的想法,都想去宋国,却都不能成行,因为谁去都会是问题。   不能离开小楼,便只能饮酒或远眺,未免有些无趣,时日久了,总要说些闲话来打发这无趣的时间。   “杀死几千人……宁缺是个很会聊天的人,所以他才能得到与道门对话的资格,让桃山上那些人必须耐心听着,但这里面有个问题。”   酒徒抬臂,用青袖擦拭掉唇畔的酒水,说道:“我能把你留在此处,逼得唐国不敢轻举妄动,那是因为我见过太多生死,对人间无任何爱憎,宁缺不是我和屠夫,没有经历过漫长的时光和无数的生死,他怎么可能对人间无所爱憎?如果他不能让人们相信这一点,如何能够威胁到观主?”   大师兄沉默不语,想起很多年前,在书院后山,他站在老师的身后,看着长安城里那个生而知之的男童,想起老师的判词。   “小师弟……是客人,异乡为客数十载,或者会生出些情义,但若异乡对他并无善意,那么这些情义也会很容易被撕碎。”   他说道:“旁人或者不清楚,观主必然是清楚这一点的,昊天离开人间,小师弟对这个人间自然再无爱憎,观主如何不惧?”   酒徒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即便如此,即便他能让道门听他说话,他又能如何?最好的结局不过是争取拖些时间。”   大师兄说道:“能够多争取些时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酒徒将酒壶系回腰间,神情漠然说道:“争取些时间,并不能改变大局。人间的大局已定,你应该清楚月亮正在变暗……时间对你们书院是不利的,道门可以等,你们如何能等?还是说那些时间只是用来寻找杀死我和屠夫的方法?”   大师兄转身,看着他平静而诚挚说道:“如何杀死您和屠夫两位前辈,书院已有定案,小师弟争取的时间,自然要用在别处。”   酒徒神情微凝,忽然眉梢微挑,若有所明,说道:“原来是叶苏。”   时间,是最珍贵的事物,只能用在最紧要的事情上,酒徒自认,在当前局势里,只有自己和屠夫的性命最为紧要,既然书院没有把时间放在自己二人身上,那么必然要放在足以改变人间局势的人或事上。   以他的智慧,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便能判断出,那只能是新教以及叶苏。   如果现在的人间是一盘难解的棋,那个决定死活的棋眼就在宋国,就是叶苏。   宁缺是个很冷酷的人,如果他确认自己解不开这局棋,救不活叶苏这个棋眼,那么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把叶苏抛弃,然后试图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   酒徒沉默思考,心想如果自己处于宁缺的位置,大概也会如此选择。   局势很复杂,宋国那处的局势却很简单,道门和书院的强者数量,哪怕是小孩子扳手指都能算清楚,如果道门真的不惜一切代价要杀死叶苏,书院怎么都没有办法阻止,因为叶苏开始就没有选择前往长安接受书院的庇护。   “小师弟和观主对话,就是要叶苏活着。”   大师兄看着酒徒说道:“他相信自己能够说服观主。”   酒徒问道:“那昊天?”   大师兄静静地看着他,缓慢而坚定说道:“昊天……可以没有。”   酒徒看着他的目光,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不能接受。”   对书院而言,昊天自然可以没有,即便对道门、观主来说,昊天也可以没有,但是对酒徒和屠夫来说,昊天不能没有。   宁缺说服观主,人间回复平静,新教传播,昊天变弱,神国终有一天会覆灭,会被人间所代替,那么他和屠夫到哪里去永恒?   数年前,桑桑来到小镇,在肉铺里与他和屠夫说了一番话,做了承诺,如果她都死了,那些承诺,又还有什么意义?   “前辈不需要接受。”   大师兄说道:“小师弟说过,您和屠夫前辈必须接受……如果他能说服观主,那么接下来人间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杀死你们。”   酒徒觉得今日的酒有些烈,不然为何会觉得有些醺醺然?他微讽而笑,说道:“要杀死我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面对整个人间,即便是二位前辈,也必须退让。”   大师兄看着他,平静说道:“因为你们不是老师,他就是人间,你们也不是小师叔,虽千万人亦要独往,你们会让开那条道路,你们会藏身在道树的后方,看看人间究竟会如何选择,这,其实就是接受。”   这是直指本心的判定,出自从不撒谎的大师兄之口,更显得极有力量,就像是一把很粗的刀很粗野地砍到酒徒的头上。   酒徒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痛,只知道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所以,现在人间是在看观主的选择。”   大师兄最后说道。   临康城的东方天空上覆着层暗云,便在小楼里话音方落时,便有雪花从那层云里挤落下来,挥挥洒洒,瞬间变得极大。   越过飞舞的雪花,酒徒的目光落在遥远的桃山处,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或者,宁缺真的成功了。”   大师兄望向南方,微笑现于脸上。   酒香随雪风而淡,转瞬即逝。   酒徒从小楼里消失,再也寻找不到踪影。   下一刻,他回到了小镇。   他没有去茶庄,与那位多年来罕有的友人相聚,而是直接去了肉铺,找到相识万年的那位友人,沉默坐下,久未言语。   屠夫见他神情疲惫,眉眼间有尘埃,握着油刀的手不禁一紧。   “出了何事?”   酒徒应道:“不知将会发生何事,所以不安。”   人间不知道将会发生何事,没有人知道宁缺说了些什么话,没有人知道观主会怎么选择,从荒寒的北方到温热的南海,所有人都在沉默而紧张地等待。   未知,终究还是有希望的。   一切落到实处,希望,或者也就会变成绝望。 第四十四章 那年冬天   很多年后,宁缺走过那条陋巷,听到巷深处传来的朗朗书声,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给孩童们讲解历史,很是感慨,因为当时正好说到某年冬天发生的那些事情。还有很多人和他的感受相同,每每回忆起那年冬天,都会觉得有些不甘、有些伤感、却也有些庆幸,情绪很是复杂。   无论是何种情绪,那年冬天必然成为无法被人间遗忘的一个冬天,因为人间在那年冬天仿佛与和平只有一擦身的距离,在书院和道门的战争夹缝里看到了一线生机,似乎有无限希望就在前方。   荒凉的原野上,雪花狂暴地飞舞着,数百丈外的唐军营地,变得非常模糊,至于唐将华颖的身影,更是不知在何处。   阿打眯着眼睛,满是稚气的脸上偶尔闪过几丝狠意,有些发青的嘴唇微微动着,不停默默念祷着长生天的尊讳。   他在风雪荒原上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出手。   最开始是因为他感受到南方万里之外那道毁灭一切的箭意,现在他没有出手,则是因为风雪深处缓缓驶来的那列车队。   巡游草原的国师大人,离开了贺兰城,来到了七城寨。   没有人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没有人敢违逆他的意……即便阿打也不行,他虽然是长生天留给草原的礼物,也是国师大人名义上的弟子。   车队在雪中停下,国师沧桑而宁静的声音撕裂风雪,进入阿打的耳朵:“唐人最想看到的便是我们失去理智。”   阿打看着对面风雪里的唐营,说道:“我可以杀死他。”   国师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一刻,你也会被杀死。”   阿打坚定说道:“您在这里,我不怕。”   他是在反对国师的意志,实际上表达了对国师的无上尊敬,因为他坚信只要国师来了,那么南方那道铁箭便伤不到自己。   金帐国师的境界究竟有多高,哪怕在光明祭后,依然没有准确的概念,尤其是今年春天那场雨后,谁知道这位侍奉长生天极为虔诚的草原强者又有没有什么增益,在他警惕戒备的前提下,再加上那十余名强大的草原大祭司,宁缺的铁箭或者真的可以被阻止。   阿打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更勇敢一些,他要把那名唐将杀死,带着铁骑把对面的唐营冲溃,只有这样才能还赠遥远南方那个人以痛苦。   国师沉默片刻,用一句话回应了徒弟的信任。   “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她在哪里。”   是的,这才是最大的问题——遥远南方一直指着草原的那道铁箭固然恐怖,但只要有准备,总能想办法应对,只要控制住境界或念力输出,那道铁箭更是根本无法影响到这里,可另外那个人呢?   那个人在荒原出生,在荒原长大,虽然曾经消声匿迹数十年,但只要还活着,便是草原上最传奇的强者,最恐怖的魔鬼。   魔宗宗主林雾、二十三年蝉、书院三师姐余帘……不管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她永远都是草原蛮族最害怕的对象。   这几年传闻她在东荒,所以左帐王庭的强者渐渐凋零,快要被她一个人杀光,所以国师带着十三祭司一直守在贺兰城外。   今年冬天,国师终于离开了贺兰城下,来到了偏南些的原野上,没有人知道他来做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必然和余帘有关。   阿打明白了,有些不甘地向南方唐营望了眼,转身折回,走进车队,和老师一道向渭城方向退去。   “听说……神殿在和书院谈判。”   “是的。”   “所以暂时不能有战争?”   “是的。”   “会和平?我憎恶这个词。”   “那是昊天才能决定的事情。”   在师徒二人的对话里,车队渐行渐远,不多时便消失在风雪深处,依然没有人知道国师将去哪里,要做些什么,但人们知道,国师在等着一个人的出现,等着那道铁箭的来临,自然,也在等着昊天的选择。   ……   ……   人间的事情,由昊天决定,简单来说,那便是天注定,这三个字里透着股无可奈何的意味,也有顺命的从容。然而桑桑已经离开人间,她如何把自己的意志告诉给亿万信徒?在她像过往无数年间那般沉默的时候,所谓昊天的意志,不过就是道门的意志,现在准确来说,就是观主的意志。   横木站在数万铁骑之前,神情漠然看着那道已经注定写在史书上的青峡,缓缓举起右臂,宋国都城广场上,围攻新教信徒的骑兵们收缰后退,神官执事停止攻击,因为道殿里传来了新的命令。金帐王庭等着观主的选择,长安城等着观主的选择,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观主的选择……   只有隆庆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听不到墙外传来的数千人紧张的呼吸声,没有收到来自神殿的最新消息,他觉得院子里堆的柴堆不够壮观,重新拾起柴刀,有些不熟练地砍着柴,想象着稍后的火焰。   黑夜渐渐漫长,人间渐渐变凉,温暖的西陵神国,在今年冬天也落了好大的几场雪,崖坪被残雪覆着,月光下,轮椅的痕迹非常清晰。   中年道人站在轮椅后,神情凝重,他本以为道门以不变应万变,是破了宁缺此局的妙手,但看来观主并不这样认为。   “宁缺就想看到道门镇之以静?但……这说不通。”   中年道人抬头望向夜穹里那轮明月,想着遥远的神国可能发生的战斗,皱眉说道:“夫子渐暗,时间拖的越久对书院越不利。”   观主坐在轮椅里,看着月光下的世界,平静不语。   中年道人忽然明白了,说道:“原来这也是他想要的。”   涉信仰根本,他只能隐约体悟,却无法用言语说清。   随着这句话,崖坪上的温度骤然降低,寒风透骨而至,明月依然当空,不知何处的云却落下雪来,这雪来的很快,雪片极厚,纷纷扬扬,哗哗啦啦,没有多时便把崖上铺了一层,轮椅上也落了一层。   观主自然也被雪片覆盖,从他双唇间缓缓淌出的言语,被雪片一沁顿时变得寒了数分,就如言语里的意味。   “他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我也想看看他想谈什么,只可惜他在长安城自囚半载,以为想明白了所有事情,终究还是错了。”   观主说道:“他看不清楚自己,也没有完全看清楚叶红鱼,最关键的是,他没有看清楚现在的人间处于怎样的境地中。”   中年道人说道:“站的不够高,看的自然不够远。”   现在的人间,本就没有站的像观主一样高的人。   中年道人推着轮椅向崖坪那边走去,轮椅在雪面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然后被新的脚印踩断,就像是人间的命运线。   “宁缺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很有趣,用书院的话来说,很有意思,那么便是很有意义,确实很难说服人,至少很能唬人。”   观主笑着说道:“问题在于,他的那个故事里没有上帝,那个世界里没有上帝,但我们的世界里,真的有昊天。”   中年道人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脚步都变得有些沉重,落在雪地上的脚印越来越深,仿佛要深深刻到崖石里。   昊天,当然是最沉重的话题。   ……   ……   “当然,就像先前说的那样,我不得不承认书院的判断,我的判断也同样如此……道门必然会失败,昊天终究会灭亡。”   观主的笑意忽然敛去,再无表情,眼睛深处的情绪却变得极复杂,初始惘然甚至畏惧,最终还是化作了平静的井底秋水。   “但……那又如何?”   道门之主说道门会毁灭,昊天最虔诚的信徒、最强大的代言人说昊天会死去,如果这番话流入人间,会带来怎样的震荡与混乱?   说出这段话的观主却已经平静,看着人间微微笑着,什么都没思考,显得那样宁静恬淡,如初生的孩子一般可爱。   “宁缺有句话说对了……道门和书院,我和夫子,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同道中人,我们走在相同的道路上,对这个人间都有所想法,只是选择的路线并不相同,我们的对未来的世界看法不同,对人类的未来看法不同,那么选择的方法和最终的目标也必然不同,宁缺不会同意我选择的道路,便没有和平,如此同的不同,又怎能真的同道?”   观主说道:“如你所说,他站的不够高,看的不够远,没有看见最重要的那个……人,而我看到了,那么书院便输了。”   宁缺给道门出的题目,看似是两难,逼着道门只能镇之以静,根本无解,但其实对于观主来说,这道题很简单。   叶苏的生死,叶红鱼的去留,对观主来说都不是问题。   观主以为,把这两兄妹一起杀了便是。   他不在意叶苏可能成圣,新教会传播多远,他不在意叶红鱼或死或叛,裁决神殿都会大乱,道门会变得混乱不堪。   不在意,因为一切都是天注定——道门是昊天道门,是昊天的道门,昊天自己都认输了,她的道门又如何能够胜利?   崖外的世界是人间,放眼过去都是雪,莽莽沧沧一片,根本分不清天空与地面,仿佛都已经连在了一起。   “那又如何呢?终究是人类自己的事情,昊天死了,那便再寻个新的昊天,道门灭了,那便再创个新的道门,如此而已。”   观主如是说。 第四十五章 风在吹   中年道人脸色有些苍白,无论春雨秋风都无法拂动润湿的宁静道心,忽然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甚至有了崩溃的迹象。   他听到的这些话,话后面隐藏的意思,观主的所思所想,对于道门信徒们来说,是太过冷酷恐怖的事情。   都说光明大神官是最接近昊天的人,但他知道,从千年之前开始,人间最接近昊天的人便是观主,一直都是观主。   而前些年昊天来到人间,观主与她相遇,那种接近便从神学意义上落到了实处,不是看见而是相见,便自然没了距离。   因为看见,所以畏惧?不,看见后便不再畏惧,便敢思之想之杀之灭之夺之,与之相比,无论是莲生的野望还是书院的理想,以至昊天本身的想法,都会有些等而下,宁缺的问题更是显得有些可笑。   中年道人不会质疑他的判断,看着崖间残雪,感受着扑面来的寒风,忽然觉得有些感伤,因为他将看到一个完整的旧世界的毁灭,而那个旧世界是他曾经全心全意供奉守护的,他所在意的。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新教的火焰焚烧整个人间,旧日的道门还有陈旧的神殿,都将在这把火里变成新生者的祭品,哪怕夫子输了,书院和唐国被灭,道门也无法改变这个结局,但何必感伤痛苦?不过是场涅槃,应该欣喜庆贺。”   “佛祖说的涅槃难道便要落在今年冬天?”   “那僧人看顾的是自己,哪里会在意整个人间?”   “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决定人间命运的,以前在天上……”   观主的目光从夜穹转向山下的风雪世界,看了会儿悠悠继续说道:“现在却在人间,那么我们当然要先找到她。”   宁缺让他多在意些人间的事情,其实他一直在意,比谁都在意——本应在天上,现在在人间,怎能不在意?   说完这句话后,观主不再多言,望向崖外的风雪,看着风雪那头的村庄田野,看着风雪也无法止住的月光,微笑不语。   夜的幕布上,云层倏乎在东,有时在西,虽然不停播洒着雪花,却没能遮住所有,月光笼罩着整个人间。   崖上的风卷起雪花与月光一道起舞,随着夜色渐深,变得越发寒冷,观主坐在椅中很长时间,精神却依然极好。   数年前长安一战,他被书院诸子借助惊神阵重伤,后又路遇桑桑,得到了昊天的惩罚,就此成为一个雪山气海被废的残障老者。按道理来说,如此严寒的夜,他极难忍耐,可是他就那样静静坐着,没有咳嗽,脸色并不苍白,甚至有两团红晕,神情始终是那样的平静。   他的眼里充满了对人间美丽风景的向往,对月光和雪花以及播洒月光和雪花的天空的好奇,纯真的就像个孩子。   横木和阿打这些昊天留给人间的神子,脸上的神情也常现天真之意,但那种天真来自对人间的疏离感以及本身的年龄。   观主的天真不同,他静静看着人间,思想着人间,似乎懵懂无知,似乎无所不知,有些呆滞,却并不令人厌恶,有些萌趣,却并不令人厌烦,他和横木等人不一样,和以前的自己也不一样,他更加从容,就像是无心而飘出山岫的一朵云,干净纯真的令人赞叹。   当年他进长安时,御风而行,飘飘若仙,在黎民百姓的眼中,仿佛真正的仙人,残废后,他成了真正的凡人,由仙归凡,那便是真人。   中年道人看着椅中的他,感受着那道天真烂漫的气息,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很是感慨,原来清静之上,尤有世界。   观主忽然动了,双手自膝上离开,缓缓落到轮椅的扶手上,掌下有残雪,渐被热度融成春泉,神情也如春泉般怡人。   中年道人动容无语,因为震撼,因为猜想变成了现实,那个令他激动万分的猜想,似乎马上便要成真。   中年道人扶在轮椅上的双手有些颤抖。   当初观主的局被书院所破,他的人被长安所伤,但真正把他变成凡人的是昊天的手段,现在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   观主站起身来,离开了轮椅。   仿佛无数万年前,人类曾经做过的那个动作。   雪花混着月光,在崖坪上缓缓落着,寒风不停地吹拂,拂的观主身上的青色道衣不停飘动,却吹不乱他鬓角花白的发。   “你看,那真的好像一条狗啊。”   观主看着夜空,悠悠说道。   中年道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更不知道,二十年前夫子在书院后山举杯向天,说过句不相似但其实意思相同的话。   说完这句话,观主背起双手,在风雪里向崖下走去,青衣飘飘,风雪如怒,夜色深沉,他离开桃山,就此不知所踪。   看着崖雪上观主留下的那道脚印,中年道人沉默无语,斯人已飘然下桃山,留给他的只是一道背影和满心敬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过神来,看着依然扶着的轮椅,笑了笑,推着空轮椅来到崖畔,双臂一振便推了下去。   山崖极高,落雪有声,轮椅坠落地面的声音自然传不到此间,而走向人间的观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到桃山。   中年道人神情很快便回复平静,因为他是道门真正的强者,更因为他对观主有绝对的信心——道门在世上存在无数年,不知出现了多少了不起的人物,为人类奉献了多少智慧,千年以来,人间的光彩似乎都集中到夫子和书院的身上,但道门毕竟是道门,观主毕竟是观主。   中年道人离开了崖坪,去了天谕神殿。   没人知道在神殿里,他和赵南海说了些什么,但接下来,赵南海沉默地跟随着他去往裁决神殿,而那时,掌教已经先到了。   看着露台上那个穿着裁决神袍的女子,他露出欣赏的眼光,她在月光下走到墨玉神座旁,如血花般绽放。   他一直很欣赏她,很小的时候在观里,他就很喜欢她,可惜今天他要杀死她,观主已经决定了她和她兄长的生死。   “请给我真正的解释。”   “抱歉,我不能说。” 第四十六章 血凤鸣桃山(上)   昏暗的裁决神殿里,响起叶红鱼平静的声音,她看着掌教熊初墨,右手缓缓离开墨玉神座,就像是船儿缓缓离开南方的海港。   “那么,便来吧。”   她美丽的眉眼间没有任何畏惧,平静的情绪里透着强大的自信和一往无前的决心,便是场绝望的战局,也不能让她有任何绝望。   掌教、赵南海还有中年道人,站在道殿的三个方位,沉默地看着神座旁的她,这样强大的组合,没有任何道理自我怀疑,即便墨玉神座旁的女子是余帘,他们也有信心将对方拿下,但他们依然难免警惕。   因为今夜他们的对象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神座,大概也是千年以来桃山最擅长战斗的人,她不会赢,但没那么容易输。   叶红鱼的手掌离开神座,殿内昏暗的光线随之发生改变,仿佛有千缕光线如蛛网一般被她的手指轻轻拈起,殿外洒来的月光与星光发生着美丽的折射,道殿里约半人高的空间中,仿佛多了一层星的海洋。   她就那样静静站在星光之中,圣洁美丽有如神国的处女。   随着手掌的移动,星的海洋渐渐浮起,月光与星光折射的越来越厉害,最后渐渐拱起,变成一篷光线构织而成的几何形状。   锋锐线条的组合,是剑。   她握住了一把光线构成的剑,剑的表面光滑,如清澄的湖水,剑的表面反射着血红色的裁决神袍,仿佛有红鱼在其间游动。   这是一道虚剑,却真实无比,这就是她的道剑。   殿外绝壁间,有风乍起,吹拂雪花飘舞不停,吹的月光星光有些不安,随露台灌入殿内,拂到她手中的剑上,拂醒了剑里的那只红鱼。   叶红鱼醒了过来。   首先醒过来的是她的衣衫。   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微微颤动,就像是承了太多露珠的晨时红花。   红花轻颤,她出现在数十丈外,赵南海的身前。   她第一次出手的对象,是赵南海。   或者是因为,这位来自南海的大神官,是三名敌人里相对较弱的那一个。   赵南海,知命境巅峰,却依然是相对较弱的那一个。   这个事实,其实只能让人感觉更加绝望。   今夜裁决神殿的战斗,是场真正的强者战。   对她来说,或者是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但她还是想试试,因为她不习惯在战斗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提前认输,就像多年前她对宁缺说过的那样,既然要战,那么就要赢。   像血花一般飘行在星海里,叶红鱼什么都没想,只想胜利,专注到了一种恐怖的程度,如画的眉眼,就是江山,如瀑的黑发上戴着的神冕,沉重亦如江山,她以裁决神座之尊,携江山而至,气势何其庄严。   一座青山、一道江水,自夜空里扑面而来。   即便以赵南海的境界道心,亦不免觉得有些震撼。   赵南海想避,但他的双脚像是铁铸一般,生根在道殿光滑的地面上,因为他很冷静,知道自己不能避,哪怕避的心思都不能有。   叶红鱼选择他,就是要逼他避一瞬。   赵南海不能避,不能退,因为一退,便给叶红鱼留出了退路。   今夜是道门最强者对最强者的狙杀,不能有万一,不能留路。   不能留退路,不能留后路,对敌,对己都是如此。   看着夜空里落下的这片江山,看着血画江山里美丽的女子,赵南海的神情变得异常坚毅,道袍于寒风间轰的一声燃烧起来。   他是当代的南海大神官,继承的是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的衣钵,修的是最高深的西陵神术,此时燃烧的是最纯正的昊天神辉。   他燃烧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一根烛,照亮了幽暗的道殿。   叶红鱼来到他的身前,便来到了光明的世界里。   她握着那道由光线构成的虚剑,神情宁静,没有刺出。   她身上的神袍轻飘,被照的有些发白,就这样进入了光明的世界里,就像一只朱红色的鸟儿,毫不犹豫地投进了林中。   光明的世界,炽热的树林,到处都是恐怖的杀机。   那只朱鸟,可会被烧焦羽毛,那朵血花,可能盛放?   叶红鱼神情漠然,不以为意,因为她也燃烧了起来。   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从她的身躯里喷薄而出,穿透血色的裁决神袍,突破赵南海释出的昊天神辉,向着对面席卷而去。   树林在燃烧,投入树林的朱鸟,也开始燃烧,向夜空里展开的树林的双翅,吐出数丈的火苗,在石壁上溅出无数的火星!   血花的花瓣,变成透明的火焰本体,肃杀而恐怖!   西陵神术对西陵神术!   昊天神辉对昊天神辉!   她是裁决神座,但她更是万法皆通的道痴!   她自幼便通西陵神术,昊天神辉对她来说,何曾陌生过?   她的神术和赵南海的神术,究竟谁更胜一筹?   都是知命境巅峰,都是神术的强者,一者苍老而老辣,一者年轻而强势,如果是别的时刻,在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到答案。   但今夜的情况特殊——赵南海是来杀人的,他不可能拼命,哪怕他脸上的神情再如何坚毅,叶红鱼则是在燃烧自己的灵魂与生命,虽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裁决神殿里光明大作,温度骤然提升,那些刻着繁花的桌椅,瞬间变成灰烬,就连那方墨玉神座,似乎都开始散发青烟。   掌教神情微凛,向战场里踏了一步。   中年道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炽热的神辉海洋里,忽然响起一声鸣啸。   那啸声很清,很尖锐,像是某种禽鸟,传说中的禽鸟。   熊初墨神情再变。   中年道人依然低着头,被昊天神辉照明的脸上,神情凝重。   火星四溅,火焰骤分,火海里出现一条通道,一只血色的火凤,从海洋深处飞了出来,一展翅,神殿便开始燃烧。   裁决神殿里没有真的火凤,有的只是最纯洁庄严的昊天神辉,她飞舞在神辉之前,如高傲暴烈的凤,神情漠然至极。   光明微敛,赵南海出现在地面上。他脸色苍白,唇角留着血渍,明显已经受了极重的伤,看着那只火凤,脸上写着佩服,又有些同情。   道门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果然强的不可思议——然而正因为她强,所以她一定要死——她越强,道门便越不能容许她活着。   在这场神术的较量中,赵南海败了,受伤,但叶红鱼也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赵南海没有让开道路,她还在场内。   她没能在一开始击倒最弱的赵南海,便失去了所有离开的可能,这很遗憾,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遗憾的神情。   或者,这是因为赵南海本来就不是她真正的目标。   那场把石壁都焚化的昊天神辉的火,让她的曼妙身躯热了几分。   或者,只是热身。   借着这场熊熊圣焰的掩护,凤鸣于殿,于光明大乱之间,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熊初墨的面前。   或者,这才是她的目标。   她眼眸最深处,有无数颗星辰幻灭,看不清楚画面,看不清楚在想些什么。   她握着剑的右手,隐藏在血色的裁决神袍间,看不清楚是否僵硬。   她的手里握着的是一把虚剑,也是她的本命道剑,对赵南海时,她始终没有出剑,此时借势而来,她究竟会不会出剑?   下一刻,她的剑……还在鞘中,剑与鞘都是假的,也都是真的,再下一刻,鞘不复存在,剑便现于眼前,那便是出剑!   一道犀利至极的剑意,在明亮的道殿里生成,瞬间撕裂殿里的空气,那道隐隐然站在五境最巅峰的剑意,最后竟甚至要撕裂空间!   她在空中折还的突然决绝,快的难以想象,这道剑意更是快意至极,当年全盛时的柳白或君陌,在速度上也只能如此。   剑意之前,如果换作别的强者,大概都会被一剑斩作两段。   但此时她要斩的人是西陵神殿的主人,这很难。   熊初墨神情凛然,眼瞳缩成黑豆,早在她离开那片火海之时,便开始做准备,当那道剑意迎面而至时,他的双手已经伸向夜空。   夜空漆黑一片,没有光明。   但神国就在那里。   面对叶红鱼这样危险的敌人,熊初墨没有任何犹豫,出手便是最强手。   也是胜负手。   一道极为磅礴的力量,一道完全不属于人间的力量,从遥远的夜穹深处,从神国的位置,穿越无数万里的距离,穿透无数云层与山峦,灌进他的体内。   天启。   叶红鱼的剑,已经是五境巅峰的最上层,与天穹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   熊初墨的境界,却已经逾越了五境,来自天穹之上。   哪怕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依然是距离,难以越过。   熊初墨瘦矮的身体,骤然间变得无比威猛巨大,仿佛天神。   他的身躯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在翻滚沸腾。   他伸出右掌,向叶红鱼拍了过去。   孩童般可笑的手掌,在破风的过程中,摇晃而成一把蒲扇。   巨扇般的手掌,握住了那只火凤的咽喉。   刺眼的炽白神辉里,响起火凤凄厉的鸣啸。 第四十七章 血凤鸣桃山(中)   熊初墨站在神辉之前,无情地扼住那只火凤的咽喉,炽热的道殿里回荡凄厉的鸣啸——那啸声越来越厉,越来越愤怒,越来越痛苦。   火凤愤怒地挣扎!   无数炽白的光浆从它的身体上剥落,落在地面,点燃一片无源的火海,那道肃杀的剑意,隐藏在它的身体里,不停暴发!   熊初墨脸色骤然苍白,神情却依旧漠然,瘦矮的身躯,在那道磅礴力量的加持下,仿佛天神般威严无比,显得那样的强大。   有很多人始终无法理解熊初墨的强大,比如叶红鱼,既然西陵神殿掌教的称谓并不能带给修行者先天强大,那么他的强大来自哪里?这个猥琐恶心的矮子凭什么能够拥有五境之上的境界?就因为他是昊天的一条狗?   有人试图做出解答,但那些答案都是猜测,熊初墨依然站在万丈光幕之后,无比强大,扼住命运和火凤的咽喉,令人觉得不公的继续无敌。   熊初墨的巨掌继续前移,桃山上方的夜穹,随着他的动作,仿佛也向地面靠近了一分,一道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拍了下来。   火凤一声凄鸣,光羽四散,那道自它身躯内暴射而出的绝世剑意,也无法抵挡夜穹的压力,啪的一声碎作了无数片!   剑意被熊初墨的手掌生生拍碎!无数细碎的剑意,激射而飞,尽数落在了叶红鱼的身上,血红色的裁决神袍上,出现无数裂口,里面隐隐有血水渗出。   这便是恐怖的反噬。   叶红鱼的脸色很苍白,眼眸深处的星辰流失灭亡的过程,骤然加速。   血红色的右袖在天启的力量之前,尽数化作虚无,露出她如玉般的手腕,剑意已然尽灭,但她的手里依然握着剑。   黑发不停飘舞,如狂风下的瀑布。   她看着熊初墨,眼眸无情无绪,没有灵魂。   她的灵魂在燃烧,她的生命在燃烧,她身躯上无数伤口里流出的鲜血在燃烧,她用西陵神术把自己的肉与灵,尽数燃烧成圣洁的神辉。   她要拥抱近处的熊初墨。   与很多年前被羞辱的拥抱不同,她的拥抱没有别的意味,不狂热,不冷酷,只是平静,平静地邀请他一道死亡。   熊初墨看着燃烧的叶红鱼,眼瞳微缩,感觉到其间隐藏的大恐怖。   他的身体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一声如雷般的暴喝迸出双唇!   “奉天斩!”   他是西陵神殿之主,他的声音便是雷鸣。   深夜的桃山,雷鸣响彻峰巅谷底,震醒大地泥土深处冬眠的生物,惊了夜穹里那些不再挤出雪花的厚云,直至来到夜穹深处不知方位的神国。   夜穹向着地面缓慢地碾压过来。   裁决神殿里那道霸道、不可阻挡的力量,变得更加清晰而直接。   熊初墨的手掌,最终破开了叶红鱼最后残留的剑意,扇开那些圣洁的光焰,落到了她的肩上,实实在在地印了下去!   噗的一声闷响。   叶红鱼的右肩处衣料尽碎,露出赤裸的肌肤。   她的肩在炽热的光焰与恐怖的力量里,依然溢着清新的香。   赤裸的香肩,在圣洁与恐怖之间,很是诱人。   熊初墨的手掌,落在了这片香肩之上。   瞬息间,他想起很多,回忆起很多,眼神微变,眼瞳更深,如豆,如豆般的油灯,有些幽幽,有些满足,有些贪,有些叹。   掌落,她便死了。   即便她是叶红鱼,被昊天的力量击实,也必然要死。   唯一令熊初墨有些不解的是,她的眼神还是那般的漠然。   修道如痴,难道真的能痴狂到无视生死?   下一刻,熊初墨才明白叶红鱼为什么如此平静。   因为她不会让他的手掌像当年那样,如此轻易地落在自己的身体上。   她的右肩上绽开一道伤口,就如身躯上别的地方一样,鲜血淋漓,裁决神袍四裂,然而就在血水之下,在伤口深处,有金线闪耀。   这根金线,这些金线,便是她与普通修行者最大的区别——修行界无数强者,她和宁缺是真正的异类,他们是真正的狠人。   她修道如痴,痴者狂也,她没有痴狂到无视生死,但她痴狂到把自己的身体修成了一把剑,那才是她真正的道剑。   裁决神袍裂了。   剑鞘裂了。   她,这把剑,正式出鞘。   金线,美妙地弹起,曼妙地飞舞,轻轻柔柔来到熊初墨的手掌上。   与巨掌相比,那道金线,比秋天最细的稗草还要细柔。   但那是她的本命,比最锋利的剑还要韧,不可断,不可绝。   嗤的一声轻响,熊初墨将要触到她肩头的食指上,多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血水从线里溢出,瞬间便见白骨森然,然后断绝。   熊初墨的食指,如熟透的果实般,落下枝头。   熊初墨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眼瞳深处,涌出无尽的痛楚。   他瘦削的脸庞上,涌现出无尽愤怒。   然后,瞬间尽数归为平静。   他面无表情,手掌继续下压。   便是五指尽断,手掌齐腕而落,他也要把叶红鱼拍死!   因为这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叶红鱼不可能再给他机会。   叶红鱼闭眼。   紧接着,她敛了全部的剑意。   残破的裁决神袍,如枯叶般卷起,裹住她的身躯。   一丝剑意,都不再泄出。   甚至连生机都不复存在。   前一刻,还像是一把剑的她,这一刻,变成了无知无识的顽石。   就像是多年前,魔宗山门外明湖底那些布满青苔的顽石。   那些顽石上刻着两道剑痕。   更多年前,那些剑痕是轲浩然留下的。   后来,有些新的剑痕是她留下的。   现在,她把自己变成了那些石头,身上的伤口,亦和剑痕一般。   她想做什么?   不及思考,更来不及分析。   熊初墨的手掌,终于完全落在了她的肩上。   喀喇一声巨响,她的肩骨尽碎,鲜血狂飙。   熊初墨不解,赵南海不解,不解她为何宁肯重伤,也要承受这一击。   便在这时,神殿那头的中年道人,抬头看了一眼。   ……   ……   她就像颗真正的石头,被来自天穹的力量击飞。   力量,决定速度。   她承受了无人承受过的力量,便拥有了难以想象的速度。   除了无距,人世间再没出现过这般快的速度。   她在裁决神殿里飞掠,残破的裁决神袍拖出道道残影,与空气剧烈地摩擦,甚至开始燃烧起来,顽石便变成了陨石,拖出了火尾。   或者,这也是火凤的另一种形态。   从进入裁决神殿后,中年道人便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直至此时,他终于抬起了头。   他抬头看殿内的神辉海洋,看光影之间那道身影,看那颗砸向自己的陨石,看那只沉默而肃杀的火凤,想明白了她要做些什么。   叶红鱼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他。   不是赵南海,也不是熊初墨,就是他。   与赵南海的神术比拼,只是热身。   硬接熊初墨的天启,只是加速。   这两大强者的全力出手,对叶红鱼来说,只是借势。   她不惜身受重伤,也要把自己的状态调到最强,最狂暴的那一瞬。   为什么?就为了杀死自己?   叶红鱼来的太快,中年道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她便到了。   火凤燎殿,陨石降世。   即便是观主在场,也无法避开。   中年道人发现,观主还是自己,依然低估了叶红鱼的能力。   年轻的裁决神座,真的是万法皆通的天才,她的神术造诣竟胜过赵南海,她竟把自己的身躯修成了本命道剑,而她最后把自己变成顽石,那更是传说中千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领悟出来的块垒阵意!   当今世间,懂得块垒阵意的,只有如今的大河国女王,她又是从哪里学的?中年道人想不明白,但他必须接住对方。   不然,这只火凤便将飞出裁决神殿,破开桃山,得到真正的自由。   这是道门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中年道人伸出右手,一指点出,动作很迟缓。   火凤来的如此之快,快到前无来者。   他的动作如此缓慢,却抢在了火凤之前。   他的神情凝重,手指也沉重到了极点。   知其,守其,为天下溪。   知守观绝学,天下溪神指。   中年道人的天下溪神指,比起当年的陈皮皮,不知高出多少层次。   一指出,天下皆宁!   裁决神殿里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仿佛被冰冻的火焰,不再摇晃!   那道来自天穹的力量残余,仿佛感受到了指间的意味,也平静了下来!   火凤的焰尾,瞬间敛没!   狂暴的陨石,忽然间露出了真实的面容,那些青苔,何能伤人?   中年道人施出了自己最强大的手段。   他御光明而来,一指点出。   火凤一声鸣啸,有些绝望。   叶红鱼的神情却依然是那般漠然,似乎什么都不在意。   她握剑,然后,出剑。   火凤光羽四散,她根本不理会。   殿内劲气四溢,狂风席卷,火凤骤然散去,只剩下她的本体。   她一剑刺向中年道人。   很普通的一剑,却是最强大的一剑。   如箭中重革,如石落幽潭。   一声响,有回响,念念而响。   中年道人的手指,与她的剑终于在空中相遇。   风骤息,尘渐落,裁决神殿瞬间回复幽静。   数道金线,从叶红鱼的身体里迸出,然后飘落,似真正的枯叶。   她握着虚剑,面无表情站在中年道人身前,裁决神袍半散,卷落在腰间,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血水从完美的曲线间淌落。   此时的她,浑身血污,半裸而立,似很狼狈,实际上是极美。   那是一种神圣的美,圣洁的美,纯洁的美。   但这种美很诱人。   诱人与神圣,其实并不抵触,至少在此时此刻她的身上。   血水从她的身上淌落,落到她的脚下,流进石板里的缝隙中。   那些缝隙渐渐被血水灌满,然后开始发光,就像是一道道的线。   血海里,有光线飘拂,光线起,便是一座樊笼。   中年道人的神情终于变了,因为他,正在樊笼中央。 第四十八章 血凤鸣桃山(下)   今夜一战,叶红鱼先战赵南海,再战掌教,最后对中年道人出手,这种选择很嚣张,哪怕她是惯常嚣张的叶红鱼——因为那三个人太强,强到她没有任何战胜其中一人的把握,这嚣张不免显得有些可笑,有些绝望。   但叶红鱼是什么人?她怎么可能做出可笑的事?她根本不知道绝望二字怎么写,那么她连环三击的目的是什么?   是的,从开始到现在,她的目标从来就没有变过!她根本没有想过逃走,她根本没有想过离开裁决神殿!非但不逃,她还要抓住中年道人!   她要用中年道人的命去换一条命!毫无疑问,这是很狂妄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是赌命。但她就这样做了,因为她不惜己命,因为她要那条命!   因为,她有樊笼。   今夜之战,她没有天时,因为昊天已经抛弃了她,她没有人和,因为观主已经抛弃了她,但她有地利。   地利便是双脚所立之处。   她此时站在光滑的石板上。   她身在裁决神殿。   她就是裁决。   今夜,她把这座肃杀的神殿,变成了一座樊笼。   樊笼,不再仅仅是裁决神殿最强大的道法。   而变成了真实的囚牢。   前代裁决神座,立木为栅,用樊笼把前代光明神座关了十余年。   今夜,她也要把中年道人关进去,然后镇压之。   中年道人神情凝重,天下溪神指如泥牛入海,他收指,然后一袖拂出,精纯至诚的道门正宗玄功,落在那片光幕之上。   那片光幕由地而起,染着斑驳血迹,正是樊笼的本体。   道袖如锤,在裁决神殿的空中,砸出数声轰隆的雷鸣,却无法撼动光幕丝毫。   看着这幕画面,中年道人的神情愈发沉重。   赵南海和掌教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高速掠来。   他们终于知道了叶红鱼的安排,自然不能让她得逞,必须在樊笼真体成形之前,抢先打破,若真的让她把中年道人关进樊笼,今夜结局难料。   熊初墨胸腹深陷,雷鸣悠悠而出,那道磅礴的力量,自天外而来,落在他的身上,继而随雷鸣而出,轰击在樊笼阵间!   赵南海紧随其后,神情肃然双掌绵柔而至,昊天神辉再次猛烈地燃烧,似要把那座起于殿底的樊笼阵生生烧融。   樊笼阵里的中年道人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他神情凝重地看了一眼夜穹,撤了天下溪神指的双手在身前变幻出数种形状,如蝶般扇动!   三道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以截然不同的三种形式呈现,几乎完全同时,落在了叶红鱼的身躯上,落在樊笼阵法上。   无数光亮浩翰而来,瞬间照亮裁决神殿里的每个角落,把樊笼阵最细微的光线都照耀的清清楚楚,夜殿里仿佛多了无数颗太阳。   极盛时的光明,便是黑暗,令人双眼皆盲,无论处于光明正中央的叶红鱼,还是其余三人,都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只能感知。   叶红鱼赤裸身躯上的伤口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流的血越来越疾,她面无表情,静静看着樊笼里的中年道人,虽然看不见,却依然盯着。   血水淌落地面,顺地缝而流,唤醒裁决神殿隐藏无数年的精魄,遭到合力攻击的樊笼阵,非但没有破碎,反而愈发牢固。   某一瞬间,盛极的光明深处,仿佛响起一声庄严的断喝。   樊笼阵,终成。   她终于成功地将这座裁决神殿,变成了樊笼,困住了最强大的敌人,护住了自己,或者这也是一种自困,但她心甘情愿。   就在那瞬间,中年道人撤了蝴蝶散手,缓缓抬起头来,光明渐黯,他看清了浑身是血的叶红鱼,然后有两道血水从他的眼中淌出。   只是瞬间,他便在樊笼阵的镇压下受了极重的伤。   但他依然平静。   叶红鱼也很平静。   她上半身未着寸缕,美好的曲线毫不遮掩地让夜穹、让夜穹里的月与星,让夜殿里的人们看着,袒露了所有,神情却很坦然。   她松开剑柄——从开始到现在,她的道剑出了两记,根本未能伤到熊初墨和中年道人,而现在,她已经不再需要出剑。   熊初墨和赵南海罢手。   因为樊笼已成,她只要一动念,中年道人便会死去。   中年道人隔着那道肃杀的光幕,静静看着叶红鱼,沉默了很长时间,神情有些复杂,有些佩服,有些凝重,有些怜悯。   “没有意义。”他说道。   叶红鱼说道:“熊初墨和赵南海,只是两条狗,如果拿着他们的性命,自然没有意义,但师叔……你不同,观主会想你活着。”   中年道人看着她怜悯说道:“就算如此,现在时间也已经晚了,隆庆在宋国应该已经动手,就算观主垂怜,想让我活着,也不再有意义。”   听到这句话,叶红鱼沉默不语。   “而且……你关不住我。”   中年道人把手伸进怀里,看着她感慨说道:“所以,没有意义。”   叶红鱼看着他的手,秀眉微挑,说道:“你打不破樊笼。”   “当年卫光明叛离桃山时,曾经说过,我心光明,樊笼何能困?我不及光明老人强大,你这座樊笼,较前代裁决更加强大,但你依然困不住我。”   中年道人的手重新出现时,手里多了一卷书。   那卷书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造,在如此恐怖的战斗里,竟没有被气息对冲碾碎,也看不出来新旧,隐隐透着股高妙的气息。   中年道人看着手里的这卷书,有些犹豫,有些遗憾。   叶红鱼隐约猜到这卷书的来历,神情骤变。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中年道人最终下定决心,缓声吟道。   随着他的吟诵,他手里那卷书,也缓缓掀开了一页。   那卷书掀开了第一页,那页瞬间燃烧成灰。   一道磅礴的力量,极似于天启的力量,从那页消失的纸里迸发出来,轰击到了樊笼阵法上,只是要比天启来的更加真切!   轰隆一声巨响,樊笼阵微微颤抖起来。   看着这幕画面,感知着那卷书里神奇的力量,叶红鱼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是真的,神情剧变,寒声道:“你们竟敢以天书为器!”   是的,中年道人手里那卷书是天书!   天书落字卷!   一页落,而惊天下!   何况樊笼?   叶红鱼双臂一展,裁决神袍无风而舞,如瀑的黑发也狂舞起来!   她竟是要用裁决神殿这座樊笼,硬抗天书!   中年道人的神情异常凝重,因为他发现,一页天书,并不足以冲破这座樊笼。   于是,天书继续燃烧!   落字卷,一页一页地落着,落地便成灰烬。   仿佛无穷无尽的最本原的力量,随之释放,向着夜殿四处袭去!   中年道人看着天书落字卷,在自己手里越变越薄,神情愈发痛苦。   道门弟子,亲手毁去天书,谁能舍得?   樊笼与天书的战斗,依然在持续。   落字卷一页一页地燃烧着,裁决神殿不停地颤抖,石壁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微的裂缝,有石砾簌簌落下,仿佛要地震一般。   战斗至此进入最恐怖的时刻,先前被掌教天启所慑,此时又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桃山上的人们终于被惊醒。   数千上万名神官和执事,站在各处山峰,站在各处道殿之前,看着崖畔那座黑色肃杀的神殿,看着神殿在夜穹下摇摇欲坠,脸色苍白至极。   人们惊慌失措,人们震撼无语,人们很惘然,不知该如何做。   轰的一声巨响,裁决神殿东南角,应声而塌!   无数石砾激射而起,山腰下方坳里的桃枝,不知被打碎了多少根,无数神官执事痛哭着跪倒,不敢抬头,不敢出声。   裁决神殿里,烟尘弥漫。   熊初墨站在战场之外,神情复杂至极。   这是天书落字卷和裁决神殿之间的战斗,这是昊天与道门之间战斗的缩影,即便以他的力量,也很难加入到这种层次的战斗里。   看似很久,实际上很短暂。   天书落字卷,在中年道人的手中,烧毁了约半数书页。   樊笼阵,终于还是破了。   裁决神殿似乎下一刻便会垮塌。   叶红鱼被天书的力量强行震回墨玉神座旁。   她脸色苍白,神情却还是那般漠然。   裁决神殿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无论是中年道人,还是熊初墨、赵南海,都没有说话,看着墨玉神座旁浑身是血的女子,心生敬意,或者还有些惧意。   差一点,只差一点。   面对着道门如此强大的狙杀阵容,年轻的裁决大神官,竟然只差一点,便能逆转局面,甚至让整个局面导入她的想法里。   如果中年道人没有拿着天书落字卷。如果他不是领受观主的命令,以近乎亵渎的手段,把天书当作了道门的兵器,那么叶红鱼或者真的会胜利。   现在她败了,真的败了,但她面对如此强敌,最后逼得对方底牌尽出,生生毁了半卷道门至宝的天书,她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并且得到敬重。   只可惜还是没有能赢。   叶红鱼脸色苍白,不是因为受了重伤,不是因为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如果败了,那么叶苏便会死。   她今夜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擒住中年道人,借此换叶苏一条命。   中年道人说这没有意义,但她还是必须这样去做,因为叶苏——她的兄长,对她来说,从很多年前开始,便是她活着的所有意义。   中年道人以虔诚的神情,把天书落字卷重新纳入怀里,然后看着叶红鱼,非常诚恳地说道:“你很美丽,也很强大。”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我知道。”   中年道人看着她,看着她内心最深处的那份倔强,仿佛看到小时候观里那个喜欢爬树,喜欢欺负陈皮皮的小姑娘,怜惜渐生。   “很遗憾,你必须死。”   裁决神殿坍塌了一角,叶红鱼受了重伤,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中年道人、熊初墨和赵南海,依然看着她,站在三个角落。   她败了,便只能死,因为道门没有给她留路。   她站在墨玉神座旁,身后是无尽的深渊绝壁,那或者是路,但不是活路。   就在这时,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愤怒与不甘,显得有些疯癫。   她和叶苏兄妹替道门卖命多年,最终会没命。   她不甘心,她尽力地去做,却没能挽回。   但她会认命吗?不,像她和宁缺这样的人,表面上看,或者有极虔诚的信仰,比如昊天,比如书院,但实际上,他们永远只会相信自己。   这一点,即便是昊天都无法察觉,即便是夫子都没能看穿。   她的笑声很冷,很寒冷,如锋利的道剑,被雪海畔的冰冻了无数万年,然后被人拔起,回荡在裁决神殿里,似在向四处劈斩。   下一刻,她不再发笑,说道:“我要活着。”   熊初墨看着她嘲弄说道:“或者,你可以试着求我。”   叶红鱼没有理他,平静重复说道:“我要活着。”   中年道人说道:“你不能活。”   观主决意杀死叶苏,毁灭新教,那么她就必然要死去,尤其今夜之后,她若活着,那么熊初墨便会死,道门会沦入火海之中。   叶红鱼说道:“我会活着。”   她说的很平静,因为不是乞求,不是恳求,只是通知。   她告诉这些强大的人,告诉观主,她想活着,便会活着。   鲜血在她赤裸的身躯上流淌着,流经精致的锁骨,美妙的胸脯,汇入迷人的肚脐,仿佛在完美的身躯上,走完了无悔的一生。   “先前我不离开,是因为我想做些事情,现在看来,我没有成功,叶苏大概会死了,那么我自然会离开,你以为你们能留住我?”   她看着中年道人,神情漠然说道:“半卷天书,还杀不死我。”   中年道人微微皱眉,觉得似乎有些问题。   熊初墨看着她说道:“你如何能够离开?”   他指着她身后的绝壁悬崖,微讽说道:“当年宁缺跳下去了,昊天也跳下去了,或者你也想跳下去?你以为你能活下来?”   桃山绝壁,高远入云,最可怖的是隐藏在里面的阵法,还有深渊底部那些难以想象的危险,当年即便是卫光明,也从来不敢奢望这般离开。   宁缺跳下去没有死,那是因为昊天也随之跳了下去。   叶红鱼再强,也不是昊天。   如果她从这里跳下去,必死无疑。   裁决神殿一片安静,露台上残雪映月,很是美丽。   叶红鱼看着熊初墨微嘲一笑。   她转身走向露台。   一路鲜血流淌,雪与她赤足上的血相触,便告融化。   来到露台畔,凭栏片刻,然后,她纵身而下。 第四十九章 一道白烟   月光如前,狂风不再,残雪依旧,雪上血痕清晰的惊心动魄,裁决神殿里一片死寂,只偶尔有石壁剥落的声音响起。   中年道人走到露台上,熊初墨和赵南海也走了过来,三人看着栏下无底的深渊,看着月光照耀下的薄雾和绝壁上那些积着雪的老树,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们各自离去,没有交谈,也没有对视——宁缺跳下去了,昊天跳下去了,今夜叶红鱼也跳下去了,宁缺和昊天能够活着,她不可能活着。   既然死亡是唯一的结局,那么不需要再在意。   只是人死了,事情还没有完,她是裁决神座,她的死亡会引发很多事端,道门现在要处理的事情很多,熊初墨要开始着手准备镇压裁决神殿的怒火,赵南海要从旁协助重新稳定桃山的局面,而中年道人要重新收拢道门的意志。   更重要的事情是,随着今夜这场战斗,随着叶红鱼的死去,道门开始正式着手覆灭新教,与唐国、书院之间的战争也将正式开始。   三人离开,破损严重的神殿,再次回复无人的寂寞,自然,会有人被安排到绝壁下方,去确认叶红鱼的死亡,寻找她的遗体,只是到了那日,就算她能够重新回到裁决神殿,这座肃杀的神殿,也无法再迎回自己的主人。   ……   ……   黑夜深沉,月儿被掩在厚厚的云层后方,大地上纵横交错的溪流,那些清水上的石桥、桥下耐寒的野花,都被夜色吞噬。   今年很是寒冷,阳州城外的田野被冻的有些结实,便在夜深人静之时,一声闷响,有人从城头落下,重重地砸在地面,把冻实的地面砸出了数道裂痕,那人的腿骨顿时断裂,然而在这样的痛苦下,依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王景略的眉拧的极紧,纵使黑夜深沉,也无法掩去脸上的苍白之色,无数颗汗珠从他的身体里逼出来,瞬间打湿全身。   他擦去唇角震出的血水,以手为足,在地面上艰难向前爬行,待钻进一片灌木丛里,确认不会被人轻易发现,才略微松了口气。   便在这时,城墙前再次响起重物坠地的声音,他拔开灌木向那处看去,只见地面上躺着个人,那人身上尽是血污,明显已经死了。   城墙上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数十根火把被点燃,只是瞬间,漆黑的夜色便被驱逐一空,城头上下被照的有如白昼。   一动不动躺在地面上的那人,也被火把照清楚了容颜,脸上满是血,但勉强能看清楚五官——王景略的身体微震,握着树枝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因为他识得那人,准确来说,他和那人很熟。   过去这几年,王景略代表朝廷,在阳州城里暗中联络那些心怀故唐的年轻人,取得了很多进展,此时死去的那名年轻人,便是其中一人。   阳州城头变得扰嚷起来,有喊杀声,有兵器撞击的声音,王景略艰难地抬头望去,知道城墙上面,那些忠于长安的年轻人,正在被神殿的强者们追杀,他的拳头握的越来越紧,却无法做些什么,不由心生绝望。   又有人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被冻硬的田野上,砸出泥土,溅出血花,紧接着有越来越多的身影落下,不停地死去。   他苍白的脸上满是绝望与痛苦,眼眸里满是后悔,他后悔没能发现,自己的计划全部被神殿掌握,后悔没能预计到神殿的突然出手。   他后悔让这些年轻人死去。   今夜死去的这些人,是他在诸阀里的援手,都是清河郡的年轻人,用宁缺的话来说,是真正的希望,只是……年轻人的骨头再硬,终究还是摔碎了。   王景略的眼圈红了,嘴唇被咬破,开始流血。   他盯着阳州城头那些神殿骑兵,看着那些火把照耀下的身影,身体痛苦地颤抖着,就像一只受了伤的丧家之犬,却不敢唁唁。   他转过身,像狗一样在地面上爬行,向夜色最深处爬去,一面爬行一面流血,他必须活着离开清河郡,他要把今夜发生的事情,告诉青峡那面的唐军,告诉宁缺,书院的计划已经失败,告诉长安,战争已经开始。   宁缺没能想到,他也没有想到,西陵神殿,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出手。他们的事业,清河郡的年轻人们,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损失。   但是,我会回来的。   当我回来的那天,铁蹄将会踏碎这片艰难寒冷的田野,火把将会插满富春江畔的庄园,死去的年轻人的英魂,将会得到最盛大的祭奠。   王景略向着漆黑的夜里爬去,背离阳州城里的火把光辉。   有雪忽然飘落,洒在那些死去的年轻人身上。   也洒落在像狗一样的他的身上。   ……   ……   阳州城最直的那条长街,被灯火照的一片通明。   神辇在街中间缓慢移动,辇旁十余名侍女不停向夜空里洒着花瓣,那些花瓣与新落的雪一混,然后一同落下,圣洁纯净。   雪风微作,掀起辇前的幔纱,露出横木立人犹带稚气的脸庞。   长街两侧,成千上万的阳州民众,纷纷跪拜在地,最前方,清河郡诸阀的阀主同样双膝跪地,没有人敢直视他的容颜。   今夜的阳州城,到处都在追杀,到处都在死人,鲜血灌进青石板的缝隙,流进清澈的富春江,是自数年前叛乱后最血腥的一个夜晚。   忠于长安城的年轻人,在今夜死了很多,至于那些没能被神殿发现的,想必在看到如此血腥的画面后,也会沉默很多。   横木立人今夜只出了一次手,十余名唐国天枢处的强者,尽数死亡,他的手上染了鲜血,他的意志更是让鲜血涂满清河郡。   他的神情却还是那般平静,天真可喜。   他不是西陵大神官,但他有不下于西陵大神官的权柄与威严。   他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他以昊天的代言人自居,他坐着神辇,在散播的花与雪中缓慢前行,享受着凡人的敬畏与爱。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与唐国的战争终于开始了,那个叫宁缺的人还能安坐长安城吗?   宁缺,你什么时候出来?   你什么时候来见我?   请来与我一战。   请来被我杀死。   火光把夜雪照耀的如白色的粉,又像是春天的柳絮。   横木立人的目光穿透漫天的风雪,掠过青峡,落在长安城,微笑想着。   ……   ……   中原处处皆雪,无论桃山还是阳州城,都被或薄或厚的雪包裹,稍后宋国也将落下一场雪,那场雪必将名留史册,而在这之前,本来风雪连天的草原,却忽然间雪停了,云散雪消,露出那轮明亮的月。   渭城北方,数千座帐篷正在被拆除,无数牲畜正在被驱赶,金帐王庭的勇士们正在给座骑佩鞍,数万名精锐骑兵即将启程,场面很壮观,却听不到什么声音,除了牲畜不安的鸣叫,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做为大陆北方最强大的势力,在过去这些年与唐国的战争连获胜利,金帐王庭的贵族子民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得意,但此次的情况不同。   今夜,金帐王庭即将整体南迁。   南迁便是南侵。   这意味着最后的决战即将开始,意味着将与统治世界千年的唐国你死我活,便是金帐最骄傲的勇士,也开始紧张起来。   最先离开渭城南下的,是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车队,车队由十余辆大车组成,人手不多,也没有什么辎重,所以走的轻松。   对金帐王庭来说,这却是最重要的车队。   十三名草原大祭司,分别坐在自己的车厢里,胸前挂着的骷髅头项链,在窗口透进来的月光照耀下,洁白的像是纯洁的玉。   国师胸前挂着的是一串普通的木珠,就像他身上那件普通的衣裳,就像他普通的容颜,他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平静微笑,不知想些什么。   对于中原修行界来说,他是化外的蛮人,哪怕带领金帐王庭投到昊天的怀抱,他和那些祭司依然游离在正统的修行世界之外。   但这不影响他的强大,也不影响他的情绪。   他很向往那轮明月,他很想去南方,体会一下中原人的所思所想,他想去长安城,他想去书院,当然,去了自然就不想回来了。   少年阿打也在看着那轮月亮,被风雪连续洗了好些天的空气,格外洁净,深夜的草原格外安静,于是那月亮显得格外圆、格外大。   和国师不同,阿打没有太多想法,他只是觉得那轮月亮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满是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烦躁。   金帐王庭总动员,十余万铁骑即将南下,单于的决心很大,动作很迅速,阿打却还是有些不满意,他急着去南方。   他要杀死那名叫华颖的唐将,他要冲垮唐军最后的骑兵,从向晚原到河北郡,有水草的地方都要成为他开拓的疆土。   在这个过程里,他将和车队里的人们,一起等待着那枝铁箭的到来,等待着余帘的到来,他要折了那箭,杀了那人。   为什么?因为他想这样做,他要报复那个叫宁缺的唐人,他要战胜传说中的书院,他想,既然自己这么想,那么这应该便是长生天的意志。   ……   ……   宋国都城,此时尚未下雪。   广场上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数千名新教的信徒,与人数相近的道门神官及宋国骑兵们,紧张地互相看着,已然疲惫。   高台上点燃了火把,照亮了这片角落,叶苏坐在案后,看着案上的道义真析静静思考,陈皮皮跪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语。   唐小棠和十余名剑阁弟子,站在高台之前,也自沉默不语。   面对着神殿来袭,他们不知能撑多久,更无法离去,所以只有等待。   南海少女小渔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她此时代表着道门的态度,然而白天最关键的时刻,道殿响起了钟声,她只能停下等待。   等待?为什么要等待?难道昊天还会给予这些叛教的逆贼宽容?难道宁缺真的能说服观主放过叶苏和新教的信徒?等待什么?   没有人知道在等待什么。   等待杀戮的命令,还是和平的到来。   知道西陵神殿和谈一事的人,也觉得这种等待未免太漫长了些。   只有隆庆知道西陵神殿在等待什么。   不是等待观主被宁缺说服或是不能说服,不是在等待和谈的最终结果,不是在等待昊天的谕令,而是在等待一个人的死亡。   或者说,死亡的消息。   叶红鱼死亡的消息,她的死亡,便是这场战争的开端。   年轻的裁决大神官不死,道门便不能对叶苏动手。   隆庆知道,却不在意,因为他清楚那是必然的事情,不论是今夜,还是明天清晨,她的死亡,总会来到场间。   所以他还是像白天那样,非常认真地劈着柴,拣着柴枝,然后堆到院子中央,堆的很仔细,就像在做一件精致的工艺品。   隔着一堵院墙,墙外千万人在对峙,他在墙这边堆柴。   因为时间很充裕,他劈了很多柴,现在甚至可以奢侈到把被雪染湿的柴全部堆到最下方,只把干燥易燃、形状完美的细柴,放在柴堆最上面。   干柴堆已经堆到数丈方圆,密密麻麻,很像一座王者的坟墓。   也可能是圣人的坟墓。   干柴堆最上方,插着木桩,横竖两条,像是个人,也像个十字。   木桩上挂着一段绳子。   绳子和木桩是用来绑人的,那些柴是用来烧人的。   时间缓慢地流逝,黑夜渐去,天边泛起鱼肚白,院墙那头,响起新教信徒的颂经声,整齐的经声,可以驱走疲惫,更重要的是驱走恐惧。   隆庆听着墙外整齐的颂经声,轻轻跟着复颂,音调很有趣,似在唱歌。   他挑选干柴的动作没有停止,神情很认真,情绪很平静。   银面具系在腰间,他没有戴,脸上那道疤没有变淡,很奇怪的是,那疤不再那般恐怖难看,灰暗的眼眸在美丽的容颜上显得格外迷人。   听着墙外传来的颂经声,缓缓重复着,向柴堆上搁着细柴,隆庆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重复着这些动作,然后忽然停止。   “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他抬起头来,视线越过院墙,落到东方,不知是日起处,还是别的什么建筑,喃喃重复道,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座城市是宋国的都城,在大陆上并不出名,无法和临康相提并论,更不要说长安,但这座城市,对道门来说,意义很深远。   这里有大陆上最古老的道观,有最悠久的历史,这里曾经为西陵神殿奉献了很多大神官,知守观里的人们,更与这里有撕扯不开的关系。   观主陈某,也是此间人。   宋国,是道门的源头之一,是最保守的所在。   叶苏选择在这里传播新教,将此间当成新教的大本营,想来也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他要在最险恶处前行,要在深渊里见天日。   便在思忖间,远处忽然传来钟声。   钟声起处,应是宋国的道殿。   隆庆神情微凝。   待他看见道殿处升起的白烟时,确认那个消息终于到了。   肃穆的钟声,一道袅然直上云层的白烟,只代表了一件事情。   西陵神殿有大神官离开人间,回归昊天神国。   叶红鱼死了。   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神座死了。   隆庆站在院墙后,看着那道白烟渐散于天际,想着那个死去的女子,不由生出很多感慨,沉默无语很长时间。   他和她出身天谕院,共事于裁决司,他是二司座,她是大司座,他是西陵神子,她是绝世道痴,他从来都不如她。   当他为了力量选择背叛道门,变成那只孤魂野鬼的时候,她已经坐上了那方墨玉神座——他念念不忘的墨玉神座。   在叶红鱼面前,他始终是个失败者,就像在宁缺面前一样。   当年他最风光的时候,潜意识里,依然在叶红鱼面前有些自惭形秽,甚至有些本能里的恐惧,所以在书院登山的幻境里,他会在她的面前一剑刺死了陆晨迦,他会把她和叶苏视为修行里最大的心魔。   今天,她终于死了,隆庆的心里没有丝毫愉悦之情,反而有些空虚,或者,那是因为她不是死在他手中的缘故。   他再也无法弥补这种遗憾,这很遗憾。   幸运的是,叶苏还活着,还有机会被他亲手烧死。   ……   ……   肃穆的钟声,从道殿处传到广场上,传到数千名新教信徒和神官执事们的耳中,洗去他们的疲惫与紧张,把他们的目光引至道殿处。   那里升起一道白烟,圣洁无比。   死寂一片,做为虔诚的以及曾经虔诚的昊天信徒,人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无论是新教的信徒,还是神殿的神官执事,又或者是宋国朝廷的骑兵,都因为那缕白烟而沉默起来,久久未能化解心头的震撼。   如果是别的时刻,人们应该会对着那道白烟跪倒,表达自己的悲戚和追忆情怀,但现在,这道白烟更是一个信号,开战的信号。   小渔举起手里的道剑,遥遥指向高台上的人们。   在她的身后,数十名道门强者,还有更多的神官执事,缓缓向前走去,广场四周的街巷里,涌出越来越多的宋国骑兵。   屠刀已经举起,孤立无助的新教信徒们,恐惧地挤在一处,向后方退去,死亡的威胁,让他们从白烟带来的震撼中醒来。   叶苏坐在案后,右手落在书卷上,侧头望着那道尚未散去的白烟,久久沉默,逼近的敌人和邻近的死亡,都不能让他的目光有所偏移。   他的妹妹死了,因为他死了。   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对她很严苛,甚至冷酷,因为陈皮皮的缘故,因为当年那些事情,但她却对他一如幼时。   她是人间对他最好的那个人。   那个人,去了。   叶苏沉默,无言。   “你们走吧。”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说道:“老师要我死,我便去死,你们活着,那就很好。”   是的,活着总比死了好。   看着那道白烟,他悲伤地想着。 第五十章 天空与大地之间,是唐小棠   陈皮皮跪坐在叶苏身边,看着那道白烟,神情微惘,有些痛。   对他来说,叶红鱼的死讯,也意味着很多东西,童年的记忆,观里的生活,就此戛然而止,再没有分享的同伴,同时这意味着,父子反目的悲剧。   “不是终结。”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那为何要走?”   说话间,来自西陵神殿的强者已经杀至台前,新教的信徒再如何虔诚,也不可能减慢这些人的步伐,只是徒流鲜血罢了。   陈皮皮站在叶苏身后,开始收拾行囊,他如今是个雪山气海皆废的废物,没有办法参与战斗,却显得很平静,很有信心。   离开临康城后,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他们每次都能冲破西陵神殿的阻截,他相信今天也不会例外,哪怕那道白烟已经升起。   因为他相信她能保护师兄离开。   唐小棠站立的位置,在他和叶苏之前。   剑阁弟子正在与那些道门强者厮杀,剑光纵横间,不时有鲜血挥洒。   她只是站在叶苏和陈皮皮身前,没有去别的地方,手持铁棍,遇着有人来,便是一棍砸将过去,伴着雷鸣般的撞击声,敌人喷血震飞。   她不是大丈夫。   但她当关时,同样无人能过。   看着这名穿着单薄的棉衣、明明年纪不小却依然像少女般梳着双马尾的魔宗女子,小渔的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敌意,更多的却是震撼不解。   她对唐小棠的敌意很好理解,她只是不解,千里颠沛流离,新教众人在道门的追杀下艰难度日,真正倚仗的强者就是唐小棠一人,她是如何撑到现在的?她曾经受的那些伤去了何处?那具小小的身躯里究竟有多少力量?   唐小棠确实很疲惫。   离开临康城后的这些天里,她带着众人突破了西陵神殿的四道防线,她遇到了二十一场战斗,她杀死了三百七十一名神殿强者,受了十四次伤——无论战局险或平淡,她都是主将,无论伤势轻或重,她都在流血。   她坚持了下来,没有倒下,带着叶苏和陈皮皮这对雪山气海皆废的师兄弟,越莽莽群山,行千里路,来到了宋国都城。   她已疲惫至极,她摇摇欲坠,但她还是手持铁棍将人打,站在台下,唱着这出漂亮的打戏,无论谁都无法逾越一步。   剑断人飞马蹄乱,几名从斜侧方趁乱突袭高台的宋国骑兵,被唐小棠扫倒在地,伴着沉重地撞击声,连人带马摔倒不起。   小渔挑眉,眼眸骤然明亮,青色道袍在晨光里微飘,手里的道剑,变成一道笔直的线条,刺破晨风与寒意,瞬间来到唐小棠的身前。   修行者的剑,都是飞剑,但她的剑没有离手,腕与肘,也是那道线的一段。   从轲浩然开始,再到柳白,剑道的历史已然改变,真正的剑者,再不肯轻易地让剑离开自己的手,尤其是面对真正强敌的时候。   剑锋冰冷,映着广场地面的残雪,直刺唐小棠的眼睛。   唐小棠没有闭眼,眨都未眨,盯着仿佛带着咸湿海风味道而来的道剑,感受着其间隐藏着的海雨天风意味,沉默挥棍而出。   面对知命境的小渔,她没有留手,娇小的身躯变成灼热的石头,明宗功法榨取体内每一丝的力量,尽数投注到那根铁棍上。   她手里这根铁棍,原本是刀,是魔宗圣物——血色巨刀,在当年长安一战里,余帘用这把刀割断了观主的彩虹,血刀被烧融成了铁棍。   她投身书院,拜余帘为师,成为书院第三代的大师姐,其后这根铁棍,便一直握在她的手中——看着像铁棍,本质上依然是刀,刀意深藏其间,曾在后山绝壁挖天阶,也曾把那张棋盘砸的轰天响,曾于光明祭时,在桃山上杀得西陵神殿骑兵乱作一团,杀的群雄侧目,不敢乱动,也曾在陋巷破屋里切过白菜梆。   此时铁棍再次全力挥出,纵然小渔的道剑携来海雨天风,也骤然被破之,万千雨点挥洒不见,柔韧天风被切成无数碎絮。   道剑微偏,刺中唐小棠的左肩,然后极犀利地上挑。   唐小棠依然稚嫩的清丽面容上,神情不变,铁棍继续前行。   小渔闷哼一声,眼眸里闪过一丝悸意,急速后掠,手里的道剑弯折变形,苍白的脸上布满了不正常的红晕,鲜血在咽喉里蕴积。   只是相遇瞬间,她便告败,受伤。   剑折而未断,恐怖的劲意顺剑身而上,落在小渔的身躯之上,顿时把她击飞,掠过下方的涌涌人群,向着后方坠落。   唐小棠没有收手,脚掌一踏地面,踩碎周遭十七块青砖,身体骤然腾空,如飞石般追杀而去,手里铁棍直袭她的胸膛。   看着这幕画面,很多神官执事,惊的不行,面露恐惧之色,纷纷向小渔落地处涌去,一时间,广场拥挤的人海里竟拱起了数道潮水。   小渔是赵南海的亲女,是观主最亲信的下属,身份地位特殊,人们哪里敢让她受到任何损伤,不知多少道剑凌空飞起,想要拦住唐小棠。   唐小棠神情不变,专注地看着前方飞掠的道门女子,任由那些飞剑斩在自己身上,似乎只是想一棍将对方砸死,一门心思地砸将过去。   嗤嗤嗤嗤,无数声尖锐的利响,在空中响起,只是瞬间,便至少有七道飞剑,落在了她的身上,割破了那件普通的衣裳。   却没有血落下。   身为魔宗圣女,她的身体已被天地元气焠炼的坚若钢铁。   那些道剑再如何锋利,也只能割破她的肌肤,留下些极细而淡的伤口,剑意入体,让她唇角渗血,却无法阻止她的去势。   铁棍举起,成燎天之势。   铁棍落下,便要将小渔生生砸死。   小渔落在地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先前涌出的那些红晕,早被当下的危险逼散,但她的眼睛里,却没有太多惧意。   唐小棠神情宁静,似乎也猜到会有别的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果然,有异变发生。   一朵黑色的桃花,忽然在广场的空中盛放。   那朵黑桃并无实质,纯由天地元气凝结而成,美丽至极,却不娇媚,只是一味肃杀,黑色的花瓣里,散发着湮灭一切的味道,显得极其强大。   黑色的桃花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唐小棠的目光,更是尽数落在它的上面,因为它正好盛开在她的眼前。   她并不意外,猛然一棍砸下。   从昨日到今晨,道门表现出来的态度很绝然,随着那道白烟升起,战争正式开始,和平不可能回到人间,道门志在必得。   知命上境的南海少女,加上那些道门强者,还有宋国骑兵,阵势看似强大,但哪里配得上志在必得四字?   唐小棠知道,西陵神殿必然有真正的强者在旁窥视,她甚至猜到那人是谁。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那个人始终未曾出现,这让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做出誓杀小渔的姿态,就是要逼出那人来。   所有的专注,其实根本不在小渔身上。   她等的就是那朵黑色桃花绽放的刹那。   轰的一声巨响。   黝黑的铁棍,准确而暴戾地砸在了那朵黑色的桃花上。   无形无质的黑色桃花,应声而散,瞬间化成无主的天地元气,向着广场四周流散而去,如云如蒸汽一般消失不见。   唐小棠脸色微白,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当铁棍砸中黑色桃花的瞬间,她便知道自己错了,所以她败了。   那个人不是隐藏起来,准备最后的一击,那个人现在很强大,强大到不需要等待时机,他只是静静等着,然后出场战胜所有人。   唐小棠落在地上,踩碎青砖,右臂微微颤抖,望向某片院墙。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两根黑色的马尾辫,在身后微微摆荡。   她的脸色很苍白,明显受了重伤。   十余名神官执事,向着唐小棠攻了过去。   小渔疾掠向前,弯折的道剑,骤然重新笔直,再次一剑刺向她的眼睛。   没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从如此重的伤势里复原。   这是杀死唐小棠最好的机会。   便在这最危险的时刻,唐小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广场上的寒风,被她尽数吸入腹内。   那些空气,在她的肺里迅猛地燃烧。   有些黯淡的眼神,骤然间回复明亮。   那些伤势,似乎瞬间便被治好。   铁棍破风而起,击中小渔手中的剑。   一声清脆的鸣响,那柄道剑终于碎了,铁棍却沉默坚实如前。   小渔闷哼退后,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她想不明白,这名魔宗女子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为什么受了如此重的伤,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回复如常!   唐小棠挥棍砸死了从侧后方袭来的一名黑衣执事。   她向着那堵院墙走了过去,遇者筋断骨折,无人能挡。   她要去那里,谁都拦不住她。   一路行来,铁棍不知砸死了多少人。   鲜血从天空洒落,滋润大地。   她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一个人向前走着,身影很孤单,四周都是敌人,她没有帮手,她只有自己,但那也够了。   她仿佛根本没有受伤,那朵黑色的桃花,再如何恐怖,也没能给她留下任何伤害,似乎人间根本没有谁能够伤到她。   看着这幕画面,道门强者和宋国骑兵们,震撼沉默。   便在此时,远处响起数道凄厉的鸣啸。   噗的一声,一枝弩箭,射进了唐小棠的左胸。   弩箭未能入体,锋利的箭簇刺破了肌肤,不多的血渗出,染红了衣裳。   但这至少意味着什么,或者是种安慰。   本已绝望的神官执事精神一振,心想果然没有不会受伤的人,这个事实,让他们醒过神来,变得极为兴奋。   “她不行了!”   “她的魔功失效了!”   “杀了她!”   清晨的广场上,到处是神官执事还有宋国骑兵们的喊叫声,人们仿佛疯了一般。唐小棠却是充耳不闻,握着铁棍,继续向那堵院墙走去。   不知又有多少人倒在她的身前,她终于走到那堵院墙之前。   悄无声息地,那堵院墙塌了,砖石悄然落地,如枯叶落在雪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寂地令人心悸,就如那道身影。   隆庆站在院墙缺口处,静静地看着她。   远处传来凄厉的声音,大地开始轻微地震动,所有的城门同时被打开,数千名隐藏在城郊山林里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纵马而入。   唐小棠听到了,也知道了,但她只是看着垮掉的院墙缺口,看着站在那里的那个人,看着他脸上的那道疤,看的异常专注。   她清楚,只要杀死这个人,那么就算有再多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到来,都没有意义,如果杀不死对方,那么就轮到她和她在意的那些人去死。   安静,广场忽然变得很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这边,陈皮皮如此,便是叶苏也看着这里。   然后他看到了院墙后方那堆干柴堆,那些干柴已经堆到了一人多高,密密麻麻地很是整齐,上面那个十字架似是熟练的木匠做的。   陈皮皮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叶苏只是沉默,仿佛看见命运。   隆庆走出院墙缺口,看着唐小棠说道:“你比我想象的更强。”   唐小棠看着他,说道:“你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强。”   忽然间,一道明亮的剑光闪过。   一名剑阁弟子认出隆庆,想着剑阁覆灭便是此人的手笔,想着柳亦青便是被此人带着道门强者逼死,热血上涌,悄然便是一剑刺出。   这一剑很决然,带着必死的信念,所以很强大。   隆庆神情不变,右手自胸前拂过,如长安城香坊里那些耍戏法的人一般,手里便多了一朵黑色的桃花,将将迎在那道剑光之前。   这朵黑桃不是天地元气所凝,有真实形质,似是廉价的绢做的。   那柄剑刺入黑色桃花,桃花瓣瓣震落,而那剑,却像是受了风霜的花蕊一般,迅速凋零,剑身上涂满了锈迹,仿佛陈放了数千年。   剑锈而折,那名剑阁弟子的气息骤然衰败,满是愤怒的脸上,多出了很多斑点,仿佛老了很多岁,就此倒地而死。   看着这幕画面,唐小棠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柳叶般寒。   她发现隆庆已非当年,邪恶的灰眸功法已然大成,便是不需对视,也能夺取其他修行者的精魄修为,强大到了一种恐怖的境地。   知命巅峰还是什么,对于现在的隆庆来说,没有太多意义。   唐小棠神情凝重,却依然不惧,因为恰好,她也是一个可以无视修行境界区隔的强者,只要不逾五境,她都可以试着战胜对方。   隆庆面无表情说道:“请。”   唐小棠吸气,胸膛高高耸起,她先前一口吸了广场上半数的寒风,此时便将剩下的寒风尽数吸进身躯里,甚至似要把高空的雪云都吸下来。   空气在她的身躯里燃烧,化作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微微曲膝。   当年在书院后山,她被余帘逼迫着不停跳瀑布,跳之前,便要曲膝。   她跳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向瀑布下跳去,而是向天空里跳去。   轰的一声,无数块青砖破裂,最中间那几块已然碎成齑粉。   院墙前一片尘土飞扬,好些人被迷了眼睛。   唐小棠消失不见。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隆庆没有闭眼,待尘砾落地后,抬头望天。   他知道她去了天空之上。   他知道她不会逃走,那么无论跳的再高,总有落回地面的那一刻。   于是,他就站在原地,平静地等着。   他看着天空,翘首,以待。   场间所有人,都随着他的目光向天空望去。   晨光从东面的海上洒过来,雪云是那样的白,偶尔露出的天空是那样的蓝,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什么,没有人影。   片刻后,天空里终于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那是一个人影。   天空里忽然有尖锐的鸣啸声响起,那声音传到地面上,震破了宋国王宫里的琉璃瓦,哑了道殿里的那口古钟,惊了林里无数的眠鸟。   很多人听到那道鸣啸,痛苦地捂着耳朵蹲了下来。   那道鸣啸是磨擦的声音,是物事与空气高速摩擦的声音,那物事必然极为坚硬,不然在这般恐怖的速度下,早就碎裂不见。   很难想象,那是人的身体。   黑点迅速扩大,那是一道身影。   唐小棠的身影。   就像她兄长曾经做过的那样。   就像她老师曾经做过的那样。   她,从天空里跳了下来。   她举起铁棍,带着一道难以想象的力量,砸向隆庆的头顶。   那道力量,来自天空与大地之间的距离。   没有人能够无视这段距离,也应该没有人能够无视这道力量。   当那道尖锐的鸣啸声到了最大时,唐小棠回到了地面。   她就像颗陨石一般,轰向院墙缺口前的隆庆。   她的皮靴已经开始燃烧,带着火星,在空中拖出十余道细细的火线。   下一刻,天空与大地相遇。   地面扭曲变形,那些青砖像蛛网一般裂开,在隆庆的脚下变成无数细小却威力十足的石砾,伴着凄厉的撕裂声,四处激射。   院墙旁一颗不知名的冬树,瞬间被射成木屑,随风飘舞。 第五十一章 他不是一个人   地裂,树碎,然后声音才来得及开始传播。   剧烈撞击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恐怖的轰鸣声,直接将那棵树残余的部分再次碾碎,顺道碾平了残存的院墙,隔得稍近些的人,直接被掀翻至十余丈外,昏迷不醒。   幸亏场间的人们都捂着耳朵,不然他们可能被撞击形成的轰鸣声直接震死,饶是如此,也有很多人被震晕了过去。   至少数万斤的石屑与泥土,被恐怖的撞击震起,抛向天空,瞬间遮住远处的朝阳,黑蒙蒙的一片,完全看不清楚场间的画面。   昏暗一片里,石砾如雨般簌簌落下,打的残叶啪啪作响,碎成絮状,打的院墙里的柴堆有些凌乱,有的落入井中,像是数百只青蛙在跳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石雨渐停,烟尘渐敛。   院墙前,多出了一个坑。   青石地面很坚硬,下方是相对松软的泥土,但更深处是更坚硬的花岗岩,此时却出现了一个坑,一个很深的坑。   烟尘渐敛,坑底两个人影渐渐显现。   唐小棠手里握着铁棍,铁棍有些变形。   铁棍的前方,是一只手,一只泛着淡淡灰色,仿佛不是人类的手。   隆庆以手握棍,脸色苍白,眼眸灰暗到了极点,唇角有血渗出,半跪在坑底,看着有些狼狈,但终究没有倒下。   唐小棠的脸色也很苍白,魔宗圣物的铁棍都已变形,她的腕骨更是被直接震碎,右臂不停地颤抖着,似乎下一刻便会握不住。   喀喀声响,隆庆缓缓站了起来,道衫下摆尽碎,满身尘土。   他看着唐小棠说道:“你不应该这么强大。”   唐小棠没有说话,紧紧地抿着双唇,只有这样,才能不让胸腹里积着鲜血喷出来,只有这样才能继续握着铁棍,而不被看出虚弱的真相。   隆庆忽然笑了起来,齿间尽是鲜血,形容看着有些恐怖,如剑般的眉也挑了起来,衬着灰暗的眼眸,很漂亮,也很诡异。   “但你再强大也没有意义。”   隆庆微笑说道:“因为……我更强大,你甚至不可能再找到比我更强大的人,因为,亲爱的小姑娘,我早就不再是一个人。”   他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不是因为伤势,而显得有些兴奋,甚至有些疯癫,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真的有很多道声音在与自己相和。   多年前,他在知守观里炼药修身,窃取天书沙字卷,学了卷中的邪恶功法灰眸,然后他夺了半截道人的毕生修为,重获新生。其后他叛出道门,一路逃亡,一路吸噬道门强者的功法,直至到了东荒深处,又吸噬了左帐王庭诸多强者的精魄,终于修至知命上境,那时他的身体里便有了很多人。   其后,他重新被道门接纳,回到桃山,那时他的境界已经开始如叶红鱼推算的那样不稳,甚至有了崩溃的征兆,当时留给他的选择不多,或者散去功法,从此变成一个普通人,或者继续强行攫取他人的修为,把毒药当成美酒痛饮,终有一天会出问题,但至少可以帮他撑过更多时间。   隆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因为他需要强大,因为他曾经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徘徊过太多时间,他已经厌倦了那种日子。   对于他来说,极为幸运的是,当时西陵神殿正领奉着观主的意志,开始整肃道门内部的势力,光明神殿和天谕神殿以及忠于掌教的势力里,不知多少人被关进幽阁,于是那些道门强者,最终都成为了他那双灰眸的牺牲品。   魔宗创饕餮大法,其后被道门改成灰眸,前后数百年间,只有隆庆将这功法修到极致,因为只有他拥有如此机缘,拥有如此多的“食物”,现在的他境界是知命巅峰,却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大修为,成为修行历史上最特殊的存在。   当初在临康城皇宫前,大师兄便看出了隆庆的强大,有些不解,甚至有些惊讶,却没能看出他的强大来自于何处。   隆庆的强大,正如他此时此刻对唐小棠说的那样,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他是很多个人,或者说他已经是一个非人的存在。   唐小棠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隆庆的强大,当她从天空里落下,像陨石般落向地面时,哪能想到他竟只凭一只手便挡住了。   天空与大地之间的距离,对于隆庆来说,都已经不算什么了吗?   她皱眉,把铁棍从对方手里抽出,然后再次举起,神情有些痛苦。   她的腕骨已经碎了,但人还站着,那么便能再次战斗。   隆庆静静地看着她,眼眸变得极为幽深,灰暗的颜色就像是乌云占据天空一般占据了整个眼球,道衫下的身体开始散发寂灭的意味。   唐小棠微低着头,马尾已被震散,黑发飞扬在眼前,遮住视线。   她沉默地抵抗着灰眸的吸噬力,幸亏她修行的是魔宗功法,精魄与强大的身体合而为一,不容易被分离,不然已败。   隆庆深深地吸了口气。   先前唐小棠与神殿强者战斗时,曾经深吸两口气,吸尽广场上的寒风。   而此时,随着隆庆的呼吸,院墙后方那棵完好的老槐树开始颤抖起来,经历了几乎整个寒冬依然倔强地没有落下的树叶,悲惨的簌簌落下。   隆庆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洞,无数天地气息,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涌来,卷起树叶与残雪,来到断墙前的坑底,进入他的身躯。   不尽数量的天地气息,被他身躯里那些庞杂的灵魂吸引,带着难以想象的恐怖意志,从他的胸间迸发而出,瞬间穿过那件看似单薄的道衫。   他的胸腹间本身就有个洞,宁缺射出来的箭洞,黑色的洞。   一朵约三尺方圆的黑色桃花,在他的胸前出现,幽幽然,漆黑如夜,气息寒冷,仿佛来自最阴森的深渊,带着无穷的怨念。   黑色桃花瓣瓣绽放。   隆庆的右手,在黑色的花瓣间伸出,落向唐小棠。   唐小棠眼眸变得无比明亮,因为她知道到了生死那刻。   她手里的铁棍变了方向,不再击落,而是横于身前,如大江上著名的风景,那片黑色崖石前的铁栏,把滔滔江水的危险拦在人类身前。   隆庆的拳头落在铁棍上。   啪的一声!已经弯折的铁棍再次从中间弯折,弯的更加厉害,形成一道曲线,似乎只要再被孩童吹一口气,便会真正折断。   唐小棠的胸口也出现了一道曲线。   不骄傲,不漂亮。   因为那道曲线是向里的。   她的胸膛瞬间下陷数寸,看着极为恐怖,似乎只要再被贪吃的孩童轻轻摸一摸,胸骨便会全部碎裂,从中断开。   唐小棠的脸色苍白的像是雪,然后迅速生出两团腥红。   她再也无法闭紧双唇,一口浓稠的鲜血喷向空中。   喷着血,她向后飞坠。   娇小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坑的边壁上,将那些花岗岩和青石砸的再碎几分,然后重重地弹起,在空中翻滚着,最后落在数十丈外的地面。   一声闷响,那里的地面,再次被砸的微微下陷。   脚步声响起,很有节奏。   隆庆从坑底走了出来,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唇有些青,身上有些血渍,神情却很平静。   广场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无论是剑阁弟子还是新教信徒,或是西陵神殿方面的神官执事,人们的神情都很震撼,震撼到不敢言语。   看着隆庆的身影,很多人的情绪很复杂。   很多年前,他就是修行界最出名的年轻天才,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书院二层楼的入院试里,他败在宁缺的手里,从此一败再败,再也不复当年的风采,最终成为了故事里那些最常见的可怜角色,为了活着和复仇徒劳地挣扎着。   哪怕隆庆最后活了下来,境界更胜当年,还成功地回到道门,甚至成为了观主的关门弟子,也已无法引起修行界的关注。   如果是以往,像他这样年轻的知命境,当然很了不起,但现在不一样,因为道门还有叶红鱼,尤其是那场春风化雨,昊天给人间留下了一些礼物,道门多了横木立人,草原上多了位叫阿打的蛮人少年,更何况宁缺始终都在,一直在长安城里看着天下,和这些人相比,他显得那般的普通寻常。   所以隆庆很沉默,很低调,甚至渐渐要被修行界所遗忘,他和横木带着神殿的护教骑兵清剿新教,人们也只注意横木,而不会注意到他。   直到今日,他再次出现在整个修行界面前,出现在宋国都城,一手举起了落向地面的天空,一拳打弯了魔宗的圣物,人们才想起来他曾经荣耀无比的过往,想起他曾经是远胜宁缺的道门天才,才懂得他的强大。   叶苏在这里,这里便是道门清剿新教最关键的地方,隆庆一个人负责这件事情,或者可以说明,他现在在道门里的地位,以及道门对他的信心。   就像他对唐小棠说的那样。   他现在真的很强大。   他的境界很高,他的修为念力磅礴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他的身躯里有无比庞杂的强者意识,他可以是魔,也可以是神。   隆庆向着数十丈外走去,神情平静,在人们眼中,却如魔神。   紧接着,人群发出一声惊呼。   因为他们看到了一幕以为不可能发生的画面。   唐小棠,正在试图重新站起来——她双手扶着地面,手指深入泥土,被血汗打湿的头发,在额前无力疲惫地摆荡,身体痛苦地颤抖。   她受了重伤,她疲惫到极点,但她想站起来,她还想战斗。   于是,她重新站了起来。   就像过去这些天的数十场战斗那样,她倒下,然后站起,倒下,再站起,无论倒下多少次,她最后总会站起,仿佛没有人能真正击倒她。   就算强大如魔神的隆庆,也不行。   隆庆神情微异。   他知道唐小棠受了多重的伤,就算她修行的是魔宗功法,身躯坚若钢铁,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应该能够重新站起。   联想到先前唐小棠在战斗里表现出来的复原能力,联想到她的实力超出道门的推算,他不禁微微蹙眉,开始思考。   当他走到唐小棠身前时,她已不再痛苦地喘息,胸口的伤势好转了很多,只是百步的距离,她便似乎重新拥了战斗的能力。   这不是人类的能力能够做到的事情。   天书沙字卷一直在隆庆身边,上面记载着修行界所有的功法,他很清楚,根本没有一种修行功法,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   这只能是神迹。   “我明白了。”   隆庆看着她,感慨说道:“这是昊天给你的礼物?”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有些惘然,有些感怀,因为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向昊天靠近,无论光明还是黑暗,都在追随。   然而到了今日,他却发现自己离昊天越来越远,相反站在他对面的敌人,道门的敌人却得到了昊天的恩宠,他怎能不惘然。   然而在惘然之后,他开始悲哀,有些自嘲,却也愈发坚定——因为观主要他们做的事情,本身就是在离昊天远去。   唐小棠没有说话,沉默便是承认。   当年在临康城的陋巷里,桑桑说要赐她永生,她没有在意,虽然对方是昊天,她依然以为这是玩笑话,昊天给普通人开的一个玩笑。   当时离现在不过数年时间,还不够时间来证明,她现在是否真的能够永生,但在接连不断的战斗里,发生的某些事情,似乎已经证明了,桑桑当时说的那句话并不是玩笑,而具有真实的力量。   在那些连绵不断的战斗里,她受了很多伤,同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与天地元气之间仿佛建立了某种神奇的联系,失去的力量能够得到最快的补充,再重的伤势也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复原,死亡总喜欢和她擦肩而过。   这或者,就是永生的意思。   当然,虽然神迹在身,她毕竟不是神,只是个普通人,她不可能真正的不死不灭,只是死亡对她来说,变得遥远了很多。   换种方式来理解,她现在变得强大了很多。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能一路护送叶苏和陈皮皮这两个雪山气海皆废的可怜人,越过千山万水来到此间,才能一直胜利到此时。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面对着强大如魔神的隆庆,她也有一战之力,虽然被重伤,却没有当场死亡,甚至迅速地回复,能够勉强再战。   “被昊天庇护的感觉……或者很不错。”   隆庆静静看着她,似乎并不在意她正在迅速恢复,说道:“遗憾的是,昊天不能一直庇护你,所以今天你注定会死去。”   唐小棠说道:“至少现在,我还活着。”   隆庆微微一笑,脸上那道伤疤有些扭曲,灰色的眼眸里流露出淡淡的嘲讽意味,说道:“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你恢复的速度已经不像最开始那般快了。”   唐小棠再次沉默,因为隆庆说的没有错。   这证明了什么?昊天不再庇护她曾经承诺庇护的人们?为什么?   “当昊天连自己都无法庇护的时候,又怎么能庇护你们?”   隆庆的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愉悦感。   唐小棠想了想,说道:“我不在意。”   是的,她不需要在意,她自幼在荒原深处长大,她干净简单,她苦练不辍,在那句赐你永生之前,没有任何奇遇,她没有拾到过任何秘笈,没有吃过通天丸,修行界年轻一代里,她的运气最差,但她还是强大了起来。   有那句话之前,她是她,那么没有那句话,她还是她,她还是那个不知道失败怎么写的穿兽皮的小姑娘,那么何必在意?   她双臂用力,将弯曲的铁棍扳直了些,因为这个动作,她胸口剧痛,咳了两口血,然而她重新握紧铁棍,指向前方。   隆庆看着她,微笑说道:“魔宗中人,果然疯狂。”   欲灭亡,必疯狂,魔宗里出现过很多想要灭亡世界的疯子,唐小棠不是那种人,但她在战斗里经常发疯,比如前些天,比如今天。   唐小棠向前踏了一步,脸色苍白一分。   铁棍破风而起,破风而落,如同那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依然在人间安好,不再被昊庇护的她,依然沉默而坚毅地迎向敌人。   隆庆神情骤敛,道衫在清晨的寒风里猎猎作响,拖出道道残影。   只是瞬间,他便不知道攻击了多少次。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广场被切割的很整齐的青石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痕,隆庆和唐小棠的人影骤聚骤分,站在两头对望。   隆庆脸色苍白,唇角一道血水缓缓淌下。   唐小棠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坐倒在地。   隆庆擦去血水,静静看着她。   她疲惫至极,已然脱力,一滴力量都不再有。   隆庆确认她不会再起,转身向着高台走去。 第五十二章 真实地活着   叶苏在台上。   既然在台上,便无法做观众,总是要被迫拖入这场悲喜正剧,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哪怕是注定悲剧结局的男主角。   剑阁弟子们站在台前,身上有着或轻或重的伤,但只要还能站立,他们便不会松开手里握着的剑,坚守着身前那片区域。   就像剑圣柳白,就像柳亦青,他们身前一尺,是他们的疆域,南晋已经被西陵神殿完全占领,那么他们身前一尺,便是最后的故国。   隆庆知道他们不会让开道路,他缓缓举起右手,指间不知何时拈了一朵黑色的桃花,灰暗的眼眸在他们的身上扫过。   这些南晋的男人,完美地实践了师门曾经许下的诺言,战斗到了最后的时刻,在尽数停止呼吸之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叶苏。   他们知道死亡即将来临,却面无惧意——柳白曾经在桃山上向昊天刺出手里的剑,他们是柳白的徒子徒孙,继承了那道剑意,未曾忘记滔滔的黄河,那么无论昊天的神国还是冥王的深渊,又有什么可怕?   死亡没有立刻到来,因为陈皮皮从叶苏身后走出,走到剑阁弟子身前,看着隆庆说了一句话:“你想让道门覆灭?”   隆庆望着渐渐变得越来越明亮的天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你应该很清楚这是老师的意志,我只是执行者。”   陈皮皮的问话,有些无头无尾,隆庆的回答,也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他认可了对方的说法,这场剿灭新教的战争,就是道门覆灭的开始。   其实要理解这番对话,只需要思考一下,为什么道门能够容忍叶苏在人间传道数年时间之久,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决意杀他。   叶苏曾经是道门的天下行走,如今却是新教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但他还有一个身份——他是叶红鱼最敬爱的兄长。   杀死叶苏,那么叶红鱼必叛,就算道门连她一起杀死,但西陵神殿必然陷入混乱,直至分裂,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敢言必胜书院和唐国?这场战争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唐国获得最终的胜利,道门又如何在人间继续存在下去?   隆庆的视线越过陈皮皮和剑阁弟子们,落在叶苏的身上,叶苏此时正看着案上的书卷出神,似乎在思考什么困难的问题。   “当他写出新教教义的那一天,道门的根基便被他毁了……不再需要信仰昊天的道门,对那些愚蠢的人类有太多吸引力,没有人能逆转这种趋势,所以他必须死,道门分裂?大堤崩塌,洪水泛滥,还要吝惜在堤上挖土填水?”   隆庆停顿片刻,望向远处道殿那道正在消散的白烟,面无表情说道:“更何况她已经死了,谁又还能转身呢?”   是的,那道白烟已经升起,那么叶苏的命运便已注定,相反也是一样的道理,既然道门要杀死叶苏,那么叶红鱼的命运也已经注定。   十余年来,这对兄妹相见次数寥寥无几,感情似乎不深,甚至淡漠,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的命运一直相联,要杀便必须全杀。   叶苏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隆庆说道:“要我去死,不是难事,何必做这么多事,杀这么多人?”   隆庆长拜行礼,直起身来说道:“师兄过谦,要杀你,本就是最难下的决断,老师为此也曾彻夜难眠,道门哪里敢不谨慎。”   叶苏若有所思说道:“杀一人而死万众,我似乎罪该万死。”   ……   ……   两千余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从各处城门鱼贯而入,披着盔甲的战马,只露着眼鼻,看上去显得格外恐怖,而骑在马背上的骑士,同样全身着甲,黑色的盔甲上刻着金线绘成的符线,光辉夺目至极。   依据道门惯例,或者直接说是与唐国之间的默契,西陵神殿拥有的护教骑兵总数不能超过一定之规,然而随着前次伐唐战争,这个惯例早已不复存在,西陵神殿凭借着人间诸国供奉的金银资源,大肆扩军,如今的护教骑兵总数早已超过两万骑,拥有了与唐国重装铁骑抗衡的实力与底气。   有两千护教骑兵跟随横木立人北上清河郡,此时正在阳州城里镇压那些心向唐国的预备叛乱分子,而这两千名护教骑兵则是由桃山直入宋国,悄无声息隐匿,跟随隆庆执行镇压新教信徒的任务。   用如此强大的军事力量来对付手无寸铁的数千名新教信徒,还有人数极少的剑阁弟子,完全是杀鸡用牛刀,也可以说是安排周密,由此可以看出道门的决心,他们绝对不会允许叶苏再继续活下去,不会允许新教继续发展。   带着盔甲的重骑异常沉重,马蹄踏在城市街面上,发出砰砰的沉闷响声,当两千骑同时前进时,密集的蹄声便变成了暴雨,而且是雷雨。   护教骑兵高速奔驰,神情冷酷,根本不会理会撞到什么,城市街巷里的人们纷纷躲避,到处都是惊慌的尖叫声,也有被撞倒后的惨叫声。   街道上到处都是烟尘,侥幸从马蹄下逃生的几名小贩,脸色苍白地挤在一家茶铺外,看着绝尘而去的骑兵们,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一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却没有像人们那样避在街角,而是背着行囊向前赶路,满身风尘,汗落如雨,竟是和那些骑兵去往相同的方向。   ……   ……   隆庆指着广场旁那座小院,指着断墙里的柴堆,看着叶苏说道:“我用一夜时间堆好这些柴,请师兄上去。”   上去做什么?自然不是看风景,柴堆虽然比地面高些,看的更远些,但站在那里,眼里的风景想来必然是红色的,也许是血也许是火苗。   叶苏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低头继续书写,说道:“待我写完这一段。”   隆庆的脸上没有不耐的神情,因为他不需要忍耐,他向前走去,如果他再等会儿,或者这会成为宗教史上很传奇的故事,但他不在意破坏这种美感。   剑阁弟子的剑迎了上来。   他挥手,黑桃盛开,剑阵骤乱。   便在此时,叶苏停笔不写,抬头说道:“我写完了。”   他写的不是笔记,也不是新教的教义,而是游记。   不是这些天在诸国间逃亡的游记,而是很多年前,他在荒原上看到那道黑线后,去往诸国勘悟生死关时的游记,而最后一篇却是写的数年前的长安城。   那座长安城里,有座小道观里,他在道观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替街坊修房子,替道长攒银钱,他曾和书院大师兄辩难,也曾和摊贩谈价。   更多年前游历诸国时的体悟,在长安城里才真正开花,所谓勘破生死,才有了真正的意义,他获得了很多,而那些所得,在青峡前随着君陌的一剑,正式破壳而出,又随着临康城里那条陋巷的污水味道渐淡而逐渐成形。   这就是新教教义形成的脉络,总结起来简单,实际上复杂,新教的教义建立在西陵教典基础上,融合了书院理念,最终由叶苏的现世笔墨而定,没有浩繁著作,无以解释,便是叶苏自己,也只来得及写了数卷教义,再也没有时间成这项工作,于是他把最后的时间用来写了这篇游记。   这篇游记共五千零四十一字,只叙述不评论,只写所见所闻不写道理,只有悲悯与自强没有乞求与对来世的向往,简单又很不简单。   这篇游记通篇说的只是一件事:活着。   信仰究竟是什么,信徒们信仰的意义在哪里,那是教义需要解释的事情,那是追随者们的工作,叶苏要说的只是活着。   怎样活着,为什么活着,怎样才能活的愉快,这篇游记里没有给出任何答案,只是通过对那些市井生活的描写,对那些苦难和幸福的怀念,指出一条道路。   要活得好,必须有信——信自己。   自己的归自己,神殿的归神殿,人间的归人间,昊天的归昊天。   这就是叶苏想要告诉信徒的道理,或者说道路。   此时他终于写完了这篇游记,搁笔于案上,然后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吹了几口气,摊开晾晒,正好对着清晨的天空,便是要给天看。   他要让上天看一看这篇游记,他要让上天看一眼游记里记载着的真实的人间,他要上天明白人间究竟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隆庆停下脚步,看着案上那些纸,隐隐不安。   叶苏站起身来,对人们说道:“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悦。”   昨日他便说过这句话,其时雪疾云开,天光洒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镀了一道金边,又有雪花点缀其间,如神如圣。   今日他写完游记,再次说出这句话,没有雪落,天空里的云已散,湛蓝一片,晨光却忽然间明盛起来,把他的身影照的异常清楚。   不再仅仅是镀了一层金光,从广场上的信徒们眼中望去,他便在晨光里,背对着鲜红的朝阳,散发着光泽,他就是代表希望的晨光。   小院断墙边的树,先前被唐小棠和隆庆的撞击震成碎絮,只在地面留下半尺高的残椿,此时被叶苏身侧漏过的晨光,竟生出了新的枝叶,嫩绿的枝叶在晨风里轻轻颤抖,显得很是娇弱,却有无限生机。   从最后一道笔画落下开始,或是从游记摊开给蓝天看开始,或是从陋巷里那些朗朗书声开始,甚至可能早在长安城里的小道观时便开始,叶苏和他后来创建的新教,代表人类里的某一部分,开始与天争夺权利,或者说向昊天索要收回原本就属于人类的权利,历史从那一刻开始改写。   晨光明亮,蓝天白云,寒风酷雪不知去了何处,朝阳拥抱着他的身躯,光辉洒向整个人间,看上去仿佛神迹,但却不是,因为这幕神奇的画面与昊天无关,只是天地自然与一个普通人的交融,是他自己的光彩。   被流血惊吓的四处逃散的信徒们,看着这幕画面,重新聚拢起来,不顾那些神官执事和骑兵的威吓,向台前拥去,想要离叶苏更近一些。   朝阳照耀着人间,叶苏的身躯仿佛透明的琉琉,承载了阳光,然后向人间播洒,光线传的极远,竟照亮了远处的街巷。   那些刚刚醒过或整夜未眠的普通民众,那些在街畔檐下躲避护教骑兵铁蹄的行人,都看到了广场处的光明,看到了朝阳里的那个人,人们很震惊,又有些惘然,下意识里移动脚步,向那边走去,人流渐要汇成海洋。   已经在广场上的数千人本就是新教的信徒,对这画面的感触更深,受到的震撼更大,看着朝阳里的叶苏,信徒们沉默跪拜,表达着自己的敬爱。   叶苏站在朝阳的前方,背对着光明,看着身前的隆庆和那些神官执事,还有广场上数千名新教的信徒,说了这样一段话。   他的声音很冷静,并不刻意狂热,他的情绪也很冷静,与宗教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演说家或圣徒并不相同,但他说的话却仿佛具有某种魔力,每字每句随晨风而飘,映晨光而亮,似不可撼动的预言。   隆庆没有阻止他说话,因为他也很想知道,在这种时刻,叶苏会说些什么,他要预言一些什么,信徒们更是听的无比认真,无比专注。   “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叶苏的声音飘荡在安静的广场上,就像是林中的蝉声,池里的蛙声,山崖间的风声,秋日里的瀑布声,让世界变得更加安静。   安静的世界里,人们在认真地倾听,就像听到圣人的教谕,然后他们开始思考,即便是隆庆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果这是预言,这段预言……预言了什么? 第五十三章 我要看见太阳   一片安静,此时此刻,无论昊天会不会发笑,广场上听到这句话的人都陷入了沉思,这话有很多信息,这话莫名地令人沉迷。   叶苏说的这句话,前面是预言,最后却是喜不自胜地感慨,他提到了传说中的永夜,对永夜做出了某种带着希冀的评说,这很令人不解。   永夜是什么?在修行界古老的传说里,那是冥王入侵所带来的大灾难,随着桑桑降世,宁缺背着她逃难,夫子在荒原一剑斩金龙,传说早已被确定是假的,根本就没有冥王,也没有冥界,那么还有永夜吗?   会有永夜,并且有过永夜,如今的人间还活着经历过永夜的人,只不过那与冥王无关,只是昊天在这个世界春耕秋作然后冬歇。   对绝大多数人类来说,漫长的永夜很寒冷,很残酷,对昊天来说,那只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律,想要这个世界长存不灭,永夜是必须的手段。   新教从本质上来说,是要与昊天争夺信仰,是在毁灭昊天存在的根源,是道门的掘墓者,那么叶苏为什么会期待永夜的到来?   “你……的永夜,究竟是什么?”隆庆看着叶苏问道。   叶苏静静看着他,说道:“永夜就是永夜。”   隆庆说道:“永夜就是黑暗。”   叶苏说道:“也只有在永夜里,人们才能真正地睁开双眼,看到昊天一直不让他们看到的画面,那些是真实,我自然为之而喜悦。”   隆庆想了想,说道:“真实是客观,不依心意而变。”   叶苏指向身后地平线上那轮红色的朝阳,说道:“太阳每天都挂在天空里,落下之后又会再升起来,它可是客观的?”   隆庆说道:“太阳自然是客观的。”   叶苏微笑问道:“那你可曾看过它?”   隆庆正准备应答,忽然皱眉不言,细细想来,他才明白这个问题的真义,生活在地面的人们,每天都能看到太阳,但谁真正的看过它?   所有人都看过太阳,起床后在后院随意一瞥,正午时以手遮额眯眼感叹其毒辣,傍晚时坐在亭子里迎着江风看着落日吟诗。   但它是什么样子?清晨和傍晚是红的,正午是白的,它到底是什么颜色?除了明亮的光,上面可有图案?如果没有,又如何形容它?   如果不能形容,何谈看过?   他忽然想起在书院二层楼登山试的梦境里,看到过的那些画面,那些画面里有叶红鱼,有叶苏,也有光明。当他跟随光明横扫人间,甚至连叶红鱼和叶苏都杀死以后,整个世界里便只剩下光明。   就像那轮朝阳一样。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当年在幻境里,他便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其后在荒原上,他才把最后的勇气放在北方的黑暗世界里。   那么太阳呢?昊天呢?是的,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太过明亮,太过刺眼,便无法直视,看不到细节,便看不到全部,没有真相——如叶苏所言,只有永夜到来的那一天,太阳熄灭后,才会真正被人类看到吧。   隆庆明白了叶苏这句话的意思,却不明白这段预言有什么意义,他眯着眼睛,看着天边的朝阳,沉默了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意义的事情不需要想太多,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杀死叶苏,至于那段话是圣人的预言还是疯子的胡言乱语,同样没有意义。   “你马上就会死去,就算有那一天,你也看不到太阳究竟长什么模样,同样,听到你这句话的人,也会在随后的日子里死去,他们也很难看到。”   隆庆看着叶苏面无表情说道,随着他的声音一道响起的,还有如雷雨般暴烈的密集蹄声,从城外杀进来的两千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终于到了广场。   锃锃锃锃锃,无数道刺耳的磨擦声响起,锋利的长刀,被骑兵们握在了手中,雪般的刀面,反映着新教信徒们惶恐不安的面容。   隆庆举起右手,随着他的动作,人群外围的那些骑兵们举起长刀,寒刀如田野里的长草,杂乱却可怕,将要撕裂所有遇着的血肉。   蹄声再起,沉重的战马,直接将前方的人群冲散,沉闷的撞击声里,不知多少新教信徒,骨断肉裂,广场上到处都是惨呼。   鲜血就像洪水一般四处横流,死亡就像随处可见的积雪,信徒们惊恐地四处逃散,那些来到广场的普通民众,也不幸地被拖入这场悲剧。   没有人能阻止惨剧的发生。   叶苏看着这幕画面,举起手臂,想要让人们让开,却没有人能够看到,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就算能,也没有人能够听到。   陈皮皮扶着他,脸色苍白至极。   十余名剑阁弟子,已经被冲散,汇入人群之中,与人数远超己方的敌人艰苦地战斗着,就像是与洪流抵抗的礁石,虽然坚强,却哪里能够挽狂澜?   隆庆站在台下,只要向前再走十步,便能来到叶苏身前,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沉默地看着叶苏,让叶苏沉默地看着这些画面。   今天或者不是新教覆灭的开端,但必然是叶苏的死期,正如宁缺对观主说的那样,隆庆很想看看,叶苏究竟如何成圣。   叶苏站在朝阳里,身周的光线折射,带着神圣的意味,游记最后一笔落下,他便走上了成圣的道路,天地已然变色。   隆庆很想看看,这天地还能如何变色。   便在这时,天地真的变了颜色。   街巷里有积雪,民宅上是乌檐,黑白相衬,再加上那些没有完全凋零的树叶,便是这座城市最基本的三种颜色,广场四周也不例外。   只是昨日到今晨,道门两番屠杀,地面上多了很多血。   然而此时,那些颜色都不见了,白色的残雪,黑色的瓦檐,青黄色的树叶,红色的血污,都变成了单调的黄色,黄沙漫漫。   隆庆神情微变。   因为这次天地变色与叶苏无关——叶苏雪山气海皆废,圣贤之意在于笔端,在于新教的教义,无法影响真实的战斗。   让残雪瓦檐冬树血污尽数变成黄沙的,是另外的一道力量。 第五十四章 漫天黄沙里的告别   没有人注意到,在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杀入广场的时候,有名中年书生也来到了场间,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靠近了高台。   那中年书生穿着寻常,风尘仆仆,浑身是汗,身后死死系着个包裹,他来到台前,以最快的速度解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块木盘。   那块木盘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制成,纹路极为细腻,又给人一种金石的质感,感觉很是奇妙,盘里浅浅堆着一层极细的黄沙。   这是一块沙盘。   修行界最著名的一块沙盘:河山盘。   河山盘出现,整个世界,便进入了河山盘之中,那层浅浅的黄沙,在空中飞舞,然后落下,便把天地的颜色涂黄,紧接着,把一切都变成了黄沙。   坚硬的青石地面,变成了松软的沙漠,正在高速冲刺的战马,惊鸣声声,重重地摔倒在地,前蹄凄惨地折断,马背上的神殿骑兵则是直接摔昏过去。   极短的时间里,便有数百名神殿骑兵堕马,相反,那些惶恐不安躲避的新教信徒,虽然也变得行动困难,却不至于被这片黄沙伤害。   黄沙有时如水,因其柔,故胜坚强,故怜弱小。   隆庆的双脚也陷在黄沙之中,他清晰地感觉到沙底传来的吸噬力量,神情变得非常凝重,极为艰难地提起右脚,想要向前踏去一步。   忽有风起,席卷起黄沙,拦在了他的身前。   他的视线越过飞舞的黄沙,落到台侧那名中年书生的身上。   陈皮皮看着中年书生,惊呼道:“四师兄!”   中年书生没有回应,只是与隆庆对视。   隆庆微微蹙眉,今日他奉命前来杀叶苏,屠新教,猜到书院可能有所准备,却没想到来的不是那道铁箭,不是大先生,而是此人。   范悦,书院四先生。   在书院后山那些有趣而可怕的人物里,范悦是一个相对低调的人,他入门很早,排序很前,却只是洞玄巅峰境界,和李慢慢、君陌完全不是一个层级,三师姐余帘虽说那些年表现的也一直只是洞玄境,但当她把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打成废物之后,谁都知道那只是表象罢了,而他却是真正的洞玄境。   当然这并不重要,夫子收徒向来有教无类,不在乎他们修行的天赋,但后山的人们都有自己最擅长专精的领域,在那个领域里都能做到最好,比如五六八九十十一那些家伙,只有范悦显得相对弱一些,他擅长符道,却不及莫山山和宁缺在这方面的天赋,他擅长谋略算策,却不及余帘,他擅长设计,在这方面连六师弟都不如,更何况书院前院还位黄鹤教授,真要说最强的,或者只是打算盘。   这些年书院后山渐渐展露在世人的面前,他还是那般不引人注意,没有过太多惊艳的表现,只有书院后山的同门们知道他很重要——这些年书院乃至唐国对外的谋略布置,都出自于余帘、宁缺还有他的推算,而且他拥有一件当今修行界最珍贵的法器,那就是河山盘。   当年在青峡之前,正是靠着河山盘,书院诸人才能避开观主的那一剑,他耗尽心血困住那一剑,才让君陌有大展神威的机会。能困住观主的剑,可以想见他和他的河山盘如何强大,今天他便带着河山盘来了。   事实上,他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西陵神殿对叶苏和新教的态度,书院很清楚,但无论大师兄还是余帘和宁缺,总以为观主是能够被说服的,既然杀死叶苏对道门没有任何好处,观主便一定不会去做,只要观主保持沉默,那么有唐小棠和剑阁便足矣。   只有四师兄觉得有些异样,他连续推算了很长时间,并没有推算出来别的结果,可他还是感觉到强烈的不安,他认为师兄师姐还有小师弟的判断是错误的,但他找不到证据,于是他便自己来了,他收拾行李,孤身上路,离开后山,带着河山盘,不远万里,千里迢迢而来,要来救叶苏的命。   这才是书院真正的行事风格,可以众志成城,也要和而不同,要替师门负责,但首先你要为自己负责,你要不留悔意。   四师兄终于赶到了,虽然只凭他很难改变场间的局势,但他可以代表书院做出书院应该做出的努力,不需要后悔,那便很好。   他举起河山盘,把念力尽数灌注到盘里,只是瞬间,雪山气海便有了枯竭的征兆,显诸外相上,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甚至似乎瘦削了几分。   河山盘里是黄沙,更是河山。   每粒沙都是河山里的一处风景,或是一座小桥,或是一道流水,或是一方亭榭,或是青青山丘,或是桥上的轿子水上的舟亭子里的人青丘上的树。   今天,这些黄沙却只是黄沙。   因为最本原的也是最强大的。   四师兄念力激发河山盘,黄沙狂舞,然后敛落,世界顿时变成一片黄色,成了枯燥的荒漠,在其间根本寻找不到方向。   那些后方的西陵神殿骑兵,幸运地没有摔死,拼命地拉动缰绳,让座骑停下来,然后翻身下马,拖着座骑试图寻找到出口,只是哪里这般容易?   四师兄举着河山盘,走到台上。   隆庆静静地看着他,黄沙铺地,却无法将他完全拖入河山幻境,他的身体在那片黄沙里,眼光却能看到真实,看到对手。   不知道为什么,四师兄看着隆庆的目光,觉得有些不安,就像是在书院后山做推算时那样,觉得或者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于是他向河山盘里吹了一口气。   那层浅浅的黄沙,被吹皱,有些沙粒迎风而起,在空中飞舞。   变成沙漠的广场上忽然起了一阵飓风,无数黄沙卷起,遮住所有人的视线,天地间变得昏暗一片,更可怖的是,先前还平坦如原野的沙漠,忽然间发出隆隆巨响,生出无数道层层叠叠的沙丘,不知多少骑兵被移动的沙流吞噬!   就算没有被吞噬的骑兵,在飞舞的黄沙里也遇到了不尽的危险,到处都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到处都能听到人与战马互相撞击的沉闷响声。   即便是像南海少女小渔这样的知命境强者,竟是也无法抵挡河山盘的威力,那些来自各处道观的神官执事,纷纷毙命,她也昏迷在了黄沙之中。   隆庆的脚步依然没能落下,脸色有些苍白,被唐小棠伤后再被河山盘重伤,他没想到对方自身境界普通,这沙盘却是如此恐怖。   然而,这就够了吗?   下一刻,他的脚终于落了下来,只是依然落在黄沙之上。   他没能走出河山盘,但那又如何?   他脸上的那道伤疤,变得明亮起来,绝对不难看,更像是一种有些怪异的妆容,配上灰色的眼眸,夹着银丝的直发,甚至很好看。   他如此强大,他还藏着真正强大的手段,他等的是宁缺的那道铁箭,等的是李慢慢,便是那样他都不惧,更何况一张沙盘?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书,伸到漫天风沙之前。   他想起那些年,他是裁决司的二司座,带着司里的黑执事,四处追杀魔宗的余孽和叛教的罪人,那时的他就是正义,而且相信自己就是正义。   他的神情变得冷峻起来,看着风沙那头的叶苏等人,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当年很熟悉的那些话语:罪人,接受昊天的惩罚吧。   昨夜在桃山裁决神殿,中年道人用一卷书破了叶红鱼的樊笼,那是天书落字卷,此时隆庆手里拿着的也是一卷天书,天书沙字卷。   观主做了那个最重要的决定,便不再在意亵渎二字,道门最神圣的天书,在他的计划里便变成了器物,很强大的器物。   中年道人在知守观里陪伴天书无数年,隆庆将天书沙字卷一直带在身边,只有他们两个人有能力把天书当作武器。   清晨的城市,被黄沙覆盖,再也寻觅不到冬日的清新寒冽,只有枯燥,而当隆庆举起天书沙字卷时,那种感觉变得越发清晰。   沙字卷的封皮迎风而化,化作无数万颗微小的沙粒,然后开始飞舞。紧接着,沙字卷的第二页也尽数化作沙粒,再是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   亿万颗沙粒,变成一道沙河,从隆庆的手中直赴天穹,于天穹最深处承接一道难以言说的高妙意味,然后向着漫天黄沙里轰去。   天书沙字卷记载着修行界里几乎所有的功法,这绝非人力所能完成,就像日字卷一样,除了道门的搜集,更多的是昊天的神力。   道门将修行视作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这卷天书便是礼单,里面条秩无数,浩繁如海,或者如海底的沙,根本无法数清楚,每一粒都代表着昊天的恩赐,人类的敬畏。今日沙字卷真的化作沙粒,那些记载功法的墨字融化在纸上,然后消散,变成最细微的粒子,每粒里仿佛都有那门功法的力量。   亿万粒沙,亿万种功法,就这样落在了漫天黄沙里,落在了河山盘里,河山盘拥有万里河山,但毕竟是修行者的产物,如何能够容纳近乎无限的广阔与繁复?   瞬间,漫天黄沙骤停,有些角落里,甚至影影绰绰出现亭榭楼台,便要失去最原本的形态,变成河山盘里的虚影。   四师兄拿着河山盘的双臂,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刻便会把河山盘扔到地上,他感受着盘里传来的恐怖的冲击力,发现竟是比当年青峡前观主掷来的那道虚剑更加强悍,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唇角开始溢出鲜血。   “散了吧。”   隆庆面无表情说道。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广场上的风沙变慢了无数倍,那些初初显现的小桥流水被沙字卷里涌出的沙砾覆盖。   满眼黄沙,被海底沙覆盖,不需要去寻找出路,我用我的世界覆盖你的世界,那么我可以随意行走,去到任何想要去到的地方。   隆庆向前踏了一步。   如果那片河山里有真实的智慧生命,或者可以看到在太阳之下,有个比山峰还要巨大的脚印,踩破云层,碾碎了原野,落在了地平线那端。   河山盘,万里河山,他只用一步便踏了出去。   隆庆出现在台上,出现在叶苏身前。   二人之间还有残留的黄沙。   四师兄不停咳血,还在勉力支撑,却不知还能撑多长时间。   隆庆一手举着正在消散的天书沙字卷,一手便向叶苏抓去。   有道身影破风沙而来,那是唐小棠,她用铁棍撑着疲惫的身躯,跌坐在叶苏身前,双手举棍向上,用最后的力量挡了一记。   隆庆的手落在铁棍上。   噗的一声,唐小棠鲜血喷吐,倒地不起。   隆庆向前再走一步,隔着她,再次抓向叶苏。   其时,他左手握着的沙字卷,还在与河山盘里最后的景物做着对抗。越来越多的血水从四师兄的嘴里淌出来,打湿了他的前襟,吐的血颜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最后甚至看着像墨汁一般,触目惊心。   陈皮皮在旁看着,终于感到了绝望。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因为担忧,担忧两位师兄和爱人的处境,因为恐惧,恐惧两位师兄和爱人即将死亡,他真的很害怕。   那道颤抖,从他的手足传到胸腹,然后传到身体深处,最后落在腰后的位置,于是他的雪山气海也开始颤抖起来。   他的雪山气海已废,准确来说,当年被桑桑完全锁死,早已变成一片干涸的死海和黑色单调的岩峰,此时颤抖了起来!   颤抖是运动,能动便是活着。   他的雪山气海,就在最绝望的时刻,居然活了过来!   陈皮皮来不及感受这种突然的变化,更不可能有时间狂喜,只是顺着那道颤抖,纯属本能一般,双手向着隆庆一阵疾摆。   十道没有任何轨迹,就像天空流云一般难以捉摸的凄厉劲意,从他的十根手指前端迸射而出,狠狠地刺向隆庆的胸腹间!   与受到昊天眷顾的唐小棠一阵血战,再与拿着河山盘的书院四先生比拼修为,隆庆已经受了极重的伤,陈皮皮的天下溪神指又来的如此毫无道理,是以他哪怕拿着天书沙字卷,竟也没能避开。   噗噗噗噗一阵密集的闷响,十记天下溪神指指意,尽数落在隆庆的胸间,单薄的衣衫上瞬间出现十个血洞,鲜血汩汩流出。   隆庆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有些不解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然后抬头望向叶苏身后的陈皮皮,微微皱眉。   然后他想明白了。   现在的昊天是那样的弱小,已经无法庇护她曾经承诺庇护的人,比如唐小棠,那么她自然也无法再惩罚她曾经想永世惩罚的人——观主已经飘然下了桃山,与他有相同遭遇的陈皮皮,自然也到了重新站起的时刻。   隆庆有些痛苦地咳了两声,每声咳,都让他胸前的血水流的更快几分。   “还不够。”他看着陈皮皮面无表情说道。   他左手握着的沙字卷化作沙砾呼啸而去。   瞬间,陈皮皮的身上便多了无数道极细的血线。   每道血线都来自一个极细的伤口,每个伤口都是一颗沙砾,沙砾在伤口深处,痛入骨髓,如蚁般不停向里钻,这是何等样的痛苦?   陈皮皮痛到极处却没有哭——他不想哭,因为那太丢脸——于是他拼命地挤出一个笑容,却不知道那笑容难看的像哭一样。   看着他这滑稽模样,唐小棠想笑,却又难过的想哭。   隆庆向四师兄看了一眼,握着沙字卷的手紧了紧。   四师兄叹了口气,无力地坐了下去,然后开始不停地吐血。   一片寂静。   隆庆看着叶苏,看着陈皮皮,看着唐小棠,看着范悦,目光在他们的脸上缓缓扫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得非常满意。   这些人,有的是他当年只能仰望的对象,有的是他让他本能里畏惧以至于羞辱的对象,有天才远胜于他的人,有他渴求想要同窗却被拒绝的人。   现在这些人都没有他强大,即便合在一处,都不是他的对手。   也许他修练的功法,在多年后的某一天,会让他变成理智丧失的怪物,或者会直接把他的身躯崩散成亿万颗粒砾,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   他现在很满意,前所未有的满意。   他的下颌抬了起来,不刻意傲然,却开始傲然,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走进长安城的那一天。那天,长安街上掷花无数,他在辇中央。   便在这时,台上响起一句话。   “请借我一用。”   这句话,叶苏是对四师兄说的,又像是对这个世界说的。   那块已经快要破裂的河山盘,来到他的手中。   隆庆看他说道:“你背离了昊天,又怎么会有神迹发生?”   叶苏的雪山气海,是在青峡前与君陌一战被剑意所毁,与桑桑没有关系,那么他便不能像观主和陈皮皮那般复原。   “神迹,或者本来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叶苏说道。   这句话便是新教的根本,也或者便是道门的墓志铭。   隆庆摇了摇头,说道:“那需要力量,你没有力量。”   风沙已歇,只有台上数人之间还有河山盘与天书沙字卷抗衡的影响,广场上到处都是死人,不知多少神殿骑兵倒在血泊之中,也有很多新教信徒也已死去,至于那些活着的信徒,哪怕身受重伤,也在向叶苏这边涌来。   他们想要救叶苏,哪怕付出生命。   ——这种执着的意念,是不是信仰?是不是力量?   叶苏看着那些虔诚的追随者,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说道:“我以为这就是力量,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隆庆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信仰之力只有昊天可以用。”   叶苏没有看他,看着碧蓝的天空,说道:“那佛祖呢?”   隆庆说道:“这种力量……怎么用?”   叶苏说道:“我不知道……我想试着借来用一用。”   请借我一用——不仅仅指向书院借那块河山盘,叶苏要向追随者们借力量,那或者真的就是信仰的力量。   一道很磅礴纯正的力量,在场间生出。   那道力量来自广场上的信徒,气息有些斑杂,大约有千余道,然后进入叶苏的身体,再出来时,便变得如此时这般……有了庄严的气息。   叶苏把这道力量或者说气息灌注到河山盘里,望向隆庆。   这是邀请。   隆庆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天书沙字卷消散的速度骤然加快。   他在叶苏的身前坐了下来。   风沙再起,叶苏摇摇欲坠,极勉强地坐稳身体。   隆庆面无表情,就这样看着他。   叶苏说道:“你先走。”   二人不是对坐弈棋,他自然不是让隆庆先落子,而是趁着隆庆被自己困住,要陈皮皮带着其余人先行离开,自去逃亡。   隆庆盯着他的脸,说道:“你不能走。”   叶苏没想过走,他只是想把隆庆留在场间,让别的人能够离开,如果没有这个原因,他宁愿去死,也不想尝试使用这种力量。   他创建新教,本想告诉人类不需要信仰,却没想到最后自己竟成为了被信仰的对象,这个让他有些惘然,有些伤感。   让他稍觉安慰的是,今天是他第一次使用信仰之力,想来也是最后一次。   他开创新教,但他毕竟不是昊天,就算他愿意承接信徒的香火,也无法与承接香火祭拜信仰无数年的道门相提并论。   天书是道门圣物,神威难测,叶红鱼用整座裁决神殿也不能挡住,他借了追随者的心意,借了书院的河山盘,又如何挡得住?   风沙里,叶苏渐疲惫,眼神渐静。   陈皮皮却还没有走。   叶苏低着头,有些无力说道:“走吧。”   此时场间,都是些伤重之人,只有隆庆还能再战,只有叶苏还能再把他留下片刻,但那道落在他身上的晨光已经淡了。   走与走吧,只差一个字,却多了些乞求的意味。   陈皮皮沉默,艰难地站起来,扶起唐小棠和四师兄,走下高台,与最后活着的数名剑阁弟子会合,向广场外走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   他没有与叶苏说话,没有哭,没有笑,没有怪叫,只是沉默地走着,忍着身上万道血洞带来的伤痛,扶着同伴向前行走。   因为无论是哭还是笑,说话还是怪叫,都是一种道别。   他不想和叶苏道别,仿佛这样就不会永别。   一直走了很久很久,终于远离了战场。   西陵神殿骑兵没有追杀,他们就这样活了下来。   陈皮皮没有说什么,继续向前,坐上马车,驶出城门,进入荒野,去到数十里之外,然后他开始放声大哭。   四师兄坐在车窗旁,看着外面倒掠的画面,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明白,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为何要风尘仆仆而来?   河山盘毁了,人死了。   他很想回长安问问宁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第五十五章 熊熊圣火,焚我残躯   有人告别,更多的人还在场间,在黄沙里挣扎,在迷路里彷徨。   叶苏和隆庆相对而坐,像对坐饮茶的论禅老僧,又像对坐弈棋的国手,没有说话,没有对视,浑身是血,看着有些惨。   台下的风沙早就停了,台上的风沙也快要停了,二人的身上满是沙砾,满是鲜血,衣衫破烂至极,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隆庆看着陈皮皮等人离开,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在意,有些神殿骑兵已经从混乱里摆脱出来,却没有听到他追击的命令。   他只是与叶苏相对而坐,等风沙最终停时。   风是寒冬的冷风,沙是河山盘与沙字卷里的沙砾,相对劲拂,呼啸咆哮,持续不断仿佛没有尽头,但事实上,一切终有尽时。   啪的一声,叶苏膝上的河山盘从中断裂。   隆庆手里的沙字卷,还有很多页,厚厚的就像是坟前风雨吹不断的墓碑,碑前的沙砾都是假的,细看才发现竟是如玉般的圆石。   那些圆石很小,材质很通透,不是如玉,而仿佛真的就是极品的玉石,此时在叶苏身前身后厚厚地铺着,如美丽的珍珠海。   隆庆站起,血水从身上淌落,落在这片珍珠海里,染红了这片珍珠海。   河山盘里的黄沙,从裂口里簌簌落下——那是真的黄沙,在盘里只有浅浅的一层,落在叶苏身前的地面上,也只浅浅的一堆。   很像一座无人打理照料的野坟,被风雨磨的矮了。   广场被神殿众人和新教信徒流出的鲜血染红。   神殿骑兵正在重新整队,新教信徒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奄奄一息,还有很多人活着,稍后想必便是一场大屠杀。   叶苏看着隆庆说道:“让他们活着。”   隆庆面无表情说道:“我没想让他们死。”   叶苏有些意外,沉默不语,思考其中的意味。   隆庆举起左手,那些双眼血红,急着屠杀新教信徒发泄的神殿骑兵,再不敢有任何动作,强行压抑住急促的呼吸,等待着命令。   场间的新教信徒都是叶苏最忠诚的追随者,近一半人从临康城里跟着他来到此间,甚至还有那条陋巷里最早的那些学生。   人们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拼命地向那处涌去,想要保护他们的领路人,却被神殿骑兵粗鲁地拦住打倒,一时间哭声震天。   “其实你我都清楚,如最开始的时候我说过的那样……没有意义,你的这些追随者的痛苦,那些女子的哭声,一切都没有意义。”   隆庆看着叶苏说道:“从昨夜到今晨,发生的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我需要这个结局,你也在等待这个结局,何苦?”   叶苏没有看他,看着场间可怜的信徒们,沉默不语。   “很小的时候,进入天谕院,从她和师长处知道你的存在,你便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或者说敬畏而不敢追赶的目标,但事实上,直到这几年,我才真正觉得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因为你已经走上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新的道路。”   隆庆看着他说道:“你不是狂热的宗教贩子,你的新教并不是一味虚无缥渺的空谈,你没有用那些狗血的词语去撩拔你的追随者,相反,你很冷静地传道,做了很多具体而微的事情。很多人只注意到新教教义很新鲜,或者说大逆不道,却没有人明白,新教传播需要怎样的组织能力和谋略,你沉默地做着那些事,冷静到完美,不像一个圣徒而更像一个商人。”   “我曾在裁决神殿呆过很长时间,我清楚很多事情,她对你的帮助自然极大,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你自己,你的组织能力真的很强大,你的思维没有任何漏洞,道门开始清剿后你也没有失去冷静,你用自己吸引了神殿所有的注意力,暗中却把包括首徒欢欢在内的七门徒派遣到了各地,我想他们现在正在藏匿,但过段时间,便会再次出来继续你交付的使命。”   叶苏依然沉默。   隆庆静静看着他,说道:“对我的赞美,你可以一直保持沉默,对神圣之外的这些世俗能力,你不需要被认同,你可以否认这一切,但你能不能告诉我,程子清他去了哪里?跟随你从临康来到这里的剑阁弟子为什么只剩下了这几个?他们又去了哪里?这些没有人注意到的细节,才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   “你把未来已经安排好了,你把火种撒遍了整个人间,那么现在你就算死了,也再没有谁能够阻止新教传播开来,于是你可以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甚至我怀疑你一直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叶苏终于开口说话:“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深险恐怖的渊涧。”   隆庆摇头说道:“但每个人都会死去,只看去神国还是深渊。你去不了神国,也不想去深渊,怎么死去便成了最重要的事情,默默无闻地死去,还是像现在这样死在千万信徒和普通人的面前?这个选择并不难。”   “死在整个人间的面前,大义凛然,平静喜乐,视死如归,将新的信仰,那种信仰的力量以自己死亡的代表展示给每个生命,这很好。”   “帝国没有神圣的,人间没有神圣的,遍寻不着神圣的,便是夫子,也要上天才以化作那轮明月,你我皆凡人,想要成圣哪能不死?千年始有圣人出……”   说到这里,隆庆停顿片刻,看着叶苏的眼睛,神情复杂说道:“圣人不死,大道不行,你,不得不死。”   叶苏神情平静,花白的鬓里,不知何时飘来一絮残雪,久久没有融化,仿佛他身躯里的热度,已然被天书夺取,气息将无。   “其实我一直在想,宁缺是不是也想到了这点。”   隆庆转身,那片血色的珍珠海,触着衣襟便散,溃败如退潮时的海浪,他望向长安城的方向,面无表情说道:“不然他不会不来。”   叶苏和他的新教,对于唐国和书院来说极其重要,道门做出誓杀叶苏的态势,按道理宁缺理应有所准备,就算他来不了,铁箭也应该来。   叶苏说道:“或者,他也没有想到老师会如此决断。”   这确实是一种可能,在昨夜之前,没有任何人——包括神殿掌教熊初墨——想到观主不惧道门分裂的危险,直接选择杀死叶苏和叶红鱼兄妹二人。   “李慢慢或者算不到老师的想法,宁缺和余帘为什么算不到?就算不能,以这两人的性情习惯,怎么可能不在此间做些安排?”   隆庆说道:“宁缺没有来,铁箭没有来,余帘和李慢慢也没来,只能说明他们知道你想死,他们……也很想你死,甚至瞒着李慢慢,等着你被我杀死。”   说完这句话,他微笑起来,笑容很节制,只局限在唇角那片很小的区域,于是显得很嘲讽。从始至终,叶苏都表现的很平静,明明死亡近了,却依然那样平静,虽然这是一场彼此有默契的局,他还是觉得有些不愉悦,所以他要揭穿书院的用心,以为这样能够打破叶苏的心境。   叶苏的反应却依然不如他所愿,平静说道:“我与书院为敌二十载,我知道那些人是怎样活着的,我不以为他们会这般现实冷漠。”   隆庆说的话其实极有道理,叶苏死而成圣,门徒早已远赴各地,新教的火种保存的极好,在唐国和书院的庇护下,借助他死讯这钵热油,新教的传播必将变得更加迅猛,以此观之,他的生死对书院来说并不重要。   但他还是以为书院不会那样做,因为那不符合书院行事的意趣。   “李慢慢自然不忍看到你惨死在烈火中,宁缺和余帘却不同,既让道门分裂,又让新教在烈火中获得真正的新生,他们一定会很乐意。”   隆庆说道:“如果夫子和轲浩然还活着,书院肯定不会这样做,因为他们不会这样想,但你不要忘了宁缺和余帘……都是入魔之人。”   叶苏沉默。   隆庆继续说道:“余帘是魔宗宗主,是莲生最看重的人,而宁缺更是莲生的再传弟子一般,他们都有莲生不择手段的气质,某些方面更有超出莲生的认识,莲生没能做到的事情,他们未必不想做到,不能做到。”   当年莲生想做什么?他想让人间变成一片血海,让天地颠倒众生,让道门覆灭成灰,让这个世界变成崭新的一个世界。   书院,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从前的书院,绝对不会用这般冷酷的方法,而现在真正主持书院的那对师姐弟,会怎么想呢?   叶苏不想继续了,书院如何选择对此时的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艰难地抬头,望向越来越湛蓝的青天,望向越来越高却越来越浅的朝阳,说道:“不管书院如何想,我做的事情,总要继续做下去。”   隆庆看着他,终究还是流露了几分敬意,说道:“把自己变成一根火把点燃整个人间?听说君陌也在烧悬空寺,都是疯子。”   听着君陌的名字,叶苏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到最后,我与他竟在做一样的事情,我很骄傲,想来他也会觉得骄傲。”   这句话本身就很骄傲,骄傲于君陌曾是自己的对手,骄傲于自己超越了自己,骄傲于自己站的比当年要高,可以看到更远的风景。   或者是因为,他此时站在小院里,站在那座柴堆上,他被绑在十字形的木架上,系的不紧,无法离开,可以远观人间。   隆庆站在柴堆前,看着他说道:“我会亲自点火。”   叶苏不再望天,眼睛被朝阳刺的眯起,看着他问道:“我所不理解的是,既然你什么都清楚,为什么要来替我点这把火。”   隆庆微微挑眉,说道:“师长有命,不得不从。”   柴堆上下的二人,有同一个老师,叶苏看着他腰间的天书残卷,说道:“老师想来也都明白,何必连累这卷无辜的书。”   隆庆沉默,然后说道:“既然人可以写,那么将来便不再需要天书。”   听着这番话,叶苏明白了些什么。   他和隆庆没有听过桃山崖坪上观主与中年道人的那番对话,但他们是观主的弟子,是道门了不起的人物,自幼熟读经典,此时只是极简单的对话,便准确地理解了观主的真实用意,情绪都变得有些不稳。   叶苏望向远方某处,不知是知守观还是临康城,悠悠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隆庆听着这段经文,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随诵:“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叶苏说道:“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以最大的喜悦……原来这也是知守。”   隆庆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衣衫下那道恐怖难看的洞,还是在看厚厚的地,声音仿佛自行从唇间流出:“我们自己,也可以是昊天。”   叶苏微笑说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隆庆抬起头来,看着阳光下的他,说道:“你是对的。”   叶苏说道:“并无对错。”   “老师认为你是对的,那便是对的。”   说到这里,隆庆顿了顿,他本以为自己会生出一些嫉意,没想到心情却是这样的平静,只是有些感慨:“到最后,还是你最让他感到骄傲。”   叶苏想了想,说道:“对错,终究还是要看最后的结局。”   隆庆说道:“你做的事情,老师和夫子做的事情,会有什么结局,不再是注定。”   叶苏说道:“是的,再没有天,自然没有天注定。”   隆庆看了一眼远处,说道:“说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叶苏说道:“既然你等的人一直没来,看来真的不会来了。”   隆庆从一名神官手里接过火把,走到柴堆前,想了想,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把火把放到柴堆边缘,然后向后退去。   火是自然界最奇妙的一种现象,它可以传染,也可以复制,可以从最微渺的萤火变成燎原的野火,这绝对不是与之相对的水可以做到的。   那根火把上的火苗,舔着身旁的干柴,片刻后,将干柴的边缘烤黑烤焦,烤出青烟与明亮的火焰,如此继续,火便渐渐传远。   小院里堆着的干柴,大部分是隆庆亲自劈的,他挑选的很仔细,无论长短还是粗细,都非常适合燃烧,火势很快便大了起来。   先前的战斗里,院墙已经坍塌了很多,此时随着柴堆里噼啪的响起,墙砖尽数倒下,柴堆燃烧的画面,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数万名新教信徒和奉命前面观刑的宋国百姓,看着这幕画面,有的人感到极度的悲痛,有的人觉得很是不忍,渐渐有哭声响起。   叶苏的衣裳开始燃烧,明黄色的火苗,渐要越过他的膝,吞噬他的人。   不知是谁先跪了下来,大概是位新教信徒,不顾神殿骑兵的威吓,对着火刑台上的他,跪地不起,连连叩首。   紧接着,更多的人跪了下来,就连那数万名前来观刑的宋国百姓,都被火刑台上那神情宁静的人所震撼,难以控制地跪了下来。   哭声渐大,渐渐汇成一道洪流,直入天穹。   叶苏忽然说道:“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此时他在火里,承受着痛苦的洗礼。   他平静重复自己的预言。   因为他不想信徒们哭,人们因自己而悲痛。   小院外的那些新教信徒,想要冲进去救他,被神殿骑兵用刀狠狠地砍翻,倒在血泊里,于痛苦间听见他的声音,本能里开始跟随。   远处的新教信徒,也开始跟着重复这段话,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他的追随者,其余的宋国百姓,或同情于他的遭遇、怜悯他的结局,沉默地倾听,却不知为何,被这句话里的意味所吸引,最后竟也开始跟着念了起来。   “当永夜来临……”   “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   “……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数万人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   先前是哭声震天,现在天穹更是仿佛在真实地颤抖,被阳光驱散流向四野的那些云,都被震了回来,就像流入碗底的清水。   但偏给人一种极其静寂的感觉,虔诚而专注的颂读声,就像先前叶苏说出这段话时一样,如林中蝉,如风中瀑,让整个世界都随之沉默。   隆庆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让神殿骑兵去镇压,去喝止,哪怕万民的颂读声很明显代表着对新教的支持,对道门的不满。   他只是沉默看着柴堆上的叶苏,情绪非常复杂,复杂到他都无法想明白,自己究竟体会到了些什么,所了解的那些能否让自己真正的平静。   万民颂读的声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就像战场上的鼓,却不是一味催人奋发,渐有一种神圣肃穆的感觉,笼罩了整座城市,以至更广阔的人间。   叶苏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散乱,重复到第三遍时,他唇里说出的字句已经支离破碎,呢喃含混,根本无法听清。   因为无情的火苗已经越过了他的膝,像金光一般镀到了他的胸腹间,他的身体正在燃烧,正在禁受最痛苦的惩罚或者说洗礼。   隆庆看着火中的他,仿佛听到他在说:你看,他们没有祷告。 第五十六章 圣贤从来不寂寞   湛蓝天空里,流云汇集的越来越多,聚在城市的上空,将那轮太阳严实地遮在后方,如此时万民齐颂的字句那般,令世界昏暗。   叶苏身躯上的火苗越来越旺盛,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停止,熊熊烈火间,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他整个人都在燃烧,像是散播光芒的明灯。   向人间散去的光辉,忽然间收敛,然后从柴堆上方向着天空而去。那是一道圣洁的光柱,来自他的身躯,落在遥远的天空最深处。   晦暗的天空被照亮了一块区域,不及太阳那般明媚炽烈,却要更真实一些,因为跪在地上的万千人群,都能看清楚那里有什么。   ——那里有湛蓝的天空,有晦暗的云,有相对的黑暗和真实的光明。   那片光域忽然再次黯淡下来,迅速回复成原先的模样。   柴堆上的熊熊烈火,已经升腾至半空,仿佛要将天空都烧穿,叶苏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根本无法看到,很奇异的是,小院的空中没有什么难闻恐怖的气味,反而溢着淡淡的香,令人心神异常宁静。   那道光柱,那片被照亮的天空,这些异香,就是成圣?   没有人知道,隆庆不知道,俯在地面上的数万民众不知道,站在小院外的神殿骑兵、小渔还有那些神官,没有一个人知道。   西陵教典里记载过的那些成圣画面,和今天的故事本就没有任何关联,不可能有人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包括观主在内。   这并不重要。   叶苏已然成圣,与宗教无关,与天上的神国无关,他的成圣,是在人间成圣,是在信徒的心中成圣,他已是圣人。   无论唐国和书院能否赢得这场战争,新教必然会在人间传播开来,再没有人能够阻止这道狂澜,他将被无数信徒奉为圣人。   那么他就是圣人。   天空里忽然落起雪来——流云聚成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空,没有太阳照射的云层深处开始凝结冰晶,便有了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雪花飘落,随风轻舞,落在城市的街巷上,落在广场上跪拜颂读的民众身上,落在小院里,落在那片熊熊燃烧的柴堆上。   遇着噬人的火焰,雪便融化成了水,雪势渐骤,融成的水便越多,柴木被浸湿,火势被镇压的越来越小,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熄了。   数万民众的颂读声也终于渐渐停了,人们望向小院里,带着最后的希冀眼神,想要看到奇迹的发生,却悲伤地发现奇迹并不存在。   十字形的木桩已经被烧焦垮塌,熄灭的柴堆很乱,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便是系着他的绳,也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雪花飘落在人群里,落在人们的肩上,有的落在人们的脸上,被体温融成水,润泽因为焦虑悲伤而发干的嘴唇,人们饮着如春泉般的雪水,开始哭泣——饮泣之声渐作渐盛,悲意绵绵不绝,直欲摧人心肝,断人肝肠。   哭声不绝,雪落不止,时间缓慢地流逝,天空里的雪云始终没有散去,广场上的人们渐渐散了,数千名新教信徒互相搀扶着离开,整个过程里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和杀戮,也没有一个人被关押,因为隆庆没有说话。   他站在柴堆前,面无表情。   过了很长时间,雪继续地落着,熄灭的柴堆里最后的火星都被熄灭,温热的蒸汽消失无踪,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再看不到下面的灰。   白茫茫一片,真的很干净。   ……   ……   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雷声。   紧接着,是第二道雷声。   两道雷声连绵不绝,互相追随,在天地间来回。   广场上的西陵神殿骑兵、小渔等道门强者,望向雷声起处,面露警惕之色,更多的却是恐惧与不安,如闻天怒。   雷声不停变换着方位,位置哪里是凡人能够捕捉,轰隆恐怖,天威难测,又哪里是凡人警惕便能防范,这雷声究竟是什么?   隆庆抬头望向天空,看着被那两道雷声以及雷声里的无形力量所拂乱的雪花,猜到了来者是谁,神情却平静如前。   宋国外的海面上忽然生起风暴,风暴迅速登岸,无数海水在那片著名的防浪堤上摔的粉碎,风暴的残余来到广场上,化作一声暴鸣。   城市上空的云层都轻轻地颤了一丝,强烈的劲意,从暴鸣起处向四周播散,化作恐怖的狂风,无数骑兵迎风而倒,战马嘶嘶悲鸣,便是道门的修行强者,也要提升全部修为,才能在狂风里勉强支撑。   狂风渐敛,如水般散入街巷民宅之间,广场上出现一个约十余丈的圆,在那个圆里没有雪,也没有血,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只有两个人。   一人穿着件旧旧的棉袄,手里拿着根短短的木棍,正是书院大师兄,另一人穿着满是酒味的长衫,腰间系着只酒壶,正是修行界至高的酒徒。   大师兄的棉袄上到处都是破口,不知多少鲜血,从那些破口里淌出来,染湿了棉花,显得很是狼狈。   酒徒的情况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衣衫上到处都是污渍,左肩有些下陷,似是被棍击中,他想取酒壶饮口酒,却发现手抖的有些厉害。   先前那些雷声,那些游走在天空海洋与大地之间的雷声,是他们在彼此追逐,是他们在无距的境地下,依然不忘厮杀。   那是修行界层次最高的战斗,也是最苦的战斗。   但其实,这场战斗有可能不会发生。   昨日酒徒回了小镇,对着屠夫沉默不语,等待着将来,大师兄则留在临康城外的那座小楼里,等着书院与道门谈判的结果,各自有各自的不安。   当昨夜桃山异动,今晨叶苏显圣之后,酒徒的不安没有消除——观主没有被宁缺说服,对当前的局面,他非常乐意看到,但他依然不安。   他以为这种不安来自于书院,以为书院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叶苏,所以他匆匆离开小镇,回到临康城外的小楼,和李慢慢重新相见。   就像过去那几年那些天一样,无距对上无距,道门与书院兑掉了最重要的棋子,酒徒无法摆脱大师兄,大师兄也没办法完全锁死他。   相见便难分开,不管去往高山还是大海,于是他们开始战斗,从高山战斗到大海,直至最后,大师兄才终于来到了此间,为此身受重伤。   因为是他要来,所以是他受伤。   “你们书院总喜欢说我的身躯与精神都已腐朽……那你现在呢?”   酒徒将颤抖的手背到身后,看着他说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天,还能撑多久?像今天这样的伤,你还能受几次?”   他的脸有些苍白,左肩受了重伤,但与浑身是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的大师兄相比,则要轻很多,所以他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大师兄却没有听他的话,他看着小院里那座雪堆,感受着雪底透出来的余烬味道,沉默不语,神情有些萧索。   他受了如此重的伤,才能来到场间,却依然来晚了。   城市远处隐隐传来哭泣的声音,不知是为了死在冲突里的无辜信徒,还是为了葬身在火焰里的叶苏,他沉默听着。   过了会儿,他转身望着酒徒说道:“你本在小镇,何苦入世?”   酒徒说道:“你本在长安,何苦来此?”   大师兄说道:“你这是在犯罪。”   酒徒说道:“对人间还是神国的罪?新教动摇了神国的根基,他就必须去死,如果道门再不动手,我也会出手。”   从酒徒和大师兄出现开始,隆庆便一直沉默,他站在院里,看着这两名以前只能仰望的大修行者,神情平静,全无惧意。   一切都在观主的计算之中——酒徒再如何不安,在发现真相之前,他必然会从昊天的立场出发,帮助道门杀死叶苏。   因为他和屠夫很贪,仿佛是无数代人类贪念的集合,他们不止要永生,还想要永恒,而永恒只能在昊天神国里寻觅,神国没有了,他们怎么办?   事实上,如果不是观主一直没有点头,或者酒徒和屠夫早已经对叶苏动手,这两位大修行者,根本不在乎所谓成圣这种事情。   他们早就认为自己已经成圣,那又如何?他们还不是像老鼠一样,在人间东躲西藏数万年,最后变成了昊天的一条狗。   当然,了解观主心意,尤其是与临死前的叶苏有过一番对话的隆庆,此时已经基本上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他知道酒徒和屠夫将来必然会后悔,但那是将来的事情,不影响现在道门以昊天的名义,把他们当狗一样使唤。   想到此节,隆庆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没有嘲讽,显得很真诚,那是在真诚的嘲讽,嘲讽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物,也会被贪念冲昏头脑。   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教典说的果然有道理。   隆庆脸上的笑容敛去,因为有人看了过来。   大师兄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为什么?”   这是他的不解,也是书院的不解,没有人能想明白,道门为什么要这样做,烧死叶苏助他成圣,对毁灭新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反而会让道门分裂,至少裁决神殿从此以后,再难成被道门所真正信任。   观主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可以把宁缺失败的尝试,当成所有的理由。”   隆庆说道:“我师兄的死本就不是一家之事,没有你们书院,他或者本不需要死,至少,不会死这么快,所以你的悲哀很没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大师兄微躬施礼,走出小院,在风雪里登上下属牵过来的座骑,直到走出很远,才将天书沙字卷重新放回怀中。   大师兄看着隆庆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在临康城外,他就察觉出此人的特异之处,今日的感觉更加清晰,只是他此时没有精神却思考那些事情。   他重新望向小院内,望向不停承受着落雪的那座柴堆,然后抬起头,望向天空里那些落雪,想起当年的某些往事。   那年长安城里也下着雪,很多人都进了城,七念来了,被师妹困在雪林里,君陌在雪桥上坐了一夜,小师弟和桑桑在湖上杀死了夏侯,他则是和叶苏站在城墙上,看了整整一夜的雪,说了很多无所谓的话。   之前之后还有数次相见,小道观前、天弃山脉的雪峰深处……   更早的那一年,桑桑降生在人间,荒原上多了一道黑线,他在黑线的这头的池畔饮水读书,叶苏在黑线的那头砍树,听说他说了一道有趣的道偈,然后开始周游诸国,意图勘破生死关,想必到最后那刻,他真正地勘破了。   所以,他才会真正死去?   大师兄看着落雪,沉默了很长时间——叶苏创立新教与书院有很大关系,因为君陌在青峡前把他变成废人,更因为他与叶苏曾经进行过的那些讨论。   然后他想起,从很多年前开始,甚至早在拜入夫子门下之前,他最想成为的人的便是一名书生,一名教书育人的书生。   那书生居住在一条陋巷里,教着那些穷困的孩子,生活清贫,一箪食、一瓢饮,却不改其乐、亦不改其道。   他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没想到,叶苏在他之前便这样做了,在生命最后的这些年里,叶苏一直是那样的一个人。   很久后,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转身看着酒徒说道:“为了永生不惜抛弃整个人间,就算成功,难道你不会觉得那会很寂寞吗?”   酒徒说道:“死亡才是真正的寂寞,便如叶苏,他如今已然成圣,却与世界再无联系,此时的他才是真正的寂寞。”   大师兄摇头,平静而肯定说道:“你错了,他一定不会寂寞。”   叶苏放弃了数十载的信仰,只为让人类不再需要信仰,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但留下了很多东西,相信那些东西必将真正的改变这个世界。   还有很多人做着或者即将去做与他相同的事情,君陌在天坑底点燃野火,他将带领书院继续向前。他是圣人,但有很多同路人,怎会寂寞?   自古圣贤,本来就应该不寂寞。 第五十七章 只恨前路有一人   那年深冬落了很多场雪,最大的那场雪,没有落在荒原,也没有落在燕国成京,而是落在往年相对温暖的宋国都城——很多人回忆起来,总觉得那是某种预兆,因为那场雪里发生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风雪里,道门烧死了新教创始人叶苏,这件事情震动了整个人间,在这个过程里,有很多事情令人极为不解,除了观主为什么做出如此冷漠决然的决定,还有便是书院表现的有些迟钝,完全不像从前。   四师兄背着河山盘千里迢迢赶至宋国,赶上了战斗,事实上也是靠着他,陈皮皮唐小棠还有那几名剑阁弟子才有机会活着逃走,但他没有办法改变整个局面,他没有救下叶苏,更关键的是,他是自己来的。   大师兄也来到了宋国,为此还被酒徒重伤,但他来的太晚,其时白雪飘飘,柴堆已然积雪覆盖,连焦木灰烬都看不到,哪里还能救叶苏?同样关键的是,他也是自己来的,并不代表书院的集体意志。   两个关键在于大师兄和四师兄都是自行其事,他们可以代表书院,却不能完全代表书院,因为现在负责书院谋划布局的是余帘和宁缺。   书院对这件事情没有任何预案,余帘和宁缺究竟在想什么?难道真如叶苏临死前隆庆说的那样,他们就是在冷酷地等着叶苏去死?   寒冷的冬风在陡峭的山峰间穿行,撤军多时的贺兰城异常安静,往年驻扎着万余骑兵的营寨早已人去寨空,苍鹰的鸣啸显得很是单调。   扼守东西荒唯一通道的贺兰城里还有最后的数百名唐军,他们在这里已经坚守了数年时间,如果不是当年唐国在这里备着大量辎重粮草,这些年又有荒人翻山越岭暗中支持,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撑到现在。   在城门的最高处,有一道极高极霸气的身影,苍鹰从远处的冰雪峰顶飞来,想要近些看看,发现那道身影有些怪异,比例很不协调。   苍鹰飞的更近了些,才发现那道身影如此怪异不是因为那人天生特殊,而是因为那本就是两个人,自然看着有些怪。   唐在城门上看着西方的金帐王庭方向,脸上的神情很漠然,身上的兽皮衣衫在寒风里猎猎作响,看着就像是一面不倒的血旗。   他是魔宗行走、是荒人部落最强大的男人,以霸道论,在夏侯死后人间根本寻找不到几个堪做他对手的人,此时却有人坐在他的头上。   更准确地说,他肩上有个特别制作的背篓,背篓里有凳子,有人坐在凳子上,因为唐很高,所以那人显得高高在上。   坐在他头上的是位少女,少女容颜清稚,看着约十二三岁,一双乌黑的马尾辫在背篓外的寒风里轻轻摆荡,很是可爱。   数年前在长安,少女跳到天空里斩断一道彩虹,然后抱着李慢慢跳了下来,摔断了双腿,从那之后她便懒得走路,最早的时候只爱坐轮椅,到了荒原便开始坐在唐的身上,哪怕现在伤基本好了,也不肯下来。   她说这样显得自己比较威猛,从很多年前变成小姑娘的那天开始,她就觉得最大的遗憾不是每个月的麻烦事,而是不够威猛。   对于少女特殊的喜好,唐没有任何意见,也不敢有任何意见,因为她是当代魔宗宗主,也是书院三师姐余帘,是他的老师。   如过去数年那样,唐背着余帘在荒原上到处行走,今天来贺兰城,是因为她想看看贺兰城那边,看看金帐王庭在做什么。   东荒左帐王庭里的祭司,还有神殿派过来的那些强者,在这几年里,已经基本上被她和唐杀光了,隆庆那些忠心的部属,更是最早死完。   这件事情听上去很简单,细细想来,却极恐怖。   她和唐只是两个人,眼看着却要生生毁掉一个部落——那个部落统治的疆域人口实际上和国家没有任何区别,有数万精骑,有道门源源不断的援助,有无数洞玄境以至知命的强者,但就这样被他们灭了。   宁缺以前背着桑桑逃亡的时候,总有种一人对抗全世界的热血感觉,而余帘和唐做的事情,是真正的两个人毁掉一个世界。   过些天,待她把东荒上最后的强者杀光,荒人部落的战士便会集体南下,无论驻在燕国的一千多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会不会北上,相信左帐王庭这个名词在人间不会再存在更多时间,以后只能在故纸堆里寻找。   对此余帘很有信心,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便是连信心也不屑于展示,但她清楚金帐王庭不会眼睁睁看着这幕画面发生,那么单于究竟会做些什么?那个国师和十三祭司又为她准备了怎样的礼物?   荒原上的雪昨夜便停了,渭城处的雪停了,贺兰城处的雪也停了,被雪洗了好些天的空气异常干净,她站起身来,望向极遥远的西方。   贺兰城门极高,在两面峭壁之间,唐的身躯很高大,她在背篓里站起,自然更高,但她还不满意,踩在凳子上的脚踮了起来,模样有趣。   “我不想等了,我总觉得那边有动静。”   风拂着发丝,在稚嫩的小脸上乱动,有些痒,有些恼火,她用小手掌胡乱抹了两下,嚷道:“我要过去看看。”   她在背篓里乱动,唐的身躯有些不稳,扶着篓底说道:“金帐王庭过不了贺兰城,想要保住左帐的最后火种,只能用别的方法。”   余帘想到某种可能,然后知道那不是可能,而是肯定会发生的事情,说道:“他们要南下,通知部落,我们也要南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小姑娘的声音本就稚嫩,所以听上去就像是小女生想要学大人那样严肃地交谈,很好笑。   这些年唐习惯了这种声音,如铁般的双眉依然难以抑止地颤抖了一下,说道:“金帐王庭会有准备,或者我们也应该准备一下。”   “我说过我很好奇他们给我准备的礼物是什么。”   余帘的小脸上没有表情,说道:“那个小奴隶听说是桑桑留给人间的礼物,我是宁缺的师姐,代他去拆,不满意便退货。”   “中原的事情真的不需要担心吗?”   唐想起那位曾经与自己齐名的道门行走,有些不安。   “观主不是熊初墨那种白痴,杀死叶苏对道门毫无意义,他怎么会去做?道门现在最好的应对方式,也是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等待。”   余帘说道:“如果在新教影响昊天信仰根基之前,神国里昊天与老师的战斗分出胜负,他们的等待或者说赌博便赢了。”   新教是信仰,有书院和唐国的庇护,这信仰很难被完全毁灭,道门给予的压力越大,甚至越有可能帮助新教壮大。   书院如果想要在这场战争里抢得先机,需要在神国里那场战争分出胜负之前,全力帮助新教壮大,以此削弱昊天的力量。   相对而言,道门的局面看似极好,实际上很被动,做与不做都是错,如余帘所言,只能平静或者说无奈地等待,主动权在书院的手中。   这便是为什么宁缺要与这个世界谈谈,因为他有谈话的资格,他有让道门、让观主被自己说服的信心,余帘亦作如是想法。   就在这时,驻守贺兰城的唐军带来了一个消息。   唐国当年耗费巨大资源,在贺兰城修建了一座传送阵,只能传送极简单的消息,轻易绝对不会启动,数十年来,只启动过寥寥数次。   最近一次是先帝病逝的消息,而今天传送阵又启动了,同样也是一个死讯,一个很坏的消息,一个余帘没有想到的消息。   “叶苏死了。”   收到这个死讯,唐想起过去二十年里的那些画面,想起当年荒原上那株树,想起那个说邪魔呵外道的骄傲背剑少年,沉默了很长时间。   余帘也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里的“很长时间”真的很长,从收到死讯开始,她便在寒风里沉默,一直到日头西移,暮色占据西方整个视野,才结束。   贺兰城某处传来白色的炊烟。   她看着那道炊烟说道:“坏消息,也可能是好消息。”   整整数个时辰的时间,她没有感慨,更没有感伤,一直在沉默里反思,在沉默里计算,计算叶苏的死,会对人间的局势造成怎样的影响。   最终她计算的结果是,影响应该偏向书院希望的那方面。   所以她说,叶苏的死讯也可能是好消息,就像那道袅袅升起的炊烟,看着有些寂寥,实际上背后隐藏的是活着需要的烟火味道。   余帘的表现很冷酷,是的,她本来就是冷酷的人,隆庆才会说她和宁缺一直等着叶苏去死——那不是她的计划,但既然叶苏死了,她可以接受——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在寒风里沉默了整整半天,从正午直到暮色染红天边,除了思考叶死之死带来的动荡,更是想明白那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陈某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对唐说,她和宁缺肯定观主不会对叶苏动手,结果证明她和宁缺想错了,这个错误里肯定隐藏着极大的问题。   “不弄清楚他的想法,我不舒服。”   余帘向城下走去,将满天暮色扔在身后,同时也把金帐王庭扔到了身后,与她担忧的事情比起来,那些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   ……   贺兰城传送阵的另一头在大唐皇宫,余帘在贺兰城收到叶苏的死讯,皇宫里的人们自然更早知道这个消息,气氛异常压抑。   李渔的脸色有些白,不知道是这几年少见阳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神情还算宁静,但紧握着椅子的手,显得有些不安。   事实上不止不安,她这时候很紧张,甚至恐惧,但她是监国的公主,她要给皇帝陛下做出榜样,所以她能流露出太多情绪。   少年皇帝年龄渐长,明年便会正式登基亲自处理国政,被大先生亲自教育,无论德行还是能力他都表现的极为优秀,但毕竟还是少年人,今日遇着从未遇着的境况,想着数年前那场大战,难免有些害怕。   曾静大学士站在阶前,说道:“万乘之君,哪怕天地变色,山摧河断,也要面不改色,这是为君者要给臣民做的表率。”   少年皇帝有些紧张地看了眼李渔,说道:“朕明白……只是有些担心,十三师叔能不能拦住那人。”   曾静大学士厉声喝道:“拦不住那又如何?当年那人又不是没进过长安城,楚老太君推满府妇孺横刀于朱雀大道,朝老太爷携朋呼伴痛骂其于寒雪之中,长安百姓扔砖的扔砖,挥刀的挥刀,可曾有一人惧过?”   李渔走到陛下身旁,握住他的手,温言说道:“可还怕?”   少年皇帝被曾静大学士的话说的颊生红晕,勇气胆魄大增,反握住她的手,说道:“不怕!就算那人进了皇宫,我也不怕。”   殿上的君臣们很紧张,四处戒备森严,宫门却没有关,大唐皇宫的正门大敞,似准备欢迎远来的客人。   满朝文武连着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都在准备着战斗,如临大敌的模样,自然不是因为叶苏的死讯,而是因为别的事情。   ……   ……   从昨夜到今晨,铁箭始终没有在宋国都城出现,那片广场上只有黄沙飞舞、雪花飘落,却没有凄厉的箭啸声响起。   宁缺在哪里?宁缺在做什么?   传说中的元十三箭,要进行无视距离的超远狙击,确实需要很多严苛的条件,但那些条件,其实在这段时间里都得到了满足。   无论是隆庆手里的天书沙字卷,还是叶苏借来的信仰之力,或是四师兄带去的河山盘,都已经照亮了那处的天地元气,替铁箭指明了方向。   唐小棠从天空里跳下来的那一刻,隆庆在意识的海洋里,明亮的就像是一朵金花,就像多年前在天弃山雪崖里那样——当年他一箭把隆庆射的不知生死,成了个废人,今天他为什么始终没有射?   难道真如隆庆所说,他在等着叶苏去死,所以一直挽弓不发?   长安城落了数日雪,昨夜也没有停,飘飘洒洒地落下,在城墙上积的很厚,落在衣服上积着,甚至落在脸上的雪花也积了起来。   宁缺的眉染着雪,变成白色,因为他的身体很寒冷,而身体之所以寒冷,是因为心寒,因为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别的地方。   他的左手紧握着黝黑的铁弓,弓身弯到了极致,很像夜里那轮明月,弓弦绷的极紧,深入右手的三指间,看着有些可怕。   他一直保持着挽弓待射的姿式,从昨夜到今晨,始终没有变过,他就像是无知无识的雕像,或者因为这样,眉间的雪才积得起来。   有雪落在肩上,被体温融化,又被寒风重新冻凝变成冰,反射着东方的晨光,闪闪亮亮的像是烧融后的沙砾——美丽的琉璃。   一夜时间过去,铁弓未动。   他昨夜看到了西陵神殿的异常明亮。今晨,东方海畔变得极其明亮。然后,他在天地间看到了两道流光,那是大师兄和酒徒。   他在长安观天下,足不出城,却知天下事,他知道从昨夜到清晨,人间发生了很多大事,很多强者在惨烈的厮杀。   但他没有松开弓弦。   一箭不发,不是因为他在犹豫要不要救叶苏,他冷酷却不是莲生,他可以看着叶苏去死,但他不会看着叶苏被人杀死。   晨光照耀着他的脸,他感知到东海畔应该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可他没有办法松开弓弦,射出铁箭。   黑发被束的极紧,在寒冷的晨风里热气蒸腾,那些是发里的汗,他握着铁弓,看着箭前,汗水溢出发际,淌到脸上,将眉间的雪融化。   铁箭始终没有离开弓弦,是因为箭前有人。从昨夜到清晨,他一直瞄准着那个人——别处发生的事情,他实在没有办法去理会。   那个人对宁缺来说,是最恐怖的对手,也是最甜美的诱饵,因为恐惧,他必须始终瞄准他,因为想射死对方,他也必须始终瞄准他。   长安城墙前是一片白雪。   雪地里有一个青衣道人。   宁缺的铁箭,从昨夜到此时,一直瞄准着他。   青衣道人背着双手,神情宁静,似根本不在意被铁箭瞄准。   元十三箭乃是传说中的大杀器,骄傲的蛮族少年强者阿打不敢擅动,酒徒曾被吓出一身冷汗,青衣道人却毫不在意。   风雪里,他青衣飘飘。   飘飘若仙。   仙风一如当年。   当年,他以一人战长安。   今日,他飘然下桃山,再至长安。   他在城前的风雪里停留了一夜,宁缺挽弓一夜,一夜时间过去,清晨到来,城墙上的火把逐次熄灭,他还明亮着。   他就像火把,吸引着宁缺的视线,锁死了他的铁箭和精神,他让宁缺即便看到整个世界,也无能为力。   因为他是道门第一人。   千年以来,道门第一人。 第五十八章 望天   整整一夜的紧张对峙,对宁缺来说,毫无疑问带来极大的压力,衣裳湿透又被寒风冻硬再被汗湿,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观主离开了桃山,忽然出现在长安城前,自然令人震撼,但令他感到恐惧的是,对方雪山气海被废,为什么能够复原如初?   是的,虽然铁箭未发,尚未交手,但他知道观主已经复原如初,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感受——观主与天地完全融合在一起,他觉得只要眨眼,便会失去对方的位置,这种境界仿佛知命,却更高妙。   对峙一夜,宁缺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他想了很多,却没办法得到任何答案,他无法理解发生在观主身上的事情,只能将精力放在别的地方,试图通过观主的到来,推算出桃山和宋国正在发生些什么事情。   很明显,这场和谈已经失败,难道观主他真的要杀死叶苏?那么叶红鱼呢?难道他不担心道门的分裂?他就这么有信心战胜书院?   宁缺很想看到道门分裂,才会让禇由贤和陈七给叶红鱼带去那几句话,但他却不想看到现在的局面,因为一切都不在计算中,这很令他不安。   城门紧闭,风雪连天,守城的唐军都已撤走。   忽然,观主向东方海畔看了一眼。   宁缺用余光向东方瞥了一眼。   从昨夜到此时,观主始终没有说过话,这时却忽然开了口,平静说道:“你说你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我刚好也想和你谈谈。”   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要和观主谈谈,观主想和他谈谈,却等于是要和整个世界谈谈。   观主将轮椅推入崖下,飘然下了桃山,证明他的雪山气海正在复原,他将要如当年一般举世无敌,这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值此时刻,他对世界说的第一句话很简单,却是一道雷霆。   他收回望向东方的眼光,看着城墙上的宁缺说道:“叶苏死了。”   叶苏死了,或者说,我把叶苏杀死了。   宁缺沉默,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询问细节,就在前一刻,他也感受到了东边海畔天地之间的异样变化,他隐约听到了些什么。   他的沉默持续了没有太长时间,他叹息然后笑了起来,笑容有些苦涩,因为他现在的心绪有些茫然,不知落在何处为宜。   “那么,叶红鱼也死了吗?”   他不是在问观主,更像是一种带着强烈否定态度的自问,只是他清楚,道门在杀死叶苏之前,绝对会先解决叶红鱼。   一个是新教的创建者,一个是西陵神殿的裁决大神官,叶苏和叶红鱼是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两个人,也是书院曾经的希望。   现在希望变成了虚幻的泡影,他如何能不沉默?   就像余帘推算的那样,他也觉得,叶苏被道门杀死,对新教的传播,对书院和唐国,或者并不是太大的损失,甚至可能带来些好处。   但他更清楚很多事情是不能这样绝对客观冷静的计算,书院向来很明白这种道理,而如果叶红鱼真的死了……   观主静静看着城头上的他,没有说话。   一夜时间过去,弦已入肉,宁缺右手的三根手指开始流血,血染红弦,如檐畔的雨水一般淌落,落下城墙,落在雪上。   他没有箭射观主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守住希望——他没有信心用元十三箭把观主射死,便不能出箭。   没有发生的事情,可以装作有很多结局,结局注定,便只能得出唯一、黯淡的结论,就像叶苏和叶红鱼的死亡。   但这场对峙要持续到何时?   难道他要挽铁弓,射青衣,直到海枯石烂?   观主站在雪地里,要站多长时间?他想靠自己一个人把整座长安城堵死?他离开桃山除了杀死叶苏,还想做什么?   宁缺想不明白,他只知道,再这样继续下去,他的意志会被观主摧毁,哪怕观主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或许,摧毁他的意志,也是观主顺手想做的事情?   东海畔死讯传来,最关键的时刻已经过去。   宁缺做了一个动作,就在前一刻,他自己都想不到会做出这个动作。   他撤箭收弓。   随着这个动作,他肩上的冰破裂成屑,衣上的雪簌簌落下。   观主的眼神里流露出欣赏。   宁缺的神情却很漠然,对自己也很漠然。   叶苏死了,观主最重要的目的完成。   他一败涂地,如果这场对峙或者说战斗还要持续,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迫使自己和长安城进入绝境,在绝境里求生存。   铁弓背到肩上,长安城门无人看守,请进。   如果观主还想获得更大的收获,长安欢迎您。   宁缺不认为在叶苏死后,观主会冒这个险。   数年前在长安城里,他用千万把刀把观主斩成废人,现在的他同样能斩。   他没有后悔昨夜或者说先前,没有箭射东海,因为观主一直都在,他没有办法分神,只不过到了现在,他不需要再分神。   观主看着城上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开。   宁缺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我会想明白你想做什么。”   观主没有回头,说道:“等你想明白的那一天,你会来找我。”   ……   ……   斯人已去,风雪依旧。   宁缺不再枯坐城头,因为他需要想明白一些事情。   道门出乎意料的决然,让他很困惑,但他没有什么挫败的感觉,历史的前进总是螺旋形的上升,战争向来很少一路胜利到底。   他走下城墙,在长安城的街巷里沉默行走。   他去了万雁塔,看那些尊者的像,他去了南门观,在铺着黑色地板的道殿里沉思冥想,他没有去临四十巷,最后去了雁鸣湖,坐在岸边,看着雪湖里的那些残荷,就像没有温度的雕像一样,渐渐被白雪掩盖。   当年在万雁塔里他悟过符,在南门观里他悟过道,在雁鸣湖畔,他悟出过更多道理,其间有生死,也有超越生死的东西。   现在他却想不明白,观主究竟想做什么。   观主是道门最强者,是书院最大的敌人,夫子都没能把他从这个世界上抹掉,他还是陈皮皮的父亲、叶苏的老师,按道理来说,书院应该很了解他,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个人很陌生。   他甚至无法对这个人做出相对真实的描述,他知道观主姓陈名某,是千年难见的修道天才,却不知道他的喜好,更不知道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是怎样的,他的精神趋向如何,他是想要成神成圣,还是清静无为?   他在雁鸣湖畔坐了三天三夜,还是想不明白,连线索都没有,于是他起身离开,原先坐的位置,迅速被雪覆盖。   老师和桑桑去了天上,师傅颜瑟化作一捧灰,葬在郊外的野墓里,大师兄还没有回来,应该是去寻找陈皮皮等人,二师兄还在西方与佛宗拼命,三师姐在荒原上杀人,朝小树在小镇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他走在长安城里,竟遍寻不着一个人。   一个能指点他的人。   最后他走到了一座青楼前,那是红袖招。   在这座青楼里,他曾写过一幅很著名的书帖,曾有过很多经历,而且这座楼里,有一位他真正的长辈,简大家。   走到红袖招顶楼,他对着简大家行礼,说道:“有事请简姨指点。”   简大家看着他疲惫的脸,忽然说道:“我想去书院看看。”   自从那场春风化雨后,宁缺便一直枯坐长安城,再也没有离开过城门,书院在长安城南,要去便要出城。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好。”   马车离开红袖招,驶过朱雀大道,出城向南而去,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书院,碾过草甸,经过那些耐寒的梅丛和凋零的桃树,进到后山。   简大家在后山行走,看着温暖如春的崖坪,林中隐隐可见的小院,听着瀑布的声音,神情有些复杂,始终没有说话。   绕过瀑布,穿过那道狭险的石壁,来到后山绝壁,顺着陡峭的山道,向着上方艰难的爬行,终于来到紫藤架下,来到崖洞之前。   那些紫藤是桑桑种的,那座小楼是师兄师姐们修的,宁缺站在藤下,看着那些早已被风吹干的长豆,情绪微惘。   简大家走到崖洞前,借着天光看着昏暗洞里,当她看到石壁上写着的那几个字,神情微变,眼睛变得微微湿润起来,似有些动情。   那是轲浩然亲笔写的字。   “这是我第一次进书院后山。”   简大家转身,走到崖畔,背起双手,看着远处落日下的长安城,看着那些白云,说道:“我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进来。”   当年的那些故事,是长辈的故事,宁缺不便询问,只好沉默。   简大家说道:“其实,我一直都不喜欢夫子。”   宁缺不知此言何解,他总以为像老师这样的人,可以很轻易地获得所有人的敬爱,简大家为何会说不喜欢?   简大家回头看着他,说道:“因为你师叔是他教出来的。”   是的,虽然夫子与轲浩然以师兄弟相称,但那是因为轲浩然太骄傲,事实上他是被夫子教出来的,至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他受了夫子很多影响。   宁缺隐约明白了简大家的意思。   “如果不是夫子,你师叔怎么会对天那般感兴趣?”简大家看着天穹,说道:“书院总说照看人间,实际上呢?你们什么时候真正向人间看过一眼?你们总看着天上,总想着有一天要胜天要破天,可那天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们?”   这段话很没有道理,尤其是在这片绝壁间、这方崖洞前说出来——当年轲浩然在崖洞里磨励心志,夫子在崖畔吃肉饮酒骂天,直到后来,书院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无论正确与否,都不可能是这种小混混打架的概念。   “他骑着黑驴,倒提着剑,莲生不如他,观主不如他,举世无敌,只要他没有活到不耐烦,再活个几千年没有任何问题,那他怎么死了?”   简大家说道:“因为他狂妄到要去逆天,所以被昊天杀死。他为什么要逆天,因为他要那劳什子自由,他为什么要自由?那都是被夫子影响的,如果不是夫子,他会那么早死吗?所以这一切都是夫子的错。”   从结论倒着推,而不去理会在这个过程里,轲浩然自己的心意与选择,把责任都归于夫子,这段话其实更没有道理。   宁缺为了思考观主的真实想法,在长安城里行走,在雁鸣湖畔苦苦思索,精神体力已然疲惫至极,最后寻到唯一的长辈处,却没想到听到这样几段毫不讲理、全无干系的说话,不由感慨女人果然都是不讲道理的。   说完这番话,简大家直接离开了崖坪,顺着山道向绝壁下方走去,竟是再也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理会宁缺。   宁缺无语,很难理解究竟这是怎么了。   忽然,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是的,简大家说的话完全没有任何道理,说话行事全然不讲道理,只有恨意,就像桑桑离家出走、离开人间那两次,站在他的立场上也毫无道理可言。   这种不讲道理,其实也是一种道理。   简大家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当他想不明白某件事情的道理的时,不妨不去理会那件事情,也不讲道理地从结果倒推。   桑桑将二十载的情分,将棋盘里数千年的相伴,尽数抛弃,将他留在人间,无情地回到神国,这说明她依然还是昊天。   观主杀死叶苏,没有人能想的通,那么不去思考其间的道理,只看后果是什么——道门会被严重削弱,新教却不见得被压制。   这是书院最大的不解,但按照简大家的方式去思考,这却是某种佐证——再往最终的结果推,道门根基被动摇,昊天……会变弱。   这便是结果。   不去理会因果之间的联系,不去思考起始与结局之间的过程,不用猜测观主的用意,只要把眼睛盯着结果,便能接近真实。   观主希望昊天变弱。   这太荒唐,太没道理。   就像简大家说的话那样没道理。   但宁缺知道,这是真的。   他望着高远的天穹,沉默不语。   ……   ……   (望天,其实就是忘天,大家都说我把桑桑忘了,我这么爱她,怎么可能忘呢?只是她是那样的高大上,哪能轻易出场……) 第五十九章 深渊底,潭水畔   “原来是这样,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虽然还是没有得到最后的答案,但宁缺向真实又走近了一步,距离观主的想法又近了些,或者只是一小步,却是很大的收获。   因为按照惯常的思维模式,无论是他还是余帘或者大师兄,都不可能得出这个结论,或者说没有人敢得出这个结论。   道门要让昊天变弱,甚至灭亡——这不是欺师灭祖那般简单,这是从根本上违背信仰、违背逻辑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有人会这样想!   简大家也不知道观主在想什么,但她能明白宁缺的困惑与痛苦,于是她用不讲道理的两段话,来替他指明道路。   她用的是轲浩然的剑,最直接的方式。   人们总说,旅行的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沿途看到的风景,很多时候,那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没有勇气继续向前的借口。   在目的地回头望去,路上的风景其实更美丽,也更清晰。   生活如此,思考同样如此。   宁缺回首望向山道,看着绝壁间她的背影,明白这妇人如果去修行,必然会成为最巅峰的人物,她只是对那些不感兴趣罢了。   他很感谢她的指点,就像感谢她当年做的那些事情。   从渭城到长安后,他一直受她的照顾,当年初进红袖招,她便开始管他教他,因为她看着他,便想起当年骑小黑驴的那个少年。   想着数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想着那些年在红袖招里的荒唐日子,想着简大家让全唐国的风月行都不敢做自己的生意,想着曾经的腹诽和此时的感激,他不禁唏嘘良久,脸上满是自嘲的笑容与感慨。   ……   ……   观主想昊天变弱。   这是宁缺现在确定的事情,至于为什么,他隐隐有所猜测,只是还无法抓住最关键的那抹光,或者曾经明亮过,但他不敢相信。   即便太阳熄灭了,生活也要继续。   想不明白观主的用意,无法让世间的局势有所变化,唐国与人间的战争再次正式开启,长安城里充满着肃杀紧张的味道,各州郡不断向边境输送着辎重粮草,军部彻夜灯火通明,不停地调兵遣将。   唐国境外的世界也有些混乱,叶苏的死讯让新教的声势陷入低落,但根据暗侍卫的情报,并没有出现大规模退教的浪潮,相信再过一段时间,待舔好伤口后,新教反而会暴发出更强大的力量。   战争既然已经开始,那么便要胜利,这是宁缺一直奉行的做事原则,也是大唐的处世原则,只是真正要施行,必然是很艰难的事情。   京畿最精锐的羽林军被调往青峡,随时准备南下清河郡,表面上看这是因为有宁缺在,长安不需要担心防御问题,但也是在说明,唐国现在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就连羽林军也必须进入战场,做好野战的准备。   宁缺站在城墙上,看着落雪,看着风雪里前行的唐军,想起,战争既然开始便要胜利似乎也是某个人的做事原则。   叶红鱼真的死了吗?   以观主的行事风格和智慧能力,既然叶苏要死,她必然同时死,不会给她留下任何活路,而按照他那夜感知,她确实没有活路。   知守观道人、神殿掌教熊初墨、南海赵南海。   面对这样的阵容,宁缺没有信心能够逃脱,想必她也不能。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叶红鱼没有死,因为像她那样的女人,不应该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他对她有种毫无道理的信心。   ……   ……   西陵神殿里一片死寂,石阶前跪着无数神官和执事,他们的脸色很苍白,恐惧到了极点,因为雷霆正在他们的头顶响起。   那道由万道光芒组成的光幕,被雷声震的不停颤抖,仿佛随时会落下,光幕后那个高大的身影正在颤抖,因为愤怒,或者也是因为恐惧?   叶红鱼跳入深渊,掌教和赵南海等人确定她必死无疑,却也没有就此放心,派了很多人下到深渊去寻找她的尸体。   绝壁下的深渊极其危险,负责此项任务的人是南海系里一位知命境的强者,还有很多道门高手,即便是这样,他们过了十余日才重新回到桃山,回来时只剩下了不到五分之一的人还活着,最关键的是,他们没能带回掌教大人最想看到的那具尸体,便只能带回一个极不好的消息。   掌教暴怒的声音像雷霆般在道殿里炸开,跪在阶前的人们恐惧不安,不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惩罚,没有任何人敢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掌教终于平静下来,声音也变得沉着很多,只有真正亲近的下属,才能听出那声音里的不安。   “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然后杀死她。”   ……   ……   西陵神殿没能在深渊底找到叶红鱼的遗体,却发现了数道车辙和有人走过的痕迹,这说明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叶红鱼还活着,她从栏畔跳到绝壁里,破云堕落,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必死的情况下,她依然活着,她做到了只有昊天才能做到的事情。   她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要从头开始叙说,那要退回到半年前,当时一封信离开裁决神殿,经由最隐秘的途径送到某个地方,向对方发出了一份邀请。   如果简单一些说,那么我们可以把画面转到那天夜里——就是掌教熊初墨、中年道人和赵南海三人围攻叶红鱼的那个夜晚。   夜晚之前的白天,禇由贤和陈七在道殿里慷慨而谈,代表宁缺向叶红鱼发出邀请,向整个西陵神殿表达了书院和唐国轻蔑的态度。   因为叶苏的缘故,也因为对观主心意的推算,叶红鱼没有接受宁缺粗暴的邀请,却也没有让掌教把他们杀死,而是把他们关进了幽阁。   幽阁是西陵神殿用来关押叛教罪人和魔宗余孽的地方,戒备极为森严,无数阵法随时等着杀人于无形,无数年来,除了卫光明老人,从来没有人能够从这座监狱里逃走,当年陈皮皮被囚于此,即便宁缺也没有任何办法。   禇由贤和陈七被裁决司的黑衣执事押入幽阁最深处,被关进铁栅栏后方逼仄的牢房,那时候他们对离开再没有任何期望,知道最终等待自己的或者是死亡,或者是永世不见天日——无论哪种都很令人绝望。   令他们聊觉安慰的是,从白天到夜晚这么长的时间,一直没有人来审讯,传闻里裁决司那些恐怖的手段,没有落到他们身上。   他们很简单地便想明白,他们没有变得血肉模糊,没有被痛苦折磨到只想自尽而死,只能是因为叶红鱼,只有她会这样做。   今夜或者明日,她或者会冷酷地将禇由贤和陈七杀死,但她不会对这两个人进行折磨,这已是极大的宽容。   她没有接受宁缺的邀请,看起来,也不想让宁缺愤怒。   禇由贤和陈七坐在囚房里,看着石壁,沉默无语,除了一桶清水,房间里没有任何事物,也没有人送来食物。   没有受折磨,没有禁受裁决司恐怖的刑罚,却也没有人理会,长时间的等待其实也是一种很残酷的折磨,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有人进来把他们杀死,这种心理上的焦虑感,直接让禇由贤变得有些不安,脸色越来越苍白。   陈七想的事情却比他要深很多,他在想没有人理会自己二人,是不是叶红鱼在等着他们撞墙自杀?安静的环境,总是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尤其是对于擅长阴谋手段的他来说,他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叶红鱼的宽容慈悲,应该便是给自己二人自杀的机会。   他告诉了禇由贤,禇由贤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犹豫片刻后,询问接下来应该怎样做——马上撞墙自杀,还是再等一个晚上?   陈七没有听到——就在禇由贤开口的时候,囚室外传来一声很恐怖的巨响,那声音将禇由贤此生最有勇气的一段问话完全掩盖。   随着那声恐怖巨响,紧接来到是一阵震动,深藏于山腹里的囚室都开始剧烈的震动,桶里的清水不停摆荡,溅了很多出来。   禇由贤扶着墙壁,极艰难地站稳身体,觉得头有些晕。   这是地震了吗?   陈七神情变得有些严峻,快步走到石窗畔,向囚室外的绝壁间望去,只看到夜穹里的那轮明月,看不到任何别的画面。   他听的很清楚,先前那道恐怖的撞击声,来自绝壁外的夜空,而那道震动,应该来自桃山高处,说明高处发生了什么事情。   紧接着,桃山峰顶又传来几声巨响,震动传至囚室里,桶里的清水荡出来的越来越多,打湿地面,然后流到禇由贤身前。   禇由贤向后退了两步,看着陈七脸色苍白问道:“出什么事了?”   陈七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他们现在是囚犯,自然不知道此时在桃山峰顶那座黑色的裁决神殿里,道门最巅峰的数名强者,正在进行着生死搏杀。   那些恐怖的撞击声,那些恐怖的震动,便是战斗的影响。   响起脚步声,禇由贤和陈七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黑衣执事走到栅栏前,取出钥匙打开栅栏,用目光示意他们跟着出来。   那名黑衣执事约四十岁左右,脸色苍白至极,不是那种病弱的苍白,也与恐惧无关,只是无数年来不曾见过阳光的结果。   取钥匙、开囚室的栅栏、示意犯人跟着出来,那名执事做这些事情时,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是平静自然。   禇由贤和陈七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的疑惑与不安,变化突然来临,却不知道是好是坏,离开石室后迎接他们的是死亡还是什么?   离开囚室,迎接他们的是很长的通道,通道由石壁组成,高约一人半,宽不过两人,从幽阁后方某间库房斜斜向桃山下方延伸,昏暗的灯光把他们两人和那名黑衣执事的影子映在干燥的地面上,脚步声异常清晰。   没有人出来拦阻,黑衣执事面无表情在前面走着,似乎很确信,整座幽阁此时已经沉睡,就算脚步声再响亮些也无妨。   通道真的很长,禇由贤和陈七在里面走了两个时辰,走到脚酸眼花,小腿肚快要抽筋,还没有看到出口,陈七敏锐地发现,这一段的通道墙壁上蒙着淡淡的灰,有被风拂过的痕迹,油灯架上滴着的油渍有些新。   看见那些风拂过的痕迹,根据通道的倾斜角度和行走距离计算,应该已经快要走到山下,他放松了些——通道要走到尽头了——接着他又紧张起来,种种细节都在证明,至少有数十年时间没有人走过这段通道。   西陵神殿的幽阁里,居然藏着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逃生通道,这是谁修的?那名黑衣执事又要带自己二人去哪里?   陈七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却更加震撼不解,叶红鱼做为裁决大神官,自然知晓幽阁最大的秘密,那些掌教都不知道的秘密,也只有她能够让整座幽阁都保持沉默,只是她为什么要暗中把自己和禇由贤放走?   通道终于走到了尽头,黑衣执事按动一块青砖,解除了机关,取出道剑,极为谨慎地拔开前方数株带着致命毒刺的灌木,带着禇由贤和陈七走了出去。   洞外便是自由,有无数星光从夜穹里洒落,被山崖绝壁间的云雾过滤,又被深渊底部的瘴气包融,从乳白变成有些诡异的紫色。   陈七和禇由贤看着奇异妙异的紫色星光,得获自由的欣喜和不解带来的惘然同样强烈,一时间竟怔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黑衣执事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手掌一翻把两粒药丸塞进他们的嘴里。禇由贤反应过来时,药丸已然入腹,融化不见,他大感惊怒,尤其是感觉到胸腹间的烦恶意和灼痛感后,以为中毒了,更是悲愤至极。   要杀在囚室里杀了便是,何至于要把我从囚室里放出来,走了这么远的路到了幽阁外才下毒?给予希望后再让人绝望,那是怎样的痛苦,难道你们裁决神殿的人都是变态,而且难道你们不知道走这么远我的脚都磨破了吗!   禇由贤恐惧地瘫软在地,神智有些不清,迷迷糊糊间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无助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但他等了一段时间,非但没有沉入黑暗的海洋昏睡不醒,反而变得越来越清醒……   怎么了?他有些惘然地站起身来,晃了晃头,用了很长时间才完全清醒过来,待他看到星光下那些瘴气,想起在长安城看到的那些情报,才明白那颗药丸不是毒药,而是解瘴毒的药丸,不由觉得好生尴尬。   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拍掉身上的腐叶,向前方那名黑衣执事和陈七走去,准备继续向前走,才发现二人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深渊底部的树木大部分都是藤木,没有大片的树叶,说是森林并不准确,按道理来说,视野应该相对开阔,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夜穹里洒落的星光,绝大部分都被绝壁间的云雾遮掩,所以才会变成那种诡异的紫色,而当他们站了会儿后,四周的雾瘴越来越浓,环境更是变得昏暗无比。   禇由贤注意到脚下是极厚的腐叶,看着四周那些模糊的藤树影子,想起传说中幽阁后方深渊的恐怖,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   深渊里的雾瘴有自然蕴积的毒素,更有绝壁幽阁里无数囚徒死后残留下来的怨毒意念,混在一起极为可怕,而他此时便站在这些雾瘴里。   禇由贤知道,如果不是吃了一颗解毒药丸,只怕自己此时已经五窍流血而死,现在他还活着,饶是如此,依然十分害怕,尤其是当四周藤树后方隐隐传来凄厉的动物鸣啸声后,刚刚擦干的额头迅速涌出冷汗。   有毒瘴,有在毒瘴里生活了无数年的强大生物,据说从来没有人能够走出这片深渊,他们能够走出去吗?如果走不出去,岂不依然是死路一条?禇由贤胆颤心惊地想着,看着原地不动的陈七和黑衣执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继续向前。   风从绝壁上下来,将林间的雾瘴吹的稀薄了些,星光重新落下,禇由贤这才注意到,近旁有一方水潭,水潭的那边隐隐约约有些黑影,看形状应该是马车。   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凶险地域里,居然有车队?那些马车是谁的?谁在那些马车上,停在潭那边在等谁?等自己?那我们为什么不过去?   禇由贤今夜死里逃生,又遇必死深渊,精神受了多次重复冲击,早已变得有些糊涂惘然,不停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陈七是鱼龙帮的智囊,以行事冷酷著称,自然相对要冷静很多,他只看了那边的马车数眼,便像身边的黑衣执事那样,抬头望向夜空。   那片夜空里应该会落下什么。   此时陈七已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看来书院的计谋已然成功,叶红鱼果然要叛出道门,只是为什么她会选择深夜离开,而且会选择这样危险的道路?   最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难道叶红鱼真的会像黑衣执事目光暗示的那样,稍后从桃山峰顶跳下来,穿云破雾直接坠落到此间?   桃山峰顶距离地面,仿佛要与天空一般高,绝壁间有无数凶险,深渊底的雾瘴同样也很可怕,无论谁跳下来都必死无疑。   桑桑能够不死,因为她是昊天,宁缺能够不死,因为桑桑跟着他跳了下来,最后在落地的时刻,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叶红鱼没有人来抱,桑桑已经回去了神国,那么她怎么活?   她没法活,陈七绝望地想着,掌教熊初墨、中年道人以及赵南海这三位道门强者也这样想,就连观主都是这样想的。   桃山后麓的绝壁间有触目惊心两道大阵,云雾里还有很多远古便存在的禁制,那些是道门无数年积累下来的智慧,并不属于裁决神殿管理,而是像有生命的智慧那般自行运转着,借着天地自然变得越来越强大。   除了峰顶与深渊底部的落差,夜空里这条谈不上道路的道路,最危险之处不是雾瘴里的毒素,正是代表道门智慧的阵法,就算颜瑟大师复活,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破除,更不要说坠落的刹那时光里,谁能做到?   然而绝壁间真的响起了破空声,有人真的从峰顶跳了下来!   陈七的脸色变得异常紧张,他不是宁缺,不可能对叶红鱼有那般盲目的信心,他总觉得下一刻便会看到叶红鱼的死亡。   是的,就如先前他想的那般,就算叶红鱼再如何强大,就算她忽然学会了颜瑟那般高明的符道本事,也不可能活下来。   但她还是跳了下来。   她被道门三巨头重伤,然后走到栏畔,没有凭栏远眺,而是无比平静地迎着星光走到崖壁,随着雪花一道向着深渊坠落。   无论怎么看,她都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一道味道很复杂的阵意,在深渊底部的雾瘴里生成,绝壁上同时生出一道阵意两道阵意,在紫色的星光间相遇。   禇由贤和陈七不明白,为什么感受到那道阵意的第一时间里,下意识里会用味道形容,或者,那是因为这道阵意确实有味道?   那是一股生铁的味道,而且铁上还有锈痕,有些甜,甜里又有些苦涩,还带着一股难以用言语说明的刺激感,紧接着,那味道又变成了石头的味道,再准确一些形容,应该是石头上青苔的味道,有些水润的湿意,有些植物的青涩意,很奇妙的是,舌面上却没有滑腻的感觉,那些青苔似乎瞬间便干了。   生铁的味道代表着什么?强硬?石头和青苔的味道又代表着什么?禇由贤和陈七震惊不安,然后觉得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之所以会呼吸困难,那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胸腹间,仿佛被放进了无数块石头,那些石头棱角分明,硌的人异常难受。   这究竟是什么阵法?他们震撼回首望去,望向阵意最开始的起处——水潭对面的那辆马车,猜想那车厢里究竟坐着谁,竟如此强大! 第六十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那道强大的阵意顺着绝壁向桃山峰顶蔓延,又顺着雾瘴向着夜色四周蔓延,蔓延的速度在人们的感知里并不快,就像是石头在滚动,在真实的世界里却迅速成形,两道阵意没有搏杀,像两个陌生人擦肩而过,又并肩坐下,融合在一处,迅速变得浑厚无比,明明无形无质,却像变成了真实的云层。   受到这道强大阵意的震荡,深渊底部的瘴雾缓慢散开,星光从紫色回复原初,洁白的仿佛是雪,地面的情形也终于看清楚了。   禇由贤和陈七觉得那道阵意像石头滚动般蔓延,直到看清楚地面,才发现原来真的有石头在滚动,而且那些石头很多。   数千颗石头,在水潭旁的地面骨碌碌滚着,铺散开来,隐约构成某种图案,与之映照,绝壁间飘着的云也随之呈现出某种图案。   更神奇的事情发生在绝壁上——光滑无缝的石壁间依然倔强的生着野树,无数年来承受着风吹雨打和道门阵法的威严,却不肯凋零。   此时受到阵意感召,那些拥有最强悍生命力的野树,在绝壁间移动起来,根依然深植在石壁后极少的泥土里,树叶却在星光下不停招展。   这是一座大阵,真正的大阵。   这座阵,真的很大。   深渊底部的数千颗石头,绝壁间那些摇动的树,那些簌簌落下的石砾,变化出图案的云雾,都只是这座大阵的一部分。   如果说阵是大符,写出这道符的每道笔画都是在动山破土,天地为纸石为印,深渊里的雾障是墨,车旁的小潭便是砚?   这座大阵很了不起,能布置出这等阵法的人更加了不起,当今世间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人,即便放眼漫漫修行史,大概也只有当年创建魔宗的光明大神官、墨池苑的开派祖师以及西陵神殿布置桃山大阵的前辈大能有此本事。   而且纵使他们复活,想要在布置出如此大的一座阵法,也需要很长时间,而且在那些日子里不能惊动桃山峰顶的那些大修行者,谈何容易?   感受着这道强大的阵意,陈七的心情终于不再像先前那般冰冷,对于叶红鱼活下来多了些信心,继续抬头望向夜空。   车里那人布置的大阵,看似很缓慢地铺散阵意,实际上却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从裁决神殿跃下的叶红鱼,还是绝壁间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   绝壁间响着凄厉的呼啸破空声,那道身影高速堕落,没有任何依凭,陈七纵使猜到稍后会有变化,依然觉得这画面太过触目惊心。   确实触目惊心,因为绝壁间本就有两座阵法:“触目”以及“惊心”。   触目大阵是西陵神殿用来防止窥探的神妙阵法,对高速坠落的叶红鱼或者没有太多影响,那么惊心呢?她的道心可能继续平静?   一道无形阵意从绝壁间生成,那道阵意里融合了道门的绝杀冷漠意念,又有幽阁无数代囚徒的怨毒意味,杀机是那样的浓郁,竟令世界颤抖起来。   石壁颤抖,壁外的云雾也开始颤抖,那道阵意带来的震动以一种神奇的方式,隔空落在高速坠落的叶红鱼身上,竟没有丝毫偏差。   隐约可见,她的身影在夜空里微微一滞。   在先前战斗里破损严重的裁决神袍,被震出了无数道残影,那不是被绝壁间的山风吹出来的,而是被惊心阵意震出来的。   震动由外及内,落在她的道心上,她的识海开始掀起无数狂澜,她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仿佛下一刻识海便会漫堤,心脏便会破裂。   当年宁缺在绝壁间缓慢地攀行,都险些被震死,今夜的她呢?   幸运的是,那夜的宁缺得到了那轮明月的帮助,温暖宁静的月光帮助他撑了过去,今夜的叶红鱼也得到了帮助,那道来自深渊底部的阵意的帮助。   绝壁间的那些野树,不停地在极小距离内来回移动着,树叶簌簌作响,树根处的泥土裂开,倔强而强大的生命力,不停清洗着绝壁间漫出来的怨毒意味。   深渊底部那数千块各有棱角的顽石,彻底激发潭畔雾瘴与云雾里的阵意,向着绝壁间那道神殿传续无数年的阵法漫去。   那道阵意很是淡渺,就像是烛火,却无法被吹熄,轻轻悠悠落在绝壁上,覆在惊心阵法上,竟是没有一处遗漏。   大明湖底的顽石沉默无语无数年,却可以隔绝天地,深渊底的那些顽石也同样如此,绝壁上的惊心阵法顿时受到极大的影响。   一颗不起眼的石砾,如利箭一般腾空飞起,将被遮住双眼的惊心阵法,刺破了一个洞口,而其时,叶红鱼的身影刚刚落到那里。   嗤的一声响,绝壁外的空中出现了一个洞,之所以能够看出是一个洞,那是因为星光的折射,让那里与四周显得有些明暗不同。   叶红鱼便从那个洞口里落下,成功地避开了惊心阵的最强杀意。   但这还不足够,因为她在继续落下,因为大地的力量,她坠落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最后竟似要变成一颗陨石。   她很强大,是万法皆通的道门天才,但她是道门天才,她没有修行过、也没有办法修行魔宗的功法,所以她不能像余帘、像唐那样从天空里跳下来,如果就这样落到深渊地表,她绝对会生生摔死。   但很明显,马车里那位了不起的阵师和她早做过无数预案准备,一道念力自车厢里落到潭里,潭水微漾,便有无数阵意补充进那道大阵里。   地底数千颗石头再次滚动起来,瞬间图案便有变化。   潭畔的雾瘴不再躲避,应召而至,渐趋凝重,最终变成一道气垫。   雾瘴不是空气,或者说不是普通的空气,里面蕴藏着无数毒素,那些毒素可以理解为力量,雾瘴便是很有力量的空气。   那人将深渊底部的雾瘴变成垫子,可以承受很多力量。   呼啸的破空声,从峰顶终于来到深渊地底,阴暗林里那些发出诡异声音的兽物被惊的四处躲避,禇由贤和陈七痛苦地捂住耳朵。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   一道身影重重地落在深渊地底,哗哗声中,不知多少万片腐叶与青枝被震起,像烟花一样被抛射到天空里,同时数道鲜血也染红了夜空。   看着这画面,禇由贤和陈七脸色苍白,不知她能不能活下来,抬腿便准备冲去救人,却不料四周忽然响起密集的嗖嗖破空声。   数十道身影如利箭般向那边掠去,那些人全部都是裁决神殿的黑衣执事,禇由贤二人微惊,先前竟是没有发现这些人在场。   片刻后,随着脚步声,数十名黑衣执事护卫着叶红鱼走了过来。叶红鱼看了禇由贤和陈七一眼,没有任何表情,继续向那边走去。   禇由贤和陈七没有回应她的视线,侧头望向别处,似乎不敢看她——不是因为敬畏,而是因为她此时的模样。   此时的她满身是血,神袍破损严重,随意堆在腰间,半身赤裸,血水还在顺着完美的曲线流淌着,有一种极残酷的美感。   和禇由贤和陈七不同,叶红鱼身旁那数十名黑衣执事,却显得很寻常,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神情,视线也没有特别避讳什么。   禇由贤和陈七跟着走到潭的那边,离那几辆马车近了,他们才想起来先前心里最大的困惑,那位了不起的阵师究竟是谁?   答案揭晓的很快,因为在那几辆马车旁,站着十余位女子,因为她们站在车的另一边,所以先前禇由贤和陈七没有看见。   那些女子遮着薄纱,腰间悬着的剑式样很奇特,正是著名的秀剑,就像她们眉眼一样,清秀里有天然的柔顺,却也有不屈服的勇气。   她们是大河国墨池苑的女弟子。   轻吱一声,一直紧闭的车门被推开,这时叶红鱼刚刚走到小潭那边。   一名女子从车厢里走了出来,腰间没有佩剑,只有一条碧蓝色的缎带,王冠下的黑发就像是倾泻的湖水,王袍有些宽松,看上去就像是棉裙。   她清丽秀美,气息宁静喜人,戴着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眼镜,眼神却依然像当年那样,没有什么焦点,于是透着种拙拙的可爱。   她自然便是莫山山,曾经最年轻的神符师,如今的大河国女王。   叶红鱼向她走去,血水在半裸的身躯上流淌着,那些墨池苑的女弟子,有些讶异,不敢多看,不明白她为何会毫不在意。   这种态度很强大,不是豪迈,更不是放荡,叶红鱼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被别人,哪怕是那些浊物看到,不是她骄傲于自己的美丽,想把自己的身体展示给这个世界,而是她根本没有把身躯当作一回事,已经没有性别的意识。   从坐到墨玉神座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成为人间高高在上的存在,早已超越了男女的界限,因为她已经不再是普通的人类。   所以她才会如此平静漠然,那些忠诚于她的黑衣执事,也必须学会平静漠然,禇由贤与陈七还有墨池苑的女弟子们,虽然觉得很不适应,但因为她的身份地位,却不敢发表任何意见,只能避开眼光。   莫山山不一样。她离开马车向前迎去,行走间将身上纯白色的王袍脱了下来,随风而舞,落时便裹住了叶红鱼的身体。   看着叶红鱼雪白的脸颊,她蹙眉担心问道:“没事吧?”   “没事。”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   莫山山眉间忧色难去,她很清楚,虽然早有准备,但想从道门三巨头的手中逃走,那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她再次确认道:“真没事?”   叶红鱼眉头微挑,似有些不豫,说道:“我又有什么事?”   说完这句话,她向马车走去,却也没有扔掉莫山山替她披上的王袍。   刚刚走进车厢,她便闭上双眼,坐下,然后开始不停流血。   莫山山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的手,很是担心。   细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肤上,平静有如冰里的柳叶,没有一丝颤动,她的眼睛里却有血水不停溢出,耳朵里和唇角也开始有血溢出。   莫山山知道这是道门三巨头在她身体里留下的伤患开始暴发,只能默默祈祷她能够撑过去,至少要撑到走出这片深渊。   ……   ……   数辆马车缓缓开始移动,从潭边向某处走去,此时的深渊底部重新被雾瘴笼罩,没有一丝星光落下,自然很难分清楚方向。   禇由贤和陈七不知道要去哪里,被墨池苑弟子们接入马车,沉默地跟着众人一起行走,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始询问对方。   与陈七交谈的是墨池苑首徒酌之华,她没有说太多细节,但通过与先前亲眼看到的那座大阵还有那些画面相对照,事情的真相已经明了。   今夜发生的事情,都在叶红鱼的准备之中,无论宁缺有没有让禇由贤和陈七把那几句话带到桃山,她都已经开始在做叛出道门的准备,不是因为她与宁缺之间亦敌亦友的复杂关系,不是因为她在长安城里住过很长时间。   因为她是叶苏的妹妹。   她和宁缺的判断其实很相似,都以为观主不会采取最极端的那种处理方法,但她和宁缺同样习惯于不信任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判断,习惯性的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或者说留一条活路。   她很清楚,如果这些事情真的发生,自己将要面对的是将是怎样的惊涛骇浪,所以后路便是最后的路,活路便是唯一能活的路,她必须保证隐秘,不能被观主和掌教发现,那么宁缺这种无耻之徒,更不能知道。   她只信任那些值得信任的人,如今的修行界,大概只剩下书院大师兄和君陌,还有一人是个和她很不同,某些方面却极相似的女子。   很多天前,一封书信离开裁决神殿,经由最隐秘的渠途,越过滔滔大河,来到满是枫叶的大河国国都,悄无声息送进了皇宫。   就任大河国君已经数年时间的莫山山,就因为那样简单的一封书信,耗费了很多精神,让国民以及西陵神殿以为自己还在宫中,实际上却是悄悄离开了大河,来到了西陵神殿,并且在幽阁里一住便是很多天。 第六十一章 墙角那株花树   已经被道门警惕,但叶红鱼毕竟还是裁决大神官,她帮着莫山山隐居在桃山深处,莫山山则用这些天来研习如何破除绝壁里的阵法。   在这个过程里,两个人都有极大的收益。   莫山山对块垒大阵的掌握愈发纯熟可怕,叶红鱼则是观其布阵,触类旁通,又得新的道法,今夜在裁决神殿里,面对掌教熊初墨的天启,她敛息为石,硬生生借势为速,其实便是对块垒阵意极高明的化用。   时间还是不够,莫山山没有办法破解桃山前坪的清光大阵,叶红鱼只能把后路选择在桃山后麓,那是最后的逃亡路线。   除此之外,为了今夜她们准备了很多方案,只是观主的决断太过冷静可怕,以至于那些更好的方案,竟是完全无用。   十余日前,莫山山便打通了这条路,昨夜收到裁决神殿异动的消息,她和叶红鱼的部属便开始布置,开始等待,然后成功。   修行界曾经有所谓三痴的说法,道痴、书痴与花痴,那是境界与天赋最高,也最为美貌的女修行者,如今花痴陆晨迦在月轮清修,早已不问世事,叶红鱼成为裁决大神官,莫山山成为大河国女王,都是最了不起的人物。   谁都没有想到,在修行生涯里似乎并没有太多接触,更没有什么亲密感情的这两位女子,居然会瞒着全世界携起手来,而且默契到了如此程度。   叶红鱼寄出那封信等于是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对方,她是冷酷的裁决,连书院都不相信,却愿意相信莫山山,而莫山山做为一代女王,接到那封信后更是想都不想,便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冒着巨险远赴西陵神殿。   她们之间的这种信任究竟来自何处?日后,当这段传奇故事,被新教刻意传遍整个人间后,这个问题时常会被人思考,然后不得其解。   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只有宁缺知道,因为很多年,那道铁索下的吊篮里有他,魔宗山门的白骨山前也有他,他见过她们以死相争,也见过她们生死与共,见过她们青春相伴,见过她们……像普通的少女那样聊过天。   ……   ……   深渊底雾瘴深沉,一行人虽然都吃了裁决司专门配制的解毒药丸,还是觉得有些昏沉,尤其是那些看似神骏的马匹,更是疲惫,所以车队前行的速度很缓慢,令众人觉得安慰的是,想来神殿派来确认的人也会到的很慢。   走了很长时间,终于有光线穿越雾气,落到幽暗的林里,却不知是清晨还是烈日当空,队伍里有莫山山这名境界高妙的神符师,还有裁决神殿那些最擅长逃亡杀人的黑衣执事,本没有道路的深渊,竟生生被走出了一条道路。   在桑桑和宁缺之后,这片深渊终于迎来了第二批征服者。   车轮在腐败的树叶上碾压,地面太过松软,不时起伏,坐在车厢里,就像是坐在船上一般,有人会觉得舒服,有些人则会有些晕。   叶红鱼醒了过来,莫山山松了口气,将清水递到她唇边,喂她喝了两口,轻声问道:“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吃些东西?”   “有些晕。”叶红鱼蹙眉说道。   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流血过多,也可能是晕船,但她却觉得不是这些原因,因为除了眩晕,她还觉得胸腹间有些难受。   那种难受来自道心,也来自真实的心脏,她的道心忽然变得有些不稳,她的心脏忽然加速跳动,血管里的血如潮水般起伏不定。   一时心血来潮,必有事情发生。   她掀起车窗的窗帘,向远方望去。   林里满是雾瘴,阳光变得很柔和,落在她雪白的脸庞上,很是美丽。   然而柔和的阳光,却注定模糊远方的景物,就算睁着眼睛不眨,想要看的更远一些,也根本无法做到。   她还是静静看着那处,她知道那里是东北方向,她不知道为什么是,但她知道是,因为宋国便在东北,叶苏在东北。   阳光变得越来越柔和,甚至有些柔软,仿佛不再依照直线行走,而变成了水般的事物,将画面都变得荡漾起来。   叶红鱼看着柔软的阳光里那些变形的画面,很认真地分辩着。   她好像看到了知守观,看到了山道,看到了背着木剑的单薄少年,看到了碧蓝的海,看到了他冷漠的脸,最后她看到了青峡,终于看到了他的笑容,他的身影渐渐远去,不再像从前那般挺直,却越来越高大。   他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阳光里,再也找不到了。   就在这一刻,叶红鱼知道,兄长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闭上眼睛,不是昏睡,只是不想看,唇角再次溢出鲜血,不是因为内伤,而是因为心伤。她的脸色变得异常雪白,是因为柔软的阳光忽然变得清冷起来。   过了会,她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平静,眼眸明亮至极,最深处没有星辰幻灭重生,只有一颗最明亮的星,悬在静寂的夜空里。   那片碧蓝的腰子海是假的,是莫山山腰间的缎。   可惜感觉是真的,他真的已经离开。   她眼睛最深处的那颗明星忽然闪烁起来。   两道极细的血水,从她的眼角淌出。   她面无表情,没有悲痛,她没有流泪,只在流血。   莫山山却在她脸上看到了无限悲痛,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片汪洋,心头一痛,伸手握住她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这样紧紧地握着。   ……   ……   走出深渊,越过青丘,早已做好准备,又有裁决司的暗中配合,车队一行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甚至西陵神殿方面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走出西陵神国,便来到了滔滔大河前,在那道著名的铁链前,叶红鱼看了片刻,然后车队继续南下,进入了大河国境内。   此时叶苏的死讯已经传遍天下,大河国做为唐国最忠实的盟友,也已进入全面备战,国君不在,并没有影响朝臣们的判断,街上的民众,腰间都悬着秀剑,神情严肃地行走在霜枫之间,真有了全民皆兵的感觉。   沿途,叶红鱼通过身边的黑衣执事,不断发布命令,让裁决神殿里依然效忠于自己的神官执事潜伏起来,因为桃山必然会迎来一场血腥的清洗,她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少还能活下来,但总要尽力争取。   在皇宫前的石阶上,莫山山与叶红鱼告别,叶红鱼将去莫干山墨池苑养伤,同时那里将成为旧裁决神殿的办事地点,她虽然还有些担心叶红鱼的伤势,但她毕竟是国君,有很多政务需要处理,尤其是当前这般严峻的局势下,她肩上要承担的责任太重,不可能继续远离大河国的权力中心。   “我很想知道,在那道铁链前,你看着大河究竟想了些什么。”   “柳白观大河悟剑,那道剑被他画在纸上,寄给了我,我想看看,我现在的剑和那条大河之间还有多少差距。”   叶红鱼说的差距,不是指剑道境界的差距,而是别的。   “柳白和兄长做的事情,是我未曾做过的,对于信仰的态度,我始终淡然,这或者也是一种虔诚,或者我需要改变些什么。”   莫山山说道:“整个人间都将改变。”   叶红鱼知道她说的是新教,说道:“我将拿起剑,守护他的信仰。”   从说出这句话开始,新教便有了一位新的守护人。   在叶苏创建新教的过程里,最开始的守护人是剑圣柳白,后来是柳亦青,剑阁在其间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   书院与新教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无论是大师兄还是宁缺,都不可能扮演这种守护者的角色,因为他们是无信者。   叶红鱼转身,看着莫山山继续说道:“我还需要你更多的帮助。”   莫山山明白她的意思,新教传播,如果有一个世俗国度的支持,那么必然会发展的更加快速,基础也会更加稳固。   就像书院无法扮演守护人的道理一样,唐国可以给予新教最直接的武力支持,却没有办法让新教在国境内直接占据精神统治地位。   大河国没有这个问题,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虽然亲近唐人,却依然是昊天的信徒,也没有什么昊天道南门的说法,最关键的是,她是国君。   “这是自然要做的事情。”   莫山山把眼镜向上顶了顶,模样很可爱。   叶红鱼注意到她的可爱动作,皱眉问道:“宁缺做的?”   莫山山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治眼睛的,很好用。”   “只要你别误以为是定情物就好。”   叶红鱼微嘲说道:“你去桃山助我,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你想帮宁缺,这些事情他知道吗?就算知道他会在意吗?”   莫山山看着皇城角落里那株花树,说道:“那树花自己开着,不需要别人看。”   叶红鱼叹道:“这是何等样白痴的说法。”   莫山山微笑说道:“他最喜欢骂人白痴,以前在我面前也骂过你。”   “能不能不要什么事情都联系到那个无耻无用的家伙?”   叶红鱼微怒说道:“世间女子大多不知自爱,能让我瞧得起的极少,你在其间,可若你摆脱不了那个弱点,终究也只能是个普通女子。”   莫山山好奇问道:“什么弱点?”   “情爱,或者说宁缺。”   叶红鱼说道:“若有欲望,寻个男人上床便是,别的所谓感情都是虚假,沉醉在那些情绪,实在愚蠢的令人愤怒。”   莫山山有些无奈,说道:“这并不是一回事。”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就算情爱如蜜,可以尝尝,你也不应该找宁缺那个废物,像他那般无耻的人少有,那般无能的我更是未曾见过。”   叶红鱼面无表情对某人做出了最负面的评价。   以往她其实很欣赏宁缺,哪怕他确实很无耻,但至少在某些方面他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很符合她的审美或者说理念,她甚至以为他是和自己很相似的一类人。   现在她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她没能阻止宋国都城小院里的那把火,因为她事实上等于被困在西陵神殿,也因为她以为书院能够把叶苏保护好,但宁缺没能做到,在她看来,他在这件事情上的表现无能地令人愤怒。   “我走了。”   “好好养伤。”   “你就一直在皇宫里?”   “我是国君。”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去长安,或者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但我是国君……虽然是被动当上的,但既然我是国君,我便要对大河的子民负责,战争已经开始,我怎能离开?”   叶红鱼不再多说什么。   她将禇由贤和陈七唤来,递给他们一封信,说道:“只能让宁缺看。”   离开长安城时,禇由贤和陈七抱着必死的决心,正是抱着这种态度,他们在西陵神殿的表现很精彩,这场大乱的起始便是他们的两场谈话。   逐渐远离西陵,直至来到大河国,他们才真正确信自己不需要死去,精神放松了很多,此时却再次紧张起来——就像离开长安城时那样。   禇由贤觉得手里这封信像石头般沉重——他不知道那封信里写着什么内容,但通过叶红鱼的神情,便知道那些内容非常重要。   他和陈七不会在大河国停留,将继续前进,经由河弯处的森林进入月轮国,最后回到唐境,旅途漫漫,带着这样一封信,实在是觉得有些不堪重负。   去往唐国的马车,带着那封信向远处驶去,叶红鱼也准备登车,便在这时,听到后方宫门处的一番对话,说话的人是天猫女,这话是对莫山山说的。   “既然……昊天不在人间,我们为什么不去长安城?”   莫山山没有应答,不知道是没有答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叶红鱼回头,看着天猫女微讽一笑,也没有说什么,步入车厢,命令下属驾车离开。   出国都上官道,暮时方至莫干山,马车行走在静寂的山道上,夕阳将西方的天空涂红,叶红鱼掀起车帘,看着如血般的暮色,心想神国到底在哪里?你又真的在那里吗? 第六十二章 镇上那间肉铺   陈皮皮一行人,回到了长安城,宁缺在城门处接着他们,却没有发现大师兄的身影。   “师兄有事离开,要你不用担心。”   陈皮皮看着他说道:“这次的事情,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我那父亲行事,就像是天下溪的指意一般,谁也不知道会落在何处,不是你的错。”   再次重逢,没有愤怒与失望,只是安慰,宁缺知道陈皮皮就是这样的人,没有意外,却觉得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尤其是当四师兄看着他叹了口气后,更是如此。   宁缺揖手,对着他们以及那些剑阁弟子们拜过,然后对陈皮皮说道:“终究是我的错。”   陈皮皮说道:“老师曾经说过,求仁者得仁,无所怨,师兄他离开之时,应该便是这样的心情,活着的人离开的人,都各有所获,既然如此,何错之有。”   四师兄也说道:“如果你真认为自己错,以后不要再犯错就好。”   宁缺转身望向城门外官道上忙碌的无数车队,说道:“我不会再给自己犯错的机会。”   离家数载的人们回家,又有很多人离家去往边疆,随着时日转移,大陆的局势愈发紧张,大唐帝国迎来最艰难的时局,也开始了最彻底最强悍的动员,千年来累积的资源与精神气质,在这种时刻展露无遗,无论是乡野里的教书先生,还是青楼里的女子,没有人畏惧战争到来,只静静地期待着。   无数辎重粮草,从各州郡的常备库里启运,无数铁骑从各地军营里离开,驶向边境各种关隘。新建数年的东北边军,人数远未恢复到夏侯领军的极盛之时,也开始做着灭燕的准备,土阳城里人声鼎沸,战马鸣声不绝,大将军府里,无数作战计划逐步形成确定的方案,都是屠成京的方案。   羽林军从长安南下,已经抵达青峡背后的平原,与扼守青峡数年之久的征南军会合,准备痛击南方清河郡里的数十万南晋军队以及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   最关键也是最凶险的战场,依然在帝国西北,金帐王庭举族南下,一场灭国之战难以避免地将要发生,无数军令从北大营向边地发出,二十万最精锐的镇北军已集合完毕,准备用自己的热血与生命,与那些草原上的蛮人较量一番。   只是失去向晚原数年时间,唐军严重缺乏战马,训练有素的老骑兵都只能阵列在前,以步兵的形式出战,怎么看都觉得令人不安。   冬日最严寒的那几天,禇由贤和陈七也终于回到了长安城,从西陵南下大河,再穿过密林,偷偷绕过月轮国重新回到唐境,他们吃了很多的苦,好在没有丢掉那封信。   宁缺接过那封带着汗渍的信,知道禇由贤这数十天一直把信贴身藏着,不由微微挑眉,心想叶红鱼在这信里究竟写着什么,竟需要如此郑重其事,难道她不明白,口信要相对安全很多?——除非叶红鱼想对他说的话,不能让别人知道,哪怕是他很信任的禇由贤和陈七,也不能知道丝毫。   捏碎火印,撕开信封,他抽出那张薄薄的纸,目光落在上面,看到了她写的那些话,纸上的字很少,不需要看太长时间,但那些字很重要,所以他看了很长时间。   “不可能。”   这是宁缺看到叶红鱼的推论后,产生的第一反应。   那场春风化雨后,他再也没有感受到她的存在,他看着那艘巨船,在满天霞色里向着神国驶去,他认为她肯定回到了神国,对他来说她已经死了。   如果叶红鱼说的是对的呢?   很多事情或者便能找到答案,比如观主的选择指向何处,只是依然找不到他为什么那样选择最深层最真实的答案。当然,对宁缺来说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他的所有精神都被这封信字面上的意思所吞噬,她没有回到神国还在人间?   宁缺知道,自己离开长安城的时候到了。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入宫与李渔长谈一夜,把很多事情交待清楚,又给莫山山写了封信,最终却又撕掉,然后他登上了城楼。   他在城楼观风景。   桑桑当年降世,在西陵神殿时,他便看了很长时间,后来她离开人间,他以为她离开人间回到神国后,他又看了很长时间。他看着无数强者,看着云走云留,他看着人间的大好河山,看着这座城和这个国,但事实上,他也是在寻找,他想用自己的目光,寻找到她留下的痕迹。   其时是清晨,他在城墙小屋旁煮了一锅青菜粥,趁着热喝了,喝到浑身发热,落下的雪花触着脸便融化。   然后他走到城墙旁,面朝人间,弯弓搭箭。   有长安城这座惊神阵的帮助,他的元十三箭可以做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却也要受很多限制,想要真正发挥作用,需要很多条件,比如秋天在临康城皇宫前,他本想和大师兄配合着尝试杀死酒徒,一旦被酒徒察觉,便再很难有效果。   因为这些以及别的原因,桃山光明祭后的好些年时间,他的铁箭都再没有出现在人间的天空里。   此时他箭指人间,难道真的要射谁?   ……   ……   叶苏死后,隆庆离开宋国都城,带着两千神殿护教骑兵,冒着风雪向北而去。接着大师兄离开,他去寻找先行脱困的陈皮皮一行人。就像过去那些年里一样,酒徒也随他而去。   ——好听一些或者说文艺酸臭一些说,就像是一片落叶追随着秋风,难听些说就像是附骨之疽。   大师兄找到陈皮皮一行,护送他们突破西陵神殿的重重追杀回到唐境,然后他没有继续跟随,看着他们进入长安城后便先行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当时如果酒徒同时进入无距,或者能追上大师兄,就像以前那样,但不知为何,他的反应慢了一瞬,双脚在寒冷的雪面上有些滞,似是被冻僵了,于是便失去了对方的行踪。   因为酒徒不想追,一路随行,他有很多时间思考,他越来越靠近真相,他猜到了李慢慢离开的原因,所以他的反应慢了些,身影也变得萧索很多,他转身向东方走去。   他的脚步在雪面上留下清晰的印,那些脚印里有热气,是流淌下来的汗水——他流了很多汗,因为恐惧,因为真相,大师兄在宋国都城说过,他会后悔,是的,他开始后悔了。   小镇在唐国东面,他在雪地上走的很缓慢,走到第二天,才走回小镇,他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去了隔壁镇上唯一那家书画铺子,让朝小树泡壶好茶来喝。   茶终究不如酒好喝——酒徒用两根手指拈着小瓷杯,看着杯中澄黄色的茶汤,感受着唇齿间的微涩意味,心想但至少涩茶能饮,涩酒便没法喝了。   朝小树坐在茶案对面,神情平静,拈着茶杯,送至四方天地之间,以茶洗洗茶,以海煮茶海,一撮旧茶,配着铁壶里白烟蒸腾的新水,便有了很妙的茶意。   二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饮着茶,酒徒很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朝小树是有资格和自己喝茶的人,可惜对方只是个普通人,不然他或者会请对方饮饮自己壶里的酒。   铺子里还是那两名据说是老板亲戚的伙计,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当初长安城里剽悍无双的两名少年,现在已经成了青年,眉眼间的神情变得平静很多。   张三和李四在下棋,下的是黑白棋,非常专心,根本没有察觉到酒徒的目光,他们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像极了那些传说里的枰间圣手,比如烂柯寺那些或者书院后山那对。   以前他们也在酒徒眼前落过棋子,当时他们非常紧张——他们是书院除了唐小棠外唯二的第三代弟子,如果一切顺利,很多年后,他们就应该是君陌或者余帘,成为新一代的开山怪——如果让酒徒知道这些,他们会死的非常透彻,不管他们的老师再如何强大,都不可能救活他们,死人是没有办法救活的,李慢慢和君陌也不行。   在酒徒眼里,张三和李四的棋下的极烂,当然不是说真的烂,而是他的眼光太高。   活了无数万年的人,很容易无聊,那么自然会去尝试所有有趣的事情,比如游戏。   他和屠夫二人,早就将人类的那些游戏翻来覆去玩了无数遍,而且像他这样的大修行者,自然智商极高,水平境界可想而知,即便他的天赋值没有加在棋道上,除了书院后山和烂柯寺寥寥数人,还真没人能在棋盘上胜过他。   水平高的人看水平低的人下棋,那都是臭棋。看了会儿,酒徒便觉得好生无趣,恰此时第五泡茶汤也已饮过,剩的残茶便没了滋味,新沏又没那个必要,他觉得自己的心静了很多,站起身调侃了张三李四两句,又与朝小树说了说县学最近的新闻,便向铺外走去。   他还是没有回宅子,也没有去那家酒肆,而是去了镇上唯一那家肉铺——其实那家酒肆也是唯一一家,以此观之,这小镇上很多东西都是唯一的,或者这也正是他和屠夫要的。   肉铺里一片昏暗,到处是腥臭的味道,那是鲜血与肉膻还有内脏粪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酒徒微微皱眉,将自己的嗅觉淡化,然后找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   屠夫正在给猪蹄去毛,十几只白白胖胖的猪蹄被整齐地码在案板上,正在接受他手里烈火的烧灼,随着轻微的嗤响,淡淡的焦味渐渐弥漫开来,猪蹄表面也变得有些微黄。   酒徒看着这幕画面,摇了摇头,从腰间取下酒壶开始饮酒,他很清楚屠夫为什么始终不肯放弃这个营生或者说爱好,但他对这方面真没有爱好。   猪蹄去完毛,便要切开,屠夫拿起那把油糊糊的菜刀,正准备砍落,手臂却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因为他察觉到了酒徒的异样,因为酒徒今天的话太少。   屠夫转身看着他,看了会儿,问道:“怎么了?”   他和酒徒在这个小镇上住了很多年。更早前,他们在别的小镇上住着。他们很了解彼此,想不了解都很困难。   在那很多年里,他们只是躲藏着,享受着那些早已享受过无数次从而变得很无趣的乐趣,直到这些年他们才重临人间。   更准确地说,出现在人间的是酒徒,因为他比较快,屠夫则还是像以前那样,在肉铺里屠猪宰羊,天天与猪蹄羊头血盆相伴,但如果那天出现酒徒无法解决的事情时,他自然会将屠刀插入腰间,走出肉铺,开始去杀人。   他知道酒徒最近在做什么——要盯着夫子的首徒,然后去了趟宋国国都。他也知道叶苏已经死了,当他感知到东海畔那道圣光时,也为其间隐藏着的神圣意味而动容。   酒徒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饮酒,如鲸吞海般饮酒,以无量境界饮酒,久久未曾放下酒壶,直至半个时辰之后,酒壶在淌落最后一滴酒液后,终于空了。   除了曾被桑桑一饮而尽,那酒壶从来没有真正空过——今天却空了,壶中无量数的酒水尽数被酒徒灌入腹中。   屠夫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酒徒如此紧张,上一次如此时,是昊天降临人间来到小镇的那天,再前一次则是老黄牛拖着一辆破车走进小镇的那一刻。   酒徒放下酒壶,抬头望向他。   随着这个动作,那些灌入他腹中的酒水,尽数化作汗水,从他身体表面的数万毛孔里溢出,哗哗声响里,他的身体变成瀑布的源头,无数清水喷涌而落,四处流淌,瞬间便把肉铺地面上的那些骨渣肉沫和血水尽数洗净。   他的身体仿佛酒囊,此时被清空,那些水洗过地面后,被肉铺外吹来的寒风一激,顿时挥发不见,无数道气流向着四周狂吐,吹的肉铺招牌呼呼作响,不得安宁。   屠夫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手里的刀握的更紧了些。   “有件事情……可能有件事情,我做错了。”   酒徒看着他,喃喃说道:“李慢慢说我会后悔,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后悔,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挽回。”   屠夫微微皱眉,将刀插入腰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说道:“叶苏死,是好事。”   酒徒说道:“现在看来,书院和道门都想让昊天变弱……那么叶苏的死便不见得是好事。”   屠夫问道:“什么意思?”   “我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想明白,直到看着李慢慢过长安而不入,才想到某种可能性。”   酒徒的眼里闪过一抹悸色,说道:“他不理长安城就这么走了,消失无踪,陈某离开桃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想做什么?有什么事情比整个人间更重要?”   屠夫平时话不多,看着有些憨拙,有时候还会表现的很怯懦,但实际上他从不缺少智慧,他很快便想明白,比整个人间加起来都更重要的……当然是神国。   他抬头,视线穿过肉铺上方破烂的石棉瓦角,落在灰暗的天穹上,仿佛要看清楚神国里的动静。   夫子与昊天在那里战斗已经数年,没有任何信息传到人间,没有雷霆也没有雨露,没有飓风没有天谕。   但那注定会是这个世界从诞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场战斗,将会决定人间的走向,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群山不言,秋风自要躲避,好吧,这些比喻都不妥当。   以屠夫酒徒的境界,自然能感知到在那场战斗里,夫子没有任何优势,那轮明月正在逐渐黯淡。   他在酒徒面前坐下,从旁边抱起水桶,开始喝水,亦如鲸吞海洋,只有无尽的清水,才能稍平静心头的燥意。   那是焦虑引发的燥意。   观主和李慢慢都失踪了,他们在人间寻找什么,他们寻找的比整个人间都重要,那就是神国——或者说,那是一个所有人都以为已经回到神国的伟大存在。   不提书院,只说观主找到那个存在后,会做些什么?他做的事情都指向不怎么好的事情。   屠夫越想越是恐惧不安,难道真有人敢杀昊天?这个念头像剔骨刀般在他的身躯里刻磨着,让他痒到极点,痛到极点,惶恐到了极点,也不安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放下水桶,那些喝进体内的清水化作汗浆涌将出来,湿了油糊糊的衣裳与皮围裙,淌落在地上再次流过,只是那些水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就算昊天真的没有回到神国,他为什么要杀她?他……为什么敢杀她?他凭什么杀她?”   “至于凭什么……我也不理解,就算新教会让她变弱,就算神国里的她因为夫子的原因,没有办法帮助她,但又哪里是他能战胜的?他的狂妄令我不安不解。”   酒徒脸色苍白说道:“至于他为什么要杀她……我不敢去想,我想就算是佛陀也不敢那般想。”   屠夫脸色难看至极,喝道:“他居然……胆大……包天!”   酒徒声音微涩说道:“他以前的胆子何曾小过?” 第六十三章 箭指人间   屠夫沉默不语,想起数年前,观主让酒徒去西荒与讲经首座相见,何尝不是想对她不利。   “不愧是道门千年以来第一人。”   屠夫站起身来,擦掉身上的水渍,感慨说道。   酒徒看着他,说道:“我们该怎么做?”   或者说,我们该怎么选择?   屠夫说道:“不要忘记,现在有两个昊天。”   如果她真的没有回到神国,还在人间,那么天上有个她,人间也有个她,只是不知哪个才是真的她。   “如果陈某是按照天上那个她的意思行事……成功的机率会很大,但我不知道天上那个她,会不会履行我们和人间那个她之间搭成的协议,所以我们不能让人间那个她死。”   酒徒和屠夫活的时间太长,所以太怕死。   昊天的光辉笼罩人间时,他们像老鼠一样躲藏,当夫子发现他们后,他们沉默老实,夫子登天观主登陆之后,他们依然沉默老实,他们从来都没有揭竿而起的勇气。   但他们依然有贪念,那份贪念仿佛是无数人类本能里贪婪的集合,那样的浓郁那样的不甘,他们想要永恒。   永恒不属于人间,只属于神国,他们得到了桑桑的承诺或者说恩赐,于是他们平静喜乐起来,不再枯守过往无数万年的无趣生涯,直到现在……他们发现可能有两个昊天。   以前这种情况也出现过。当桑桑随宁缺在红尘里游历时,或者更早的时候,当她随宁缺在岷山在渭城生活时,从存在意义上来说,一直都有两个昊天,但其中之一没有醒来,当她醒来后,她与神国里的自己亦不分彼此。   但观主最近的行为,预示着……极有可能,没能回到神国的她,与留在神国的她,已经踏进了不同的河流。   那么,他们与桑桑之间达成的协议还有没有效?神国里那位昊天有什么想法?他们应该去追随谁?   屠夫看着酒徒严肃说道:“幸运的是我们也有两个人,如果真的有两个昊天,那么……一人守一个。”   酒徒站起身来,说道:“也只能如此,就算选择错误也不至于全盘皆输,最后的时刻也能有所为。”   屠夫说道:“你也去。”   酒徒说道:“必然之事。”   屠夫说道:“如果她真的没回神国,还在人间,你一定要赶在观主和李慢慢之前找到她……”   酒徒说道:“那你?”   屠夫走回案板前,将那些猪蹄扔进大锅里,看着在卤水里沉浮的猪蹄,说道:“我去桃山,假如道门真的是按照神国昊天的意志在行事,那么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   ……   除了书画铺、肉铺以及那家酒肆,小镇上还有唯一的一家赌档。生活在镇上的人不多,富庶的人家很少,游手好闲的烂赌鬼相对少见,所以赌档的生意向来不怎么好,但这并不影响镇上很多男人天天来报道,乐此不疲。   张三和李四围在台前,看着那些筹码和大小的图案,听着荷官的呦喝,闻着周遭的脂粉酒气,很是兴奋。   在长安城的时候,李四就喜欢到处厮混,算不上什么好孩子,张三在家乡也是争勇斗狠的厉害,为了母亲的事情,不知打破了多少乡民的脑袋,而且他们在书院的时间太短,没机会接受李慢慢的德育以及君陌的棍棒教育,所以对赌博这种事情,他们没有什么抵触心理。   “为什么我们总在输?”   再次输掉几块铜板后,李四咬着牙恨恨说道:“我就不相信是技术问题,也不可能是智商问题。”   张三在旁提醒道:“那年和小师叔玩过几把,不也一直在输?小师叔说我们这是人品问题。”   “我们人品难道还不好?如果不好,怎么会被老师看中?你是宰相的儿子,还是说我是公主的弟弟?”   李四没好气说道,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子,塞了一半到张三手里,然后啪的一声,重重放到桌上。   “两手一起抓!我押大你押小!总能有人赢!”   没过多长时间,张三和李四悻悻然地离开了赌档,低着头回到了铺子里,朝小树正在用清水洗棋子,看他们神情便知道又输光了,笑着问了几句情形。   “两边下注,必输无疑,这么做的人真是愚蠢至极。”   朝小树微笑说道,视线却没有落在张三和李四的身上,而是越过他们的肩头,落在街那头的肉铺处。   张三和李四的神情很平静,不复先前骂骂咧咧的模样,似乎根本不心疼在赌档里输掉的碎银子。   要去赌档,必然要经过肉铺,可以听到肉铺里的人说话,是的,铺子里的人肯定知道……   但张念祖只是张三,李光地只是李四,他们只是真正的普通人,就像他们的名字,谁会在意呢?   “我去写封信。”朝小树向后院走去。   肉铺里,在满地的清水和淡淡血腥味道里,屠夫和酒徒对坐无言,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情绪却一时不能复原。   忽然间,屠夫的眉挑了起来,扎在腰带里的刀呼啸破空而起,被握在手里,横挡在脸前。   他的身体反应更加迅速,已然蹲到了案板后方,神情显得极度凝重,映在油光锃亮的刀面上。   他感觉到了极度的危险,数年前桃山光明祭时,他也曾经感受过那种危险,今天那危险又来了。   酒徒起身,长衫猎猎作响,似乎下刻便会消失在风中。   他们都感受到了来自长安城的威胁,那道铁箭指着的方向正在人间缓慢移动,随着那个人的视线。   宁缺要射谁?   阳州城里到处都是血与尸体,血已凝固,变成黑色,尸体被雪覆盖,一时却不会腐烂。城外富春江里也到处都是血,原本清澈的江水上飘浮着死人,画面很是触目惊心。   一座神辇在江畔,对着青峡的方向。   横木立人盘膝坐在辇上,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谁都能从他微微扬起的唇角和明亮的眼眸里看到他的骄傲。   这些天他领着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在清河郡里杀人无算,美丽静雅的小桥流水,已经被血染红,田野里的青树迅速老去,喜鹊再难看见,枝头栖着的都是乌鸦。   他傲然于自己的事迹,自己的强大,他看着远处天边隐约可见的青峡,摊开双手迎向天穹,若有所指。   君陌在那处以一敌万,震惊人间时,他还只是天谕院里一个不起眼的砍柴小厮,他很遗憾没有赶上那场大战,更遗憾于君陌已经断臂,那么,就算现在战而胜之又有什么滋味。   这般想着,遗憾渐渐变成傲然,所有情绪在横木立人的身躯里,最终都会变成傲然,仿佛是昊天给他留下的烙印。   忽然间,他挑眉,挥手便有风自富春江上起,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席卷而至,将神辇前面无数重幔纱拂落。   一层纱两层纱,无数层纱依次迅速落下,将他的身影遮在最深处,辇畔的下属和田野里那些虔诚的信徒,再也无法看到他的容颜,无法分享他的荣光与骄傲。   横木立人不喜欢这样,却不得不这样,甚至他还要守神抱缺,收敛气息,让道心宁静的像真正的枯井。   因为他如果再坚持自己的傲然,他很担心会被那个人看到,就算那个人看不到,也很担心会引起对方的注意,从而想方法让那个人看到,所以他必须低调再低调。   那是谦逊吗?不是,谦逊是一种主动的品德,而他是被动的低调,所以这是一种羞辱,一种彻头彻尾的羞辱。   无数重幔纱的深处,横木立人低着头,稚嫩的脸上布满了愤怒引发的潮红,他嘴唇翕动,带着难以形容的恨意喃喃说道:“有本事你出来,有本事你出来,有本事你出来啊!……”   离开宋国都城后,隆庆带着下属和两千余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北上,回到故国成京,与这些年一直驻守在这里的护教骑兵会合。   国政自有燕皇处理——他对兄长的能力很信任,也没有什么精神去管那些小事,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北方,留在他重新崛起的东荒上,落在那个像幽灵般的绝世强者身上。   余帘对东荒的清扫已进入尾声,西陵神殿这几年里做了很多次尝试,想要阻止,却没有任何办法,反而折损了更多高手,于是最后只把好眼一遮,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却不能装作看不见,不是因为东荒是他重新崛起之地,有感情,而是因为东荒之南便是燕国,荒人部落重新南下,燕国首当其冲,灭国的危险近在眼前。   忽然间,隆庆收回望向草原的目光,望向长安城的方向,就在前一刻,他感觉到有道类似于神识之类的波动,在成京城轻拂而过。   神识其于念力,修行界没有人能够拥有如此雄浑的念力,即便是曾经世间最强的柳白,念力有若滔滔黄河,却也不可能扫遍整个人间,那么那道神识是何人的?隆庆知道那是宁缺的。   当年接受桑桑的神辉、或者此时拥有整座长安城为源泉,只有宁缺能感知到一片海洋,神识能扫遍整个人间。   隆庆沉默,却不像屠夫那般狼狈,平静似并不在意,也没有像酒徒那样随时准备用无距远遁,因为他不会无距,也因为他不准备离开。   修行界被宁缺用元十三箭射过,还活下来的人只有三个:悬空寺讲经首座,叶红鱼以及他。   而其中,只有他真正地体会过那道铁箭的恐怖,他胸腹间的那个洞,时至今日还在讲述当年的故事,他对那道铁箭太过熟悉,知晓有关于它的很多事情——就算天启、就算有长安城的帮助,宁缺能看遍人间,但他要准确地瞄准人间某处,依然需要有人帮助他定位,换句话说,需要有人把他的目标逼至最巅峰的境界。   这些都是隆庆推算出来的,所以他不担心,因为大先生应该已经远离人间,但他还是沉默了,毕竟那是元十三箭。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书院很讲究射这个字,当宁缺准备射的时候,全世界都很安静。   再强大的修行者,再自信自恋的强者,都不想成为他的目标。那道铁箭或者并不足以射杀屠夫这样的人,但没有人敢冒险——那年光明祭,清河郡那名知命境强者死了,诸姓供在云端的崔老太爷也死了。   他们被一箭射死了。   宁缺看人间,目光在广阔的原野山川间移动,铁箭也随之移动,最后落在了西方的荒原深处。   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战斗,他的识海里感知不到任何特殊的光点,那里太过遥远,仿佛要到了天涯,纵是他的神识去到那里后,也变得极为淡渺,很难分辩。   但他还是静静地瞄准着那里,因为他一定要做些事情,当观主消失在风雪里后,当他离开长安城之前,那些事该做了。   如隆庆推算,他的铁箭需要大师兄的配合,在临康城皇宫前,他和大师兄便准备用这种方法杀死酒徒,虽然失败,也对酒徒带去极大的威胁,引发事后剧烈的动荡,直至叶苏死在东海畔的小院里。   最强大状态下的元十三箭,可以威胁到所有的强者,但那需要整座长安城为他提供动力,也需要配合,只是很多人都忘了,宁缺用铁箭第一次千里杀人时,配合他的并不是大师兄。   那天富春江畔的园林里,向前踏出一步,报出自己姓名便震撼的崔老太爷毫不犹豫释放出全部境界的人……是君陌。   ……   ……   荒原上的风雪停了些天,忽然间又落了下来,而且越来越大,渐成暴烈之势。金帐王庭冒着风雪举族南下——草原部落每个成年男丁都是最优秀的骑兵,现在的镇北军抵抗的便是数十万精锐。   西方草原,风雪同样暴烈,右帐王庭精骑尽出,因远离中原而多年不曾征战的骑兵,没有南下月轮,也没有冒险东归去那片恐怖的泥塘,而是向着更加遥远的西方——苦寒的气候,艰难的粮草补给,都没能让人们的脚步变得迟疑,因为他们将要去往的地方叫悬空寺。 第六十四章 壮阔   右帐王庭接到佛宗谕旨,以最快速度派出了援兵——能够去往传说中的佛国,对于虔诚信仰佛宗的草原蛮人们来说,是极大的荣耀与不可错失的机缘,风雪和漫漫征程又算得了什么?就当成是佛祖的考验罢了。   在前方领路的僧兵神情却极为严峻,和王庭那些欢欣鼓舞而去的贵人们不同,他们更清醒,向来高高在上的悬空寺居然向世俗求援,只能说明,现在佛国的局势已经变得非常困难,已经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   荒原天坑底,如过去无数年那般阴森晦暗,只是如今的原野间多了很多篝火,火堆散播着黄色的、温暖的光芒,将冥界般的世界照亮了很多,也为失散在黑夜里的可怜人们指明了方向,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同伴。   君陌站在远离火堆的一处草甸前,看着数百里外那座高耸入云的巨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和当年相比,他瘦削了很多,英俊的脸颊黝黑了很多,空空的袖管在风中摆荡,微青的发茬坚硬如剑。   前三年,后三年,他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战斗了很长时间,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这八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所经历的所有。   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疲惫,因为从来没有人在他平静的面容里看到任何疲惫或者挫败之类的负面情绪。   般若巨峰还是那般雄奇高险,茂密的树林间,那些黄色庙宇依然如过去那些年般肃穆庄严,每天清晨黄昏时的钟声还是那般悠远,悬空寺依然高高在上,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愤怒的火焰从地底原野的边缘烧到峰下,愤怒的起义者们无数次杀到这里,然后被打回,仿佛永远无法成功。但事实上已经有很多事情改变了,而且再也无法回到当年,比如被桑桑毁掉的大雄宝殿再没有重修,被她掷进地底岩浆热河里的佛祖棋盘,注定无法重见天日。   已经有很多人死去,而且不断有人死去,无论是悬空寺的僧侣大德,部落里的贵人和忠于他们的武装,还是那些拿着木棍骨棒愤怒的农奴起义者,都在死去——那些钟声都是丧钟,哪里悠远?   君陌看着般若峰,看着峰间那些高险的山崖,看着佛祖留下的身躯,沉默不语,神情坚毅。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带领人们杀到般若峰顶,将那些黄色的寺庙烧成灰烬,但他想,继续坚持下去,或者会有那天。   空荡荡的袖管被风吹的到处乱飘,偶尔掀起然后又拧在了一处,君陌侧目望去,准备解开,前方雾里却有一道箭射了过来,他反手用铁剑格开,微微皱眉,一名曾经的女奴上前替他解开。   这场起义已经持续了很多年,野火早已燃遍整片原野,君陌清楚,悬空寺到最后必然不会再在意佛国的神秘和信仰的高远,会向世俗里的力量求援,或者是月轮或者是右帐王庭。   他面临的局面会变得非常困难,甚至有可能永远无法带领那些奴隶们走出地底,寻找真正的家园。   但,那又如何?他做过了,还在继续做。   士……或者可以不胜利,但不可不弘毅。   他有些疲惫地低下头,不想让四周的人看到。   他是书院的二师兄,这些年远离中原,在无人知晓的地底沉默地战斗着,渐被世人遗忘。他曾经最讲礼数,最重仪态,现在却穿着破落的僧衣,踩着破烂的皮靴,哪还有当年的风采?   但有资格知道他在做什么的人,哪里敢对他有半分轻视,哪怕他被柳白斩了一臂,再无突破五境的可能,哪怕他远离中原,他的每个举动依然能影响整个人间,一直影响到大陆边缘。   ——悬空寺如今被起义军的野火焚烧着,哪里还能参加到人间的战争里?月轮国和右帐王庭,哪里还能对唐国造成威胁?道门和佛宗再无法像当年那般联手对付书院——人间的局势早在悄无声息之间,便发生了很多变化,造成这些变化的只是君陌一个人。   他只有一只左手,只用一把铁剑,便替唐国抵挡住了三分之一的敌人。如此想来,他做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对佛宗奴役了无数年的地底人类很了不起,对唐国也很了不起。   很难找到词语来形容君陌这些年做的事情、来描述他的丰功与伟业,如果不在乎词意,或者壮阔二字最合适。   君陌不讨人喜欢,他不苟言笑、神情严肃,喜欢用棍棒教育书院同门,就连喜欢都不知道怎么表现,所以他不像大师兄,也不像陈皮皮那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君陌喜欢与敌人讲道理,实际上那些道理没有任何道理,所以那些敌人每每想起他,都会觉得头痛。   但君陌很壮阔。   君陌眼里有碧海蓝天,怀里有壮阔胸膛,不屑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所以他进一步依然海阔天空。   正因为壮阔,君陌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人在战斗,这大概便是隆庆这种人永远及不上他的地方。   他有部属,有追随者,从数十人到数百人数千人,再到如今漫山遍野,他坚持认为那些人都是同伴,是同路者。   君陌身后数千名正在沉默驻营的战士,最早跟随他,是现在起义者最核心的力量,在这些年的战斗里,曾经只知道种青稞、放羊的奴隶们,渐渐强大起来,只握过农具的手,现在握着武器也是那样的稳定。   他们的意志极为坚毅,在战场上无论遇着什么样的突发情况也能保持冷静,更不会因为一时的失败便绝望甚至生出投降的念头。   他们都很像君陌,或者说精神气质和君陌很相像,他们都有壮阔的胸膛,都有高贵的情怀。   ……   ……   在寒冬的这场战役里,君陌率领的数万起义者,成功地突破了贵族武装的防线,来到般若峰脚下,就像过去那些年他们经常做到的那样——没有一名义军因此而欢欣鼓舞,因为过往的历史早已证明,他们很难在这里坚持太长时间。这里距离般若峰里数千座寺庙太近,悬空寺里的僧侣们可以做出及时的支援,面对佛宗强者们的突袭,起义者们直到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法,君陌毕竟只有一个人。   但他们还是不惜牺牲很多人,强势地突破到了这里,哪怕明天可能便要主动撤回,因为这是君陌的要求,他是想向悬空寺不停证明义军的坚韧,还是想通过胜利,让士气有些低落的义军们重新振奋起来?   只有君陌自己知道原因,甚至他也无法确认,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确的,能不能与万里之外遥相呼应。   般若峰底,数万满身盔甲的贵族武装之后,是数千名袈裟飘飘的悬空寺僧兵,有戒律院的罗汉强者,而在山道石阶上方,有位神情坚毅的真正强者:佛宗行走七念。   “你们不可能上山,强行进攻,徒增死伤又有什么意义?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佛慈悲,退去吧。”   七念的声音像钟声一般,飘荡在阴暗的地底原野上,数万起义者听着他的话,反应各不相同。   君陌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这山我上过。”   他左手倒提着铁剑,看着七念脸上那道伤疤,这句话便是在揭对方的伤疤,说对方的伤心事。   当年桑桑和宁缺被困佛祖棋盘,为救小师弟脱困,君陌单剑闯山,生生杀破数道防线,最终杀到那片山崖间,与悬空寺讲经首座相见,然后才有棋盘开启的故事。   在那个过程里,他与七念真正地硬撼过一次,他很理所当然地胜了,七念付出了数颗牙与重伤的代价。   “就算你能上山,那又如何?”   七念平静说着话,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感觉,“家师便在山崖间坐着,你又能如何?”   是的,即便闯进般若峰,又能如何?君陌曾经进过山,但却不能留,那便不是胜,没有意义。   “我不如何,我只是不喜欢听你们这些秃驴说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这种话,那很可恶,会让我愤怒。”   君陌说道:“所以待我上山后,我会朝你师傅脸上吐口唾沫,看看他会如何反应,是待山风自干,还是拿起锡杖与我战,只是他走的太慢,想要杀我真的很难,所以你们只有看着。”   “为了满足你的威风,让这么多人死去……我以为这并不符合书院的意趣,更不是夫子的教诲。”   七念看着他身后那些穿着破烂兽皮衣裳的农奴起义者们,脸上流露出怜悯的情绪,说道:“为什么不能议和?”   如果是宁缺在场,肯定会淡淡嘲讽笑着,然后对七念竖起中指,但君陌没有笑,也没有竖中指,因为他是一个很讲究礼仪的人,也因为他不知道竖中指是什么意思,他只是静静看着七念,就像看着一个白痴。   七念微微挑眉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君陌没有告诉他自己想做什么,而是直接在有些冷的草甸上坐了下来,取出数块小石头,扔了出去。   那些小石头骨碌碌滚着,最后静止。   人们看着这画面,心想这是占卜?那些小石头真的有像龟甲牛骨一样有用?那么现在兆示了些什么?   君陌不是在占卜。   断臂之后,他数夜之间,黑发变灰,然后被他一剪而尽,他开始研读佛经,境界渐深,在这片原野上被称为上师,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信佛,变成了一名僧侣——他依然禀持着书院的理念,不语怪力乱神,不看六合之外,不思生死那头,不寄命运于卦象。   他是在计算,以感知到的很多信息碎片为数字,不停进行着计算,这个过程很复杂,需要很强大的算术能力,不过就像我们都知道的那样,他这方面的能力毋庸置疑。   小石头散落在枯黄的野草间。君陌沉默看着这些草与石,想了很多事情,叶苏死了,证明观主不在意道门的前景,证明他不在意昊天信仰的根基,证明他不在意昊天变弱,这是为什么呢?   他的视线离开草与石,落在灰暗的天穹上,然后想到了一种可能,彼处有她,此处有她,此处就在人间,离人间最近,若信仰削弱,自然是此处的她首先变弱。当然,首先这要证明确实有两个她。   君陌无法证明,只能通过观主的行事进行大致地模拟,因为那样能够最好地解释观主为什么这样做。   桑桑没有回到神国吗?还在人间?   君陌的眉头皱了起来,无论观主是领奉神国之她想要杀死桑桑,还是自行想要杀死桑桑,他都不能接受。   或者是因为对手最想做到的事情,便一定不能让他做到,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在人间的她……是桑桑?   君陌认为宁缺也应该算到、或者知道了这种可能,那么他一定会离开长安城,去寻找她的踪迹。   对于这一点他没有任何怀疑,因为他很了解宁缺和桑桑,他知道对宁缺来说,桑桑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整个人间。   宁缺离开长安城前会做些什么?元十三箭离开长安城,便会失去千里杀人的神威,他一定会想着要试试。铁箭会射向何方?不会是西陵神殿,有桃山清光大阵的庇护,大师兄都无法进入,铁箭也不能。不会是金帐王庭,更不会是燕国或东荒,只能是这里。   是的,宁缺这时候正瞄准着悬空寺。   君陌这样认为——宁缺离开长安,很想他能早些回去,他虽然不自恋,却很平静地知道自己的强大。   换句话来说,这样的选择最划算。   宁缺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他要消耗掉一道甚至有可能是数道铁箭,那么便一定要收获最大的利益。   思至此时,君陌抬头望向峰间极高的一处崖坪。   讲经首座在那里。   数年前,讲经首座被大师兄和他轮番狂砸,后又被桑桑所震,受了些伤,一直在清修。   但他坐在崖坪间,这座巨峰便仿佛永世不会倒,那些黄庙里的僧人和部落贵族的武装,便永远不会失去信心。   君陌决定了自己要做些什么。   从把石头扔到草里,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无论是对面的敌人还是义军,都渐渐变得诧异起来。   君陌拔剑,所谓拔其实只是把铁剑举起来,那道方正宽直的铁剑,指着灰暗的天空,很像火把。   在他身后,最忠诚、也是最勇敢的数千名奴隶一阵骚动,因为这并不是进攻的信号,这让他们很困惑,很不安。   再如何困惑不安,也不能违背军令,峰前原野上的义军们缓缓向后退去,如潮水一般。   数千名奴隶负责压阵,最后方退,目视着站在草甸上的君陌,虽然还是不解,却并不担心。   君陌从来没有宣称过自己是解放者,是领路人,是仁慈的神或人间的佛,但在这些奴隶们的心里,他就是大慈大悲的救世主,就是要带引自己进入极乐世界的真正佛。   佛,自然不会有事。   七念手掌横在胸前,念珠随风轻摆,庄严的身外法像,在晦暗的光线里若隐若现,威势无双。   “你要做什么?”   他看着君陌,隐隐有些不安。   数万奴隶正像潮水一般退去,黑压压席卷天地间,湮没石与河,吞噬遇到的所有,画面很是壮阔。   君陌没有回话,握着铁剑向前走去,向数万敌人走去,虽孤身一人,画面却更加壮阔。   铁剑割破寒风,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瞬间。   君陌要闯山,再次闯山。   当年他手执铁剑,站在青峡之前,数万铁骑便不能再向前踏进一步,今日他要闯山,这数万人可否能拦得住?   七念和悬空寺戒律院的那些佛宗强者,联手或者要胜过他的铁剑,但般若峰如此大,怎么能守?   只要不惜代价,他总可以闯进山峰,只是七念非常不解,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君陌为什么要这样做?   前次闯山,因为他要救小师弟,此番闯山,亦是如此,他要让小师弟放心地离开长安,去做他的事。   有道理,有理由,这事便做得,可以理所当然地去做。   晦暗的世界里,铁剑破风而起,厮杀之声震天而响,无数残肢断臂,开始飞舞,无数鲜血开始泼洒。   佛经颂唱之声不绝,高寺远钟悠扬,佛宗气息大盛,无数强者围攻而至,却始终无法吞噬那道剑光。   君陌开始闯山。   一闯便是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之后的三更半夜,君陌终于来到了般若峰那道极高的崖坪上,又至清晨,他终于来到曾经的梨树下。   蔓藤那边的山道上到处都是僧侣的尸体,鲜血像溪流般不停淌着,他的身体也已经完全被血水染红。   这道崖坪上没有梨树,只有很多蔓藤,破旧的庙宇早已变成了废墟,只有一座蒙着灰的白塔。   白塔前没有坐人,坐着位容貌寻常的老僧,那是人间的佛。   君陌走到老僧身前,前一刻七念被他用铁剑拍落山涧,一时不能便至,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   悬空寺诸僧其实也没想过真正阻止他,因为就算他闯山成功,来到崖坪上,他又能做什么?   他是书院了不起的二师兄,但面对着佛宗境界已然至金刚不坏真身的讲经首座,难道还想奢望胜利?   讲经首座睁开眼睛,看着他说道:“数年时间不见,二先生一如昨日,风尘仆仆,只是憔悴了。”   讲经首座的笑容很温和,眼神很宁静。   君陌看着崖畔那个缺口,沉默片刻后说道:“一日不能将这万恶的佛国烧毁,一日便不能安眠,风尘憔悴自然事。”   那处曾经有株梨树,后来被他用铁剑把山崖切开,那株梨树被带到万里之外,应该植在书院后山里。   如今那株梨树,青叶不知多大了。   君陌忽然有些怀念。   是该抓紧了些。   讲经首座看着他,平静说道:“那箭,射不死我。”   书院现在最强大的手段,或者说最有效的杀伤方法,对于修行界顶尖的大人物来说,不是秘密。   多年前在月轮国白塔寺,讲经首座便接过宁缺的铁箭,更准确来说,他连接都没接,因为他避都没有避。   有长安城为源的铁箭,自然要比当年的铁箭强大无数倍,但首座依然不惧,因为他金刚不坏。   同样是面对元十三箭,首座的神情要比屠夫平静很多,一是因为生死观不同,二是因为他曾经经历过。   看着浑身是血,脸色苍白的君陌,首座的眉在风中轻舞,不是得意,而是不世强者的淡然。   “世间从来没有能够镇压一切的法器,佛祖留下的棋盘不能,那铃铛不能,书院凡人打造的铁箭如何能?”   首座微笑着问道:“我真的很不理解,那些铁箭可以射死很多人,为何你们一定要选择射我?”   “你和观主,酒徒和屠夫,这四个人是铁箭射不死的,其余能被铁箭射死的人,便能被杀死,何必浪费?”   君陌说道,这是他真实的想法,看似有些无奈,但实际上话语背后,隐藏着的还是他和书院的绝对自信。   “但你们还是射不死我?”首座说道。   “你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再次强行闯山,只是为了刺我一剑,好让宁缺射箭,如今知晓,那些铁箭对我并无意义,你会不会觉得你这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血战……以至于这些年你不眠不休血战,根本没有意义?”   首座看着他,面露怜悯之意。   君陌握着铁剑的手紧了紧。   地底佛国燃遍原野的怒火,看似滔天而起,终有一日能将整座悬空寺烧成灰烬,但只有他知道,如果没有办法战胜峰间的那位老僧,那么这场征战还将永无止期地继续下去。   或者真的没有意义吧?   但真的很有意思。   “你问我们为什么要射你……道理很简单,因为你太慢,就这么天天杵在崖坪上,不射有些可惜。”   君陌向前踏出一步,来到白塔前,有前夜的雨水从塔檐滴落,顺着崖枰的裂缝,流到他的脚下。   血水从他的身上淌落,落在那片水洼里,溅起水滴,迎着天坑外的晨光,能够看清楚,丝丝缕缕的血丝在水滴里流转,把光线绕成无数种模样,纠缠在一处。   忽然间,那滴水里的无数丝光线骤然散开,无论是曲折的还是柔软如绵的,都碎成最细的粉末,于是水珠光明一片。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铁剑斩碎了崖坪上的一切,也斩碎了那道水洼以及跃起的水珠,便似连光线也斩碎了。   嗤的一声厉响,铁剑挟风而起,破风而出,便在眼睛都不及眨动的瞬间内,来到讲经首座的身前。   铁剑刺中首座的胸腹,发出一声闷响,如重物击中石鼓,又如石块击中铜钟,嗡鸣回荡。   总之,这绝对不是铁器击中人体的声音,因为讲经首座早已修成佛身,金刚不坏,超凡脱俗!   君陌的铁剑,曾经斩破无数山崖秋风,便是连南方那条大河,也曾被他斩断过,今日却是进不得首座身躯一厘!   看着讲经首座神情肃穆平静的模样,君陌神情漠然,并不震骇,只是如剑般的双眉挑了起来。   一声清啸,从崖坪间向着般若峰四周传播,震的林间惊鸟乱飞,瀑布迎风而乱,落叶簌簌而舞。   君陌清啸,修为尽数灌于铁剑之中……挑!   他挑眉,然后挑剑!   铁剑在首座胸间微陷,然后向上挑起!   数十年来,铁剑就像君陌一样,宁折不弯,然而此时却发生了微小的弯曲,因为承受了极大重量。   君陌想用铁剑把首座挑起,准确来说,就是要把首座与地面分开,因为他的力量是来自于大地。   安忍不动如大地——这是悬空寺讲经首座恐怖的境界形容,也是对力量来源的说明。   君陌要做的事情,便是要让他离开地面,即便不能破其金刚不坏法身,也要最大限度地弱化对方的佛法神通。   讲经首座乃是佛宗最强者,行走在人间的佛,他的境界修为高深程度可想而知,既然与大地的联系,是他的凭恃,那么自然不会轻易地让人切断这种联系。   事物与地面之间的联系,就是引力,引力就是重量,联系的越紧密,引力便越强,事物也就越重。   讲经首座与大地之间的联系举世无双,那么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他便是这个世界上最重的人。   大师兄曾经说过,讲经首座和屠夫,是世界上走的最慢的数人,其中的道理,便是因为那两个人都很重。   要切断首座与大地之间的联系,就等于要承荷如此重的份量,甚至等于要挑起地面,谁能做到?   铁剑在寒风里发着令人牙酸的声音,微微弯曲的剑身,不停地颤抖,似乎下一刻便会断开。   君陌神情依然漠然,微微挑起的剑眉下,寒星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坚毅与决心。   清啸再次响彻崖坪,然后传遍峰上峰下,引得那些正赶来的悬空寺诸僧好生骇然,心生惧意。   君陌于清啸声中,向前再踏一步,铁剑抵着首座的胸口,硬生生地将他向后推了一尺距离!   首座依然坐在地面上,与大地之间的联系没有被切割开,但他被铁剑推动了,这足以说明某种可能!   是的,首座的身躯与大地连为一体,仿佛不能切开,但事实上数年前有人曾经让他离开过地面。   当年首座的手放在佛祖棋盘上,正是君陌的铁剑,将棋盘挑起一瞬,从而也将首座的身体挑离崖面一瞬。   就是那一瞬间,李慢慢飘然而至,带着首座离开了崖坪,开始在天空与地面之间穿越,然后撞击。   今日李慢慢不在,但铁剑在。   簌簌声起,讲经首座看似瘦弱的身躯,触到了那座残破的白塔,塔上顿时出现了一个人形的痕迹。   清啸之声再起,已是第三声。   事不过三。   君陌铁剑不再继续弯曲,猛然挣直,就像是被巨石压了无数万年的石猴,终于挣破了天地的束缚。   铁剑获得了自由。   由弯折回复平直,所释放的力量,都落在了讲经首座的身上,那具瘦弱的身躯,终于离开了地面!   至此刻,首座终于不能再安坐如大地。   他依然金刚不坏,沉稳不动如山。   但青山哪怕再雄壮,又如何能与大地相提并论?   君陌的铁剑,何时曾对青山低首过?   铁剑再起,首座离地已有一尺。   白塔表面被震的不停碎裂,石砾四处迸射,他的两道白眉在寒风里飘舞不停,偶有枯叶落下,触着白眉便碎成齑粉。   他静静看着君陌,忽然闭上了双眼,开始念颂佛经——他感受到了危险,因为胸前这柄铁剑,也因为远处那道铁箭。   般若峰前的天穹里,忽然响起一道极凄厉的鸣啸,和先前君陌三声清啸相比,这道鸣啸的声音要大上无数倍,也恐怖无数倍,没有任何情绪,漠然冷酷之极。或者是因为,发出这道鸣啸的事物,本身就是冰冷的钢铁,不像人类一般拥有情绪,它存在的目的就是杀人。   崖坪上的那棵梨树如今种在书院里,靠着山崖那面还有很多青藤和菩提树之类的植株,此时无论是细叶还是阔叶,在听着那道凄厉鸣啸之后,都开始脱离枝茎,落向地面——无边落木萧萧下。   此时是寒冬,萧瑟的不是秋风,是箭意。   崖坪后方那座半成废墟的旧庙,轰然倒塌,变成满地碎石和无数根梁木的胡乱搭砌,露出后方山崖间的洞口。   一道铁箭出现在讲经首座的左胸上。   那道铁箭浑体黝黑,笔直的仿佛完美的直线,没有一丝偏差,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给人一种噬魂的感觉,而上面用无限繁复笔触刻成的符纹,更是让这种感觉被放大了无数倍。   铁箭就这样出现了,出现的毫无道理,莫名其妙,没有人能说明白其中的道理,没有人能够形容其神妙。前一刻,它还在万里之外,下一刻,便出现在般若峰间,与那道凄厉的鸣啸没有任何关系。   这道铁箭仿佛根本没有飞过万里江山,也不像无距那样穿越天地元气的夹层,而更像是本来就在讲经首座的左胸间停留了很多年时间,只是有人想了想,于它就显现出了恐怖身影。   首座低头望向胸口那道铁箭。   铁箭未能射入他的血肉,锋利的箭簇仿佛静止,但他知道下一刹那开始,铁箭便会动起来。   铁箭开始动了,冷酷而专注地向里面行走。   刹那后,数万次颤抖,降临在讲经首座瘦弱的身躯上,锋利的箭簇,不停地向里陷落。   如果有人仔细去看,甚至能看到箭簇最前端,有很多铁屑般的事物,正在不停洒落!   首座身躯金刚不坏,果然强大的难以想象,居然连书院用秘种合金集体打种的元十三箭,也都磨损成这种模样!   就在此时,凄厉的鸣啸再次响起!   第二道铁箭再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讲经首座右胸前!   铁箭挟着万里之外的力量,轰然而至!   一道铁箭便是一座长安城,两道铁箭便是两座长安城!   首座与大地断开联系,再如何金刚不坏,我用两座长安城轰你,你又如何承受得住!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被君陌铁剑挑至半空中的身躯不停颤抖,枯瘦的双手在风中拈花。   风是崖坪上的寒风,也是万里外长安来的箭风,首座的手指正在回弯,拇指尚未触到,便被箭风吹散,拈花之意顿时不再存在。   然后他欲道佛言,箭风狂啸灌入,亦是无法出声,即便有偈道出,被吹成含混字眼,又有什么用处?   两座长安城附在两道铁箭上,狂肆地压碎任何抵抗,没有一点偏离地落在首座瘦弱的身躯上。   轰的一声,首座的身体楔入白塔,本就破旧的白塔,顿时解体碎裂,从中间断成两截!   在铁箭的威力下,首座的身躯继续向后倒掠,越过已成废墟的破庙,直接进入幽深的崖洞,君陌依然不离,铁剑继续上挑。   轰隆声中,烟尘大作,崖洞里传来无数震动,过了很长时间,震动和声音才变得稍微小了些。   谁都不知道,首座被那两道铁箭射进般若峰里何处,烟尘弥漫间,崖壁不停震动,仿佛便要垮塌。   般若峰间,有无数悬空寺僧人正在向崖坪方向赶来,他们在山道上听着凄厉啸鸣,看着崖坪处升腾的烟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觉得极度不安,很是慌张。紧接着,他们便听到了第二道啸鸣,此时依然不知道那是来自万里之外长安城的铁箭,因为看不到箭……僧众们只能看到漫天烟尘里隐隐可见的一条虚无的空道。   般若峰极其巨大,乃是佛祖涅槃后留下的遗蜕所化,讲经首座静修的那道崖坪,便是佛祖的左手,过往无数年间,佛祖始终摊着手,指间拈着一朵花,便是那棵梨树。数年前,那棵梨树被书院挖走,佛祖的指间便不再有花,自然也没有了拈花的意味,向着天穹摊开的手掌,隐隐对着胸口处,就是那片长满蔓藤和菩提树的山崖。   当僧众们终于赶到崖坪上,看到的是一片惨不忍睹的画面,曾经郁郁葱葱的蔓藤,很凄凉的到处断着,在白塔与旧庙的废墟里,像死蛇般毫无生气,而那些菩提树更是连痕迹都找不到丝毫,大概是混进了石砾中,变成了粉末。   崖坪上的裂缝极深,仿佛要透出山体,直至山涧,山壁上那条幽深的洞,更是让人产生一种极度恐惧的感觉,没有人知道那洞究竟多深,有没有深到佛祖身躯的心脏处,还是已经过去了,首座在里面?   在般若峰极深处,距离山崖表面十余里的地方,还残留着轰隆如雷的声音,无数石砾正在到处飞舞,击打的洞壁上到处都是噗噗的闷声。   石砾与石壁的撞击,之所以会发出沉闷的声音,是因为这道山洞,是讲经首座的身躯前一刻才生生撞击出来的,洞壁上最表面那层,都被摩擦的极热,甚至隐隐发红,快要变成流动的岩浆,所以有些发软。   崖洞最深处,除了洞壁上隐隐的红光,没有任何光线,但这里的两个人都不是普通人,他们能够看的很清楚。   烟尘渐敛,雷声渐止。   君陌握着铁剑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无数鲜血,正从他的伤口里流出,落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嗤嗤的声音。   首座依然被他用铁剑挑在半空里,袈裟早已被摩擦的变成了碎缕,锡杖也不知去了何处,枯瘦苍老的身躯上满是尘土,看上去格外可怜。   两道铁箭贯穿了首座的左右胸口,锋利的箭簇应该刺进了首座身后的崖壁,留了一半箭杆在外,还有箭尾轻摆。   自修成金刚不坏以来,这大概是讲经首座第一次被人间的武器伤到,如果让悬空寺诸僧看到这个画面,定骇然无语。   但首座没有流血,他纵使被宁缺从万里外用两道铁箭贯穿,依然没有流血,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胸口也没有血水。   被铁箭破开的身躯上,伤口很明显,但从伤口处看不到血肉与骨头,感觉如金如玉,仿佛不是凡人。   首座看着君陌,艰难说道:“我说过,你们射不死我。”   君陌没有说话,调集全身境界修为,挥动铁剑,面无表情向着那两根铁箭砸了下去!   砰砰响声在幽寂的崖洞深处不停响起。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声音终于停了。   君陌用铁剑撑着自己疲惫的身体,调息片刻后,重新挺直身躯,望向崖壁上,满意地点点头。   坚硬的铁箭,竟是被他用铁剑生生打弯,铁箭变成铁镣,从首座瘦弱的身躯穿过去,让他再难脱离。   首座脚不能沾地,后背不能触着崖壁,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那两根已经弯曲的铁箭。   他与大地的联系,被完全切断。   君陌自然很满意,然后才回答首座先前那句话。   “射不死你,但可以钉死你。”   说话时,他神情平静却豪情丛生,师兄弟携手击败人间佛,并且将其困死在山峰里,如何能不心生壮阔之意。 第六十五章 无数双手   这里是般若峰的最深处,无论到峰顶,到崖坪,还是到天坑地底,距离都是十余里,没有区别。   山峰表面的声音传不到这里,地下河水的声音传不到这里,这里不会有任何声音,死寂如同坟墓。   首座看着自己胸前的那两道铁箭,感受着那道清晰的痛楚,想起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有些新鲜、有些生动,苍老的脸上流露出自嘲的情绪。   他修佛无数年方修至巅峰,晋身金刚不坏,本以为夫子登天之后,便再没有谁能够威胁到自己,谁能想到,数年前数年后,连续两次他被书院两名弟子联手惨败。   “你觉得这样就能囚住我?”   “你将不饮不食,听不见声音,看不到光线,你将衰弱而老,或饥饿而死,或绝望而疯,你或者能够活下来,甚至挣脱这两根铁箭,以无上毅力走出幽暗的山洞……但到那时,你一力维护的佛国,必将已经被我的铁剑毁灭。”   君陌的这段话不是威胁,更不是恐吓——威胁和恐吓从来都不是他的战斗方式——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唯因为是事实,陈述的如此平静,于是才真正恐怖。不饮不食,无声无光,孤单寂寞,与世隔绝……那是何等样的折磨,除了莲生没有人经历过,即便是莲生,也被折磨的险些发疯,讲经首座最后会落个如何下场?   首座艰难合什,看着君陌悲悯说道:“我佛慈悲。”   他本应悲悯自己的悲惨遭遇,为此后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地狱生涯而悲伤,他却悲悯着对方,悲悯着书院的选择。   如果换成旁人,面对着首座此时依然平和悲悯的目光,或者会自省,甚至有可能会觉得惭愧,但君陌不。   “你佛慈悲,书院不慈悲?自大狂妄而令人作呕。”   君陌面无表情说道:“无数年来,这佛国化无数生人为白骨,役无数灵魂为奴隶,人骨砌成的山峰,人血涂成的金顶,美妙的极乐世界?这里是幽冥,毁掉这一切,杀死你和这些秃驴,那才是真正的慈悲。”   说完这段话,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着崖洞外走去,随意拂袖,铁剑破空再起,切削落无数崖石,将这条通道堵的死死的,风和雨、光线与空气都不能进。   ……   ……   宁缺在城墙上等了三天三夜,整个人间也等了三天三夜,无论是小镇上的屠夫,还是清河郡的横木,都沉默了三天三夜,等着他的箭究竟会射向哪里。   以往或者还有可能,他不会射出铁箭——所谓的大杀器,在没有施出的时候才最有威慑力,而且这样的手段一旦使用,便会打破双方之间的平衡,宁缺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现在不同。观主飘然下桃山,就此失踪不见,酒徒不再盯着书院,修行界的平衡已经被打破,更重要的是,人间感觉到了宁缺的焦虑,那么他今日必然会射。   长安城外出现了两道洞,不是空间撕扯形成的通道,也不是真实的箭洞,只是铁箭形成的冷凝云。   两道冷凝云,向着西方的天边延伸,过了数十里后消失不见,已经足够看清楚方向指着何处。   湛蓝的天空里出现两道笔直的云线,就像当年的天空里出现一道由地面生出的彩虹,都是极罕见的奇观。   很多长安百姓携老扶幼到街上来看,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推算着十三先生又把哪位敌方强者射杀了。茶馆里的争论更是激烈至极,有人说是金帐王庭的单于,有人说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那个叫阿打的小奴隶……   战争开始,唐国举世为敌,边疆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民众的情绪难免有些压抑和晦暗,今日这两道箭云终于成功地令精神抖擞起来,甚至有了狂欢的感觉。   宁缺也在看着天空里的那两道冷凝云,天光落在脸上,让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的眼中亦是喜色难禁,两道铁箭让他损耗了无数精神,也让他收获了很多。   修行器有些传说极别的武器:比如佛祖留下的棋盘,比如盂兰铃,比如道门教典里记载的某些圣器,再比如现在才刚开始在人间展露恐怖神威的几卷天书,当然更不能忘了夫子留下的那座长安城,但那些武器大多数来自天赐,或者是像夫佛祖这样人物的遗存。   由修行者自行打造,却能表现出传说级别威力的武器,非常稀少。如今还存在的,除了书院前贤和墨池苑曾经的大师联手制作的河山盘,便只有元十三箭。   时至今日,宁缺的铁箭已然声震天下,所有修行者都知道那是恐怖的大杀器,但真正明白其中原理,明白那道铁箭为什么拥有如此难以想象的威力的,只有书院后山众人。   元十三箭的强大在于宁缺最初异想天开的设想,以及书院诸人匪夷所思的实践能力,强在它是一种符箭。   所有人都以为元十三箭是箭,但其实并不是。   符箭,不是箭,而是符。   或者,应该把元十三箭看作一种箭符。   每次铁箭射人间,便是宁缺在人间写了个符。   当铁箭离开弓弦的那瞬间,箭杆上的符纹被刻满,并不代表那个符已经写完,相反,那才是真正的符的第一道笔画。只有当铁箭出现在目标之前,最后一道笔画才会落在彼处,至此才能说宁缺把那个符写完了。   符是整体,缺少任何笔画,都不算完成,宁缺射箭的过程,自然也是整体,从铁箭离弦到命中目标,这个过程无法切割,所以铁箭一旦射发,便强大不可摧。   铁箭写出的大符自成一体,自然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概念需要,所以表现的甚至比无距更难以想象。同时因为符从最开始到最后都是相互联系的,宁缺不需要看,只需要知道最后一笔应该落在何处,那么他便能让铁箭落在何处。   在他的识海里,在他写符的时候,长安城与遥远的西荒,本质是联系在一起的,箭最后落在崖坪上,出现在讲经首座的身前,这道符才写完。空间都无法切割开这道符,无法阻止那道铁箭,再加上长安城的力量,金刚不坏的佛身又如何?   最初书院研发出元十三箭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真正的完全明了其中的原理,君陌不能,宁缺也不能,直到很久之后,他在光明祭上,隔着千里射杀了崔老太爷,才隐约有所悟。   今日在长安城墙,向着极西荒原放了两箭,他对于如何书写这种大符,又有所得,而他知道这对自己是很重要的事情,甚至不下于箭射首座这件事情本身,因为这是老师颜瑟临死之前对自己的期望,也是自己命中注定要做的事。   当然,就像隆庆推算的那样,元十三箭需要得到配合——他与君陌之间远隔万里,铁箭在显形之前,符的过程里本身无法提前传递任何信息,他只有等着,希望二师兄能够算到自己想要什么,希望能够在识海里看到首座。   君陌在地底世界征战数年,也只闯过一次山,与讲经首座交过一次手,宁缺的期望,在事前看来更像是奢望或者说痴心妄想,但他却偏偏这样做了,一等便是三天三夜。   事实证明,宁缺对了。他与君陌这对师兄弟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却自然有种默契,知道彼此心意。   就像铁箭这个符一样,没有人能够切断。   宁缺不知道现在悬空寺的情况,不知道讲经首座有没有被自己的铁箭重伤,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两道箭符写的很完美,那么二师兄必然会把剩下的事情做好。   唯一遗憾的是,这两道铁箭便让他损耗严重。将长安城的力量运到遥远的西方,即便是如今境界的他,也有些难承其重,此时惊神阵在源源不断地补充着他的念力,但短时间内再也没有办法射出像先前那样威力的两道铁箭。   不然他一定会把箭筒里的铁箭尽数射完,直至将讲经首座完全射死才会罢手,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帮助二师兄早日毁掉佛国,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君陌在西荒拖住整个佛宗以及右帐王庭和月轮两个国家,看似为书院和唐国承担了极重的负担,但宁缺更希望他能够回到长安城,那柄铁剑应该在更大的舞台上挥洒,他的铁剑下应该斩杀更强横的那些强者,比如正在向桃山走去的那人。   宁缺收回视线,不再看天空里的两道凝云,转身望向东方,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收弓的时候,他再次弯弓搭箭,然后于毫无征兆之间,向着东方射出一箭!   很多长安百姓正在城墙下看热闹,因为城墙太高,看不清楚上面的画面,但能隐约看到宁缺的动作。   看着他突然再次弯弓,城墙下方惊呼骤起,黑压压的民众像潮水般涌向这方,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人群忽然变得鸦雀无声,看着那道铁箭脱离弓弦,伴着一声轻铮,就此消失在寒冷的冬风里。   轰!响起的是万人齐声一喝,那是感叹震撼,能够亲眼看到这幕画面的无憾,更是对书院先生的助威。   碧蓝的天空里再次出现一道清晰而笔直的冷凝云,仿佛先前那道铁箭将天地元气甚至是天地本身都撕开了一条道路,但实际上是那道铁箭在天地间自行创造了一条道路,一条不在天地之间的道路,那便是符箭的笔画相联之道!   符箭便是箭符,宁缺这道符的终笔落在遥远的成京城!   ……   ……   燕国成京在下雪。黯淡的铅云不停挤落着纯白的雪片,而在云层深处,隐隐有淡青色的闪电不时亮起,有的闪电竟是穿透了云层,随着片片落雪来到荒凉的田野上。   冬雷震震,夏雨雪……   这时节风雪常见,闪电却极罕见,画面显得格外诡异,仿佛蕴藏着极大凶险,又或是有什么力量在其间穿梭。   隆庆掸去肩上的雪屑,望向城外云深处,视线穿过飘落的雪花,落在那些高远处,神情有些凝重。   隐隐约约间,他看到有青袂飘过。只是那处雪太盛,闪电太密集,他无法确定看到的是真的还是产生的幻觉。   高空的暴雪里忽然有淡影掠过,数道闪电擦着那个身影劈了下来,看着极为凶险,画面极其令人震撼。   隆庆确认这次看到的是真实的,因为那个身影飘掠到了成京城的城墙上方,他甚至隐约闻到了一股糊味。   大师兄的棉衣,被云层里的那数道闪电给烧焦了,如果先前那刻他的反应稍慢些,或者已经告别了这个世界,饶是如此,他的形容也极为狼狈,棉衣裂口里的棉花和流出来的那些血水,乱七八糟地涂抹在一起,很是难看。   隆庆神情骤凛,身周的雪花骤然间荡开,他右手在雪中一揽,便有朵极幽暗的黑色桃花,护在了身前。   在宋国都城里,大先生没有向他出手,因为酒徒在侧,也因为他手里有卷天书,此时天书依然在怀,但他确认李慢慢会对自己出手——任谁也能想明白,冒着奇险强地从无距境界脱离,出现在成京城上的大先生,总要做些什么。   如隆庆所料,大师兄掠至城墙上,手里拿着根看着很普通的棍子,便向他的头顶敲了下来。   隆庆哪里敢怠慢,右手举着黑色本命桃花便迎了上去,左手更是已经握紧了沙字卷残卷,随时准备拼命。   那根看似不起眼的棍子,其实很有来历,那是夫子当年创办书院之后亲手做的一根戒棍,专门用来打不听话的学生,而夫子登天后,这根戒棍自然便交给了大师兄。   这根戒棍曾经打的观主在南海飘离数十年不敢登陆,也曾经在葱岭前的原野间打死过月轮国主,就像这根棍子最原始的用途那样,师长打学生那是理所当然,学生如何能避?既然不能避,那么通常都是避不开的。   隆庆知道自己避不开这根棍子,只能用本命桃花硬接,他现在的身躯里,有数千名道门修行者的念力与精魄,单以数量论,当世无敌,但面对大先生的棍子,根本不敢有任何轻敌,毫不犹豫释放出了所有境界。   棍落在桃花上。   桃花自然便萎了,书院的师徒们,总是喜欢和道门的桃花过不去,夫子斩尽满山的桃花,自有后来者。   隆庆的脸变得极度苍白,那道伤疤因此变得非常清晰,再不像平日那般不引人注意,而显得狰狞起来,他的双臂不停颤抖,双足深陷在城墙里,难以自拔。   黑色桃花散去,无数粉砾带着有如实质的天地元气,向着四周呼啸劲吹,城墙上突起的砖石,都被吹成了粉末!   大师兄未做停留,再次消失在雪空之中,穿越那些恐怖的闪电,向着最早时那道青色的衣袂追去。   隆庆神情还算平静,眼眸里却有极深的悸意,他知道最开始看到的青袂也是真的,大先生在追观主,只是看见自己在成京城墙上,临时动意出来打了自己一棍。   随意一棍,便逼得他施出全身修为境界,如果让大先生专心致志地来打一棍,自己能够挡得住吗?   隆庆想着这些问题,却不知道有更严峻的问题在等着自己,他没有发现,城墙外的风雪似乎停滞了一瞬。   有箭自长安来。   一道铁箭出现在隆庆的身前。   隆庆的脸色本极苍白,此时却变得潮红一片,仿佛血管里流淌着的血液,骤然间加快了无数倍流速。   他的血液在这一瞬开始燃烧,无数道门前辈留下的意识开始帮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   他的胸前再次开出一朵黑色桃花,与先前那朵相比,这朵黑桃要显得小很多,晶莹剔透,像是最珍贵的宝石,花瓣在风中颤颤欲碎,看着煞是可怜,令人怜惜。   事实上这朵看似脆弱的小黑桃很可怕,花瓣里流淌着无限寂灭的气息,流淌着无数气息可异的念力。   那道铁箭射在瑟瑟桃花上。   隆庆的胸腹间有个洞,是宁缺用元十三箭射出来的,这朵看似弱小的黑色桃花,便是从那个洞里生出来的。   这朵黑色桃花不是他的本命桃花,是他的第二条命。   隆庆这一次不准备让宁缺的铁箭,把自己再射穿一个洞。   黑色桃花挡住铁箭的那瞬,他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前的空中,紧紧地握住了铁箭的箭杆。   黝黑的铁箭里传来难以想象的力量,隆庆的十指间抓了荒原风雪里的无数天地元气,依然无法控制住它。   相反,他的双手瞬间被撕烂,血水开始淌落。   就在第一滴血水刚要离开箭杆的时候,又有一双手落在了铁箭的箭杆上,那是一双苍白的不似人类的手。   那依然是隆庆的手。   隆庆的身后,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形的轮廓,在风雪里很是模糊,似乎随时便可能被拂散。   第二双手依然拦不住那道铁箭。   隆庆厉啸,身后的风雪里忽然多了无数道身影,那些身影很淡渺,在阳光下,根本看不清楚细节,只能确定应该都是人,都是听从他意志的人。   厉啸声中,那些身影集体向前探出手去,就像那些痛苦地寻找食物的饿鬼,又像是寻求解脱的罪人,伸向那道铁箭。 第六十六章 被追寻着的她   数百双手落在铁箭上。有些手背上全部是腐烂的大疮,有些手枯瘦的像是柴木,更多的手只剩下了骨头,骨头的颜色也很惨淡,并不是白的,是灰濛濛的。   铁箭终于被数百双破烂的手拦了下来,但箭身所携带的惊神阵的力量,还是通过这数百双手,落在了隆庆身上。他夺人的神识灵魂,将那数百双死者的手取为己用,他自然要承担那些手上传来的所有,胜利或者敌意。   铁箭的力量叠加起来,有如洪水,因为最终的停顿,而瞬间释放出来,没有一丝泄露,全部轰出。   隆庆在城墙上向后疾退,双脚就像犁一般,把城上的青砖割破了无数块,割出两道极深的沟壑。   成京城这面的城墙,有七里长。   他向后连退七里,在城上留下七里的沟壑。   最终他还是没能站住,撞破城上的箭垛,在满天飞舞的砖屑石砾里,重重地向城下摔去。   嗤的一声,最后的残余力量,带着铁箭破空向远处飞去,不知去了何处。   城墙近处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听着异响,赶紧纵马驰来救援,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隆庆从满地石木里拉出来。   隆庆脸上的血色早已退去,苍白的像是个死人,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又伸手掩嘴,痛苦地咳嗽起来。   平日里他在那些神殿骑兵的眼中,有如天神,哪里见过他这种模样,城墙下顿时陷入死寂当中。   过了好一阵,隆庆才稍微缓和了些,看着铁箭消失的那片天空,若有所思,他的眼中竟是极强悍地没有任何悸意。   忽然间,漫天的风雪忽然停了,仿佛是昊天在展露神迹,而就在雪停的最后一刻,云层里的闪电变得无比密集,就像是垂死的病人回光反照一般,令地面的人类心生敬畏。   只有隆庆能够看到,那件棉袄再次出现,满身灰尘,在云端之上,紧接着更远处有青衣轻飘,映着清丽的阳光,真如渺渺仙人。   两道身影很迅速的消失,下一刻,酒徒出现在场间,他看着天空里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转身望向隆庆,眼神有些复杂,似乎想要做些什么。   隆庆神情不变,对着酒徒微微躬身行礼。   酒徒沉默片刻,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就此消失。   直至此时,隆庆才完全放松下来,脸色再次变得苍白。   今日燕北的奇特天象,是三位无距境界的大强者追逐的余波,观主、大师兄、酒徒三人,尤其是前两人的距离太近,在天地元气夹层里形成了无数湍流,那些闪电与风雪便是由此而来,以此思之,果然近神。今天这样的画面,想必以后将在人间不停上演,不知会演化成多少神话故事,吓坏多少平凡的百姓。   隆庆知道,除非那三人里有谁先找到她,这场追逐才会停止,天地间元气的紊乱才会结束——对三人来说,那是最重要的事情,是决定性的问题,就算人间变成火海,也无所谓,所以酒徒最后对他动了杀机,却没有出手。   面对酒徒的杀意,隆庆表现的很平静,唯如此,才能避免与对方硬拼,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战胜修行界真正的传奇,但他的平静同样来自于底气,他知道在这场骇世惊俗的无距追逐战里,自己的老师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酒徒起步晚了,而大师兄终究不能像观主和酒徒那样,无视人间的悲欢离合,只要心系人间,便无法真正绝尘而去。   ……   ……   在这场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却必将改变整个历史的无距追逐战里,正如隆庆推算的那样,大师兄一开始就落在下风,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成京城现出踪迹,打了隆庆一棍,他想看看能不能让观主停留一瞬,也想顺便做些事情,替书院和师弟师妹们解决一些麻烦。   遗憾的是,就像在临康城和宋国都城他感知到的那样,现在的隆庆很强大,如果不专心致志真的很难杀死——这场对隆庆的杀局,并不是书院谋划的结果,完全是临时动意,宁缺那一箭也是感知到了东面的异象,所做的抢射。   其时他的精神气魄已经尽数耗在前两箭里,自然难毕全功,但他还是射了,他想看看现在的隆庆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因为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这个世界最了解宁缺的人,肯定是隆庆,宁缺虽然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所谓的一生之敌,但对他的了解也不少,通过叶红鱼和程立雪,他知道隆庆经历过的很多事情,无论是灰眸功法、还是叛出道门,又或是在幽阁里吸噬了那么多神殿强者的意识修为,所以他想试探一下对方的深浅。   铁箭没能杀死隆庆,宁缺有些遗憾,但不是太过在意,就像君陌在崖坪上对讲经首座说的那样,除了寥寥数人,书院从来不认为有杀不死的人。   今日不杀,且待明日便是。   “辛苦二位师兄。”宁缺对西方行礼,再对东方行礼。   他拆解铁弓,放入匣中,整理行装以及装备衣服,走到城墙边,想起多年前在这里自己亲眼看着皇后跳了下去,那时候的她是那样的决然而且幸福。   是的,有时候做事就是应该决然一些,如此方能找到幸福。   宁缺这般想着,转身对着长安城再行一礼。   然后他朝着城墙外跳了下去。   片刻后,城墙外响起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石砾乱飞,烟尘大作。   尘埃落定,城外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大坑。   宁缺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   ……   这是千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风雪如怒,扫遍整个大陆,就连越国的海港都被冰封,就在这个冬天,西陵神殿全面镇压清肃新教,曾经的道门行走叶苏在宋国都城被火刑烧死,裁决大神官叶红鱼叛出道门。   悬空寺讲经首座被困般若峰深处,不知何年才能脱困,君陌挥动铁剑,带着数万奴隶在地底世界继续着自己的战斗,离前方的曙光越来越近,胜利就在眼前,但同时右帐王庭的精锐骑兵和白塔寺的援兵,也已经近了。   余帘和唐带领着荒人部落,正在东荒上进行着最后的剿杀,本应镇守长安城的宁缺,却忽然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观主陈某失踪,书院大师兄失踪,酒徒失踪,修行界最巅峰的三位无距境界强者同时失踪,再没有人在人间发现他们的踪迹,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虽然这些真正强者的去向,令整个人间都感到不安,但人间的终究要归人间,战争终究还在持续。寒冬终于被熬了过去,时间便来到了第二年初春,被举世围攻的唐国,沉默而坚强地面对着战火。   燕国的战事处于对峙当中,唐国现在缺少战马,骑兵数量较往年要少很多,很难冒险全力进攻。荒人部落南下的征程,也遭受了极大阻力,本已凋落的左帐王庭,在收到神殿的大力支援,尤其是隆庆带着两千余名神殿骑兵的援助后,竟是极艰难地保住了最后的火种。天弃山脉深处的贺兰城一直没开,行踪飘渺的余帘没有在金帐出现,或者与这些事情有关。   令唐国君民欣慰的是,道门面临的问题似乎更多——裁决大神官叶红鱼还活着,在大河国不停接见那些虔诚的信徒,这直接让道门混乱一片。在大河国君民的全力支持下,叶红鱼开始扶植新教,将西陵神殿里的掌教熊初墨和一干神官执事,指责为妄图冒充昊天代言人的无耻之徒以及叛徒的罪人。   新教在短时间压抑之后,迎来了一个高速发展期,有唐国和大河国的支持,又有裁决神殿的暗中纵容,诸国里到处都可以看到新教的踪影。   叶苏的门徒们以及程子清带领的剑阁弟子们,不停地行走传道,曾经弱小的火苗,逐渐变得蓬勃起来,越来越多的道门信徒,家里开始供奉那名叫做叶苏的圣徒,至于叶苏愿不愿意这样,已经没有人理会。   西陵神殿震怒,连发数道教谕,想要抹杀叶红鱼的神圣性,只是裁决大神官的传承自有其规则,掌教根本无法插手,所以只能不停地抹黑她的品德以及信仰。   紧接着要做的事情,当然便是理所当然的肃清,但叶红鱼早就暗中做了很多准备,那些忠于她的部属,早就潜入黑暗里,血腥的肃清变得没有任何意义,真到这时,包括掌教在内的所有人,才发现逼叶红鱼叛教真的很不明智。   道门就此陷入分裂,西陵神殿有些风雨飘摇的感觉,于是对新教的镇压力度,自然加大,甚至到了令人恐惧的程度。   到处都在死人,道路两旁到处都可以看到被钉在木架上的新教信徒的尸体,乌鸦声声中,血腥成为这一年人间的主题。   然而信仰就像是野草,你越斩越烧,来年春风一度,便会生的越加茂密,血腥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凶险,道门很清楚——想要解决新教的问题,必须从根本着手,那就是杀死叶红鱼,灭掉唐国和大河。   数千神殿骑兵及更多的南晋军人,隔着滔滔大河,看着对岸的大河国,带领这些人的是赵南海,中年道人不知去了何处,很多人猜想他又回了知守观。   战争已经开始,但还没有进入到决战阶段,很多人都在等待,等待金帐王庭与大唐镇北军之间的胜负,等待着那些最强者重回人间。   紧张到要窒息的气氛里,沉默而无助地等待中,没有人注意到南晋某小镇上新开了家肉铺,那小镇正对着北方。   唐国与金帐之间胜负的重要性毋须多提,那些离开人间的人呢?他们的离开,是因为发现了某种可能,观主更是确定了那个事实,他们想要找到那个人。   找到那个人后会如何做?有的人想杀死她,有的人想救她,有的人根本没有想好该怎么做,各种不一。但既然那些人没有重回人间,说明直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她,是的,哪怕他们是无距境的至强者,想找到她也很困难。   ……   ……   极北处有座雪峰,离中原很远,或者说离人间很远,更准确说,那里离人间最远,无论从哪里向北走,最终都会走到这座雪峰之下,走到早已冰封的热海畔。   这里是世界最寒冷的地方,呵气成霜,滴水成冰,即便是坚硬的钢铁,也承受不住长时间的低温冰冻,热海畔的建筑,用的主要材料都是木头与兽皮。   这里是荒人部落曾经的家园,荒人集体南迁后,留下很多简陋的房屋,成为很多耐寒动物、比如雪狐和长尾鼠的乐土。   雪峰下没有初春这种说法,风雪就像前段时间一样呼啸不停,厚云覆盖着夜穹,没有星星的夜晚,又看不到那轮明月,到处都无比黑暗,便是雪峰也是黑色的。   被荒人废弃的一间房屋里,忽然亮起了一点灯光,在漆黑的环境里显得格外醒目,很奇怪的是,十余只长尾鼠蹲在雪松根部啃噬着气味难味的果子,却不敢向那边靠近,似乎那里生活着什么令它们很恐惧的生物。   那盏灯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屋前覆着冰雪的小道,片刻后有脚步声响起,一名女子提着沉重的水桶走了过来。   那女子扶着腰慢慢走着,显得有些笨拙,行走间洒了很多水出来,因为严寒,洒出桶沿的水瞬间被冻凝成流沙的形状,奇怪的是她提着的桶里的水却没有冻,连表面都没有薄冰,甚至还冒着热气,将昏黄的灯光都氲开了。   更令人觉得惊奇的是,那女子穿的衣裳也很单薄,有些陈旧的青衣上,精妙绣技织成的繁花被磨的浅了,她却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一点寒意,就这样行走着。   走进小屋,女子将水桶搁到角落里,然后走到窗畔的桌前,看着某个方向开始默默发呆。   她有些丰腴,准确来说就是有些胖,腰有些粗,动作有些笨拙,令人不解的是,那腰未免太粗了些。   灯光落在她的眉眼上,看上去还是很年轻,就像过去那些年,过去那些万年一样年轻,她的神情还是那般漠然,哪怕看着雪峰,都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她自然就是桑桑。   或者说昊天。   ……   ……   (伟大的、美丽的、胖胖的,我的女主角终于再次登场,我为之默默激动,紧握双拳,这种感觉真好……) 第六十七章 师徒的手段,身后是长安   一年前某日,整个人间落了一场春雨,无数人看到那艘巨大的船在神辉里驶向那道金线。她站在船首,身上的青衣被春风轻拂,繁花渐渐盛开。   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离开人间,回到了神国,谁能想到她根本没有回去,一个人藏在最寒冷的北地。   她没能回到神国。   当她睁开眼睛,看到那片葱郁的山岭时,便知道自己没能回去,因为神国里除了光明什么都没有。   那里是岷山。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利用佛祖棋盘,与宁缺生活千年,历尽人间悲欢离合,再修佛无数年,最终洗去体内的贪嗔痴三毒,也摆脱了人间之力的困扰,为什么还不能回去?   她站在岷山间沉默思考很多日夜,终于想明白了原因——她是人类的选择,所以她的彼岸便是人间——这个原因其实也不见得完备,只是现在的她还不知晓。   想明白之后,她没有回到西陵神殿,而是选择沿着岷山里那些曾经熟悉的猎道,向着北方行走。   她不停行走,走过无数猎寨,走过贺兰城,走过天弃山脉,走过冰原,最终来到极北寒地,来到那座山峰下。   青衣在行走里变薄,青衣上的繁花渐渐褪色,她很清楚那是时间的力量,也因为自己在变弱。   不回西陵神殿,而是去往人迹罕至的极北寒域,就是因为她隐隐中察觉到某种危险,想要去往安全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她现在的腰很粗,很臃肿,和以往的高胖并不相同,她现在的模样很像孕妇,她就是孕妇,所以不想被人类看到。   她怀孕了,腹中的孩子自然是宁缺的。   或者正因为怀孕了,她渐渐变弱,渐渐要变成那些弱小的、曾经被她漠然俯视的那些普通人类。   神降临人间,渐渐变成真正的人……这个过程她曾经经历过,她被夫子往身躯里注入人间之力,又被夫子带着周游四海领略人间的美好,再被宁缺带着行走世间,感知红尘,那段日子,她就是在渐渐变成人类。   在棋盘里,她借用佛祖布的局,借宁缺的心意,重新修行,净化自己的神躯,最终成功排出留在体内的人间之力,她以为自己在和夫子的这场战争里,必将获得最终的胜利,所以她重归漠然,将要重归神国,却不料还是被留下了……没能回到神国,她认为那还是宁缺的手段,那个手段正在她的腹中,是一个胎儿。   桑桑轻抚小腹,脸上没有母亲常见的慈爱光辉,甚至看不到任何情绪,只是平静,还有些不习惯。   她看着窗外远处那座雪峰,从回忆里醒来,望向不远处已经被雪掩盖的热海,又想起另一段回忆。   当年就是在这里,在冰雪覆盖的严寒世界里,夫子和她以及他吃了顿牡丹鱼,在温泉里沉静在幸福里,然后夫子主持了她与宁缺的婚礼,让两人洞房,夫子则是赤裸着身体,骑着大黑马去雪海上狂奔了数百里。   夫子那般喜悦,应该也是看到了现在,知道她可能会怀上宁缺的孩子,知道她很难再回到神国。   当时夫子说过,宁缺和她洞房,这件事情太罕见,将来是必然要上史书的——是的,现在她明白为什么了。   桑桑收回视线,沉默低头,被那对师徒的手段前后两次强行留在人间,即便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对师徒的手段,总是这般出人意料,卑鄙下流,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却……惊天动地。   漫天的风雪忽然停了,云层被雪峰那面黑海上的风吹的向四野散去,星辰渐繁,然后有明月当空。   桑桑举头望明月,右手离开圆润的小腹,向窗口外的夜空里伸去,拇指与食指合拢,微微用力。   她想把那轮明月碾碎,非如此不甘心。   但现在她只能想想而已,那是神国里的她正在做的事情,而现在的她,甚至畏惧于让神国里的那个她发现。   想到精神世界最深处传来的隐隐不安,桑桑的脸变得有些苍白,觉得身体有些寒冷。   她走到床边拣起块兽皮披到身上,尤其是将腹部裹的极严实,又轻弹手指点燃壁炉里的柴火。   她想温暖自己,和腹中的胎儿无关。   事实上,她虽然在不停变弱,依然不需要取暖,再低的温度对她也没有任何影响,但她却这样做了,她不再像当年那样只按照冰冷的规则思考行为,也与冥冥没有关系,更像是按照某种本能在行事,总之就是越来越像人类。   就像窗畔那盏油灯一样,她不需要灯,不需要光线,在如此漆黑的世界里点一盏灯,除了把自己暴露在危险里,没有任何别的意义,但她还是这样做了,因为灯光真的很温暖。   或者也是因为那盏油灯用的是鱼油,没有烟气,不会薰眼睛,反而会有道淡淡的油脂香味。   桑桑忽然觉得有些饿了,望向窗外,神情漠然问道:“为什么这时候才回来?”   荒人南迁后,雪域万里无人,她是在对谁说话?   屋外响起吭哧吭哧的喘息声,一只青毛狗叼着一只被冻成木棍般的牡丹鱼,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   因为热海被冰封的缘故,牡丹鱼已经变得极为稀少,仅存的那些都藏进了海底深处,一只青毛狗竟然能够下到那里捕鱼,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当然,如果知道那只青毛狗便是佛祖棋盘世界里那只威震八方的青狮的话,或者这件事情便很容易被接受了。   桑桑接过牡丹鱼,根本不理会青毛狗吐着舌头卖萌求食,走到案板旁,用手掌将鱼肉剔下切片,然后调好蘸料开始进食,她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直到吃完鱼肉后,才微微蹙眉,因为她总觉得这鱼不如以前吃过的好吃。   与鱼肉本身的材质无关,与蘸料也无关,她用的虽然是手掌,但切出来的鱼肉绝对要比大师兄和宁缺强,那么味道为什么不如以往?或者是因为少了些烟火气?   吃完鱼肉,她还有些不满足,甚至反而觉得更饿了,对青毛狗说道:“我要吃肉。”   青毛狗瞪圆了双眼,显得格外无辜可怜。   桑桑则眯起了双眼,显得格外冷漠无情。   青毛狗低下脑袋,夹着尾巴,向莽莽雪海走去。   桑桑确实想吃肉,虽然她不需要进食,但却不再像当年那般排斥人间的食物,最重要的是,腹中的小家伙饿了。   最开始发现腹中有个胎儿时,她震惊惘然,然后愤怒厌憎,直到现在,她才逐渐学会习惯这个存在。   她不以为自己对胎儿有怜爱之心,因为那是该死的宁缺用的手段,她只是饿了想吃肉,想让自己更暖和些。   是的,肯定是这样的。   她对自己说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青毛狗回来了,拖着一只刚死的雪狐,桑桑很满意,烤好肉后赏了它一只后腿。   她开始吃烤肉,虽然比夫子当年带她去草原上吃的羊肉要糟糕很多,但她觉得味道也还不错。   虽然她现在不能一步千里,去宋国吃完水席后再回来用牡丹鱼做个宵夜,她越来越像普通人。   但这样似乎也还不错。   ……   ……   除了隐藏在雪海畔的她,对人间来说,最重要的自然便是唐国与金帐王庭之间的那场战争。   金帐举族南侵,摆出国战的架式,唐国却因为道门的压力,只能用镇北军抵抗,交战起始便有些吃力。   金帐王庭的草原骑兵最擅攻击,如烈火燎原,唐军则是既擅长攻击,也擅长防守,尤其是镇北大将军徐迟,本就以擅守著称,他在唐国北方经营数十年,早已把这片边疆打造的如铁桶一般,如果放在以前,他根本不会担心。   但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自从数年前金帐王庭突然南袭,夺了包括渭城、开平在内的七城寨,唐国北疆的防线,便变得薄弱了很多,尤其是最近几年,唐国在向晚原西北两线,耗费无数银钱与劳力修建的数十座兵寨,被金帐王庭以罕见的耐心,动用数万奴隶逐一拆除后,更是如此。   对于唐军来说,最关键的问题还是缺少战马,曾经威镇大陆北方的镇北军铁骑,现在很难成建制出动,战场上的主力已经变成了步骑混合部队,在草原骑兵面前支撑的很是辛苦,尤其是十余日前,随着陈谷关隘的失守,金帐王庭最精锐的骑兵,甚至可以直接威胁到北大营。   战争之初,唐军表现出来的弱势,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除了客观的这些因素,其实也是战略上的主动选择。   初春时节,青黄不接,唐军主动退却,拉长金帐王庭的粮草补给线,从战略上看是正确的,只是唐军却没有想到,金帐王庭会表现的如此疯狂,拼命向着南方前进,似乎根本不在意粮绝的可能性,按照惯例,草原骑兵携带的干粮肉干份量,如果他们无法攻破镇北军的防线,那么便再也无法回到草原深处,这种孤注一掷的态度,绝对不是英明的军事指挥,但在眼下看来,却极到了极好的效果,草原骑兵像处于绝境中的饿狼,疯狂的气势甚至压倒了唐军。   虽然战事不利,北大营的气氛还算正常,毕竟镇北军与金帐王庭的骑兵打交道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人们早就习惯了那些草原蛮人的血腥野蛮,自然不会被吓倒。   徐迟站在营地侧方的项梁山上,看着远处被风雪笼罩的草原沉默不语,不知从哪里卷来的雪碴落在他的唇上,晨时刚刚剪断的胡须被染成了白色,看着有些滑稽。   数名军官随在四周,却没有笑,看着大将军有些微佝的背影,便仿佛能够感受到他肩上承受的重量。   “不能再撤了。”   徐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了这样一句话,这几个字从他被冻的有些微僵的双唇里吐出来,没有任何情绪,甚至给人一种感觉,或者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会说这几个字。   军官们有些震惊诧异,不明白为什么会忽然改变即定的作战方略,虽然前锋营打的极苦,营中的士气有些低落,他们相信训练有素的镇北军,绝对可以再支撑更长的时间。   徐迟转过身来,伸手抹掉胡须里的雪碴,有些佝搂的后背重新挺直,威势渐生,这才有了些大唐巅峰武道高手的影子。   看着那些参谋军官脸上不赞同的神色,他没有做更多解释,望着正在待命的华颖,说道:“我要你守住谷河。”   华颖昨夜才冒险从前线赶回,衣裳脏旧不堪,形容很是狼狈,眼睛却依然冷静有神。   这道军令很简单,没有给出任何前提条件或者后路,大将军只给他一个选择,那就是守住谷河。   华颖没有像别的军官那样沉默,因为守谷河的人将是他,而最后血战将死的,必然是他的那数百亲兵。   “因为北大营的安全?”华颖问道。   他不是在挑战徐迟的威严,也不是对这道军令的正确性有所怀疑,他只是希望大将军能够给自己一个充分的理由,让自己能够说服下属,更重要的是说服自己。   徐迟神情漠然说道:“你走之后,我会把将军府移出北大营,向你靠近,如果你守不住谷河,那便轮到我。”   “为什么?”这下就连那些强行忍住疑惑的参谋军官,也忍不住激烈地表达了反对的意见。   “为什么?因为谷河如果守不住,单于的人马便可以通过川陵,绕过我的中军帐,再顺着岷山西南麓进入河北郡,而河北郡再往南……。”   徐迟看着华颖和那些参谋军官,平静说道:“……八百里平原将是草原骑兵最喜欢的战场,铁骑直入中腹,谁能承担这个责任?大唐疆域辽阔无垠,但我镇北军已经无路可退。因为,我们身后就是长安。”   ……   ……   (对夫子宁缺手段的描述,我很喜欢,最后徐迟的话出现的有些早且硬,但是基于美学方面的爱好……那句话太屌了,要写战争,不用一遍,实在是过不了自己这头。) 第六十八章 不知胜之败之开心   华颖和诸军官闻言沉默,知道大将军的判断是正确的,当前虽然镇北军面临的局势极为严峻,但大唐诸方受敌,镇南军和东北边军各有要务,根本无法来援。   谷河在大唐帝国的疆土上只是很不起眼的一个小点,距离长安城还有两千余里,但现在看来,却是长安城之前最后的一道防线,所以徐迟决定在这里固守,甚至将军府都要北上!   山间一片静寂,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雪花缓缓地飘落,气温与气氛同时变得寒冷了很多,虽然都知道徐迟的判断是对的,但要让镇北军放弃原先的战略计划,就地固守……那将会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而且真能守得住吗?   他们比普通的士卒更清楚,朝廷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朝野上下齐心合力,普通民众紧衣缩食,源源不断地供给着镇北军所需要的粮草,甚至过了一个寒冬,现在的军营里依然能够吃到新鲜的猪肉,军械盔甲方面更是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谷河的地形确定了……如果镇北军想把金帐王庭拦在那一线之外,意味着需要正面抵抗十余万草原铁骑,而那必然将是现在的镇北军最不想面对的野战!   镇北军当年横行大陆北方,出入草原不忌,最普通的士兵也擅骑精射,何曾畏惧过野战?但现在他们却是不得不刻意避着野战,因为他们有个最致命的问题:缺少战马。   华颖打破了场间的沉默,他走到徐迟身前单膝跪下,平静而坚定地说道:“守不住就死。”   徐迟看着他花白的鬓角,看着他这些年被边塞苦寒天气折磨的极速老化的容颜,心情有些沉重,但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丝毫,说道:“错,就算是死,你也要给我守住。”   华颖毫不犹豫,应道:“遵命。”   徐迟将他扶起,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感慨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华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与金帐王庭开战以来,他便一直守在大唐疆域的最北方,身为先锋,承担着最重要也是最沉重的任务,虽然他的麾下现在拥有镇北军仅存的骑兵,但依然守的十分艰难。   如果不是他自己武道修为极高,唐军防御极严,甚至有好几次他都险些被草原上的强者暗杀。   但华颖从来没有任何怨言,甚至当徐迟想要把他调回北大营休整时,都被他非常严肃地拒绝了。   镇北军上下其实都明白这是为什么,就连遥远的长安城里,皇宫里的贵人和军部的大佬也明白其中的原因。   华颖姓华,华家的华,华山岳的华。   华山岳跟随李渔谋叛事败,当场身死,与他一道从固山郡秘密反京的那些军官,则是被宁缺送到北大营,用军功换回荣誉,数年时间过去,那些人已经没有几个还活着了。   受到此事牵连,曾经威名赫赫的华家也迅速衰败,现在便只有华颖还在军中担任着重要的职位。   所以华颖很拼命,他要用自己的命替华家拼出个千世不倒,拼出个光彩夺目,拼出个意气风发。   徐迟说道:“不要太拼命,活着最好。”   华颖没有正面回答这句话,说道:“我们会胜利的。”   ……   ……   大唐正始六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五年,春末。   大唐镇北军先锋,于渭城南一百七十里处,与金帐王庭骑兵相遇,连战十余日,有胜有负,其后镇北军主力悉数北上,于谷河一带摆开阵营。   世间最强大的两个军事力量,正式开始较量,又连战十余日,有胜有负,但谷河依然在镇北军的营后,金帐骑兵未能南下一步。   双方暂时休整,重新进入对峙之中,只是谁都清楚和以往不同,这一次的对峙不可能持续数十天甚至数年,最多一两天,战火便将继续燃烧。   镇北军为了将金帐王庭的骑兵挡在谷河以北,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因为他们严重缺少战马,哪怕是弓刀最娴熟、骑术最精湛的老兵,现在有很多都只能手持朴刀,做为阵列的侧翼掩护,而无法上阵杀敌。   最强的镇北军铁骑,就因为没有战马,只能当成步兵使用,无论在谁的眼中,这都是暴殄天物,然而又有谁能改变这一切呢?   从当年西陵神殿逼迫唐国签下和约,向晚原被割让,战马被当作战利品交出的那天开始,现在这令人愤怒无助的一幕,便是已经注定的事实。   新生的朝阳从东方升了起来,那些视力最好的军中强者,或是停留在后方的将军府里的徐迟,隐约能够看到,如血般的朝霞里,有岷山的身影。   昨日金帐王庭的骑兵暂时北撤,回到开平集一线,做暂时的休整,也是准备最后的攻势,面对意志坚定无比的唐军,面对同样棘手的步骑配合阵列,金帐王庭那位单于已经无法满足于战场上的局部胜利,更因为时间的流逝而焦虑,很明显,即将到来的那场野战,将是镇北军从未面临过的狂澜。   司徒依兰站在草甸上,手扶腰刀,看着金帐王庭骑兵驻营的方向,满是灰尘的脸上写满了冷静与警惕,微眯着的眼睛里闪着比刀锋还要冷的光芒。   做为书院弟子和老将军的后人,她在镇北军的表现一如当年优秀,早已成为最年轻的将军,现在则是华颖的副手,深受镇北军官兵的爱戴。   连续数十日的战斗,尤其是最近这些天,镇北军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也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营中的军医有的已经连续三个昼夜没能合眼。   想到这些的时候,司徒依兰的神情很平静,没有让身旁的亲兵看出任何问题,但问题依然存在,像沉重的石头般,压在她的心上。   金帐王庭不是撤退,而是休整,大将军的军令是死守谷河,寸步不退,这片原野看来注定将成为数十万生命的墓地,只是不知道最后有资格以胜利者的姿态替死者书写墓志铭的会是哪一方。   她在镇北军里位阶很高,能够知道很多普通士兵不知道的军情,昨日固山郡的援兵试图从岷山中麓偷袭金帐王庭某部,结果被提前识破,那个部落迅速向王庭靠拢,从而让镇北军失去了打乱敌人根脚的最佳机会。   那么还能怎么办呢?   司徒依兰昨夜盯着沙盘沉默了很长时间,把书院先生和军部前辈们教授的知识与自己在军中的经验两相对照,始终找不到什么方法。   决定镇北军战略的,只能是徐迟大将军,或者往更南方去看,还包括皇宫里的那对姐弟以及书院里的诸位先生,但她也想出份力。   可惜……   司徒依兰心里除了石块般沉重的问题,还有很多疑惑。   徐迟大将军的战略并不能说是错的,无论是最开始的时候撤退进,还是现在的血战死守,前者是要用空间换取时间,并且疲敌之军,后者则是因为不能让败势稍显,必须要用绝对的铁血来稳定大唐的北疆。但很明显,应该还有很多更好、或者说更灵活的方式,或者说不那么孤注一掷的方式。   徐迟大将军现在的战略,等于是把金帐王庭的所有主力全部吸引到了谷河一带,如果能够获得胜利,对方的主力骑兵即便想要逃逸都很困难。   要知道在大唐与金帐王庭数百年的战争里,王庭最令唐人头痛的便是能逃,即便唐军获胜,王庭骑兵迅速撤回草原深处,唐军根本无法歼灭其主力。   这个战略里有很多了不起的军事智慧,但需要能够被执行,最关键的是,唐军首先要获得胜利,才能够谈论怎样歼灭金帐主力的问题。   怎么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司徒依兰现在想不出来,她不认为徐迟大将军能够想出来,所以她越发不明白,大将军或者说朝廷在想些什么。   她不是悲观主义者,更不是失败主义者,她就像身旁的亲兵以及营里那些唐军一样,对金帐王庭的骑兵毫不畏惧,但理智告诉她,胜利真的很遥远。   按道理来说,镇北军素质极高,背靠谷河,也算是占了七分地利,天时人和且不去提,怎么也不至于让她如此绝望,然而还是那个老问题……   没有马。   没有战马。   镇北军没有足够数量的战马。   司徒依兰带着亲兵走回营地,沿途遇着的士兵纷纷站起向她行礼,她能清楚地分辩出来,虽然士兵们行礼的姿式几乎一模一样,实际上却有很大的分别,比如新到镇北军不足两年的士兵,眼神更加澄静,神情还有些最后的腼腆,而那些多年的老兵,神情里透着股漫不在乎的意味,至于眼神……很贼地在自己身上拂过,虽然只是很小的动作,但她感觉的非常明显。   那些老兵让她联想起一个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的人,她曾经的同窗,后来的所谓先生,那个已经站到了人间最上层的家伙。 第六十九章 刀锋渴着血,我想着马   那个家伙的神情也是那般惫赖,那个家伙也曾经这样偷偷瞄过她,无论是在书院的湿地畔,还是在红袖招,或者是燕北那片碧湖畔,他的目光经常扫过她的胸腰臀腿的曲线,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好意思说。   司徒依兰想起的人自然是宁缺,她不是在面临绝境的时候,忽然回忆过去的青春,便开始思春,而只是想从中获得某种力量——营地里的那些老兵和宁缺很像,他们都有难以想象的坚韧,能够做出很多人想象不到的事情。   只是令她有些心酸的是,那些老兵漫不在乎的神情深处,依然有不甘,尤其是当他们看到她的亲兵牵着的战马时,眼睛里的羡慕与不爽清晰可见。   是啊,还是那个问题。   司徒依兰低头想着,当年朝廷与西陵神殿谈判,为什么会同意割让向晚原给金帐王庭,为什么会同意用战马补偿金帐和燕国?是的,当时的局面确实很严峻,但难道朝廷不知道,如果同意对方的条件,便等于自杀?   那道黑色的绞索,在空中缓慢降落了数年时间,现在终于落到了草原上,落到了镇北军每个士兵的身前。   连长安百姓都知道的事情,朝廷里那些大臣自然也知道,亲王李沛言甚至都因为此事自绞而死,司徒依兰很清楚,这都是书院的决定。   更准确地说,这都是宁缺的决定。   当年书院为什么会同意?   走到营帐,看着桌旁的一男一女,司徒依兰的情绪有些怪异,她是书院的学生,这两个人才能真正代表书院,想着先前对书院的不满,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木柚最习惯穿的淡黄色衣裙,早已被实用的棉衣代替,六师兄还像在书院后山时那样赤裸着上半身,只穿着件皮围。   司徒依兰对这两位书院先生无法说出任何恶语,因为在这些天里,本应像神仙一样端坐云头的他们,像普通的士兵一样生活、一样战斗。   战争的形态早已发生了改变,修行强者对敌方主将的刺杀,从来没有断绝过,一直在上演,如果不是木柚组织阵师,在营地里布置了数道精妙的阵法,如果不是六先生拿着铁锤挥舞风雷,不知多少唐将会在金帐王庭不惜代价的暗杀下死去,至于六先生彻夜不眠修复着唐军的武器,那些事情更不需要多提。   司徒依兰发现帐里少了一人,问道:“四先生去了哪里?”   书院四先生范悦现在是镇北军前锋的智囊,华颖将军对他极为信任,一应布营接应以至战场上的规划,都是出自他手。   木柚从盆里拎出毛巾拧至微干,走到她身前,把她脸上的灰尘尽数擦去,怜惜说道:“管他去了哪里……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虽然没办法打扮,也得弄干净些。”   司徒依兰哪有心情去理会自己的容颜,闻言不由苦笑,待她想起先前在草甸上看到的金帐王庭的阵势,心情回复沉重,看着木柚低声问道:“三先生什么时候出手?明宗的强者和荒人什么时候能到?”   当前的战局对镇北军极为利,她怎样想都想不出来变化,然而徐迟大将军依然那般平静,她自然以为书院肯定布置了很多后手以及强手。   连续很多昼夜布置阵法,木柚的眉眼间满是疲惫之色,听着司徒依兰的话,她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也不知道师姐的行踪。”   听着这话,司徒依兰失望之余,复又惘然。   “按道理或者说原先的计划,在初春的时候,她就应该平定东荒,来到这里……她应该会出手,此时没有出手,或者是因为还没有到时候,自有原因。”   木柚揽着她坐下,让她赶紧把早餐吃了,安慰说道。   ……   ……   一切违背常理的事情,必然都有其内在的原因,对于军队来说,常理便是对胜负的客观判断以及随之而来的冷静应对。   华颖站在营帐外,看着如血的朝霞,看着远处隐隐可见的金帐王庭的无数帐篷,总觉得大将军的应对不合理,那么原因是什么?   一名参谋军官把一副望远镜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望远镜,望向金帐王庭的方向,然后又望向东方北向数十里外,沉默观察了很长时间,始终一言不发。   望远镜是书院做的,由六先生带至前线,如今镇北军重要的将领,几乎人手一副,将领们一旦用上,顿时视若珍宝,再不肯让它离身。   华颖很感慨,有书院的帮助,可以把金帐王庭的兵力调动看的清清楚楚,对方却是毫无察觉,如果放在当年,这场战争镇北军必胜无疑。   尤其是现在,单于冒着奇险,催动全族南下来袭,他想打一场灭国之战,竟是根本不顾任何后路,行军布阵锋锐无双,但在成熟的唐将眼中,也同样是漏洞百出,只要能够派出一支强大的骑兵,绝对能够打的对方痛不堪言。   “如果……给我一万……不,哪怕八千。”   华颖放下望远镜,看着北方,声音微颤说道:“给我八千匹好马,我便能守住谷河,甚至能够把他们赶到渭城北边去。”   单于的选择太过自信,在华颖看来,这是太好的机会,所以他的声音才会微微颤抖,失去这个机会,在他看来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徐迟坚信镇北军能够在野战里战胜金帐王庭的骑兵,这令华颖很不解,他不会质疑军令,只是痛苦地想着,如果能多一万匹战马便好了。   但那不会有。   就算昊天重新降临人间,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唐国变出一万匹受过军事训练,能够成为骑兵座骑的成熟战马。   金帐王庭敢于举族南下,单于的行军布阵如此自信甚至嚣张,对明日最后的原野决战毫无惧意,不正是因为知道唐国没有马?   很多唐军幻想着,朝廷会不会是偷偷养了很多战马,等着在最后战场上给予敌人最沉重最突然的打击?但那终究是幻想,单于不会这样想。   养马需要很多草料,需要马厩,需要人力,需要很多资源,如此大数量的战马,不可能被偷偷养在唐国各州郡里,又能瞒过道门无所不在的眼线,就算能,那些未经训练、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骏马,又有什么用处呢?   马,战马,久经沙场的战马。   司徒依兰在想,曾经的骑兵们在想,华颖在想,所有人都在想,都在心里绝望地、愤怒地喊着,为什么没有马?   不用久经沙场的战马,哪怕就是一匹普通的马也好,只要能够带着骑兵移动便好,不管是骏逸的公马、雍容的母马、调皮的马驹,不管是河套马、大河矮马、草原马,什么马都行!只要马都行!   因为没有马,大唐就要真的不行了。   ……   ……   镇北军里,只有大将军徐迟,依然保持着最后的信心。   余帘没有出现在这片草原,金帐王庭的国师和那十余位大祭司,依然没有来到前线,而是在后方,被草原骑兵重重保护中。   徐迟的信心并不是来源于余帘或者那位魔宗行走唐,他早已收到贺兰城发来的情报,荒人部落在东荒被来自燕国的神殿骑兵牵制,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来援。   这自然是个极坏的消息,幸运的是,数十日前,他收到了另一个消息,那个消息来自书院,带来了他等待已久的春风拂面。   无数辆大车,早已离开北大营所在的城镇,运到了谷河后方,隐藏在镇北军主力的辎重营里,为了保密到最后,就连华颖都不知道。   ……   ……   黎明还没有来临,明月早已沉睡,东方浮起淡淡的白,西方的夜幕上还残着几粒黯淡的星辰,草原上的人们已经醒来,金帐王庭连绵如云的无数顶帐篷里,到处是孩子的欢闹声以及女人担忧的低语声,当然最多的还是弯刀与皮甲撞击的声音以及战马不安的嘶鸣声还有干草噼啪燃烧的声音。   按照草原骑兵惯例,出征之时没有谁敢带着家眷,但此番金帐王庭举族南侵,是真正的举族,所有男人都带着妻子孩子还有奴隶,令单于和贵人们感到欣慰的是,因为事先做了很多准备,所以这些没有变成勇士们的负累,反而成为激励他们奋勇向前斩杀唐人的最好存在。   金帐的勇士们已然整队完毕,神情肃穆,眼神坚毅,各部落的骑兵也正在奴隶或家人的帮助下穿戴皮甲整理刀箭,快速列队。   这时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节,但金帐骑兵并不是想趁着黑暗偷袭南方的唐军,因为黑暗对所有人并不公平,骑兵因为速度太快,反而更需要良好的视野,现在金帐骑兵占据了绝对优势,自然不会冒这种风险。   之所以这般早便开始集结列阵,是基于战争的需要,也是所有草原骑兵印入血脉里的战斗经验,今天必然是一场极为辛苦的长期战斗,人可以靠精神意志坚持,战马却无法做到,所以在进入战场之前,必须把战马喂足喂好,要用最精美的草料甚至还要掺些昂贵的谷物豆类,补充足够的清水,最后,还要喂盐。   所有这些准备工作,都必须在正式交战之前两个时辰完成,而在两个时辰之后,金帐的铁骑便会席卷而去,吞噬所有的所有。 第七十章 天地之间有野马   单于走出金帐,看着四周的画面,微黑而英俊的容颜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满意于部属们的平静,更满意于用很多天很多年才营造出来的今天。   在他看来,严重缺少骑兵的镇北军,根本不可能是金帐骑兵的对手,前些天双方之间的战斗进行的那般胶着,一方面是因为镇北军的战斗力确实出乎意料的坚韧,唐国的军械以及修行者发挥了超出想象的威力,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金帐骑兵并没有全力出击,更多的是试探以及消耗。   步骑交战,不理会谁有先天的优势,只说心理上,必然是骑兵占优,步卒想要抵挡骑兵的攻势,必然要在体力和精神上付出更多代价。   前些天,金帐骑兵就是在消耗唐军步卒的体力精神,更重要的是逐渐磨去对方的意志与勇气,同时提升己方的士气、坚定必胜的信心。   今天便是决战日。   金帐骑兵将倾其所有攻击,将不留后手攻击,将不留活路攻击,必要将数百年的屈辱还赠给唐人,必要将镇北军的主力完全击溃。   这是很冒险的战法,在单于看来,却是必胜的战法,通过前些天的试探,他非常确定唐人没有隐藏什么手段,那么便堂堂正正地碾压过去吧。   黎明渐渐来临,东方天边的鱼肚白渐要占据十分之一的天穹,熹微晨光落在草原上,落在单于的脸上,让他脸颊的线条显得更加坚硬强大。   他看着南方的原野,看着远方隐隐绰绰的唐营,仿佛看到稍后,金帐的铁骑黑压压如潮水般涌去,整片草原的地面都开始震动。然后就像前些天那样,唐营处各种军械齐发,投石器发出沉闷的声音,营栅前的长矛那样锋利,壕坑里的铁刺那样寒冷,中原修行者的剑光闪烁,阵意不停涌起,天地元气将在天地之间剧烈地变化,然而那些……终将被他的铁骑所淹没。   勒布大将走了过来,看着这位草原历史上最英明的单于、此生最崇敬的男人,声音微颤说道:“今日之后,您就将是整个人间的君王。”   单于不再微笑,平静如常,因为肯定,所以才能如此平静。他的视线越过南方的唐营,望向更南方的某个位置,听国师说,那里就是长安。   那位温和却令人畏惧的皇帝六年前就死了,但他的女儿还活着,单于默默想着,等打下长安城,自己一定要杀了她,然后把阳具插进她的尸体里。   阿打也出现在金帐外,昨夜他没有洗澡,身上的那些血污早已凝结,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味,招惹着野草里的蚊蝇来袭。   贵人们看着这个曾经的少年奴隶,现在金帐最强大的勇士,眼睛里满是厌憎和惧怕的情绪,根本不愿意站得离他太近。   阿打前些天在战场上受了伤,为了记住这次受伤,他刻意没有把身上的血洗掉,不是想记住那次的屈辱,而是想记住自己应该向对方学习。   那天他隐藏在冲阵的金帐骑兵中,突破了唐军的壕沟矛栅,然后借着同伴的尸体藏匿,试图在战后暗杀镇北军前锋主将华颖。   阿打一直想杀死华颖,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想报复宁缺在长安城发起的那些血腥杀俘行动,后来则是因为他一直没能杀死华颖,很不甘心,那些不甘心就像毒蛇一样让他痛苦,让他冒着这样的危险进行了这一次暗杀。   他的暗杀失败了,因为从一开始的时候,更准确来说,从他隐藏在冲阵骑兵队伍里冲到唐营前的那刻开始,他的行踪和目的便一直被一个人算的清清楚楚。   华颖始终没有出现,来的是一道铁锤,然后是一道阵法。   阿打陡遇奇袭,顿时受伤,但他毕竟是现在金帐王庭的真正高手,最终还是成功地突破唐军重围,逃回了金帐,只是狼狈到了极点。   他不顾伤势,在深夜里拜访国师,才得知那些人的身份。   看穿他计划的是书院四先生范悦,挥动铁锤,壮猛无双的勇士是书院六先生,而那个将阵法运用的仿佛有生命一般的女子,是书院的七先生。   这三名书院先生的修行境界是洞玄境巅峰,放在世间修行界里来看,当然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对于阿打这样的真正强者来说,他完全可以一个打对方十个,最终他却败的这样凄惨,这让他很不理解。   经过整夜的思考,阿打没有变得更加愤怒,被愤怒冲昏头脑,反而变得冷静了很多。这是他第一次与书院正面在战场上交手,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对书院的尊敬多了很多,毁灭书院的决心也坚定了很多。   所以此时看着晨光下的唐营,他的神情才会如此平静,哪怕被那些贵人厌憎着畏惧着,他依然平静,今日金帐必将获胜,应该不需要自己出手。   同样是坚信金帐必将胜利,所以单于和阿打很平静,更多的草原男人则显得很狂热,他们看着南方的唐军,眼睛里流露出狼一般的寒光。   只要战胜唐国,金帐王庭便将是整个人间的霸主,在新的世界里,他们将占在中原最繁华富庶的城镇,披上最光滑的丝绸,占有最美貌的女人,喝上最烈的美酒、最清的溪水、吃上最软的白面饽饽……   这些,都是长生天的恩赐,不接受,会被天谴的。   ……   ……   单于和阿打还有无数金帐骑兵看着南方的唐营。   在唐营里,华颖将军和部属们也在看着北方,在更远处的临时将军府里,徐迟也在看着北方,看着晨光晨风里的那群饥饿的恶狼。   人们感觉到了危险。   前面十余天的战争已经极为惨烈,金帐骑兵不能说没有出全力,只是镇北军的防守极为坚韧,所以才会打成均势,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金帐明显是要拼命了,那位单于和他的臣民们已经做好准备,将整个部族的命运都压到稍后即将开始的这场战斗当中。   华颖的脸色铁青一片。   有望远镜的帮助,他能够看到金帐王庭那里的所有动静,他看到那些草原蛮子正在给马喂食,喂水,喂盐,甚至还能看到锅里煮着的羊棒骨。   做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唐将,他很清楚草原骑兵的做战习惯,最多还有一个多时辰,那些吃饱喝足的战马,便会带着那群狼般的蛮人向自己扑来。   这是草原骑兵最正规的作战法则,这也正是他脸色铁青,无比愤怒的原因——单于和他的草原骑兵根本不惮于让唐军看到这些画面,便等于说,他们将今日战斗开始的时间确定好了,并且通知给了唐军。   这是何等样的自信,对于唐军来说,又是何等样的羞辱!   如果是十年前,华颖早在观察到第一个画面的时候,便已经派出骑兵前去突袭,攻敌之不备,必然能够取得份量足够的战果。   但现在不行,因为他没有足够数量的骑兵,更不可能像镇北军全盛时那样,按照时间分批准备着随时可以出击的战马……   如果。   那句话,那个判断,再次在华颖的脑海里浮现。   如果,现在大唐还能拥有一支真正的骑兵,还能拥有足够数量的战马,单于还敢如此妄进吗?不,今天等待金帐王庭的,必将是灭亡。   如果呵如果,如果真的能够有如果,人世间又哪里会出现那么多的如果呢?从来就没有如果,所以金帐王庭今天不会灭亡,单于和他的草原骑兵才敢如此嚣张暴戾的突进,镇北军才会面临如此的结局,他甚至已经看到了结局二字上面惨淡的颜色,嗅到了结局二字上面绝望的气息。   和华颖将军不同,普通的镇北军士兵依然神情坚毅冷静,他们不知道那些秘密的军情,不知道沙盘推演的结果,也不知道或者说懒得去理会这场战争胜负的成算,他们只知道战斗,并且像过去那些年一样无惧。   看着四周默默准备战斗的唐军,司徒依兰眼帘微垂,掩去那抹黯淡,然后迅速抬起头来,振奋精神,不想让自己影响到哪怕最微小的士气。   她忽然注意到,近处锅灶旁的一名唐军,此时所有的唐军都已经快速吃完了早饭,开始蹬弩修箭磨刀,只有那名唐军依然站在锅旁,左手拿着大碗,右手拿着木勺,大口地吃着菜稀饭,吃到里面的肉块后,更是高兴地咕噜着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司徒依兰走到锅灶旁,看着那名唐军说道。   那名唐军士兵的年龄并不大,但从他捧着粥碗的手指间的老茧和眉宇间漫不在乎的神情便能看出,这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   那名唐军看着她,愣了愣,把粥碗放到灶沿,行了个军礼,报告道:“前锋营斥候四队队正王五,见过将军。”   “王五?很干净利落的名字。”   司徒依兰说道:“只是做事有些不够利落,难道你没有看到别人都已经回到营里开始备战,你为什么还没有归队?”   王五表现的对她很尊敬,但那不意味着害怕,他用很诚恳也很搞笑的态度解释道:“斥候暂时不用出战,再说了,那些蛮子至少还要一个多时辰才会打过来,何必太着急,今天的粥里放了这么多肉,不吃干净多可惜。”   司徒依兰微微挑眉,说道:“果然是个老兵。”   王五用木勺的尾部挠了挠有些发痒的颈子,嘿嘿笑着说道:“您过奖。”   司徒依兰说道:“大清早的胃口就这么好,看来你对今天这场战斗的胜利很有信心,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一样,或者……”   说到或者二字时,她戛然而止。   王五脸上惫赖的笑容,也忽然敛去,看着她平静甚至有些冷漠说道:“将军,或者什么?或者能够有奇迹?你知道的,没有奇迹。”   司徒依兰目光微寒,盯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想说什么。”   “今天粥里的肉很多,青菜甚至比肉还多……虽然我镇北军的伙食向来极好,但这种待遇还是好的有些过分,这让我很怀疑。”   王五毫不畏惧她的目光,平静说道:“或者,这是临死前的最后一餐饭,所以大将军要让我们吃的好些?”   司徒依兰寒声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五指着不远处营帐里沉默备战的唐军将士们说道:“我知道,今天这场仗必输无疑,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   司徒依兰闻言沉默了很长时间。   王五说道:“您如果觉得我动摇了军心,可以把我当场斩杀。”   司徒依兰说道:“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王五说道:“因为我要想告诉徐大将军,告诉朝廷,告诉书院……我不甘心,我不想输,我不明白为什么镇北军会落到如此下场。”   司徒依兰沉声说道:“为国守边疆,是我大唐军人的使命,你有什么不甘的?”   “问题在于,徐大将军为什么要把我们这些人送到谷河外面?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决战?我不怕死,但我不想被人送着去死。”   王五忽然变得愤怒起来,把手里的木勺重重掷进粥锅,冲着司徒依兰吼道:“向晚原是朝廷割让的,这战场是将军府挑的,为什么让我们去死?为什么让我们输着去死?你们这些将军,就算让我们去死,难道就不能赢吗!”   司徒依兰伸手阻止身旁亲兵拔刀,沉默了很长时间,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名老兵愤怒的质问,是啊,朝廷要让唐军拒敌于国境之外,唐军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也会做到,但朝廷至少要让他们赢啊,不然就算死了,又如何瞑目?   “那你究竟想怎么做,想我们怎么做?”她看着王五问道,问的很认真。   王五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复,沉默了很长时间,有些黯淡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转身向自己的营地里走去。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她大概猜到了这位年轻的老兵想要什么,那同样也是她想要的,是整个镇北军乃至大唐都想要的。   王五走回自己的营帐,对着帐篷外的半袋干草,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他是斥候,是镇北军里极少数有马的兵种,然而在两年前,他的马便死了,死在渭城外,从那之后,他便再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座骑。   没有座骑的斥候不如狗,王五经常这样想,在这两年里,他觉得自己的日子过的确实不如狗,因为狗还能吠两声,他能做些什么?   王五踢开干草,准备洗把脸,当他看着水桶里那张有些苍白的脸,眉头微微皱起,忽然开始厌憎自己现在的情绪。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底的那些绝望和愤怒尽数压下,从鞘中抽出那把从渭城带出来的大刀,喝斥着下属开始准备稍后的战斗。   没有座骑的斥候……还是唐军,哪怕是绝望的战斗,也要战斗到底。   他望向北方晨光下的金帐大营,忽然想起渭城。   当年渭城被金帐骑兵屠城,只有极少数人逃了出来,他便是其中一个。   回到镇北军,经过身份审核后,他重新拥有座骑,然后再次失去,就像他曾经拥有一座渭城,最终却什么都没有留住。   王五经常怀念当年跟着马将军去草原狩猎的日子,更怀念跟着那些剽悍的前辈去梳碧湖杀马贼抢金银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去不再返了。   他漫不在乎的惫赖神情下面,是从来没有熄灭过的怒火和像毒蛇一样噬咬心脏的仇恨,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随着镇北军一道击溃那些草原上的蛮子,收复渭城。   但是那很难。   而且看今天的局势,似乎那天永远都不会来了。   他想要一匹战马,一匹神骏的战马,他想骑着战马,向着敌人冲杀,如果他有战马,他的战友都有战马,那么他的心愿便会实现。   这种执念不停地折磨着他。看着金帐王庭如云如野的马群,他快要发疯了,这时候只要有人给他马,他愿意付出所有的财产以至于生命,他甚至愿意给那些浑身酸臭的草原蛮子洗脚,稍后再杀死对方便是。   如果有人给他一匹马,他愿意为对方做牛做马。   可惜,还是没有如果。   王五低头准备洗脸,稍后必然是千年来最血腥最惨烈的一场战役,这场战役将由无数场战斗组成,将会有无数人死去,镇北军或者会败,那么所有的唐军必然都会殉国,他不想死的时候,脸上还有脏东西,嘴里还有青菜叶子。   下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眼花了,因为盆里的清水颤抖了起来,他的眉眼在水里变幻成奇怪的模样,不像先前那般沉郁,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感觉到远处传来震动的,还有数十里外的金帐王庭诸人,十余万草原骑士正在紧张地备战,正在给座骑喂清水,忽然发现,那些英勇但极为驯服的战马,忽然间变得极为焦燥不安,有的马拼命地摇晃着头颅,不肯低头喝水吃草料,有的马惊恐地望向某处,不安地踢着前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慰自己地面传来的震动是虚假的,而不是它们本能里最畏惧的某些存在。   整片原野都开始震动起来,从北方的渭城一直到谷河外的草甸,双方军营里的大车车轮吱呀作响,有些没有注意的士兵甚至被震的有些站不稳。   阿打跳到一辆大车顶上,眯着眼睛望向震动起处,他的眼力极好,应该是场间最先看清楚那边动静的人,于是他也是第一个被震撼至无语的人,那张稚嫩却惯常骄傲冷戾的脸颊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看清楚了震动的起因,五五的眉忽然高高地挑起,他的唇角高高地扬起,他的手开始颤抖,湿毛巾落到盆里,溅起水花一朵。   像他一样,营内外的斥候以及更远处的镇北军将士们,都感觉到这道震动,望向西北方向,军营里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困惑……   更多的还是隐隐的激动和期盼。   朝阳之下的原野清旷无比,没有大风,尘土不起,视线极为清楚,只见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一大片黑云正在缓缓压至。   之所以是缓缓压至,不是因为黑云移动的速度太慢,而是因为黑云遮蔽的面积太过广阔,从而给人的错觉。   那片黑云很迅速地飞掠十余里地,来到了谷河边原野的边缘,所有人都已经看清,那根本不是黑云,而是一大片密集的烟尘!   那些烟尘,都是马蹄带起的尘土!   无数匹野马,正席卷而至!   朝阳映红了天,暖暖的光线进入那片烟尘,仿似把朝霞从天空上采撷到了地面,那些狂奔的马群仿佛正在燃烧,美丽夺目至极!   根本没有人能数清,那片朝霞里究竟隐藏着多少野马,没有人想算明白,有多少野马才能造成如此惊天动地的气势!   人们只知道,天地之间忽然多出了一群数量难以想象的野马。   这群野马……正在向着唐军奔来!   草原上依然鸦雀无声,于是远方野马的蹄声显得更加清晰,如惊雷一般落在所有人的耳中,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唐军先锋营的所有将士,都停下了备战的工作,哪怕是再严苛的军纪,再强悍的精神,也无法让他们收回望向那片朝霞,那片铺天盖地的野马的目光。   有的唐军开始揉眼睛,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们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不是眼花了,可还是觉得不可相信,因为这画面确实难以置信。   有的唐军则是连眼睛都不眨,比如王五,他像看着渭城酒馆里小姑娘一样盯着朝霞里的野马群,深怕自己一眨眼睛,那些野马便会消失不见。   司徒依兰紧紧抿着双唇,脸色有些花白,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颤抖,她知道不是幻觉,但她不确信那些野马真的是向唐营来的,如果……如果稍后这群野马忽然奔向东方辽阔的草原,像忽然来临一般忽然消失怎么般?如果它们只是路过怎么办?   唐人们的心情就像他们的神情一样复杂,紧张、渴望、震撼、担心甚至恐慌,他们看着那片朝霞越来越近,看着充斥天地间的野马群越来越近,越来越紧张。   朝霞终于散去,回复烟尘的模样,谷河外的草原,完全被风沙遮蔽,金帐王庭部落处的十余万战马惊慌地嘶鸣着,阳光被隔挡,很难看清。   司徒依兰闭着眼睛,然后睁开眼睛。   然后她看到一匹棕色的野马,正在身前看着自己,那匹棕马的眼睛里充满像是人类婴孩一样的好奇,天真澄静至极。   烟尘渐敛,唐营里一片欢呼,将士们的欢呼声是那样的高亢,很难用词语来形容,甚至显得有些疯狂,变成某种发泄般的呐喊!   这一切都是真的。   踏着朝霞来到唐营的,确实是马,是野马,是无数的野马。   那些野马在唐军的军营里随意踱着步,就像逛草原一般自在,长长的鬃毛在晨风里轻轻飘舞,神骏异常,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就像那匹棕色的野马,它很不理解,面前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流泪。   野马们不理解,这些人类为什么要欢呼,为什么声音那般嘶哑,为什么要搂着自己的颈,不停地摩娑,为什么他们要笑,为什么又要哭。   那是因为它们不理解,对于唐人来说,它们的到来,就是真正的神迹。   十余日来,这一年来,这三年来……唐国从君到臣,从普通百姓到浴血奋战的士兵,无时无刻不在祈求着能够拥有足够数量的战马,但他们知道那是奢望,因为向晚原没有了,因为道门不会给唐国机会。   眼看着这场将会决定整个人间走势的大战即将开始,像华颖将军、司徒依兰、王五这样的人,依然忍不住喃喃念着,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件事情,他们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与尊严,祈求不再信仰的昊天给唐国一个机会。   唐国需要马,需要战马。   昊天仿佛真的听到了所有唐人的心声,仿佛她忘了唐人对自己的背叛,她站在朝霞深处,对着荒原深处那片泥塘说了三个字。   “要有马。”   于是,唐人有了马。   ……   ……   唐营瞬间进入某种癫狂的狂欢状态,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金帐王庭的数十部落,那里依然鸦雀无声,所有草原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苍白。   金帐王庭敢于举族南侵,与唐人进行国战,而所有部落都毫不犹豫地跟随单于的脚步,都是基于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唐军缺马。   然而就在大战之前,无数匹野马从草原深处狂奔而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野马是哪里来的?为什么部落长年生活在草原里,却根本不知道这些野马的存在,又有哪片草原能够养活这么多野马?   有些部落的长老和寥寥无几的勇敢旅行者,想起了数十年前开始的某个传闻,据说在西荒深处那片连狼群都不敢轻易进入的大沼泽里,生活着一群可以踏水食云的天马,那群天马是长生天的座骑,只是生活在人间……   难道南方那片黑压压的野马,便是传说中的天马?   如果真是长生天的座骑,为什么它们会去唐营那边?   老人脸色苍白的仿佛要昏厥,旅行者身体不停颤抖,部落勇士快要握不住弯刀的刀柄,妇人们开始用惊恐的语气念经,想要得到长生天的庇护。   看着南方铺天盖地的野马群,草原人忽然觉得自己被长生天抛弃了。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辆停留在后方的马车里,金帐国师也不明白,但他知道一切都变了,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数名祭司已经奉命前往金帐,他则是和剩下的大祭司,结成了一个车阵,他始终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因为他忌惮余帘和唐,他一直劝说单于不要如此冒进,因为他总觉得书院和唐国不会这般简单,遗憾的是,他没能说服对方。   今天这场战争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了。   但有人并不这样认为。   看着南方烟尘一片的唐营,单于英俊的脸上依然神情冷峻,做为一代草原霸主,他以无上魄力推动金帐王庭举族南侵,冒着劳师远征被唐军诱深包围的危险,也要硬碰硬打这场国战,是因为他坚信自己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他要替自己的兄长复仇,最重要的,他想要统治整个人间,他要让自己的部属变成中原每个国家的贵族,要让自己的子孙永远占据南方美丽的山河,所以他必须胜利,这是观主承诺他的,也是他承诺给观主的。   直到现在,哪怕看着无数匹野马踏着朝霞而来,他依然没有丧失信心,更准确地说,除了脸色难看一些,他的意志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勒布大将喃喃说道:“道门传来的消息,据说……长生天不见了,中原人都在寻找,会不会是我们违背了她的意志,所以才会派这群天马来帮助唐人?”   单于眸里寒光乍现,盯着他冷冷说道:“愚蠢的东西。”   勒布不敢争辩,沉默退下,他以为自己清楚单于的心意……这场谷河草原上即将开始的野战,将是决定性的一场战斗,金帐承受不起失败,也承受不起回撤的代价,因为金帐的骑兵南下的太远了,回家的路也太远了。   既然不能认输,也不能撤退,便只有打下去,那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动摇军心?勒布明白其中道理,所以被骂愚蠢的东西,也自沉默。   “这和士气无关……唐人根本不可能赢。”   “为什么?”   “唐人泣血顿首也想要的是什么?”   “马。”   “错了。”   单于看着南方,神情冷漠至极,自信至极,“唐人要的不是马,是战马。”   是的,虽然司徒依兰和王五他们每天默默想的是,无论什么马都好,只要有马就好,但事实上,骑兵需要的只能是战马。   战马,必须要经受长时间的训练。   而现在草原上的只是一群野马……   野马没有见过血,没有上过战场,没有鞍,没有辔头,怎么骑?如何战?   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数万匹野马训练成能够做战的战马。   清晨甫至,马上便要上战场,那些野马……除了看,还能有什么用?   听着单于的话,勒布大将的脸色瞬间变得明朗起来,他本就是统率王庭骑兵的大将,之所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纯粹是被那幕万马奔腾的画面给震昏了头脑。   金帐王庭开始加快集结冲锋的准备,先前被野马群骇的有些心神不宁的战马,在主人的安抚下变得平静了些,开始披挂皮甲和箭囊,只是在望向南方那些同伴的时候,金帐的战马们还是显得有些不安,队列有些乱。   但正如单于冷漠而正确的判断,现在南方唐营更是混乱。终于从狂喜和泪水里清醒过来的唐军,听着远处斥候传来的军情声,用最快的速度开始准备战斗,却发现镇北军先锋大营里没有足够的骑具……已经过了整整三年没有座骑的日子,镇北军官兵们确实没有任何人在事先会想到这个问题。   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唐军们发现那些野马虽然对自己表示出了相对友善的神态,却极为抗拒被系上缰绳,更不要说套上骑具……唐营里到处都是撒蹄子乱跑的野马,到处飞舞的杂色鬓毛,甚至有野马撞翻唐军夺路而去……   虽然看不到唐营里具体的画面,却能听到那里传来嘈乱声音,能看到那些代表混乱的烟尘,已经知道单于英明判断的草原骑兵们,向着唐营方向发出嘲笑的呼哨声,挥舞着手里的弯刀,尽情地表现着自己的轻蔑。   便在这时,天地间响起了一声极难听的嘶叫。   那声音像极了两块粗石头在磨擦,又像是破了的风厢,给人一种后继乏力的感觉,又像是病人在喘息,却始终没有停歇。   难听的嘶叫声,划破了天地。   金帐王庭十余万草原骑兵的嘲笑声,被强行压制下去。   唐营里野马不忿的啸鸣声和怪异的得趣喷鼻儿声,瞬间消失。   数万匹野马,仿佛听到最恐惧的声音,再不敢动弹,齐齐望向那声嘶叫起处,高高地昂起颈首,仿佛等待被检阅的士兵。   原野西北方的烟尘,正要完全落下。   里面隐隐有什么走了出来。   那是八匹人间罕见的神骏野马,拖着一座破辇。   破辇里坐着一头黑驴,驴身上的皮毛剥落了很多,看着有些可怜,但它神情却显得很惬意,或者是天生豪气,又或者是因为它在吃葡萄、喝葡萄酒的关系。   那头黑驴睥睨着原野间的所有马,野马和战马,如真正的君王。   唐营里的野马,低首。   金帐王庭的战马,惊恐。   木柚和六师兄走出营寨,向着那辆破辇走去。   这时候他们才看到大黑马拖着那辆黑车,跟在破辇的后方,神态憨喜,身肥肉壮,看来这三年跟着长辈,厮混的很是不错。   木柚笑了笑,因为草原空气太干燥的缘故,唇角裂开,流了些血。   她和六师兄,对着辇里的黑驴行礼。   黑驴很矜持地点点头,回礼。   大黑马吭哧吭哧奔到木柚身旁,低着头便准备往她怀里蹭,忽然想起那个现在只剩一只胳膊的家伙,强行扭开。   木柚摸了摸它的颈。   大黑马肃容后退,低首,对着她和六师兄行礼。   紧接着,唐营后方传来车轮声响。   不知多少辆大车,从辎重营里面出来,来到先锋营里,车上满是各式骑具和马刀,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四师兄范悦。   书院后山诸弟子,在荒原上,终于相遇。   ……   ……   鞍上马背,缰绳渐紧,野马平静。   镇北军的骑兵们,轻轻摸着那些曾经熟悉的骑具,感慨至极,他们曾经的座骑逐渐老去直至离去,只有这些还像从前那样,虽然旧了些,但依然好用。   王五捧着清水,凑到自己的座骑前,喂它喝水,看着这匹依然有些不安分的野马,他在心里默默想着,我真的会为你做一辈子牛马……   现在,让我们先去杀敌。   是的,让我们去杀敌。   金帐王庭的骑兵,已经率先攻过来了,如潮水一般。   极度不安的草原战马,在主人皮鞭的乱抽下,在马刺的痛楚逼迫下,暴发出了血性与悍劲儿,忘记了本能里的某种敬畏,开始冲锋。   唐军却比先前要显得沉默很多。   他们没有上马,他们牵着那些野马……不,从这一刻开始,就是战马,踩着草原上微硬的土壤,缓慢而坚定地向北方走去。   他们是唐军。   天下最强的骑兵,从来无敌。   他们牵着的战马,在西荒北方的大沼泽里,横行了数十年,同样无敌。   金帐王庭骑兵虽强,在他们面前又算得什么?   烟尘覆盖了草原上方的天空。   终于到了上马的时刻。   司徒依兰翻身骑上棕色的野马,缓缓自鞘里抽出寒刀。   她举起刀锋,指向对面如潮水般的草原骑兵。   她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她身旁的亲兵忽然怒吼起来。   所有的唐军,在这一刻同时怒吼起来。   长达数年的郁闷,伴着这声怒吼,化成战意。   然后便是沉默的冲锋。   令人窒息的沉默的冲锋。   有很多镇北军骑兵,对冲锋这件事情已经有些陌生,但当他们举起刀,轻夹马腹催动座骑向前冲刺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很快便回来了。   那种感觉叫做无敌。   无数道烟尘,切开了草原,无数道铁流,向着金帐冲去。   一时之间,杀声便已震天。   祁连城方向。   谷河侧方。   镇北军所有的骑兵,不知何时从那里狂奔而出。   黑色的铁流,从三个方向沉默地向金帐处汇集,如果有人能够从天空望草原地面上看,一定会被这幕壮阔的画面,震撼的无法言语。   寒风吹拂着司徒依兰脸颊畔的发丝。   她想着,为了胜利。   王五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眼神异常坚毅。   他想着,为了渭城。   金帐王旗下。   单于的脸色异常苍白。   勒布焦急劝他赶紧后退,与后方的国师会合。   单于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国师为什么一直不同意自己冒险的决定。   书院……宁缺……好狠。   金帐败了。   他很清楚这一点。   噗的一声,他喷出一口鲜血,摇摇晃晃,摔下马背。   谷河草甸上。   宁缺放下望远镜,想着先前看到的那幕画面,沉默无语。   他把望远镜,递给身旁的徐迟大将军。   徐迟看着他问道:“隐忍多年,就为了今天?难道你不觉得很冒险?”   宁缺想了想,说道:“只有这样才行。”   徐迟说道:“如果你能早些把这些马交给我,一样可以胜。”   “但不能杀光他们。”   说完这句话,他向草甸下走去。   司徒依兰为了胜利。   王五为了渭城。   他也同样如此。   所以从最开始的时候,他想的就是要……杀光他们。 第七十一章 残阳如血,深海如墨   残阳如血,大唐镇北军先锋大将华颖,站在猎猎风中,看远方烟尘渐去,终于放松下来,身形摇摇欲坠,被身边的司徒依兰扶住。   谷河外百余里方圆的原野上,到处都是鲜血和尸体,只是被北方来的劲风吹拂了整整一天,腥味已经不是太重,但天地终究还是血色的。   这场战争从清晨开始准备,到午前骑兵开始接触,一直厮杀到了暮时,才最终分出胜负,获得最终胜利的,理所当然是唐军。   金帐王庭骑兵死伤惨重,单于昏迷不醒,派到前线的数名大祭司在混战中纷纷死去,最后时刻,年轻的奴隶强者阿打被国师强行召回,护送着身受重伤的勒布,带着残兵撤退,从而逃过了被铁骑碾杀的命运。   ——徐迟大将军为了这个少年奴隶准备了七百玄甲重骑,一直等候在战场边缘,为的就是等此人殿后时直接冲死他。   金帐王庭向北溃败而走,有唐军开始追击,有唐军开始打扫战场。   这场千年来最惨烈的野战,自然也造就了最惨烈的战场,到处都是被朴刀砍断的手臂,到处都是开膛剖肚的尸体,到处都是渐乌的血泊,到处都是扰人的蚊蝇,到处都是痛苦的呻吟。   唐军的医护队在原野间不停地穿行,骑兵用精湛的骑术架着担架,将受伤的同袍送到军营,伤势最重的士兵,则会用大车拖回谷河军寨,做进一步的治理,人们争夺着时间,争取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打扫战场除了救治同袍,收集兵器盔甲,还有别的一项重要使命,那便是受理投降,收集俘虏以及那些无力再战的伤兵——数百名唐军牵着战马行走在原野上,奇怪的是,却看不到俘虏。   一名草原蛮人躺在野草里,瞪着灰暗的天空,眼神异常绝望,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没有死去,苍白的脸上到处都是血污。   有阴影落在他的脸上,紧接着落下的是刀锋。   一名金帐骑兵被自己座骑的尸体压住,断裂的肋骨刺破了肺叶,血沫不停从唇间喷出,一时不得便死,痛苦的连连哀嚎。   当他看到那些手持带血朴刀的唐军走过来时,非但没有恐惧绝望,反而流露出欣喜的神情,用草原话喊着什么,满是乞求的神情。   镇北军普通士兵都能粗通蛮语,走过来的那几名唐军听明白了这句话,对视两眼,有些犹豫,便在这时,王五一瘸一拐走了过来,面无表情举起刀,直接把那名垂死的金帐骑兵砍死,顺便割掉了他的头颅。   一名唐军说道:“我们只是不想给他痛快。”   “他痛不痛快和我们没有关系,我砍掉他的脑袋,也不是要表现我的仁慈,只是……还有这么多脑袋要砍,我没有时间等你们。”   说完这句话,王五牵着战马,向前方那片尸体更密集的草甸走去。在他后方,有辆大车跟着,上面已经堆满了草原人的头颅。   王五和他的战友们确实不想给那些身受重伤的草原蛮子痛快,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出于人道考虑,只是因为他们需要这些人头。   他们要这些草原人的头颅,与计功无关,纯粹是因为大将军府发了铁令,所有草原人的脑袋,都必须被砍下来,然后被集中。   至于收俘……今天的战场上没有俘虏。   看着四周原野,看着如血的残阳和如血的天地,华颖有些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然后他咳了起来,胡须被血溅红。   做为先锋大将,他今天立下的战功自然是最大的,只是他真的不在乎这些,而且他很清楚,自己以后再也不需要在乎这些了。   “你应该很清楚,这些年我为什么一直在边疆苦熬。”   华颖说话的声音有些断续,显得很疲惫,但却有着一股清透的精神。   司徒依兰沉默不语,扶着他在草甸上坐稳。   华家忠于李渔,在数年前的皇位争夺战里,曾经扮演过很不光彩的角色,却被宁缺和先皇后强行镇压,华山岳死,华家也迅速没落。   相信这场战斗之后,那些过往都将被遗忘。   但华颖很难忘记那些过往。   “书院……或者说,十三先生,真的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看着四周惨烈的画面,他想着华家的悲惨遭遇,想着那数十名被派到前线送死的固山郡儿郎,摇了摇头。   “如果他提前让镇北军接收那批野马,哪怕只是提前和大将军或者我说一下,我想这三年也不用死那么多人。”   司徒依兰沉默不语。   做为书院前院的学生,做为宁缺曾经的友人以及现在的追随者,她并不同意华颖的看法,但此时此刻她无法辩解什么,因为整整三年里,因为缺少战马的缘故,唐军付出了太多代价,今天也有太多人死去。   “不过……我很喜欢。”华颖忽然笑了起来。   他充满佩服和感慨继续说道:“金帐,真的很强大……他的方法应该是死人最少的……只是在过这个过程里,他必须要冷酷到底,唯如此,才能用最小的代价打赢这场国战,我很佩服他,也很同情他。”   这段话很复杂,甚至有些逻辑不清,但司徒依兰听懂了。   华颖看着远方暮色下的草原,看着那些烟尘,看着那些慌乱逃跑的敌人,看着在后方不远不近缀着的北大营亲兵,终于闭上了眼睛。   他的脸上还带着微笑,满意的微笑。   彻底击败金帐王庭的骑兵,看着那位雄才大略的单于和深不可测的国师像狗一样逃走,对一位唐将来说毫无疑问是最美好的事情。   能够看到这幕画面,自然可以瞑目了。   司徒依兰伸手到他鼻前停留片刻,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松开手,将遗体平搁到草甸上,示意一直等着的军医上前处理。   她站起身来,依然是猎猎风中。   大唐王旗在惨烈的战斗里,被烧损了一部分,焦黑难看,但里面的金线,在暮光里依然夺目灿烂,似将永世长存。   她着残旗下,环顾四周,又望向北方。   金帐王庭的残余势力,正在全力北逃。   镇北军击溃王庭主力,不代表全歼。   华颖临死前没有提醒她什么,也没有留下一定不能让单于跑了——这种遗言,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次金帐王庭不会再重获生机。   因为那些草原人举族南下,下的太南。   如果草原人还是停留在七城寨一线,而不是以这种猛烈野火的姿态来袭,即便被击败,也有很大机会逃回草原深处,就像数百年间那样。   茫茫草原,入夏后便极难作战,更难寻觅,到那时,唐军很难全歼对方,但现在草原人南下太深,甚至穿过了向晚原,他们怎么逃回去?   司徒依兰不认为草原人还能逃回去,也不会允许草原人逃回去。   她看着北方那些凌乱的烟尘,说道:“休整,然后准备追击。”   ……   ……   镇北军先锋大营里很嘈杂,麻沸散的味道到处飘着,靠东面那排铁炉房里,敲打兵器的声音不绝于耳,但没有太多人说话。   整整一天的血战,让将领和士兵们都疲惫到了极点,唐军也付出了极惨烈的代价,便是连华颖大将都最终因为失血力竭而死——于绝境里重获希望,然后大胜强敌,军营里的气氛自然不错,但却比较沉默。   先锋大营后方最平坦的一片草甸,已经被隔绝起来,要比营地处更加安静,于是黑驴嚼葡萄的声音都显得很清楚。   四师兄走到破辇前,指着师弟和师妹,向黑驴介绍道:“那是六师弟和七师妹,我入门比他们早些,排在第四。”   黑驴还是很矜持,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想着,幸好遇着的不是大二三,不然若以入门时间论,岂不是要自己向他们先见礼?   大黑马摇晃脑袋,兴高彩烈地跑了过来,向四周望去,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顿时低下头去,显得有些失望。   “我不知道小师弟在哪里。”四师兄解释道:“……事实上,从他离开长安城后,就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这场血腥惨烈的大战,那位神秘的国师一直没有出手,一开始就接应住单于,然后带着王庭最精锐忠诚的三万朵儿骑迅速北撤。   或者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宁缺也没有出手,直到战后也没有出现,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像过去的这个春天一样,他再次失踪。   大黑马有些失落,踱至草甸上方,看着渐要被地面吞噬的太阳,沉默无声,它知道那轮太阳,其实是被北方那片黑色的海吞噬的。   ……   ……   草原不落的太阳,最早的时候是荒人帝国的皇帝,然后是创建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再后来便是金帐王庭的单于。   单于一直认为自己是太阳,就算落下去,明天依然会再次爬起来。但今天他觉得自己似乎可能很难再爬起来了。   三万最忠诚的朵儿骑护送着他来到渭城,勒布大将的伤势稳定,并且在大祭司的帮助下迅速复原,少年奴隶阿打沉默地站在自己榻前时,他还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和足够多的强者,他还有国师。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在冰冷的海底挣扎,随时都会窒息。   因为,他很害怕。 第七十二章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王庭主力骑兵溃败,很多部落不再追随他的脚步,在草原上向着四周散去,必将成为唐军骑兵的俘虏,甚至可能被那些肮脏的马贼拣便宜。   这让他害怕。   前一刻便马上成为整个人间的君王,下一刻便在登基的道路上被一道暗箭射穿了双颊,鲜血横流,而且流的很难看——无论是谁,都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的信心和雄心一道被碾的粉碎,碎的不能再碎。   这让他害怕。   最让他害怕的是,当看着数万野马踏朝霞而来,看着那些神奇的事情发生在眼前,他才明白这些年的意气风发,策马中原的宏愿,实际上都是个骗局——这是书院的局,是那个人的局。   数年前,西陵神殿与唐国和谈,金帐王庭从中获得了最大的利益,无论是向晚原的割让,还是交出战马,怎么看都是往唐国的脖子上套了根皮索——现在看来,这却是唐国示弱,诱使王庭冒险举族南下的举措。   “宁缺,宁缺,宁缺……”   他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念了很多遍,遍遍入骨。   他不明白——书院的这个局其实很冒险,如果稍有些问题,草原骑兵便能挥鞭南下,横扫中原,那么书院为什么要这样做?   除了让金帐灭族,还有什么值得唐国冒如此风险的目的?   书院何时变得如此冷血?   那个叫宁缺的十三先生,与自己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单于思索了很长时间,情绪渐渐变得平静。   他有雄才,也有大略,虽然在谷河外被唐人击败,甚至已经看到了灭亡的深渊真实图景,但他终究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怎会甘心?   重新变得冷静起来的他,决定做一次冒险。   既然唐人可以设局,可以隐忍三年,可以冒奇险而成不世之功。   他为什么不能冒险,为什么不能成功?   他相信,长生天没有抛弃自己。   没有过多长时间,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阿打、勒布大将、做为国师代表的大祭司,都来到了他的房间里,看到单于对着沙盘沉默的背影。   单于指着沙盘上面一座起不起眼的小城,平静说道:“我知道唐人和部落里很多人都以为这场战争已经结束,那天的战斗便是决战,但我不这样以为,这里是我们脚下的土城,也是我选择的决战地。”   没有人明白他的意思,王庭已经远不是唐国的对手,就算想要拼命决一死战,对方又怎可能给自己机会,换句话说,王庭哪里来的资格?   “唐人……或者说书院的目的,是要灭了部落,他们要杀光我们,我们现在的目的,就是脱离唐人的追击,回到家乡。”   “我们没有粮草。”   “七城寨里存着些,我已经派苏勇去调了。”   “那些粮草不够支撑我们回去。”   “数十万人自然不够,但如果只走三万人,还是够的。”   “唐人会一直跟着我们。”   “所以我们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让唐人变得混乱起来的决定性的胜利,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才能保住部落最后的火苗。”   单于看着沙盘上那片平坦的原野,和上方那七座遥相呼应的城寨,沉默片刻后说道:“徐迟想杀光我们,便只能集兵以线向北横推,阵形无法做的太厚实,如果有一万朵儿骑突破中腹线,杀到北大营,甚至更南一些的地方……你们说唐国会不会动荡?书院会做出什么反应?”   勒布大将说道:“唐军主力明晨便至,徐迟不可能会犯这种错误。”   “世间最擅守的名将,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但那是以前……就像本王以前也不会犯全兵冒进的错误一样。”   单于摇头说道:“我没有看穿书院设下的局,徐迟则是不得不按照书院的路数去走,因为书院要我们所有人都死,他就只能如此执行。”   房间里静寂无声,所有人都觉得不妥:单于的决定不是冒险,是疯狂的赌博——不,连赌博都不是——这更像是绝望深渊之前回身愤怒无助地呐喊,就算徐迟真的将唐军阵势摆成最易凿穿的线状,就算朵儿骑真的能够突破到南方,也无法改变整个局面。   阿打的眼睛明亮了起来,完全明白了单于的意思。单于根本没有想赢,他只想带走两万多精骑,那么输掉这场战争,却没能让唐国如愿,待休养生息,道门稳定住南方之后,或者可以再次赢得整个人间。   勒布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去。”   没有人与他争,因为这不是战功,也不是殉王庭,而是冰冷的现实考虑,无论阿打还是那些祭司,都不是能够指挥大量骑兵的将领。   大祭司说道:“国师大人会与我们一道,护送单于归原。”   阿打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当那朵儿骑突破唐军防线,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情况下进入南方草原甚至北大营附近烧杀劫掠时,唐军会以最快的速度去追击单于所在的王庭——最快的速度需要最近的距离,最近的距离是直线,这好像是书院传出来的道理。   王庭要从渭城北归,唐人便要从渭城追击。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守在渭城那条唯一的街道上。   阿打对着单于躬身行礼,转身离开,走到那条街道上,推开尘封的一间旧铺子,在桌旁坐了下来,然后再没有离开。   其余的人都纷纷离开房间,开始准备逃亡和南下事宜。   国师知道单于的计划后,自然也要做相应的安排。   人去屋空。单于转向窗外,望向夜空里那轮明月,从那些温暖而慈爱的光辉里,仿佛获得了某种力量。   渭城被屠后,绝大多数的房屋都无法住人,草原人也习惯住在城外的帐篷里,他今天住的地方,是相对僻静处的一个小院。   他并不知道,这个小院曾经属于谁,不知道谁曾经属于这座渭城,所以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一定要杀死他——如果让他知道长生天也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很多年,或者他的想法会有更多的不一样。   ……   ……   发生在谷河外草原上的那场战争,是自唐国击败荒人之后,整整千年来最壮观、也是最惨烈的一场骑兵战争。   参加这场战争的金帐王庭骑兵数量,要超过唐军的骑兵数量,而且唐军骑兵这些年里很少进行骑兵方面的训练,所以按道理来说,王庭占据着优势,但唐军却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尤其是在镇北军两路伏兵出现之前,先锋大营的骑兵硬生生地挡住了如潮水般涌来的王庭骑兵,那是因为唐军比王庭骑兵多了口气。   那是剽悍之气——唐军有这口气,他们身下的野马也有这口气,在草原春天的风里,唐军挥舞着朴刀,沉默地砍死一个又一个敌人,那些野马踩着野花与草屑,放肆地奔驰着,竟也学着唐军的模样,把王庭的那些草原马欺凌的极为难堪。   谷河之战注定要留在瑰丽壮阔的历史画卷上,事后来看,这场骑兵战争或者不能算是整个人间的定鼎之战,但绝对是最重要的一场战争。   在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之后,金帐王庭就算还有再战之力,也没有办法对唐国的根基产生任何威胁,更直观一些说就是,那日之后的金帐王庭就算发挥出全部的实力,也没有办法让唐国灭亡。   对于整个人间来说,更重要的是,唐国解决了横亘在北方多年的心腹大患,现在长安城里的君臣可以把全部的精神与资源都投向南方,如果能抢在道门解决内部纷争之前定势,桃山将面临难以想象的压力。   数日后,司徒依兰带着先锋大营的骑兵,来到了七城寨一线,此时的她和所有的唐军,都已经确认了胜势,但他们想要获得更大的胜利。   这段时间里,北大营的亲兵以及半年前悄无声息从葱岭调至此间的征西军某部,拼着惨重的牺牲,像狼一般咬着金帐王庭骑兵,狠狠地、哪怕浑身流着血也不肯松口,向来以灵活机动著称的王庭骑兵,生生被减缓了北撤的速度,昨天才进入七城寨一线,便被唐军主力赶了上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撤退至七城寨里的草原骑兵根本不敢贸然离开城寨向草原进发,因为那等于是把自己的后背交给那些可怕的唐人——就连在渭城结营的朵儿骑也不敢如此做——那必然意味着覆灭。   十余万残余的草原骑兵,借助七城寨结营,试图暂时稳住局面,形成对峙之后,再寻觅时间撤退,摆脱唐军的追击,逃进草原深处。   然而那些依然抱着侥幸心理的部落们,根本不知道单于已经做出了冷血而唯一正确的决定,他将用这些部落骑兵吸引唐军的主力,尽量拉薄唐军的阵形,然后再派出一万精锐朵儿骑、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再次南下!   这些布置,将会让超过十万的草原骑兵死去,如果一切顺利,可以换来两万朵儿骑以及单于等大人物成功逃回草原深处。   这种交换很残忍,看似很吃亏,却必须要做。现在唐军有了战马,王庭骑兵想要撤回草原,便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现在的唐军明显已经发疯,比草原人更像恐怖的狼群,如果让唐军专心追击,王庭骑兵不敢回头拦截,只怕走不出三百里地,便会全军覆灭!   在单于做着最后准备的时候,唐军包围了七城寨——说包围并不准确,因为北方的草原看似浩瀚无垠,随时可以进去——那是活路,是唐军留给王庭骑兵们的活路,也是真正的死路。   镇北军骑兵主力与七城寨里的各部落骑兵形成对峙之势,这种局面却没有维持更长时间,没有任何预兆,双方之间的战斗再次猛烈地开始,似乎绵绵无绝期地厮杀,不停地收割着双方士兵的生命,到处都在乱战。   三日后王旗招展,烟尘漫天,唐军中军帐也来到了渭城之南。   大唐镇国大将军徐迟,终于来到了最前线。他没有迟到,只要能够赶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能够看到金帐灭族,那么就不算迟到。   令人吃惊的是,无论徐迟还是渭城里的单于,都没有对横亘在大陆北方数里百战线上的这场血战发布任何直接的命令,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骑兵不停地冲杀,不停地死去,然后向着开平等其余城寨补充着兵力。   这场战争本来就是国战,不可能一天时间便打完,在没有打完之前,根本不可能有一天喘息的时间,只有你死我才能活,这便是真谛。   所以徐迟不管,单于也不管,只是将彼此的儿郎投入到战场上,让他们杀敌或者被敌杀死,尤其是对于唐军来说,他们已经获得了胜势,便要尽可能多的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既然要灭族灭国,这也是真谛。   简单的几段话,远不足以描述这场发生在七城寨一线的血战,不足以描述金帐王庭残兵面临的压力和唐军付出的牺牲。人们只需要记住,短短数日的围城战里,死去的人便已经快要超过那日在谷河原野上的数量。   与开平、渠城等数座城寨不同,本应是真正主战场的渭城,却显得很宁静,没有血腥惨烈的骑兵冲杀画面,连马蹄声都听不到。   金帐王庭在此,唐军中军帐在此,战斗却似乎离此地远去。   徐迟看着望远镜里那座灰朴朴的土城,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真正还能战的是三万朵儿骑。”   一名参谋军官不解说道:“根据计算,渭城周边至少还留着一万朵儿骑,单于难道真准备守城?”   渭城是七城寨里最小的一座土城,别说草原人不擅守城,这座小土城也根本没有办法容纳两万名骑兵,现在那些朵儿骑都在城北的草原里扎营,却没有趁着唐军到来前撤走,难道准备在这里决一死战?   徐迟看着那座土城,忽然说道:“他们要重新南下。”   中军帐里的军官们,听着这句话纷纷抬起头来,很是吃惊。   刚刚经历如此惨痛的失败,那些草原人难道还敢南下?就算朵儿骑突破大军防线,进入向晚原后又能做些什么?难道他们还敢去长安城?   忽然间,有人意识到了问题。   “中军帐的防御太薄弱,应该马上让司徒将军来援!”   一名参谋军官急声说道:“不然真让朵儿骑突过来,中军帐的安危是大问题,最关键的是,一旦混乱,还真有可能让单于逃了!”   “不用做那些无谓的事情。”徐迟看着那座土城,想着那人的承诺,说道:“你说那些朵儿骑会从哪里攻过来?”   “绕城而攻,太耗战马脚力,而且容易被我军弩阵有效杀伤。如果我是单于,真的想再南下制造混乱,一定会选择从城里穿过来。”   徐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帐后走去,准备睡会儿。   连续数个昼夜,他也没有怎么闭眼,确实已经累了。   至于单于的深谋或者远虑,令人赞叹的决断和魄力……既然已经被他看穿,自然不需要再担心什么,因为有人承诺过,不会出任何问题。   徐迟这夜睡的很塌实,醒来时,天尚未全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光,他起床洗漱,接过一碗马奶饮尽,然后穿戴盔甲、牵着座骑走到营畔地势略高的草甸上,自鞍旁解下望远镜,向那座土城再次看去。   黎明时分,天地静悄悄。   土城城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灯光,仿佛一座鬼城。   徐迟却清楚,单于最强的骑兵,稍后便会从那道城门里冲出来。   他在将士们面前表现的很平静,其实还是有些忧虑,不然不至于清晨便来观测敌情,想要更早确认敌军来袭的时间。   镇北军主力骑兵都已经调往开平、渠城等战场,中军帐正对金帐王庭主帐,当一万朵儿骑冲过土城来攻时,怎么抵挡?   徐迟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完全信任那个人。   但,看着静悄悄的黎明前的土城,他还是有些不安。   土城不高,城门上的箭楼距离地面只有三丈的距离,当晨光来临后,视力稍好些的人,甚至能够看清楚地面黄土里夹着的那些倔强的野草。   徐迟看着土城的时候,也有人在城上看着他。   金帐国师看着远处草甸间唐军中军帐的营帐,看着那些低头食草的战马,与王庭骑兵传回的军情相应照,苍老的脸上依然没有重获平静。   唐人中军帐很宁静,联系到其余城寨处的惨烈场景、王庭骑兵苦苦支撑,便知道徐迟已经猜到了单于的用意,那他为什么如此配合?   国师不想去推算单于冒险的战术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既然王庭已经被唐人逼到了深渊之前,那么总要进行一下挣扎,不可能就这样堕落,最后的选择,便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是的,他知道这句话出自书院。   徐迟的信心,大抵也来自书院。   开战至今,书院还没有真正出手。   那些真正的强者还没有出手。   静悄悄的黎明里,国师看着天空,等待着某些人的到来。 第七十三章 晨光与风,野花与草,还有箭   国师看着天空,是因为他知道,稍后会有人从天空里跳下来。   书院的强者,不会理会向南方突袭的朵儿骑,因为那些骑兵的数量太多,除非没有断臂之前的君陌,没有谁能够拦下。   一夫当关,万骑莫开,这种事情在历史上没有发生过几次,那与修行境界和实力无关,与某种言语难以形容的气势相关——即便余帘和唐出现在渭城南方,也做不到,或者说,以她和他的性格,不会那样去做。   既然如此,书院不会理会那些朵儿骑,相反,书院会趁着王庭孤注一掷的时机,直接寻找杀死国师和十余名大祭司的机会,至于阿打和勒布大将,肯定也是书院想要刺杀的目标,而这恰恰也是王庭的机会。   凶险的战场上,绝望的深渊前,所有看似机会的机会,实际上都有可能是陷井,没有人能够完全算清楚其间隐藏着的信息,除非昊天重新回到人间,那么双方较量的只能是决心、意志、速度以及最后的运气。   他很清楚,只要朵儿骑能够抢在书院得手之前,冲溃徐迟所在的镇北军中军帐,那么这场围绕着渭城发生的战事,便会得出结论。   就算最后书院强者齐出,击败了金帐王庭里的强者,也已经没有办法达到他们最开始的目的,灭族一事便会成为虚妄的笑话,而这便是单于和国师的目的。   怎么看,金帐王庭今晨都有脱困的机会。   国师默然想着。这时,黑暗的夜色终于承受不住时间的磋磨,缓缓地变薄,渐有淡光从后方透了出来,虽然朝阳还没有跃出草原地表,清晨已至。   晨光照在国师苍老的容颜上,就像是清澈的溪水流进龟裂的田野,初初滋润片刻,瞬间便被吸噬,再也看不到丝毫。   那片田野的裂缝,似乎深不可测。   都说二十三年蝉余帘和西陵神殿掌教是修行界最神秘的两个人,事实上国师也一样神秘,没有人知道他今年多少岁,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师承,只是很明显,他并不擅长草原蛮人祭司最擅长的那些法门,他的修行似乎融合了很多宗派的理念,却又不属于佛魔道任何一派,难以形容。   事实上,就连国师他自己有时候也想不明白,自己这漫长的一生究竟修行的是何种法门,因为他……跟随草原里的大祭司长大,不是金帐王庭的大祭司,而右帐王庭的大祭司,所以他最开始的时候,学的是佛法。   当他来到金帐王庭后,在一片乱草坡里,遇着被余帘——当时还叫林雾的魔宗宗主重伤的熊初墨,他救活了熊初墨,熊初墨为表感激,将西陵神殿秘不外传的神术教给他,其后他甚至还去长安城游历过一番。   佛、道、巫,这些都是他的修行,当世单以学识渊博论,他绝对可以排进前五,学贯三道,境界自然高深莫测,只是他还是想弄明白,自己最终要修的是什么,尤其是在收前任单于为徒,成为金帐国师之后,这种渴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他知道这种渴望从何而来——那是每个人都想寻觅到的归属感,或者说根。   直到多年前,他感受到了昊天伟大的意志,他觉得自己的身躯和灵魂都被雪水洗了一遍,变得异常干净,他终于明白,修行何种法门并不是重要的事情,归属感从来都与师门宗派无关,只与信仰有关。   只有信仰是正确的,那么哪怕修行着邪恶的,又何妨?   只要目标着正确的,那么哪怕实施着邪恶的,又何妨?   或者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他的境界变得愈发高深莫测,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走到哪一步,当年桃山光明祭一行,他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出手,因为当时宁缺挟昊天以令世间、太过强大,也因为他不想让人间知道。   因为信仰的缘故,他必须战胜书院——即便境界高深如他,想要战胜书院里那些难以想象的人们,依然要花很多心思,做很多准备。   当余帘消失在东荒之后,他清楚那一天马上便要到来,他平静地准备了三年时间,那些渭城土墙旁静静搁着的车厢,也已经沉默等待了三年时间。   既便不行,他也有办法把那两人困住。   ……   ……   这场渭城故事,除了国师等草原强者与书院强者之间的等待与隐忍,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朵儿骑究竟能不能冲垮唐军的中军帐。   晨光熹微,土城内外一片静寂,看似所有人都在沉睡,事实上根本无人入眠,不知多少双眼睛正在警惕地盯着城门。   伴着一声极低的吱呀声,渭城的城门缓缓从内开启,双层夹板木门的缝隙里迸出很多细微的灰粒,在晨光下像珍珠末般洒落。   尖锐的警讯声,突然地划破静寂的天空,传向四面八方,城南的唐军军营顿时活了过来,早已准备好的唐军扛着各式军械,忙碌地准备着。   唐国与金帐王庭最后的决战,就这样毫无新意地开始了。   城门缓缓开启,一名草原骑兵缓缓走出,骑兵与战马的身躯都被坚韧的皮甲包裹,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眼神漠然而骄傲。   草原骑兵手里握着加长的弯刀,颈间系着一道白色的大氅,晨风拂来,大氅不停拂舞,看上去就像是碧蓝天空里白色的云朵。   因为氅如朵朵白云,故名朵儿骑。   朵儿骑,这个名字便是这名骑兵骄傲的来源,是金帐王庭单于部最强悍、也是最忠诚的亲侍骑兵,是草原上最恐怖的存在。   过往数百年间,即便是最富有的金帐王庭,也只能供养最多六千名朵儿骑,便是这六千名朵儿骑对唐军铁骑形成了最大的威慑。   随着金帐王庭的正式崛起,尤其随着道门统率下的中原诸国暗中源源不断地支援,如今的单于拥有整整三万六千名朵儿骑。   在谷河外那场令天地变色的骑兵大战里,正是朵儿骑最后投入战斗,拼却所有殿后镇阵,才稳定住局势,没有让金帐王庭完全崩溃,为此他们有六千名骑兵的尸首,现在还在那片草原上随春风一道腐烂。   北撤到七城寨一线后,单于命令两万名朵儿骑驰援开平、渠城,以此吸引唐军骑兵主力,只把最精锐、最强大的万骑留在了渭城。   万骑并不少,放眼望去,必是黑压压的一片,可以覆盖好大片草原。   但现在唐军看不到那万骑,只能看到一骑。   他们只能看到渭城城门处,那名大氅在晨风里飞舞的草原骑兵。   那名草原骑兵左手提起缰绳,靴跟轻轻在战马腹部击打一下。   战马缓缓向前。   嗒……嗒……嗒……嗒。   蹄声很缓慢,很清楚。   那名草原骑兵再踢马腹。   战马缓缓加速。   嗒嗒嗒……嗒嗒嗒。   此时,已出城门二十丈。   那名草原骑兵再踢马腹。   战马再次提速。   嗒嗒嗒嗒嗒嗒。   一骑,冲向唐营。   孤骑闯营!   那名草原骑兵知道自己会死,但他不在乎。   渭城城门内,隐隐出现一道黑色的墙。   那道黑墙在向前移动。   又有一道白墙出现。   黑墙是骑兵与战马,白墙是骑兵系着的白氅。   那是排成一排的朵儿骑。   黑与白混在一起便是浪花,雪生于墨海之间。   无数朵儿骑,准备跟随那名勇敢的骑士一道冲锋。   渭城里,蹄声还未响起,但将要响起。   如雷,那必然是闷雷。   如鼓,那必然是巨鼓。   最开始出城那名草原骑兵,已经来到草甸间。   他露在皮甲外的眼睛里,漠然的神情,已经被狂热和暴虐取代。   他举起了手中噬血的弯刀,准备真正地加速。   下一刻,一万名草原骑兵,将会随着他,杀向唐营。   到那时,万朵白云将会盛开在草原上。   蹄声渐骤,气势渐起,谁能拦阻?   ……   ……   大唐镇国大将军徐迟在中军帐里,帐下共有六千骑兵,还有一万训练有素的步卒,按道理来说,应该不用太过担心。   但中军帐连夜追击而至,有很多辎重未到,最关键的是,有很多工兵和民夫还在半途,连夜草草布置的栅壕,很难像从前那般坚固。在这种时候,如果让草原上令马贼闻风丧胆的朵儿骑冲过来,谁都知道会出大问题。   在渭城城门打开,那名草原骑兵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那刻开始,中军帐里的所有人都望向了徐迟,不如何慌张,但有些焦虑。   不慌张,是因为徐迟是世间最擅守的军事奇才,不然他怎么可以靠着镇北军便生生把金帐王庭封在七城寨之外十余年不能妄进一步?但人们依然焦虑,因为金帐王庭今天明显要拼命,如果应对稍有不慎,让朵儿骑起势,真的很可怕。   唐军唯一能够说稳胜朵儿骑的骑兵,便是玄甲重骑,然而大部分玄甲重骑在南方负责抵御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北大营的千数玄甲重骑,两天前已经被徐迟调往开平,帮助司徒依兰荡清那里的草原势力,那么怎么拦住朵儿骑?   那名草原骑兵正在加速,蹄声正在变得连贯起来。渭城城门里那些如黑海白浪般的骑兵,还没有开始冲锋,正在等待冲锋。   那名草原骑兵和他的座骑,在晨光下的原野上带出一条笔直的线条,用勇气和胆魄写就的线条,他后面的万余朵儿骑,将沿着他用生命写出来的那条直线,暴烈地突进,无畏地冲锋,那便是金帐王庭想要的节奏。   这种节奏是血战到底的节奏,是血流成河的节奏,起始平缓如微雨,继而恐怖如暴雨,连绵不绝,不可中断,如果让草原骑兵进入那种节奏,唐营危矣,到那个时候,就算杀死最先前那名朵儿骑,也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现在看来,却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打破这种节奏,因为渭城距离唐营的距离很远,就算是最强悍的神射手,也无法提前射杀那名草原骑兵,至于唐营最强大的防御武器——由阵法为基础的弩营,射程更是远远不足。   那么只能准备迎接万余朵儿骑的正面冲锋了。   人们望着徐迟,等着他发布命令——当前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把昨夜布置好的弩营从东西两侧,调至中军——一旦弩营调走,草原骑兵有可能从城墙两边掩杀而至,但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守住中路。   徐迟却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静静看着北方晨光下的那座土城,听着越来越清晰——孤单却惊心动魄的蹄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将军!”   “大帅!”   营帐里的人们,焦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此时会如此沉默,难道大将军还有什么妙计?还是说大将军担心两翼的问题,所以决定死守?   徐迟没有理会部属们诧异不解、焦虑、甚至隐隐有些恼怒的眼光,只是依然静静看着北方的原野,看着那名越来越近的朵儿骑。   单骑闯营,马蹄声自然单调。   天地间一片安静,从渭城到唐营之间的原野,仿佛失去了所有颜色,青色的草变成了灰色的,晨光变的暗了三分,形成一面非常平坦而色调浅暗的背景幕布,那名勇敢的草原骑兵,是其间唯一的存在。   那名草原骑兵已经出了渭城百余丈。   单调的蹄声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鼓点一般,敲打着原野,震的灰草落下灰砾,震的晨光有些变形,震的整片天地都动了起来。   再过片刻,一万最精锐的草原骑兵,便将出城开始冲锋。   到那时,鼓声将震撼天地,世界将会因此不安。   谁能阻止这一切,谁能打破朵儿骑的冲锋节奏?   渭城静寂无声,天地静寂无声。   忽然有风起。   那名草原骑兵倒了下去。   那名在天地幕布上孤单勇敢坚毅沉默冲锋的草原骑兵在清丽的晨光里倒了下去。   一道很细的血水,在空中飙散,被晨光照耀的异常清晰。   世界恢复了原有的色彩,暗淡冷清的光线,得新变得温暖起来。   明明是死亡来临,却温暖起来,或者是因为终于看到了热血。   草原骑兵从马上倒下,身躯重重地摔到原野上。朵儿骑的马蹬是特制的,不会系脚,战马继续向前冲锋,一直冲了十余丈,才感觉到异样,缓缓停下脚步。它回首望向倒在原野上的主人,微微抬首,有些惘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名骑兵躺在城门前的原野上,没有弹动,没有挣扎,也没有痛呼,因为已经没有呼吸。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也没能留下气壮山河的遗言。他知道自己必死,却没有想到自己会死的如此悄无声息,显得如此无足轻重。   朵儿骑和座骑全身覆着坚韧的皮甲,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他睁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蓝的天空,生机已然消逝无踪,只有血水渐渐漫流。   有根木箭插在他的眼睛里。   一根很普通的木箭。   没有人知道这箭是从哪里射来的。   四周安静的原野上,有晨光与风,有野与草,就是没有人。 第七十四章 箭,以及归来   渭城前,孤伶伶的一匹马,原野上,孤伶伶的一具尸体。   就像那匹有些惘然的战马一般,渭城里的人们,还有唐营里的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哪里来的箭?   原野间一片死寂,绝对的安静,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蹄声再起。   又一名草原骑兵,从城门处出发,向着南方的唐营缓缓驶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这名骑兵,都知道下一刻,这名骑兵便会死去。金帐王庭朵儿骑的统领,明显就是要让这名骑兵送死,从而确定那枝箭从何而来。   嗡的一声轻响,晨光里又有晨风微作。   那名骑兵身后的大氅随风飘起,没能化作一朵白云便自消散。   就像他的生命。   又一枝普通的箭,深深地刺进他的眼窝,带出一蓬血花。   这名骑兵被射杀的时候,出渭城才十余丈。   蹄声再起,数骑草原骑兵从渭城城门里冲了出来。   骑兵手中的皮鞭不停挥舞,在战马的臀下留下一道又一道鲜血淋漓的印迹,呼喝声打破城门前的死寂,蛮横悍不畏死。   按照这样的速度,再优秀的战马也只能维持不长的一段时间,根本不足以支撑这数骑从渭城冲到南方的唐营,但很明显,他们并不在意。   这一次草原人再也不讲究什么节奏,也不在意用时间和加速来累积气势,从一开始便让座骑进入了最快的速度,他们只想冲出城门。   他们不能让那道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箭,挫败朵儿骑的气势,不能让那道箭,直接打断全体朵儿骑的冲锋节奏,他们必须证明些什么。   哪怕出城门不远便会被射死,但至少说明那名神秘而强大的箭手,不可能做出更匪夷所思的事情,不可能拦阻所有的骑兵。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真的很匪夷所思。   晨风微拂,白氅如云散开,其间有三声轻嗖,于是云朵骤敛,鲜血骤现,三名草原骑兵依然是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便从马背上跌堕到了地面。   他们的眼窝里深深地插着枝箭,眼珠里的液体和鲜血混着,向着淌流。   那三枝箭,依然是那种普通的、唐军最常使用的制式羽箭。   更令所有人感到震惊甚至畏惧的是,这三名朵儿骑被射杀的时候,比第二骑离城门更近,更准确地说是,当他们刚刚冲出城门的时候,便被那箭射死了。   那箭……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依然没有人能够看到箭自何处来。   因为那箭实在太快。   一枝普通的羽箭,怎么可能射出这么远?射的如此快?   快与远都依赖于弓,依赖于箭手的力量,那么准度呢?   朵儿骑全身覆甲,只有眼睛露在外面,而且在高速奔驰中,更是难以命中,而那人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居然还能箭箭命中!   那名箭手究竟是谁?   草原南北,金帐王庭和镇北军,再加上梳碧湖畔的那些马贼,有无数精于骑射的天才,然而那些人也绝对做不到!   渭城内外再次陷入绝对的死寂。   有人已经隐约猜到箭来自何方,不是说地理意义上的何方,而是指来自何人。   比如国师,比如勒布,比如阿打。   能够无视如此漫长的距离,直接以木箭射杀精骑的人,必然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是修行界最巅峰的那些强者才是。   人们提及擅于箭术的真正强者,往往会想到夏侯大将军,而在夏侯被杀死之后,便只剩下一个人,就是杀死夏侯的那个人。   ……   ……   不是所有人都没有看到箭来自何方。   至少,在箭起处四周的那些唐军普通士卒看的非常清楚。   在唐营最北方右角一处不起眼的犄堡里,最前方是昨夜连夜整修出来的拒马栅,此时在栅后方站着人,还有一道似是矮栅的事物。   十余名唐兵看着那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什么,直到此时才有人醒过来,赶紧去向后方的上级报告。   那人穿着身普通的唐军制服,就像是个普通的唐兵。   那人手里拿着一柄很不普通的铁弓,弓身黝黑,上面刻着极其繁复的花纹似的符纹线条,令这张铁弓仿佛拥有某种魔力。   那人身旁的矮栅并不是真正的栅,而是被排的极密集的羽箭,至少千枝羽箭被紧紧地插在泥土里,挤压在一起,看上去便像是栅。   渭城处蹄声再起,不知多少骑朵儿骑正在试图冲出城门。   那人从身边的箭林里抽出一枝羽箭,搁在弦上,然后沉默拉弓,将铁弓拉至半开时便松了手指,弦回位,带着那枝羽箭嗖的一声远行。   远处渭城门下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而此时,那人已经从地面上抽出第二枝羽箭,再次重复先前的动作。   渭城城门处再次响起闷哼以及重物坠地的声音,应该是又有一骑被射落。   所有受过训练的唐军都知道,射箭其实是数个动作的分解,从拔箭开始,到松弦结束,在旁边震骇看着的人们,并不觉得那人射箭的动作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甚至要比唐营常见的箭术动作更简单、更机械。   因为简单机械,所以不够挺拔,更谈不上潇洒。   但那人的箭快,快到已经超出了人类能够想象的范围。   渭城方向,现在朵儿骑的冲锋,已经不像先前那般,而是一涌而出。   那人却没有像某些传奇故事里那样。   从第一枝箭开始,直到第六枝箭射出去,四周的唐军士卒都没有眨眼,不是他们因为震撼而不敢眨眼,而是他们来不及眨眼。   眨眼不及的瞬间,便有六枝箭破空而去。   这些唐军士卒,按道理根本无法看清那人射箭的动作,但他们依然能够看清,因为那人射箭的动作完成的非常准确,稳定的令人难以想象,每个重复的动作没有任何变化,手指永远扣着弓弦同样的位置,就连小臂上的衣袖都没有颤抖。   六次重复的动作,便是晨风里的叠影,合在一起,便能看清。   只是,有残影。   更多的羽箭离开地面,搭上弓弦,破空而去。   冲出城门的草原骑兵纷纷堕地,然后在地面砸出血花,微小朵朵。   骑兵不停冲着,箭便不停射着,不曾停歇。   到最后,骑兵向城门外冲锋的速度太快,即便那人也无法再瞄准,于是便不再有瞄准,只是平肘抖腕而射。   锋利的羽箭,穿越遥远的距离,来到渭城前,落在那些草原骑兵的身上,或是那些战马的身上,落在坚韧的皮甲上。   然而破甲而入!   那些羽箭在触到皮甲表面时,便完成了它们的使命,箭杆被巨大的力量绞成碎絮,但依然推动着锋利的箭簇,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   那就是骑兵或座骑的血肉深处。   看着栅后那人的身影,唐军士卒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敬畏。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不可思议。   那些羽箭上究竟拾着多么恐怖的力量?   那个人的身躯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为什么能够连续射出如此多大威力的箭?要知道哪怕是军中的武道高手,在连续射出数十枝羽箭后,也必须休息,不然肌键绝对会受到严重的伤害,而那人已经射了百余箭,却依然面不改色,身形不动如山,别说呼吸变得急促,就连胸膛都仿佛没有起伏一下!   忽然间,唐营四周响起急促的军号声。   有数百朵儿骑绕过城墙,从两翼试图占据草甸高处,然后向唐营冲锋。   那人却理都不理,只是盯着城门处。   隐匿在城中的朵儿骑,终于掌握了些羽箭的节奏,他们寻觅到了机会,将城门完全开启,然后有数十骑最擅驭术的骑兵,同时冲了出来!   数十朵儿骑瞬间涌出城门,就像无数朵雾涌出两座大山之间的门!   在这一瞬间,就算那人的箭法再如何神通惊天,也没有办法同时把那数十名骑兵射杀,更何况在后方还有数百甚至数千骑兵在等着接续冲锋的势头。   唐营里的呼喝声越来越急促,六千骑兵纷纷上马,做好反冲锋的准备,如果那神秘而恐怖的羽箭无法守住中军帐正方,那么便只能依靠骑兵本身。   但那人没有给唐军骑兵上阵的机会。   他依然沉默地射着箭,面对像云雾般涌出城门的草原骑兵,他射了一箭。   他只射了一箭。   与先前不一样的是,那根箭并不是从他身边的草地里拔出来的,而是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来的,那根箭明显有些不一样,箭簇是个圆形的筒。   清晨的天空里响起一道凄厉的鸣啸。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射下,那根箭抛出一道弧线,落在了渭城城门前。   刹那静寂。   然后。   轰!   一声巨响,在渭城城门前响起,掀起无数泥土,仿佛要把天穹都掀开!   漫天飞舞的泥土里,还有战马和骑兵的残肢,甚至有头颅在其间飞舞。   渭城的城门垮了,黄土和土皮里的砖石簌簌落下,不知压住了多少受伤的朵儿骑,烟尘里隐隐能够听到很多闷哼与痛嚎的声音。   又有箭声从南方来。   这一次的箭声要比先前更加清晰,不似微风,而似飓风,啸鸣凄厉。   箭啸连绵不断地响起。   数百枝羽箭,仿佛没有间断一般,穿越晨风,穿过烟尘,射向深处。   ……   ……   一名草原骑兵跳离被射死的座骑,拔出弯刀不安地看着四周,却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里,忽然一枝羽箭自南而来,贯穿了他的胸腹。   一名草原骑兵浑身是血地爬起来,向烟尘外走去,口里不停地呼喝着什么,显得格外暴戾,忽然,一只羽箭从他的嘴里射进去,从脑后探出,带出血花。   一名草原骑兵倒在地上,挥动弯刀砍死中箭后正在乱蹬的座骑,拼命地站起身,眼睛里满是恐惧,然后他看到了一枝羽箭向着自己的恐惧而来。   噗噗噗噗,羽箭射中皮甲,射中眼睛,射中咽喉,射中不同的地方,却发出极其相似的声音,那些都是刺破的声音。   那些仿佛具有魔力的羽箭,能够射穿一切。   渭城城门前的漫天烟尘里,到处都是死亡。   代表死亡的中箭声与闷哼声不停响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烟尘终于渐敛,晨光重新落下,落在渭城前,被镀上了一层红光,远处终于探出草原地表的朝阳,红的像是染满了血。   朝阳如血,城前皆血。   此时,城内城外的人都已经确认那些箭来自何方。   所有人都看着那处唐营,看着那片栅前。   直至此时,依然没有一名草原骑兵能够冲到唐营之前。   事实上,除了最开始的那三名骑兵,根本没有人能够冲出渭城。   渭城城门前一片狼籍,骑兵和战马的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山。   鲜血从那座小山里不停漫躺,像是无数细小的瀑布。   当年青峡前,君陌一剑当前,万骑莫过。   君陌断臂后,没有人认为这种画面会再次出现。   谁能想到,今日渭城这画面又出现了,只不过是反的。   今日一箭在南,万骑莫出。   那个人一把铁弓,满地羽箭,便把金帐王庭最强悍的万余蛮骑封死在了渭城里!   ……   ……   就在城门处发生爆炸的同时,由两翼向唐营冲锋的数百朵儿骑,也遭受了灭顶的打击,一直隐匿在侧的弩营,将预备已久的愤怒和密集的弩箭,同时射了出去。   草原上响起嗡的一声,是琴声,是无数把琴在弹奏同一个音,片刻后,那声音消失时,便是万枝弩箭同时落下,如暴雨一般。   ……   ……   王庭将冲锋的路线,设计为穿城而过,因为这样距离最近,需要的时间最短,然而谁也没想到,这条路线竟是如此的凶险。   两翼的攻击因为需要绕城,不够直接,无法攻破徐迟布下的弩雨,那么真正能够改变整个战局的,依然是中路,还是看朵儿骑能够不能冲出城门。   只有冲出城门,才有继续冲锋的可能,才能有后续的所有计划,如果连城门都冲不出去,哪有资格谈及其余?   城门那座淌着血瀑布的尸山后方,隐隐传来王庭贵人愤怒而暴戾的喝骂声、无情的命令声,以及匆匆的脚步声,不知多少人涌了过来,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从这座尸山从城门处清理开,为后面的骑兵让开道路。   至于在这个过程里面,那些铁钩和绳索会不会伤到部落勇士的遗体,已经不在草原人的考虑范围里,活着的渴望已经压倒了一切。   然而对于金帐王庭最后的勇士们来说,今天注定是绝望的一天,唐人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机会,就连搬走同胞尸体的机会都没有。   渭城内外,忽然安静了极短暂的一瞬。   被朝阳染红的天空,忽然间露出湛蓝的原本颜色。   原野上那些被风轻轻拂动的野花,忽然间凝止不动,那些包裹着脆弱花瓣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了无数万倍。   城里的草原战马和城外唐营里的战马,同时抬首望向天空里,变得有些焦燥不安,却又畏惧地不敢用嘶鸣来渲泄情绪。   天地气息在发生了极剧烈的变化。   人类肉眼能够看到的天地,却没有任何变化。   甚至要比先前更加宁静,更加美好。   悄无声息间,忽然响起无数嘶啦响起,然后一个恐怖的画面,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渭城前那座骑兵和战马堆积而成的尸山垮了。   眼看他楼垮了,那楼垮时必然是分崩瓦解,从楼里的檐梁板拦垮起,那座尸山也是如此,也是从内部开始分解。   坚韧的皮甲,强壮的战马身躯,瞬间崩解,变成无数血肉的碎块,血水凝束成的细瀑布变的粗了很多,然后所有的一切崩散开来!   渭城城门前的尸山中间,出现了一道极大的豁口,宽约两丈。   在这道豁口里,除了血与泡在血水里的肉块,什么都没有。   城里的街道,一览无遗。   站在城里的人,也能清楚地看到城外的风景。   只是此时,渭城里已经没有能够站立着的人。   街道上到处都是崩落的黄土与积年的灰。   狂风在不停地呼啸。   先前正在搬运骑兵遗体的民夫奴隶,以及站在街道正中间准备继续向唐营冲锋的数百名朵儿骑骑兵……都不见了。   就像尸山豁口里曾经的那些骑兵尸体一样。   这些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此时都已经变成了无识无形的血水与肉块。   街道变成了佛宗所说的最冷酷恐怖的修罗场。   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是一条死亡的通道。   这是一条箭道。   箭道由城南一直向北延伸,轰断城北一堵土墙,城墙的十余辆大车散着清光,护着自身,有车厢角落破损,露出里面惨白的事物,似是人骨。   国师望着南方,脸色有些苍白。   受到箭道杀戮波及的人们,流着鲜血四处奔逃,躲避着并未发生的第二次来袭,到处是慌乱的喊叫声,直到很久后,才变得安静下来。   人们藏在车轮的后面,藏在不安的座骑身后,目光随着国师一道望向南方,脸上的神情显得极为惊恐,眼神甚至有些涣散的征兆。   便在这时,渭城街道的空中,缓缓出现一道笔直的冷凝云。   先前已经有人猜到了射箭的人是谁,此时这道已经在人间非常著名的冷凝云出现在人们眼前,于是猜测得到了证实。   只是瞬间便有千人死亡,其中有一半都是准备冲锋的朵儿骑。   这不是屠杀,却比屠杀更可怕。   面对着如此难以想象的画面,面对着超出想象的敌人,草原人甚至无法愤怒起来,只是一味地恐惧,再因为绝望而悲伤。   便是部落里最勇敢的男人,在这一刻也失去了所有信心。   渭城南城门处响起零散的蹄声。   尸堆山中间那道豁口处的烟尘渐落。   一个人从那里走了进来。   一匹驽马拖着一辆旧车跟在他的身后,车上满满装着羽箭。   那人身后还背着箭筒,铁弓在肩。   那人的衣服上,被落下的血水与烟尘涂成斑驳。   他穿着件普通的唐军军服。   他看着就是个普通的唐军士卒。   他本来就是名普通的唐兵。   多年前,他一直在渭城当兵。   多年后,他终于回到了这座城市。   他是回到边寨故乡的游子。   他是梦回吹角连营的老兵。   他满身风尘,不可阻挡。 第七十五章 重回渭城当年道   唐国与金帐之间最后的战斗,在春天的某天清晨开始。自始至终,徐迟的中军帐只是付出了数万枝弩箭的代价,再不需要做别的事情,便有千余名最精锐的朵儿骑骑兵,死在一个人的手里,死在那个人的箭下。   单于骑在马背上,向身后的渭城方向望去,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夫子登天后,修行界曾经不成文的那些规矩,都被一笔抹除,其后柳亦青单剑入宫,杀死了南晋皇帝,代表着新的人间、新的律条出现,而随着那场春风化雨,战争的形态,更开始发生难以想象的剧烈变化。   那些寥寥无几的强者或者不能决定人间如何走,但已经开始有资格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比如像今天渭城发生的这场战争。   以往被用来形容这种改变的是已经死去的柳亦青,是最近在清河郡霸道无双的横木立人,也有人会想及当年青峡前的君陌,但直到今天宁缺出现在渭城,包括单于在内的所有人才明白,只有他才能代表战争形态的改变。   宁缺,才是能够最大程度地改变一场战争走势的强者,因为他有这个能力,因为他有这个手段,更因为他有这方面的想法,有绝对的意志——仔细想来,从他开始修行以来,他对修行法门和武器所做的任何改变,最终都能用在战场上,都能用来进行最大范围的杀伤,在这方面就连叶红鱼都远不如他。   大概这是因为,现在修行界最巅峰的那些强者,只有他是从最普通的士兵开始做起,只有他最了解战场,那么理所应当是他来改变战争。   渭城北方原野上,早已响彻鸣金收兵的声音,到处都是急促的马蹄声,剩下的八千余骑朵儿骑,正在护送着单于疾速向草原深处撤去。   金帐王庭还有很多骑兵,似乎还有再战之力,但朵儿骑的气势已经被严重挫败,永远再也无法进入那种节奏,那么便是必败之局。   单于拟定的那个赌局或者说搏命的想法,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便被碾碎的不留残渣——未战便败,这让他感到真正的绝望。   弩营并不可怕,徐迟就算用弩营封住渭城城门,也没有意义,甚至他是刻意留给唐人这个机会,他相信自己的骑兵能够顶住那些恐怖的弩雨,用伤痛和死亡化作长生天赐予的勇气,从而变得强大无比。   他没有想到,能够抵挡弩雨的朵儿骑,能够无视死亡的朵儿骑,最终却没能冲过那个人的箭,竟是被震麻了胆魄,那个人竟似比死亡更可怕。   可即便撤离渭城又如何?按照大祭司和智者们的计算,唐军根本不会给己方太多的时间,看似翠绿喜人的草原,无比熟悉的环境,只能成为王庭骑兵的坟墓,就算退回草原深处的家乡,还有几个人能活下来?   单于脸色苍白看着北归的道路,想着留在渭城的那些忠诚的勇士,还在南方殿后的国师及大祭司们,便觉得胸口异常疼痛。   ……   ……   金帐王庭最后的攻势还没有来得及展开,便被宁缺的箭毁灭,撤退固然绝望,也只能是必然的选择,然而如果想不被唐军继续缀着追击,不想继续被宁缺那种恐怖的战法骚扰甚至是不断毁灭,便必须有人拦住他的去路。   渭城内外还留下两千余骑精兵,准备以生命为代表,减缓徐迟中军帐里六千骑兵的追击速度,至于开平、渠城等地的部落骑兵,只能绝望地被一一清剿。   自然,金帐王庭也留下了人负责拦截宁缺。   别无他人,不可能是别人,那个人只能是阿打。   宁缺行走在渭城的街道上,脚上的军靴踩在粉絮般的内脏和血泊里,发出啪啪的声音,有时候像是少女的赤足踩在葡萄酒桶里的感觉。   走出血水般的道路南段,离金帐大帐的旗帜更近了些,他正要举步,忽然缓缓收回向前的右脚,重新落在原地,然后望向道旁。   他一个人,吓退了整座金帐王庭。   放眼历史,这样的事情很少出现过。   千年之前,夫子一人吓退了整座西陵神殿,自然更为嚣张强大,但宁缺做到的事情,也已经非常了不起。   然而,他却没能吓退道旁的那个人。   道旁站着一名草原少年。   少年先前坐在道旁废弃的酒楼里,他已经坐了一夜时间,就是为了等宁缺到来,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没有正面对上那道恐怖的铁箭。   这件事情不知道是少年的幸运,还是那些朵儿骑的不幸。   “我拦不住那道铁箭,但那道铁箭也不见得能杀死我。”   草原少年看着宁缺,平静说道:“而现在你离我太近,我能看清楚你的动作,所以你更不可能用铁箭射死我,换个方式吧。”   宁缺的肩上除了铁弓,还有刀——那把沉重、黝黑、锋利的铁刀,但很明显,他没有拔刀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名少年。   他知道这少年是阿打。   当今金帐王庭最强大的近战强者,早已取代了勒布大将的位置,据说是国师收的关门弟子,真正的战斗力却可能不在国师之下。   那少年甚至有可能是现在草原上最强大的人类,然而就在前年,他还只是一个可怜的奴隶,瘦弱着、被欺凌着,随时可能死去。   改变这一切的,只因为那场春风化作的轻雨。   宁缺下意识里抬头向碧蓝的天空看了一眼,然后他摇了摇头。   按照以往的性情,他本没有与这个叫阿打的少年强者说话的兴趣,就像叶红鱼曾经说过的那样,既然要打架,还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最终还不是要看谁死,谁活。   但因为想起那场春风化雨,他忽然对这少年有些好奇。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宁缺问道。   阿打说道:“我自己取的。”   宁缺问道:“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阿打……就是很能打的意思。”   宁缺笑了笑,说道:“我在这里呆了很多年,我的草原蛮话或者说的比你更好,我知道阿是贱的意思,打是骨头,你……是个贱骨头。”   听到这段话,阿打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国师让你留下来拦我,就是让你送死。”宁缺不理会他的脸色,说道:“让开道路,看在她的份上,我会留你全尸。”   阿打不知道他说的她是谁,只是觉得很愤怒,因为很明显,这名书院十三先生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对手,为什么?   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书院很尊敬——是的,他一直想要杀到长安去,然后把书院后山那些奇怪的人全部杀死,但他以为这就代表了自己的尊敬。   为什么宁缺会是这种态度?   “我承认你很强大。”   阿打看着被血染红的长街,看着他肩上的铁弓,冷笑说道:“但你不知道我有多强大,铁箭不便用的情况下,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   他很愤怒,却在微笑,他要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轻蔑。   宁缺就算修行境界再高,也只是知命上境,在元十三箭失去最大威能的当下,他不认为对方是自己的对手。   单于和国师交给他的任务是拦截宁缺,延缓他过渭城的速度,然后伺机离开,他沉默应下,心里却一直在想别的事情。   他是长生天留给草原的礼物,他是浩翰而唯一的意志的体现,他怎么可能输给宁缺这样一个人类,他要堂堂正正地战胜对方!   宁缺早已没有笑了,静静看着他,说道:“那你就死吧。”   阿打微微眯眼,稚嫩而黝黑的脸上流露出残忍的神色。   他深深呼吸,胸膛像崛起于草原的山峦一般隆起。   只是呼吸间,渭城街道上一半的空气,便被他吸入了体内,同时,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天地气息,灌进了他的身躯。   他被那场春风化雨完全改变了体质,对草原上的天地气息异常亲近,能够以别的修行者想象不到的速度吞吐天地元气。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拥有取之不竭的力量。   而在他正式拜在国师门下之后,更是学到了当年明宗的修行法门——国师学识渊博,法贯三道,又与熊初墨交好,有这种法门并不意外。   换句话来说,阿打早已入魔。   他的身体比真正的石头更坚硬,他的生命比真正的石头还要坚韧,再加上长生天的眷顾,他觉得自己本就应该无敌。   是的,他忌惮宁缺的铁箭。   但今日真正看到那道铁箭后,他依然觉得自己可以尝试着硬接。   由此可以想象他强大的信心。   随着阿打的呼吸,天地气息一片大乱。   渭城里起了一阵狂风。   他看着宁缺,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他要做到单于和国师根本不期望他能做到的事情,他要挽救王庭的命运,他要成为草原上新的不落的太阳,继而照耀整个人间。   所以在这场战争里,他一直保持着沉默,静静看着所有的事情发生,直到此时,他才走到街道上,拦住了宁缺的去路,然后准备杀死对方。   渭城内外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天地元气的剧烈变化。   普通人看不到天地元气的变化,但他们可以看到奇异的天象,渭城上方忽然飘来了一朵乌云,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国师、徐迟这样的强者,则是清晰地察知天地元气正在向某处快速地涌动,阿打所展现出来的恐怖实力,让二人产生截然不同的情绪。   街道上狂风大作,酒馆处只剩下半截的招牌,被拂的撞在土墙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撞的墙壁上黄土簌簌剥落。   这时候,宁缺忽然说了一句话。   “你知道吗?以前我在这家酒馆里买过很多罐酒、很多只烧鸡,赢过很多银子,收过很多人的内裤,拒绝过很多亲事。” 第七十六章 她送出去的,我拿回来   宁缺看着街道,街道两旁的建筑还是当年他在这里时的那些建筑,都是用黄土夯成的,被风吹的久了便酥了,便变成了黄沙。   当年他在客栈里与人划淫荡拳,桑桑当裁判,主仆二人一起赢银子,然后他们走出客栈,他背着双手行走,桑桑提着酒壶和烧鸡跟在后面,走的很是吃力,那时候二人脚下踩着的便是这种黄沙。   时隔多年,客栈残破,故人不见,黄沙已然成血——宁缺现在靴下踩着的便是血,是敌人的血,但曾经有很多故人的血。   难免有些怀念。   此时此刻不是忆当年的时刻,无论谁来看,这句话出现的时机都很莫名其妙,和当前这场大战的气氛非常不协调,以至于阿打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觉得宁缺是在刻意羞辱自己。   他收敛心神,轻吐浊气,脚踩道石,进身便是一拳向前击出。   很简单的招式,甚至谈不上招式。   然而在简单里,却有极致的力量,于是速度也到了极致。   街道上响出一声轻爆,那是空气被迅速挤开的后果。   阿打的拳头,就像是一道箭般,打到了宁缺的眼前。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很擅长打,很能打,这样简单的一拳,却是那样的磅礴,带着草原特有的粗励味道,竟有了些柳白大河一剑的感觉。   换成别的修行强者,面对这样的一个拳头,大概都会选择暂避,因为修行者最脆弱的便是他们的身躯,要和修行明宗功法、纳天地于身躯内、力大无穷的敌人对战,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拉开与对方之间的距离。   但宁缺没有退。   阿打知道宁缺不会退,他知道宁缺早已入魔,身体同样强大。   宁缺有足够的实力——无论力量还是身躯的强度——硬接这个拳头。   阿打等的就是那一刻,他要营造的就是硬碰硬的环境,因为他有无数的后手,无数的强硬手段,就需要有一个承接面来提供支撑。   就像草原春夏之交时那些恐怖的沙尘暴,穿行在空旷的原野间时并不如何可怕,只要保持距离,甚至能够把那些画面看成罕见的美景,但如何有人或事物处于那些沙尘暴中,开始承接其间的力量,便会瞬间被击的千疮百孔,残破不堪。   阿打的拳,他修行的法门,便是沙尘暴。   只要宁缺不退,只要宁缺硬接,这场沙尘暴,便会吞噬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宁缺果然没有选择闪避或是退后,却也没有用魔宗手段硬接,如果从正面来看,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做。   宁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铁弓依然在肩,铁刀依然在背后,他甚至背着双手,看上去对这个马上便要到来的拳头毫不在意。   没有人能真的毫不在意,那拳头属于阿打,带着昊天留给草原的神威。   宁缺事实上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应对,只是阿打没有看到。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已经散开,右手迅速地在空中写了一个字。   当那个潦草的字写完,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数分,同时,一道难以想象的雄浑的念力,从他的身体散发而出,来到天地间。   渭城的天地元气正在快速灌注到阿打体内,忽然间变得凝滞起来。   瞬间后,那些天地元气仿佛听到某种命令,开始疯狂地凝聚成形。   狂暴的风沙,在街道上穿行,迷了所有人的视线。   宁缺写了一个字,那个字自然就是符。   沙尘暴确实来了,但不是阿打的,而是他的。   无数黄沙自地面、自墙壁、自客栈无人问津的桌椅间飞起,以超越想象的速度来到街道上,来到阿打的拳头前。   一缕黄沙便是一根系带,里面附着数量惊人的天地元气。   数百缕黄沙,起于渭城街道建筑间,听从宁缺的命令,落在阿打的拳头上,变成一根一根的系带,仿佛给他的拳头缠上了无数层纱布。   陈旧的、带着脓液痕迹的、黄色的纱布。   宁缺用的是“缚”字符。   渭城的黄沙,都是他的符意。   阿打瞬间觉得自己的拳头,狠狠地砸中一片沙漠,那片沙漠深不见底,下面更是在隐隐流动,恐怖的巨力正在撕扯着自己的手。   撕扯带来痛楚,他并不畏惧,反而更加清醒。   他低吼一声,拳头松开,五指像五把弯刀一样斩出,凭借着强大无匹的力量,竟是直接割破了缚在拳上的无数层黄沙!   宁缺看着黄沙渐破,神情不变,抬起右手写了数道笔画。   很明显,他的这个字很简单。   阿打第一拳的拳势已终。   他强行挣破缚字符,获得自由后,第一时间,再次向前重重踏出一步。   一步踩在地面,借着天地的力量,他再起拳势。   依然是简简单单的一拳,轰向宁缺的面门。   他追求的很简单,想要的也很简单,他没有奢望这一拳便能把宁缺击败,甚至没想过能够伤到对方,他只希望宁缺能够硬接。   只要宁缺选择硬接,他便有办法。   宁缺依然没硬接,接住阿打第二拳的,是他写的第二道符。   写这道符时,他看着的不是阿打的拳头,还是渭城的街道。   渭城是座军寨,是座真正的小城,能够容纳的人很少,建筑也并不多,真正的主街只有四条,横竖各两条。   如果从天空望下去,渭城的主街正好构成一个字。   “井”   这很巧。   颜瑟大师最强大的符便是“井”字符,宁缺学会的第一个神符也是“井”字符。   这也很巧。   宁缺看着渭城的街道,写出了那个很简单的“井”字符。   这道符,当年在长安城北的无名山上,曾经切割开了空间,让卫光明老人天启唤来的无限光明,都变成了镜中里的断片。   可以想象,这道井字符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   阿打被春雨洗体清魂,对天地元气的变化敏锐到了极点,他虽然不通符道,却瞬间便感知到了天地间的变化,脸色顿时剧变。   面对如此恐怖而凌厉的符意,他哪里还敢继续出拳。   一声暴喝响彻街道。   他极艰难地收步,将酒馆前的街道尽数踏碎,把积蓄的力量尽数回赠大地,方才能够收回双拳,然后死死地掩在了自己的脸前!   今日的宁缺,或者在对符道的认知上与师傅颜瑟还有些细微的差距,但要说到符道修为的深度,却早已走到了相同的地方。   即便是卫光明那样的强者,也要在逾过五境的前提下,才能挡住这道井字符,阿打的魔宗修行境界,即便已经等同于五境巅峰,此时也只能先求自保。   自保,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来保住自己的生命,此时此刻的渭城里,再没有任何事物比他的身体更值得他信任,更强大。   长街上狂风飞舞,黄沙满天,阿打的身影渐要被吞噬,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却始终没有倒下,他的双拳竟挡住了绝大多数的符意!不愧是昊天赐给草原的礼物,他的身体强度果然已经超出了普通魔宗强者的范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字符的符意以及唤来的无穷天地元气终于渐渐消散在天地间,黄沙也渐渐落下,狂风不在。   阿打缓缓松开双拳,重新望向宁缺。   他的身体上面布满了恐怖的伤口,无数的鲜血就像瀑布一般流淌着,他最强硬的双拳上面更是已经白骨嶙峋,看着令人胆寒。   最关键的是,他颈上挂着的那串骨链,都已经变成了碎末。   他最骄傲自信的身躯,残破不堪,他最后的保命物,已经被风吹散。   但他毕竟还活着,只要活着,便能胜利。   “我本以为你自囚长安多年,早就失去了战斗的勇气和杀人的本事,没有想到,你还会这么多东西,看来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书院。”   阿打盯着宁缺,脸上的稚气早已被鲜血涂成暴戾与残忍,他的眼眸里散着狼一般的寒光,以及无穷无尽的杀意。   “可惜的是,你还是没能杀死我……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看穿我的修行法门,始终不肯硬接我的拳,但我更想知道,如此强大的符都没能杀死我,除了硬接我的拳,你还能做些什么?”   阿打此时的形容很是凄惨,但他的语气却像是真正的胜利者,他看着宁缺,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与轻蔑,就像看着将死的老兽。   宁缺静静看着他,说道:“我还可以杀死你。”   阿打咧开嘴,笑意很残忍,说道:“这个人间或者曾经是属于你们这些人的,但最终一定是会属于我们的,因为我们更年轻。”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举起自己的拳头。   他的拳头上流着血,阴云下,森然的白骨显得格外恐怖。   他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到了这个拳头上。   宁缺伸出右手,在渭城的街道上再次写出一个字。   这个字更简单,比“井”字还要简单,只有一半的笔画。   井字的一半,只能是个“二”字。   他写了一个“二”字符。   ……   ……   两道难以想象的强大符意,骤然间笼罩了整座渭城。   甚至传到了渭城外。   酒馆只剩半截的招牌,忽然向街道中间荡去,悬在空中不肯落下,看着就像一把刀,某座小院的院墙忽然间破出一个洞,一把藏了很多年的猎刀,从里面探出半截刀身,仿佛想要重新看看这个陌生的世界。   渭城外那些正在撤离的草原骑兵,忽然发现弯刀开始在鞘中不停碰撞,想要离开,而正在准备追击的唐军,则发现自己很想抽刀杀敌。   两道符意,俱是刀意。   阿打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因为他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他根本想不到宁缺还有更强大的手段,更想不到自己竟连辩清那是符意还是刀意都做不到!   他发出一声愤怒而不甘的啸声,再次被迫收拳,暴发身躯里存贮的天地气息,向着街道后方狂退,只求能够离开这两道符意的范围。   然而,宁缺的二字符已经笼罩整座渭城,他哪里逃得出去?   狂风再作,阿打发出痛苦而惘然的呼喝,身上的衣衫片片碎裂,紧接着肌肤也开始碎裂,刚刚停止的鲜血再次狂暴地涌出他的身体。   他不再后掠,以拳掩面,在狂风里苦苦支撑着。   宁缺终于动了,向前掠去。   ……   ……   渭城外,国师看着阴云下那卷如龙的黑风,看着那处的沙,感知着那处的凌厉符意,神情不变,眼眸里却流露出深深的担忧与警惕。   看着那处奇异的天象,那些草原骑兵的脸色更加难看,忽然人们听着渭城里响起一道雷声,然后瞬间又响起了无数道雷声。   国师收回目光,重新坐回马车里。   ……   ……   风静沙落,那朵黑云也消散无踪,阳光重新落到渭城的街道建筑上,碧蓝的天空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里,宁静喜人。   渭城最直也是最长的那条街道上,多了个坑。   阿打躺在坑底,浑身是血,到处是刺出身体的骨茬,已经奄奄一息,看着异常凄惨,如果没有昊天的赐福,或者早已死去。   宁缺缓缓直起身体,胸膛微微起伏,右手微微颤抖,脸色微显苍白,神情却平静如前,就像没有在数刹之间,轰出了三百拳。   先前城外所有人听到的连绵不绝的雷声,便是他的拳头落在阿打身上的声音。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与耗去的力量无关,而是因为连续写了三道神符,即便以他无比雄浑的念力,也觉得有些辛苦。   阿打痛苦地咳了两声,血水溢出唇角,他艰难地转头,望向宁缺,眼眸里满是惘然不解与恐惧,或者为了掩饰这种情绪,最后变成某种轻蔑。   他很不甘心,因为他还有很多手段没有施展出来,所以他用眼神去嘲讽宁缺,到最后你还是不敢硬接我的拳头。   宁缺没有说话。他不是不敢硬接这名草原少年的拳头,而是不需要硬接,不屑去接,就像此时,他不是不能解释,只是不屑解释。   他想解释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说你很能打,我便把你活活打死。”   他看着将死的阿打说道:“我知道这样很残忍,但你们这些蛮人本来就没有残忍这个词,所以无所谓,我只是想让你那些还活着的同胞更害怕一些。”   是的,很多人这时候正在害怕,恐惧到浑身颤栗。   城外的那些草原骑兵,颤栗地拼命抽着马鞭,想要逃离这里,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以至于纪律森严的朵儿骑的阵形都有些混乱。   城里的那些草原骑兵,则是颤栗地不敢动作,先前风沙里如雷般的拳落人体声,早已让他们松开缰绳,惊恐地捂住了耳朵。   没有人会想到这场战斗会有这样的结局。   在那些草原骑兵心里,阿打是长生天赐给草原的礼物,是永远不败的勇士,怎么可能被那个唐军打的像狗一般凄凉。   国师和单于清楚书院的强大,他们不认为阿打能够战胜宁缺,但总以为他能够拦阻对方片刻,甚至还有可能寻找到机会离开。   谁能想到,宁缺竟是胜的如此轻描淡写,理所当然。   阿打自己先前也说过,宁缺的铁箭失去最大的威能,那么还能怎么办?   他确实很强,但他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只记得宁缺的铁箭能够威震人间,只记得宁缺入魔后,却忘了宁缺开始修行之后,最开始修的不是剑、不是魔、不是念力,而是符。   宁缺真正的身份,从来都是位符师。   他现在是位神符师。   自桃山光明祭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符,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这个身份,但他就是神符师,继颜瑟和王书圣之后,人间最强大的两名神符师之一。   符师,同等境界无敌。   神符师,五境以下可称无敌。   除非遇到柳白、君陌、叶苏这种不以常理论的真正天才。   真正的天才其实与“天”无关,天赋也并不是由上天赋予,而是靠自己苦修、凭绝世才华、无上意志自行获得,一旦拥有便不可能失去。   阿打的修行天赋、他的所有都来自昊天的赐予。   所以他不是真正的天才。   那么只要他还在五境之内——哪怕在短短一年时间里,便把魔宗功法修至大成,以修行界普遍标准看,已至五境巅峰……他依然不可能是神符师的对手。   不知道是不是临死之前,阿打终于想明白了些什么,他的眼神迅速变得黯淡起来,黯淡的深处有不甘,有悲伤,有愤怒,有绝望。   因为在这场战斗里,他和宁缺之间的差距太大,大到完全无法拉近,大到令人绝望,就算再来一遍,他也看不到任何胜利的可能。   “为什么……”   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让他说出话来。他茫然地看着碧蓝的天空,喃喃说道:“为什么……为什么……”   到最后时刻,依然困扰着这名草原少年,让他的灵魂无法安息的问题,已经与修行境界无关,只与信仰有关。   阿打很骄傲自信,因为他坚信自己是昊天赐予草原的礼物,他坚信自己的强大其来有自,他坚信自己永远不会失败。   他的失败,岂不是意味着昊天的失败?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然而,在这个男人面前,这件事情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发生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是我的城市。”   宁缺看着他说道:“我离开长安,但来到的依然是我的城市,没有人能在长安战胜我,也没有人能在这里战胜我。”   阿打痛苦地摇摇头,喘息着说道:“可是长生天……”   “都说你和横木是她送给人间的礼物……家里的银钱虽然向来都是她在管,但她送出你们这些礼物之前,没有经过我同意。”   宁缺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既然现在她暂时不在,我想收回这些礼物,也是很应该的事情,想来她也不好意思反对才是。”   直到此时阿打才明白,开战前宁缺说看在“她”的份上留自己一条全尸里的那个“她”是谁,他的眼神变得极为惘然,然后绝望而痛苦地无声哭泣起来。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那片天空。 第七十七章 国师的阵   阿打死了,无论最后他有没有接受那个事实,总之他闭上眼睛,离开了这个人间,此时距离他从奴隶变成王庭强者,刚好整整一年时间。   他年纪不大,是个真正的草原少年,他有坚定的信仰,对部族有真正的热爱,在临死之前,还要毁灭他的信仰,确实有些残酷。   宁缺向来是个残酷的人,他知道这个草原少年杀起唐人来时,是何等样的凶残嗜血——但他并不是一个在敌人临死前还要毁灭对方信仰从而获得某种快感的变态人物,他继承了莲生的衣钵,但终究不是莲生。   之所以在最后的时刻,他会和阿打说那些话,是因为他一直坚持某个道理:一个人或者可以生的糊涂,但应该清醒的死去。   他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于是也这样对待别的人,而且他说那几段话的时间,也是他调息恢复的时间,既然闲着,那便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阿打闭上眼睛的同时,他已经调息完毕,识海里的狂澜已然平静,小腹里浩然气凝成的晶莹小珠光彩夺目,一切妥当。   他举目望向渭城外,北方那片草原,微微屈膝,脚下的青石板寸寸碎裂,一道难以想象的力量,从他的膝间传至地面,再返回。   轰的一声巨响,他离开街道,跳向那片碧蓝的天空。   就像跳向碧蓝的海。   他跳的很高,破开微凉的空气,瞬间远离地面,来到百余丈高的天空里,在此处往下望去,渭城变成一座不起眼的土堆,荒野仿佛变成了一张大地毯。   远方隐隐可以看到金帐王庭的王旗,却不知道单于是不是在那处,原野上,数百道烟尘正在逐渐变粗,每道烟尘都代表着逃逸的草原人,那些草原人正在夺路狂奔,夺命逃窜,因为他们要活下来。   因为高,自然可以看的极远,他望向四野,想要看到些什么,直至看到遥远的天弃山脉在视野里变成的那道黑线,却还是没有看到想看到的那个人。   他不是夫子,不能真正自由地飞行,无论跳的再高,总有落下来的那一刻,但他可以选择落下的时机以及方位。   下一刻他向荒原地表落下,速度变得越来越快,风吹拂着他身上的唐军服装,发出类似于爆破般的啪啪轻响,他的眼睛却没有眯一下。   他要盯着自己落下的地方。   大地越来越近,原野间奔驰的骑兵与车队,变得非常清楚,他甚至能够看到那些骑兵惊慌恐惧的神情,也能看清楚那些马车上的木箱。   那些马车,便是他的目标。   金帐王庭的国师,便在那个车队里。   至于已经逃到北方数十里外的单于和金帐王庭最后的骑兵,他并不关心。   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位神秘而强大的国师杀死。   荒原上空响起震耳欲聋的空气撕裂声,一个人影像陨石般从碧空落下,身后隐隐带着摩擦产生的火苗,只是因为落的太快,所以被尽数抛在身后。   草原战马惊恐不安,嘶鸣不停,不理会主人的鞭打,就在原地打转。那些马车停在原地,任凭车夫如何呦喝,也无法再进一步。   轰的一声巨响。   一辆马车,被撞散成烟尘。   车厢变成无数手指粗细的碎木块,向着四周溅射而去,那些没能远离的战马与骑兵,身上顿时出现了很多道伤口,惨呼之声不绝于耳,场面看着极为血腥。   烟尘渐静,宁缺的身影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他看着身前的国师,说道:“看来你早就猜到我会来。”   金帐国师,盘膝坐在他身前的地面上,苍老的容颜上神情宁静。   宁缺从天空里跳下来,一脚踩碎了整辆马车,却没能踩死他。   就在他的脚踏破车厢,来到国师头顶时,国师忽然从原地消失,来到了车厢的另一边,而当整个车厢都破碎后,国师便坐到了原野上。   原野上到处都是野草与野花,此时正包围着他。   国师没有摘野花,只是静静看着身前的一朵野花,平静说道:“我一直等着你们书院有人会从天空里跳下来,只是没想到跳下来的人会是你。”   宁缺向四周望去,看着那些看似散乱的车厢,感觉到一道诡秘而奇异的气息,正在其间渐渐变得强大起来,那道气息充满了原始的血腥味道。   “这就是你做的准备?”他收回视线,望向身前的国师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再强大的阵法,也很难伤害到我。”   国师满脸的皱纹同时舒展开来,看着宁缺面无表情说道:“你浩然气大成,身躯坚若金石,但这并不代表你就能够真的不受伤害。”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十余丈外,站到另一辆马车上,草原上的风吹拂着他身上的粗布衣,那串普通的木珠链轻轻摆荡。   他看着宁缺平静说道:“书院果然不凡,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看重你,没想到最终还是低估了你,我以为你离开长安城,最多便是知命巅峰的境界,却没想到,你能如此轻易地战胜阿打,不过我还是想试着困住你。”   可以困住你,便有机会杀死你。   国师没有说这句话,宁缺却懂得对方的意思,此时看着对方,想着先前连续两次,对方展现出出来的有若鬼魅般的移动,微微挑眉。   他的感觉有些怪异,因为那不符合常理,哪怕是最巅峰的修行强者,如观主和大师兄那样的无距境,也没有办法在这般小的范围内来去如电。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散落在原野间的马车,感受着那道原始而野蛮的血腥气息,感受着逐渐具体化的阵意,大致掌握了些什么。   这便是金帐国师做的准备,他以自己为饵,诱敌入阵……他最开始所在的位置,便是阵眼,他自己却有能力轻身离去,便能以此困死敌人。   这种手段很简单,实现起来却极困难,因为他要有能力摆脱对手的纠缠,尤其当那个对手是余帘或宁缺这样级别的修行者时,那种摆脱的能力,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脱离了时间的束缚,与无距隐隐相通。   国师站在远处的马车上,闭着眼睛,双手合什不停地默默念颂着什么,不是佛经也不是道典,听着那些怪异的发声,更像是草原祭祀常用的巫术祷文。   草原上天地元气大变,无数狂风自四野吹来,来到车阵之外便停止转向,开始不停地卷起,将车队里的空气吸取向天空抛散,刹那之间,宁缺身周的空气便变得极为稀薄,晨风与晨光带来的温暖怡人感逝去无踪。   就在下一刻,宁缺觉得自己的鼻端传来极浓的血腥味,身周的空气瞬间变得极为寒冷,那道血腥味与寒意甚至侵入了他的身躯,直至识海深处与雪山气海。   他的念力运转变得有些凝滞,小腹内浩然气凝成的晶莹水珠旋转的速度也被迫变缓,更令人震撼的是,雪山上覆上了极厚的一层新雪!   阴云再至草原上空,遮住那轮温暖的太阳。   宁缺微微低头,没有盘膝坐下,沉默地抵抗着那道强大的阵意,思索着破阵的方法,他没有尝试走出去,因为身前没有道路。   在严寒的大阵里,他的身体表面迅速覆盖了一层冰霜,他的眉毛上覆了两道白雪,显得有些滑稽,也有些恐怖。   他没有想出破阵的方法,因为他现在根本无法确定国师在阵里何处——国师果然不愧是草原第一强者,境界高深莫测,明明不是阵法方面的大家,却用中原修行界极陌生的手段,在原野间用马车堆成这样一座大阵,困住了他。   国师念完了那段没有人能听明白的经文或者说咒语,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宁缺平静说道:“车里有箱,箱中有骨,都是唐人的骨,单于替我收集了数年,才收集了这些数量,其中,或者,有些应该是渭城守军的。”   宁缺抬头,盯着对方,目光锋利如刀。   国师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目光里隐藏着的意味,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曾在渭城生活过,想来与箱中某些人骨有旧,遗憾的是……他们已经死了,剩下的灵魂中只有怨念,没有与你的旧情,还要成为我力量的一部分,来杀死你。”   这便是这道血祭大阵的基础。   国师学贯三道,境界高深,见识渊博,以佛法集信仰之力,以巫道收集灵魂,再以道门手段,借天地之势造此大阵。   为此,他不惜折损寿元。   因为只有这样一道血祭大阵,才能完成他的目的。   宁缺体内的浩然气,已然渐被冰封,那道血腥意,更是让他的识海有些震荡不安,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盯着国师说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说这话时,他眉毛上的冰霜,已经长约一尺。   “因为你在阿打死前说的那段话很有道理。”   国师看着他怜悯说道:“人可以活的糊涂,但应该清醒地去死。”   “很好。”宁缺说道。   国师问道:“什么很好?”   宁缺看着他说道:“我本就准备让金帐王庭灭族,无论谁来劝我,我都不会改变主意,我不需要什么事情来帮助我坚定决心,但你所做的这些事情……可以让将来我面对大师兄质问的时候,多一些有力的借口。”   国师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一切都是借口。”   宁缺看着他脚下的马车,看着车上那个已经有些破损的箱子,看着里面隐约可见的森白的人骨,终于缓缓向前踏了一步。 第七十八章 溪边的人   宁缺的脚步很坚定,很遗憾的是,依然没能向国师走近一步。   但他没有失望,尝试终究只是尝试,他相信自己总能找到方法,在这座车阵里找到对方,然后杀死对方。   国师沉默不语,虎口间的那串念珠缓缓自行运转起来,其间自有气息释放,车阵里的血腥味道顿时变得浓郁了无数倍。   那些血腥味道,来自这片原野上曾经的死者,来自那些无葬身之地的唐军。   宁缺抬头看着他,问道:“你信仰长生天,却做出如此邪恶的事情,难道你就不担心将来去了神国,会被她惩罚?”   国师说道:“正确的就是正确的,手段并不重要。”   宁缺说道:“你知道我与你信仰的长生天之间的关系。”   国师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那是你这个凡人所以为的关系。”   宁缺说道:“我会证明给你看,那关系确实是客观的存在。”   言谈间,他已经向那辆马车又走了三步。   每走一步,身上的冰霜便会簌簌落下。   本来,那些冰霜与他的身体合为一体,无法脱落,但此时却落了下来,因为有火焰,正在从他的身躯里喷吐而出。   他的脚步落在草原上,留下足迹,也留下了数蓬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火焰极澄净,极神圣,极庄严,白的有如天弃山雪峰里开着的雪莲花。   虽然他依然无法靠近国师的真正位置一步,但现在……有数朵昊天神辉凝成的雪莲花,在满是血腥意味的大阵里燃烧着,清光四散。   那些从各辆大车箱里涌来的怨魂,触着昊天神辉,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惨嚎声,只是嗤的一声轻响,便被净化成了虚无。   宁缺的身躯,渐被昊天神辉所包围,国师血祭大阵里的无数怨魂,再也无法靠近他的身体,很奇妙的是,明明他的身体在燃烧,眉上覆着的雪却没有融化。   那些怨魂在被净化之前,会有短暂的瞬间,呈现出生前的容颜。   宁缺没有闭眼不看,因为很多事情,不是闭着眼睛便能当作没有,他静静看着那些出现然而消失的脸,看到了数张曾经熟悉的面孔。   “去吧,如果你们想去昊天的神国,我会让她照看你们,如果将来某天神国覆灭,老师也会在那里照看你们,如果你们想去深渊幽冥继续战斗,那么请你们等待我与你们重新相见,到那时,我们再去砍柴。”   他看着神辉里的无数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心里默默说着。   ……   ……   国师的神情依然漠然,眼眸深处映着神辉的光芒,却有些闪烁。   他大概没有想到宁缺能够拥有如此多数量的昊天神辉……按道理来说,只有对昊天最虔诚的道门信徒,才能学会西陵神术,才能召出昊天神辉。   国师没有被这个问题困扰太长时间,因为他的境界见识并非凡俗,既然知道宁缺与长生天之间的那段纠缠,很多事情或者并不需要找到真正的答案。   他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压制住宁缺的反攻。   是的,宁缺此时正在燃烧自己,那就是对血祭大阵的反攻,随着昊天神辉熊熊燃烧,随着他在车阵里随意行走,整片草原都被照亮,那些围绕着车阵不停旋转的寒风早已被破,四处流散,温度急剧升高,哪里还有半点寒意?   宁缺伸手抹掉眉间淌下的清水,终于走到一辆马车之前。   国师已经不在这辆马车上,车上那口破损的箱子露出个豁口,里面森白的人骨在炽烈的昊天神辉烧灼正,逐渐变黄变焦,却难以想象的还在支撑。   宁缺从身后抽出朴刀,没有言语,直接一刀重重砍向马车,马车直接垮塌,箱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外面顿时散架,变成数十根木条,露出里面的物事。   木箱子里面是铁箱子,用铁栅铸成的箱子,再里面都是人骨,人的头盖骨……满满一箱子人类的头盖骨,不知道需要多少具遗骨才能凑齐。   宁缺神情不变,再出一刀斩在铁箱上。   轰的一声巨响,铁箱破开微硬的地面,溅飞无数泥土烟尘,向着草原地底拼命钻去,直到数丈深,才停下来。   铁箱依然没有碎,无数头盖骨依然被拘束在里面,为这座血祭大阵源源不断提供着力量,为国师的这个局提供着支撑。   宁缺看着地底那个箱子,沉默不语。   “这是王庭所有祭司以大巫法,撷千年灵魂火焰焠炼过的阵基,就算你拥有人间巅的力量,也不可能打破,因为人力有时穷,而灵魂无止限。”   国师不知何时出现在南方的一辆马车上,布衣飘飘,念珠轻转,他看着宁缺怜悯说道:“既然是徒劳,何必硬要?”   宁缺说道:“好吧……我必须承认你困住我了,接下来呢?如果你不能杀死我,那么这个血祭大阵和小孩子的玩意有什么区别?”   他转身看着马车上的国师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你困死我,便等于我困死你,只要你留在这里,那么你必然会死。”   他说的没有错,对书院来说,此时的金帐王庭唯一需要认真对付的就是这位深不可测的国师,如果他为了困住宁缺而无法离开,那么稍后待唐军主力到来,待徐迟出现,甚至有可能是那位亲自到场,那么国师必败无疑。   有些奇怪的是,国师的神情依然平静,没有被宁缺这段话所影响,似乎他有绝对的自信,可以不被书院如何。   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可以杀死宁缺。   十余位大祭司,从草原的四面八方出现,然后走到车阵前。   宁缺的视线,穿过身周燃烧的昊天神辉,落在这些人的身上,落在他们胸前的人骨项链上,说道:“终于来了。”   金帐王庭用来与中原修行者对抗的,一直都是这些精擅巫术的大祭司,每名大祭司都有类同于中原修行界知命下境的水准。   十余位大祭司加入到血祭大阵里,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那些年老的大祭司,缓缓颤着嘴唇,开始念颂先前国师已经念过的那段奇怪的经文,然后他们开始手舞足蹈,扭曲着身体,跳起一种谁也看不懂的舞蹈。   草原祭司擅的是巫术,经文便是咒语,舞蹈同样也是一种咒。   十余辆大车轰然垮塌,车上的那些箱子外面裹着的木条也纷纷裂开,露出里面的铁栅——那些铁箱子缓缓浮到空中,最后浮到空中的,是先前被宁缺一刀砍进地底深处的那口铁箱子,带着泥土簌簌而下,仿佛出土的魔物。   所有的铁箱里面都是人骨,都是人的头盖骨,带着人们死去之后的精魄残余,被国师和大祭司们以草原巫术秘法所摄,向四周散去。   那是一道难以想象的巨大的压力,来自灵魂,也施于灵魂之上,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就像是一座巨山,直接轰击在宁缺的精神世界里。   宁缺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道鲜血,眼神却依然清明,自与桑桑在佛祖棋盘里合体后,他的身躯强度以至于灵魂的强度,再到念力的雄浑程度,都早已站在了整个人间的最巅峰处,这道来自无数灵魂的压力,或者可以将一名知命境巅峰强者的识海直接碾碎,却只能让他受伤,他还能继续撑着。   但被血祭大阵所困,这样苦苦支撑终究不是个了局,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长时间,他需要做的事情是破阵,然后杀敌。   破阵与杀敌,是一体两面的事情。   要破除这道恐怖的血祭大阵,关键就在杀死国师,而要杀死国师,首先要找到他的位置,确定他在哪里,但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他不知道国师究竟在哪里。   国师明明就在这里,就在他的眼前,就在那辆唯一留存的马车上,却又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他与这座血祭大阵似乎已经融为一体,却又似乎在别的地方看着此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先前他从空中跳下,没有踏中国师的头颅,后来国师须臾间来去无羁,或者正是其中隐藏着什么问题?   宁缺看着马车站着的国师,看着他身上在晨风里飘拂的布衣与木珠链,眼睛微微眯起,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忽然间,他感觉到了些什么,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那片被血祭大阵干扰影响吸噬而来的阴云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极淡的细线。   阴云里仿佛也有无数怨魂,那是死在草原上的人,那是金帐王庭无数年来造的杀孽,却也是金帐王庭对敌人的集体杀意,是为杀魂。   看着那片阴云,宁缺对金帐王庭那道恐怖的杀意,感受的异常明显,对这座血祭大阵的阵意也有了更深的认知,确认不是自己现在能够破除……然而他的神情却忽然间变得轻松起来,再次覆上的白雪的双眉微微挑起。   他似乎在笑。   “你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他收回望天的视线,看着不远处的国师,平静说道:“我承认你有足够的能力困死我,但……这样不够,因为你知道书院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   国师双手缓缓合什,似一老僧,双眼怒张,似一野蛮的巫师,口道一偈,如深山里清修多年的道人,说道:“那么他们什么时候到呢?”   这般容颜气质的变化,真可谓境界非凡,然而宁缺多年前在魔宗山门里便见过莲生大师三十二般变化的模样,哪里会为之所慑。   他就像是与国师谈家常一般,说道:“唐今日有事。”   “那今日来的便是宗主了。”   国师神情依旧不变,平静淡然说道:“事实上,这数年时间,我一直在等的人也就是她,我很希望今天她不要缺席。”   依然是随意的对谈,对谈间,却各自有各自强烈的信心,宁缺的信心在于书院,在于自己和师姐,国师的信心则在于部落。   这座血祭大阵,不是国师的阵,而是整个金帐王庭的阵。   这是整整一个部落,一个拥有数百万人口的部落,一个有千年传承、有自身独特文化气质的部落,这个部落今天变成一座阵。   就算余帘来了,又如何能破?   国师说的是真话,已经数年时间,他一直在等余帘。   他等着余帘出现,然后杀死她。   便在这时,宁缺说了一句话。   “你以为把我困在阵里,我无法走到你身前,她也不能吗?”   听到这句话,国师再无法像先前那般从容,他忽然觉得这数年间,或者不是自己在等她,而是……她在等自己。   ……   ……   由渭城往西北去,有一片荒芜的沙漠,沙漠的正中央,有一处极小的绿州,那绿州随着天时,有时隐去,有时出现,出现的时候少,隐去的时候多,以至于无论是金帐王庭还是大唐边军,都不知道这片小绿州的存在。   那片绿州向南走是开平集,此时司徒依兰率领的镇北军,正在那处与金帐王庭的残军展开着血腥惨烈的战斗,根本没有人会来这里。   至于从渭城逃走的单于和数千朵儿骑,则是迳直向草原深处而去,一路向北,也不可能会经过这片小绿州,按道理来说,这里应该没有人。   但今天这片小绿州忽然来了人。   一名草原骑兵牵着战马,正在绿州里唯一那条小河边休整,马是普通的战马,人似乎也是普通的骑兵,穿着满是血污的衣裳。   他望向东方数十里外,感受着那里的天地元气变化,笑了笑。   东方数十里外,正是渭城北方,那座血祭大阵的位置。   那名骑兵低头洗了把脸,然后捧了捧清水,准备润润喉咙。   平静的溪水里,反照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颊旁的胡须多日没有打理过,像野草般乱长着,看着极为粗豪。   忽然间,他的动作变得僵硬起来。   溪水里,他的脸上神情依然宁静,眼眸深处却有野火开始燃烧。   清澈的水,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漏走,就像那些在他生命里流走的时间。   待清水完全流走,他抬起头来,望向小溪对面。   一名穿着黄裙的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对岸。   那名少女看着约摸十二三岁,容颜稚嫩清丽,两根黑黑的马尾辫在身后轻轻摆荡,模样可爱到了极点,神情却冷漠到了极点。   “听说你在等我?”   黄裙少女看着那名草原骑兵说道。   ……   ……   (其实我一直觉得余帘好帅,可惜不是主角啊……不管是男主角还是女主角,下本书争取写个类似的角色,好好写爽一把。) 第七十九章 东一刀,西一刀   那名草原骑兵有些诧异,向四周看了看,确认没有别的人,问道:“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而是问对方的身份,显得很自然,很像真正的偶遇,然而在这样偏僻、甚至无人知晓的绿州,一名孤伶伶的草原骑兵,和一个穿着黄裙的稚龄少女根本不可能偶遇,他只是想尝试一下。   很遗憾,那名少女不想与他说太多废话。   “你是凝翠崖,我自然就是余帘。”少女说道。   那名草原骑兵沉默片刻,站起身来,把手掌上残余的溪水在身上擦干净,看着对岸,说道:“不愧是传说中的二十三年蝉,居然能看破我的行藏。”   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知道金帐王庭国师的本名叫凝翠崖,就像没有几个人知道西陵神殿掌教大人的俗世姓叫叫熊初墨、没有几个人知道叶红鱼童年那段遭遇,但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因为她是魔宗宗主、神秘的二十三年蝉,她叫余帘,本名林雾,她的人生对于别人、对于整个人间来说都是一场大雾,她却把所有的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   余帘看着他说道:“你的那座阵,确实有些意思。”   一座以整个金帐王庭部落的杀魂以及无数怨魂组成的大阵,在她看来,只是有点意思,当然,能够得到她这样的评价,已经非常不容易。   更有意思的是国师本身。   国师明明在血祭大阵处,在宁缺眼前,却又在西方数十里外的小溪边,在余帘的眼前,不再苍老疲惫,而是精神十足的一名青年骑兵。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国师已经死了,或者说,那个苍老的国师已经死了。为了那座血祭大阵,他牺牲了自己所有的寿元,他的身躯已然腐朽为尘,只留下精神意识与所谓神魂。   然后他用某种难以想象的方式,变成了这名年轻的草原骑兵。   宁缺在阵间感受到的奇怪的感觉,正是因为那个国师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他没有办法找到国师的本体在何处,好在余帘可以找到。   国师耗尽寿元,才造就那个恐怖的血祭大阵,谁能想到,余帘根本没有去,而是随意行走间,便来到溪畔,来到他的本体前。   草原骑兵的眼里流露出遗憾的神色——如果盯着他的眼睛看,还能看出里面的沧桑意味以及只有年岁才能形成的从容感。   “不用遗憾。”余帘看着他平静说道:“无论你是转世,或是匿身,或是夺舍……又怎么可能瞒过我的双眼?”   是的,像这种已然脱离人类范围的法门,看上去异常神奇,似乎难以理解,但余帘是谁……她是二十三年蝉,她修的是修行界最不可思议、最神奇的法门,她经历过最离奇、最难以想象的变化。   国师用的法门,在她面前真的没有什么资格提起。   忽然间,溪畔有蝉声起。   荒原里没有蝉,从来没有蝉,此时却有蝉声,并不凄厉,一味宁静。   因为余帘动了。   她抬足,踏着清澈宁静的溪面,缓缓向这边走了过来。   草原有风,拂动她身上的黄裙,如凌波的小仙子。   国师看着她的赤足,说道:“我本以为你会从天上跳下来,却没想到,最后你是从水面走过来。”   余帘平静说道:“就像所有人都以为你会替金帐王庭殿后,拼着老命也要留住我书院中人,却没想到,你早就想逃了。”   国师问道:“书院不能让我逃吗?”   余帘说道:“不能,因为你确实很强大。”   国师沉默片刻,说道:“谢谢……我其实只是想困住你们,我要替部落留下最后的血脉与火种,至于我确实准备去周游世间。”   余帘说道:“我说过,不用遗憾,你不可能骗过我的眼睛。”   “前一刻,宁缺在那边也是这样说的。”国师望向东方血祭大阵的方向,他与那里之间有某种隐秘的关联,叹息说道:“我的遗憾不在于没有瞒过你,我本就没有指望能一直瞒着你,只遗憾于你没有进入我的阵。”   余帘说道:“你以为你的阵可以困住我?”   国师转身望向她,说道:“我的阵可以杀死你。”   余帘说道:“熊初墨当时也是这样以为的。”   “我和他不一样。”   国师平静说道:“我比他更严谨,而且当年在书院后山,他不知道你是你,我却一直知道你是你,我一直在等你。”   余帘说道:“又如何呢?”   国师手握刀柄,看着溪面上缓缓走来的她,说道:“我想试试。”   他此时的外显,是名粗豪的草原骑兵,尤其是当他握紧刀柄之后,一道唯有军队才有肃杀血厉气息,顿时直冲天穹。   与气息截然相反的是,他身上的骑兵服饰纷纷裂开,满颊的胡须无风而落,便是头发也簌簌落下,只是数刹那,他便变成了一名僧人。   一名气息肃杀、血腥冷酷却又慈眉善目的年轻僧人。   余帘走到岸边,赤着的白足趾间都没有一滴水。   她看着这名年轻僧人,赞叹道:“不俗。”   不俗有可能是超凡脱俗,至少此时此刻,得到整座金帐王庭血杀意志加持的年轻僧人,或者真的拥有了那种高妙的境界。   余帘只是感慨赞叹,并不畏惧,连紧张都没有。   当年面对观主难以想象的清静境,她都平静如前,更何况现在。   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向那名年轻僧人的眉心。   溪畔的蝉鸣顿时变得密集了无数倍,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野草变成草屑满天飞舞,就像是无数蝉翼,不停切割着空间。   她一出手,便是逾过五境的至强手段。   年轻僧人根本无法避开,于是只能不避。   他盯着越来越近的那根细细的手指,毫不理会那些将自己肌肤切出数万道血口的草屑,双手握住刀柄,抽刀向前斩落!   “你算错了一件事情……”   那把弯刀只是普通的弯刀,此时破空而去,却仿佛带着无数人的意志,凝聚了无数人的杀意,没有刀芒亮起,只是带动了天地。   便在这刀的天地间,年轻僧人静静看着余帘的眼睛,告诉她,你错了,你虽然看破了我的局,没有走进我的阵,但只要你来到我的身边,便已经走进了我的阵,因为我是阵眼,我在哪里,那座阵就在哪里。   这一刀不再是普通的刀,而是血祭大阵,带着整座金帐王庭的杀魂,积累了数百年的杀魂,斩向那名穿着黄裙的清稚少女。   余帘再如何强大,可能承受得住整个部落的意志?   ……   ……   面对年轻僧人那惊天动地的一刀,余帘的应对简单到了极致。   她的应对,根本不像一名逾过五境的大修行者,更像个初入武道的孩子,用的手法有些想当然,甚至有些可笑。   手法就是手的方法,她双手一合,想把那把刀夹在了掌心里。   真的是想当然吗?不是,恐怖才简单,她做任何事情都理所当然。   于是,一道挟着整座金帐王庭杀意的刀,就这样被她夹在了手里。   她的手很小,很嫩,那把刀却再难寸进。   她的身体看上去很瘦小,却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年轻僧人的刀与她的手之间,溅射出无数道气息。   她身后的溪水,开始荡漾,然后沸腾,然后虚化成汽。   整整一条小溪,眨眼之间,便干涸无踪,溪里的鱼与水草,都不知去了哪里。   溪底也变得异常干燥,裂成无数细块,像是一条枯死的蛇的鳞。   那些裂口,迅速向着溪后方的原野间蔓延,瞬间延至极圆,数十里方圆内的地表,都变得干燥裂开,像是一只老死的巨龟。   黄裙与鬓畔的发丝,在风里一起轻轻拂动,裙未燃烧,发丝微枯。   余帘静静看着刀后的年轻僧人。   年轻僧人静静看着她,眼神里有敬佩,没有畏惧。   敬的是她,果然不愧是当代魔宗宗主,实力深不可测的大修行者,居然只凭一双手,便承接住了血祭大阵挟着的部落集体意志。   没有畏惧,是因为他很清楚,以余帘之能也只能接住这一刀,绝对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反击的能力,他没有落下风。   余帘确实没有反击,只是眼里露出嘲讽的神情。   她在嘲讽些什么?   年轻僧人忽然懂了。   他的刀让余帘只能静立溪畔。   余帘的手也把他定在了原地。   他不能动。   东面数十里外的他,还能动吗?   ……   ……   当西方数十里外,那道刀斩向余帘的时候,宁缺的感觉最为明显,因为四周压迫自己的那些灵魂力量,忽然间变得松了些。   悬浮在空中的十余只铁箱,忽然间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些森白的头盖骨散发的怨念还有阵里隐藏着的杀意,被某种力量抽取着,向远方遁去。   宁缺霍然转头,望向那处。   那处在西方。   他知道三师姐在西方。   先前他在云里看到的那道细线,便是师姐留下的痕迹,他不知道师姐去那边做什么,但现在已经隐隐猜到了真相。   此时他被十余名草原大祭司围攻,能做些什么?   如果换成别的人,大概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但宁缺不是别的人,他与余帘之间的默契别人很难想象。   他和余帘这些年极少见面,但默契始终都在。   那份默契起于很多年前,起于旧书楼畔的蝉声,起于那张张簪花小楷,起于那张腰牌,起于入魔,起于很相近的性情。   他听到了西方数十里外的蝉鸣。   他知道师姐已经出手。   他闭目,然后睁眼。   当西方,那名年轻僧人一刀砍向余帘的时候。   在东方,他一刀砍向那辆马车上的苍老国师。 第八十章 书院的力量,金帐的灭亡   这一刀,他没有任何保留,身躯内所有的浩然气,都尽数化作昊天神辉,随着刀势喷涌而出,更可怕的是,这刀里也有杀魂。   那是大唐边军的杀魂,是他从梳碧湖开始蓄养,直至先前杀过渭城,才最终得以圆满的那道杀魂。   黝黑的刀锋,这一次落在了国师的头顶。   这一次,国师不再能够像鬼魅一般移动自己的身体。   因为他的本体,已经被余帘定在了溪畔。   国师双手合什,夹住了宁缺的刀。   宁缺低首,沉默着继续向前。   国师脸色顿时变得异常苍白,悬在颈间的木头念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颗颗破裂,变成木渣子飘落,然后被风吹走。   这座血祭大阵,确实很神妙。   国师在哪里,阵便在哪里。   哪怕隔着数十里的距离,阵与阵依然联系在一起。   所以他的行踪难以捉摸,彼此相映。   然而现在,余帘在西方接着他的刀,宁缺在东方砍了他一刀,书院的这对师姐弟用最简单的方法,便破了他的局。   都在破阵,国师应该守哪边?两边都守?就算他有整个金帐王庭的杀魂,又如何能够战胜余帘和宁缺这样强大的两个人的夹攻?   随着木头念珠碎裂的速度越来越快,国师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他感觉到宁缺铁刀里的力量竟是无穷无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西方那道干涸的小溪畔,年轻僧人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因为他感觉到刀锋传来的力量竟是无穷无尽,他不知道余帘还能撑多久。   年轻僧人愤怒而痛苦地厉啸一声,手里的弯刀剧烈地颤抖起来。   几乎同时,东方数十里外,马车上的苍老国师也不甘地厉啸起来,挂着的木头念珠骤然间全部碎裂,一道恐怖的气息,笼罩了整个车阵!   车阵四周的十余名大祭司,忽然间变成了十余团血花……没有任何征兆,十余名境界高深的大祭司,就这样死了!而且死的如此凄惨!   鲜血就像是喷泉一般,从四周向着车阵里洒落,宁缺不知道那些血里隐藏着什么,只是隐隐有些不安。   哗哗哗哗,天空里落下一场血腥的暴雨,十三名草原大祭司的全部血液,都被这座血祭大阵抽空,最后洒落在半空中的铁箱上,沁进那些森白的头盖骨里,有的则是落在地面上,打湿了那些野草,草上仿佛出现了血色的露水。   宁缺闷哼一声,体内那颗晶莹的水滴骤然间迸散,无数浩然气灌注进四肢,再转成昊天神辉,通过无数毛孔散播出来。   只是瞬间,他的身体便开始熊熊燃烧,变成了一个火人。   那些自天落下的血雨,落进火焰后,发出嗤嗤的声音,隐隐还有令人耳酸的尖叫声、痛哭声,甚至还有股淡淡的焦糊味道。   那些大祭司的血,没有一滴落在宁缺的身上。   但他却无法放松,因为刀锋之前的国师……忽然间变得强大了很多,他脸上的那些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平,瞬间年轻了数十岁!   难道这就是血祭大阵最强的手段?   宁缺根本不知道,在西方数十里外的小溪畔,那名年轻的僧人,忽然间消失不见,那道弯刀,深深地插进了干裂的地表。   国师用十余名大祭司的生命,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把这座血祭大阵重新统一起来,换句话说,那名年轻的僧人,瞬间回到场间!   此时宁缺看到国师快速变得年轻起来,便是这个原因!   宁缺不明其原由,却知道要暂避其锋。   铁刀在空中一转,避开年轻国师袭来的那道强大意志,他毫不犹豫,拖刀便回,右手极不引人注意的在血雨里轻颤画了道什么。   国师选择回到东方,而不是让苍老国师的神魂回到年轻僧人的体内,原因很简单,在他看来,宁缺依然不如余帘可怕。   他下意识里想要避开余帘。   东西相隔数十里,他以阵法回归,快如闪电,他相信在余帘赶过来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杀死宁缺,然后再专心致志与余帘周旋。   年轻的国师,飘然离开马车,借着天地元气的流淌,掠向宁缺的身前。   那般轻妙,那般自由,不愧是草原上的强者,与天地之间的亲近熟悉,远远超过中原修行者,更是宁缺所不及。   宁缺横刀而回,倒掠而行,速度自然没有国师快。   他却凛然不惧,沉默盯着对方的眼睛,手腕再转。   嗤的一声轻响。   年轻国师面色再白,手指间多了一道清晰的血痕。   那是宁缺先前手指轻颤,借着神辉遮掩,写出的一道二字符。   如果国师不是有整座血祭大阵为凭,只怕此时整只手臂都已经断掉。   国师面无表情,再次向前掠去。   数十里,此间离小溪只有数十里,余帘下一刻便会赶到,他必须快些。   然而,很遗憾的是,他依然低估了余帘的速度。   满是阴云的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凄厉的鸣啸,一道清楚的细条,割破整片云层,由西至东画来,终点正是这片满是火焰的战场。   轰的一声巨响!   余帘从天空里跳了下来。   这一次,她没有从水面走过来,而是真的从灰暗的天空里跳了下来。   此时的国师,无法像先前对付宁缺时那般避开,只能硬接。   仿佛一根铁锤,重重地砸在一口巨钟上。   整片草原,仿佛都听到了这声巨响。   残破的车厢里,悬在空中的铁箱间,到处都是劲气在射飞,到处都是血雾。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血雾渐敛,钟声渐静。   国师的眼角出现了数道极深的皱纹,他的脚下是龟裂的大地,他的身后是盛着白骨的铁箱,他的身前是宁缺浑身的神辉,以及负着手的余帘。   沉默,静寂,或者是在调息休整。   “我败了。”   国师看着这对书院师姐弟,有些艰难地笑了笑,说道:“其实从你看穿我行藏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败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同时战胜你们二人。”   余帘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宁缺的心情很平静,说道:“那你还不快点自杀,做什么?”   “但你们想杀我,依然很难。”   国师眯着眼睛,看着空中飘浮着的十余只铁箱,看着箱子里那些森白的人头骨,悠悠说道:“我与这阵已经融为一体,破不了这阵,你们便伤不到我的根本,而人间的力量,根本无法破了这阵。”   宁缺说道:“世间根本就没有破不了的阵……就算这阵法里有你金帐数百年的杀威,待我调集十余万唐军,随意吐口唾沫也就破了你。”   “可那需要时间。”国师静静看着他说道。   余帘忽然说道:“我向来不喜欢太麻烦的事情。”   黄裙轻飘,她掠至半空,伸手向一个铁箱拍去。   先前她从天空里跳下,砸的国师浑身是血,同时这只铁箱一角便出现了一道裂口,此时随着她娇小的手掌落下,又有恐怖的巨响,回荡在草原里。   轰!   她再次落掌。   轰!   国师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盘膝坐在最后那辆马车上,苦苦维持着阵意。   宁缺却什么都没有做,把铁刀收入鞘中,走到余帘下方,静静看着她在做的事情,就像是在欣赏一场好戏。   余帘拍落第三掌,那只铁箱上的裂口终于扩大了些。   先前宁缺用铁刀全力都未斩开的铁箱,用灵魂之火焠炼极长时间的秘铁做成的铁箱,竟被她的小手随意拍打,便拍出了裂口。   国师望着余帘皱眉说道:“难道你真以为凭借肉体的力量,就能破了我这座大阵?二十三年蝉,你未免自视太高了些。”   果不其然,随着他的声音落下,那道极血腥的意味,从铁箱里的白骨深处生出,然后铁箱上的那道裂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小!   余帘蹙起眉尖,似有些不悦。   宁缺抬头望着她,没有说什么。   草原上的风吹拂着裙角,余帘吸了口气,车阵四周狂风大作,黄色的裙摆被吹的猎猎作响,看上去就像是一面旗帜。   这口气,她吸的很深,曲线微隆的胸脯起伏不定。   先前在渭城里,阿打那次深呼吸,将半条街的空气和天地元气都吸进了身体里。   余帘,此时仿佛要把整片草原的天地元气都吸进身躯。   她再次举起白嫩的小手。   她的手再次落到铁箱上。   嗡的一声暴鸣!   残破的马车碎片,被狂暴的飓风,吹拂着向四周射出。   宁缺闷哼一声,强行抵御这道威力。   国师的双耳里流出鲜血。   狂暴的音波,传至极远处,甚至波及到百里之外。   开平集前,正在拼命厮杀的双方骑兵,忽然间停止挥舞武器,痛苦地脸色惨白,伸手拼命地捂住耳朵,那些战马更是可怜,痛苦地翻倒在地。   余帘的小脸也有些微白。   但她的神情还是如冰雪般,透明着,冷漠着。   她伸手,再次拍向那只铁箱。   只听得喀喇声响,铁箱就此碎裂。   黄裙在荒原上空不停闪动,她连出十余掌,恐怖的音爆向着四野传播,而十余只铁箱就此纷纷碎裂。   无数森白的头盖骨,簌簌然落下,落在地面上。   一道纯净的昊天神辉,从宁缺的手掌里喷涌而出,瞬间便将那些头盖骨烧成灰烬,那些被国师和大祭司们用邪恶手法拘禁的怨魂,终于得到了真正的解脱。   血祭大阵,就此破了。   国师满身血污,苍白且苍老的脸颊上,到处都是血与汗。   他看着余帘,眼睛里满是迷惘的神情。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只凭力量便能强行破掉自己准备了数年之久的血祭大阵。   “我不是我自视太高。”   余帘回到地面,负着双手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说道:“而是你站的太低,人间的力量无法破阵?你根本都不知道什么叫力量。”   草原上的风轻轻拂动黄裙。   她是那样的瘦小,却又是那样的高大。   她是小个子,也是大宗师。   国师以举族之力成血祭大阵,更以巫术秘法转生分神,然而在她面前,所有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再神奇的巫术佛法道典,都敌不过她的力量。   她是魔宗宗主,以神秘著称,在修行界消声匿迹二十三年,谁也不知道她在书院旧书楼东窗畔天天描簪花小楷,那是夫子想要她静心意。   她静了心意,不再思及其余,什么阴谋,什么法门,都不再重要,她把自己修行的极为澄静纯静,澄静在心思,纯静便在力量。   她回归了魔宗修行的本源,走回了那条最正确的道路,于是她成为魔宗千年以来力量最强大的那个人,她没有不朽,但她可以搬山。   便是连一座山都可以给你搬走,何况几个铁箱子?(向豆子致敬)   ……   ……   “我不认为我自己失败了。”   国师看着自己身上像瀑布一样流淌的血水,苍老的面容上忽然流露出最后的信心,看着余帘和宁缺说道:“至少我保住了金帐最后的血脉。”   按照时间计算,这场在渭城北方发生的恐怖的强者战,已经持续了半天时间,以单于和朵儿骑恐慌的奔逃速度,或者已经离开了百余里地。   “走再远都没有用,有意义吗?”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很清楚,他们会死的一干二净。”   便在这时,天空里忽然飘下雪来。   荒原虽然远较中原寒冷,往年也有春末忽然落雪的时候,但昨日渭城四周还是那般温暖,为何此时忽然下雪了?   宁缺抬头望去,才发现是那片被血祭大阵召至天空的阴云,因为遮蔽阳光时间太长,下方云层里开始生出雪霜,此时终于落下。   雪下的越来越大,渐成暴雪。   暴雪时节,最难追踪,除非是真正的强者。   国师以为,这是金帐王庭的机会。   因为他已经猜到,唐应该在东荒带着荒人抵挡西陵神殿骑兵的反扑,书院只来了余帘,而她现在应该不会再次出手。   “看,下雪了。”   他看着落雪的天空,微笑说道:“这是长生天洒落人间的盐,将庇护他最虔诚的信徒,将为那些信徒指引走出河谷的方向。”   余帘抬头望向天空,微微眯眼,说道:“那丫头当年在后山做饭的时候,总喜欢把盐放多,现在想来,着实有些恼人。”   国师微微一怔,然后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微涩感叹无语,做为昊天虔诚的信徒们,想和书院后山那些和昊天一起生活很长的人们聊天,确实是很痛苦的事情,先前渭城的阿打如此,现在的他同亲如此。   暴雪来的极陡,不过片刻,荒原上便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烟雪迷人眼,很难看清楚远方的风景,忽然间,风雪深处传来令人惊心动魄的咆哮声。   那应该是某种野兽的咆哮,只是声音未免太洪亮了些,感觉那野兽的体格必然极为巨大,才能拥有足够大的共鸣腔,把声音传到四方。   国师向风雪里望去,隐隐看到很多黑影正在缓缓靠近。   那些黑影很高大,每道黑影,都仿佛是座小山。   他是金帐国师,自然马上便猜到来的是什么,神情骤变。   按道理来说,那种强大的野兽,根本不可能来到这么南的地方。   大地微微颤抖,积雪被震的酥软。   那些小山般的黑影缓缓走到风雪,来到三人身前。   出现在渭城北方的,是一群雪狼。   一群雪原巨狼。   数百只小山般的雪原巨狼,沉默地站在荒原里,就像是一道雪川。   和当年被迫南下相比,现在这群雪原巨狼明显不一样,不再那般瘦削疲惫,曾经高高突起的肩胛骨,已经被强健的肌肉与雪白的皮毛覆盖。能够在相对南方、靠近人类聚居地的荒原上,获得稳定的食物来源,全靠大师兄当年的指点。   国师的眼神有些惘然,他不明白这些恐怖而强大的生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最前方那头母狼,毛皮光滑柔顺雪白,神情柔和,就像座美丽的雪山。   在母狼的身上,骑着位身形瘦削的普通公狼。在母狼身前,还有只身形相对小些的雪狼,看神态,这三者应该便是一家。   看着这幕画面,国师的脸色变得极为精彩,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群横行于北方针叶林的雪原巨狼的首领,竟然是只普通公狼。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他更加震撼无语。   只见那只普通公狼直起前身,像人类一样,对着余帘和宁缺揖手行礼。   而余帘和宁缺,竟也很认真地回礼。   国师想起了前些天谷河外原野上的那只黑驴,那数万匹野马。   他觉得荒原上的风越来越寒冷,与落雪无关,与失血无关,只与这些画面有关。   所有的,难道都是书院的?   他忽然觉得长生天真的不公平。   又或者,长生天真的拿书院没有办法。   宁缺吹了声口哨。   那只年轻的小雪狼,对着他欢快地摇了摇尾巴,却没有跑过来,而是随着雪狼大队伍转身,向着风雪深处背方进发。   既然都是书院的一份了,自然要为书院做些事情。   看着雪狼群消失在风雪里,宁缺转身望向国师,说道:“金帐……今天后便不存在了。” 第八十一章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国师躺在血泊里,神情很复杂,有些惘然,有些绝望,也有解脱——无法改变自己所属种族的命运,那么也不再有责任。   “或许,长生天真的早已经抛弃了我们。当年如果单于没有死,又怎么会犯这种错误?金帐败了,但难道你们真的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他看着余帘疲惫说道:“宁缺与我们之间有座渭城,暂且不提,那么你呢?部落与荒人之间的仇恨,已经是千年之前的事情。”   余帘没有说话。   国师喘息着说道:“不要忘记,你们荒人曾经奴役我们无数年,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你没有道理那么做。”   “我们要这片草原。”   “我们可以给。”   “你们给不起……我们荒人要,那群狼要,小师叔的驴和它的马要,将来君陌从地底带出来的数百万奴隶也要……要的人太多了。”   余帘负着双手,看着风雪里的莽莽草原,想着荒人部落千年来的颠沛流离,缓声说道,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那我们呢?!”   国师激动起来,愤怒说道:“观主让道门自取灭亡,可我们难道就没有资格活着?我们就只能去死?!”   余帘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感到很是不解,挑眉说道:“你们当然有资格活着,人人生而平等,只要来到这个人间,都有资格活着,既然如此,那自然是谁强就谁活着……你在荒原上长大,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你可曾见过虎狼与兔子讲过道理?如果不想当兔子,那就要学会吃肉。”   这个道理很浅显,很不讲道理,很冷酷。   国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喃喃说道:“但没必要全部都杀死……不是吗?就像一千年前那样,我们部落的人,还可以继续做你们荒人的奴隶。”   他望着余帘,眼中流出恳求的眼神。   余帘看了眼宁缺。   宁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风雪深处。   “老师教育过我们,奴役是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无论奴役谁都是不对的,包括异族人在内,所以荒人不会留下你们做奴隶。”   余帘说道:“那么,只好把你们都杀死。”   国师最后的希望破灭,他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如果夫子知道,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竟把他的话歪曲成这样,会不会气死?”   余帘抬头望着天空,沉默了很长时间,面无表情说道:“他已经死了,如果我们做的事情,能把他气的回到人间,那做什么都可以。”   宁缺也抬头望向天空,那里有落雪有阴云,就是没有月亮,但他还是随师姐一道看着,然后想起自己似乎也说过很相似的一段话。   书院弟子真的很恨自己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师,恨或者并不准确,应该说烦,不是厌烦的烦,是烦闷的烦,其中最烦的就是宁缺和余帘。   这些年君陌远在极西荒原与佛宗战,大师兄一如从前不管事,书院的事务实际上就是由余帘和宁缺二人处理——而这绝对是书院的敌人不想看到的。   ……   ……   春风微拂,血腥的味道渐渐消散,西方数十里外的小溪早已干涸,小绿州也随风消散无踪,不知去了何处,血祭大阵变成一片车厢残壁构成的废墟,数量难以计算的森森人骨都已被昊天神辉净化,国师也终于闭上了眼睛。   余帘看着宁缺说道:“我要去养伤,剩下的事情你自己处理。”   先前这场战斗里,她以一人之力对抗整座金帐王庭的杀魂,虽有宁缺的帮助,但依然是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冲击,即便获胜,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宁缺想着计划里最麻烦的那环,说道:“我在桃山等你。”   余帘转身向草原深处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停下脚步,问道:“先前我飘到空中,你一直抬头盯着我裙底在看?”   宁缺笑着回答道:“师姐打的好看。”   余帘懒得理他,身影微摇,消失在草原深处。   宁缺摇了摇头,将手里的铁刀归鞘,听着身后传来的密集蹄声,转身望去,只见渭城周遭烟尘大作,徐迟率领的镇北军中军帐骑兵,已经扫清留在那处拦截的所有草原骑兵,开始追击逃亡的金帐王庭。   有数百雪原巨狼引导镇北军的骑兵,虽然唐被隆庆和西陵神殿骑兵牵制在东荒无法过来,宁缺依然毫不担心——金帐王庭已经走进了末路。   烟尘滚滚,在渭城北的原野间飞舞,蹄声阵阵,响彻天地,数千大唐骑兵向着草原深处追击而去,去替那位单于送葬。   宁缺静静看着这幕画面,直至原野重新回复安静,转身向渭城走去。   雪已停,阴云渐散,春天草原的阳光很是明媚,那座土黄色的旧城,竟也生出了些清新的味道,或者是城门前的土墙里长出数百株野草的缘故。   那些生命力极其倔强的野草,是夯土城墙最大的敌人——说来也是奇怪,无论黄土里掺着什么,锤打的多结实,都无法阻止那些野草重新生根、重新抽芽。   宁缺记得很清楚,当年在渭城的时候,每年春初,城里的所有军民,都会在马将军的带领下,到处去除草,防止城墙受到破坏。   这些年渭城落在草原人的手里,草原人自然不在乎城墙被破坏,数年时间,那些野草重新活了过来,似乎在嘲笑当年唐人徒劳的工作。   城里的血水已经被黄沙渐渐吸干,到处都是草原蛮人的尸体和垮塌的建筑,负责后勤的唐军正在打扫战场,没有人注意到宁缺。   他走过这座旧城,看着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筑,想起那些熟悉的人与事,仿佛还能闻到当年的酒味和烧鸡味道,他没有进酒馆,也没有进马将军的宅子,什么地方都没有进,因为他知道那些地方早就已经没有旧人。   城偏处溪沟旁的小院还在,那是他和桑桑的小院。   小院墙上有柄猎刀探出半截腰身,是他当年没有取走的家伙,他看了眼那把猎刀,沉默了会儿,推门走进房间,看着那些草原人留下的寝具,有些厌憎地皱了皱眉头,把那些东西全部扔到院里的地上,准备稍后烧掉。   他找到那把竹躺椅,搬到坪间,躺下,然后闭上眼睛。   明媚的阳光隔着眼皮刺着他的眼,感觉有些酸,于是他把眼睛闭的更紧了些,就这样沉默地躺着躺着,直至快要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着这座熟悉的、生活了很多年的小院,像当年那样把手伸到空中。   很遗憾,没有茶壶递过来。   就像现在他仰起脸,也不会有方热乎乎的湿毛巾搭上来,他说热,不会再有双冰冰的、白白的小脚揣进怀里,他说饿,也不会再有碗煎蛋面。   渭城还在,酒馆还在,小院还在,土炕还在,炕对面的那口箱子还在,院墙还在,藏在墙里的猎刀还在,银票也还在他的怀里。   只是人在不了,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她也不在这里。   宁缺躺在竹躺椅上,看着湛蓝的天空,想着很多事情。   当年离开渭城之前,他对马将军说:你不要老、不要死,等我孝敬,离开渭城的时候,他对全城的老少爷们儿说,如果此去混不出人样儿,他就不回来了,现在他已经混到了这个世界最巅峰的位置,终于有脸回来了,却晚了。   金帐王庭和唐国之间的这场战争,注定将会改写整个人间的局势,但对他来说这场战争其实是另一件事情,与天下无关,只与渭城有关。   他要把渭城夺回来,他要替渭城出气,同时,他要在渭城找个人。   时间就在竹椅上缓慢流逝,到了数日之后。   小院对面的溪畔,传来蹄声,渐缓,接着有口令对照之声。   司徒依兰微微点头,回应着唐军的行礼,走到小院对面的营帐里,将座骑交给一名亲兵,然后望着对面的小院说道:“怎么说?”   一名参将摇了摇头,说道:“他坚持。”   司徒依兰沉默片刻后说道:“多少俘虏?”   参将说道:“七城寨四周,还有些小的战斗,但基本局面已定,现在被控制住的,如果算上奴隶和妇人孩童,至少有四十余万……”   司徒依兰的眉头微微挑起,说道:“即便如此,他还坚持?”   参将沉默不语,看来,对于院中人的坚持,其实他并没有太多意见。   司徒依兰看着不远处的小院,沉默片刻后走了过去。   “这是屠杀。”   她看着竹躺椅上的宁缺说道,情绪很平静,但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宁缺睁开眼睛,看着她说道:“你从军多年,难道没有见过屠杀?”   司徒依兰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依惯例,女子不死,过轮不死……就算是草原上最野蛮的部落,也会这样做。”   “这是很多年前,我和她住的院子,我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   宁缺从竹椅上站起身来,指着小院说道,然后他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出小院,走到城中的街道上,开始给她介绍渭城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   “这座城里的人,都是我认识的人,那年都死了,草原人攻破城门,闯进城来,拿着弯刀,见人就砍,那时节,他们可有分辩男女高矮?”   走出城门,站在草甸上,看着渭城土墙上那些有些刺目的野草,他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要这种事情来坚定自己的决心、说服你和别的唐将,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决心从何而来,无论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复仇。”   司徒依兰随着他的眼光,望向渭城,想着这些年边塞死去的同袍和同族,心情很是挣扎,犹豫说道:“但书院……不是这样教的。”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复仇,哪怕夫子回来也如此。”宁缺望向晚霞深处那轮刚刚显现的明月,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   最后他指着渭城土墙上那数十株野草,说道:“也许这是罪孽深重的事情,可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斩草就一定要除根,不然麻烦的还是我们自己。”   ……   ……   数日后,草原人的鲜血浸湿了整片草原。   这场战争,获胜的唐人就像在谷河外那样,坚定地执行了宁缺的意志,没有留下任何俘虏,自然也没有留下任何后患。   只是唐军的刀都变得有些钝了。   宁缺和司徒依兰再次来到渭城外的草甸上。   集营在四野的唐军,望着草甸上二人的身影,眼神里的情绪很是复杂。   那些情绪是狂热的崇拜,也是寒冷的敬畏。   身为百战猛师,渭城外的数万骑兵自然杀过很多人,也见过草原上所谓屠族的恐怖的画面,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杀人的。   整片草原,仿佛都被血水浇灌了一遍,到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闻着味道而来的蚊蝇,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声。   如果不是有阵师布阵,唐军根本没有办法在这里驻扎下去。   然而阵法可以隔绝蚊蝇,可以淡化血腥味,却没有办法隔阻视线。   在渭城北方数十里外,那片平坦的原野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座小山,因为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小山在晨光里明亮着。   唐军们都知道,那座小山是什么。   他们每每望向那座小山,都会觉得有些寒冷。   那是座用草原人人头堆起来的小山。   宁缺站在草甸上,看着远处那座人头山,神情很平静,没有畏惧,没有害怕,也没有那种变态的狂热,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件必须做的事情。   “当年我在草原的绰号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他望着莽莽的原野,缓声说道:“无论马贼还是王庭的骑兵,都怕我带出去的骑兵小队,因为……我真的很能杀人。”   司徒依兰没有说话,这些天,她已经有些麻木了。   宁缺继续说道:“在长安城的时候,我就对别人说过,以往这个世界没有太多机会看到我杀人,以后会有很多机会。”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侧脸,说道:“我希望以后永远也不要再有这种机会。”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也希望如此,但那要看这个世界能不能配合。” 第八十二章 符与树与桥及上面系着的人   司徒依兰在心里叹息一声,与他告别,牵着座骑向草甸下方走去。   七城寨的战事已经告终,肃清战场的工作也已经基本完成,她现在要率领骑兵继续深入草原,跟着徐迟的脚步,对金帐做出最后的攻击。   战争已经结束,杀人才刚刚开始。   她希望这个世界不要再给宁缺这种机会,自己却不得不继续杀人。   牵着座骑走到草甸下,她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朝阳正在升起,宁缺便站在朝阳里,身体的边缘泛着金光,看着有些神圣的感觉。   如果她有机会在宋国都城看到叶苏成圣的画面,或者会把两者联系在一起,只不过与叶苏不同,宁缺站在光明里,把自己站成了一片阴影。   他有些暗淡,不容易被看清楚。   司徒依兰忽然很同情他。   数十万人因为他的一句话死去,他却表现的如此平静,毫不在意——因为他没有找到桑桑,他对这个世界已无爱憎,这种人自然是最可怕的,但这种人,何尝不是最可怜的,他为什么而活着呢?   唐军启程,渭城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没有阵师的隔绝,无数只蚊蝇发出的恐怖嗡鸣声,像风雷一般回荡在天地间,偶有阴云蔽日,云下有数百只秃鹫发着难听的叫声飞了过来。   宁缺不在意这些。他这辈子没有看过这么多尸体与血,但像这样程度的凄惨恐怖的画面,已经看过太多太多,多到生厌。   他走到满是血腥味的荒原里,低头看着脚下那些被血凝成乱团的野草,看着那些被血凝成结块的土壤,一路行走一路沉思,直到走到那座人头山前。   沉思静观,不是感慨,而是在细细感知其间的气息——金帐国师那座强大的血祭阵法,给了他一些提示,原来人间的力量,并不仅仅来自活着的人,也来自死去的人,他想要运用这些力量,需要怎么做?   被血水浸泡的原野,被踩出很多足迹,啪啪声里,脚印里积着极浅的血水,极浓的腥意,极多的怨念,直至形成一道清晰的痕迹。   宁缺在原野上走了整整三天时间,留下很多足迹。   如果此时有人坐在云端,往下方的草原望去,应该能看到一幅很复杂的图案,那幅图案以渭城为中心,以那座人头山为死穴,以漫漫数十里方圆的血染荒野为幕布,以他的脚印为线条,复杂的令人难以想象。   这幅图案是座极复杂的阵,或者说,是一道极大的符。   然后他离开渭城,去了开平。这一次他静观的时间短了些,也只走了一天,因为他已经变得熟练了很多。接着,他又去了渠城,直到把七城寨全部走了一遍,于是七城寨外都有了一座极复杂的血阵。   如果在天空往地面看的那个人飞的更高远些,应该能看到这七座复杂的血阵就像是七个墨点,联成了一道直线。   那道线很潦草,很随意,不像是一道完整的笔画,更像是一道笔画的开端。   七座极复杂的大阵,只是墨点,七阵联成的直线,只是一道笔画的开端,那么这道笔画如果写完整了,会有多长?会有多壮阔?   在宁缺写出这道笔画之前,永远没有人知道。   ……   ……   布置完这七座大阵后,宁缺回到渭城。   渭城依然静寂,只有大黑马与那道破辇在等着他。   大黑马走到他身前,没有流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因为它清晰地感觉到了宁缺的疲惫、感知到了他真实的想法,于是低下头去。   宁缺伸手,轻轻抚摸它的脖颈。   不是他在安慰它,而是它在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无数草原人被杀死,鲜血浇灌草原,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罪孽与恶名,只是为了写出那道笔画,为了他心里最大的不安。   那份隐隐的恐惧与不安,就像鞭子,不停地抽打在他的身上,让他灵魂深处剧痛阵阵,让他变得越来越焦虑。   他急着要离开渭城,去往南方,因为他在渭城没有找到她。   “我找不到她……观主和大师兄,还有酒徒应该也还没有找到她,但我必须找到她,所以我想请你帮我。”   宁缺看着破辇里的黑驴,很认真地拜托道。   黑驴沉默了会儿,无意识地用前蹄扒拉着盘子里的葡萄,即便是傲气懒惰如它,也很清楚,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它曾经的主人,就是死在她的手里。   很难听的嘎嘎声,响彻渭城外的原野。   得到黑驴的承诺,宁缺的心情终于稍微放松了些,他翻身骑上大黑马,轻轻一夹马腹,只听得一声欢快的嘶鸣,黑色闪电重现天地之间。   原野上,出现一道笔直的线条,直指南方。   天地是片草原,他是野马,不停寻找。   ……   ……   与大战延绵的北方草原相比,中原也不太平,处处烽烟大作。   隆庆率领的西陵神殿骑兵,在燕国的全力配合下,一路西镇北大营的唐军,一路深入荒原,帮助左帐王庭的残余力量,在荒人的强势攻击下苦苦支撑。   西陵神殿在完全控制南晋之后,命令南晋的军队同样分成两路。赵南海亲自率领着神殿骑兵,与南晋的浩荡大军,正在筹划着准备攻击对岸的大河国,大河两岸的风声都变得锋利起来,忠于叶红鱼的裁决神殿旧属,则是在西陵神国和南晋境内进行着血腥恐怖的暗杀,试图延缓联军南下的脚步。   真正血腥的战斗,没有发生在这些战场上,而是发生在很多不起眼的地方:比如某座不起眼的小县城,比如某个镇上的破落道殿,比如海边某个渔村,比如清河郡富春江畔的某处铁矿,这些地方死的人最多。   这是因为新教的传播,根植于贫穷与愤怒,那么自然是从这些地方开始,西陵神殿对新教的镇压,理所当然地也在这里进行的最为血腥。   叶苏死后,新教的声势受到了严重的打压,但没有过太长时间,在唐国的暗中支援下,便重新获得了生命,甚至有了一种浴火重生的感觉。   陈皮皮早已离开长安,继承着师兄的遗志,在四处传道,沉默而坚定执行着既定的方针,誓要推翻旧道门对这个世界的统治。   隐藏在各地的大门徒,没有任何犹豫,便接受了陈皮皮的领导,尊先师叶苏为圣徒,奉陈皮皮为教宗,开始向旧世界发起全面的攻势。   新教在人间的传播,如火如荼。   西陵神殿对新教的镇压,如山如海,神恩不赐,自有神威庄严恐怖。   小县城的官衙有一处建筑已经焦黑,据说是前些天新教暴徒点的火,只是那火势有些奇怪,明明县城连续多日未雨,空气极为干燥,火势却没有蔓延开来,只把一处偏僻的厢房烧毁,厢房里却有位怀孕的婢女。   今日审案,县令以难以想象的效率做了结案陈辞,十余名新教信徒,被押送至县城里唯一那座道观,当着全县百姓的面,被架上了火刑台,片刻后便被烧成焦尸,人们的眼神有些惶恐,或者没有同情,却有害怕与愤怒。   ——人们注意到,那些新教信徒的眼神是那样的愤怒而绝望,他们在火焰里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有很多百姓知道那名婢女和县令之间的关系,而县令的夫人的舅舅正是道观里的神官,那位夫人很善妒……   东海畔某个渔村里,基于同样荒谬的理由,二十余名新教信徒,被忠于族长的男丁和州城神官派来的执事捆死,然后系下沉重的石块……随着令人心悸的噗通声,这些新教信徒被沉入大海,变成了可怜的冤魂。   某个小镇破落的道殿前,前日被拥挤人群推到墙上,从而额头受伤的神官,看着那些愤怒的民众,苍白的脸颊上满是杀意,眼睛里充满了恶毒的火焰,厉声喝道:“谁再敢不交钱,这些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七名身着盔甲的西陵神殿骑兵,神情漠然地站在道殿石阶下,居高临下看着那些愤怒却不敢反抗的民众,在他们的马前,血泊里倒卧着十余名民众的尸体。   与这些充满残酷杀戮的地方相比,清河郡显得要相对平静很多,明明这里还有很多人——尤其是青年人心向故唐,新教在暗中传播的也极快,但至少表面上显得很平静,或者是因为横木立人和他的大军在这里。   这不代表横木立人很仁慈,也不是说清河郡民众的血性在十余万联军之前尽数破碎,而是因为杀戳已经提前开始,血已经流了太多,所以才有平静。   在富春江畔铁矿里最先开始反抗的数万名矿工,被杀了很多,阳州城和城郊的新教信徒,也被杀了很多,总之,横木立人杀了很多人。   阳城州外通往北方的笔直官道两侧,原本种着很多青树,此时春深夏初时节,本应该郁郁葱葱,青翠喜人,然而却并非如此,因为几乎每棵道树上都挂着一名反抗者的尸体,腐臭的味道熏的青叶片片凋落,画面看着极为恐怖。   富春江两畔也被恐怖笼罩着,线条优美的小桥间悬着一具具尸体,鲜血和难以形容的汁液,从那些僵直的脚上淌落,落入江水和溪水里,曾经清澈无比、养育了清河人无数年的水,已经变得血色一片,薰鼻难闻至极。   美丽而宁静的清河郡,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曾经热闹的阳州城,人人道路以目,死寂压抑,那些念念不忘千年之前故国、一心想着要离开唐国的诸阀贵人,看着现在的画面,会不会后悔自己曾经的决定?   就算后悔,他们也已经没有任何办法。   现在的清河郡,已经完全被西陵神殿骑兵及南晋军队控制,尤其是当横木立人展现了自己铁血的手腕和难以想象的强大实力之后,没有任何人敢起异心。   一座神辇,在阳州城的直街上缓缓行过,来到那片幽静的湖前,所有看到这座神辇的人,纷纷跪倒在地,表示自己对昊天的敬畏,稍远些的街巷里,更多的人家则是用最快的速度关上了门窗,生怕被谁看到。   万重幔纱里,横木立人神情宁静,稚嫩的脸颊上带着天真的神情,即便当他看到湖畔被木桩贯穿身体的那些罪人尸体,也依然如此。   他真的不在意这些血腥的画面。   因为这些画面,本来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认为自己既然是昊天的儿子,那么便拥有统治号令这个世界的权力,无论是谁胆敢违背他的意志,都应该去死。   湖风轻袭,幔纱微微摇动。   极淡的花香混着极淡的血腥味,穿过纱幔,来到他的鼻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情天真而陶醉,所以显得很残忍。   或者是因为湖风有些微寒,或者是因为吸的太深的缘故,他忽然咳嗽起来,白皙的脸上涌出两团不正常的红晕,显得有些痛苦。 第八十三章 又见青峡   横木立人的双眉挑了起来,因为想起什么,不再像先前那般宁静喜悦,容颜扭曲,格外愤怒不堪,尤其是当他低头望去时。   他穿的神袍很宽大,低头便能很轻易地看到自己的胸膛。   他虽然是昊天的儿子,但至少在人间还是凡人,所以胸膛上有两个乳头,但这时候却好像多了一个乳头——那是一颗黑色的棋子。   这颗黑色的棋子,深深地锲在他的肉里,让他觉得很恶心。   “我要杀了你们。”   横木立人低吼道:“我一定要杀了你们!”   他清稚微尖的声音在湖面上不停回荡,辇旁的神殿骑兵以及十余名红衣神官,惊恐地跪下,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横木立人真的很愤怒。他本以为自己这时候应该已经杀进了长安城,至少也应该到了长安城下,谁能想到,现在……还在清河郡里!他有强大的下属,有神殿骑兵,有十万大军,却被唐人拦在了……青峡之南!   又是那道青峡。   很像当年。   横木立人曾经遗憾地感叹过,君陌断臂,他再也无法看到一人守青峡的画面,也错失了击败最强大的君陌的机会。   现在君陌在西荒,大先生不在,余帘不在,陈皮皮不在,宁缺也不在……然而他却依然被拦在了青峡之南!   在清河郡北部的田野上,西陵神殿联军与唐国镇南军已经交战了数十日,双方各有胜负,横木最后亲自出手,竟反而中了书院的埋伏,受了不轻的伤!   曾经的那些感叹,现在仿佛变成了一记记耳光,每当横木想起一句,便觉得脸上一辣,然后极痛极痛,痛到快要发狂!   “几个洞玄境的小蝼蚁……也能拦住我?”   横木立人低着头,看着那颗黑色的棋子,微微扭曲的眉眼间,尽是厌恶的神情,声音从齿间传出,寒冷到了极点。   他闭上眼睛,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气,神辇四周幔纱开始疯狂地舞动起来,狂风大作,湖面上的空气被他尽数吸入胸膛。   他的胸膛微微隆起,神袍猎猎作响。   这一次,他没有咳嗽。   一道不属于人间的力量,来到了人间,来到了他的身体里。   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嵌在他胸膛里的那颗黑色棋子,瞬间裂成无数粉末。   他睁开眼睛,望向青峡的方向,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杀意。   他的伤已经好了,那么,就该那些人死了。   ……   ……   自清河郡叛乱后,青峡对于唐国和书院来说,便是真正的国门,因为南方已经尽数归于道门,这里是必守之地。   数年前举世伐唐,唐国起用了藏了数百年的手段,黄鹤教授和朝廷的阵师联手,不惜以本身修为为代价,催动青峡里的大阵,直接埋葬了无数敌军和强者,而在随后的数年里,唐国则开始重新开拓青峡里的道路。   封死青峡,或者可以更简单地御敌于国门之外,但唐人更想做的事情是杀出青峡,击溃所有的敌人,收复失去的土地。   只是在西陵神殿联军的威压、尤其是横木立人的威胁之前,现在扼守唐国南方咽喉的镇南军及羽林军,暂时还没有南下的布置,沉默地守在青峡深处,以地势、距离为武器,将那些强大的敌人,挡在了青峡之外。   连续数十日的战斗让唐军有些疲惫,那些深藏在峡谷里的兵所也变得安静了些,只有一处兵所有些特殊,明明已经是深夜,却依然很热闹。   有人在吵架。   “我以前就说过,论起棋艺来,我肯定是当世第一人,师弟,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可你偏偏不肯认输,拖着我下了这么多年,不累吗?”   “师兄,你要说别的事情,我就忍了,但这种事情,我是断然不会忍的,明明这些年下过四百九十二盘棋,我还比你多赢了一盘,我怎么就不是你的对手呢?”   “那盘棋是三连劫!怎么能算我输?”   “按我从小学的规矩,那就是我赢啊,自然就是你输。”   “呸呸呸!反正棋盘上的手段你不如我。”   “凭什么?”   “就凭前些天横木误闯棋阵,最后伤到他的是我的黑棋!而不是你的白棋!”   “如果不是我的白棋妙夺天工,怎么能困住他?”   “那前些年呢?不要忘记,熊初墨最后也是靠我挡着的!”   “我呸!如果没三师姐,你早就嗝屁了!”   昏暗的兵所里,许家伦低头专心煎着药,就像没有听到这段对话,这些天听这些人吵架,实在是听的有些腻了。   书院五师兄宋谦,看着对面嘴硬的八师弟,愤怒地难以自已。没想到,侧面传来了两道更愤怒的声音。   北宫未央举着自己缠满纱布的手,似在炫耀又似在示威,大声嚷道:“没我挡住那些神殿骑兵,你们那破阵早就被冲垮了,哪里还能困住横木?”   “还有我,你可不能忘了我……”西门不惑同样举起缠满纱布的手,提醒道,然后他望向五师兄和八师兄,冷笑说道:“不要忘记,青峡这儿我们可是守第二次了,论位次你们在前面,论功劳,你们可别想着跑前面去。”   他这话哪有人肯听,尤其是说的太过生硬,顿时激起了师兄们的好胜心,一时间,兵所里唾沫横飞,脏话满天,好生吵闹。   “好了好了,别吵了,先吃药。”   王持走了过来,阻止了四人继续幼稚下去。   灯被调亮了些,这才能清楚,四人现在都躺在床上,浑身裹着纱布,到处是药味和血味,也不知道究竟受了多重的伤,但很明显,已经没有再战之力。   喝完师弟配的难闻的草药,房间里变得安静了很多。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北宫未央忽然问道:“十一,你的毒药能不能拦住横木?”   又是很长时间的安静。   王持摇了摇头。   “从来没有听说过逾五境的大修行者会被药毒死。”   宋谦的神情有些淡,看淡生死的淡。   “横木已经逾过五境,如果不是他轻敌,我们四人联手借着青峡里残存的阵意阴了一道,没有人能拦住他。”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压抑了很多,先前的热闹,这些天的热闹,都来自于得意,他们很得意,像横木这样逾过五境的大修行者,也败在了自己的手里……然而,对方的伤总是会好的,接下来该怎么办?   战争的形态早已经改变,横木不可能踏进同样的两条河,谁能拦住这样一位强者?如果拦不住,唐国如何守住这道国门?   王持忽然轻声说道:“算日子……北边的事情应该已经结束了。”   西门不惑皱眉说道:“虽然师姐当初是这般计划,但……金帐何其强大,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被击败?我不抱希望。”   “我不管了。”   北宫未央有些恼火,说道:“四个没用的残废,加上十一这个花痴,还打个屁啊!如果宁缺再不来,我可不管了。”   王持有些不悦,说道:“花痴是个女子,师兄你不要瞎说。”   西门不惑有些不悦,说道:“怎么能把事情都扔给小师弟?”   北宫未央把被子往头上一盖,嗡声嗡气说道:“我倒是想扔给大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姐,但他们得来啊!反正我可打不过横木那丫!”   油灯再次变得黯淡起来,就因为这句话。   那场青峡伏袭,书院四弟子用尽浑身手段,还借了前贤留下的阵意,占尽所有优势,结果却只能伤到横木,而自己则是身受重伤。   如果横木没有轻敌,如果没有那些条件,他们想不到任何办法能够战胜对方,每每想及,那日横木凭借那道磅礴的力量,强行破阵而出时的画面,他们都会沉默,然后警惕凛然,直至惴惴不安,心生悸意。   许家伦煎好了第二轮药,走到床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被角——当年的小书童,现在已经变成了真正的少年,眉眼清秀喜人。   北宫未央掀开被子,有些烦,说道:“天天喝药,有啥用啊?”   “不喝药,难道就有用吗?”   许家伦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少爷说过,如果怎么做都没用,那么你是做还是做还是做呢?当然还是得做,因为只有去做才有可能,不做就没可能。”   房间里忽然变得安静了起来。   先前压抑甚至有些绝望的气氛,顿时被这句话冲淡了很多。   北宫未央在王持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身来,端过药碗,大口大口地喝着,宋谦等三人,也是以最快的速度喝着药。   他们要尽快地复原。   哪怕打不过横木,也得多些力气,让对方也多费些力气。   ……   ……   清晨时分,薄雾渐去,晨光洒落青峡。   一骑自北而来。   幽静的峡谷里,蹄声异常清晰。   深夜值守的唐军,从看似简陋、实则坚固的崖体箭垛后探出身来,没有警惕地拉弓待射,因为看的清楚,来骑是从北方来。   骑是黑骑,人也穿着黑衣。   正是宁缺和大黑马。   宁缺黑色的书院院服上满是风尘,大黑马在泥塘里养了数年的肥膘,在千里奔波里迅速消失无踪,现在显得格外精骏,也很疲惫。   从渭城至青峡,数千里路程,他与大黑马未曾真正的休息过,昼夜不眠,只在路过杨二喜家时,喝了锅大碴子粥,打了个盹。   随着时间的流逝,书院早已不再是联系世内世外的神秘地方,经过朝廷的宣传还有军营里像北宫那样大嘴巴之人的述说,宁缺的形象还有他的武器、座骑,都是唐人津津乐道的内容,此时看着峡谷里那匹明显不凡的大黑马,看着他身上的铁箭铁刀,很快便有人猜到了他的身份,然后迅速传播开来。   青翠的峡谷两侧,隐蔽的兵所箭垛后方,越来越多的唐军站起来,望向峡谷里南下的宁缺,有的人起来的匆忙,不停地揉着眼睛,打着呵欠。   十三先生终于到了。   陡峭的山崖上,唐军的议论声渐渐汇在一处,变成兴奋的喝彩声,沿途数万羽林军和镇南军发出真心地欢呼,也有那胆大的士兵大声地打着招呼。   宁缺抬头望向峡谷两面,笑着挥手打了打招呼。于是青峡里的欢呼声、喝彩声顿时变得更大,直似要冲破清晨的天空,把昊天的神国都要震翻。   终于到了青峡出口。   宁缺提缰,大黑马停下前进的蹄步。   青峡在这里收束成一道数丈宽的缝,从峡内向外看,便是清河郡北方那片肥沃的原野,时值深春初夏,放眼望去,都是幽深的绿。   峡谷内外有很多陈旧和新鲜的战争痕迹,有很多发乌的血渍,有断裂的箭枝,那些裸露的石壁上密集的箭簇划痕,昭示着战斗的激烈程度。   这里是大唐的国门,数年前的那场战争,今年的这场战争,决定长安城安危的战场,始终就在这里,就在这片青峡间。   宁缺曾经数次进出青峡,今日再至。   他站在峡内,看着峡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何时,王景略出现在他身旁,和他一道向南方望去,神情非常凝重,眼神里的杀意没有做任何掩饰。   “一定要杀死横木。”   宁缺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当然。”   当年被颜瑟大师逐出长安,从军跟随许世后,王景略便瘦了很多,现在他更加消瘦,看着就像是枯枝一般,这让宁缺有些意外。   “你已破知命境的门槛,为何如此?”   王景略想着那夜清河郡里的屠杀,想着那些他辛苦召集的勇敢的诸门阀的年轻人,还没有来得及成熟,便成为从枝头坠落的果实,摔个稀烂,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说道:“悲痛使人成熟,也让人畏惧。”   宁缺侧身,望着他问道:“你在畏惧?”   “是的。”王景略沉默片刻,说道:“你没有与横木朝过面,不知道他强大到什么程度,我知道,所以我很害怕。”   宁缺重新望向南方,笑着说道:“而你要我杀死他?” 第八十四章 下阳州(上)   王景略说道:“他虽然强大,但我可以帮你确定他的方位……就像以前我们说过的那样,到时候你就射,如果一箭射不死,多射几箭。”   宁缺摇头说道:“你会死的。”   “我不怕死……当年在长安城里,颜瑟大师写出那道井字符的时候,我就该死了,那年熊初墨杀死许世大将军的时候,我也该死了,那天夜里,整个清河郡都被血洗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王景略看着南方,说道:“只要能杀死他,我可以死无数次。”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他不值得你去死。”   说完这句话,他翻身下马,松开缰绳,让大黑马自去休息,跟着王景略,向峡口侧方深处的一处兵所走去。   走进兵所,他还没来得及给五位师兄请安,迎面便扑来了一阵凄惨的哭声。   北宫未央用颤抖的手指着他,唇角同样不停颤抖,悲痛愤怒地大哭说道:“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哭要失声才痛——把话说的如此清楚,脸上一点泪水都没有,自然是假哭,宁缺没好气道:“我都快把屁股颠成两瓣了,还嫌不够快?”   北宫未央被他戳穿,也根本毫不尴尬,恼火地指责道:“你们这些会打架的家伙,就尽在北边西边玩,最重要的这里,就扔给我们几个文人雅干,实在是太过无耻!反正我不管,我们吃了大亏,你得替我们报仇。”   宁缺看着重伤在床的四位师兄,无奈说道:“你说怎么报?”   不等北宫开口,五师兄宋谦寒声说道:“自然是要杀了他!”   宁缺下意识里看了王景略一眼,不解问道:“我收到的军情纪要里说,师兄们在战场大放异彩,成功地击杀横木,怎么感觉像你们吃亏似的?”   北宫未央恼火说道:“阵法和计谋,都是你和三师姐设计的,难道你不清楚细节?可就这样还没有阴死他,我们反而被揍成了猪头,怎么看都是给书院丢人,当然是吃了大亏,小师弟你一定得把这场面找回来。”   宁缺从王持手里接过参精汤一饮而尽,顿时觉得精力恢复了很多,又从许家伦手里接过滚烫的毛巾擦了把脸,望向众人问道:“先前王景略说要杀他,现在师兄们也说要杀他,杀他自然是要杀的,只是何至于如此念念不忘?而且杀便杀罢,又说他极不好杀,你们到底想要说啥?”   北宫未央赞道:“虽然押韵押的极无趣,但终究是在押韵。”   宁缺不理他,把毛巾扔回给许家伦,说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你们到底想做些什么,直接说可不可以?”   宋谦在屋内排行最高,众人齐齐望向他。   他肃然说道:“说这些,是想你谨慎些,横木太强,或者我们应该先守一阵……青峡天然好守,加上我们的阵法和施毒,应该能撑到师兄赶过来。”   他忽然想到一椿极重要的事:“师姐呢?”   “她受了些伤,需要养段时间。”宁缺说道:“至于守……我不同意,最初拟定的计划不是这样,师姐也不会同意。”   “金帐王庭果然强大,师姐果然还是受了伤……如果她和你一道前来,我绝对没有任何异议,该攻阳州就攻,但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总是要南下的。”   见宁缺没有改变主意的想法,北宫未央拍掌而笑,说道:“我就说小师弟不会同意,终究还是要解决怎么杀横木的问题。”   宁缺说道:“我从来没有反对过这一点。”   宋谦说道:“关键是怎么去杀……现在看来,最有成算也最安全的方法,自然是动用元十三箭,让王景略去做诱饵。”   王景略向前站了一步,面带微笑。   宋谦在王持的搀扶下起身,走到宁缺身前,说道:“如果王景略还不行,那就轮到我们四个人登场,用阵法把他的境界逼出来。”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从先前到现在,你们一直在说横木如何厉害,如何厉害,就是想说服我接受你们的安排?”   宋谦像所有书院后山的人一样,脸皮极厚,闻言面不改色,说道:“横木本来就厉害,我们的安排那也是相当不赖。”   北宫未央见场间气氛有些低沉压抑,再次开口赞道:“这押韵也极准。”   宁缺未作思考,直接说道:“我不同意。”   宋谦等师兄弟对视一眼,叹道:“就是担心你不同意,所以才会上演这出戏,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们的心意。”   北宫未央正准备说话,宁缺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不管押不押韵,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我不同意守,也不同意用你们的命去换横木的命。”   他望向王景略,说道:“刚才说过,他不配。”   众人闻言沉默,用心安排的宣传攻势没有任何作用,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办。宋谦担心说道:“那怎么杀死横木?”   宁缺说道:“怎样杀死一个人?当然就是把他杀死。”   这句话听着是废话,仔细想还是废话,但世间往往就是这种双重废话才能代表绝对真理,比如怎样去爱一个人?当然就是去爱她……   “他已经逾过五境。”   宋谦想着那天阵里破天而落的那道磅礴的力量,神情变得愈发严峻,看着宁缺说道:“我知道你擅长战斗,但境界之间的差距,怎么弥补?”   “观主已入清静,千年以降,只有老师和师叔比他强,但大师兄和三师姐联手便能与他战,我能用长安城把他砍的人事不省。”   “莲生在五境那道门槛来回,境界高妙难测,我与山山、叶红鱼,一知命初,一洞玄上,一洞玄初,却能破了他的局,把他变成一捧骨灰。”   “修行者被普通人斫成肉酱,高手被低手打落尘埃,我一箭把隆庆射成白痴,老师他去神国和昊天打到现在这时候。”   “战斗这种事情,与境界有关,却又无关,境界之间的差距,真的需要弥补吗?我不这样认为,横木想来也不会这样认为。”   宁缺连续说了三段话,神情平静,语气坚定,掷地有声,说完这些话后,看师兄们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向兵所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宋谦等人没有说话,直到他离开兵所,才摇起头来。北宫未央看着众人语气沉重说道:“小师弟……今天也很奇怪,以往他要做什么事情,向来是做了再说,何时像今天这样先说这么多话?”   宋谦略一沉吟,说道:“小师弟是在解释,向我们解释,更是向他自己解释,看来面对横木,他也没有多少信心。”   听着这话,兵所变得愈发安静,久久都没有人说话。   ……   ……   王景略跟着宁缺一道走出营房,向中军帐方向走去,走了约摸半里地,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很没有信心?”   他的想法和兵所里的书院师兄们很相似,如果宁缺真的有把握战胜横木,何至于要解释那么多,解释或者不是掩饰,但肯定有事。   宁缺有些意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说道:“什么信心?”   王景略沉默片刻,说道:“战胜横木的信心。”   宁缺微微挑眉,想了想才想明白他的意思,无奈一笑,说道:“那些话是说给师兄们听的,我不想他们和你去做那些愚蠢的事情。”   王景略说道:“牺牲不代表愚蠢。”   宁缺说道:“无谓的牺牲就是愚蠢。”   王景略问道:“那你准备怎么胜横木?”   宁缺说道:“杀了他,自然就胜了他。”   这还是一句废话,就像先前在兵所里,他回答怎样战胜横木,几乎是一模一样无趣而永远正确的逻辑。   这没法说服王景略,他盯着宁缺的眼睛,执着问道:“怎么杀?”   宁缺笑了起来,问道:“想知道?”   王景略嗯了一声,神情很坚定。   宁缺转身向着镇南军中军帐方向走去,留下一句话在青峡里飘荡:“等我杀死他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怎么杀了。”   ……   ……   宋谦等书院弟子和王景略坚持、镇南军和羽林军的主帅,也坚持认为付出相应的牺牲,再动用元十三箭,才是战胜横木最好的方法,但宁缺依然反对,而当别人反对他的反对的时候,他则会继续坚持反对。   他是书院小师弟,依序列论并不是太高,但他是现在书院事实上的领导,至于大唐朝野,更是唯他马首是瞻,所以他的坚持很有力量,无论宋谦等人和唐军将领们如何想,终究还是要按照他的命令去做事。   第二日清晨,唐军南出青峡,来到清河郡北那片肥沃的原野间。   这是自清河郡诸阀叛乱后,唐军第一次真正踏上这片土地,其时晨光清美,晨风怡人,军旗在风里舞动,在光里鲜活。   金帐王庭覆灭的消息,经由宁缺告诉诸将领,再加上刻意的行为,很快地便在军里传播开来,盘崌北方多年的强敌,一朝变成了幻影,唐军士气大振,再看着这片曾经的疆域,只觉得胸怀一片壮阔。   哪怕那些担心横木的将领和修行者,在此时此刻,也自心旷神怡,不为看到了传说中的美景,只为来到了这片美丽的景色里,唐人终究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走出青峡,便是这个过程的第一步,只是需要走的稳一些。   镇南军及羽林军共四万骑兵,再加上数量更多的老练步卒,组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黑压压地涌出青峡,漫过田野,向着南方而去,沿途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有力地抵抗,那些藏匿在小镇乡村里的诸阀武装,在唐军的面前,就像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不要说阻拦,就连延缓唐军南下步伐的速度都做不到。   传闻里那些清美至极的小桥流水,春江美园,出现在十万唐军的眼前,他们沉默而平静地欣赏着、喜悦着,然而很快他们便无法再保持这种情绪。   到处都是死人。   小桥流水间,春江美园里,到处都是被绞死的人,至少数千具尸体被悬挂在树梢,在桥头,在园门,有的尸体已经腐烂,有死者依然怒睁着双眼,曾经静美的大唐南方家园,现在仿佛变成了一座极大的坟墓。   由青峡至阳州城,沿途数百里,到处都是这样凄惨的画面,唐军连破城镇,再也无法喜悦起来,他们的神情异常凝重,脚步越来越匆匆。   人们很清楚,此时清河郡里被悬着的那些死者,必然是同胞——是的,清河郡数年前便叛出大唐,但这里依然生活着很多心怀长安的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只要心怀大唐,那么便是唐人,便是同胞。   唐军沉默地行军,匆匆地南下,没有解下那些被悬着的死者,没有投注更多的关心,没有默哀的仪式,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阳州城,把西陵神殿和南晋的军队赶出这片疆土,如此才能真正地告慰死者。   又是一个清晨,唐军出现在阳州城下,无数军旗在晨风里招摇,战马轻嘶,锋刀出鞘,一道肃杀的气息,直扑那座古城。   阳州城里一片慌乱,唐军出青峡的时候,诸阀以及西陵神殿的大人物们便收到了消息,但没有人能够想到,唐军竟然来的如此之快!   阳州是大城,即便放在整个唐国来比较,也能排进前五,极难被攻克,唐军没有借着势头一举攻城,镇南军和羽林军的将领强行控制住军卒的情绪,在城北十里地外的一大片缓坡间开始扎营,一时间到处都是夯土的声音。   一名唐兵正在砸木桩,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抬头望去,只见阳州城门缓缓开启,黑压压的骑兵像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第八十五章 下阳州(下)   只是略一扰嚷,唐军便迅速恢复了平静,布营的布营,立桩的立桩,阵势渐成,从将军到士兵,都很清楚,道门的联军之所以出城,是为了配合防守,而不是他们有胆量趁着唐军立足未稳便来攻。   唐军依然自信,只是警惕却也没有减弱几分,阳州城里陆续传来军情细报,西陵神殿向联军里补充了很多神官,唐军里的天枢处高手还有阵师,在战场上或者可以抵销那此神官的神术,可谁能够阻止横木立人?   那位年轻而传奇的西陵大神官,前些天受的伤已经痊愈,像他这样级别的超级强者,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如果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他完全可以在西陵神殿骑兵的配合下,逐一清扫唐军里的修行者,只要将阵师符师尽数杀死,神殿骑兵掩而攻之,唐军如何能敌?   今日唐军压境,阳州城墙上的那些门阀之主和南晋将领还表现的如此平静,行军布阵也极有条理,很明显他们也很清楚,只要横木立人在,联军便立于不败之地,阳州永远不会陷落,那么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唐营中军帐前,数十骑在草甸上看着阳州城的方向,事实上那些将领都在看宁缺,这场战争现在看来,关键就在于他与横木之间的胜负。   没有人相信宁缺能杀死横木立人,虽然他是书院十三先生,在唐国军民心中拥有难以想象的崇高地位,但那个人是横木立人,是昊天的儿子。   人们只希望宁缺能够战胜、或者哪怕是拖住横木立人,在唐军铁骑确定胜势之前,不让横木影响到战场上的具体走势。   宁缺仿佛察觉不到人们的眼光,静静看着阳州城,看着城外的田野,田野间的官道,道畔两侧的青青离树——或者是横木立人不想被影响观景的视线的缘故,西陵神殿处死的新教信徒和心向故唐的年轻人的尸首没有被悬挂在这片田野间,只是因为战争和肃清,农夫哪有心情种田,于是田野尽废。   阳州城前没有青苗,只有野草和野花,现在是深春或是初夏,宁缺记不得了,看着轻烟里的繁花,感受着这片野性十足的繁华,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烟花三月下扬州。”他低声念道。   宋谦等人被横木立人伤的太重,再如何吃药也无法这么快便站起来,被留在青峡里养伤,今日跟着宁缺来到战场上的书院弟子只有王持一人。   王持摇头,说道:“繁花之期,已是五月。”   宁缺想起自己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似乎正在落雪,时间走的未免太快了些,不禁有些感慨,说道:“哪有精力去记这些事情。”   时间,本是最重要的事物,只是他北赴荒原,南来清河,要杀很多很难杀的人,要做很多很难下决定的事,那些,似乎真的比时间更重要。   “十一师兄,我先行一步。”宁缺对王持说道。   王持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说道:“如果不成,别逞强。”   宁缺笑了笑,轻提缰绳,大黑马缓缓提蹄,踩着肥沃的原野而行,一路野草折腰、野花碎裂,向着阳州城而去。   一骑至阳州城下,引来数十枝稀稀拉拉的羽箭。   大黑马看着城墙上那些敌人,神情很是无谓,大概觉得很没有意思,宁缺也没有避,看着那些箭,落在前方的田野上。   有人看着神骏的黑马,看着马背上那名穿着黑色院服的男子,终于想起了传闻里的那些形容,顿时惊慌失措,大声喊了起来。   “宁缺!”   “十三先生!”   “书院来了!”   认出宁缺,阳州城头顿时一片骚动,到处都有人影晃动,沉重盾牌移动的声音,险些要把人的耳朵震聋。那些神情傲然的红衣神官,脸色瞬间变得极度苍白,挥舞着手臂,尖声喊着:“速速报与神座!”   白海昕数年前便亡于青峡之前,现在出任南晋主帅的将领,是他的妻弟董微,平日在部属面前表现的极为沉稳自信的董微,此时早已躲到了三层盾牌的后方,看着城墙下宁缺肩上的那道铁弓,身体难以抑止地颤抖着,声音也颤抖地极为厉害:“十三先生稍待!神座大人马上便来!”   整个人间都知道宁缺的强大与可怕,就像唐人担忧横木立人的强大一样,宁缺的名字对唐国的敌人来说,也有某种恐怖的威慑力,现在幸亏那把铁弓安安静静搁在他的肩上,不然董微和那些红衣神官,根本喊都不敢喊出声来。   即便能喊,也不是喊战,而是说神座大人马上就会来,您再等等——对于世间的人们来说,像宁缺和横木这样级别的绝世强者,和神仙没有任何区别,既然今天注定会上演一场神仙打架,那么他们这些做小鬼的何必自取灭亡?   ……   ……   宁缺抵达阳州城下的消息,在最短的时间内,传到城内横木立人的耳朵里,他天真的脸上流露出真诚的笑容,有些欣慰说道:“终于还是来了。”   一名神官在辇畔低声说着最新收到的军情,将西陵神殿刚刚收到的金帐王庭溃灭的消息,以及宁缺在渭城一箭封万骑的画面,都说了出来,然后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诚恳而谦卑地请求神座大人切切不可轻敌。   横木立人笑了起来,显得很天真很残忍很满意,喃喃说道:“再强大又如何?他终究只是个凡人,而我却是真正的神子。”   是的,他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西陵神子,隆庆根本没有资格和自己相提并论,如果不是看在隆庆一直很沉默的份上,他早就要把这个尊号变成唯一的存在。   “宁缺,我会来城外会你。”   横木立人看着北方缓声说道,有些稚的声音凝结成束,激起辇前的万重幔纱,破空而飞掠十余里地,在城外的田野上空像春雷般炸响。   轰!   阳州城上很多士兵被这道雷声震的险些昏厥,好不容易才勉强撑住身体没有倒下,待他们醒过神来后,却流露了欢欣鼓舞的神情。   神座大人随意一句话,便有如斯天威,境界早已超人间的范畴,城下的书院十三先生再如何厉害,又如何能是神座大人的对手?   宁缺微低着头,看着田野上的野花,神情宁静,大黑马低着头,嚼了朵野花,觉得味道不好,便吐了出来,就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那串春雷。   “来城外见我?”   他抬头望向阳州城,说道:“我是此间的主人,我想怎么见你便怎么见你。”   没有刻意用浩然气加持,只是寻常说着,自然不会像横木立人那句话般威动天地,但他知道,横木立人应该能听到。   说完这句话,他从怀里取出一把丸子,塞进大黑马的嘴里。   大黑马不敢违逆,苦着脸咔嚓咔嚓嚼了,用最快的速度吞进腹中,然后赶紧低头,挑着还有露水的青草嚼了好些,才没有被那味道薰坏。   那把丸子都是王持配的药丸,效用很猛,味道却着实不咋嘀。   宁缺也喂自己吃了一把,望着阳州城下黑压压的西陵神殿骑兵和南晋骑兵,伸手轻轻抚着大黑马颈间的鬓毛,说道:“你出身镇南军,被我在书院外挑中,才离开军部牧场,怎么看你都应该算是匹战马。”   大黑马马首微点,表示赞同。   他说道:“我和你去过很多地方,战过很多敌人,但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我是骑兵出身,你是战马出身,难道不觉得遗憾?”   大黑马很想说自己并不遗憾,却不敢,而且感受着那些药丸在身躯里逐渐散发的效用,它觉得自己的血液正在不断地升温,很想去狂野地冲刺一把。   这就是热血的感觉?   它想起上次有这种感觉和冲动,还是很多年前在荒原左帐王庭竞速大会上看到那匹骚而贱又美的大白母马露出想被人骑的模样的时候……   大黑马的鼻息变得粗且急了起来,不停地喷着灼热的气息。   宁缺解下铁弓,很随意地拉弓至满月,瞄向阳州城的方向。   城上城下有无数双目光一直注视着他哪怕最微小的动作,至少有一半的目光大概一直落在他的肩上,落在那把黝黑的铁弓上。   当他挽铁弓,瞄准阳州城,顿时引发一阵骚动,无数声恐慌的叫喊。   诸阀门主还有联军将领们对元十三箭的恐怖了解最深,警惕最深,盯的也最紧,所以他们的反应也最快,只听得唰唰唰无数声声音,无数人极狼狈地齐齐抱头蹲下,看着就像被疾风吹倒的野草,那草自然谈不上劲。   那些在城门前的骑兵,明明只是被箭簇指着,却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坠向死亡的深渊,有人拼命地鞭打着座骑,有的则是失魂落魄忘记动作,任由座骑拖着自己向旁边避去,只是极短的时间,竟空出了一大片。   宁缺的箭与阳州的门之间,空空荡荡,无一物可以遮蔽。   他松开弓弦,他用的并不是元十三箭,而是一枝普通羽箭。   嗖的一声,羽箭落在阳城州新修不足两年的城门上,那扇城门极厚,锋利的箭簇带着箭身深入半尺,却依然无法射穿。   去势似乎已尽,羽箭不再前行,剧烈地震动起来,箭尾与空气高速地磨擦,带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嗡鸣声,嗡……   羽箭深深地扎在厚重的城门里,随着这种速度极为恐怖的震动,相接触的地方开始变得酥软,下一刻甚至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裂缝。   就在羽箭落在城门的那瞬间,宁缺动了。   一声蛮横的嘶鸣,撕破阳州城外的宁静的天空!   大黑马没有人立,低着头,后蹄重重地蹬在地面上,松软的田野竟被它蹬的震起了两蓬极夸张的泥雨,和一大片烟尘!   泥雨烟尘相继而起,遮住后方让唐军的眼睛,迷住他们的视线,待烟尘渐敛,他们重新望向场间,发现大黑马已经到了百丈之外!   瞬间百丈,这是何等样恐怖的速度!看着田野间那道笔直的烟尘,看着如闪电般冲刺在最前方的大黑马,万众俱静!   阳州城近了。   有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暴喝一声,手执符刀,试图拦截。   宁缺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大黑马也没有看他。   只听得暴喝瞬间变成惨嚎,那名骑兵统领被震到了天空之上,鲜血从他的脖颈间和盔甲深处喷涌而出,下了一场血雨。   阳州城再近。   一名南晋剑师拔剑意欲偷袭,他虽然不是剑阁弟子,却也学了些剑阁的剑意,讲究身前一尺,所以他紧紧地握着剑。   他想把剑在最强大的时刻递出去。   大黑马撞向他的身体。   那名南晋剑师没有来得及出剑,因为大黑马来的太快,快到超出他的想象和所有的计算,甚至比他的剑还要快上无数倍。   身前一尺?   他的剑刚刚出鞘,便被大黑马撞回!嗤的一声响,鲜血狂飙,那名南晋剑师的身体从中而断,竟是惨被自己的剑腰斩!   挟着狂暴的烟尘,大黑马冲进了十万骑兵。   它是那般义无反顾,大义凛然,凛然不惧。   因为它的血是热的。   当然,如果它没有吃那些药,或者真的做不到如此决然。   烟尘笔直,黑色的闪电照亮整片原野。   那道笔直的线条之前,无数人影被震飞到天空上。   崩崩崩崩,坚硬的盔甲瘪了。   轰轰轰轰,锋利的刀剑折了。   阳州真的近了。   联军骑兵终于组织起了有效的防御阵形,数道长矛斜斜对着前方,锋利且淬着剧毒的矛尖,在阳光下泛着令人心寒的光泽。   宁缺盯着城门上那枝还在剧烈震动的羽箭,说道:“起。”   大黑马一声清嘶,跃至数丈高空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止。   马背上,宁缺隔空一拳,轰中那枝羽箭的箭尾。   厚厚的城门上,瞬间出现了无数道裂痕,密如蛛网。   喀喀喀啦啦啦,城门垮塌。   大黑马落下,比燕子还要轻灵。   数道恐怖的长矛,已经被抛在了身后。   它未作减速,像黑色的幽灵般继续前冲。   阳州,进了。 第八十六章 一点浩然气   无数双眼睛,看着大黑马像闪电一样劈入敌营,然后像道轻烟般直入阳州,那些人有唐军,有城上诸阀的大人物,也有富春江里的死者,桥上树上悬着的死者,很多人死了却不肯瞑目,直到看到宁缺,才终于闭上眼睛。   阳州城门后是条笔直的长道,大黑马狂奔而南,瞬间便去了数里,蹄声渐缓,答答答答,那是宁缺准备对清河郡里的死者做出回答。   数百丈外的街道中间,有座巨大的神辇,幔纱在微热的暮春风里飘拂,隐隐露出最深处那位年轻大神官的容颜,依然平静,带着天真残忍的笑容。   “如此着急,看似风雷不可挡,我却觉得有失书院的风度。”   横木立人看着他说道。   宁缺翻身下马,没有接话,右手伸到肩后,握住刀柄,向神辇走去。   此处距离神辇数百丈,他缓步而行需要千步。   “按照你的战斗风格,向来不会给对手太长的准备时间,这千步究竟是留给谁的?留给你自己的?看来你也很清楚这场战斗会如何发展。”   横木立人满意地微笑起来,说道:“在荒原上,你轻易战胜阿打并不出人意料,因为符师本就天然无敌。更何况你还有书院本事,再加上魔道兼修,本就是修行界现在最强大的数人之一,遗憾的是……这些对我都没有意义。”   说话间,宁缺已经向前走了数十步。   横木立人笑容渐敛,盯着他渐近的身影,稚嫩的眉眼间闪过一抹戾色,寒声说道:“符师同境无敌?五境以下神符师天然不败?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你应该很清楚,我早已越过五境那道门槛,你如何能胜得了我?”   宁缺还是没有开口说话,握着刀柄,沉默而认真地向前走。   横木立人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生出轻视之心,相反,他的神情变得更凝重了些,身体微微前倾,然后缓缓坐直,严肃说道:“当然,我承认你也已经足够强大,今日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负,就像当年的青峡之战一样,都必将撼动整个人间,必将写在史书之上,所以我很感激你的出现。”   宁缺足够强大,才能衬托出他的强大。   他的感激里,透着的依然是绝对的自信。   宁缺却并不这样认为。   今日阳州长街一战,他觉得和当年的青峡之战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现在的他或者勉强能及上当时的二师兄,横木又哪有资格和柳白相提并论。   横木立人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他甚至认为自己是昊天的亲生儿子,那又如何?柳白是敢向昊天拔剑的世间第一强者,那才是真正的强者。   宁缺始终沉默,横木立人终于有些不喜,严肃凝重的神情里,多了些恚怒,他以为像自己和宁缺这样的绝世强者之间,总要有些惺惺相惜之意才是,然而宁缺却始终不肯回答自己的话,这让他觉得有些被无视。   “你很有自信能够战胜我?”   他看着宁缺嘲讽说道。   “没有。”   宁缺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望向神辇,平静说道:“在每场战斗开始之前,我从来不会有战胜对方的绝对把握,哪怕对手是名不会修行的婴儿。这种心态,只有我和叶红鱼这种人才懂,所以,你永远不会战胜我们这样的人。”   横木立人沉默片刻,说道:“这……就是为战斗而生的人吗?”   宁缺此时距离神辇还有百丈,他握着刀柄的手,五指微松然后骤紧。   横木立人抬起头来,盯着他的脸,眼眸深处神辉莹然,说道:“那么,像你们这样的人,知道自己为什么战斗吗?”   宁缺微微挑眉,没有回答,因为没有意义。   横木立人缓缓站起身来,神辇四周幔纱无风而动,露出他的身体,只见他穿着一袭青衣,气息宁静而强大。   一道悠远的声音,回荡在整座阳州城里,傲然而肯定。   “我是昊天的儿子,我深深地爱着这个人间,我是为了这个人间而战斗,为了昊天而战斗,所以我必将获得永恒的胜利!”   听了这话,宁缺忽然松开刀柄,将黑色的院服衣袖卷起,说道:“我虽然不喜欢这种巧合,但必须承认,我也一直是在为了她战斗。”   话音方落,他便到了神辇之前。   万重幔纱骤然被风拂起,然后被风撕裂成无数碎絮,碎絮刚刚起势,未能成舞动之形,他破辇而入,站到了横木立人身前。   直到此时,长街上的青石板才片片碎裂,烟尘微作,然后有风呼啸而起,他以难以想象的力量,发挥出难以想象的速度,狂暴到了极点。   宁缺看着横木立人。   事实上,这是他和横木立人第一次见面,除了那次以铁箭相见,自然不会打招呼,他甚至没有看清楚这个道门少年的模样,便一拳轰了过去。   他的拳头,像岷山那般重,如果落实,就算是天空,也会被砸出裂缝来,即便横木立人再如何强大,也只能接受惨败的结局。   拳风袭来,横木立人稚嫩的脸上刚刚流露出惊愕的神色,他对宁缺很重视,却依然没有想到,对方来的如此快,如此暴烈。   是的,宁缺要做的事情就是抢攻,要用自己无比丰富的战斗经验,去欺负这个拥有强大境界、却不知战斗为何物的道门少年。   所以他舍弃了刀,选择了拳头,只有自己的身体才能控制的如此完美,才能发挥出绝对的速度,才能抢在所有的变化之前,结束那些变化。   宁缺相信,横木立人或者在最后的时刻还能做些什么,但他绝对没有办法天启,那么他便没有办法抵抗自己的拳头,他的拳头真的有沙钵那么大。   轰的一声巨响,在阳州城的街头绽开,比先前横木立人出言如春雷的威势要恐怖无数倍,神辇四周的幔纱碎絮,像箭一般向四周射去。   横木立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唇角挂着嘲弄的微笑,他的身体已然被一层极薄而澄静的清光覆盖,他的双手撑开,对准着天空。   宁缺的拳头没能把他击垮,甚至没能真正地接触到他的身躯,那层薄薄的清光微微下陷,像不可摧毁的盔甲,把无穷的力量挡在了外面!   两团纯洁的昊天神辉之火,在他的掌心里熊熊燃烧!一道磅礴的力量,自天穹而来,正在不断地灌注到他的身体里,这便是天启!   宁缺没有想到,自己用连续的沉默做伏笔,用刀柄做前提,起势立势最后暴起,发挥出绝对速度和力量的拳头,能被横木立人挡住。   因为他没有想到,横木立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天启。   他与天启境的强者战斗过,也曾经听桑桑说过卫光明临死前天启的画面,此时才发现,横木立人的速度,已经超过了卫光明和熊初墨,甚至快要与那年长安城里的观主差相仿佛,这是什么样的境界?   横木立人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小丑,一个死人。   五境是道极高的门槛,槛内槛外是两个世界,天启是五境之上至高境界,宁缺却依然在五境之下,此时横木已然天启,如何能够战胜?   “或者,你可以试试那道符。”   横木立人看着他,眼神如此说,神情依然似笑非笑——宁缺曾经在长安城里写出过那道难以想象的符,但在阳州城里绝对写不出来,因为那些心向故唐的人,那些愿意与他一道杀敌人,都已经被杀死,被悬吊在桥上和树上。   宁缺为了今天这场战斗做了很多准备。   横木立人何尝不是如此?   便在这时,长街尽头忽然隐隐响起数声凄切的蝉鸣。   横木立人神情微凛。   宁缺神情不变,他知道师姐没有来,那是真正的蝉,在迎接皇后的到来——要打倒横木立人的只能是他,必须是他自己。   当年他借着整座长安城,写出那道符,才最终胜了观主。后来光明祭时在桃山,他借着桑桑的力量,才把熊初墨射成了废物。   如今他已经离开长安城,桑桑无论去了神国,还是隐匿在人间某处,总之不在他的身边,那么他如何才能战胜横木这名天启境强者?   时间,其实只过去了一瞬间。   宁缺的拳头还停留在横木立人的胸口。   他忽然松开了拳头,像横木立人一样摊开掌心。   这里不是桃山,昊天磅礴的力量没有灌注进他的身躯。   他的掌心里,忽然多出一滴晶莹的液体。   那液体透明清澈,却粘稠细密,迎风而化,变成一点气。   一点浩然气。   浩然气在他的手掌里开始猛烈地燃烧,散发着无穷的光与热,和横木立人掌心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看上去没有任何分别。   这个画面看上去有些诡异。   啪的一声,宁缺反掌拍在横木立人的胸膛上!   与先前情况不同,覆盖着横木立人身体的那道薄而澄静的清光,似乎认为浩然气是完全相同的神圣光辉,没有做任何阻拦。   那点熊熊燃烧的浩然气,就这样灌进了横木的身躯。   如何战胜天启境强者?颜瑟大师用的方法是割裂空间,让昊天的磅礴力量无法完全落到施术者的身体里,余帘用的方法是割裂世界,把对方纳进自己的世界,隔绝对方与昊天之间的联系,宁缺做不到这些,所以只能考虑别的方法。   当年崖洞闭关、完全继承小师叔衣钵后,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既然浩然气与昊天神辉如此相似,那么如果不去思考宗教性和神性的问题,这两种能量会不会就是完全相同的事物?天启是接受昊天的神辉力量,那么对施术者的容纳范围有一定限制,如果有人再灌注进更多的神辉力量,会不会让对方难承其荷?   这便是他的方法。   横木立人天启,身躯里充满磅礴的昊天神辉,他无法阻止这个过程,却可以在烈火上淋一勺油,在漫过大堤的江里下一场雨——他相信自己灌进横木立人体内的神辉,已经超过了引起质变的那个数量级。   一点浩然气?那是他数年来日夜苦修不辍的修为,看似一点,实则近乎无限。   反掌轻拍后,宁缺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甚至脸颊看上去似乎都变的瘦了很多,可以想象他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多少的力量。   横木立人的脸也变得白了起来,却不是虚弱的苍白,而是一种至为圣洁的白,更像是玉石的感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眼瞳已经占据了整个眼眶,纯净的幽黑一片,神圣至极,却隐隐有痛苦之意。   这个过程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   长街之上烟尘大作,阳州城上空乃至更远处的天地元气撼动不安,引来无数飞云成为乱絮,神辇再也无法支撑,瞬间化作灰烬。   仿佛宋国东面风暴海上恐怖的飓风,忽然降临到此间,世界变得昏暗无比,呼啸声凄厉有如鬼哭,近处的房屋,尽数被变成废墟!   烟尘渐敛。   横木立人站在原地,神袍破烂不堪,裂口里散发着灼人的热气,口鼻间的气息更是干燥到了极点,似将倒下,却最终还是没有倒下。   “愚蠢的人类。”   他看着宁缺,神情冷漠而轻蔑地说道:“这就是你想出来杀死我的方法?神辉是昊天的力量与意志,是不可计数、不能计数的存在,浩瀚如沧海,你又到哪里再创造出一片海来?无限的一倍还是无限,又如何能够漫堤?”   说完这句话,他一拳轰向宁缺,拳上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在昏暗的街头,拖出一道明亮、甚至刺痛人眼眸的火焰。   轰的一声巨响。   宁缺倒飞而退,半条街道的民宅,被尽数撞毁。   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横木立人收回拳头,看着上面的神辉火焰,很满意于自己的强大。   然而长街那头,忽然响起细碎的声音。   那是有人在推开木梁石砾。   横木立人微微眯眼,望向那处,有些诧异,很是不解。   宁缺在废墟里站了起来,浑身是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胸口处更是被横木的拳头轰出一个极恐怖的伤口,甚至隐隐能看到心脏。   受了如此重的伤,一般人早就死了。   即便意志再坚强,也无法站立。   他却站的很稳,脸上的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看来故事里的那些法子确实不行。”   他抹掉脸上的血,望向街那头的横木立人说道:“那我只好试试新学的方法,或者也不好用,但也有可能好用。”   ……   ……   (宁缺看的那个故事叫庆余年,法子是庆帝对付苦荷的法子,他学的新法子就是前些天的法子,另外章节名不想用下阳州下了,因为不美型,所以我决定用一点浩然气,明天用烟花三月,后天用千里快哉风。) 第八十七章 千里快哉风   横木立人的拳头挟着昊天的力量,直接落在宁缺的身上,却没能把宁缺打死,这件事情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宁缺浑身是血,伤口处处绽裂,就连心脏都明显破了,却还能站立着,这是为什么?   大黑马奔至宁缺身边,低首凑到他的右手旁,让他把手搁到颈上,助他能够站稳,宁缺轻轻摸了摸它的鬃毛,表示自己无碍。   “我忘了莲生说过的那句话的顺序,是欲修魔先修佛,还是欲修佛先修魔,但其实道理都一样,只有金刚不坏才能不沾尘埃。”   宁缺把手上的血水擦在院服的前襟上,望向街对面的横木立人,说道:“你对我很了解,却似乎不知道我修的时间最长的是什么。”   在修行的世界里,他最先接触的是符道,然后是浩然气,接着是莲生的魔宗功法,最后才在烂柯寺里观尊者像学佛。   可事实上,他修佛的时间最长——这里的时间,不是真实世界的时间,而是佛祖棋盘里的时间,在那里,他修了千年的佛,最后将那座山般的佛像,修成了桑桑的模样,而在那个过程里,他一直与桑桑在一起。   桑桑一直在他的身体里,在他的心上,他的身心早已拥有了某种神性,从这方面说,他修佛的同时,也是在修魔,早已极致。   棋盘世界里的千年往事,是他最不想记起的回忆,除了大师兄隐约知道一些,其中的细节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道门视他为大敌,收集了无数情报,却也不知道,现在的他,除了那些震撼世间的手段之外,还有佛法。   横木立人也不知道,所以无法听懂宁缺的这两句话,却下意识里生出强烈的不安,漆黑如夜的眼瞳深处涌出极浓的警惕。   如他这种程度的强者,心意动便是天地动,阳州城内飓风再起,天空里的云层绞动不安,天地气息变得极为紊乱。   横木立人借风而掠,瞬间来到宁缺的身前,燃烧着熊熊圣火的右拳,化作一道明丽的流火,如天外来的陨石般,轰向宁缺的面门!   暮春也是初夏,除却那些被悬挂在桥间树头的死者,阳州城内外的风景极好,野草青幽,野花盛开,被薄雾染成烟花盛景。   先前大黑马在原野间奔驰,在城内树荫下奔驰,鬃毛间不知何时落了一朵极不起眼的小黄花,此时在风里瑟瑟发抖。   宁缺的右手正在抚摸它的鬃毛,摸着那朵小黄花,很随意地拾了起来。   他用手指拈起那朵小黄花,迎向满街的飓风,还有那记像流火般的拳头。   狂风里,小黄花的花瓣向后倒下,却始终不肯离开柔弱的茎。   一道极慈悲的气息,从花瓣里释出。   横木立人的拳头,渐渐慢了下来,无法落到宁缺的身上。   宁缺没有变成一尊佛,他请出的是身外法像。   一座似有若无的佛,出现在他身后。   那佛没有宽额大耳,而是个微显丰腴的女子模样。   不是佛祖,不是明王,而是桑桑。   这就是他千年修成的佛。   横木立人说自己为了昊天而战斗。   宁缺说自己也是如此,而且他为了她已经战斗了无数年,以至于到了现在,他也可以让她为自己战斗。   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依然缭绕着横木立人的拳头,光明无限,他的脸颊被照耀的异常苍白,眼睛里满是不安和愤怒不甘的情绪。   天启是昊天的赐予。   他如何能够用昊天赐予自己的力量去伤害昊天?   那是亵渎。   “那又如何!没有信仰之力,你如何请得来真正的昊天!”   横木立人暴怒地喝道,声音如连绵的春雷,在阳州城内外炸响,他将自己的境界提升至巅峰,继续向宁缺指间拈着的小花轰去!   他的身形骤然间变的极为高大!   他披散着头发,浑身散发着白色的热雾,看上去就像是从远古走来的天神,如果不是肃穆的神情里有很多愤怒,或者会更像。   “她不是昊天,只是你心里的佛!佛最虚伪!最假慈悲!首座拿着锡杖也不会杀人,被君陌砍成一条狗!就算你真的变成了佛,又能拿我怎样!”   宛若天神的横木立人居高临下看着他,神情格外暴戾。   宁缺的身体不停淌着血,桑桑的化身佛像在他的身后自默然无语,用悲悯的眼光看着长街,不知道是在看横木,还是在看宁缺。   横木说的没有错,没有信仰之力为源,宁缺佛法再如何精湛,只要不能请来真正的桑桑,最多只能自保,却无法伤害到他。   阳州城不是长安,这里所有心向故唐与书院的人,愿意及敢于思及帮助宁缺的人,都被横木杀死了,或者被他杀的噤若寒蝉,连想都不敢想,所以宁缺写不出那道符,也没有办法集聚信仰的力量。   “书院不喜欢把那种力量叫做信仰。”   万丈佛光与天神般的横木,在长街上做着凶险至极的抗争,宁缺和他指间的小黄花,在其间显得有些渺小,他的声音却还是那样平静。   “我们习惯称之为信念。”   说完这句话,他松开手指,任由那朵小黄花被拳风吹走,散而无踪。   同时,他身后的法像也随风破灭,佛光骤敛,没入他的体内。   他的手握住铁刀的刀柄。   无数若有若无的、极淡渺的力量,从阳州城内外无数地方生出,然后沉默地飘来,逐一进入他的身躯。   横木立人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不解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   那些力量,就是他所以为宁缺永远不可能在阳州城得到的信仰的力量,或者用宁缺自己的话来说,是信念的力量。   就算佛祖复活,又怎么能够得到死人的信念?   宁缺挥动铁刀,向横木立人斩了过去。   佛不会砍人,他会砍人。   铁刀简单地落下,因为带着清河郡无数死者的执念,所以很不简单。   狂风大作,佛法与圣光交相辉映,然后互相撕扯成碎絮。   横木立人暴喝如雷,以生命为代价燃起熊熊的昊天神辉,想要挡住这一刀。   宁缺当年在长安城里,对信仰没有任何了解,之所以能够利用阵眼杵写出那两道符,是被动接受了长安城里唐人们无畏的信念。   现在他对信仰的了解极深,没有长安城,没有足够的力量写出那道符,却可以凭借佛法获得足够的力量,再次斩出千万刀。   横木立人或者能挡住他的刀。   但没有办法挡住他的千万刀。   长街之上,烟尘弥漫,空气撕裂的恐怖声响不绝于耳,其中隐隐夹杂着横木立人恐惧、绝望、愤怒不甘的痛嚎!   瞬间。   佛宗所言刹那。   横木立人挡住了宁缺砍出的三千七百八十二刀。   宁缺砍了一万三千七百八十二刀。   所以,有整整一万刀,落在了横木立人的身体上。   烟尘渐敛。   前一刻如天神般的横木立人,被砍成了普通的寻常人,浑身是血,低垂着头,眉敛气平,就像两年前天谕院那个砍柴的青衣小厮。   呛的一声,宁缺收铁刀归鞘。   受声音激荡,横木立人已被斩的七零八落的道心,再也无法保持完整,噗的一声吐出血来,胸腹处的伤口,迸出如金似玉般的内脏!   他低着头,看着那些恐怖的刀口,神情惘然。   下一刻,先前被宁缺拍进他体内的浩然气结晶,顺着他身上那一万道刀口猛烈地喷发出来,嗤嗤凄厉啸声里,狂风横行长街,然后向远方而去。   这阵狂风卷起大泽上的芦苇,惊起临康城外的鸟,直至来到千里之外的西陵神国,归于桃山之间的那片殿宇,才靠停歇。   宁缺站在萧萧风中,神情淡然疲惫,没有任何快意,他没有理会横木立人,盘膝坐下开始调息,大黑马站在他身旁,警惕看着四周。   数百名神殿骑兵,已经包围了长街,却惊恐地不敢靠近。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横木立人低着头喃喃说道,声音显得极为痛苦。   “你确实很强,而且准备的很充分,你知道铁箭并不是我最强大的手段,为了破除我那个手段,你甚至不惜杀死了这么多人。”   宁缺说道:“但你不知道我已修佛,更不知道我在荒原上学会了一个道理——死人活人都是人,你杀死那些人,便是你的取死之道。”   “原来如此。”横木立人抬起头来,看着他苦笑说道:“看来为了杀死我,你也做了很多准备,如此想来,我还算是甘心。”   宁缺说道:“你想的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翻身跃上大黑马,向着四周眺望,只见阳州城内外,有小桥流水,烟花盛景,有老树昏鸦,悲惨世界,就是没有她的踪迹。   横木立人看着他的背影,不甘地嘶喊道:“都已经到最后了,你就不能承认我是特殊的?我是昊天的儿子!怎么能和其他被你杀死的废物一样!”   宁缺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总说自己是她的儿子,问题在于我从来不记得和她生过你,怎么让我承认这件事情?”   黑马挟起烟尘,向阳州城南而去。   横木立人艰难地看着他的背影,惘然若失,终于明白,然后死去。   烟花五月,宁缺再杀一人。   唐军下阳州。 第八十八章 过大泽,见大河   大黑马驰出长街,无人敢阻,只留下一道烟尘。出城又数十里,只见烟波渺渺,湖风迎面而来,便是近了大泽,大黑马却未减速,四蹄如飞,踏石乱草继续前行,在岸畔高高跃起,落下时便到了数丈之外的一艘南晋水师战船上。   噗通噗通无数水花声响起,那艘战船上的南晋水师官兵哪敢停留,纷纷跳进湖水里,根本顾不得初夏时的湖水还有些寒冷。   能够操船的人都走了,这么大艘水师战船飘在湖面,如何前行?那些在湖水里起伏的南晋水师官兵,还有不远处的人们都看着那艘战船,看着甲板上的那匹大黑马,惊恐的眼神深处未尝没有看好戏的想法。   宁缺翻身下马,伸手在鞍旁的行囊里取出数张淡黄色的符纸,很随意地贴到战船甲板两侧,只见他手指轻弹,符纸渐渐淡化,像是被燃烧,又像是被湖风消融,一道并不如何强大却十分稳定持久的符意,顿时笼罩了整座战船,湖面上空数里范围内的天地元气应召而至,船帆被风吹拂,船身微微一震,开始移动。   万余名南晋水师官兵都看到了这幕画面,瞠目结舌,万没想到世间居然真的有人能够凭一己之力开动如此沉重的战船,下一刻,又开始胡猜乱想,宁缺如何控制战船的吃水和行驶方向,总之情绪异常复杂。   宁缺没有理会战船的吃水深度,大泽湖水极深,只要绕开那些肉眼能见的苇丛和沙州,便基本上不会出太大的问题,至于航向也很简单,他只需要船往南方去,至于具体抵岸处在哪里,他不在意,因为南方都是南晋。   他在长安城里就已经准备好了符纸,召集天地元气助推,战船航行极速,重帆叠影被湖风吹拂的摇撼不安,好在没有破漏,从清河郡南登船,直到最后抵达南方的岸边,穿过整个大泽,暮光始临,竟是只花了半日时间。   南晋虽然迭遭风波,但毕竟是中原仅次于唐的第二强国,从朝廷到军方的反应速度都极快,对他的到来早已做好准备,无数骑兵围拢在那个名为太冶县的码头四周,更有数百名修行者,隐藏在官道两侧的树林里,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出手。   宁缺很清楚什么在等待自己,却没有隐藏踪迹的意思,骑上大黑马,面无表情继续南下,而奇怪的是,迟迟没有人向他出手。   南晋骑兵和修行者,因为他的姓名和他肩上的那柄铁弓,竟是连出手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目送着他前行,这个事实,让自己自己心寒万分。   南下又百余里,前方隐隐可见远处一座似古剑般倔强高傲的山,正是曾经的修行圣地——南晋剑阁。看着剑阁,想着那些曾经为敌、后为同伴的骄傲剑客们,宁缺伸手让大黑马停下,沉默片刻后,望着四周那些神情警惕不安的南晋骑兵和修行者们说道:“我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落雪的时候,他从长安城上跳了下去,就此消失在人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暗中潜至北大营,与徐迟大将军和四师兄暗中谋划着覆灭金帐的冒险计划。当他和书院同门与唐军在渭城最终击溃金帐后,他停留了数日踏血写符,然后未作任何停留,至唐国南境,出青峡,杀横木,下阳州定清河,细细算来,他万里奔波杀人,百日不休不眠,精神与身体早已疲惫到了极点,但依然前行,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催促着他加快脚步,似乎他在与谁比赛着速度。   今天在南晋境内,在远远能够看到剑阁的地方,他却忽然停下,告诉世间所有人自己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这很令人意外。   南晋骑兵和修行者们,情绪复杂地看着黑马上的他,看着他苍白脸颊上疲惫憔悴的模样,在心里默默想着,终于还是累了吗?传闻里以杀人为乐、迹近恶魔的书院十三先生……在杀了这么多人之后,也杀厌了,想停下吗?   任何事情只要持续的时间太长,或者说发生的频率太高,终究都会使人生厌,相看两不厌的,除了宁缺和桑桑,便只有敬亭山。   南方的温度相对更高,大河两岸的田野丘陵里,暑闷难当,在此对峙已有很长时间的神殿联军和大河国军队,早已厌烦到了极致,以至于连战场上那些死去的同袍的遗骸,都很难再激起他们的热血与战斗欲望。   一柄细长微弯的秀剑,被白绢细细地擦拭着,清晨敌人在上面留下的些微血水,被擦拭一净,剑身反映着身后的青山,显得很漂亮。   天猫女静静地擦着剑,当年那个娇俏憨喜的小姑娘,现在已经嫁为人妇,然后又变成了战场上最冷静或者说冷血的剑者,战场这种最恐怖的地方,除了令人生厌之外,也很容易锻炼人,或者说改变人。   酌之华站在她身后,看着数里外的神殿联军军营,微微皱眉,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那位南海大神官会让大军背河布阵,就算那人常年在南海打渔悟道,完全不通军事,可是神殿里从来不会缺少真正的军法大家。   她的眼睛被秀剑反射的光刺了刺,忍不住眯起了眼睛,望向天猫女,眼中露出一抹怜惜,天猫女新嫁的那个男子,十余天前死在神殿强者的一次突袭中,新嫁娘变成新寡,小姑娘虽然表现的平静,但谁都能看出她隐藏着的痛苦与愤怒。   大河国的守护者已经从书圣变成了女王,墨池苑腰佩秀剑的女子们,始终都还是这个国度勇气与美德的象征。在这场惨烈的战争里,墨池苑的弟子始终冲杀在最艰苦惨烈的地方,如果不是她们撑着,拥有更多数量修行强者的西陵神殿联军,只怕早就已经成功地突破了这道防线,杀进大河国腹地。   当然,酌之华、天猫女她们能如此自信地战斗,最主要的原因,是在她们后方数十丈的地方,有两座大辇静静并排而立。   一座雪白幔纱围着的王辇,一座血红幔纱围着的神辇——王辇里自然是如今的大河国女王莫山山,神辇里坐着的自然是裁决大神官叶红鱼。   大河南岸的丘陵里也有座神辇,那座神辇属于赵南海——西陵神殿天谕神殿的神座已经空了很长时间,很多人都以为,深受观主信任的赵南海必将接任这个位置,只是没想到战争来的如此之快,天谕神座的传位仪式竟是都没有时间举行,所以赵南海现在只是以西陵大神官的虚衔率领着联军。   酌之华很不解神殿联军为什么背水落营,赵南海这位南海大神官似乎不惮于向整个南方大陆展现自己糟糕的军事能力,事实上,这位渔夫出身的大人在战场上表现的极为老辣,前段时间他便成功地将大河国的军队拖入了陷井,如果不是有一百多名忠于叶红鱼的神殿骑兵忽然在战场上反叛,大河必遭重创。   宁缺在渭城在阳州两场战斗的消息还没有传到这里,但真正强者在战争里的作用变得越来越明显,已经渐要成为不争的事实。   大河国如果想在西陵神殿联军恐怖的压力下支撑下去,便必须想办法杀死赵南海,至少对他产生威胁,让他无法专注于战场之上才是。   想到此,酌之华回身望向那两座大辇——女王自然不能轻身入战场,但那座神辇里的强者呢?王辇畔那座神辇像当年那般血色肃杀,裁决大神官就算离开桃山依然是裁决大神官,即便是掌教大人也无法剥夺她的地位,她的性情自然也永世不会改变,以她以往的行事风格,只怕早就已经会想着去杀赵南海,为什么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她却始终坐在神辇里一动不动?   “裁决神座始终未动,看来她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大河岸畔丘陵里,被千余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重重保护的神辇前,赵南海负着双手,看着远处大河国军营处的两座大辇,微微皱眉说道:“如果她都已经猜到,那么宁缺或者也能猜到,毕竟是极相似的两个人。”   大河局面艰险,他的局面其实从一开始也便很艰险——以叶红鱼疯狂的战斗能力,再加上那位符道精深的大河国女王,如果对方真的舍命来攻,那么只怕有八成的可能,他的生命便会葬送在这条黄色的怒河畔。   所以他让西陵神殿联军背水列阵,看似拼命,看似是因为对局面的判断,而做出邀请叶红鱼和莫山山来杀自己的态度,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这位承载着神殿南下责任的南海大神官,容颜像当年一样瘦削黝黑,沉默寡言,像身后丘陵下滔滔的黄浊河水,不需言语自有雷鸣。   他很少自言自语,这时候也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与人说话。   “宁缺没有继续南下,看来他真的猜到了些什么。”   神辇里响起一道沉闷的声音,河风拂起幔纱,隐约可见一道光帘,帘后有一道身影,正是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 第八十九章 小镇、肉铺和刀   辇畔有位中年道人,穿着寻常道袍,有着寻常模样,神情也自寻常,看不出任何特殊,自然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如今的西陵神殿联军营里,还有百余名暗中自桃山潜来的红衣神官——道门最强大的力量,都集中在这里,而不在桃山神殿里。   这样恐怖的力量,等的不止是叶红鱼和莫山山,还有宁缺……当金帐覆灭、阿打和国师惨死的消息传到桃山,道门便开始着手做准备。   前数日,宁缺在清河杀死横木的消息,也传到了这里,这个事实,令西陵神殿最强大的数人,同时沉默了很长时间。   按照宁缺万里奔波杀人的速度,他应该到来的不会比消息慢多少,掌教、赵南海及中年道人,开始沉默地准备最后的战斗。   就算叶红鱼和莫山山与宁缺之间形成某种默契,西陵神殿方面也觉得自己能毕其功于一役,因为他们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叶红鱼没有来攻,宁缺也没有来,叶红鱼如果是战斗敏感让她直觉里选择了观望,那么宁缺呢?他究竟去了哪里?   宁缺哪里都没有去。   就像那天远望剑阁时,告诉南晋军民的那句话,他在南晋境内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自然停留不是旅游观光,他顺便也杀了很多人。   降者,不杀。   不降者,杀。   降不是降唐,而是降于剑阁旧人。   这是宁缺告诉全体南晋国民的三句话。   当西陵神殿准备迎接他南下的时候,他留在了这个世间第二强大的国度里,开始自己的宣谕,并且展露着自己的冷酷。   他在畔山郡里杀人,在临康城里杀人,在小巷里杀人,在皇宫里杀人,西陵神殿新立的那位皇帝被他杀死了,宰相被他杀死了,很多人都被他杀死了。   就在大河岸边沉默窒息的等待和南晋冷血残酷的杀戳里,时间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流逝,人间进入盛夏,一片酷署里,宁缺再次消失无踪。   他留下的是那几句话以及浑身血债,还有陷入混乱的南晋。   大唐镇南军与羽林军其时已复清河,待肃清旧阀诸人后,稍作休整便会继续南下,如今的南晋哪里还有办法能够抵抗?   他真的凭一己之力便提前确定了一场国战的走势,为什么?因为他能杀人,而且擅长杀人,以往书院这般能杀的人是轲浩然,只不过时间隔的太久,已经渐被人间淡忘,他现在做的事情,就是让人们再次想起来。   他入渭城,金帐亡,过大泽,南晋亡,现在他再次消失,不知去往人间哪个国度,又有哪个国度将要灭亡?   ……   ……   盛夏渐去,酷暑依旧,西陵神殿在大河畔为宁缺准备的局,始终没有等到宁缺出现,更没有想到,他此时忽然出现在西陵神殿附近。   前一个西陵神殿指的是道门,后一个西陵神殿指的是位置,是桃山峰顶那几座庄严的道殿——从小镇望去,刚好可以看到那个神圣的地方。   大黑马来到了西陵神国,沉默地行走在桃山前那座小镇里,与远处山峰间神圣的道殿相比,小镇宁静而世俗,形成鲜明的对照。   宁缺本准备去买些烤红薯吃,但在进入小镇时忽然改了主意,他沉默想了会儿时间,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到镇东某间简陋的铺子前。   下马而行是表示尊重,如今西陵神殿里已经没有人值得他尊重,但那个铺子里的人值得,他虽然不了解那人的品行,令凭岁月二字便已经值得。   那是间肉铺,小镇里唯一的一间肉铺,就像宋国与燕国交境处那个小镇,也只有一间肉铺,那人在的所有地方,都只能有一间肉铺。   暮暑依然酷热难当,小镇像被笼在蒸锅里一般,连续服用灵药、被嘎嘎带着吃尽荒原美味的大黑马,纵使体质早已经被改造的极为特殊,依然有些受不了,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便是宁缺也解开了院前的领口。   肉铺里更是闷热至极,被血腥味和脱毛沸水锅包围的空间里,到处是令人掩鼻的气息和令人难耐的高温,那个精壮的中年人,却依然穿着件皮围裙,站在厚厚的案板前不停地挥动沉重的刀,古铜色的身躯上竟是没有一滴汗。   刀锋落下,溅出的是血与脂肪溢出形成的雪花。   宁缺站在肉铺门槛外,看着案板后的屠夫说道:“你好。”   屠夫没有抬头看他,依然继续着斫肉的动作,说道:“一般。”   宁缺沉默了会儿,问道:“你见到她了吗?”   屠夫停下斫肉的动作,从绳上取下一块布,胡乱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   宁缺继续说道:“我打了她很长时间,但一直没有找到。”   屠夫把那块湿布随意扔到屠刀上,看着他说道:“你没有他们三个人快,自然没有他们三个人快。”   一句话里两个快字,前一个快字说的是速度,后一个说的是找到她的时间。   宁缺想了想,礼貌地点点头,说道:“谢谢,那我先走了。”   屠夫伸手,隔着那块湿布握住刀柄,这样能够保证不会手滑。   “你要去哪里?”   “我去继续找她。”   “找她需要杀人?”   “我本以为就算找不到她,至少也可以把观主逼回来。”   “你已经杀了几万人,陈某也没有出现,那么何必继续去杀?”   宁缺微微挑眉,看着屠夫说道:“我本以为像你和酒徒这样经历过永夜的人,不会在意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情,不是吗?”   永夜是人间最悲惨的故事,有无数最凄惨的画面,屠夫经历过,看过,痛苦过,恐惧过,自然不会在意宁缺和道门做的那些事情。   他说道:“我只是有些事情,一直想请教你们书院。”   宁缺转身望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说道:“你以前有问过吗?”   屠夫说道:“夫子和轲浩然,我都打不过。”   这句话里隐藏着的意思很明确。   他的问题必然不是好问题,以前打不过,所以没有答案,现在书院的下一代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想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   宁缺的神情变得更加宁静,甚至显得有些骄傲,说道:“你问。”   从这几句对话开始,他代表的不再是自己——那个寻找妻子的普通世间男子——而是书院的代表,所以他必须更平静,更自信。   屠夫把案板上那把肉刀举起,横在身前。   随着这个动作,宁缺觉得肉铺的门槛,似乎都随着地面上升了几分。   那把看似寻常、厚而满是油光的屠刀,仿佛有座山一般重。   “夫子总说宽仁,书院总说为人间,哪怕当年轲浩然杀了那么多人,依然如此,觉得自己从来无错,便是杀人也是为了人间所杀,就像现在书院和你做的这些事情一样,难道把人间杀了一半人,也是为了人间吗?”   屠夫看着他说道:“拯救苍生?我和酒徒没有这么宏大的愿望,但你老师凭什么用这个愿望来判断我们的是非?凭什么你们书院做的事情就是对的?只有按照你们的方式去拯救才是拯救?凭什么苍生要你们来拯救?”   宁缺静静看着他,说道:“有句话叫不问鬼神问苍生,究竟谁是正确的,或者真的只有时间能够证明,但至少我们眼睛看到的,我们耳朵听到的,唐国用一千年时间证明了的,老师他做的事情,至少相对是正确的。”   “那是因为他拳头最大。”   屠夫面无表情说道:“拳头大便道理大,书院就是这种地方?”   宁缺想起小师叔,想起三师姐和自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又想起老师,想起大师兄和二师兄,把早已想通的事情,再次梳理的更清楚了些。   “你说的不是书院,也不是唐国。”   他看着屠夫说道:“书院是君子地,大唐是君子国,但我不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我不想当君子,我宁肯永劫受沉沦,也要试着实现老师的愿望。”   屠夫说道:“让灵魂行走于冥界,对你有什么好处?”   宁缺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自由……虽然这个词现在已经很容易让人产生油腻的感觉,就像你手里的刀一样,但没自由,真的没意思。”   屠夫说道:“……哪怕那是未知的危险的?”   宁缺说道:“你应该隐约猜到我的来历,那么就应该知道我的话才是正确的,我看到过,真实的本来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屠夫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那里是冥界。”   “如果你坚持认为真实的世界就是冥界的话。”宁缺说道。   屠夫看着他说道:“以前道门说你是冥王之子,其实那是错的,但其实也是对的,因为你会带着这个世界进入冥界。”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想着这些年来身份的变换,想着那些曾经的故事与逃亡,觉得有些荒谬,有些感伤。   他说道:“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屠夫说道:“人间……为什么要进入冥界?”   宁缺说道:“为什么不?”   屠夫说道:“那里很冷。”   宁缺说道:“但是,也很大。”   说完这句话,肉铺内外变得安静,因为太过安静,于是死寂,铺里的死猪瞪圆了眼睛看着两个人,搁在沸水锅里的羊头也眯着眼睛看着他们。   彼此有彼此的想法,没有共识,于是便有死意。 第九十章 灭佛(上)   宁缺静静看着他,没有半点惧意。   过了很久,屠夫把刀搁回案板上,手却未离刀柄。   他说道:“我不在乎你杀人,但我在乎永恒,你和书院里的任何人,都不要再进西陵,否则我也会杀人的。”   宁缺说道:“我已经进来,你如何杀我?”   屠夫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刀的手紧了两分。   他手里的这把刀就是答案,那把刀沉重如山,锋利如风,从人类历史的最开始到可以看见的最后,都是最恐怖的一把刀。   就像轲浩然曾经倒提着的那把青钢剑。   宁缺神情渐肃,右手没有伸到身后握住铁刀的刀柄。   他的铁刀很强大,但和屠夫手里的刀依然差距太大。   “我打不过你,但你也很难追上我。”   宁缺说完这句话,转身牵着大黑马离开肉铺。   屠夫站在铺内案板后,静静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如刀。   宁缺向桃山方向靠近一分,他的目光便会锋利一分,宁缺远离桃山方向一分,他的目光便会平静一分,就像一把旧刀缓缓入鞘。   便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宁缺走出小镇。   他回首望去,只见蓝天白云之下,峰间数座神殿,苦夏小镇里,肉铺如前,不由沉默不语,思考了很长时间。   他不是屠夫的对手,也不知书院里可有人能打得过他。   屠夫守在桃山下,唐骑便无法进山,书院诸人也无法进山。   宁缺今日专程来此,为的便是要看看有没有和平解决的方法,可惜屠夫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么书院也只有再想别的方法。   只有一人,或者能改变这一切。   ……   ……   西陵神国周边,有南晋,再南些过大河便是大河,东面又有诸多小国,过宋境便是宋,过齐境便是齐,诸国正在集军备战。   夏末时分,宁缺离开西陵神国,没有去大河,而是去了东方,宋齐梁陈诸国,不断有神官死去,联军气势大挫。   就在西陵神殿终于反应过来,派出大批强者试图狙杀,或者至少暂时困住宁缺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他已经悄然来到瓦山。   瓦山前那座小镇还像前些年那样,民众依然靠着石头刻佛维持着生计,盂兰节早就没有了,烂柯寺的香火也早已不如当年,好在那尊佛祖像垮塌后崩落的无数精美石块,还足以刻上数百年不止。   清晨时分,瓦山四周落了一场雨,海风让山顶本就比内陆更凉些,于是明明还在夏天,却有了些秋天的感觉。   “仿佛当年。”   宁缺站在佛祖石像残躯的前方,看着青山间的山道还有林后若隐若现的殿宇,以及满山满谷的巨石,说道:“仿佛两个字好,仿着佛造像,终究不是真实的。”   观海僧站在他身畔,双手合什宣了声佛号,叹道:“那什么是真实的呢?”   宁缺转身望向他,说道:“南晋将定,燕国暂时不用管,神殿连大河都胜不了,你以为道门还能翻盘?胜利,才是真实的。”   观海僧沉默片刻,说道:“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   宁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微带凉意的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洗走所有的表情,说道:“去西陵的时候,烂柯寺也去,就当是分赃也好。”   观海僧说道:“书院在灭佛……我们是佛传弟子。”   宁缺说道:“错,二师兄灭的是佛国,不是佛。”   观海僧说道:“我佛慈悲,已经死了太多人,你也已杀了太多人。”   宁缺转身望向他,说道:“又错,你佛从来不曾慈悲过,他普度众生,教他们学佛,最终修的只是一个更小的极乐世界,他要的不过是度过永夜,甚至追寻更多,比永恒更多,人间如何,佛何曾真正在意过?”   观海僧说道:“照你如此说法,那我们修佛数十年,究竟在修什么?”   宁缺说道:“佛经,并不都是佛写的,歧山大师教我读过,你也曾经读过,修佛,修的本来就不是佛,而是我们自己。”   观海僧沉默不语。   宁缺又道:“你是佛,我也是佛,世间人人成佛,就像叶苏在新教教典里说却没有说明的那样,人人都是昊天,那么人间自然是佛国,也是神国。”   观海僧感慨一叹,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说道:“那你呢?这样继续杀将下去?你撑不了太长时间。”   佛祖像废墟里,有些野花,花是黄色的,和当年那朵花很像。   宁缺看着那朵花,看着掩在山林里的山道,想着桑桑在那间禅院里说过的那些话,微微眯眼,看不出是喜还是悲。   他不惜损耗境界与寿元,在人间万里奔波,不停杀人,也是在找人,就像屠夫所言,他不如观主和酒徒快,但他觉得自己知道她的心意,知道她在人间最珍视的那些过往,那么就算现在感知不到她的具体位置,但总有找到她的可能,比如有可能她就住在瓦山那个禅院里,不是吗?   可惜她不在。   他说道:“能撑多会儿就多会儿。”   观海僧说道:“以杀证道?”   宁缺摇头,说道:“这种说法太矫情,而且太变态,只有莲生那样的人才做的出来,虽然我杀的及将要杀死的人不会比莲生少,我不比他更不邪恶,但想法还是不一样,这个人间究竟会怎样,我不知道,我也没有主动让世界毁灭的任何想法,我只是在做些准备。”   观海僧叹道:“看来,你也觉得不对劲。”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   唐国和书院的胜势,看似是靠宁缺一人万里奔波杀人建立的,事实上却是大势如此,他只是用这种恐怖的方式,加速着整个过程。   道门统治这个世界无数年,西陵神殿拥有难以想象的资源,按道理来说,至少不会败势呈现的如此之快,之所以如此,全部起因于……叶苏的死。   因为叶苏死,新教如春雨后的野草,蓬勃地生长,严重的动摇了道门的统治根基,因为叶苏死,西陵神殿分裂,内乱纷争不休。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因为观主一个不理智的决定。   但观主会做不理智的决定吗?   再不理智的人,都不会这样认为。   观海僧不会这样认为,宁缺也不会,他甚至已经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他没有任何办法,只有这样被动地应着棋子——猜到观主的想法,不代表能看透他的布局,宁缺只能用最简单的应对,去破解那复杂的那个局面。   最简单的便是生死,刀剑相隔,便是两个世界。   他只希望自己的速度够快,快到观主成功之前,人间已然改变,那么到时候,就算观主的局成功,或者也会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   ……   想改变人间的人很多。夫子、佛陀、轲浩然、莲生,他们都做过这样的尝试,或者失败,或者还在路上,像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不想人间改变,这本身也是一种影响或者说改变,所有的前提都是这些人的强大。   有的人可能从境界修为或实力上来说,不像屠夫那样深不可测,但一样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因为他拥有深不可测的强大的意志。   遥远西荒深处,被那道悬崖囚墙包围了无数万年的幽暗地下世界,已经被一个人彻底改变,燎原的野火照亮了天地与般若巨峰,也指明了道路。   数年时间的起义战争,已经完全改变了地下佛国的秩序,尤其是在初夏时分,右帐王庭的援军,被一支从葱岭悄然出关的唐军偷袭,辎重粮草损失惨重,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谁能够改变这场战争的结局。   那座由天坑地底孤生的巨峰间,已然烽火处处,掩映在青林里的黄寺庙宇,很多已被火焰吞噬,那些连绵成片的森林里,也多出了很多灼伤的疤痕,道树不存,无数条山道裸露在视野里,就像是无数道线正在徒劳地试图缝合什么。   山道最前方,君陌手执铁剑,看着已然身受重伤的七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往日里穿的衣裳在战斗里毁坏,不知在哪里拣了件僧衣,他新生的头发依然灰白,所以没有蓄起,发茬极短,映照着远处的火光,似一尊佛。   不远处的一颗菩提树下,黄扬大师已然闭上眼睛远逝,做为一名唐人,在书院与佛国之间不知如何自处,数年时间的苦思,不知道在最后有没有得出答案,但没有人有资格说这是逃避,或者更应该理解为解脱。   七念浑身浴血,袈裟残破,神情憔悴到了极点,他指着满山的野火,指着那些渐渐化作灰烬的寺庙,说道:“杀人灭佛,便是书院的道理?”   君陌说道:“灭佛,是我的道理。”   七念说道:“曾听闻书院有一句话,存在便是道理。”   君陌说道:“小师弟的谵语,极错。”   七念微涩说道:“与二先生果然无法讲道理。”   君陌神情不变,说道:“因为我有道理,你们讲道理自然讲不过我。” 第九十一章 灭佛(中)   七念看着他,神情复杂说道:“我佛与你书院究竟有何仇怨,从你到宁缺,似乎都直欲灭而后快,如何都不肯罢手。”   君陌说道:“书院不替天行道,不替人间问话,只做想做之事。想之一字里便有我们的道理,你等对这世界无益,何必存在?”   七念指着崖坪某处说道:“无人知晓的山间盛开的梨花,极美丽,却无人能看到,对人间全无益处,何必存在?”   君陌摇头,说道:“那梨树要吸噬土壤里的养分,要贪婪夺取阳光,树下的野草想法必与你不一样。佛宗不事生产,只知让人间供奉,与道门并无两样,只不过他们是蝗虫,你们是蛆虫,难分高低,同样恶心。”   七念不赞同说道:“佛国乐土,无数前贤大德静思数千年,自有精神美果,有思想美玉,不求你尊重,但至少应该留些火种。”   “佛国乃诸僧之乐土,诸氓之炼狱,美果美玉,只能你等享用,形而上者谓之道,要在人间论道,首先要让大多数人活的像人。”   君陌继续说道:“你想用小师弟的话来说服我,我也赠你两句小师弟的话。他曾经说过:馒头会有的,米酒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可以重生……比如你们的美果美玉,比如那些道。”   七念沉默良久,问道:“还有一句?”   “还有一句话是:秃驴都该死,师兄你说的有道理。”   君陌补充说道:“他这句话里的师兄,是我。”   七念哑然失笑,笑的很痛苦。   他今日惨败于铁剑之下,戒律院诸僧或死或重伤,僧兵和部落里的贵族武装再难抵抗数百万奴隶形成的狂潮,悬空寺或者说佛宗,真的要灭亡了吗?   作为佛宗天下行走,对于看到这些画面,七念很痛苦,很不甘心,像他一样痛苦不甘的还有很多,那些在菩提树下呻吟的年轻和尚,那些看着寺庙大火痛哭流涕的老僧,没有人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结局。   杀声震天,黑压压的义军像潮水般顺着山道涌了过来,快要淹没整座般若巨峰,冲在最前方的人,已经看到了山道上的画面。   看着那些曾经卑贱的奴隶像疯子一样砸烧着寺庙,看着他们放肆地奔行,七念觉得这些人已然疯癫,眉眼间露出坚毅神情,盘膝坐在山道上,开始念经。   他念的是往生咒,不知是不是在给自己送行。   平静的颂经声,从山道处悠扬而起,传到峰间无数崖坪,无数寺庙里。   浑身是血的年轻和尚挣扎着坐起,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在树下坐正,随着七念开始颂读佛经,老僧擦去皱纹里的泪水,开始颂读佛经,峰顶悬空寺正殿废墟里,数十名奄奄一息的戒律院强者,也开始颂读佛经。   不知何处忽然又响起悠扬的钟声,与这些颂经声相伴,像是伴奏。   颂经,变成佛唱。   整座山峰回荡着佛唱声声,一道悲悯、解脱却又格外庄严神圣的气息,从无数僧人和无数寺庙里释出,弥漫在天空的云和地底的原野之间。   在山峰的最深处,那个被沙石封死的崖洞底部,被铁箭锁死在墙壁上的讲经首座缓缓睁开眼睛,他听到了峰外传来的佛唱,知道悬空寺和佛宗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的眼中流露出不舍,然后渐渐化作淡然。   首座艰难地举起枯瘦的双手,在胸前合什,枯槁如干柴的脸上流露出悲悯的神情,灰色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虽微,却似天龙吟于九霄云上。   山峰无数崖坪里的佛唱声,最终来到崖洞深处,与首座虚弱的颂经声融为一处,无数僧人的禅念与他的禅心融为一处。他虽是人间佛,也无法承载如此多、如此复杂繁复的信念,他的五官开始缓慢地渗出血水,整个人开始散发淡淡的佛光,然后在佛光里渐渐褪去肌肤,露出血肉与白骨,神形恐怖。   生命之初不过是滩血,或者是脓水,佛宗用这种方式来让信徒认识无常,他们自身也做这种认知,唯如此,才是真正的纯净。   首座闭着眼睛,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最轻微的颤动,他似已经死去,又或者还活着,他正在回到生命之初……的死亡,他在化为脓血。   答答答答,最纯净最污秽的脓血滴落在崖洞的地面上,顺着一道肉眼都无法看到的细缝,向山峰深处渗淌流去,一直渗了很久很久,终于来到地底。   地底是炽热的岩浆河流。   河流里飘着一方棋盘。   那是佛祖的棋盘,桑桑登上那艘巨舟时,将它隔着万里掷回山峰,将它镇压在峰底高温的恐怖岩浆里,如果没有外力,永远无法苏醒。   直到今日悬空寺将灭,无数僧人死去,神魂飘入棋盘中补其精神,又有首座以身化血相饲,于是这张棋盘终于醒了过来!   山道上,七念浑身淌着血,带着数千名僧人,与难以计数的起义奴隶对峙,佛唱声声里,山峰的崖体开始剥落,到处烟尘阵阵,簌簌大响。   这座山峰名为般若,是佛祖的遗蜕所化。   般若峰崖坪渐毁,山崖渐平,渐渐显出模糊的模样。   那是佛的模样。   忽有白鹤自西方飞来。   忽有天花自云间乱坠。   佛光,照亮天坑底的世界。   佛祖死了,但还活着,无法寻找。   桑桑和夫子都没有找到,也没有办法完全抹掉他的存在。   佛祖自棋盘里醒来,托体于巨峰,静静看着人间,看着那些敢胆毁灭自己的蝼蚁般的人类,全无悲悯之意,只有威严之怒。   义军们看着峰顶方向,满脸惊恐步安,看着万丈佛光里那张威严的面容,身体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极度苍白。   那是真正的佛。   他们没有懂过佛经,却是自幼便虔诚地信着佛,直至君陌出现。   他们开始怀疑佛祖是否存在,即便存在,有无意义。   今日,佛在人间出现。   那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敬畏,让他们艰于思考。   他们下意识里松开手中的兵器,对着山峰化成的佛,恐惧地跪倒。   佛唱声声,万僧肃穆。   没有人敢站着。   君陌站着,微低着头,神情淡漠。 第九十二章 灭佛(下)   君陌身着僧衣,发极短,袖管在风中轻飘,看着就像个年轻的僧人。   他站在山道上,于佛光之中正对着峰顶,仿佛就在佛祖眼前。   他沉默不语,也没有举起铁剑再战。   他不畏惧任何敌人,哪怕是佛祖。   棋盘被昊天镇压多年,就算此时佛祖复活,借山峰重临人间,相对佛祖真正全盛时期,也要弱上无数倍,至少先前,他有机会打断那个过程。   佛祖也许真的是等待着道门和书院两败俱伤,然后回来。   但他不在意,他不再在意,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负着手,铁剑在身后,非常疲惫。   他的眉很直,像剑,可以战,像尺,可以量。   他不想战了,因为战遍人间,依然孤单。   峰间,所有人都跪着,那些跟随他苦苦战斗了多年的人们,在佛祖现出真身的那瞬间便跪了,他一个人站着,真的很孤单。   他也不想量了,因为人心真的很难量清楚。   他眉间生出层浅浅的霜——那霜来自心底,有些冷。   佛唱声里,他就这样低着头站着。   所有奴隶都低着头,恐惧地以额触地,不敢直视佛光,更不敢去看佛祖的真颜,自然看不到他有些萧索的身影。   就像是一群蚂蚁,一群沐浴在佛光里,不敢动弹的蚂蚁。   但是。   然而。   千万年来,相信蚂蚁群里总有那么特立独行的几只出于某种玄妙的原因决定暂时把目光脱离腐叶烂壳向湛蓝青天看上那么一眼。   然后,它们的世界便不一样了。   因为看见,所以恐惧?   不。   只有看见,才不会恐惧。   一名年轻的奴隶,用颤抖的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难以抑止住心头强烈的好奇和关心,恐惧不安地抬起头来,向山道前方望去。   他看到了佛光,看到了佛光里孤单落寞的君陌,他也看到了佛的容颜。   原来,佛长那个样子。   原来,佛就是那个样子。   看着佛光里的君陌,他忽然觉得很惭愧,觉得很丢脸。   一种说不清楚来源的勇气,来到他的身体里。   他用颤抖的手摸到剑柄重新握住,然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   他望向四周的同伴,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号召他们像自己那样勇敢地站起来,却发现没有人望着自己,雄浑庄严的佛唱声里,他的声音太小。   他觉得有些孤单,于是明白了君陌的孤单,以及骄傲。   他想对君陌说些什么,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望向万丈佛光,看着那座佛,看着那些佛的弟子们,想要和他们辩论一番,却发现自己连他们唱的佛经都听不懂。   他越来越烦躁,挠着头,有些着急。   越着急,越觉得那些佛唱很烦人,直至烦心。   他的胸膛不停起伏,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最终,所有的情绪汇集到一起,变成三个字,从他的双唇迸了出来。   他望着万丈佛光里的佛,大声喊道:“闭嘴啊!”   就在这一瞬间,佛唱仿佛停了片刻。   有很多人听到了这三个字。   君陌低着头,眉眼间的疲惫不知为何淡了些,唇角微微牵起。   七念想起自己多年前在荒原上,和叶苏的那段对话。   “首座讲经时,我曾见过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   “会飞的蚂蚁最终还是会掉下来,它们永远触不到天空。”   “蚂蚁会飞也会掉,但它们更擅长攀爬,擅长为同伴做基础,不惧牺牲,一个个蚂蚁垒起来,只要数量足够多,那么肯定能堆成一个足以触到天穹的蚂蚁堆。”   七念悚然而惊,浑身寒冷。   叶苏最后开始相信蚂蚁,开始带着那些蚂蚁向天空飞去。   他却早忘了当年说过的话,相信过的道理。   他望向那名站在佛光里的奴隶,忽然绝望。   这只是第一只蚂蚁,还会有更多的蚂蚁站起来。   是的,跪在佛光里的奴隶们,互相看着,眼光虽然惘然,却有更多的人站了起来,有的人喊着闭嘴,更多的人沉默。   但他们站起来了。   越来越多的奴隶,在万丈佛光里缓缓站起,像黑色的潮水。   越来越响亮的喊声,在天地间回荡。   闭嘴!   闭嘴!   君陌低着头,听着,唇角越来越高,最后变成笑容。   起始是微笑,然后是展颜的笑,最后是开怀放声大笑,他笑的快意无比!   哈哈哈哈!   终于还是站起来了,那些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你听到没有?”   他看着七念,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喝道:“闭嘴!”   他的声音像钟声般,飘荡于峰间,清人心脾,震人心神!   万峰一时俱寂!   七念和无数僧人喷血倒地!   佛唱就此终止。   山峰化作的佛祖,依然静静看着眼前的他。   君陌看着他,喝道:“你就算真是佛祖,又如何?我修佛,我便是佛,这世间众生,只要愿意,皆可成佛,那还要你这佛作甚!”   峰间峰下,天上地下,没有唯我独尊,只有数百万的老弱妇孺、浑身伤疤的奴隶、饱受羞辱的妇女,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   所有的力量,都追随着他,跟随着他,因为信任而交付给他。   一道难以想象的磅礴力量,充斥着他的身躯。   他举起手中的铁剑,向佛斩去。   在这一刻,他有如天神,但他不是天神,他的剑仿佛来自幽冥,但他不是幽冥的使者,也不是人间的代表,他只是书院里的一名书生。   那名路见不平,便要拔剑的高冠书生!   天空里出现一道清晰的剑影,云层被切开一道大缝,阳光从那道缝里洒落,冲淡了峰间的佛光,却让世界依然明亮。   铁剑落下。   佛,被铁剑所斩!   多年前,他在烂柯寺里,将佛祖石像斩成无数石头。   多年后,他真的把佛祖斩成了无数石头。   如雷般的轰鸣声,不停地响起。   山崖迸裂,泥石俱下,树木连根被拔,寺庙摇摇欲坠。   到处是僧人的痛哭声、惨嚎声。   所有人都离开了山峰,远在数十里之外,看着不停崩塌的崖体,神情微惘,被这画面震撼到不知如何言语。   七念还有很多僧人,都没有走下山道。   忽然间,天地间响起一道极为刺耳的声音,那是地底深处岩石与岩石的摩擦声,是沉重山体破裂,然后滑动,在断面上产生的异响!   巨峰从根部断裂,然后向着东方缓缓倒下!   山峰实在太高,起始时的速度很慢,直到最后才缓缓加速,当山体最终落到原野上时,没有砸中人,然而引发的地震,却带来了很多麻烦。   满天烟尘,仿佛提前进入黑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烟尘渐敛,人们才能看清楚眼前的画面,再次被震撼的无法言语。   巨峰,就像君陌手里的铁剑,把大地斩出一道极夸终的数十里宽的口子,峰体本身则变成了那道口子上铺着的道路。   峰顶所指的正东方,陡峭的崖壁被震垮出一个极大的豁口,与山峰遥遥相对,看上去就像是两道桥梁,只要走过那片盛开着野花的田野,便能相通。   奴隶们惊愕地看着那处大豁口,有胆大的人开始向那边走去,在西面的人们,则是登上了巨峰化成的桥梁,也开始向那边行走。   走了很长时间,终于走到崖壁下,走到那道已经变成缓坡的豁口前。   数百万奴隶,顺着那道山坡,向上方行走。   他们走的很沉默,从日暮一直走到清晨。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地面是什么,却依然期待,然后紧张,甚至有些畏惧。   沉默的行走,只有脚步声,密密麻麻,沙沙沙沙。   任何看到这幕画面,听到这些脚步声的人,都会因之而动容。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一道光线,落在最前面一名少年的脸上。   他张大了嘴,眼睛微眯,被光线刺的有些迷糊。   噢,爷爷,太阳居然在地面上,和我们一样高。   迎着朝阳的光线,世代生活在地底的奴隶们,终于走到了地面的世界,就像那个孩子一样,人们赞叹,人们沉默,人们哭泣,为了那些永远没有来到地面、看到这样的太阳的祖辈。   原来,天空很近。   原来,大地没有边缘。   原来,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痛哭与狂欢的舞蹈,从清晨开始,再到日落,再到满天星辰出现,还有那轮明月,人们的狂欢,始终没有结束。   君陌走到那株菩提树下,开始休息。   他看了眼树下佛祖涅槃时留下的痕迹,没有说什么,又抬头望向明月说道:“在这件事情上,老师你不如我。”   ……   ……   (这章牛逼,建议回头看序章,有两段话是完全一样的,我牛逼……当然,我就是照抄的,终于写到这段来了,算是将夜数个点题章里的一章。最后一句话,是我的评价,不是说打架,是指别的方面。) 第九十三章 胸口碎大石   相对地底幽暗的悲惨世界,地面的原野在末夏时分确实美丽的有如极乐净土,只是哪有真正干净的地方?被唐国远征西军骚扰攻击的右帐王庭虽然很狼狈不堪,毕竟还统治着这片广袤的荒原,战斗还在持续。   过了些天,君陌再次回到菩提树下休息,便在这时,唐从远处走来,静静看他看了很长时间,说道:“辛苦了,佩服。”   这是真正的佩服,君陌在他们这一代强者里证明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强大,但能让唐这样桀骜的魔宗高手说声服字,并不在于实力境界。   君陌站起身来,说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不辛苦。”   或者在精神上并不辛苦,但他满身风尘,满脸疲惫,任谁都能看出这数年无休止的战斗,对他带去了怎样的伤害与损耗。   唐回首望向远方原野间那些不安的右帐王庭骑兵,说道:“这里的事情交给我。我们荒人在世间流浪千年,有经验,你去放心休息。”   君陌没有道谢,也没有休息,用空袖拂去僧衣上的灰尘,转身离开。   唐抚着那棵传说中的菩提树,说道:“我以为你会砍了这棵树。”   “这棵菩提和峰里那张棋盘,都不要动,小师弟要用。”   君陌说完这句话,便向东南方向走去,没有告别——中原在那处,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地底的奴隶出天坑,见真实仿佛无垠的世界,但这世界何尝不是一个大些的天坑,他要带着更多的人去更大的世界,这是从夫子到小师叔,再到书院这一代人,始终兹兹不忘的事情。   原野间渐渐响起呼喊的声音,与他并肩战斗数年之久的奴隶们,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离去的消息传的越来越远,无数篝火四周,数百万人不敢挽留,依次拜倒相送,像极了一道道麦浪。   ……   ……   夏天过去便是秋天,时间的流速仿佛变得缓慢了很多,这一年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对于那些艰难度日、被动无奈等待结局的黎民百姓们来说,真的很难熬,但对于那些与时间赛跑的人来说,却觉得时间走的太快了些,还有很多事情都没有来得及做,时间便不知道去了哪里。   对唐国来说这是漫长的一年,朝野齐心合力,三军用命,终于顶住了国境线四面袭来的恐怖压力,继而开始反攻,在过去的两个季节里,唐军灭金帐,收复清河,向整个世界展露了自己强悍而无畏的一面。   不用再担心北方最强大的敌人和最靠近心腹的旧患,唐国自然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镇北军在荒原深处清巢着金帐最后的残余,镇南军与羽林军在与神殿联军数场大战并且获得决定性的胜利后,也疲惫到了极点。   还没有到休养生息、马归向晚原的时刻,但唐国需要休整,人间迎来了短暂却并不宝贵的和平时段,因为谁都知道,这时候的和平只是假象。   唐军主力停在清河郡,没有继续南下,休整的同时也在重组水师,南晋却因为宁缺毫不在意强者身份颜面的血腥暗杀而提前陷入混乱之中,曾经的天下第二强国如今看来,怎么也不可能拦住南下的唐军铁蹄。   在最主要的两个战场上,道门惨败而归,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主动权,而基于南晋当前的局面,西陵神殿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位置,用最快的速度撤回了南侵大河的队伍,把所有的强者都撤回了西陵神国。   现在的人间只有西陵神国、燕国及大陆东陆隅还处于道门的控制下,真正重要的一些地方,都已经被唐国控制或者被威慑地不敢妄动,即便是宋齐梁陈那些忠于神殿的小国,现在的局面也极为动荡。   陈皮皮带着叶苏留下的十余名门徒还有人数更多的追随者,无视被神殿强者追杀的危险,沿着海岸线不停传道,点燃了一处又一处叛教的火焰,道门的形势已然危如累卵,似乎随时都会覆灭。   新教之火燃烧的如此猛烈,除了叶苏成圣在普通信徒心中造成的震撼和那些难以用语言说明的影响之外,与世间局势也有无法分割的联系。   很多人、包括某些西陵神殿的神官都以为天下大势已定,西陵神殿对这个世界的统治地位,必然会被唐国所取代,道门自然也会被书院支持的新教所取代,无数城镇道殿里的神官乔装打扮,带着多年搜刮的金银财宝逃往外地,别说清剿新教,那些真正虔诚的信徒就算想祈求昊天垂怜,都已经无法找到合适的场所。   可是天下大势真的已经确定了吗?如果唐国和书院打不下桃山,西陵神殿依然矗立在峰顶,冷漠傲骄地看着人间,凭借着无数年积累的财富与资源,凭借着依然人数众多的强者,他们依然可以拥有很多,可以存在很久很久,谁知道日后将会如何?   千年之前道门召集举世伐唐,无数知命境强者自隐居深山里出赴长安,其时唐国局势何其危险,天下大势似乎也已确定,然而谁能想到,夫子一个人便解决了所有的问题,继而奠定了唐国千年不败的威名?   没有到最后胜利的时候不能言胜,没有到战斗结束的时候不能停止战斗,君陌相信后者,宁缺和叶红鱼相信前者,总而言之,浩瀚如沧海的人间从来没有简单过,更何况那些站在人间最高处的人们还清楚一个事实:如果无法确定昊天神国的胜负,人间的胜负随时可能翻转。   当然,人间的胜负也极为重要——所有人的眼光都在追寻着宁缺留下的痕迹,看着他从荒原到清河,再到东南海畔,都以为他会北上燕国……因为隆庆在哪里,人们坚信他下一个要杀的人肯定是隆庆。   神殿强者和燕国铁骑严阵以待,却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到来。没有人知道,宁缺现在还在烂柯寺,他在寺里清修,在佛像废墟前休息恢复,在瓦山前的小镇里向孩子们学习如何砸石头。 第九十四章 石像与鸡汤   当年宁缺和桑桑被修行界围攻,通过佛祖棋盘去到西荒,秋雨里的烂柯寺,承受了书院的愤怒,君陌铁剑破空而去,便把瓦山峰顶世间最大的那尊佛祖石像斩成无数碎块,那些碎块从峰顶滚落,堆满了山谷,碾破了半座旧寺。   幸运的是,那些巨大的岩石没有对小镇造成灭顶之灾,这些年被海雨天风不停浸润,渐渐覆上青苔,反而变成了一片难得的风景,在盂兰节会停力,烂柯寺香火渐衰的当下,已经成为吸引游客唯一的办法。   小镇居民现在最主要的收入,便是来自这些佛祖石像变成的石头,人们把这些巨石破开成无数小块,然后雕成佛像,卖给那些慕名而来的游客——当然,想要把巨石破开,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再沉重的铁锤和再锋利的铁刀,都无法帮助居民简单地达成目的,人们最常用的方法还是火烧水淋。   火是镇外田野里干草点燃的野火,水是从瓦山那面汲来的海水,小镇东南方向的采石场里,从早到晚都冒着薰眼的烟,热气蒸腾,被烧至微微发红的岩石,骤然遇着寒冷的海水,发出嗤嗤的声音,一次两次无味地重复,终有某刻,那些坚硬的岩石上会迸出清晰的裂口,而那便是破石的关键。   宁缺站在采石场旁的山坡上,看着居民破石的过程,沉默观看了很长时间,看着那些火与水的交替,看着那些覆着青苔的巨石上出现的裂痕,发现绝大多数裂痕出现的时候,都依循着一定的规律,两道斜斜的裂口在某处交会。   两道裂缝组成一起,很像那个字,他很自然地想起多年前在天弃山峰深处、在那片大明湖底看到的那些石头上的剑痕,小师叔当年用剑在魔宗山门外写出无数个字,从而让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留下的块垒大阵变成了废物。   岩石被破成更小的石块,接着被成年人用铁砸开,又有孩童轰的一声涌过去,拣回他们能够扛动的大小不一的石块,再进行仔细地挑选,按照石块的大小和石纹的走向,分门别类区隔好,最后才会送到石匠的手里。   当然,镇上的石匠大多数都是半路出家,就像宁缺也是修行到一半才开始接触佛法,只是每日每夜雕刻不辍,人们的手艺已经变得极为娴熟,一块尺许见方的石块,只需要十余个日夜,便会变成雕工精美的佛像。   宁缺看完破石,再看石匠雕佛,看了三日后,他开始跟随那些工匠学习雕佛,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便成了瓦山雕工最好的那个人——在佛祖棋盘最后的那些年里,他把整整一座山都修成了佛的模样,那些石块对他又能有什么难度?   只是他雕出来的佛像与小镇石匠们雕出来的佛像很不像,石匠们赞叹于他的悟性手艺之外,也多次提出过意见,他只是笑笑却不解释。   宁缺手里雕出来的佛像,没有宽额大耳,更谈不上什么悲悯情怀,而是一个微胖的、梳着发髻的少妇,明显可以看出那少妇的神情极为冷漠。   某日烂柯寺落下小雨。宁缺在寺外抱着一块石头继续刻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有些散漫的声音:“她这是减肥成功了?”   “在棋盘里的朝阳城里减了些。”   宁缺将石像放到旁边十余个石像里,搁下刻刀,拍拍身上的灰站起。   那人说道:“一千年时间就减了这么点?昊天看来也不是无所不能。”   宁缺笑了笑,转身与他相拥,说道:“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她?现在说话怎么这么刻薄?也不符合现在你新教之主这么高大上的身份。”   陈皮皮有些无趣地撇撇嘴,说道:“那你是喜欢她高大上,还是以前那样?”   宁缺想了想,发现这个答案倒确实明显,无奈笑了笑,望向站在他身旁的唐小棠,发现她还梳着马尾辫,有些意外,说道:“还没成婚?”   唐小棠并不害羞,说道:“等我哥来。”   陈皮皮叹息一声,说道:“我就不指望等父亲同意了。”   宁缺再次望向他,看着他身上那件略显宽松的青衣,想起在长安城见过两次的穿着青衣的观主,发现他瘦后和观主确实很像。   三人走到近处亭内。秋雨淅淅沥沥地落着,落在亭檐,积蓄了很久很久,才变成极细的水流,顺着廊柱淌下,打湿了亭下的地面。   陈皮皮说道:“写完了吗?”   宁缺从怀里取出一封卷宗,递了过去,说道:“如果让叶苏或是大师兄来写,或者更合适些,你知道我终究还是个无信者。”   这是他在烂柯寺静修观石的同时写的一些文字,如果能够被通过,那么便有可能成为新教教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卷。   陈皮皮接过卷宗,说道:“大师兄来做,成功的机会自然更高些,我来做会比较辛苦,不过放心,你的心血,不会在我手里被糟蹋。”   宁缺说道:“时间确实已经不多,要抓紧些。”   陈皮皮翻开那封卷宗,看着上面有关新世界、有关神国或来世的说法,眉头缓缓蹙起,说道:“真是很壮阔的画面。”   宁缺说道:“从老师到师叔,再到我们这一代,书院用了整整一千年时间来准备,如果还不能出现一个壮阔的画面,那多不好玩。”   陈皮皮收好卷宗,看着他眉眼间掩之不去的疲惫憔悴,想着这大半年时间里他做的那些事情,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说道:“需要的时候就吃了。”   闻着瓷瓶里隐隐透出来的药香,宁缺的神情微显异样,因为他吃过这种药,很清楚这种药的珍贵程度,说道:“到了你我现在的境界,一颗通天丸只能给我们提供可能的机会,实在是没有必要浪费。”   “这颗药本是替叶苏师兄留着,想助他破五境。”   陈皮皮沉默片刻,说道:“只是没想到他不能再修行,而且现在已经死了,再留着又有什么用?就算不能助你破境,至少可以帮你修补身体里的那些隐患,万里杀人听来潇洒,实则辛苦到极点,你在烂柯寺这些日子似乎在将养,实则也是在继续耗神,无论书院还是新教,都需要你能够一直站着。”   宁缺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直接将瓷瓶收入袖中。   唐小棠说道:“如果小师叔觉得这礼物太重,无以为报,还些礼便是。”   宁缺微笑着说道:“你还没嫁给他,就开始替他管家了?说吧,想要什么。”   唐小棠指着亭外那排被雨水打湿的石像,说道:“送我一个。”   宁缺有些没想到,走出亭外拾起一个自己最满意的石像,递给他说道:“又不是没见过真人,何必看这冷冰冰的像。”   唐小棠接过石像,用袖子擦去上面的雨水,珍重放进行礼,说道:“如果你能把她找回来,何必刻这些冷冰冰的像?”   宁缺有些尴尬,说道:“我主要是在学怎么破石头。”   唐小棠拍着胸脯,说道:“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多年前在长安城的街上,有个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   时隔多年,她还是那般豪气干云。   宁缺想起当年的画面,有些感慨。   他做为师叔,不方便看她的手落处。   陈皮皮却没这方面的忌讳,喃喃叹息道:“本来就不大……”   在烂柯寺外,有数千名新教信徒在等着陈皮皮和唐小棠,他们将要前往宋国,就像宁缺万里杀人,他们正在万里传道。   那卷文字已经托付,宁缺不再耽搁他们的时间,将他们送出寺外。   陈皮皮和唐小棠走后,他继续雕佛像,好吧,桑桑的像。   他做了数百个桑桑像,依次在殿前排好,那些桑桑像或低头沉思,或举头望天,或负手观人间,只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面无表情。   秋雨时不时地落着,桑桑像时不时地湿着。   他眯着眼睛,瞪着眼睛,扶着腰,环抱着手臂,欣赏着石像在秋雨里的变化。   世间的局势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在继续发生着变化,战火纷飞,杀机盈野,唐国与道门之间的战争互有胜负,西陵神殿的战略起到了一定作用,最关键的依然在于,唐国或者说书院,始终无法找到踏过那座小镇的方法。   事实上宁缺并不是很在意那座小镇,能够猜到他想法的人不多,隆庆是其中一个,他站在萧瑟的秋风里,站在燕国成京城头,静静等着宁缺的到来。   有很多人一直以为宁缺和隆庆之间的这场战斗无可避免,应该随时会发生,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宁缺迟迟未至,战斗始终没有发生。   宁缺在秋雨里的烂柯寺看桑桑。   桑桑现在在看什么?   极北寒域里的黑夜那般的漫长寒冷,热海早已被厚雪覆盖,荒人部落遗留下来的毡房里的那点灯光,仿佛都要被冻碎。   桑桑坐在灯旁,在看自己的指尖。   她的指尖有一个气泡。   气泡表面光滑,反着灯光显得格外晶莹,又很透明,形状极其完美。   青狮趴在她的脚下,看着那个气泡,眼睛里满是好奇的情绪,却又本能里感到无比恐惧,总觉得自己如果挥爪打破这个气泡,世界便会毁灭。   宁缺在烂柯寺里看岩石表面的两道裂缝。   桑桑指间的气泡表面仿佛也多出了两道极小的裂缝,破灭只在下一刻。   就像烂柯寺里那数百个石像一样,她的脸上依然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并不代表着冷漠,更像是平静。   她轻轻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   毡房角落里传来香美的汤味。   清晨,青狮猎了一只雪鸡。   她在熬鸡汤。 第九十五章 人算不如天算   桑桑指尖的气泡是完美的,但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圆,有曲线起伏,有难以言说的美感,就像她隆起的腹部,看似脆弱,却又无比坚固,是空间的本身。   她面无表情,但不是冷漠只是平静,仿佛那个气泡上的两道裂痕以及隆起如气泡的腹部所蕴育的事物或指明的未来,正在不停地改变着她。   寒冷的雪海畔,树林边缘忽然出现了一位穿着青衣的道人,他改变了风的走势,也改变了场间的温度,他是现在人间的最强者,拥有最智慧和深远的眼光,然而神奇的是,明明毡房里有着微弱的灯光,他却视而不见。   不是视而不见,而是真的没有看到,他没能看到那盏油灯,没能看到锅里雪鸡汤升腾的热气,没能看到窗畔的桑桑,因为桑桑不想他看到,心意一动,便把海畔的那片毡房木屋与真实的人间隔离开来。   那是昊天的世界,即便是他也无法观察。   陈某静静站在早已被冻死的林畔,看着热海表面那些像烟尘一样狂舞的雪,看着渐被风雪覆盖的那些兽类的足迹,虽然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却未离去,因为冥冥中有种直觉,他苦苦寻觅的她应该便在这里。   桑桑静静坐在窗畔,昏暗的油灯光线照耀在她微胖的脸颊上,她的手落在隆起的腹部一动不动,她没有去看林畔的他,什么都没有做,便是思想也没有。   这是陈某第七次来到寒域雪海寻找她,他每次来时都会距离她更近一些,不知道下一次他来时,会不会看到她的容颜,接近她的世界。   深秋的北方黑夜极其漫长,仿佛没有中断,只有某刻太阳才会吝啬地露出容颜,陈某在林畔站了整整一夜时间,眼睛被微红的阳光刺的眯了眯,他再次望向雪海四周的那些毡房木屋,确认没有她的踪迹,再次消失。   毡房角落里,趴在炉边的青狮一动不动,它本能里对那个人类感到恐惧,尤其是看到女主人数次来的沉默,更是意识到对方的可怕,整整一夜时间,它连大气都不敢喘两口,更不用摇着尾巴乞求主人赏它一根鸡腿吃。   好不容易那人走了,青狮松了口气,四足着地站起身来,摇了摇脑袋让微麻的身体变得活泛了些,准备凑到桑桑身边卖乖,却发现她依然保持着昨夜的姿式,静静坐在窗畔一动不动,不思不想,仿佛不知道陈某走了。   太阳出来不久便再次落入那片黑暗的海洋里,桑桑看着窗外寒冷的世界,直至油灯燃尽,那抹青衣果然再次在林畔出现。   桑桑依然静静地坐着。   陈某再次离开。   她还是那样安静地坐着,不眠不食不语不思不想不动。   又有不属于大自然的寒风轻拂,天地气息微微变化,一名穿着棉袄的书生出现在林畔,向四野望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他满身风尘,容颜憔悴,消瘦至极,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歇息过,寒冽的雪风,似乎随时可能将他吹倒。   桑桑终于动了,她转头将目光从满是烟雪的海面上移到林畔,落在那名书生的身上,漠然的眼眸里出现了一些很复杂的情绪。   她忽然想走出毡房——这个自己的世界,因为她觉得那名书生值得信任,可以信任,却又有些畏惧和厌恶,于是她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大师兄离开后的第二天,酒徒也终于到了,这位经历过永夜的至强者,腰畔的酒壶在风雪里轻摆,似乎里面的酒水已经被喝光。   桑桑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也不似陈某出现时那般沉默慎重。   终于都走了。   桑桑在窗畔站起身来,走到炉畔,看着那锅早已被熬干的鸡汤,闻着刺鼻的糊味,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那夜不回家让自己把鸡汤喝光免得坏了。   那锅鸡汤,最后究竟喝了没有?   桑桑想起那张便笺,右手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忽然觉得很孤单,很想有个人能陪着自己,这一切就发生在,她想起那个人的时候。   这里是她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时间依然在流逝,鸡汤会被熬干,腹中的生命在不停地生长,她在变得越来越虚弱。   如果她保持不住这个世界,那便是危险到来的时刻。   她把那锅糊烂的鸡肉搁到青狮面前,也不理会它可怜兮兮的模样,从桌下取出一张算盘,开始计算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险,以及解决的方法。   要为腹中那个小生命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又要与人间隔绝,她已经没有足够的能量来像当年一样计算——她的围棋依然无人能敌,她在牌桌上依然举世无敌,无论陈皮皮还是宋谦等人类天才都不是她的对手——但她无法天心天算,她需要依靠人类的计算工具,来推理计算那些重要的东西。   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只是来到人间后,沾染了红尘意,速度却反而及不上那三个人类,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如果需要逃亡,怎么才能快些?   啪啪啪啪,昏暗的毡房里响起清脆的算盘子撞击声,听上去就像一首欢快的乐曲,青狮啃着焦黑的鸡骨头,眉飞色舞地摇着尾巴。   桑桑的右手在算盘上高速移动,带出一道又一道残影,神情专注而平静,她的左手里再次出现那个完美的气泡,气泡绷紧而平滑的表面上,出现了十余个光点,如果和人间地图对照,那些光点分别是贺兰城、长安、西陵、宋国、烂柯寺、西荒深处……那些空间通道的起始或者终结处。   ……   ……   最后一场秋雨落下,中原寒冷异常,人间的战争终于进行到了最后一步。   唐国重组水师,万舸竞速直入南晋,被宁缺斩君杀臣弄至惶然惊恐的南晋,根本没有任何抵抗的力量,再加上剑阁的声望,十数日内,临康城便开启了大门。   大河国的军队也越过滔滔黄河北上,神辇与王辇带领着数万大河子民,做着世代无人敢想的事情,向西陵神国进军。   唐军已入西陵神国边境,距离桃山不足两百里,裁决神辇已至南方的木鱼镇,离桃山只有三百里。西陵神国被南北夹攻,虽然召回了所有的道门强者,数万神殿骑兵在桃山四周,布下数道防线,但谁都清楚当前的局势——神殿危矣。   桃山顶峰白色神殿的露台上,熊初墨看着山下被秋雨笼罩的人间,枯槁瘦削的脸颊上流露出惘然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似乎到了最后的时刻、应该开始总结的时刻,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应该如何总结。   观主究竟在哪里?他在做什么?为什么昊天始终没有回应虔诚信徒的祷告?为什么眼看着那些渎神者获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却迟迟没有天遣到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统治这个世界无数年的道门,难道真的要毁灭吗?   熊初墨因为绝望而暴怒,最污秽的话语、最恶毒的诅咒,从他的嘴唇里迸发而出,像雷一般响彻整座桃山,那些话都是送给观主的——然而即便已经到了此时此刻,他依然不敢说出观主的姓名,显得可怜到了极点。   有山风拂来,将连绵如雾的雨丝吹的稍疏了些,露出山下远处那座小镇,在秋风秋雨里,那座小镇依然宁静如天空,不受任何影响。   看着那座小镇,熊初墨情绪渐渐平静,即便观主不回来了,但只要那个人在,唐国和书院便不能靠近桃山,那么需要担心什么?   需要担心的事情还很多。   熊初墨看着秋雨里的远山,仿佛已经看到了徐世的帅旗,还有唐军令世人畏惧的玄甲重骑,觉得肩头的重量变得越来越重。   “隆庆还不肯带着剩下的那些人回来,他在做什么?难道他真要抗谕不遵?再说他留在燕国做什么?等着被宁缺杀死?”   熊初墨愤怒地低声吼道。   中年道人站在他身旁,神情平静说道:“如果他真的能把宁缺拖在燕国,对神殿来说,也算是立下了一场大功。”   熊初墨冷笑道:“那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中年道人平静说道:“如果他不行,那大概便没有别的人行了。”   熊初墨微微蹙眉,转身望向他,没有想到他对隆庆的评价如此之高,斟酌着用词说道:“横木……都被宁缺杀死,隆庆还没有过五境,如何是他的对手?”   “当年在观里,我看着隆庆从深渊里爬起来……如果横木与隆庆战,死的也只能是横木,隆庆与宁缺究竟谁强谁弱,谁能获得这场较量最后的胜利,别的人已经没有评判的资格,只能让他们最后再战上一场。”   中年道人平静说道,他在道门里始终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他知道的事情要比很多人以为的更多一些,所以他更加平静沉着。   熊初墨沉默片刻,说道:“敌军压境,道门总需要做些事情。”   中年道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秋雨里那座小镇,说道:“我会去看看。” 第九十六章 雨中小镇   小镇里只有一家肉铺。   人间只有一位屠夫。   中年道人站在门槛外,看着那名浑身油腻却没有汗水的屠夫,说道:“前辈既然来了,总要做些事情才是。”   屠夫正在分猪肉,听着这句话,望向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声音微哑问道:“你师兄真的准备做那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中年道人平静说道:“何谓大逆不道?首先我们要确定道的概念……前辈和酒徒前辈在昊天的眼光下躲藏了无数万年,何尝不是违背了她的道?”   屠夫如墨般的粗眉缓缓挑起,说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中年道人说道:“帮助师兄,对你们也有好处。”   屠夫说道:“要帮助你师兄,我只需要留在小镇,不来此地便是……因为你我都清楚,帮助你师兄和帮助道门是两回事。”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说道:“昊天与你们之间的约定,依然有效。”   屠夫沉默了更长时间,始终没有说话,最开始的时候,是他需要时间思考观主究竟想要自己做些什么,后来则是因为有人来了。   听到脚步声,他却开始发问:“你们需要我做些什么?”   中年道人静立槛外,没有回头去看那渐近的人影,说道:“唐军玄甲重骑,无人能阻,不求神殿万世太平,只求能存些楼阁殿堂。”   屠夫放下手里的刀,神情漠然道:“仅此?”   中年道人说道:“若书院诸人,前辈能杀之,自然最好。”   屠夫和酒徒,是人间活的最久的两名大修行者,要比佛院和夫子更久,从来隐居不出,直到夫子登天,昊天降世,才被迫显露行踪,在这数年里,酒徒已然出手数次,便让书院压力骤增,无法轻动,屠夫却一直没有出手。   他自然很强,甚至应该是世间最强,和已经随般若巨峰陪葬的讲经首座不同,他的人强,刀则更强,因为他很擅长杀人。   无数年来,他杀猪杀羊杀牛也杀人,他的强就在于杀字,这些年隐居不出,杀的人少了很多,不是心境改变,而是夫子的要求……   屠夫神情漠然说道:“不过是些猪羊罢了,杀之无妨。”   话音琢落,小镇里响起一阵蝉鸣。此时秋雨凄寒,雨水里的蝉声自然更显凄切,蝉鸣声声里,一名穿着黄裙的小姑娘,缓缓从镇那头走了过来。   她走到肉铺前,向里望去,马尾辫末端的雨水像细碎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飘落到槛内的地面上,然后她的鼻尖好看地皱起,很可爱。   她觉得肉铺里的血腥味太重,很难闻,就像屠夫说的话一样臭不可闻。   “他人为猪羊,你却是条狗,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像你和酒徒这样的人,为什么就这么愿意做狗呢?这件事情,难道真的这么有意思?”   余帘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探询的神情,因为认真,所以显得很可爱,黄裙被雨水打湿,却不狼狈,还是可爱,黑黑的马尾辫,自然最可爱。   她就是这么可爱又可怕的小姑娘。   在荒原与金帐国师那场大战受的伤已经全部养好,她未作停歇,万里南下来到西陵神国,桃山外围的数万名西陵神殿骑兵,又怎么可能拦得住她?   直至她来到小镇肉铺门外,西陵神殿才注意到她的到来,尖锐的示警声划破雨丝响起,蹄声乱作,无数人来到小镇,却不敢踏上长街一步。   屠夫看着肉铺外的这名小姑娘,猜到了她的身份来历,面无表情说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这是你老师当年在镇上对我亲口说的话。”   余帘的目光落在他手里那把刀上,随意说道:“他说的又不见得是对的。”   屠夫说道:“听说你是这一代的魔宗宗主?魔宗讲究纳天地元气于体内,和我当年自悟的道理有几分相似,如此算起来,我应该是你们这一门的老祖宗……不过看你连夫子的话也不在意,想来也不会在意这点。”   余帘背着手,踮起脚尖向肉铺里望去,就像那些学大人作派的小姑娘,看着很是可爱,随口说道:“欺师灭祖这种事情,我大明宗向来很擅长。”   屠夫神情漠然说道:“你这个小孩子很有意思,很多年已经没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了,你或者可以骄傲一下。”   他在世间已经活了无数年头,单以年龄论,所有的人他都可以称作小孩子,余帘也不着恼,看着他说道:“我也觉得你很有意思。”   屠夫问道:“哪里?”   余帘悠悠说道:“除了老师,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想来多年前用我这种态度和你说话的人也是他,如此看来,还是他厉害些。”   屠夫沉默片刻,忽然随手将手里那把刀掷了出去。   满是血水与油的屠刀,重重地落在槛外的地面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烟尘骤起,石砾射入渐密的秋雨里,仿佛有座山从天上落到了人间。   “如果你能拿得动这把刀,我们再来说别的。”他说道。   余帘背着双手蹲下,看着这把传说中的刀看了会儿,然后她仔细地卷起袖口,又取了块手帕,只用两根手指隔着手帕,捏住刀背。   她用两根手指,把这把世间最重的刀,缓缓提离地面。   随着她的动作,铁刀的重量传到她的脚下,只听得啪嗒两声脆响,肉铺门槛外的青石地板上出现两团蛛网般的裂痕。   在这个过程里,她始终蹙着眉尖,神情很凝重。   然后她把铁刀放下。   “很好,你有资格和我说话。”   屠夫看着她冷漠说道:“虽然有些吃力,但你毕竟提了起来。”   余帘摇摇头,用手帕认真地擦拭着手指,说道:“你们这些老人家总喜欢自说自话,我只是觉得太脏,难道你以为真的很重?”   她皱眉,凝神,是不想手指染着一点血腥味或者油花。   屠夫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确实很强。”   “多谢前辈认可。”   余帘说道,她说的很随意,毫不认真,她的强大,根本不需要任何人认可,哪怕那个人是传说中的屠夫,也如此。   “如果给你与我相同的岁月,不,哪怕只给我一半、甚至十分之一的时间,你或者都能胜过我,甚至可能得到真正的不朽。”   屠夫看着她说道:“遗憾的是,你再也不会有那些时间,所以你不够,你们书院无论谁来都是不够的,因为你们不够强。”   余帘说道:“你多年未入世间,不知道书院最强的,便是那个强字。”   屠夫说道:“你想说继承了轲浩然衣钵的那个宁缺?他确实还可以,可惜阳州城里起了千里风,现在的他……差口气。”   话音方落,他的眉再次挑起。   秋雨里再次响起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稳定,在屠夫这样层级的强者里,自然能听出那人的身体重心有些问题,却依然如此稳定,那便意味着可怕。   来人穿着一身破旧的僧衣,短发如怒松,神情却极平静,自雨中行来,每步之间的距离,都仿佛是事先用尺子量过,没有任何偏差。   君陌,本来就是个不会行差踏错的人。   屠夫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或者,你也要来试试能不能拾起我的刀?”   君陌自余帘手里接过手帕,认真地擦拭掉脸上的雨水,看了一眼地上那把刀,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白痴。   余帘看着屠夫就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道:“说你不问世事,就是不问世事,你根本不知道书院最强的人,从来都不是宁缺。”   确实,书院最强的一直都是君陌和余帘这两个人。   屠夫,或者是修行界甚至是整个修行历史里最强的那个人,这里的强不是指境界修为,而是特指强度与力量,于是书院最强的两个人来会他。   被两名书院的晚辈如此眼光看着,如此无视,屠夫的情绪自然不会太好,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却没有说话。   余帘问道:“现在够了吗?”   屠夫说道:“够了,你们加起来,可以试着与我一战。”   余帘说道:“老师说过名正则言顺,言顺很重要,君陌喜欢先礼后兵,所以既然够了,那么我们或者可以先聊些事情。”   屠夫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已做好无数年来真正大战的准备,却生生被余帘用言语顶了回去,郁结的情绪,化作一个字:“说!”   余帘说道:“今天似乎有些不方便。”   屠夫眯起眼睛,双眉微挑,盯着她,不言不语。   余帘说道:“我又不怕你,盯我有用?”   然后她转身,望向中年道人说道:“你知道哪里不方便吗?”   中年道人叹道:“想来是因为我在这里?不过诸位大能,何必理我?”   余帘说道:“自然是因为你很强。”   中年道人微笑说道:“从开始到现在,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   余帘平静说道:“正因为如此才了不起……直到现在为止,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不得不说,这很让人佩服。”   对于人间来说,她是一场大雾。   然而这位看似平静无害的中年道人,默守知守观数十年,连她都看不清深浅,真实面目仿佛还隐藏在雾里,自然值得警惕。 第九十七章 河的两岸(上)   中年道人没有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一旁,仿佛余帘的看重、君陌的沉默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便在这时,雨水变得小了些,街上再次传来蹄声与车轮碾压道石的声音,镇那头的烤红薯铺关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和中年男人父子俩坐着牛车冒微雨而行,在肉铺前稍作停留,儿子捧了两个热糊糊的烤红薯出来。   余帘和君陌接过烤红薯,点头致意,老人家抹掉白发上的雨珠,轻拍黄牛的粗颈,说道:“今后想再在镇上吃就难了。”   他家一直在桃山前的小镇烤红薯,烤了整整千年时间,由祖辈传到当代,从未断了传承,除了替书院看着神殿动静,最重要的原因是夫子喜欢吃他家的烤红薯,还必须是原来的炉子,在原来的小镇。   大战即将开始,烤红薯的父子撤离了小镇,那些隐在雨水里、小镇外的神殿骑兵竟是没有人敢拦阻,沉默地让开了道路。   余帘撕开烤红薯微焦的硬皮,用小指头挑出些红色的薯肉递入嘴里,抿着细嫩双唇咀嚼半晌,觉得虽然好吃,但也不像老师说的那般夸张。   君陌想了想,没有当场就吃,而是用手帕把烤红薯仔细包好,放入怀里,然后望向那名中年道人,目光穿透秋雨,不知落在何处。   余帘在他身旁提醒道:“那帕子是我的。”   君陌说道:“那是师兄的。”   余帘有些恼火,不再理他,拿着烤红薯,望着槛内的屠夫说道:“道门能否存续,观主不关心,你更没道理关心。”   前一刻说红薯及手帕,下一刻便谈道门与人间,生活与神圣从来都不那么容易统一和谐,所以她的言行便显得有些可爱。   今日小镇落秋雨,她似乎刻意让自己在往可爱的路子上走。   屠夫微微挑眉,说道:“你这后辈如何能懂?”   余帘看了看四周,发现街边没有垃圾桶,随手将不想吃了的烤红薯扔到被雨水浸湿的地面上,说道:“不就是两边下注?”   屠夫浓墨般的眉挑的越来越高。   余帘说道:“酒徒跟着观主去了,不管是助拳,还是阴恻的窥视,就算他押注在那边,你来桃山,自然是想跟着被观主抛弃的道门下注,我很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你们就没一个愿意跟着我书院下注?”   屠夫嘲讽说道:“因为书院没有昊天。”   余帘面无表情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难道道门有?不要忘记两边下注,最容易两头落空。”   屠夫沉默片刻,说道:“如果我杀死你们,可以站在河岸上等着结局出现,无论谁胜,对我都没有任何坏处。”   余帘说道:“你一定要看到结尾?”   屠夫说道:“是的。”   余帘带着几分恨其不争的神色说道:“果然已经腐朽不堪!除了旁观,除了像条狗一样地等着,就不敢做些别的有趣的事情!”   屠夫走到出肉铺门槛,拾起地上那柄刀,看着被秋雨切割成无数细条的灰暗天空,说道:“等你们活的足够久了,也会像我们一样小心。”   君陌一直没有怎么说话,此时听到他的这句慨叹,开口说道:“那样小心的活着,活的越久,或者越没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带着余帘向镇外走去,秋雨洒落在师兄妹二人的身上,微显湿意,街上的雨水被脚步踏出啪啪的响声。   站在秋雨里的镇口,君陌说道:“我没有看到。”   余帘眉间隐有忧色,说道:“按照叶红鱼的回忆,那卷落字卷应该还有残余,如果不在那道人手里,现在是在哪里?”   此时中年道人在远处说道:“二位远道而来,何不上山为客?”   余帘转身,看着他说道:“恶客不用人请,今日免了。”   中年道人说道:“二位先生总要有所见教。”   余帘说道:“我是千年来深入西陵、离桃山最近的魔宗宗主,只凭此点,我便很满意,屠夫如果不动手,我为何要动?”   君陌比她要直接的多,看着中年道人说道:“见教不敢当,只是传一句话与神殿诸人,自今日起,桃山只能进不能出。”   中年道人神情微变。   便在此时,天空雨云里忽然响起一道雷鸣。   小镇内外的千余骑西陵神殿骑兵,还有那些隐藏在山野树林间的神官及执事们,听着君陌的这句话,听着这声雷,怔然不知如何言语。   平淡寻常随意的一句话,却是霸气到了极点。   仿佛是要替君陌的这句话做证明,秋雨深处隐隐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大地微微颤动,水洼里积着的雨水颤出点点轻波,明明还在远处,因为来势太过凶猛,竟给人一种风雷席卷大地,连秋雨都要吹走的感觉。   北方,徐世亲自领军的大唐铁骑,于晨时突破西陵神殿的三道防线,抵达距离桃山四十余里地的桥边镇。   东方,观海僧率领的数百名烂柯寺僧兵,冒着秋雨沉默地行着军,至于那几位弈道大师在内的佛宗强者,应该会到的更快一些。   西方,满头银发的程立雪,在雪树乡召集天谕神殿旧属,已然快要接近,他望着桃山上那座自幼生长的天谕神殿,沉默而感慨。   南方,无数秀剑闪出剑光,阴晦的山谷里,无数被雨打湿的树木迎剑而断,血色肃杀的神辇和梨花白的王辇,在数万大河军的拱卫下,缓缓靠近桃山,沿途遇到的西陵神殿执事们,连话都不敢说。   桃山已然被围,西陵神殿危在旦夕。君陌说,自此刻起,桃山只能进不能出,不是他太霸气,而是书院现在有说这句话的资格。   令人感到震惊不解的是,书院方面并没有马上开始向桃山发起进攻,或者与小镇上的屠夫有关系,似乎还因为别的一些什么原因。   书院好像在等什么。同时也有很多人注意到,在这样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最后的时刻,宁缺居然不在,而隆庆竟也不在。   ……   ……   之前的某日,宁缺在烂柯寺里结束了自己看石头破裂的修行感悟过程,看着雨中殿前那数百个桑桑像,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挑出一个自己最满意的石像放进怀里,那是一个桑桑侧睡像,她睡在滚烫硬直的炕上,却依然冷地缩在一起,想要钻进某人的怀里,她的脚露在被褥外面,洁白的像是两朵雪白的莲花,嫩嫩的令人好生怜惜。   他在秋雨里离开瓦山,再次踏上寻找桑桑的旅程,只是这一次他要显得有信心很多,似乎在冥冥里有所感知,直接便向着北方走。   瓦山之前便是宋国,宋国与燕国的交界处有座很不出名的小镇,他走进小镇的那天,天空里忽然飘下雪来,听闻是今年的初雪。   小镇唯一的那家肉铺已经关了,书画铺还在,因为喜欢喝酒的酒徒不知去了何处,所以铺子里面只有茶香与墨香。   宁缺走进书画铺,把在前个小镇买的炸鸡搁到桌上,望向那个背影有些微微佝偻的老板说道:“陪我喝两杯?”   朝小树转过身,看着他摇了摇头,还是取了两个酒盅。   张三和李四听到声音,赶到前铺,发现是他,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识里到处望去,又用最快的速度扛起门板店关上,这才来与他见礼。   “见过小师叔。”   宁缺点点头,示意他们自己拿碗来盛米酒,说道:“屠夫在桃山,酒徒在追师兄,不用理会那些事情。”   朝小树说道:“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个局布置好。”   宁缺说道:“所以再如何谨慎也应该?好吧,我承认我今天来就是想破这个局,我不想你们继续这个局。”   朝小树说道:“你能杀死他?”   宁缺沉默,以酒徒的无距无量双重境界,就算大师兄和三师姐联手,也不见得真能杀死,更何况是他。   “我要去北方一趟,我总觉得此行有些问题。”他静静看着朝小树说道:“回长安城吧,嫂子孩子还有老爷子都在等你。”   朝小树没有应下,举起酒盅,说道:“喝了这杯酒。”   宁缺一饮而尽,表示诚意。   朝小树说道:“然后走。”   ……   ……   宁缺被赶出小镇,只好揣着石像继续向北行走。   他无法确知具体的位置,但知道在北方。   小镇在宋燕之交,出了小镇不远,便进入燕境,在这里有一条与泗水平行的河流,由北向南流入大泽,再入大河,最终入海。   宁缺骑着大黑马,在河东岸的田野丘陵间疾走。   时值初冬,河水湿意被凝,常见雾气深重,尤其晨时,极不似人间。   宁缺觉得在雾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河上的雾,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   直到朝阳渐高,雾气渐散,他才发现,雾里没有藏着镜子,河那面并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一个和自己一样骑着马的人。   那人也穿着黑衣,骑着黑马,和他非常像。   区别只在于,宁缺穿的是黑色的院服,那人穿的是件黑色的神袍。   那人是隆庆。   ……   ……   (其实我很想让朝小树说:走一个?宁缺说:走着,然后喝了杯中酒,等朝小树喝的时候,朝小树说:那你走啊……) 第九十八章 河的两岸(下)   这条河有很多名字,在绕过唐境的二十里地里,被称为渭水,在燕国被称作易水,又名拒马河,在宋国被称为通天河,因为有条支流直接流进了风暴海里,而宋国始终坚持认为那才是主河道,完全无视这条河流到大泽还有七百余里地。   没有人叫它大河,因为人间南方已经有条大河,但这条河其实很大,水量颇丰,波浪很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养育了无数人类。   尤其是在燕境前后这段,河面极宽,隔着数百丈的距离,视力再如何强大,也很难看清楚对岸人的容颜,自然也没办法认出对方是谁。   但宁缺往河对岸看了一眼,便认出了那个人是隆庆,那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感觉,就像是大河入海一般自然,或者说理所当然。   世界如此大,易水如此寒,战事频仍,烽火连天,该逃难的人早已逃走,行走在荒野间,罕见人迹,却有人出现在河对岸。   那个人理所当然是、只能是隆庆。   大黑马停下,宁缺望向对岸,便在此时,隆庆也停下座骑,向他望了过来,两个人的眼光在滔滔河面上相遇,没有那般文艺地叙说:原来你也在这里,而只是简单地告诉对方,我看到你了,那么你便不能离开了。   沉默对视片刻后,宁缺轻扯缰绳,继续向北疾行,隆庆在对岸也同样北行,他座骑明显也非凡物,竟能跟上大黑马的速度。   冬日临正空,宁缺有些腹饿,在一道河湾处停下,取出干粮,就着河水开始吃饭,隆庆也停下,取下酒囊饮了数口以解渴。   暮色笼四野,宁缺停下,拾了些树枝生起篝火,任由大黑马去四处游荡休息,自己坐在火边烤野麦子,烤至微微焦香,然后扔进唇里开始咀嚼。没有过多长时间,对岸也燃起了篝火,在初至的夜色里显得格外醒目。   晨光照大地,宁缺醒来,走到岸边掬起一捧寒冷刺骨的河水,洗了把脸,抬头望去,只见隆庆正在用皮囊汲水,对方看也未向这边看一眼。   宁缺继续向北赶路,隆庆在对岸继续随行。   两个人没有说话,保持着绝对的沉默,没有目光威胁,甚至连敌意都没有流露出一丝,自然更没有破空飞去的剑与箭,桃花与神符。   来到燕境深处,河水转向西方进入一片并不高的山峡地域,河面比昨日变得窄了很多,对岸的人也看的更清楚了些。   宁缺和隆庆依然沉默地前行,就像是河的两岸。   无论左岸还是右岸,其实河流的岸沿看上去总是相似的,会有水草,会有沙砾,人烟多处会有石阶,有捶洗衣服的青石,会有船上人家扔到河里的废弃物,会有漂在水面的烂菜叶子,也会有弯弯曲曲的线条。   和河岸最相似的只能是河岸,但河的两岸却永远平行蔓延,除非倒溯到源头或是直到进入大泽或沧海,才会有相遇的机会。   和你最相似的往往是敌人,你和他竞争厮杀了很多年,看似很了解对方,但其实你们不曾真正地接触过对方,你们只是看着彼此。   越往上游风越萧瑟,易水越寒,河面越来越窄,宁缺已经能够很清楚地看到隆庆的眉眼,看到那道已经淡了很多的伤疤,想来隆庆也能看清楚他脸颊上那几个非常不起眼的雀斑以及他肩头铁刀刀柄上缠着的草绳。   入燕北山脉两日后,直至山穷,便到了水尽处,那里有无尽浓雾,便如白云自地面生起,仿佛仙境一般美妙,也遮去了彼此的身影。   有愤怒的水声,从云雾里传出,撞到山崖里,碎成无数声音的碎末,可以想象看不到的河流,在山谷里变得多么陡峭。   宁缺翻身下马,看着雾里的对岸,不知道隆庆在不在那里。   便在这时,雾里响起隆庆的声音。   “你写的是什么字?”   ……   ……   宁缺与隆庆被很多人认为是一生之敌。事实上,他们的命运这些年也一直纠缠在一起,二人相见次数极少,但每次相见都会走到生死关头,每次胜负都会影响他们、甚至是更宽广范围的命运以及将来。   在易水畔相遇,在两岸沉默前行,没有只言片语,只有篝火对照,直至走入山穷水尽云生处,看不到彼此,才开始谈话,只是宁缺怎么也没有想到,隆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的内容,这让他眼瞳微缩。   宁缺在渭城外的草原上用蛮人的血水写的是什么字?他去烂柯寺在秋雨里看石头破成三半,可曾落笔?如果有落笔,那么写的是什么?是那卷交到陈皮皮手里的新教最终卷教义?还是什么?   “所有人都在西陵,你为何来了这里?”   宁缺没有回答隆庆的问题,虽然隆庆第一句话便点破他的心思,让他感觉那句俗话确实有些道理——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   云雾里再次传来隆庆的声音:“因为你在这里。”   宁缺神情不变,解下肩头的铁弓,似要在这里歇足片刻。   隆庆表述的意思很清楚,对于道门或者说人间来说,西陵神殿那场最后的决战固然重要,但在他看来没有宁缺的行踪更重要。   “很多人都在猜测,我什么时候才会去成京城杀你,但其实我没有这种想法,除了不喜欢被人看热闹,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没有把握杀死你……”   “我知道你不会去成京城找我,所以我一直在边境处等着你。”   “世间无数蠢货,总以为你我之间必有一战,难道你现在也变得如此愚蠢,非要按照故事里的那些套路行事?”   “我说过,我没有杀死你的把握,而且……我杀了阿打,又杀了横木,依着顺序这般杀下去,很是无趣单调,不符合书院的审美。”   宁缺神情平静地看着摊在膝上的铁弓,不知何时,箭匣里的一枝黝黑的铁箭,已经被他握在手中,整个取箭的动作,竟没有发任何声音。   他说的是真话。   现在隆庆确实很强大——一个连大师兄都看不透的人,如何不强大?更关键的证明在于——观主把杀死叶苏助他成圣这个最重要的使命交给了隆庆——这样的人不是那么好杀的,那么他为何要冒险去杀?   可是,宁缺清楚自己也很强大,按照那句俗语的意思,隆庆应该更清楚自己的强大以及不好杀,他不想与隆庆战,隆庆为何要来拦自己?   “你满世界杀人,其实是在找人,别人不懂,我懂……你杀横木和阿打,只是想找到她,你总以为,既然他们自己说,整个人间也在传颂,他们是她留在人间的礼物或是子息,那么你杀死他们,总能获得一些信息。”   云雾深处,隆庆的声音安静了片刻,再次响起。   “我不同,我不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从当年那一刻开始,我更没有资格成为她的儿子,当然,现在我对这种名号也没有太大兴趣,我什么都不是,我背弃过她,我只信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你就算杀死我也没有意义,何必冒险?”   宁缺的手指轻轻抚着坚硬如石、稳定如山的弓弦,说道:“是的。”   隆庆说道:“你不会来杀我,但我要来找你……因为我感觉到,你离找到她越来越近,我和老师的想法不一样,我以为你最有可能找到她,我不能让你继续,我也不管你最终要写什么,我不能让你再写。”   宁缺抬起头来,望向云雾深处,说道:“你很看得起我。”   隆庆的声音传来:“看不起你的人,都死了。”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我以前很看不起你,在你要当她婢女的时候。”   隆庆说道:“是的,回望当时,想想她的身份,我何其愚蠢狂妄白痴。”   宁缺说道:“你先用了白痴二字,很强,让我无话可说。”   隆庆说道:“多谢。”   宁缺继续说道:“后来,在雪崖上我射了你一箭,结果你却活了下来,不要脸地活了下来,你开始让我警惕,因为我也是这样活下来的人……事实上红莲寺那场秋雨,你只差一点就真的杀死了我。”   隆庆的声音显得有些遗憾:“但终究还是没能杀死你。”   宁缺说道:“现在想来,一切都是天意。”   隆庆表示认同:“当年昊天一直在你身边,天意自然归你。”   宁缺说道:“如果我是你,也会不服。”   隆庆说道:“没什么不服。”   宁缺说道:“不然,你为何现在会在这里?”   他先前问过这个问题,隆庆也已经回答过。为了不让他找到桑桑,为了不让他写出那个字,为了道门或者人间,为了很多光辉的、伟大的、正义的……   但他再次问了一遍。   隆庆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给出了一个新的答案。   “是的,这是场不必要发生的战斗。昊天、道门、人间……以及你写的那个字都是借口,我只是想看看现在能不能杀死你,因为我……不服。”   云雾里,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扯去外衣赤裸着全身在河边玩泥巴的顽童,终于获得了自由与快乐,真实到令人感慨。   静寂一片,唯有水声滔滔。   宁缺站起身来,静静看着云雾里的声音起处,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隆庆也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世界很大,他们见面不多,却次次铭心刻骨,酒宴之上要侍女,二层楼登山比高低,雪崖上破境一箭,连续三次,都是宁缺获胜。   因为那道铁箭的缘故,隆庆生死不知成了废人,舍了未婚妻,投入黑暗成了魔,学了灰眸功法叛出道门,以为神功大成,在红莲寺前伏击宁缺,哪里想到宁缺学会了饕餮大法,就算像两条野狗一般撕咬,最终胜利的还是宁缺。   其后还有很多故事,慷慨的、辛酸的、风光的、沉重的,两个人按照各自不同的命运,在两岸分别行走,艰难地活了下来,继续散发光彩。   真至在这山穷水尽处相遇,坐而论道。   论的是不是生死之道,只是两个字。   不服。   既然世间有宁缺,为何还要有我?   隆庆,不服。   这个故事已经太久太长,是时候了断了。   理由,或者没有理由,都无所谓。   宁缺静静看着云雾深处,感受着那道意志,很是感慨。   那道意志,他曾在很多地方感受到过。   比如大明湖底,比如书院后山的崖洞。   他没有想到,隆庆不甘的意愿竟是如此强烈。   他很尊敬对方。   他举起铁弓,瞄准通过对话确认的位置,毫不犹豫满弦。   嗡的一声,铁箭离弦而去,瞬间消失无踪。   他的神情还是先前那般平静,平静的冷血无比。   说了些话,追忆了些过往,生出些尊敬与感慨,但是,我还是要杀你。   既然已经不服了这么长时间,那么,就请继续不服下去,直至幽冥。 第九十九章 盛宴(一)   云深雾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正是交心谈话、回顾人生、各自感慨的好时刻,不说就此泯了恩仇,至少也应该惺惺相惜,有些带着文艺气息吁嘘一阵,然后才会正衣冠,以剑相向,以平等的姿态完成一生的厮杀。   谁能想到宁缺忽然出手,出手便是最强的铁箭,在这样美妙的时刻,用的是最无耻的偷袭手段,如果有观众,想必会因为他的无耻而惊叹。   嗡的一声轻响,来自铁弓稳定如山的弦,铁箭破空而去,转瞬消失不见,隐在云雾里的河流哗哗作响,云间出现一道清晰而恐怖的箭洞。   箭洞之前是对岸,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声音响起,那道铁箭直接掠过对岸的浅丘,飞到了遥远至极的地方,或者落进了风暴海里。   宁缺冷静甚至可以说冷血的偷袭,没有任何收获,因为他今天的敌人是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无耻与冷酷,必然不会给他这种机会。   只是依然有些不解之处。隆庆一直在那里说话,宁缺一直盯着声音起处,他如何确定宁缺什么时候发箭,从而提前避开?   箭洞渐渐消失,被挟持着的天地元气向四面散流,卷来无数絮般的微风,万絮微风合在一处亦成狂流,呼啸声里,云雾渐散。   看着渐渐清晰的对岸,宁缺的神情变得很凝重。   河对岸出现了很多人,密密麻麻就像石间藏着的幽灵,这些人身上流露出强大的气息,眼眸灰暗冷幽,数百道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画面极其诡异而恐怖。   这些跟随隆庆的修行强者们,此时很像饥饿了很多年的狼群。   宁缺看到了隆庆。   那个前一刻还静静说着不服、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谋求与宁缺公平对等一战的人,此时正站在数百名修行强者的最后方,很是谨慎、极度危险,就像他身上流出的气息,给人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的感觉。   铁箭落空,却像是一道信号,战斗就此开始。   数百名修行强者,在震天的杀声里,冲进了湍包的怒河中,已至上游的河水不深,刚刚没膝,一时间,水花乱溅,声势极为骇人。   宁缺没有抽出铁刀,而是握着铁弓一端,沉默地等待着。   最快来临的自然是飞剑,数柄闪烁着异彩的道剑,破开微寒的空气和残余的雾丝,嗤嗤声响里,刺向他的身体。   宁缺没有看这些道剑,只是盯着人群后方,渐要向山林深处退去的隆庆,当那数柄道剑在他的眼瞳上留下数抹亮痕时,他也没有眨一下眼。   数柄道剑几乎不分先后刺中他的身体。   喀喀数声很怪异的声响在岸边响起。   那声音很大,甚至在某个瞬间里,掩盖了愤怒湍急的河水声,那声音就像是有个孩子拿着一把钝刀试图将薰了整整十年的腊猪蹄斫开,却只能徒劳地看着刀锋在坚韧的表面滑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锋利的道剑,根本无法刺破他的皮肤。   瞬间接触,宁缺用昊天神辉烧灼断了这数柄道剑与剑师之间的联系。伴着那些怪异的声响,道剑变弯,然后像废铁一样落地。   他向前走去,忽然看见,雾散后的山谷那头,竟是一道悬崖,崖下是一片碧蓝的腰子海,看着极为眼熟,仿佛他曾经去过那里——是的,他曾经去过那里,那里是他和莫山山及墨池苑姑娘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他忽然有些想她。   自从桑桑离开人间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她以及人间其余的那些姑娘们,但今天云消雾散现碧湖之后的这瞬间,他忽然有些想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或者是因为他没有把握战胜隆庆,哪怕离开河岸?虽说青山处处皆可葬骨,但若死在这里,也算不错,所以可以稍稍回顾一下。   那些踏河来攻的修行强者,都是道门真正的高手,跟随着隆庆在东荒燕国厮杀多年,战意心志皆不寻常,此时见着宁缺的身体坚若钢铁,竟能完全无视道剑的切割,也未让他们生出任何恐惧,也没能让他们的脚步放缓片刻。   愤怒的河水被脚步踏碎,数百名道门强者来从彼岸来到此岸,他们召回在空中潇洒飞舞的道剑,紧握在手里,刺向宁缺的身体。   这便是轲浩然、柳白教给世间所有修行者的道理——本命剑与自己越近越好,如此联系才真正紧密。自己要离敌人越近越好,如此方能无视所有防御。   一名穿着皮甲的中年男子,握着剑,神情漠然跃至宁缺身前的半空中,毫无花俏地一剑当头劈下,剑速太快,竟是连撕裂的空气都来不及发出声音。   这剑有些意思,很强大。   宁缺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样的剑。   他看着那名中年男子觉得有些眼熟,想起来,这是当年叶红鱼逐出裁决神殿的一名骑兵统领,也正是后来令人间畏惧的所谓堕落统领之一。   宁缺直接举起铁弓,左手握紧弓臂,右手行云流水般落在弦上,随意一拉,便是嗡的一声轻响,弓弦轻振回位。   那名骑兵统领不解,因为铁弓上没有箭,如何杀人?   下一刻,骑兵统领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灰暗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亮光,暴喝声里,回剑护在了身前,因为他感受到了杀意。   铁弓的弦上没有箭,但有杀意。   宁缺松弦,便有一道凌厉的杀意,破空而去。   嗤的一声轻响,那名骑兵统领手里的剑身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蚀痕,啪的一声从中断裂,紧接着,他的手腕上也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仿佛熟透的果实脱离枝头,骑兵统领的手落到了地上。   宁缺举起铁弓,将一名自侧方偷袭的修行者砸翻在地,毫不停顿地再次拉开弓弦,对着刚刚落地的那面骑兵统领松弦。   嗡的一声轻响,有人在弹琴。   那名骑兵统领的身上多出了一道血线。   那道血线从左肩处一直画到肋下,深刻至极。   下一刻,他的上半截身体从下半截身体上滑落,就像倾倒的山。   湍急暴烈的河流两岸,在这一瞬间,安静了片刻。 第一百章 盛宴(二)   谁说没有箭就射不死人?   很多人都会这样说。   当那声弦响起于云雾散去的河滩之前,世间没有人见过空弦杀人,因为当年宁缺在红莲寺前的秋雨里,将那位紫姓统领用弦上的杀意切割成数十块肉时,隆庆和他的那些下属正在向山下逃亡,没有看到那幕画面。   在秋雨里宁缺知天命,从那刻起他便有了用弓弦杀人的本事,只不过在其后的数年时间里,他一直没有用过,将这本事压在箭匣的最深处,直到今日面对那些潮涌而至的修行强者,才让其展露在世人眼前。   数百名修行强者不畏生死地扑将过来。   宁缺沉默地拉动弓弦。   嗡的一声轻响!一道沉重的铁刀被切成两半,执刀的强者被切断了右臂,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无法保持平衡,摔进了河水里。   一名穿着道袍的中年人厉啸声声,手里的青剑化作一道游龙,带着身下的河水,挟着雄浑的天地气息,轰向他的面门。   他举起铁弓,对着那道河水形成的游龙拉动弓弦。   又是嗡的一声轻响!   水龙从中断绝,中年人的道袍间出现一道裂缝,裂缝迅速扩张,鲜血喷射而出,瞬间染红河水,他重重地摔倒在血水里,再也无法站起。   一名穿着皮袍的东帐强者,拉动弓弦,隔着河水瞄准对岸。   宁缺看也未看,挽弓就射,那道杀意掠过激荡而起的水花,带着湿意,便有了模糊的形状,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来到对方身前。   啪的一声脆响,那名东帐蛮人强者手里的劲弓从中断裂,弓弦分作两截向空中抛散,散开的弦花比水花更加美丽,断裂的弓身狠狠地击打在他的脸上,恰恰砸在他的眼睛上,砸出一蓬鲜血和汁液的混合物。   不过这名东帐强者没有发出悲鸣或者痛嚎,因为宁缺弦上附着的杀意切断他的硬弓之后,没有就此消散,而是继续前行,直接切断了他的脖颈,他的头颅摔落河水里,就像是块石头。   只需要弯弓,不需要搭箭,明明是虚射,却有真实的杀意。   这就是宁缺以铁弓杀人的手段。   他的动作很稳定,右手化作道道残影,无论是道剑还是羽箭,都不可能比离弦的杀意更快,更何况那道杀意无形无质,如何防范?   湍急的河水瞬间被鲜血染红,只是个照面,便有数名强者倒毙,在他闪电般的控弦动作之前,根本没有一合之敌。   宁缺看着远处渐要隐入山林的隆庆的身影,举步向河水里走去,此时那数百名修行强者也已经尽数来到他的身边,血战继续。   无数道剑符刀羽箭纵横飞舞,把河面上的空气切割成湍急的气旋,就如湍急的河水一般,里面蕴藏着无数危险。   即便以宁缺身体的强悍程度,在这样高密度高强度的攻击之下,依然受了些伤,黑色的院服已然残破,肋下隐隐能够看到些血口。   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静,沉默着向对岸走去,左手执弓,右手控弦,不时举臂瞄准,右手拉动弓弦,整个动作稳定到一种完美的程度。   他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的干扰——那些攻击想杀死他,但无法瞬间杀死他,于是那些想要攻击他的人,都会被他的铁弓杀死。   一声悦耳的弓鸣,便有一名修行强者的身上出现一道血线。无论那人穿着怎样坚固的盔甲还是修行武道后拥有强大的身躯,都无法阻止那道血线深入骨肉最深处,直至被切割成两半,或者断肢或者死亡。   没有人能阻止宁缺前行的脚步,哪怕再舍生忘死的攻击也不能,数百名修行强者组成的战团,甚至被他一个人带动着向后退去!   数百人,被一把铁弓带着后退!   弦声不停响起,嗡嗡而鸣,如乱拂琴,很像当年月轮国朝阳城白塔寺前的广场上响起的那些声音,只不过当日大师兄断了数百道弓弦,为的是不让宁缺被杀,今日宁缺不停挽弦弄弦,为的是尽可能快的杀人。   且行且走且射,不停有鲜血迸溅,有人倒在河水里。   宁缺走到了河中间,他站在一块微微突起的礁石上,临风望向对岸的山林,河风吹拂着他的发,他是那样的沉默而强大。   还活着的二百余名修行强者,或站在湍急的河水里,或站在岸畔,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暂时停止了攻击。   蚍蜉撼树谈何易,我于人间全无敌——这句话是用来形容柳白的,宁缺还没有达到那种境界,但铁弓在手,世间近战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宁缺看着那片山林,说道:“你既然不服,便应该站出来,与我堂堂正正战上一场,何必让这些人送死?”   ……   ……   隆庆不在河畔,在山崖后方的那片密林里。   他看着河上发生的幕幕血腥画面,沉默不语,神情宁静。   宁缺很强大——虽然宁缺单凭一把铁弓,以弦意杀人的本事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此人的强大本来就是他的意料中事,所以他不动容。   此时隆庆听到了宁缺的那句话,他没有因为被羞辱嘲笑而动怒,反而唇角微扬,无声地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宁缺是在说笑话。   他和宁缺之前,永远都不会有惺惺相惜,因为他们都不是英雄,也不会像君陌和叶苏之间那样正冠而战,因为他们不是君子。   宁缺出手便是最强大的元十三箭偷袭,哪有资格说他以众敌寡?   隆庆知道他的无耻,为了战胜他,自己必须同样甚至更加无耻——为了胜利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出卖灵魂都无所谓,还在乎别的什么?   道门已然风雨飘摇,他不回桃山。唐国东北边军已然深入燕境,只要兄长稍微应对失当,成京便会被屠,他不回故都。   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宁缺。   为什么?因为不服。   怎样能够服?当然不是堂堂正正地战胜对方,而是杀死对方。   死了,自然也就服了。   他和宁缺两个人,谁先死,谁就必须服。   隆庆懂这个道理,宁缺也懂这个道理。   所以宁缺那句话只是笑话,所以他笑了起来。   隆庆笑了,还因为他知道自己快要胜了。   宁缺在渭城耗尽了符纸,在清河郡耗尽了浩然气,他还能写符,却没有现成的符纸,如果想写神符,要耗念力,他还能施出昊天神辉,但他腹内已然没有多年蓄养的浩然气,想要收纳天地元气于体内,需要耗损极大念力。   世人皆知宁缺和叶红鱼一样,都是兼修数宗,道法无数的绝世天才,在夏侯之后,很难有人逼出他所有的底牌,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更不可能。   但他万里奔波杀人,即便在烂柯寺里静修回复了一段时间,也不可能还像刚离开长安城时那样强大,有些手段他短时间内无法重新获得。   隆庆要做的事情,便是逼着他耗损念力。   他诱使宁缺射出那道铁箭,他让数百名最后的、最忠心的、最强大的部属不畏生死地攻击,前仆后继地送死,就是为了消耗宁缺的念力。   念力是修行的基础,是战斗火焰的柴木,是一切的一切。   从来没有人想过凭借消耗念力来战胜宁缺,因为他的念力极其雄浑,同样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隆庆却敢这样想,所以他这样想了。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事实。   没有谁的念力,能比他更多更强!   宁缺也不能! 第一百零一章 盛宴(三)   隆庆的信心在于他从来不是一个人战斗,他的身体里有很多人,此时河畔也有很多人,那些人是道门和东帐王庭的修行强者,不是普通的骑兵,宁缺即便是真正的万人敌,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些强者的攻击。   宁缺也注意到了今天局面有些诡异——那些修行者面对自己的铁弓,竟是没有任何人选择退却暂避,而是舍生畏死、前仆后继地攻击。   被他斩断手臂的修行者,换了只手握着兵器再次杀了过来;被他切掉腿的修行者,竟也蹦跳着继续跟着同伴继续攻击;那些人脸色苍白,每次跳跃便会溅出很多鲜血,随时都会死去却毫不在意,画面异常恐怖。   恐怖的画面意味着恐怖的战斗意志。宁缺站在礁石上,不停挽弓拉弦,将靠近自己的敌人一一射杀在湍急的河水里,神情不变,内心却起微澜:如此强大甚至不似人类的意志,怎么会出现在这些人的身上?   忽然间,他注意到这些修行强者的眼睛都有些问题,不似普通中原人的黑色,也不似蛮人常见的棕色,而是很古怪的灰色,暗淡的就像是天空里的铅云。   两百余名修行强者向着河水里冲来,围拢然后攻击,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他们的情绪都是那样的冷静,甚至显得有些麻木,他们灰暗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畏惧,只能看到噬人的杀戮欲望,甚至近乎于自毁的气息。   看着这数百双灰暗的眼睛,宁缺觉得自己被数百只饥饿的野狼所围困,周遭的空气变得有些寒冷,生出强烈的警惕,双手的动作渐渐变缓。   ——放缓动作并不是要减缓攻击,而是要求每次攻击都能取得最好的效果。能直接将对方腰斩或断颈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么也务求要切断对方一只脚,让对方行动困难,减缓对方狼群般的攻击密度。   如此谨慎,是因为内心深处浮现的危机感。此时的河面上到处都是道剑与羽箭,天地气息被数百道念力切割的混乱不堪,他的攻击再如何神速,每次也都要付出一些代价,哪怕是一缕念力、一根寒毛的代价。   再微小的代价累积多了,也会影响到最后战局的胜负,比如蚁穴于千里长堤,比如铁勺于坚固的囚房,宁缺必须谨慎小意,更何况这些饥饿狼群般的修行强者们灰暗的眼眸让他联想到隆庆修行的那种恐怖功法,他不会忘记,隆庆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隐在山林里的对方肯定是在等待机会。   河水依然湍急,云雾散去无踪,天空里没有烈阳,只有清淡的光线,照亮山崖怒河里的厮杀以及不远处崖下碧蓝的腰子海。   宁缺继续向对岸行走,不停有人在他铁弓之前倒下,只是倒下的速度要比先前缓慢了很多,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如凝重的神情。   隆庆确实是在寻找机会,而且他确定机会一定会出现——他和宁缺彼此之间太过了解,阴谋诡计那些手段没有太多意义,境界修为以至功法都坦露在天空与阳光之下,所谓的局只能是明局,那么一切都可以推算。   在数百名修行强者不畏生死的连续攻击之下,宁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浑,也必然会逐渐消耗,他再如何谨慎,也终究会露出漏洞。   林叶洒落的斑驳树影在隆庆的脸上,仿佛增添了无数道伤疤,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河间的战斗画面,看着宁缺走下礁石向自己走来。   宁缺控弦的动作依然那般稳定,脚步也是那样稳定,但……太稳定。   他举手挥弦,投足入水间,节奏精确地难以想象,然而正是这种绝对精确的节奏,反而生出一种略显生硬的感觉。   最开始战斗的时候,宁缺曾经表现出来的那种自如感觉,不知不觉间已经被鲜血和残肢磨励的不知去了何处,他只能凭借精确来控制整个战局。   想要控制,那意味着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   这就是隆庆一直等待的机会。   山林里忽然生出一道寒冷死寂的阴风,十余只飞鸟惊的呀呀乱叫四散飞去,却未能越过林梢,便被那道阴风冻僵了身体,摔了下来。   地面出现一层浅浅的霜,那道霜一直延伸到林外,直至到了河畔,冻住了最先上岸的几朵浪花,然后生出千层雪。   隆庆的身影像幽灵一般,出现在湍急的河水上,出现在宁缺的身前,他的身后是两道仿佛车辙般的印迹,淡淡印在那些冰霜之上。   林间河畔的冰雪异像,是因为他在这瞬间,毫不犹豫释放出所有的寂灭气息,暴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直接扑杀到宁缺的身前。   其时,宁缺刚刚拉动铁弓弓弦,将一名强悍的东荒武者射成两半,他的右脚刚刚上抬,将要踏上前面那颗有些湿漉的礁石。   他举手然后投足,其间自有节奏,不为河面上那些恐怖的剑意刀风所破,只要保持这种节奏,他便可以一直前行,不用停留。   隆庆有力量打破他的节奏,而且正是在他节奏最关键的那个点上。   一朵幽寂的黑色桃花,带着难以形容的寂灭意味,居高临下,轰向宁缺的面门!   宁缺的左手握着弓柄,右手刚刚离开弓弦,正在揽雀尾的后续动作里。   电光火石间,宁缺收回右手,握住铁弓下端,左手握着铁弓中段,双手向前一顶,挡在那朵黑色桃花之前。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早就料到隆庆会在此刻出现。   但只有他自己和隆庆知道,一气呵成,并不是水到渠成,他的节奏被打破,念力被耗损,揽雀尾的右手想要扶山阿,终究还是欠了一分。   隆庆站在礁石上,面无表情看着他,双脚稳定如生根。   宁缺端在河水里,右脚还没有落到礁石上,摇摆难定。   黝黑的铁弓,抵着幽黑的桃花。   湍急的河水在这一瞬间安静了片刻。   然后,轰的一声巨响!   隆庆脚下那块黑色礁石碎成无数碎末。   恐怖的气浪向四面八方扑涌而去。   河面上出现一道清晰的有如犁出来的深痕,那是水面被切开的痕迹。   那是宁缺被震飞时,双脚在河面上留下的痕迹。   他像块石头倒掠过河面,重重地砸到山崖间!   烟尘弥漫,大地震动。   河水重新开始流动,依然如前一般湍急。   隆庆站在河水里,黑色的神袍上有很多灰尘与河水,浑身湿漉,头发散乱披着,脸色苍白,唇角淌出一道血水,看着极为狼狈。   然而他的眼睛却是那样明亮,明亮的有如星辰。   因为他看着河对岸的山崖,烟尘已敛,那里出现一道黑黑的洞口。   没有人知道,宁缺究竟被砸进山崖里有多深。   隆庆知道宁缺没有死,但他知道自己在这次硬碰硬、没有任何花俏、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纯粹较量念力和境界的对冲里,获得了胜利。   这很重要,所以他露出一丝微笑。   片刻后,山崖里传来宁缺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但还算稳定。   “用这么多忠心的下属耗我的念力,然后再来偷袭……未免太过无耻了些,我看你现在微笑的模样,似乎还很得意?”   宁缺走出山崖,看着河里的隆庆说道。   他的前襟上满是血水,不是被铁弓震出来的,而是咳出来的。   隆庆看着他微笑不语。   那些饿狼般的修行强者,不待命令,越过他的身畔,向着对岸的宁缺杀去。   河畔再次杀声震天,天地气息被剑与刀与箭切割成无数碎片。   隆庆根本不会给宁缺任何冥想恢复念力的时间或者说机会。   铁弓的声响再次压倒滔滔水声,开始收割生命。   一切仿佛都和先前一样。   但其实一切都已经不一样。   宁缺的动作依然稳定,却更显生硬。   他的神情依然平静,眼眸深处却有谁都看不明白的情绪。   那些修行强者明显被隆庆的秘法所控制,或者至少说被赋予了某种限制,眼睛变成灰色后,实力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增长,但意志却变得极其可怕,真正把死缠烂打发挥到极致,如果没有被杀死或者打烂,便会给宁缺造成麻烦。   在很多人想来,只要境界实力够高,便可以杀死世间所有敌人,却没有想过,只要是人那么总会累的,而念力总会有枯竭的那一刻。   宁缺的念力逐渐消耗,还未枯竭,但已有征兆。   便在征兆出现的那瞬间,死寂的气息再次出现在怒河两岸,水里石下那些耐寒的厚皮鱼都被冻僵,隆庆再次来到他的身前。   一朵黑色的桃花盛开,扑面而至。   宁缺没有闻到淡淡的花香,也不会欣赏幽美的黑色花瓣。   他盯着黑色桃花后的隆庆,正在揽雀尾的右手,没有强行收回去握铁弓,而是顺势后扬,于寒风凛冽里,握刀铁刀刀柄!   呛啷一声!   锋利的铁刀出鞘,岸畔的寒风为之一顿,然后撕裂!   他看也未看那朵轰向自己面门的黑色桃花,只是盯着花后的隆庆。   铁刀凛冽,越过黑色桃花,斩向隆庆的面门!   他很清楚,如果任由局势发展,自己可能被活活耗死,就算杀死隆庆所有的下属,隆庆掌握先手后,自己也很难活下去。   怎么看都很难活。   那么,只好一起死。   他看着隆庆。   发出邀请。 第一百零二章 盛宴(四)   不能同生,便要共死,除了形容生死不渝的情侣,有时候也会用来形容不共戴天的仇敌,只不过那种时候一般会改个说法叫你死我活——而事实上当杀红眼睛,到了你死我活的阶段,往往最后都会一起去死。   宁缺没有理会轰向自己面门的那朵黑色桃花,直接一刀砍向隆庆的面门,发出一起去死的邀请,却不是真的想和对方一起去死,而是坚信隆庆不肯随自己一起去死,那么必然要避,那么他便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对此他很有信心,因为他出身草根,自幼便在生死之间挣扎,比谁都明白只有不怕死才不会死的道理,而隆庆出身高贵,好不容易才重新攀至人生巅峰,哪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便放弃所有?   就算隆庆当年自深渊里爬起的过程里明白了很多道理,对死亡和失去有了全新的认识,他也应该清楚,论起身体的强度,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比宁缺更强,这种蛮横的互杀,他不可能占任何便宜,那么他也应该退。   不管怎么想,隆庆都应该退,应该选择避开自己的铁刀。   宁缺这样认为。   于是当朵幽幽的黑色桃花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坚定而肯定地破风而起,挟杂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天地气息轰到自己的胸间时,他很是不解。   剧烈的痛楚从胸口传来,向四周散开,仿佛要撕裂一切的力量,直接让他的肋骨断裂,鲜血不停地涌出,他眼前的世界变成血红的一片。   在最后还能避免同归于尽的那个时刻,掌握着主动权的隆庆没有选择避让,而是沉默地继续攻击,只是不知为何黑桃落在了宁缺的胸间。   轰的一声巨响,宁缺的黑色院服被撕裂成无数碎片,鲜血狂暴地溅射,他的双唇、鼻孔以至眼睛耳朵,都在不停淌血。   同时,宁缺的铁刀也落了下来。   不偏不倚,重重地砍在隆庆的额头上!   极其恐怖的一声闷响!   他没有戴银面具,但他的脸上仿佛戴着件无形的面具,正在不停地抵挡着刀锋的切割,极其凄厉的声音,骤然响起!   隆庆的面容瞬间苍白,眉眼扭曲,显得极其痛苦。   一声厉啸从他薄薄的双唇间迸出来!   无穷的天地气息被他召至,通过黑色桃花向着宁缺的胸腹间轰去!   宁缺已经变成血人,被染红的眼睛,却还是那样的冷静。   他承受着寻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铁刀上!   锋利的刀锋,向着隆庆的面门再进一分,一道鲜血流了下来!   隆庆的啸声变得更加凄厉,如荒原上的野狼嚎叫,又像是某种哀鸣。   他的眼睛变得灰暗无比,他的眉毛随风而飘,他的容颜在狂喷的气息间,竟似乎在发生着某种变化,要变成另一个人!   宁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却依然沉默,继续落刀。   隆庆的啸声持续,面容不停幻化,竟仿佛可以随时变成无数个人!   随着他的变化,一道恐怖的力量覆盖了他的脸,生生地挡住了铁刀!   ……   ……   一朵黑色的桃花落下,一道黑色的铁刀落下,生死虽然没有立见,却都站在了悬崖边,这个过程看似很漫长,实际上很短暂——怒河两岸的修行者根本来不及前去帮助隆庆,二人已分,战局已分,自然胜负亦分。   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河水如倒瀑般向天空飞去,震起数道百丈高的水帘,水里满是青苔的石头,翻滚着碰撞着,然后碎裂。   左岸河滩上出现一个极深的坑,宁缺倒在坑底,浑身浴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隆庆站在坑外,神情肃穆,满脸鲜血,宛如魔神。   “你以为我怕死?”   隆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完这句话,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痛苦之色,弯下腰咳出两口血,然后厉狠地再次站直身身体,重复问道:“你以为我怕死?”   “背叛自己的信仰,生不如死,我现在体内有无数种念力,彼此挣扎冲突,我每天都过的生不如死,你以为……我会怕死!”   他对着宁缺愤怒地吼道,像是在发泄什么。   “可你还是怕死。”   宁缺扶着坑边,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受了如此重的伤,却依然没有倒下,已经与境界实力无关,只在于那口气。   如隆庆所言,他的浩然气已然化作清河郡那场快意的风,但那口气还在。   隆庆没有想到他还能站起,说道:“佩服。”   此时河畔还有数十名修行强者,没有死在铁弓之下,还有战斗力,在二人简短对话的时间里,都涌了过来,举起手里的刀剑攻向宁缺。   今天这场战斗看似是宁缺与隆庆之间的事情,实际上那些境界远不如他二人的修行者在其间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所谓附骨之蛆,不过如是。   宁缺伸手抹掉自己脸上的鲜血,手掌下落的过程里,自胸腹间掠过,蘸满了更多的鲜血,然后伸到身前的空中,散开五指。   血水顺着他手指的弹动,化作无数细微的血滴,向四周飘去。   河风轻拂,他用血水在风里写字。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无比,哪怕涂着的鲜血也无法掩盖。   无数凌厉至极、锋利至极的符意,瞬间笼罩整片河滩。   掠至他身周的那些修行者,发出痛苦而愤怒不甘地嚎叫,就像被绊马线拦倒的战马,断腿落臂,纷纷砸落在地上。   痛嚎声与河水声混在一处,格外刺耳。   隆庆神情不变,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名倒毙在河水里的道门神官手里的道剑,应召而至,在他身前化作一道清光,斩断悄然袭来的最后一道符意。   偷袭未能得手,宁缺神情不变,静静看着他说道:“你看,我还能再战。”   隆庆伸出右手,平伸在河风里,说道:“请。”   愤怒的河流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因为河滩上到处都是愤怒的符意与剑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宁缺的符写完了。   隆庆的身前,散落着百余柄断裂的道剑。   两个人遥遥相对,浑身是血,脸色苍白,都很疲惫。   修行界的战斗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两个人的境界实力如此接近,如此了解彼此,以至于只能硬拼,直至最后都油尽灯枯。   真正的油尽灯枯。   长时间的安静。   河水哗哗,唱着一首不知什么意味的歌。   “还能战?”   隆庆问道,声音嘶哑到了极点。   宁缺沉默不语,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血泊。   “一直传说,你的念力要比柳白的更加雄浑,我一直不信,但今天却是信了,我布置了这么长时间,死了这么多部属,才把你耗尽。”   隆庆似笑非笑说道:“不过……终究还是耗尽了不是吗?”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你的念力呢?还能有吗?”   隆庆被他看穿,却神情不变,说道:“先前那刀你没能斩死我,你就败了。”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   这是战斗从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笑。   “那只不过说明你脸皮更厚一些。”   隆庆平静说道:“这也是优点。”   “问题在于,现在我们都没有念力,你凭什么认为还能胜我?要知道当年我不会修行的时候,就已经很擅长杀人。”   宁缺解下铁弓,看着他说道:“刚才你硬接我那一刀时,脚踝骨都已经碎成了渣子,所以你一直只能站在原地,那么你现在能怎么躲?”   说完这句话,他弯弓搭箭,准备射人。   他此时念力枯竭,射不出元十三箭,但他还可以射箭。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是书院十三先生的时候,可以弹指杀人,他是渭城边兵的时候,同样很擅长杀人,杀人,从来都和念力没有关系。   此时他与隆庆之间只隔着数十丈,中间没有任何阻隔。隆庆脚踝骨尽碎,站在那处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他怎么避开宁缺的这道铁箭?   如果说这是隆庆的局,宁缺便是破局人。   他破局的方法,就是顺流而下,按照隆庆的方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从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隆庆想要做什么,他很配合,冒着险,受着伤,不停地配合,让战局走到最终这步,双方都念力枯竭,变成了普通人。   在普通人的时候,隆庆是燕国皇子,而他?   他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看着宁缺手里的铁弓,隆庆微微眯眼,情绪变得异常复杂。   宁缺神情平静,准备挽弓。   他觉得挽这个字,真的很好。   他与隆庆之间的战斗从那场酒宴开始,直到今天已经持续了数年时间,数次较量他都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他知道这不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是说自己天生就比隆庆强,是对方的克星,而是因为机缘或者说天意。   当年隆庆惨败在他手下之后,世间很多人都开始轻视隆庆,唯独他没有,哪怕他表面上显得特别不在意对方,实际上他特别在意这个人——因为既然已经胜利过,便不想再输给对方,因为他知道隆庆很强,什么都强。   在他这一生所有敌人里,他最重视的就是隆庆,当年在红莲寺发现对方行踪,他毫不犹豫便是连射七箭,这是谁都没有过的待遇。   很多年前,他们之间真正的恩怨从雪崖上那道铁箭开始,很多年后,他准备用怒河畔的这道铁箭结束。   隆庆忽然笑了起来。   直到此时,宁缺才真正看清楚,隆庆眼中复杂的情绪不是别的,而是戏谑、嘲弄、轻蔑、同情和些许困惑的综合体。   一个念力枯竭、无法移动,只能等着被箭射死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向来只属于胜利者。   那些情绪,在下一刻消失无踪。   因为情绪是有颜色的,而隆庆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颜色,没有黑色,没有白色,没有光明,也没有罪恶,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像极了冬天家家户户烧煤的成京城的天空。   像极了被水打湿然后再也无法晒干的道卷。   混沌的,灰暗的,邪恶的,恐怖的。   他的右手悬在身旁。   数名道门神官在右手所向的那片河滩上,奄奄一息,将要死去。   忽然间,这几名神官五官痛苦地扭动起来。   隆庆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得很是沉醉。   他睁开眼时,灰眸里仿佛多了很多灵魂。   他看着宁缺挥手。   河滩上无数沙粒破风而去,嗤嗤作响,如万道利箭。   啪啪啪啪,密集地击打声响起,宁缺身上出现无数血洞!   铁箭落在他的脚下。   他再也无法站立,单膝跪倒。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自信。”   “你真以为你的念力数量世间第一?”   “以前或者是,但在我修行灰眸之后,就不再是。”   “我化身万千,念力无数,你如何能是我的对手?”   隆庆举步向他走去,碎裂的踝骨似乎也已好了。   在他的身后,隐隐约约出现无数张模糊的脸。   他走到宁缺身前,摊开双手,指着河滩上到处都有的重伤的修行者或是尸体,说道:“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得到念力。”   “我带着他们来杀你,一是为了消耗你的念力,同时也是为了最后时刻补充自己,他们就是我的食物,本来也能是你的。”   隆庆看着宁缺说道:“这是我替你我安排的一场盛宴,我不理解为什么到了最后你还不肯享用,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只能成为最后的主菜。”   “为什么不肯?因为人肉不好吃。”   宁缺痛苦地咳了两口血,他这时候才知道隆庆情绪里的困惑来自何处,想来隆庆一直等着他用饕餮大法来对付他的灰眸,就像多年前在红莲寺前那场秋雨里一样,却没有想到他战至山穷水尽处,依然没有用。   他看着隆庆继续说道:“我吃过你的肉,同样不好吃。”   隆庆早已做好宁缺动用饕餮大法的准备,为此他在河畔这些修行者的身上都下了手段,却没料到宁缺始终不动,竟只是基于如此简单的原因。   “好不好吃……很重要吗?”   “很重要。”   宁缺说道:“老师教过我很多道理,但我只记得这一条。”   隆庆不再多言。   他举起右手,河滩被寂灭的气息笼罩,数百名修行者无论生死,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愈发灰暗。   很短的时间里,他便重新恢复了强大。   他从残破的黑色神袍里,抽出自己的本命剑。   那柄如黑色桃花的剑。   这剑或者说这花,是从他胸间那个洞里生出来的。   他今日终于胜了宁缺。   宁缺马上便要死。   这让他无比喜悦,他心花怒放。   于是那柄剑上的黑色桃花,怒放着,极为丰美。   ……   ……   在黑色桃花盛开,然后飘落的过程里,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   这不是临死前的时光回溯,因为他不认为自己马上就要去死。   他只是想起书院登山试的时候,在柴门那里,隆庆看到的应该是君子不争,而自己看到的是君子不器。   书院不器意究竟是什么?   他向陈皮皮请教过,却发现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概念,每个人的体会各自不同。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不器,便是道?   还是说不拘泥于规则,就像夫子那样……真正的无矩?   宁缺想要修至无矩的大自由境界,还有无限远的距离。   但他在这刹那里,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道理。   人世间很多事情,不能计算,就像隆庆一样,计算的再如何周密,依然会有很多意外发生,比如这场盛宴,他始终不肯举箸。   相反,只随心意而行,不去思及后果,或者反而会有比较好的结局,所谓的底牌,所谓的应对,想那么多做什么?   宁缺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依然低着头,半跪在坑底。   他的右手满是血,握着铁弓。   他挥动铁弓,向前挥去。   他看也未看,想也未想,随意一挥,却是那样的潇洒如意。   隆庆想要避,却发现怎样也避不开。   宁缺挥动铁弓,仿佛当初在长安城里写下了那一笔。   原来写符真的和写字是一个道理,越无心,越好。   鸡汤帖写的时候便无主,所以最好,能让所有人感动。   他的这一挥无心,所以不能避。   啪的一声脆响!   隆庆才被勉强修复的脚踝,再次破裂,身体倾斜倒下。   宁缺手里的铁弓不知何时已经穿过河风,套在了隆庆的颈间!   隆庆暴喝一声,反提道剑,用剑柄处的黑色本命桃花,抵住坚韧的弓弦。   二人倒在了河滩上,身上的血水被污泥涂抹。   宁缺闪电般提起右膝,抵住他的后背,拉动铁弓,想要用弓弦将他勒死。   隆庆倒提着黑色桃花剑,剑锋也已经快要触及自己的胸腹。   他将识海里的念力尽数逼出,唤来无数天地气息,却无法脱困。   宁缺的力量,在此时显得特别可怕。   留给隆庆的道路,似乎只有两条:或者被铁弓绞死,或者被自己的剑刺死。   嗤的一声轻响。   剑锋破衣而过,刺进了隆庆的身体!   他却没有死,因为的胸腹间,有个洞。   这柄幽黑的剑,穿洞而过!   噗的一声!   宁缺的胸口被剑锋刺破,鲜血狂飙。   隆庆胸口的洞,是宁缺当年用箭射出来的。   现在他用这个洞,在宁缺的胸口刺出一个深深的血洞。   或者,这便是因果?   ……   ……   弓弦距离隆庆的颈,只有一寸。   黑剑距离宁缺的心,也只有一寸。   选择权,在隆庆的手里。如果他不用剑柄抵住铁弓的弓弦,剑锋便能继续深入宁缺的身体,只是那样,他的颈也会被弓弦割断。   选择权,也在宁缺的手里。如果他不再继续试图用弓弦绞杀隆庆,那么隆庆的剑,也不会继续深入自己的身体。   这是真正的同生共死。   河滩泥涂里,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只有沉默的搏命。   他们都是像野狗一样生存下来的人,无论攀至怎样的巅峰,到最后的时刻,最终还是要像野狗一样互相厮咬。   隆庆无法转头,喘息着问道:“刚才你铁弓一挥,用的是什么手段?为什么我怎么都避不开?既然和念力无关,为何你先前不用?”   宁缺在他的身后,说道:“书院不器意。”   隆庆带着一丝残忍意味问道:“现在怎么办?一起去死?”   宁缺说道:“我不介意。”   简短的对话过程里,二人实际上还在用力。   弓弦发出吱吱的响声,剑锋刺进宁缺身体,缓慢地深入。   隆庆忽然说道:“你不敢,因为你不想死,你还要找她。”   宁缺说道:“不想死不代表怕死,而你说这句话证明你怕死。”   隆庆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愤怒地暴喝道:“我怎么会怕死!”   宁缺说道:“最开始你的本命桃花,没有击中我的面门,而是落在我的胸口,因为你低了头,你只敢用额头去迎我的刀,却不敢用脖子。”   隆庆喘息说道:“那又如何?”   “你低头了,我没有低头。”   宁缺吸了几口带着泥腥味的空气,面无表情说道:“所以你死,我活。”   话音方落,他暴发出全部的力量,残余的最后力量,向后拉动铁弓!   隆庆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   弓弦落在他的颈上,带出一道清楚的血线。   黑剑的剑锋,刺入宁缺的胸膛,刺进他的心脏。   一道难以言喻的绝对痛楚,传遍宁缺的全身,让他难以自主地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如雪,双唇铁青如墨,痛苦地喊叫起来!   啊!!!!   宁缺痛苦地喊着,双手不停地后拉!   嗤啦一声轻响!   隆庆的颈断了。   他全身散力,像散架的木偶一般,躺在了泥滩上。   宁缺急促地呼吸着,眼瞳有些涣散,握着铁弓的双手不停微微颤抖,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稍微清醒了些,艰难地松手,滚到一旁。   他的胸口有个极深的血洞,心脏上有严重的破损。   他痛苦地蜷缩作一团,环抱着双臂,不停地抖着。   河畔的风,寒冷的沁人心脾,因为他的心裸露在血洞里。   隆庆就躺在他的身边,双眼看着灰暗的天,满是惘然不解。   此时,他的眼睛终于不再是灰色的了。   和这个漫长的故事比起来,结局竟是如此的简单,来的如此快。   正如宁缺所说,如果隆庆不怕死,集合他和宁缺两个人的力量,他的黑剑绝对可以刺穿宁缺的心脏,只是那样他也会死。   这些年,隆庆活的很痛苦,可他不想死。   到最后一刻,他还是不想死。   所以他死了。 第一百零三章 一路向北   厚云遮着天空,一片阴晦,远处崖下的碧蓝腰子海,宁静美丽,没有人打扰,山崖间那条溪河放肆地奔流着,发出轰鸣的声音,显得极为欢快。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醒了过来,因为失血而极度苍白的脸颊上流露出惘然的情绪,用了段时间才真正地清醒,记起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手捂着受创严重的胸口,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很困难。   如此简单的动作,便花费了他很长时间,带给他无数的痛苦。他身上的院服已然破烂不堪,浑身的鲜血已被寒冷的空气凝结,像是刚刚逃离地狱的厉鬼。   战斗结束之后,大黑马便从山林里奔了出来,一直守在他的身旁,此时看他虚弱不堪的模样,赶紧踱到他身旁,用温热而坚实的身躯撑着他。   宁缺用左手轻轻抚摩它的颈,艰难挤出笑容表示感谢,然后望向四周,只见河滩以及河水里到处都是尸体,只是水里的血已经被冲淡,很难看见。   那数百名像饿狼一样恐怖的修行强者都死了,很多死在他的铁弓下,还有很多则是死在隆庆的手里,死者们的脸上都有一抹很诡异的死灰色,显得特别枯槁,应该是被隆庆吸取干净念力后的结果。   宁缺注意到,几名神官尸体旁有数十只倒毙的飞鸟,那些飞鸟的喙里还残留着几丝血肉,看来这些人的身体里都被植进了某种剧毒。   隆庆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依然瞪着眼睛,看着灰暗的天空,始终不肯瞑目。他没有替敌人收尸的习惯,但想要在他身上找些东西,蹲下身开始仔细地搜寻,在那件破烂的黑色神袍里一无所获,却意外地发现,隆庆的伤口里,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几抹金色的反光,他微微皱眉,不明白那是什么。   他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那根铁箭,用箭簇刺进隆庆的尸体,把那些金色的事物挑了出来,才发现是极细的金线,而且不止一根,到处都是。   宁缺只知道修行界有个疯子做过类似的自残行为——叶红鱼为了对付他的饕餮大法,在身体里植了很多金线——没想到隆庆也这样做了。   那些修行者身体里植入的剧毒,隆庆身体里植入的金线,自然是针对他的局,先前那场盛宴,隆庆用灰眸吸取部属们的念力,如果宁缺用饕餮应对,便会落入他的局中,其后的胜负生死,那便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宁缺看着隆庆死后却比生前更有光泽的眼睛,沉默不语——今天这场战斗,有很多重要的关键点,他始终不肯用饕餮,完全出乎了对方的意料。   很久以前他和夫子聊过这件事情,师徒二人在美食方面的造诣相差有如天地,但对这方面的看法前所未有的获得了一致:人肉真的不好吃。   能够进行这种讨论,是因为师徒二人都做过这种疯狂的事情。   当然,如果真到了生死立见的时刻,比如很多年前他背着桑桑在百里赤地里逃亡的那种时刻,或者他依然什么都会吃,饕餮又算什么?   他今天之所以没用,是因为他总以为隆庆还会有别的手段,最强的手段——那也正是他搜寻隆庆尸体的目的,不料却没有找到。   天书沙字卷,一直在隆庆身边。在宋国都城,他用这卷天书破了四师兄的河山盘,那卷天书还有残余,如今却在何处?   书院现在很重视那七卷天书,准确来说,是道门手里的六卷天书,余帘和君陌在桃山前小镇看屠夫的同时,也在看天书落字卷是否还在中年道人的手中,宁缺也是如此,而现在已经确认天书都不在原先主人的身边,那么必然是在观主手里,观主想用这些天书做什么?不用想也知道那必然极为重要。   宁缺站在原地想了想,待精神恢复了些,拍了拍大黑马的颈。大黑马知道他准备离开,没有等他翻身上马,而是微屈前蹄,向侧方一拱,便把疲惫无力的他拱在了鞍上,然后踢踢嗒嗒踩着松软的河滩离开。   他抱着大黑马的颈,注意到它的前蹄上染着血,想到隆庆的座骑不知所踪,大概明白了些什么,然后便被山崖间再次生出的云雾吸引了注意力。   大黑马奔下山崖,沿着碧蓝腰子海继续北行,在热气蒸腾的温泉处停了一夜,宁缺泡在热水里调息冥想,确保伤患不会恶化,才放下心来。   他靠在池畔,看着池上飘着的热雾,没有去想多年前的那些故事,而是觉得这些雾和山崖里的那些云雾很像,没有任何区别。   这场战斗很血腥惨烈,也有收获,比如他懂了一句话。   山穷水尽处,有白云生。   云深处有没有路,不需要去考虑,有没有柳暗花明,更不需要去想,村落和猎寨都不需要去寻找——他挥出铁弓的那一刻,便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   不是只有更邪恶才能战胜邪恶,不是只有更暴力才能战胜暴力,不是只有饕餮大法才能战胜灰眸,随心而行,或者便能见自由。   这或者便是真正的书院不器意,便是夫子让他在柴门后那块石头上看见君子不器四字的真义,那同样也是一种教诲,宁缺明白了。   他很清楚这有多重要。   如果未来的某天,他真要写出那个大字,便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这场战斗,同时也给了他某种心理上的暗示,因为太痛太苦太惨,所以他总觉得这应该是万里奔波求见天颜之前的最后一个关隘。   他取出那块石像,看着的雾里静静侧卧着的桑桑,默然说道,你要等我来。   ……   ……   离开碧蓝腰子海,宁缺骑着大黑马继续北行,东荒草原上到处都是被烧焦的帐篷以及战马的尸体,荒人击溃了左帐王庭最后的骑兵,没有人会来打扰他,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去找那些荒人寻求给养或者线索,显得格外小心。   一路向北,来到贺兰城镇守的那道峡谷处,他才让大黑马停下,远观四野静寂无人,将手指放入唇里,吹出一声极清亮的口哨。   哨声远远传到众山群岭中。   有飞鸟惊起,有走兽低哮,然后有急促的蹄声向远方去。   宁缺在原地等了三天时间。   第四天的清晨,朝阳初升,一匹极为神骏的野马,迎着晨光疾驰而至,长长的鬓毛在风中狂舞,健美的身躯被汗水涂湿,格外美丽。   “这可比你帅多了。”   宁缺看着那匹野马,对大黑马说道。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大黑马只是打了个响鼻,却没有更激烈的举动表示反对,比如撒娇比如卖萌。   那匹野马奔至宁缺身前停下,低首送来一个消息。   宁缺识得这马是黑驴破辇前的八骏之一,伸手拍了拍表示感谢,然后开始查看这份嘎嘎号令草原无数生灵打探来的消息。   大黑马腆着脸凑到那匹野马前,试图交颈表示亲热,那匹野马昂着头,表示自己的骄傲与不屑,却也没有离开。   宁缺这才发现,原来这匹神骏异常的野马是雌马。   嘎嘎不知用什么手段,让某个人类懂得了它的意识,还让那个人类写了封信,信上的语句很简单,意思也很清楚。   “在寒冷的北方,最狡猾的雪狐和最警惕的雪鸡,正在纷纷死去,没有野马和雪狼看见那个擅于猎杀的猛兽,但一定会有这样一只猛兽。”   宁缺看完那封信,望向北方。   和石像预示的相同,都是北方。   夫子曾经说过,所有地方的北方,都在一个地方。   ——没有人发现她的踪迹,但发现了一只猛兽留下的痕迹,那只猛兽,或者是一只青毛狗,或者说青狮。   宁缺神情不变,握着信的手却变得有些僵硬。   他翻身上马,轻夹马腹,向着北方而去。   那匹神骏的野马,在峡口处静静相送。   大黑马低着脑袋,显得有些不愉快。   宁缺说道:“我知道你想找个伴儿,但我得先找着我的伴儿。”   ……   ……   一路北行,风雪渐骤。   宁缺敛神静气,谨慎沉默,不与荒人相见,甚至很注意不在雪上留下什么痕迹,因为他不想被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行踪,从而发现她。   他在被昊天遗弃的山脉里前行。   他是那个被昊天遗弃的人。   或者说,他把昊天遗弃在了人间。   现在他要去找回她。   ……   ……   热海到了,毫无热气,只有厚厚的雪和刺骨的寒意。   宁缺牵着大黑马,走在荒人废弃的木屋里,回想着当年老师带着自己和她来到这里时的情形,想着那场只有天地师见证的婚礼,心头微温。   他怀里的石像也很温热,告诉他来对了地方,她应该就在这里。   但她究竟在哪里?   他走到一座木屋的窗边,看着黑暗的雪海和那座难以想象其高度的山峰。   窗里有盏油灯,桑桑静静看着他,如银月般的脸庞被昏暗的灯光照亮。   她能看到他。   他看不到她。   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宁缺在窗边站了很长时间,直至双眉被雪染成白色,才离开。   走到雪林畔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他看着树下某处,握着缰绳的手颤抖起来。   ……   ……   (越写越慎重,越不想往下写,我真的很爱将夜里的人们,昨夜隆庆死后,我才能睡个安心觉,这是真话,我也很爱你们,这话也挺真。) 第一百零四章 一心安处   树下有些吃剩的鸡骨头。   宁缺看着那些鸡骨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大黑马有些不安地打个了响鼻,回首望向那个木屋,情绪有些不安。   宁缺忽然转身,牵着它重新走到木屋前,推门而入。   屋内依然一片黑暗,没有一丝灯光,空荡荡的,没有人。   宁缺松开缰绳,走到窗边,望向雪海。   桌上那盏油灯亮着,桑桑静静地看着他。   他还是看不到她,但他知道她就在这里,所以他开始说话。   “隆庆死了。”   他停顿了会儿,继续说道:“在燕北,我杀了他……我也没想到,这件事情会这么简单的结束,在我原先的安排里,我准备把他废掉,然后把他关进魔宗山门,让他永世不得解脱,就像小师叔当初对莲生那样。”   “但后来一想,这其实很没有道理,他并没有太得罪我,除了当年对你的态度有些糟糕,而且曾经试图用你威胁我,而且那些都没有变成现实……莲生杀死了笑笑,他没有伤害过你,我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   宁缺转身,望向黑暗的房间,说道:“从在那棵没有树皮的桑树旁拣到你,我这辈子最激烈的情绪,都是因为你而起,最开始的时候杀爷爷,然后到隆庆,想起来最开始进渭城的时候,我为你打过好几场架。”   桑桑与他隔的极近,如果没有那道屏障,或者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听着他的话,她的神情依然冷漠,睫毛却缓缓落下,似有些疲惫。   “我去了烂柯寺,雕了很多石像……你的像。”   宁缺从怀里取出石像,搁到窗前的桌上,说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生病的你在禅院里说的那些话,但我还记得。”   桑桑望向桌上,看着侧卧静眠的自己,眼中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当然,我最先去的渭城,我总以为那里对你我有比较重要的意义,你可能会呆在那里,可惜没有找到你,嗯,我在那里杀了很多人。”   宁缺忽然停止了述说,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不想说了……痛哭一场,捅自己一刀,逼着你出来,那没意思,反正我来了……”   他看着身前空无一物的黑夜,说道:“你出来。”   没有煽情,不需要追忆,只是平静地要求,就像过去很多年里那样,你给我端茶,你给我倒水,你把脚搁到我怀里,让我好好地摸两把。   安静的木屋里,响起一声轻不可闻的声音,仿佛最薄的纸被最锋利的刀割开,又像是最脆的琉璃从高空落到地面,碎了,然后开了。   昏暗的光线,渐渐弥漫整个空间,从一丝直至万缕,最终照亮整间木屋,照亮桌上侧卧的石像,照亮宁缺的脸,也映出她的身影。   宁缺看着久别的她,看着她臃肿的腰身,看着她身上简陋的兽皮衣裳,莫名心酸起来,上前把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桑桑面无表情任由他抱着,仰着头,显得极高傲,当然也可以说是木讷。   “放手。”她说道。   青狮从角落里奔出来,前肢低伏,作势欲扑,发出威胁的低哮。   大黑马居高临下盯着它,眼神暴戾,意思清楚。   青狮迅速收敛声音,变得老实乖巧起来。   宁缺抱着桑桑,头埋在她的颈间,声音有些嗡,有些含混,却又极清楚——含混是音调,清楚是意思,不容质疑。   “不放。”   桑桑冷漠说道:“放开。”   宁缺说道:“不放。”   “放开。”   “不放。”   “放开。”   “不放……说不放,就不放。”   大黑马和青狮互视一眼,很懂事地走到角落里,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宁缺就这样抱着桑桑,仿佛要抱到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总之沧海肯定还没有变成桑田,桑桑微微仰起的头,终于落了下来,于是两个人的脸颊便触到了一起,温温的。   又过了很长时间,总之斧柄肯定还没有朽坏成尘,宁缺确信她不会再跑掉,终于松开了双手,又捉住她的右手,牵着她走到床边坐下。   牵着手并排坐在床边,不是为了等分果果,如果桑桑披上霞帔,看着有些像新婚当夜,他们当年本就是在这里洞的房。   “跟我回家。”宁缺对她说道。   桑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望着窗外的风雪出神。   宁缺知道她没有出神或者走神,因为她是神,她还在这里。   “跟我回家。”他重复说道。   桑桑望向他,面无表情问道:“回哪个家?你最早那个家?”   这一次轮到宁缺沉默。   桑桑说道:“夫子想要破开我的世界,是基于他那不负责的、对自由的渴望,你如此执着地想要破开我的世界,就是想回到那个家?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什么时候确信破开我的世界,便能回到你的家乡?”   宁缺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想了想后说道:“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猜到了这一点,因为这里也有满天繁星,老师最后变成了月亮。”   桑桑微微挑眉,问道:“这能说明什么?他变成月亮,是因为那年你在海上对他说过月亮,他觉得月亮很美,仅此而已。”   “有风雪。”   宁缺指着窗外说道:“还有满天繁星,这些都是很没必要的东西……如果你的世界是封闭而自成系统的话,更加不需要四季,可早这些都有。”   “你的世界和我来的那个世界很像。”   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看着她说道:“只有一种说法可以解释……这个世界还是在我原来熟知的那个世界里,并且可以相通,至少可以观察,因为只有观察才能模仿,才能如此相似。”   桑桑神情淡漠说道:“可以观察,所以我知道你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宁缺说道:“那是广阔而自由的世界。”   桑桑说道:“那是冰冷而死亡的世界。”   热情的太阳播洒着生命,无垠的宇宙空间等着被探索,所以那里是广阔而自由的世界,但那里绝大部分空间充斥着绝对的寒冷和死寂,所以也是冰冷而死亡的世界,宁缺和桑桑的说法都没有错,因为彼此的立场不同。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人类的命运终究要由人类自己决定,你没有必要继续承担这个责任,那样太累。”   桑桑说道:“我曾经对你说过,我爱世人,只爱爱我的世人,世人的先祖选择了我,我便要继续承担这个责任。”   “这个讨论没有意义。”   宁缺很强硬地中止这方面的对话,抓着她的双肩,说道:“你是我的妻子,你现在怀着我们的孩子,你就应该跟我一起回家。”   桑桑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说道:“你就这么想我死?”   宁缺说道:“那天你坐着大船驶向彼岸的神国,我曾经试着想要做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做,你就应该很清楚我的态度。”   桑桑说道:“但我同样警告过你,我是这个世界的规则集合体,如果你要毁灭这个世界,我便没有办法再继续存在下去。”   宁缺说道:“以前我也很担心,但现在不……因为神国里还有一个昊天,而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你不会有事的。”   桑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怎么证明?”   宁缺看着她隆起的腹部,说道:“这难道还不是证明?”   桑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远方不知何处,说道:“新教在世间传播日久,道门逐渐衰败,我变得越来越虚弱,这又说明什么?”   这说明她依然还是昊天。   “也有可能是因为……怀孕的关系?”   宁缺走到她身后,说道:“怀孕的女人本来就容易虚弱,你应该还记得,那年在渭城,胖婶怀孕的时候,连骂人都没力气。”   “可你没有办法证明。”   桑桑转过身来,说道:“那么我还是可能会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显得平静甚至冷漠到了极点,然而宁缺却在她眼眸深处看到了极大的恐惧与哀恸。   因为那份恐惧与哀恸,他的心都痛了起来。   “我真的……很怕死。”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从我在神国醒来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害怕会死去,我不想死。”   她平静地说着,泪水湿了脸庞。   桑桑很少流泪。   昊天从不流泪。   宁缺忘了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她流泪,或者好些年,或者好几千年。   他再次把她抱进怀里,低声说道:“别怕,没事,我不会让你死的。”   桑桑还是像先前一样任由他抱着,双手负在身后。   但这一次,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都想要杀我……他们想要杀我,你们也想要杀我,我现在可以被杀死,所以我很怕,我很怕连你也要杀死我。”   她神情平静,却不停地流着泪,奇异的悲伤。   “不会。”   宁缺紧紧地抱着她,说道:“如果真的害怕,那就不做了,我们回别的家,不回渭城,就回长安,老笔斋的院子还在。”   桑桑说道:“那你那个家呢?”   宁缺说道:“早就忘了。”   一心安处是吾乡。   哪里能让你心情安宁,便是你的家。   桑桑就是他的家。   就像是她要去彼岸,却归不得神国。   因为她的彼岸,就在他站立的地方。 第一百零五章 一夜,有话   桑桑依然平静骄傲,就像以前在桃山或者历红尘时那样漠然,没有显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事实上她很不安——因为她知道观主想要做什么。   她与道门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她是道门供奉的神明,也是道门替人类选择的看门人,当道门决意毁灭她时,便意味着人间将要遗弃她。   她正在渐渐虚弱,她现在能够被杀死,于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真切与悲哀,开始恐惧与不安,那些情绪最后都变成悲伤。   所以她面无表情地流着眼泪。   幸运的是,夜很黑暗,还有一盏昏暗的灯火因唯一而明亮。就像这个人间对她来说已然一片黑暗,却还有宁缺这个唯一的例外。   他是她唯一信任的人,因为他是她的男人,因为她给他斟过很多次茶,在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同过无数生死,早已难分彼此。   桑桑闭眼靠在他怀里,神情有些疲惫,眉眼间的漠然,却已被安宁代替,自归不得神国的那天开始,只有此时她才能真正安心片刻。   宁缺从后面抱着她,说道:“明天我们就回,到了长安城,谁都伤不到你,别忘了你是昊天,以前对我那么凶,现在怎么这么胆小?”   桑桑没有接他回长安城的话题,说道:“我现在没有以前强大,自然要小心谨慎些,至于你……你对我如此不敬,我都没有惩罚你,你应知足。”   宁缺听着这话,手从她的鬓畔向下伸进她的怀里,握着那处说道:“你是我老婆,就算相敬如宾也是在席上,我们这可是在炕上。”   桑桑忽然睁开眼睛,明亮如星辰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怒意,旋即却变得有些惘然,如果要变成人类,似乎他的行为没有什么问题?   感觉着怀里那只手越来越热,越来越不老实,她那双细细的眉蹙了起来,明显有些不适应,却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应对。   这样的亲密,在她的人间记忆里其实很多,从很小的时候一直到长安城,尤其是在那张棋盘里,不知亲密了多少次,她还是觉得很难接受。她在想是继续沉默假装不知,还是挥手散去自己的世界,把他轰进雪海深处去清醒清醒。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她选择了沉默,为了驱散天心深处那抹不适应和羞恼,她选择与他讨论比较冰冷的话题。   “陈某想要杀我。”她面无表情说道。   如她所愿,在听到这句话后,宁缺的手虽然还是伸在她的怀里,但至少停止了动作,片刻后,他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你确定?”   “我知道所有人的过去,便知将来。”   “一个封闭的世界里,只要知道所有的前提条件,掌握所有规则,拥有绝对的计算能力,便可以推算出所有的结果,这我懂。”   她知道这是宁缺那个世界习惯用的语言方式,听了这些年,早已习惯不愿问,重复说道:“所以,陈某要杀我。”   这是典型的昊天的因为所以,或者说神迹,七卷天书的明字卷,便是这种神迹的具体展现,便是她对整个人间的意志昭告。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和师兄师姐们也隐约猜到了,只是无法确定,因为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   桑桑没有说,但很显然,她对这件事情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如果你能推算未来,就像明字卷里写的那些话一样,你知道老师会化身成月,知道佛陀会隐于山间,知道观主会另觅道路,那么何必降临人间?你没能完全战胜老师,反而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危险。”   宁缺把她抱在怀里,低声问道。   桑桑说道:“我算不到自己之后的未来,曾经在过去看到的现在的未来,过于模糊,而无法确信,因为有变数。”   “什么是变数?”   “像你老师那样能够超出规则的人,就是变数。”   “听着很强大的样子。”   “你也是变数?”   “为什么?”   “因为你是局外人。”   ……   ……   屋内安静了一段时间,窗外的风雪呼啸不停。   桑桑没有说错,事实上多年前大唐国师李青山以寿元为代价卦算未来时,也同样看到了宁缺的特异之处——他从来都不在这盘棋局里。   他来自另外的世界,他是局外人。   昊天算不到他,夫子看不透他,观主也是如此。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觉得体会你能这种身份很像是宗教里经常会出现的某种使者——只是不知道是光明的使者,还是黑暗的使者。   还是过于沉重,很不符合千里寻妻记大结局最后夫妻重逢之恩爱夜话的气氛,他决定把话题从桑桑那里再扭转回来。   “什么时候生?”   他摸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关心问道。   桑桑的回答很简洁:“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他怔住了,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自己什么时候不来月事难道不清楚?转念一想,自己的老婆不是人,确实没法说清楚。   如果按照普通人十月怀胎来算,他现在正戴着顶极绿的帽子。   他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问了一个别的、同样重要的问题。   “男的女的?”   “你想要男孩女孩?”   桑桑没有转过身来,眼睛却变得有些明亮,在这些天孤处寒域的日子里,看来她没少想这些问题,不知道她有没有发觉自己真的很像人了。   “都行。”   宁缺想了想,又说道:“不过还是女孩好些,养起来有经验。”   这里说的经验,自然是他小时候把桑桑养大的那段过往。   桑桑点头表示知道,说道:“我不知道男女。”   宁缺有些恼了,说道:“你咋这都不知道呢?”   普通孕妇能知道自己的产期,但没有医生的帮助还真没办法知道怀里的胎儿是男是女,但像桑桑这种非普通孕妇则应该相反才是。   昊天难道不应该无所不知吗?   “因为我不想知道。”   桑桑沉声说道,显得有些生气的样子,其实更像赌气。   她依然高大丰腴,尤其是怀孕之后更是如此,但这般躺在他怀里赌气说着话,显得有些可爱,像小姑娘似的可爱。   宁缺听出了更多的味道,酸酸的味道,知道她是在吃醋……就像那年在长安城里离家出走一般,只不过现在她吃的是……腹中孩子的醋。   不管吃谁的醋,终究是吃醋,这是他这辈子最愿意看到的事情,于是他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把她抱的更紧了些,当然,很小心地不会压到她的肚子。   两个人在床上静静躺着。   石像在桌上静静躺着。   大黑马和青狮在房间角落里静静休息着。   没有过多长时间,天色依然黑沉,但按时间算,清晨到了。   宁缺起身,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带她离开。   桑桑静静看着他,也不说要跟着他走。   待收拾妥当,宁缺走到她身前,说道:“不要给我玩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那套,不管你走与不走,都要跟我走。”   说完这句话,他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大黑马极有眼力,闪电般蹿至,谦卑地低下身躯,等桑桑骑上去后,还回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小腿表示亲热。   桑桑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宁缺,说道:“你以为我真不敢打你?”   宁缺翻身上马,双手绕过她的腰肢,握紧缰绳,在她耳畔笑着说道:“你不是不敢打我,是舍不得打我。”   大黑马把头埋的极低,觉得这话肉麻的有些过份。   青狮眼泪汪汪看着不再说话的桑桑,心想伟大的您怎么能堕落成这样?   ……   ……   夫妻二人骑着大黑马,顶着满天凛冽的风雪,离开寒域向南方行去,青毛狗在后方紧紧跟着,吭哧吭哧跑的极为欢快。   宁缺选择的路线要穿过雪海,被冻的极结实的海面上覆着足足两尺深的雪,即便大黑马身高体健,行走起来也极为吃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从这里走。   如果有人能够从极高远的天空往下看,便能看到,他们一行人在雪海表面上留下了一道极清晰的痕迹,与壮阔的雪域天地相比,这道痕迹确实很细,却没有被风雪重新掩盖,显得有些诡异,不知是什么手段。   桑桑在他身前,从天空望向大地。   她看着雪海上那道风雪难掩的痕迹,沉默不语。   宁缺知道她明白了些什么,说道:“只是做些准备。”   桑桑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气泡,表面非常光滑,透明有如琉璃。   气泡很薄,仿佛吹口气便会破,但奇怪的是,漫天呼啸的风雪不停吹拂,气泡颤颤巍巍,却始终没有破裂。   气泡上有两道极细的裂痕,仿佛下一刻就会破裂。   两道裂痕就像是两道笔画,一撇一捺。   裂痕很细很浅,如果说气泡壁只有发丝的千分之一厚,那么这道裂痕只有气泡壁的千分之一厚,普通人根本无法看到。   宁缺不是普通人,他能看到,所以神情变得极为凝重。   他感觉到,如果这个气泡破了,这个世界便会毁灭。   桑桑问道:“现在你能写出那个字?”   宁缺说道:“不能。”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到你能的那天,先告诉我一声。”   ……   ……   (我没写过悲剧结局,对吧?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第一百零六章 在潭边(上)   宁缺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看着她身前飘着的那个气泡,想着自己和老师在海船上曾经做过的那些推测,有些不确定问道:“这就是世界的样子?”   桑桑没有回答。   风雪未减,大黑马的速度很快,没有过多长时间,便过了雪海,宁缺回首望去,看着雪原上那道清晰的蹄印,不知在想什么。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有些微酸,而且是废话,但对于他要做的事情来说,却是很需要的朴素的道理,人类对于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变化,不就是那些痕迹?比如城墙、宫殿、田野、阡陌还有河堤。   雪海上的这道痕迹同样如此,同时也是某个字的某个笔画里的某个部分,或者是开端,或者是结局,只是暂时无法确定,连宁缺自己也无法确定,除非他真的把那个字写出来,并且让整个人间看见。   只是要写出那个字谈何容易?回顾这个世界的人类历史,无数劫来无数年,真正能够超越规则、达到无矩境界,终究只有夫子一人。   但总要做些准备,哪怕要准备数千年之久——在没有确定观主的真正目的之前,这些大概便是他现在能够做的不多的事情。   现在来看,观主让隆庆烧死叶苏助其成圣,令道门分裂,暗助新教波澜渐阔,都指向让桑桑变弱,很明显他想对桑桑不利。   根据书院推算,观主用来对付桑桑的手段是那几卷天书,只是……   为什么?不去思考宗教信仰之类的事情,这件事情逻辑都很难自洽,桑桑是昊天,道门为什么要杀她、敢杀她?意义在哪里?   桑桑没有说,宁缺也不问,只要能够回到长安城的家里,他还有很多时间去解开这个谜题,然后做出相应的对策。   大黑马的速度奇快,在风雪里变成一道黑色的闪电,青狗在旁边的深雪里奔行,不时被雪掩埋,看着就像朵朵盛开的青莲,竟也丝毫不慢。   数天后,宁缺一行便离开了寒域的范围,来到一片残留着些许青意的针叶林附近,在林间他看见很多被野兽吃剩后被冻成冰渣的鹿肉及血,看兽群的足印和被撞断的林木,确定应该是雪狼曾经停留的地方。   桑桑伸出右手食指在大黑马的颈间轻点,大黑马明白了她的意思,缓缓减速停下,她捧着肚子有些笨拙地下了马,伸手招了招。   青毛狗很喜悦地奔了过来,吭哧吭哧跳到她的怀里。   她抱着青毛狗,望向南方,神情漠然。   宁缺看着她怀里那只大狗,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南方依然是风雪,桑桑却看了半个时辰,然后说道:“转东,12,8。”   宁缺扶着她上马,轻扯缰绳,让大黑马改变方向,向东而行,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发问,似乎知道她的意思。   过了数日,到了一条冰河畔,桑桑再次让大黑马停下。   她望向某个方向的天空,神情依旧漠然,眼睛里却渐渐流露出烦躁的情绪,然后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算盘,开始拨打。   除了当年在长安城里修房子的时候,因为涉及银钱数目太多,需要一种严肃的仪式感来增加信心用过算盘,宁缺很少见她用过算盘,有些诧异。   雪原罕有人迹兽踪,除了呼啸的风声,十分安静,此时冰河畔,却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清脆响声,桑桑的手指在算盘上带出道道残影,像在弹琴。   过了段时间,她停止了打算盘的动作。   宁缺望向她身前,只见算盘上那些小木珠排列成一个很有规律、但绝对没有任何意思的图案,看不明白,直接问道:“怎么走?”   “西北,33,23。”桑桑说道。   往西北等于退回,宁缺却没有任何疑问,轻提缰绳,让大黑马向着那个方向而去,一路踢雪溅冰,没有耽搁任何时间。   暮时,大黑马再次停下。桑桑取出算盘,再次开始像弹琴一般拨打,待计算完毕,又给出一个新的方位,宁缺依言而行。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问,更没有疑问,只是沉默平静地配合,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关于计算路线这种事情,他绝对信任她。   此后数日,这样的情况不停重复,最后桑桑甚至不再把算盘收进衣服里,而是搁在鞍前,不时便会拨弄几下,而且转向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   她比当年弱了很多,天心难算世间一切事,但要说到算字,依然超出普通人类太多,转向与趋退没有任何规律,最后连宁缺都失去了方位。   但他知道,现在越来越南,离长安城越来越近。   桑桑和他不想遇到的那个人,还一直没有遇见。   宁缺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因为他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越到最后越危险,更因为他发现桑桑现在的精神越来越差,不知还能继续算多长时间。   桑桑变得很疲惫,非常嗜睡,经常拨着算盘珠,便无声无息靠着他的胸口睡着,好在并不像那年生重病一般虚弱,更没有吐血。   宁缺每次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都忍不住想,难道是快生了?   ……   ……   接下来连续两天都是依着天弃山南行,雪岭在碧蓝的天空里画出一道清晰美丽而起伏崛狠的线条,给大黑马指引着方向。   贺兰城在丛山峻岭间若隐若现,桑桑再次让大黑马停下。   这一次的推算用了很长时间,算盘上的那些木珠不停地弹动,被她的手指拨回原位,又再次被拨出,显得非常凌乱,她的动作也变得有些乱,像乱弹琴。   她脸上的漠然被烦躁取代,最后变成恼怒。   啪的一声响,她的手落在算盘上,将勉强将要成形的图案再次弄乱,任由有些凌乱的发丝在颊畔乱飞着,说道:“会遇见。”   宁缺只沉默了很短的时间,问道:“有没有机会?”   桑桑说道:“没有。”   他问的是夫妻联手、战胜观主有多大概率。   桑桑的回答很简洁清楚,一点都没有。   这一次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能不能绕?”   桑桑说道:“不能。”   连续听到两次否定,宁缺毫不怀疑她的判断,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向山间而去,说道:“先想办法藏起来。”   听着这话,桑桑微微挑眉,有些不悦。   她是昊天,居然因为一个人类而躲藏?而且那个人类以前是她养的一条狗?当然事实上,她在雪海畔已经藏了很长时间,只不过那时候她可以心境守一,现在却很难,她不想在宁缺面前显得太过弱小,需要他保护。   当她的手下意识落在腹部上,她保持了沉默。   宁缺没想到在这种时刻她还会想那些有的没的,牵着缰绳快速奔入山中,来到一片被寒树环绕的寒潭畔,说道:“就这里。”   这里能够远远眺望到贺兰城,却很难被外界发现。   桑桑挥动兽皮缝成的衣袖,一道清光闪现即逝,一道气息出现然后消失。   宁缺没有查觉到任何异样,但他知道,她已经展开了自己的世界,寒潭畔的这片平地还有自己和大黑马青毛狗,都在这个世界里。   没有多长时间,他便看到了证明。   潭畔的积雪渐渐融化,气温逐渐升高,泥地里竟有青草渐渐抽芽。   天弃山里忽然下起风雪。   宁缺望向外界,觉得好神奇,外面风雪如怒,此间却温暖如春。   他想了想,抽出铁刀,干净利落砍了些树木,凭着自己非人的力量,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在潭边搭了一个木屋。   木屋有些简陋,但淡淡的木香,却可以宁神。   桑桑捧着肚子,在旁边静静看着他劳作。   “躲进小楼成一统?”   她看着那个简陋的木屋,面无表情说道:“你知道,不可能一直藏下去。”   “偷得浮生半日闲。”   宁缺说道:“能藏多会儿是多会儿……嗯,不要再对诗了,这些诗都是你小时候我教你的,再说了,你现在需要休息。”   他把她扶进木屋,让她靠在软软的被褥上。   他低头靠着她隆起的腹部,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   木屋外却传来了动静。   青衣道人,出现在寒潭对面。   他面带风霜,衣有风雪,不知在世间寻找了多长时间,找了多少地方。   他静静看着寒潭对面,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却没有离开。   宁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靠着桑桑的腹部,不再理会外面的事情,神情显得格外专注。   桑桑没有理他,看着寒潭对面,忽然说道:“我很想杀了他。”   宁缺听到了胎动,正在喜悦,回答道:“你现在杀不死他,就别想了。”   桑桑神情漠然说道:“杀不死他,才想杀他。”   宁缺怔了怔,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要是以前,她要杀谁随手便杀了,哪里还需要想?   他坐起身,将她搂进怀里,看着寒潭对面的观主,静静无语,就像看着镜中虚假的世界,就像在看一场戏剧,或者一幅画。   似乎很荒诞,很有趣,很安宁,事实上他和桑桑现在所处的世界才是假的,而且这个世界无法一直维持下去,终有破碎的那一刻。   当桑桑无法维持这个世界的那一刻。   大概便是他和她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 第一百零七章 在潭边(下)   事实上,宁缺见到观主的次数很少,都是在长安城,如今想来,每次相见,似乎都伴着风雪,极为寒冷,从外到里。   以往,观主的青衣不染尘埃,更没有雪霜,飘然若仙,此时的观主,却满身风尘,满脸风霜,有些疲惫,是个寻常人。   他在世间寻找桑桑很多天,很多地方,以无距境界纵横万里往复,消耗极大,依旧慢了一步——宁缺与桑桑之间的本命联系,胜过世间最强。   他看着寒潭那头,看着那些积雪下干黄的旧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境也没有生起任何微澜,因为那里空无一物。   但他总觉得那里有什么,就像过去那些天,他经过寒域雪海荒人部落,望向那幢小木屋时的感觉,所以他没有离开。   被昊天遗弃的山脉,在风雪里变得越来越寒冷,观主静静站在潭畔,神情却越来越平静,仿佛有无形的清水淌过,洗去所有尘埃,脸上的风霜色越来越淡,直至最后消失无踪,青衣上的雪屑也融化消弥不见。   一道清静至纯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散出,来到足下,融了积雪,绿了旧草,蔓延至潭内,融了冰面,荡起涟漪,春意渐生。   春风绿了寒潭岸,瞬间便至对岸。   桑桑静静看着他,手指轻轻搭在地面,如涓流般的生命气息,注入大地之内,外面的春意与里面的春意相融相汇,难分彼此。   没有彼此,便没有界线,无法被看到。   暮色来时,观主离开了潭畔,留下一道空间通道的残留气息,消失无踪。   宁缺确认他没有发现桑桑和自己,心情略松,脸上却没有喜悦的神情,因为这只是暂时的事情,没人知道这种局面还能维持多久。   “现在能不能走?”   他看着远处山峦里雄奇的贺兰城,问道。   桑桑沉默不语。   宁缺明白了她的意思,观主这时候有可能去了南海,也有可能正在雪峰顶看着大地,她如果打开自己的世界,很容易被他发现。   算盘搁在她的膝头,她已经无法算出观主的位置。   她正在变得越来越虚弱,或者说,越来越像个普通的妇人,这个事实让她沉默,让她无奈,也让她更加愤怒。   她抓起宁缺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就像个受了刺激的母兽。   宁缺看着她唇角溢出的鲜血,很痛,却没有呼痛,眼神里满是溺爱和同情。   夜色来临,群山里风雪骤停,有风自东南方向的海上来,将天空上的那些厚云吹散出一大片空隙,数百粒繁星出现在眼前,同时还有一轮月。   宁缺抱着桑桑,靠着软温的兽皮倚着,看着夜空里的星星和明月发呆。   桑桑说道:“我想做爱。”   宁缺微怔,低头看她脸上神情平静,才知道她不是在说笑话。当然,如果她真是在说笑话,这件事情未免太好笑了些。   他说道:“瞎想什么,先睡觉。”   桑桑说道:“我想和你睡觉。”   宁缺怔住,说道:“困了?”   桑桑说道:“我想和你困觉。”   她的情绪很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不是那么认真,却格外认真。   宁缺搂着她,嗅着她的味道,亲了亲她的脸。   过了会儿。   他忽然说道:“能不能不要看?”   桑桑看着某个地方,眼睛一眨不眨,说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这算什么?人在做,天在看?”   桑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这话有趣。”   “有趣你个头。”   “这话无趣。”   “好吧,我说……就算非要看,能不能带点情绪?”   ……   ……   清晨醒来,宁缺情绪不怎么好,因为他总觉得桑桑的情绪有些怪异,像是在和自己进行告别——刚刚重逢,难道她又要出走?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妥,神情渐渐变得凝重,看着寒潭对面那片昨日初生春意,一夜又被寒风冻凝的草地,警惕无比。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给出了另一种可能的解答,却不能让他稍微觉得轻松,反而心情更加沉重,因为桑桑似乎快要生了。   很多事情,他都有经验,但这件事情,他没有任何经验,桑桑曾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对这件事情,也很没办法。   木屋里一片安静。桑桑捧着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传来的动静,细眉蹙的极紧,脸色有些苍白,还没有开始阵痛,但快要开始了。   生孩子很麻烦,更麻烦的是,桑桑的心境受到极大干扰,再也很难维系自己的世界,窗外的空气里飘着游丝,宁缺知道那是裂缝。   如果把这个世界缩小些,或者让这个世界里的物质更少一些,以桑桑的能力,或者还能维系更长一段时间。   宁缺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空间裂缝,明白了清晨醒来为什么会感觉到分离近在眼前,沉默片刻后,牵着大黑马走出了木屋。   没有清脆破裂的声音,只有迎面一阵微寒的风,他便回到了真实的世界,站到了真实的寒潭畔,回首望去,无路也无屋。   他决定离开这里,离寒潭越远越好,离她越远越好,他明白了隆庆在那场战斗之前说过的一些话,原来他的寻找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来了。   那个人回到了潭边。   “她在哪里?”   观主看着他问道,神情平静,不急不躁,不愠不怒,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就像水草在水里,潭影在潭间,天意在他胸怀。   宁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抽出铁刀,向寒潭对面斩去。   一斩便是数千刀。   刀锋破空,化作无数残影,每道刀影,都是一道笔画,两道笔画,便是一个字,他的铁刀,瞬间便在寒潭畔,写出了数千个字。   数千个“乂”字。   他脸色苍白如纸,识海里的念力为之一空。   无数凌厉至极的符意,笼罩住寒潭。   观主脚下,有几根正在伸展腰肢的翠绿青草,悄无声息碎成无数屑。   潭畔的寒树,无声无息间,化作无数残片。   寒潭边的世界是一幅画。   宁缺将这幅画切成了无数碎片。   观主是画中人,如何自安?   ……   ……   (这章主要是“人在做,天在看”六个字,微博上有位仁兄说:叫女朋友做爱的时候,总会想到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WB@扎克)。我当时看到后,就想到宁缺和桑桑做的时候,那算什么?以前写过天人交战,天人合一,但我一直想让她看,人在做,天在看,好酷……本来是很长很仔细的描写,但大家清楚最近的情况,所以简而化之,留取其意,难免有些遗憾,我始终还是以乡土流小说家自居的。多年前庆余年里范闲和战豆豆那段,我写的很用心,我想用别的手法再用心一次,可惜了哉。) 第一百零八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   如果山间的青草野花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观主确实是在画里,然而他其实也在画外,更准确来说,那幅画里仿佛还有一幅小画,他在那幅小画里。   那幅小画是天地气息的夹层,是真实空间之间的次级空间,他就站在那处,看似极近,实则极远,看似其里,实则在里中之里。   在观主四周数尺范围内,受到天地气息从夹层里涌出的影响,春意异常浓郁,树上青芽点点,草间黄花处处,宁缺数千记铁刀斩出的乂字符意,能够将青芽与黄花斩碎,却无法斩碎春意——春意本来就是无形的。   春风轻扬,叶片轻荡,观主的身影瞬间遁至远处,来到寒潭后方约十余丈外,远离了那些恐怖的符意刀意,暂时无法进入。   就像是一座城墙,外面的人想进来却进不来,往往意味着里面的人想出也出不去,无论城市还是寒潭,最终都变成了一间囚房。   宁缺在长安城里自囚过两次,对这种处境不陌生。   “你不该离开长安城。”   观主看着他说道,神情还是那样的宁静温和,与春风别无二致,仿佛洞悉所有世事的师长,做着诚挚的指点,“你再无一丝胜算。”   宁缺知道这句话是对的,他最强大的武器或者说战胜观主和酒徒这种层级大修行者最大的希望,就是老师传给他的惊神阵——长安城,离开长安城,便等于把这份武器留在了万里之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自杀区别不大。   但他必须离开长安。   在那个风雪飘摇的日子,他做出这个决定后,便绝对不会后悔,因为他知道观主要杀桑桑,而只有他能抢在观主之前找到桑桑。   不去想过去的事情,只想将会发生的事情,他看着寒潭四周将天地遮蔽的凛厉符意,沉默思忖着稍后自己应该如何做——刀意消散的那刻,他便要离开,离开的越远越好,观主看不穿她的世界,那么她便能安全。   一切都是为了让桑桑有机会逃走,只是大概会断送自己的所有机会,他望向大黑马,想着它会随自己一道死亡,有些歉疚。   大黑马没有看他,不想看到他歉疚的眼神,也没有卖萌、扮傻、装憨,只是盯着寒潭对岸的观主,眼神锐利至极,就像决战之前的战士。   宁缺有些感动,抚着它颈间的鬃毛,露出微笑。   忽然,他的笑容敛去,神情微变。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响声。   崭新的木屋,出现在寒潭畔,桑桑扶着腰,从屋里缓缓走了出来,她回到了人间,她散开了自己的世界。   “你出来干嘛?”宁缺很恼怒,问道。   “有些不舒服。”桑桑挺着大肚子,在潭畔散着步,看都没有看对岸的观主一眼,面无表情说道:“这件事情怪你。”   “哪儿不舒服了?又关我事?”   “都是你弄的,当然是你的事。”   宁缺无语,心想不是你要的?当然,这种时刻、这种事情确实没有什么好争的,至于她出来的原因,他哪能不知道?   他不准备继续问,因为觉得答案有些肉麻,桑桑却说了出来:“我不舍得你走,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习惯和你在一起。”   习惯,真的是件很美的事情。   宁缺牵着她的手,在潭畔的一根老树桩上坐下,看着她有些疲惫、却散发着某种生命光泽的眉眼,前所未有的满足。   能够听到她的这句话,胜负与很多事情,相对而言,不再那么重要。   桑桑来到潭畔后,观主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向着她遥遥行礼,礼数依然恭谨,甚至显得有些虔诚,仿佛还是她的信徒。   宁缺坐在树桩下冥想,希望能够尽快回复那数千道符消耗一空的念力,此时看着观主的行为,他微微皱眉,不解愈盛。   “为什么?”   观主为什么要杀桑桑?助叶苏成圣、新教燎原、道门分裂……破坏昊天的信仰基础,让她变弱,付出如是种种惨痛代价,只为杀她?   道理何在?天理何在?   这是书院的疑问,是整个世界的疑问。   ……   ……   “道门与书院,本是同道,不是因为夫子曾求学于道门,而是因为我们都只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观主站在潭畔,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青叶,看上去就像极小的笛子,“虽然同道而行,但最终的目的地有所不同,夫子想要破天,我不想。”   宁缺没有对这个问题发表更多看法,因为以前他曾经做过这种尝试,知道要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观主静静看着潭畔的桑桑,看了很长时间,露出一丝难以说明意味的笑容,缓声说道:“我想教这日月换个新天。”   敢教日月换新天。   天是什么?不是天空,是昊天,是人类供奉的唯一且至高的神明,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以及主宰,是道门的信仰。   观主要换新天。   他要换了昊天。   桑桑静静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这是昊天的问题。   观主平静说道:“因为你已经无法履行昊天的职责。”   桑桑微微挑眉,声音却无情绪,说道:“愚蠢。”   凡人或者说信徒来评价昊天的是非,从西陵教义上来说,何止是愚蠢,那是最不可饶恕的亵渎,然而观主不接受这一点。   “你已经败了。”   观主静静看着她,眼神柔和,甚至隐隐带着怜悯,“多年前,你想为夫子安排那个局,从神国醒来,将意识投放人间,从那刻起,你就败了。”   桑桑微微眯眼。   宁缺有些不安,把她的手握的紧了些。   “你布那个局,真的就是想杀死夫子?难道天心难测,想不出别的方法,不需要你自己来到人间?不……或者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布置那个局,事实上是出于好奇,你想看看人间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观主看着她怜悯说道:“当你开始好奇,你就不再是昊天,你就开始拥有了人类的特征,你再也无法回到神国,就是证明。”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所以?然后?”   观主平静说道:“道门苏醒你于混沌之间,是让你守护人间,当你无法再承担,道门自然有责任把你换掉。”   “所以,我会想尽一切方法杀死你。”   “然后,我会选择一位新的昊天。” 第一百零九章 你看   “你看,道理其实从来都是人世间最简单的东西,水往下流,云往天空,有光明就有黑暗,该换的时候,自然就要换。”   观主看着宁缺,神情平静地做着解释。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为什么以前你没有这样想?”   “道门毕竟是昊天的道门,就像灵魂是人的灵魂,平静安宁生活着的时候,谁会想到杀死自己以换取新的灵魂?”   观主的手指轻轻搓弄着那片青叶,有清新悦耳的声音响起,伴着他的话语,就像四周的野花一般,吐露着芬芳。   “我能想透这件事情,或者说,敢去想这件事情,要感谢叶苏……我那位了不起的弟子,他在临康城的陋巷里悟出新的道路,创建新教,写下那些发人深省的文字,告诉我可以这样去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我的老师。”   观主的目光落到桑桑身上,说出下面这段很重要的话。   “新教与道门的教义其实并不冲突,只不过是不同时间段的真理,无数年来,人类处于莽荒时期,需要您的庇护,然而人类终究在成长,千年之前出现了夫子,出现了那位开创明宗的光明大神官,有轲浩然、有莲生,也有我,种种事由都证明,人类已经成长到最开始的时候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地步,人类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你的庇护,他们有足够的能力自己守护自己,不需要死了再活,如野草般饱受折磨,不需要忍受无数劫来在永夜与白昼之间无尽的轮回之苦。”   寒潭依然凄冷,潭畔却如深春,山花烂漫,青树招展,被宁缺刀意斩成无数碎片的画面,被浓郁的春意渐渐修补如初。   一片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观主指间悦耳的叶笛在不停鸣响,不是战场上鸣金收兵的意思,却像是人类敲击着战鼓。   宁缺用了很长时间消化掉心头的震惊,看着对岸的观主,说道:“夫子也说过类似意思的话,人类确实已经成长到不需要昊天的程度,他们早就已经站了起来,甚至有的人可以自由地飞翔,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们书院以为人类需要去更广阔的天地,而道门依然认为要留在原地。”   观主说道:“多年前我说过,这是理念差异,无法解决,我以为永恒来自平静肃穆之美,而夫子和他的弟子却总以为变化才是永恒。”   宁缺说道:“变化,本来才是常态,不变,才是偶然出现的异态。”   观主说道:“人类,本就是非常态的产物,难道反而要去追求常态?”   宁缺说道:“如果叶苏还活着,或者大师兄在这里,可以与您进行这方面的辩难,我不行,我最擅长的事情是战斗和杀人,不是理论方面……不过即便是我,也能看出您这套理论里的一个最大的问题。”   观主说道:“请讲。”   宁缺说道:“如果依然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要与外面的世界隔绝,那么就算没有昊天,依然需要一个集体意志来执行规则,谁来?”   片刻安静,观主的声音平静响起。   “我来。”   观主说道:“你看,这件事情依然可以很简单地解决。”   ……   ……   我来?来做什么?来做昊天……看,天上有灰机……变天了,打雷了,下雨,快收衣服吧……瞬息,宁缺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些语句。   他沉默低头,看着渐融的潭水倒映着的天空,震撼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些,开始有足够的精神思考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了不起。   观主真的很了不起。   杀死昊天,自己成为新的昊天,这不是大丈夫当如是,而是彼可取而代之,这是难以想象的野心图景,也是最强悍的精神宣言。   任何事情,只要体量足够庞大,便会给人一种伟大的感觉,比如雪峰,比如荒原,野心只要足够大,也是一种伟大。   观主在最后还是走到了老师和小师叔那步,但他未曾怀疑过自己的过往,因为道门无数年的积累与底蕴,给了他足够的理念基础,让他很直接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天不行便把天换了,我自己来做!   好大的野心。   好大的胆子。   桑桑面无表情看着对岸。   除了宁缺,观主是整个世界最接近昊天的那个人。   无论卫光明还是老天谕,都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他领悟天谕,在南海苦苦等候多年,与她有过多次交流,自然知晓她想表达的意思。   “您是道门树立的雕像,只是换个雕像,哪里需要胆一阵子?”   观主看着她说道,不再像先前那般怜悯,平静里透着长辈的自然。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书院和道门,都不想有昊天,至少在最后那段旅程之前,我们可以同道而行,还是说,你真的可以说服自己认为夫子为非?”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不,老师没有错,事实上你也没有错,人类确实不再需要一个昊天。”   桑桑面无表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他握着她的手,看着观主继续说道:“昊天我也不想要,但问题在于,我要老婆。”   昊天的存亡他不关心,但老婆必须关心,旧的昊天去了,可以换个新的昊天,但老婆如果不在了,难道可以换个新的老婆?就算能……   不,没有就算,就是不能。   我不能没有老婆。   宁缺告诉观主,以及整个世界。   观主有些遗憾,但未受影响。他寻找昊天很多天,道心早已坚如磐石,暴风怒河不可撼动,就像满山的野花盛开之势,无可阻拦。   “夫子会对你很失望……现在想来,当初在泗水畔,他应该就对你失望过。不管是破天还是换天,终究是人类自身的事情,只能由我们自己决定。而你,却站在了她的那一方,你究竟可有把自己当作人类?”   观主手指微分,那抹青叶飘然落下,飘至鞋前,被残留的刀意斩成碎屑。   宁缺神情微变,他记的很清楚,在泗水畔,老师离开之前说过的那些话。那时候,他可以解决昊天的问题,现在他也能。   “这是三观的问题。”   他看着观主说道:“人生观、世界观都不一样,最大的区别是爱情观不同,我不会让她去死。师门要我杀她,我也不会杀,更何况是你?这个世界会如何,我现在真的很在意,但我更在意她会如何。”   观主说道:“对世人的爱是大爱,你对她的爱,是小爱。”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但……那都是爱,不是吗?”   他不再多言,取下铁弓,取出铁箭,沉默地开始准备。寒潭畔的符意渐渐消散,观主即将入画,谈话必然有结束的那一刻,战斗必然会开始。   充斥寒潭四周天地的乂字符逐渐被天地同化,凌厉的刀意不复存在,那幅破落的画渐渐被修补完毕,观主从画的最深处走出,走到真实的世界里。   桑桑缓缓站起身,背着双手,面无表情看着他。   观主感慨说道:“你看……如果能够静穆不变,那该多美。”   山野间无数鲜花盛开,无数青藤生长,无数青树招展,只是瞬间,春意便浓的稠密难言,直令人艰于呼吸。   宁缺感觉如沐春风,却有些要溺毙的感觉。   桑桑依然负着双手,神情漠然,眼睛却微微眯起。   无量花海无量春,每朵花每缕春意,都是至高至强的杀意。   宁缺举起铁弓,寒冷黝黑的箭簇指向对岸的观主。   观主平静看着他,如桑桑一般负着双手,并不警惕,在为他就在门槛上,随时转身便可以离去,元十三箭再如何强,也射不中他。   那些门是天地气息的夹层里的缝隙,是山野间烂漫开放的那些花朵,每朵花就是一道缝隙,一扇门,根本无法确定观主会从哪扇门进。   宁缺看着对岸,感受着弓弦在唇角轻微的颤动,有汗珠淌落,却无所觉。   桑桑的手落在了他的肩头,一道温暖甚至可以说炽热的力量,进入他的身躯,瞬间补满先前写符耗空的念力,提升至巅峰状态。   “1989,0309。”   桑桑神情漠然,说了两个数字,就像前些天在风雪里指路,又像前些年在凛冬之湖畔指方位,也像更早前在岷山里那样。   只不过声音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清稚了,而且这一次她与的两个数字很长,显得有些复杂,那么自然也就代表着更加精确。   宁缺没有任何犹豫,更准确地来说,他想都没有想,就像从前那样,仿佛一种本能般,指向寒潭对岸某个位置,松开了弓弦。   铁箭破空而去,悄无声息。   很奇怪,他瞄准的明明是一棵正在倾覆的大树,离观主的位置偏差极远,但观主的神情却变得极为凝重起来。   观主的身影消失在天地里,完全地消失,这是无距,他进入了天地气息的夹层,也是清静,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风都没有。   直到此时,铁箭的嗡鸣声才在寒潭四侧传播开。   一道清晰的箭道,出现在寒潭上空,冷凝的云絮,缓慢地流动。   铁箭不知去了何处,那棵大树仍然在缓缓倒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更远处的山崖上,也没有任何痕迹,就像观主一样。   这一箭,仿佛射进了虚无。   下一刻。   在十余里外的某座雪峰里,观主的身影显现,飘浮在崖壁前的半空中。   那根铁箭,像蜻蜓停在露珠上一般,停在他的左肩,很轻很柔。   锋利的箭簇微微陷入青衣里,未能深入,却有一滴殷红的血渗出。   血亦是垢,染垢,便清静难持。   观主微微皱眉,似没有想到这道铁箭,竟如此强大。   能够射穿天地气息,射入虚无之中的夹层,追缀着无距境的强者,宁缺这一记元十三箭,已经超出了他原先的境界。   “你看,你说了很多很有道理的话,却忘了一件事情,你想要老婆对你好,首先你得有个老婆,你想叫日月换新天,首先,你得胜过我们。”   宁缺望着雪峰方向,再次弯弓搭箭,对观主说道。   同时,也是对桑桑说的。 第一百一十章 一山齐天,一棍齐眉   桑桑已经不是当年的桑桑,随着新教盛兴、道门衰败,失去亿万信徒信仰之力的她变得越来越虚弱,尤其是现在,她的腹中还有个孩子。   ——她已不是无所不能的昊天,不再拥有世人难以企及的强大境界,但她帮助宁缺射出的这一箭,却比光明祭时,宁缺射向清河郡的那道铁箭更强,为什么?   因为光明祭时,宁缺是用二人之间的本命联系,强行夺取了掌教熊初墨的天启,把她的力量尽数揽入怀中,而这一次却是她的主动意愿。   这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谁能敌?   宁缺在她身边,再次弯弓搭箭,指向寒潭对岸,数百里方圆里的天地,指向任意一处,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便会松开弓弦。   满山的野花被风拂起,飘至高空然后缓缓坠下,看着就像是天女隐藏在云端散花,恭迎昊天重新在人间显露神迹,然而桑桑的脸却有些苍白。   她蹙起了眉尖,柳叶般的眼睛更加眯了,显得有些愤怒,有些不悦,与没能射死观主无关,她的不悦始终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状态——她无法容忍自己这般弱小,需要和人类进行这样的战斗,甚至,还无法取胜。   是的,先前帮助宁缺射出那一箭,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天算瞬间而动,消耗极大,此时再想算出观主的方位,有些不适,小腹隐隐作痛。   这场战斗是最高层级的战斗,自人类历史开篇以来,便只有夫子入神国与昊天战引发的那场百日大雨更胜一筹,自然只需瞬间,便能分出胜负。   桑桑没能在第一时间里算出观主的位置,宁缺无法在第一时间里松开弓弦,观主没有错过第一时间,山风劲拂间,他的身影重新回到潭边。   寒潭清冷,潭外春意浓郁,他站在春意里,看着宁缺和桑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坚定而平静,甚至隐隐有些傲意。   他回到潭边,并不孤单,因为他带来了一座山。   绵延数千里,将北方大陆一分为二的,是岷山,在贺兰城北的岷山,惯常被称作天弃山,因为这里是魔宗的固有势力范围,所以这里是被昊天遗弃的山脉。   观主是道门之主,按道理来说,他与这道巍峨山脉的气息并不相通,甚至相抵触,但现在不同,就像千年之前曾经的同门——那位开创明宗的光明大神官一样,他已经背叛了昊天,更准确地说,他遗弃了昊天!   他和这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融为了一体!   他回到潭畔,右手落向对岸,以清静境合天地,以无量举天地,手指间挟着整座天弃山的天地气息,直接砸向宁缺和桑桑!   他出手之前依靠的是难以想象的高妙道法,出手本身是那般的简单直接,那样的不讲道理,因为磅礴之下,根本不需要任何道理!   寒潭四周,满山满野的春意,尽数被碾压成了丝絮,那些被宁缺用刀意斩成碎片的花草野枝,瞬间被碾的更加凄惨,直至变成无法切割的碎片!   整整一座数千里的山脉,破空而落。   宁缺知道铁箭即便能射穿这道山脉,也无法挡住这道山脉的灭顶之势,他毫不犹豫撤弓,回身将桑桑搂进怀里,准备用自己的身体硬撑!   他想看看,自己被浩然气淬炼多年、又被桑桑强化千年的身躯,能不能撑住这道山脉,能不能撑住观主带来的这场灭顶之灾!   桑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的手自宁缺腋下穿过,像是要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下一刻,她的手里,却一朵黑色的花盛开——那是一把破旧的黑伞。   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不知去了何处的黑伞,就这样出现在她的手里,伴着一声响撑开,迎向空中落下的那道山脉。   黑伞如当年一般破旧,伞面上满是灰尘与油腻,曾经被佛光照耀露出本体的伞面,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宁缺和她习惯叫黑伞为大黑伞,就像习惯叫黑马为大黑马,因为确实很大,哪怕黑伞撑开后看着极小,实际上却大到可以遮住整片天空。   只要能遮住眼,便能遮住天空。   大黑马和青狮狗,惊恐不安地藏在桑桑的身后,藏在黑伞下方。桑桑举着黑伞,抱着宁缺,倚在他肩上,歪着脑袋,看着那座空中落下的山。   观主的手越过寒潭,来到对岸。整座天弃山脉,破开碧空,碾压到寒潭之上,巨山之下,大黑伞看着就像个不起眼的黑点。   轰隆巨响,连绵不断地响起!   无数烟尘,向着天空与四野的荒原喷射,无数石砾,像万枝羽箭一般,把天空割出无数道痕迹,整个世界都开始震动起来。   地面剧烈地震动,远处的山峦间深深抓着岩石的松树,都被震向半空,更远处雪峰下的那些蓝色的冰湖,也被震向了天空,形成神奇的画面。   ——就像无数颗深蓝色的珍珠,离开地面,向天空落下。   地震传到极远的地方,不要说燕国成京,就连宋国海畔著名的大堤里奇形怪状的防浪石上面的螃蟹,都感觉到了遥远北方的恐怖震动,惊恐失措跳回海里。   贺兰城距离此间只有十余里地,受到的波及更直接剧烈,两道山崖里出现了无数裂缝,到处都有岩石剥落垮塌,像瀑布一般,声音很是惊心动魄。   那两扇沉重高大的城门,阻挡了草原蛮人无数年,此时已经严重变形,扭曲,露出极大的豁口,数百年来从来没有被陷落的军事要塞,眼睁睁地毁了!   种种恐怖的声响音浪,神奇而不可再现的人间丽景,山崖渐倾,要塞被毁,都只能说明,观主落向寒潭对面的那只手,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地震终于渐渐平静,烟尘渐渐落下,被乱山碎崖间残留的冰雪吸附,空气缓慢地恢复了干净。   山野里的青树已经被碾成齑粉,寒潭被碾平,那些残留的冰渣和湖底的无鳞细鱼,都与土石融在了一处,只能等待无数年后,再被人发现。   寒潭只剩隐约的形状,潭岸是一道印迹,由石粉重新碾压而成,圈起一块约摸数百丈方圆大小的石坪,春意早已变成块垒构成的单调世界。   观主站在潭岸石印的那头,面色微白,垂在身畔的右手微微颤抖,于是青衣也随之颤抖起来,荡起一道一道涟漪,如水般柔静。   挟着整座天弃山,完全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击,即便是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寒潭已然消失,春意已经不见,但他的心境依然如潭水一般平静,如春意一般温暖,因为他很清楚,他用很长时间筹谋的这一击,必然重伤了她。   哪怕那把大黑伞,是她降临人间之前从黑夜里撕下的一片,用来守护她在人间脆弱的真身,依然无法挡住整座天弃山。   潭岸石印那方响起簌簌的碎响,石砾隆起,然后分开,露出一把大黑伞,伞下大黑马和青狮狗神情惘然,明显还没有从先前那恐怖的震动里清醒过来,宁缺清醒着,脸色却极其苍白,他没有受重伤,但怀里的她不行了。   桑桑伏在他的怀里,还有气息,脸色苍白如血,唇角溢出两道鲜血,如柳叶般的双眼不再像过去那些年一样明亮,有些黯淡。   宁缺用最快的速度将她捆在自己身前,翻身上马。   残破的山崖里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观主看着他说道:“你以为还能逃走?”   宁缺没有回答,此时桑桑已然重伤难战,单凭他,确实很难从观主的手里逃脱,但他知道肯定会有人来帮助自己。   只要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就一定会来——观主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天地之间,都会有所感应,他便会知道自己在哪里。   宁缺一直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对此,他是那样的笃定,就像很多年前,在月轮国朝阳城白塔寺里,他和桑桑陷入绝境的时候,他一定会来。   有风起于山崖,观主神情微变,飘然御风而至,瞬间来到宁缺身前,一指点向他的胸口,指尖所向,正是桑桑的眉心。   一根木棍,忽然出现在他的手指前。   那根木棍很普通,不是黄花梨,也不是沉香木,不是铁檀,就像是寻常人家里随处可见的木棍,或者用来擀面,或者用来打孩子。   观主挥手便有山落,指间自有山河。   然而就是这样一根普通的棍子,便抵住了他的手指。   啪的一声轻响,在木棍和指尖之间响起。   一道清晰可见的天地气息涟漪,向着四周扩散,所接触到的断崖,再次破碎,接触到的硬石,再次翻飞,残余的森林里,又是一场大风。   木棍收回。   大黑马前,出现了一名穿着棉袄的书生。   他棉袄边缘的火星还没有熄灭,可以想象来的有多快。   他棉袄上到处都是灰尘,鞋里发间也都是灰,可以想象他走了有多远。   观主静静看着他,向前踏了一步。   大师兄举起木棍,横于眼前,齐眉。   这一举,他用的是君陌的相敬如宾意。   他当年不会打架,更不会杀人,但被这个万恶的世界逼着学会了打架,也学会了杀人,从那一天开始,他便会了所有的打架的本事。   一棍齐眉,观主亦不能进。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红了眼   大师兄看着观主,平静说道:“走。”   这个字是对宁缺说的。   宁缺看着师兄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但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猛地一夹马腹。   大黑马低嘶一声,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跃过那些乱石断崖,向着不远处的贺兰城狂奔,青狗化作一道青线,跟在后方。   残破的山崖间,只剩下两个人。   观主看着大师兄,说道:“殊为不智。”   大师兄右手执棍,平举,礼数甚谨,很谨慎:“何解?”   观主说道:“书院与昊天合流,战我道门?此为大不解。”   大师兄说道:“道门都能背弃昊天……今年,什么事情似乎都可能发生。”   观主说道:“你拦不住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道清新的气息,从观主的身体里向四野散发,残破山崖,嶙峋怪石,荒漠枯景间,又有春意勃发。   山崖外围还残着很多森林,原先寒潭四周却是寸草皆无,但随着这道清新气息的散播,有无数青草,顶翻上方的岩石,在风里探出身躯。   青草间有别枝,那些枝头微微湿润,然后生出花苞,迎风招摇,便即散开,散成十余花瓣,瞬间,整片山野便又有万花盛开。   观主要杀桑桑,便要越过身前的那根木棍,他为了那记挟山一击消耗了太多念力,想要破棍很难,至少也要很多时间,所以他决定直接离开。   每朵花便是一扇门,他可以随意择一门进出。   大师兄直接落棍,明明是一棍击下,却有万道残影。   这根木棍再如何强大,骤然间分成无数,便会显得很淡渺,不过这已经足够,道道棍影轻触花瓣,并不是击打,更像是抚摸。   那些野花,就像是含羞草,又像是微羞的少女。   那根木棍,就像是大师兄温暖的手指。   轻轻触着花瓣,轻轻抚着发畔,于是花便敛了,少女便转过头去。   观主神情微凝,这根木棍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关键在于,他能在满山满野的花里,找到那些真正的花。   这说明至少在对天地气息的了解上,对方已经快要追上他的境界。   观主看着举棍齐眉的大师兄,忽然消失。   大师兄也随之消失。   ……   ……   下一刻。   观主出现在山崖间,凌空而飘,青衣飘飘。   大师兄也出现在山崖间,踏崖石而立,棉袄轻摆。   观主出现在东海畔,身后风暴大作,遮住烈日。   大师兄也出现在东海畔,踏堤石而立,棉袄轻摆。   观主出现在南海,碧海上渔舟点点,海鸥轻翔。   大师兄也出现在南海,踏礁石而立,棉袄轻摆。   无论观主去何处,大师兄都会同时出现,站在他的身前,手里的木棍齐眉而平,你可以去天涯或者海角,却过不了他,便不能近贺兰城。   最后,观主回到已经不存在的寒潭畔。大师兄也回到了原地,两个人仿佛根本没有移动过,山野间的花还在烂漫着。   “你能拦我多长时间?”   观主看着远方山崖间快要接近贺兰城的那道黑线,问道。   大师兄说道:“当年您最强时,我也能拦你七日,现在我比当年更强,您就算拿出那六卷天书,我也能拦你七日。”   观主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看着他平静说道:“李慢慢,你现在很自信。”   大师兄说道:“我以往也很自信,只不过从来没有表现出来,现在要与您为敌,我必须更自信一些,如此才能胜利。”   观主问道:“你觉得你很强?”   大师兄说道:“我只是第二强。”   他这句话里的第二强三字,指的不是小镇或村舍塾学里的第二。   是世间第二,是天下地上第二人。   像大师兄这样低调温和不争的人,说自己第二,那肯定就是天下第二。   观主平静说道:“遗憾的是,我还是天下第一。”   是的,这也是肯定的事实。   自从夫子离开人间,入神国与昊天战后,观主便是天下第一,哪怕他被宁缺砍至半死,被桑桑变成废人后,依然是天下第一。   大师兄和观主之间的这场战斗,便是天下第一和第二之间的战斗,问题在于,既然已经有第一和第二的分别,胜负似乎已经清楚。   “七日,我只需要拦你七日,甚至更短的时间。”   大师兄看着观主平静说道:“至于最后的胜负,我不在意。”   观主说道:“为何?”   大师兄说道:“七日后,小师弟就回长安了。”   宁缺带着桑桑回到长安,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推算出来,有了惊神阵的帮助,观主就算天下第一,也不再有意义。   观主沉默片刻,忽然举头望向天空某处。   那是东南方向。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很无头无尾的一句话。   “我若成昊天,你在神国不朽。”   天空深处,云层遮掩着的某个地方,或者在群山里,或者在小镇上,总之是在昊天看不到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清啸。   那声清啸极长极亮,回荡在人间的天空里,显得极为欢喜。   听着远处传来的清啸,大师兄神情微变,有些凝重。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得道者,多助,你和书院焉能不败?”   大师兄叹道:“利益使然,与道字何涉?”   ……   ……   听到这声清啸的人很多。   贺兰城里的唐军,从先前那场恐怖的震动里醒过来,正在四处扑火,场面有些混乱,这声清啸响起,却让他们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因为他们都感觉到了这声清啸里蕴藏着的欢愉以及绝然,欢愉到了极致处,便是疯狂,绝然那是对除自己之外的任何生命的绝然,那是极度的自私。   宁缺也听到了这声清啸。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看着身前刚刚睁开眼睛的桑桑,低头在她额上亲了口,低声说道:“你先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桑桑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是重伤之余无力说话,还是不想说话。   宁缺低头,不与她的眼神接触,解开二人间的系带,然后跃起。   大黑马知道他的意思,继续向着贺兰城方向狂奔,如一道真正的箭。   宁缺跃下马背,脚刚落在地面,便向后方狂奔而去。   他的脚在坚硬的岩石上,踏出深深的足迹。   坚硬的皮靴,迅速变成柔弱破败的丝絮,然后被风吹走。   他像颗石头,被投石机砸出一般,轰向先前所在的那片山野。   轰轰声响,是他的身体与空气磨擦的声音。   他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   却依然慢了。   当他奔回山崖间时,看到了一幕触目惊心的画面。   观主与大师兄,正在花海间对峙。   一棵青树破空而至,压向大师兄。   大师兄以棍为剑,带动天地迎起。   正是最紧张的时刻,彼此牵扯,无法擅离。   这时候,却出现了第三人。   花海里没有花香,却有浓郁的酒意,薰的人直欲沉醉。   一名青衣文士,出现在大师兄身后。   他的左手拎着只酒壶。   他的右手从酒壶里抽出一柄剑。   他一剑刺向大师兄的胸口。   如果说观主天下第一,大师兄天下第二,那么他大概便是天下第三。   他是真正的第三人。   面对着观主和他的合击,尤其是如此阴险的偷袭,大师兄无法避开。   鲜血飙射,落入花海里,将黄色的野花,染成了红色。   宁缺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想破口大骂,却没有骂,只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脏话。   他悄无声息,就像颗真正的石头,敛去了与空气磨擦的声音,不去看师兄背后流淌的血水,眉眼间冷漠的像寒冰一样。   他的赤足踩在娇嫩的花瓣上,花瓣不碎。   他来到青衣文士的身后。   他没有抽出铁刀,因为那会被人感知,也没有用铁箭,因为那人和大师兄在一起,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偷袭。   青衣文士神情骤变。   毕竟是经历无数世事,境界极其高妙的大修行者,宁缺来的再快,再突然,再出乎意料,依然让他心境有所触动。   青衣文士感觉到了危险。   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他抽剑,便准备离开。   他是世间活的最久的两个人之一,那么,也就是最怕死的两个人之一。   不要说身后偷袭他的那个人,能不能杀死他,只是想到有危险,他便想要走。   大师兄不让他走。   这便是书院同门的默契。   他知道宁缺回来了,那么自己便要做些事情。   大师兄半侧身,将酒徒的壶中剑留了下来,右手举棍,迎着观主的无量,左手自棉袄畔摆起,指向酒徒的眉间。   天下溪神指。   这是陈皮皮的打架本事。   青衣文士一声怪叫,掩面而退。   这一退退的极妙,避开天下溪神指,更关键的是,抢先把自己送进宁缺的怀里。   主动与被动之间的差别极大。   这一退,便至少能够让宁缺的杀势弱上三分。   宁缺看着那道在大师兄体内弯曲的剑,想象着那种痛苦,再也无法压制怒意。   他像石头一般,砸在青衣文士的后背!   他环抱住青衣文士,向天空里跳去,然后狠狠向着那片山崖撞去!   山崖越来越近,就在眼前。   似乎要一起去死。   宁缺管不了那么多。   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被师兄后背流出来的血染红了。   他杀红了眼。   他对着青衣文士的耳朵吼道:“酒徒,我操你妈逼!”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来来去去   先前大师兄来了,宁缺毫不犹豫离开,因为他要带重伤的桑桑走。这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回来,不是反复,虽然他时常说自己是小人。那是因为他知道大师兄即将面临绝境。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回。不然即便回了长安,直至最后赢了这场战争,平了众生愿,师兄却不在了,他又如何能够安心地看那个人间?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依然回来的晚了,他没有听到观主说的那句话,自然没有想到那句话对酒徒的意义,他也没有想到像酒徒这种层级的大修行者,居然会如此无耻,会如此阴险地对大师兄进行偷袭。   看到大师兄流血,看到那柄残留在他身体里的壶中剑,他仿佛感同身受,痛的愤怒到了极点,红了双眼,哪里还顾得了山崖近在眼前?   他抱着酒徒,像块石头般轰向山崖。   酒徒脸色苍白,做为无距境的大修行者,他最忌讳的事情,便是被武道巅峰强者或者像宁缺余帘这样的魔道强者近身,而此时,他被宁缺偷袭锁死,如何能够避开扑面而来的那道山崖?   便在最后的生死关头,这位经历过永夜,对如何活下来拥有最丰富经验或者说智慧的大修行者,暴发出了罕见的能量。   一声厉啸从他唇间迸射而出,天弃山脉里本已稀薄到了极点的天地气息,被他浩瀚的念力召引而至,层层叠叠铺在他面前的空气里。   每层天地气息都很薄,比纸还薄,但无数层天地元气叠加起来,就像无数张纸叠加在一起,非但拥有了厚度,而且极能卸力。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酒徒召引并且重构了数百层天地气息,这看似简单,实际上展现了难以想象的强大境界!   坚硬的山崖前方忽然出现一道无形的沼泽。   宁缺抱着酒徒,像颗流火的石头,轰进了这片沼泽里。   一声巨响,在山崖间响起,因为撞击不是很脆,所以不是轰的一声,而是嗡的一声,听上去就像是一把重锤,击打在厚厚的纸上。   如果是那么厚的石头,或者也会被锤击碎。   但如果是无数纸叠在一起,却无法击碎。   酒徒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打湿了那三缕潇洒的须。   宁缺闷哼一声,脸色变得极其苍白,在燕境腰子海处被隆庆伤到的肋骨旧患,再次折断,胸口处的衣裳被血染湿。   两个人都没有死。   崖壁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缝,两个人便在网中央。   宁缺一脚踏在崖壁上,踏出更密的裂缝,借着巨大的反震力,带着酒徒的身体,再次向着坚硬的崖石地面坠落!   坠落之势极速!   同时,他用双臂扼住酒徒的咽喉,骤然发力,前额狠狠地砸向酒徒的后脑,右膝阴险地提起,袭向酒徒的会阴!   他最擅长近身战,生生打死阿打,轰死横木,直至在那条怒河畔杀死隆庆,他最后靠的都是身体,除了叶红鱼,根本没有谁是他的对手。   问题在于,论修行境界,他与酒徒的差距极大,如果是正常的战斗,他连靠近对方身边都做不到,如何攻击?此时靠着偷袭以及大师兄那记天下溪神指的本命,他极难得地与对方靠在了一处,他当然要珍惜这种机会。   珍惜,自然手段尽出!   在向地面落下的数百丈距离里,足够他用铁一般的臂膀,直接把酒徒扼死,就算不能,他也要用拳头,把酒徒生生砸死!   酒徒厉啸连连,左手里的酒壶骤然间变大,挡住宁缺扼住自己咽喉的手臂,右手自酒壶里抽出一把剑,从各种难以想象的程度,向着宁缺刺去。   因为酒壶挡着,宁缺的双臂无法扼碎酒徒的咽喉。   那只酒壶代表着无量境。   同时,他发现自己的攻击,竟也无法触及酒徒的身体!   因为那柄该死的剑。   今日之前,很少有人知道酒徒真正的本命物不是酒壶,而是壶中的剑,今日他终于正式出剑,第一剑便重伤了大师兄,可以相见其强。   崖壁间剑光乱闪,并没有纵横之意,只是显得格外犀利诡异,那些锋利的剑意,从酒徒自己的腋下穿过,甚至有的从他双腿之间穿过,刺向宁缺。   宁缺袭向酒徒下阴的脚,被剑挡住,但他的额头,已经快要砸到酒徒的后脑,就在这时,酒徒的剑,又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到了。   酒徒横剑,仿佛自刎,剑锋却自颈间掠过,妙到毫巅地刺向宁缺的眉心。   面对这样一柄剑,任谁都要避,哪怕是本能里,看着眼睛里渐近的剑影,也会想避,但宁缺没有,因为他的眼已经红了,什么都看不到。   他像是根本没有看到酒徒的剑,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剑断了。   宁缺的眉心被剑刺出一蓬血水,这一次,他的眼睛真的被染红。   虽然受到了那道剑的隔绝,他最终还是成功地攻击到了酒徒,虽然最后残留的力量,已经无法直接将酒徒的头砸碎。   酒徒暴怒厉啸,难掩痛楚。   厉啸骤止,因为他们已经落到了地面。   轰的一声异响,崖石乱飞,烟尘弥漫。   宁缺的身体被震飞。   烟尘渐敛,景象渐清,只见酒徒左手握着酒壶,酒壶半陷在坚硬的崖石里,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尤其是后脑处,鲜血流淌不止。   宁缺的脸上,身前,也都是血。   两个人看着都极惨。   酒徒看着他,唇角溢着血,眼神极其冷漠恐怖,看着实非人类。   “你……居然……敢偷袭我?”   他的声音也极其冷漠,仿佛不是人类。   因为他此时已经愤怒到极点。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被一个未能逾越五境的后辈,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更令他愤怒的是,自己真的险些被对方杀了!   这一切,他认为都是因为宁缺是偷袭,不然凭什么?   宁缺真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虽然他向来自称书院之耻,但也觉得对方太过无耻。   偷袭……难道你先前没有偷袭我家师兄?   “你……居然……敢偷袭我?”   听着酒徒居高临下,冷漠愤怒而依然自恋骄傲所以断续的质问,宁缺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应道:“我还敢操你妈逼,又怎样?”   ……   ……   能怎样?不能怎样。   如今的宁缺,境界较诸世间最巅峰数人,仍然有难以逾越的距离,不在长安城的他,很难战胜像酒徒这种层级的大修行者,但是宁缺也有很特殊的优势,因为他入魔修行浩然气,更因为他与桑桑在佛祖棋盘里双修数千年,他的身躯格外强大,从脚趾头到腑脏,都很难被致命地伤害,当初在长安城头看着离去的桑桑,他想捏破自己的心脏都很困难,更何况是被敌人所伤?   他还没有修到传说中的魔宗不朽,但现在的他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你可以战胜他,却很难杀死他,所以他又可以是一块甩不掉、撕不落、可以和你死缠烂打到海枯石烂的牛皮糖!   隆庆为了杀死他,准备了无数手段,最终也只把他杀到失血过多,依然未能成功,酒徒今日虽然展现了藏在箱底的诡异剑道手段,但真想把宁缺杀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他真的尝试,更是宁缺想要看到的画面。   此时山崖间有四个人。   观主、大师兄、酒徒还有宁缺。   桑桑已经进了贺兰城。   虽然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入贺兰城,但很显然,她有信心,只要进入贺兰城,便能摆脱观主和酒徒的追缀,成功回到长安。   “杀了她。”   山崖间响起观主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没有任何犹豫。   这句话是对酒徒说的。   酒徒看了宁缺一眼,然后消失不见。   宁缺忽然觉得有些寒冷,因为他看到了酒徒离去之前那个眼神。   酒徒的眼神冷酷而残忍,意思很清楚,我现在就要去杀她,你又能做些什么?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我杀死。   山崖间紧接着响起第二句话,来自大师兄。   “走!带她回长安!”   宁缺望向浑身是血的大师兄,看着他依然平静举在眉前的木棍,看着他身上那道残剑,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偷袭酒徒,只获得一半成功,接下来,他想的是和师兄联手,以生死悍意寻找机会,至少也可以保证桑桑平安远离。   观主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他的安排。   观主站的最高,所以看的最远。   现在山崖间最弱的一环,并不是宁缺,而是在山崖之外。   现在最弱的,是昊天,是她。   酒徒去杀她去了。   宁缺能怎么办?   留下来帮助重伤的大师兄,还是去救重伤的桑桑?   顾此,便要失彼。   大师兄又说话了。   他也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观主的局。   “我不会死。”   师兄从来不骗人。   宁缺相信这点,也相信这个故事的结尾,自己不会哭着喊着说师兄你一辈子不骗人为什么最后要骗我,因为,大师兄真的不会骗人。   他跳下山崖,向着贺兰城奔去。   今日山崖间,他离开又回来,回来又要离去。   人世间的事儿,往往也是这样。看似繁复,甚至无趣,却不得不做,因为无论离开还是回来还是再次离开,都有我们必须这样做的道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怪你   山崖里,树不摇,鸟不叫,两人相对而立,举棍的举棍,拔剑的拔剑,用剑的观主不见得比不用剑的观主更强大,但那代表了某种意思。   棉袄已经被血浸透,大师兄清楚自己无法再撑七日时间,自然也不可能把观主再留七日时间,但正如先前说过的那样,宁缺和桑桑不见得需要七日,或者便能回到长安城,他要做的事情,只是尽力而为。   观主看着手里剑,神情平静说道:“夫子教你以仁爱,本以为你与君陌的性情不同,未料到,你终究还是书院的弟子。”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插在肋间那柄壶中剑,不知何时落在他的身后的地面上,他说道:“书院弟子向您请教。”   简短谈话间,山崖远处那些残留的森林,燃起了大火,炽热的火焰融化了山腰间的积雪,火势却未减弱,将他们二人隔绝在了尘世之外。   森林里的火很难熄灭,因为那些火的本质是昊天的神辉,是最纯净的力量,是宁缺离开的时候,刀锋和身上流出的鲜血化成的。   宁缺正在向贺兰城奔距,一纵便是数百丈,落脚处坚石崩裂,手里提着的铁刀与身上溅飞的血滴,化作蓬蓬火星,破空轰鸣声响彻群山。   除了无距境,没有谁能追上另一个无距境的大修行者,如果酒徒要去的地方是西陵,宁缺没有任何机会,但既然他去的地方是十余里之外的贺兰城,那么他还有一线机会,因为他的速度早已超过最神速的苍鹰。   数纵数跃,只是眨眼功夫,他便从山崖里奔至贺兰城前,毫不停顿地冲进破损严重的城门,却没有看到大黑马的踪影,也没有看到酒徒。   贺兰城的城门已经严重变形,两边的山崖上,不时有巨石滚落,城上的箭楼军寨,有很多处已经都砸毁,浓烟阵阵里,隐约可见数十个火头。   驻留贺兰城的唐军,依然不肯放弃,四处奔走着,试图扑灭火势,将这座要寨保存下来,宁缺大喊道:“全都撤走!不要管了!”   对贺兰城里的唐军来说,宁缺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一片忙乱里,只是看了眼,便确认了他的身份,他们虽然不知道十三先生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却下意识里开始听从他的命令,在将领们的指挥下,开始向城外撤去。   宁缺站在陡峭的石阶下,抬头望向贺兰城上方正在逐渐倾塌的箭楼,感觉到了什么,双腿发力,像道轻烟一般向上疾掠。   ……   ……   桑桑不在箭楼,在箭楼下方的一处密室里。   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并非完美球状却给人一种完美感觉的气泡,与前些天宁缺看到的那个气泡不同,除了那两道轻微的裂痕之外,气泡表面还有十余个明亮的光点,那些光点代表的是天地元气的稳定通道入口。   气泡表面的光点有一个正在散发光彩,显得格外真切,因为那个光点代表的位置,就在她的脚下,是由繁复符线构成的一座传送阵。   天地元气之间有夹层,可以直接连通两处距离极其遥远的地理位置,用更简单的语言解释,就是捷径,但只有像观主、大师兄和酒徒这样层级的大修行者,才能看破其间的规律,并且有力量打开那道夹层的大门,从而自由来往,万里纵横。   除了无距境,人类对于天地捷径的利用,还有别的方式,那就是传送阵,唐国和西陵神殿,在人间都建造过传送阵,只不过囿于境界,人工建造的传送阵只能用来传送信息或者极轻的一些事物,最关键的是,就像元十三箭一样,建造传送阵、甚至开启一次传送阵,都需要消耗极其恐怖数量的珍稀资源,所以人间传送阵的数量极少,而且渐渐变成鸡肋一样的存在,战略意义变得越来越弱。   桑桑对于今日的局面早已推算出来,自然也做了很多准备,气泡上面的那些光点便是人间的传送阵位置,其中有些传送阵甚至已经废弃了数万年之久,除了她根本没有任何人类知晓,哪怕是观主也不知道。   她站在那些繁复而美丽的符线中央,脸色苍白,身上有斑斑血迹,看着就像是受伤的仙女,不再如当年那般漠然伟大,显得有些可怜。   大黑马和青狮狗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流露出太多的怜悯情绪,因为它们这时候确实很同情她。   她受了重伤,却被男人抛弃,怎么看都很可怜,不然她为什么低着头站在符阵中央不说话,身形显得那般落寞萧索?   桑桑不知道两个家伙在想什么,她不再无所不知。   她不是在伪装孤独、模仿绝望,也不是重伤之余,生出悲戚之感,宁缺走的时候,她已经醒来,当时她没有阻止,便代表她没有意见。   她只是在等着符阵开启。   如果人类要开启这座符阵向长安城传送信息,需要大量资源能量以及珍稀的矿石,或者还需要等长一段相对较长的时间。   桑桑没有这些,也没有时间,但她有人类没有的事物,那就是她自己,从她神躯里流出的鲜血,便是天地间最珍贵、最纯净的能量来源。   她的血像雨般洒落在符阵上,看着有些血腥恐怖,实际上数量不是太多,符阵里的那些符线已经开始微微发亮,再等一会儿便会启动。   下一刻,她便会出现在长安城皇宫里的那幢小楼里,或者说,回到长安城。   宁缺还没有赶回来,她沉默不语,没有任何情绪反应,似乎并不在意,这落在大黑马和青狮狗的眼里,未免有些冷漠无情。   她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我听你的话回了长安,那么你就应该做到你承诺的事情,和我一起回长安,不管你怎么回,哪怕死了,也要回。   房间里忽然拂起一阵微风,墙壁上的积尘被拂落,然后吹至角落。   一个人出现在符阵外。   桑桑抬头望去,发现不是宁缺,神情微惘,然后平静如前。   酒徒看着她,却无法保持平静,先前在战斗里受了伤,一直有些轻微地呕血,此时看着她,心神激荡之下,唇角又有血溢了出来。   当初在小镇里见到她,在南海那座岛上见到她,他跪在了她的身前,以额触地,浑身颤抖,谦卑到了极点,因为她让他感到恐惧。   他在人间躲了她无数年,那份恐惧便缠绕了他无数年,让他的精神日渐朽坏,直入骨髓,根本无法摆脱。   此时,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明明知道她现在已经变得很虚弱,硬接观主那座山脉一击后,再也没有什么战斗力,可是……他还是不敢出手。   他甚至不敢伸手指向她,甚至不敢看她。   桑桑看着浑身是血的酒徒,神情平静,却自然有股居高临下俯瞰的感觉,就像是上帝看着人间的蝼蚁,就像看着一只狗。   酒徒看到了她的眼神,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有些癫狂,有些疯狂,有些色厉内茬,却又充满了狂妄的杀意,情绪十分复杂,复杂到再精致的语言都很难形容。   一个农奴翻身当了主人开始强奸主人的女儿,一个前朝的太子复国杀了三万六千名自己的族人,一个学生将唠叨不停的教书先生推倒在池塘里。   是的,就是这种美妙的感觉,那些曾经的卑微与恐惧,都变成了近乎疯狂的快意与凌虐渴望,想到马上这一切都会变成真实的,他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酒徒大声笑着,甚至笑出泪来,声音依然像旧铜器摩擦那般难听,仿佛真的有无数铜屑被磨成粉末,堆在他的身前,像深色的雪。   疯狂的笑声里,他从酒壶里抽出一柄剑,猛地向桑桑刺了过去,无论是踏步还是平肘的动作,都显得格外夸张,如同舞蹈一般。   桑桑挥手,一道清光如水帘般落在身前,构筑起自己的世界。   酒徒怪叫一声,以无量境召集无量天地气息,灌注于剑锋之上。   噗哧一声脆响。   桑桑的世界破了。   酒徒的壶中剑,破清光而入,刺进她的小腹。   噗哧一声。   房间里死寂一片。   天地间死寂一片。   桑桑低头,望向自己的小腹,看着那把锋利的剑,看着那里缓缓渗出的血水,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意外,有些不解。   以前没有人能打破她的世界,即便无敌于人间的剑圣柳白,也只能把剑刺进她的世界,让剑锋来到她的身前一尺,便变成了岁月化成的灰。   但现在,酒徒如此疯疯癫癫的一剑,便轻易地破开了她的世界。   她的眉蹙的更紧了些,因为不悦,也因为痛楚。   痛楚的感觉,她曾经有过,却从未像此时这般真切。   就像前一段时间里曾经感受过的那般,生命的真切,原来真的来自于痛苦。   酒徒也怔住了。   他想到过她无法挡住自己的剑,然而当自己手里的剑,真的刺进她的身体,带出那道血水之后,他依然有些无法相信这幅画面。   我战胜了昊天?   我刺伤了昊天?   ……   ……   轰的一声巨响,密室墙上被撞出一个大洞。   宁缺出现在桑桑身前,右手握住酒徒的剑。   他转身望向脸色苍白的桑桑,双唇微颤,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桑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都怪你。”   是的,她变得越来越弱,她变得越来越像人类,她能够受伤,她受了伤,都是因为他不在她身边,都是因为他让她变成了一个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生一对(上)   都怪你。   都是你的错,不是月亮惹的祸。   你什么,你什么,你什么,你才什么。   这是青年男女间常见的对话,但很少会出现在宁缺和桑桑之间,无论是曾经的少年与女童,名义上的主仆,还是后来的夫妻时段。   桑桑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幽怨,更不是撒娇,似乎只是在阐述一件客观事实,然而宁缺却觉得她在幽怨,她在撒娇,于是他整颗心都微微颤动起来,怜惜的无以复加,因她而痛的厉害。   他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鲜血从剑刃与掌心之间不停淌落,发出嘀嗒的声音,就像那个世界里的钟,催着他做些什么来安慰她。   他望向酒徒,神情平静,似不觉痛,眼神里有极为坚定的杀意。   酒徒先是偷袭,刺了大师兄一剑,然后刺了桑桑一剑,他最敬或爱的两个人,都重伤在他的剑下,桑桑不知还能不能撑得住。   自夏侯死后,宁缺从未像现在这般,想要杀死一个人。   酒徒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他的眼神,疯狂地笑着,眉眼都扭曲了起来:“你看到没有?她……她真的不行了。”   眉眼扭曲的同时,他手里的剑也在扭曲,宁缺的掌心被割破出一大道口子,鲜血淌流的更加迅猛,如洪水一般。   那把酒壶里不知藏着多少把剑,每把剑都是酒徒的本命,以烈酒淬炼无数年,锋利至极,以至于连他的身体强度也顶不住。   宁缺抽出肩后的铁刀,斩向酒徒。   铁刀锋前,是炽烈而纯净的昊天神辉。   一道异香浓郁的酒水,从酒徒腰间的壶里喷涌而出,形成一道无量厚的瀑布,滔滔酒水落水,瞬间便将铁刀上的神辉浇熄。   酒徒看着他寒声说道:“难道你还以为能伤到我?”   宁缺没有说话,低头用左肩撑着摇摇欲坠的桑桑。   酒徒的剑,摩擦着他的手掌,向桑桑身体里缓慢刺入。   她的血流的越来越多,滴在地面那些繁复华美的符线上,符线明亮的速度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快,就在下刻,符阵便会开启。   “来不及了,你们都去死吧。”   酒徒不再狂笑,冷漠的眼神里,有无尽的杀意与戏谑。   宁缺的手掌顺着锋利的刀刃,向前闪电般探出。   剑锋割破手掌、割断筋肉与骨头的声音,很难听,很恐怖。   他的手像他的身体一样坚硬如铁,所以那声音更难听,更恐怖。   他被血染红的眼睛,依然腥红一片,如野兽一般,盯着酒徒。   他的手掌握住了酒徒的手。   不知何时,他的掌心里多出了一个小铁罐。   轰的一声闷响。   密室里气浪大作。   宁缺与酒徒的手掌之间,发生了一场爆炸。   无数锋利的铁片,嗤嗤破空飞舞,将遇着的所有血肉筋骨尽数削去。   一道凄厉怨毒的厉嚎,响了起来。   房间四周的墙壁,尽数被震垮。   宁缺的手掌鲜血淋漓,完全看不出来还是一只人类的手。   至于酒徒更惨,他的手,已经被完全炸没。   手都没有了,自然无法再握剑,自然无法再把剑刺进桑桑的身体里。   酒徒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断开的右腕不停地喷着血。   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他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把每根毛发都看的比整个世界都更重要。   然而,他却断了一只手。   整整的一只手!   “我要杀了你。”   他看着宁缺说道,神情漠然,眼神癫狂。   他用左手自壶中再次抽出一把剑。   宁缺此时念力枯竭,已无再战之力,但他必须要战。   他望向刺在桑桑小腹上的那把剑。   剑柄上残着酒徒的血肉。   一道酒水自天上来,将那剑洗的干干净净,明亮如新。   “想用明宗那个恶心的法子?”   酒徒看着他,毫无一丝情绪说道:“妄想!”   嗤的一声轻响。   锋利的壶中剑,刺进了宁缺的左胸,未能完全刺入,但重伤了肺叶。   宁缺痛苦咳着,喷出血沫。   他却很快活。   因为他感觉到了脚底下传来的强烈至极的天地气息变化,甚至感受到了清晰的温度,这证明符阵已经正式启动。   一道至为磅礴的清光,从石质地面上的那些繁复符线里生出,将宁缺桑桑还有大黑马以及青狮狗,都裹在了其中。   酒徒神情骤变,左手执剑,于空中画出一道甚至快要违背物理规律的痕迹,绕过宁缺的身体,刺向桑桑的眉心!   此时宁缺已经无力再战,桑桑更是要靠着他的左肩,才能勉强站立,谁来阻止酒徒这道明显凝聚毕生修为的一剑?   没有人能阻止。   但可以被打断。   一声压抑了很长时间、却依然雄浑肃穆的狮哮,响彻整座贺兰城!   青狮化作一道清光,狠狠地撞在壶中剑的侧面!   两道黑影,从清光里闪电般踢出,重重地踢中酒徒的胸腹!   酒徒一剑刺空,又遭重击,闷哼一声,连退三步!   此时清光更盛,光幕中那些身影正在急速虚化!   酒徒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很清楚,如果让昊天活着离开,意味着什么,他绝对不允许自己错过这个机会。   一声厉啸,冲破密室的残墙,直上天穹。   酒徒明明还站在原地,但身影却骤然高大起来,瞬间百倍,直至千倍万倍!   轰隆巨响连绵不断响起!   密室被震垮,箭楼被震塌,整座贺兰城都在坍塌!   无数烟尘被激震而起,渐要掩盖峡谷上方的天空。   刚刚撤出贺兰城的唐军,回首望向自己曾经战斗生活过的地方,看着这幕有如神迹天罚般的画面,震撼的久久无法言语。   整整过了半日时间,烟尘才渐渐敛没。   雄奇无比的贺兰城,现在只剩下了半截残城,看着异常凄凉。   那座隐藏在密室里的传送阵,随着这座雄城的毁灭而毁灭。   除了满地废墟石砾梁木,看不到任何活人的踪影。   ……   ……   桑桑看着四周那些壁画,觉得有些眼熟,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那些壁画上面的神将金龙,都是她曾经的意志在人间显露的神迹。   这里是一座道殿。   大黑马和青狮狗在她的身边,宁缺却不在。   她看着眼前那个气泡,看着上面明暗不同的那些光点,确认了自己的位置,是在宋国都城的某座道殿里,做为道门源头的宋国,果然有道门暗中布置的传送阵。   她微微曲指,便算清楚了所有缘由,没能直接从贺兰城回到长安,是因为传送阵最后启动的那瞬间,受到了酒徒无量一击的影响,当时天地元气的变动太过剧烈,以至于传送阵把她送到了宋国。   宁缺没能一道到这里,也是相同的原因,她先前确认了宁缺的方位,知道他没有什么事情,不再担心,心情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忽然间,她的眉紧蹙起来。   她看着腹上插着的那把剑,确认那种一阵一阵如潮涌来的痛楚与此无关,而是来自腹内更深的地方,想必是来自那个该死的胎儿。   她很疲惫,缓缓坐到地面上,苍白的脸颊上,神情依然漠然,过往如星空般的眼睛里,却多了很多惘然与不安。   青狮狗在旁不安地来回看着,不知道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黑马瞪圆了眼睛,显得极度紧张,它在人类社会里生活的时间更长,看出女主人明显是要生了,低嘶一声,向道殿外狂奔而去。   这时,道殿外忽然响起嘈杂的人声和密集的脚步声。   桑桑靠着柱子,疲惫地坐着,鬓间尽是汗珠,那把刺伤小腹的剑,还在不停地带来血水与痛苦,与小腹深处的阵痛合在一处,很是难受。   “谁?”   十余名神官执事走进了殿内,他们发现庄严神圣的主殿里,忽然多出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看那女子隆起的腹部,竟是个孕妇,不由好生震惊。   想到最近都城里势头渐盛的新教,想起那些传说里产妇胎血是最污秽的说法,这些神官和执事们以为自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新教想要亵渎道门供奉的昊天!   “妖孽!”   一名最虔诚的老年神官,愤怒地冲到桑桑身前,指着她的脸骂道:“我要把你烧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   桑桑闭着眼睛在休息,听着声音,艰难地睁开眼睛,望向那些围着自己、神色可怖的人类,微怔片刻后,才知道这些人骂的是自己。   她沉默,不语。   道殿她很熟,在神国时曾经看过很多座道殿,甚至神国里那座冷清的神殿,她也是照着人间道殿的样式修建的,只不过更华美纯净。   道官她很熟,她受过无数代神官道人的供奉,她曾经以为人类都是自己最虔诚的信徒,所以她设计神将的时候,也是按人类的形象设计。   现在,她浑身是血躺在道殿里,被道人们用污言秽语辱骂。   是啊,她已经不再是昊天了。   一声狮哮,响彻道殿。   青狮摇摆间,身形骤然变大,变成一头雄壮威武的青色巨狮,冷冷地盯着那些道人,等着主人的命令。   那些神官道人哪里见过这等画面,骇的连连倒地,腿软的根本无法站起。   桑桑重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青狮明白了,没有去管那些向殿外爬走的道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生一对(下)   青狮环顾四周,发现道殿最深处,有个空着的神座。   只有最重要的道殿,才会有主殿,才会有一方神座——那方神座永远空着,因为那属于昊天——那是昊天的位置。   它走到桑桑身旁,小心翼翼咬着她的衣裳,把她轻轻地送到神座上,然后撕下几幅幔纱,盖在她的身上,帮她保暖。   哪怕再虔诚的信徒,看到此时浑身浴血、直待产子的桑桑,都不会认为她会是昊天,但青狮坚持认为她就是昊天,她是唯一的真佛。   对于自己的坚持与忠诚,青狮很满意,想到先前大黑马弃主人而去,更是怒其不忠、哀其无能,想着事后若有机会,得偷偷咬它一口。   桑桑疲惫无力地躺在神座里,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脸色越来越苍白,脸颊上汗珠越来越多,便是连举起手的力气也没有。   青狮看着她的模样,很是紧张,不安地围着神座转着圈,尾巴不时拂过墙壁,将壁画上那些庄严神圣的天女神将像,都扫成了碎片。   道殿外忽然再次响起喧哗声,不知道是不是那些逃跑的神官执事纠集了人前来做什么,青狮警惕地盯着殿门,如果还有人来打扰主人生孩子,那么它也顾不得等什么命令,直接便要把那些家伙咬死。   得得得得,蹄声清脆响起!   大黑马奔入殿内,马背上坐着位有些肥胖的中年大婶,那大婶脸色比桑桑还要苍白,双手紧紧地抓着鞍前,似乎随时会昏死过去。   中年大婶是一名稳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会被一匹马绑架,没想过会看到一头有半座道殿高的青狮,更没想过有一天会在道殿里帮人生孩子,更是万万没想到,那个生孩子的女人腹上会插着一把剑,浑身都流满了血,看着像魔鬼一样。   事后回想起来,得亏这一生她接生过无数次,见过无数血腥、畸形难看的画面,不然肯定会昏过去,当然,她宁肯自己昏的更早一些。   ……   ……   桑桑躺在神座上,服了一剂药粉后,精神稍好了些,睁着眼睛,看着在纱幔外忙碌的那名中年妇人,虚弱说道:“什么时候能生出来?”   此时已是暮时,距离阵痛开始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那名稳婆在桑桑身旁喊口号已经喊到喉咙嘶哑,但还是没有生出来。   桑桑浑身汗水,身下垫着的帷幕也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搭在苍白的脸颊上,看着很是可怜,好在眼神还没有涣散的趋势。   中年妇人走到神座前,看着她腹上那柄血剑,声音颤抖着说道:“第一次都这样,您呆会儿再用些力气,也许就出来了?”   桑桑听出她语气里的不确定,微微蹙眉,有些不悦,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力量正在急速地消失,只好闭上眼睛,继续养神,准备下一次用力。   中年妇人当然很想离开,尤其是判断出这女子很难顺产,极有可能难产之后,半个时辰之前,她就曾经试着偷溜过一次,只是看着那头雄武而巨大的青狮,一口咬掉了三名神殿骑士的上半身后,她很老实地走了回来。   ……   ……   依然还是没有生出来。   中年妇人看着脸色苍白的桑桑,忽然生出些同情,凑到她身旁说道:“得用些法子了,万一真的难产,那可是一尸两命。”   桑桑看着她,无力说道:“什么法子?”   中年妇人脸上流露出一种骄傲的光泽,说道:“您就放心吧,我那法子,不知救活了多少大胖小子,绝对没有问题。”   她从大黑马鞍上解下自己的工具箱,取出了一个圆头的钳子,掀起桑桑身上盖着的帷布,便准备往她的双腿间看。   桑桑漠然道:“不准看。”   中年妇人微怔,苦笑着说道:“我说大妹子,从开始到现在你都不让我看……这不看怎么帮你生?都是女人,你都要当妈了,还害什么臊啊?”   桑桑看着她,平静而不容置疑说道:“不准看。”   中年妇人看着手里的助产钳,叹气说道:“要说这法子可是从长安城传过来的,可是就算再好用,也得看着用啊。”   “不用那个。”   桑桑的视线从她手里的铁钳移到自己腹部那柄剑上。   看着那把剑,她微微皱眉,沉默了很长时间,胸脯微微起伏,将身体里残余的所有力量尽数积蓄至最后那刻,然后伸手握住剑柄。   剑是酒徒是壶中剑,被最烈的酒洗过,除了她自己的血,干净无尘。   她握住剑柄,向下拉动。   嗤啦一声,剑锋破开血肉,血水蔓延,如河流逾过大堤。   中年妇人两眼翻白,便要昏过去。   桑桑脸色苍白,声音断续微弱,却异常坚定:“不准昏!”   ……   ……   道殿里响起婴儿的啼哭声,此起彼伏,不怎么悦耳,有些吵闹。   对于桑桑来说,是这样的,对于大黑马和青狮来说,也是这样的,她的注意力,这时候主要在自己的腹部伤口,大黑马和青狮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至于那位中年稳婆,从鲜血淋漓的伤口里取出婴儿,并且以极其强悍的意志进行了简单清洗后,终于难以承受生命之疯狂,昏厥了过去。   桑桑想要修复腹部的伤口,却发现残余的力量太微弱,无法做到,于是她先用针缝合,然后用手掌里最后的那点如萤火般的清光抹过,整个过程里,她昏过去数次,醒来便继续,痛到极致,却依然面无表情。   恐怖的伤口缝合完毕,最后那点清光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当血水被擦干净后,甚至只能看到针线的痕迹,而看不到创口的模样。   桑桑很疲惫,有些满意,觉得自己表现的很不错。   当然,是做为人类的表现很不错。   忽然间,她想到了很多年前一件特别小的事情。   那时候从渭城去长安城之前,她觉得自己的女红不好,至少和长安城里的那些小娘子们没法比,宁缺似乎也是这样想的。   她想,以后他不能这样说了。   想了些小事和旧事,分散了一下心神,缓解了痛苦与疲惫,她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向身旁一望,便蹙起了眉。   她看似有些厌烦或者不悦,其实是有些惘然。   就在她的身边,很近的地方,躺着两个婴儿。   两个婴儿闭着眼睛,很干净,粉雕玉琢都不能形容。   问题在于,怎么会是两个?   她是无所不知的昊天,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怀了双胞胎?   宁缺在雪域木屋里问过她,是男是女,她说不知道,那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她很抵触自己怀孕这个事实,所以从来没有去感知过。   生孩子,这件事情已经让她足够惘然,一下生了两个,更是如此。   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有些慌乱。   她望向神座下方,发现那名中年稳婆早已经昏了过去,或者说睡死了过去,居然这种时候还在打鼾,心可真够大的。   她提起两个婴儿的腿,看了看,确认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显得有些粗鲁。   青狮低头,不好意思去看,大黑马很无奈地轻轻踏了踏前蹄,用嘴撕下一片帷布,放到神座上,盖在两名婴儿的身上。   那年胖大婶生孩子后,确实把婴儿包的很紧,可能是刚生下来会怕冷?   桑桑困难地撑起身体坐好,用帷布将两名婴儿包了起来,只是包的很乱,不像是包孩子,更像是包东西,比如脂粉匣子什么。   她一手一个把孩子抱在怀里,姿式难免显得有些别扭。   便在这时,男婴忽然张开嘴,大声地哭了起来,仿佛受到感染,被她用右手抱着的女婴也随之哭了起来,就像最开始那样,此起彼伏。   她微微蹙眉,有些不悦,有些烦躁。   “不准哭。”   她看着怀里的两个婴儿,面无表情说道。   她现在没有什么神力,言谈形容间,依然神威如海,庄严无比。   但刚刚初生的婴儿,哪里能感觉到什么威严?   初生的牛犊都不会怕虎,昊天刚生出来的孩子,自然无所畏惧。   道殿里响彻婴儿的啼哭声。   桑桑有些烦,有些慌。   她忽然闭上眼睛,细眉紧紧地皱起,皱的很紧很紧,很用力很用力,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记起很久以前的某些回忆。   最终,她成功地记了起来。   那时候,河北道终于下了雨,她还是个婴儿,在宁缺的臂弯里静静地躺着,那时候,他的手臂也还很细,但躺在里面很舒服。   回忆着当年宁缺抱自己的样子,她的双臂渐渐不再那么僵硬,变得柔和了很多,微微弯起,两名婴儿明显也觉得舒服了很多,哭声渐低。   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她记得那时候,宁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米糊,用嘴一口一口喂给自己吃。   婴儿是要吃米糊的,没有米糊,那么就要吃奶,或者反过来说也行。   她睁开眼睛,解开染着血的衣裳,开始给孩子喂奶。   大黑马和青狮,早已避开,静静地守在殿门处。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碗面   看着怀中拼命吮着奶的两个孩子,桑桑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故事里常会提到的什么母性的光泽,便是连情绪都没有太多,但她的眼神有些微惘,因为这个画面证明她真的越来越像人类,无论是喂奶这件事情,还是有奶可喂。   两个孩子吃饱后重新入睡。她把孩子搁到旁边,扶着神座的扶手,缓慢站起身来,走到道殿外,望向碧蓝的天空某个方向,从怀里取出那块算盘,手指看似无意地拨弄着,沉默了很长时间。   酒徒正在人间寻找她,宁缺正在向这边赶过来,她沉默的原因不是不安,而是情绪有些不悦,她的不悦来自从神到人的过程里的点滴变化——这种过程她经历过,但痛楚和弱小却未曾体会过,真切而令人愤怒,尤其是想到酒徒这只狗居然逼得自己四处逃亡,那种羞辱令她难以忍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生产的缘故,这种羞辱感变得异常浓烈,那种想要守护自己领地和尊严的渴望异常强烈,她很快做了个决定。   走回道殿,她神情漠然看着在神座下昏睡的那名中年稳婆,如以往以及习以为常的那种姿态居高临下看着对方,说道:“我赐你永生。”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没有清光没有茶,也没有那些看不到、却真实存在的命运轨迹的改变,因为她已经不再是无所不能的昊天。   沉默片刻,她说道:“如果我能永生,便赐你永生。”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有些不舒服,脸有些发热,心想难道变成人类后这么容易生病,想做些什么来分散一下注意力,忽然看见了那把铁钳。   那把被中年稳婆称为助产钳的铁钳,在她的眼里,做工自然谈不上精致,但前端弯成的那个圆形里却有真正的智慧或者说新奇的想法。   她有些好奇谁这是谁设计的,便在这时,她看到了铁钳上那个眼熟的标识——是的,那个标识她很眼熟,因为那是书院院办工坊出产的标识,她之所以会这么熟,是因为她当年在书院后山做过很多顿饭,那些菜刀上都有这个标识。   ……   ……   桑桑用了极大耐心重新整理包裹孩子的布帛,从外形上看终于可以勉强称之为襁褓,但从两个孩子微蹙的细眉尖来看,并不怎么舒服。   只要能保暖就好。她不想再为这种小事费心神,把两个孩子系在大黑马马鞍的两侧,自己骑到青狮背上,便向都城外围走去。   暮色浓郁的像是火,因为战争而有些凋蔽的街巷里,偶尔还有行人,看着那头巨大的青狮和青狮上的桑桑,人们惊恐地叫喊着逃散。   经过某片广场的时候,桑桑让青狮暂时停下。广场上面有数千民众,正在朝着一座小院跪拜祈祷不停,那座小院有一堆白色的灰。   这是新教的信徒,从各地赶来,参拜他们的圣地,追思他们的圣人。   如今新教势力渐渐增强,宋齐梁陈诸国风雨飘摇,道门维持极难,随时可能被抛弃,根本不敢像当年那般,对这些新教信徒喊打喊杀。   桑桑知道叶苏就是在那座小院里被烧死的,那些堆着的木灰里,或者便有他的骨灰,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她变弱的趋势再也无法挽回。   望着那座小院,和小院前黑压压的新教信徒,她沉默了会儿,没有太过愤怒,对已死者的愤怒,没有意义,只是心境难免有些轻微的波荡,腹部的伤患受到影响,迸裂开来些许,她低头看着渗出青衣的血水,微微皱眉,然后想起,这些天自己皱眉的次数,比过去无数年加在一起还要多。   “走吧。”她轻声说道。   青狮缓缓向城外行去,大黑马带着两个孩子,跟在一旁,那些跪在广场里的新教信徒,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行人,大概是因为专注,也是一种虔诚。   她骑在青狮上,看着已非昨日的人间,神思渐渐发散,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慈爱,却有某种神性,有光从青衣里缓缓溢出。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小时候,她听宁缺说过什么菩萨,似乎也是坐在青狮上巡游世间,这青狮本就是她在棋盘里从哪位菩萨手里夺过来的,此时坐在它背上,倒真像是尊菩萨,听宁缺说,那菩萨很是坚毅慈爱,是个好菩萨,因为他爱所有世人,无论世人爱不爱他——她微微挑眉,驱散这种感觉,心想自己怎么能变成比佛陀那个秃驴还要更弱的存在?   出了宋国都城,青狮和大黑马停下脚步,同时望向她,用眼神示意,接下来应该怎样走,怎样才能避开正往这边追过来的酒徒?   桑桑西北望,望向某颗星辰,她记得自己命名那颗星叫天狼。   “就去那里。”   天空西北方向有天狼星,人间西北方向有座小镇。   她现在是宁缺说过的唐僧,只有神格,却没有剩下什么神力,在观主和酒徒这种人的眼中,是最大的诱惑,那种级别的大修行者,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杀死她,长安城又太远,归程很不安全,所以她要去那座小镇。   她忽然想到,宁缺说过的那个叫唐僧的家伙,后来好像也变成了佛,那个家伙很唠叨,但也很执拗,只是不明白在西行的时候,为什么总喜欢逃?   她不想逃了。   昊天的尊严,不允许她再继续逃亡。   她要去那座小镇,把酒徒杀死。   ……   ……   小镇在宋燕交境处,现在很是荒芜冷清,唐国新组建的东北边军,已经攻入燕国腹地,据说已经围困成京城长达十日时间,逃难的队伍早已越过小镇,向更南的地方涌去,只留下了一片狼籍废墟。   镇上唯一的那家肉铺关了,唯一的那家书画铺却还开着,铺子里的老板一直在等人,虽然那个人可能不会再回来,他准备做的事情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去做,但在最后确认之前,老板决定一直等下去——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等的那个爱喝酒的人还没有回来,却来了一个想不到的客人。   桑桑牵着大黑马走到铺前,越过门槛,看着他,微微屈膝一福,用自己知道的人类通家之好的礼数相见,显得有些笨,或者说别扭。   朝小树觉得很别扭,看着她叹息说道:“弟妹不用多礼。”   他是很风流潇洒天才不羁的人物,他也很自信,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必将看到很多风景,结识很多了不起的人,比如先帝陛下,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昊天的大伯。   张三和李四也知晓了桑桑的身份,脸色瞬间变白,惊慌失措,不安到了极点,看到马鞍畔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又有些茫然。   “这是你们……”桑桑想了想,说道:“小师弟和小师妹。”   书院后山有三代,第三代的大师姐是唐小棠,接着便是张三和李四,宁缺生的儿子女儿,理所当然便是小师弟和小师妹。   听着这称呼,张三和李四终于醒过神来,心想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怕的?赶紧上前与她见礼,笑嘻嘻地喊着小师婶。   从都城来到小镇,距离不远,青狮与黑马快如闪电,暮色已然尽退,黑夜来临,小镇上死寂一片,只有书画铺亮着灯光。   只有一家铺子,几个人,但还是要吃饭。   张三和李四胆子极大,不然当年也不会拿着菜刀,便向观主的头上砍去,不然也不可能把小师婶三个字喊个不停,然而当桑桑亲自主厨做了几个小菜,端上几碗清汤面的时候,依然有些不自在,甚至说惶恐。   昊天亲自做的菜?谁吃过?谁有资格吃?   “你们师父师叔师姑都吃过,而且吃过不止一顿。”   朝小树微笑着说道,笑容里却有很复杂的情绪。   他看着面条上铺着的那只嫩度恰好的煎鸡蛋,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年雨很大,我想吃碗面条的时候,你没给我做。”   “后来还是做了。”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而且今天我放了葱,也煎了鸡蛋。”   朝小树来小镇做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却瞒不过她。   当年那个春雨夜,朝小树走进老笔斋,宁缺背着刀便跟他去杀人,两个人杀完人后,桑桑给他们一人下了碗煎蛋面。   这碗煎蛋面,不是那么好吃的。   想要吃面,就要杀人,或者说,把命交给对方。   朝小树看着她笑了笑,拾起筷子开始吃面,吃的很香。   张三和李四拿筷子蘸了面汤,喂刚刚醒来的孩子。   ……   ……   小镇上其实不止书画面铺开着,还有个酒肆。   酒肆的主人,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她无亲无戚,至少在饱受白眼与欺凌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关心的人——当垆卖酒,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佳话。   桑桑牵着大黑马,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杀了你,他或者会很痛苦,虽然只是暂时的情绪,但我还是决定把你杀死。”   那名美貌妇人神情惊恐,脸色苍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却不知为何,隐隐猜到她说的他是谁,因为她与他好了很多年——所有人都去逃难了,她没有离开,就是因为她也在等他回来,她相信他会带她离开。   桑桑现在很虚弱,但要杀这样一个普通妇人,依然只需要动念。   大黑马侧着头,不肯上前,青狮隐藏在夜色里,仿佛一座黑色的小山,缓缓逼近,随时可能将那名卖酒的妇人吞噬。   于是,酒徒出现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场雨   今夜有云,没有星也没有月,小镇漆黑一片,只有街那头书画铺微弱的灯光漏了些许出来,到酒肆处时,已经极淡,但足够照清楚人们的模样。   酒徒的身上有些风尘,但没有血迹,很明显,这两天的时间里他去过很多地方,却并不焦虑,因为他还有心情洗澡,换了衣裳。   贺兰城垮塌,传送阵启动的最后时刻,他的无量境界成功地干扰到了天地气息的运转,他知道昊天和宁缺都没能回到长安,那么他便不再需要焦虑,他相信在漫长的旅程里,没有人能够比无距境的自己更快,走的更远,就像这场漫长的修行生涯一样,没有人比他活的更久,走的更远。   只是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疲惫,先被宁缺偷袭,又炸断了一只手,受了如此重的伤,即便是他,也无法短时间内恢复。   “我到处在找你。”   酒徒看着桑桑说道,远处昏暗的灯光,落在他幽深的眼眸里,看着有些噬人,就像是荒原上的夜行野兽。   “却没有想到你来了我的家。”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你找我做什么?”   酒徒肃然说道:“你让我恐惧,所以必须尽快杀死你。”   桑桑说道:“你不会让我恐惧,但我也想杀死你。”   听着这句话,酒徒笑出声来,似觉得有些荒谬。   一个徒有神格、却无丝毫神力的昊天,其实,只是个弱女子罢了。   大黑马鞍畔,忽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桑桑向那边看了眼,微微蹙眉,没有想到,这时候孩子会忽然饿了,看来面汤这种食物,确实现在不适合用来当主食。   酒徒怔了怔,笑声微顿,然后变大。   “恭喜恭喜。”   他的笑声显得极为放肆,充满了嘲讽与怜悯,“如果让人间的信徒,知道昊天居然和凡人生了个孩子,会怎么想?”   桑桑沉默,想起在宋国都城里遇到的那些神官执事。   酒徒笑声微敛,看着她皱眉不解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一定要变成人?不要说夫子,也不要说宁缺,更不要提叶苏,就如观主说过的那样,如果你不想变成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桑桑说道:“我没有想过,但既然会变成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酒徒从酒壶里抽出一柄锋利无双的剑,看着她说道:“人纵有千般好,万种苦也都算作好,但却有一椿不好,怎么也逃不了。”   桑桑问道:“什么?”   酒徒说道:“人,是会死的。”   桑桑沉默片刻,看着他平静说道:“你也会死。”   酒徒微笑,说道:“怎么死?被你杀死?你能怎么杀?”   桑桑望向夜色里某处。   “你想用她来威胁我?”   酒徒平举壶中剑,指向那个曾经与他共度很多良宵,有一份难解情义的美貌酒娘,神情漠然问道。   话音方满,一道凌厉至极于是无形无痕的剑意,破开夜色而去,在所有人包括青狮黑马都反应过来之前,落在了酒娘的咽喉处。   如盛酒玉壶般的脖颈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酒娘睁圆双眼,看着手执锋剑的酒徒,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无法说出来,下一刻,头颅落进了垆间的酒缸里,起浮不安。   桑桑看着随酒起伏的酒娘头颅,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想做的事情,李慢慢其实也做过……书院号称仁义无双的大先生,居然也会用无辜嫂子的性命威胁他的敌人,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酒徒一剑斩杀自己疼爱的女子,神情依然漠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手执带血的壶中剑,看着她说道:“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但不代表我真的会接受这种威胁,结果你也想来尝试一次?你已经堕落人间,神国将会变成我们永恒的乐土,我们将共享永恒以及不朽以及无尽荣耀,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追求永恒,在此之前,情爱又是何物?任何其余又是何物?”   他在人类社会甚至说整个人类历史里的地位其实都很高,对于普通人来说,他就是活着的神佛,但此时,手执血剑的他更像个魔鬼。   桑桑她本以为对于人类来说,总有些事情是重于自己的生命的,现在看来,那只是她的误解,或者是因为,她所深入接触过的人类,都是书院里的、渭城里的、长安城里的那些人,那些人和别的人本来就不一样?   无论酒徒是何种人,又甚至他已经不再视自己为人,总之今夜,她都要杀死他,她从怀里取出那把算盘,开始拨打。   很简单的动作,指尖轻移算珠,从上至下或者从下至上,上下两格间的隔木被算珠敲击出清脆的响声,不似琴而像鼓,又不是战鼓,似助舞兴的手鼓。   小镇上空的阴云,忽然变得更加浓稠,随着一阵来自北方的寒风,云里的湿意凝结成无数水滴,落了下来,便是一场暴雨。   哗哗哗哗。   雨水落在小镇上,冲洗着被难民洗劫一空的民宅,洗着肉铺上的毡布,或者是因为毡巾上的油腻太重,雨水洗不干净,有些动怒,水珠便变成了利刃,悄无声息地将毡布化解成碎布,然后将肉铺的砖石房梁尽数蚀成空洞,只是数息时间,肉铺便坍塌成了废墟,地面上积了无数年的凝血与油腻,也被尽数冲离,顺着瀑布般的水流,流进屠夫以前肉刀失手斩出的那道裂缝里,直抵极深的幽泉。   紧随着肉铺被毁的是酒肆,藏在后舍里的酒曲子,像雪一样被雨淋出了无数孔洞。落入酒缸里的雨珠格外密集,迅速冲淡本就不浓的酒味,酒娘的头颅消散,与淡酒融为一体。啪的一声,酒缸破裂成数十片块,酒水冲入铺里,四处漫淌,遇着房柱就像烈火遇着冰块,瞬间侵蚀一空,整个房屋都开始坍塌。   这场寒冷夜里的暴雨,来自桑桑手里的算盘,来自于她心里的那抹意愿,她是昊天,那便是天意——现在的她,无法动念便召集东海上的天地气息变成风暴来帮助自己战斗,她已经没有神力,她用的手段是模仿,她在模仿宁缺写符,把自己的意愿化作念力,然后讲给这片天地知晓。   她以天算帮助自己模拟人类修行的手段,只需要计算,便能模似到完美,于是她刚刚学着宁缺的手段会了写符,便写出了一道神符——毕竟是曾经的昊天,无论是学习还是修行,她的进度要超出人类太多太多——这场恐怖的暴雨,曾经在长安城落下过,她写的这道神符,颜瑟和宁缺都写过,正是传说中的井字符。   强大的符意随着暴雨,笼罩了整座小镇,小镇唯一的那道长街和天上最浓稠的那道阴云,平行而在空间里相交,正是一个井字。   酒徒站在废墟旁,浑身湿漉,干净的衣裳已然千疮百孔,花白的头发络络脱落,露出微秃的头顶,看着狼狈之极,有如丧家的乏野狗。   肉铺毁了,酒肆毁了,他确实没有家了。   暴雨渐停,酒徒手里的酒壶淌着口,比先前重了几分,他浑身的雨水变成了血水,看着伤势极重,却没有倒下。   井字符是神符,但他有无量的酒壶,桑桑虽然展现了人类难以企及的学习能力和修行天赋,却无法战胜他,因为仅靠学习和模拟,无法逾过五境那道门槛。   湿发搭在眼前,他盯着桑桑,狼狈而警惕。   他不在意自己变成无家之人,因为他将来的家必将在神国之上,是完美而肃穆的殿堂,他很想杀死桑桑,但他需要先确定一件事情。   宁缺在哪里?   酒徒真正警惕的,是没有出现的宁缺,他在宁缺手下重伤断手,虽然宁缺被他伤的更重,但他知道宁缺的恢复能力在自己之上。   就像书院一直认为的那样,他的身躯早已腐朽。   腐朽,但还能活着,但想要修复如新,非常艰难,无论是受伤还是别的问题,总会让他感到紧张和强烈的不安。   宁缺在哪里?   桑桑不知道他现在的位置,也不需要知道,从贺兰城离开之后,无论他被传送阵送去了魔宗山门还是成京,西陵抑或长安,他总会来到这里。   因为她在这里。   就算他的人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他的箭也该到了。   雨声消失,算珠击打算盘框的声音也消失不见,小镇里一片静寂,青狮先前抬起前掌替两个婴儿遮雨,此时与大黑马一道缓缓遁入夜色中。   “1989、0309”   桑桑忽然说了两个数字,她低着头,看着算盘珠构成的形状,声音很轻,却随风而飘,飘到了无数里外,应该是北方某处。   前天在贺兰城外的山崖里,面对满山花海,她要助宁缺射中观主时,曾经报过两个数字来确认方位,此时她说的这两个数字,自然也是报给宁缺听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与前天的数字一模一样,这是何意?   酒徒脸色眼瞳骤缩,一声啸鸣发于胸间,身形虚化,穿越天地元气,瞬间不知去了数百里还是数千里外。   下一刻,他从数百里或者数千里之外,回到原地。   他仿佛没有离开过,什么都没有做。   嗖的一声,在他身后响起。   那枝箭,已经到了他身后。   他避开了这一箭。   他神情微异,转身望去,只见一枝羽箭钉在街畔某个当铺的破门上,箭簇入木极浅,被夜风吹的摆荡数刻,便落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把剑(上)   酒徒脸色微白,隐有悔意。   先前那次千里趋避,他消耗了很多念力,却没想到,对手用的只是一枝普通羽箭——虽然隔着至少百余里,能将一枝羽箭射到这么远,射的这么准,已经是超出正常逻辑、极恐怖的事情,但那,毕竟是枝普通箭。   他惧的是元十三箭,避的也是元十三箭同,如果早知道只是枝普通的羽箭,他哪里需要如此慎重?挥手便能破之。   桑桑静静看着他,没有流露出讥讽嘲笑的神色,说出了另外两个数字。   这一次的数字是新数字。   嗡的一声振鸣,一枝羽箭破夜空而至,直刺酒徒的咽喉。   这一箭来的要比先前那箭更快——因为射箭的人,距离小镇更近。两箭之间,不过是刹那呼吸时间,那人便狂奔出了很远一段距离。   他离小镇,只有五十里地了。   ……   ……   轰隆如雷的声音,从数十里外,直接传到小镇上,如果不是知晓,那是一个人奔跑的速度太快,撞击空气发出的巨响,肯定会以为,这边刚刚停止的暴雨,移到了数十里外,而且还是一场雷暴雨。   小镇亮着微弱灯光的书画铺子里,朝小树神情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张三和李四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不安,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隐藏在夜色里的大黑马,听到轰隆声,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几次抬蹄,便欲奔出镇外去接应,却又停止,因为它发现来人的速度要比自己还要更快!   人未至,箭已至,箭先至。   轰隆雷声,掩盖了箭簇破空的声音。   极轻微的嗤的一声,一枝羽箭直刺酒徒咽喉。   这一次,酒徒看的真切,轻挥衣袖,便向那枝羽箭卷去,嘶啦一声轻响,青色文士长衫的广袖上被撕开一道裂口,那枝羽箭也不知飞去了何处。   从羽箭上传来的力量,他判断出,宁缺离小镇已经很近,不过数里,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第三箭又来了!   这枝羽箭并不比前两枝箭更快,看的更清晰,但那种画面的清晰感,本身似乎就有一种质量感,旋转的箭簇仿佛要撕裂遇到的一切,而且轨迹极为灵动!   酒徒左手自袖中探出屈指而弹,一道清光布于身前。   噗的一声闷响。   那枝羽箭,在他身前坠落,落入地面的污水里,像是被杀死的天鹅,再也不复先前的灵动,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变得僵直无比。   酒徒的眉梢微挑,感觉到这枝羽箭的不凡之处。   宁缺终于出现了。   他站在小镇长街那头。   他身上到处都是血,凝结的血,因奔跑而重新破裂的伤口,又流出了新血,旧血新血混在一起,再加上八千里路的风尘,看着很脏,就像个被同伴痛揍了无数顿的可怜的乞丐,就像是曾经当年的隆庆。   他自千里外狂奔而来,两天一夜不眠不休、未作调息,不顾伤势,早已濒临崩溃,然而他手执铁弓,静看酒徒,却自有一种岷山撼不动的感觉!   看着这样的宁缺,看着铁弓上那把铁箭,酒徒的神情渐凛,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一声清啸里,身影骤然消失,去了百里之外。   下一刻他自百里之外归来,出现在桑桑身前,一指点向她的眉心。   一直守护在桑桑身侧的青狮,满头鬓毛如箭般散开,一声极其狂野的狮哮,响彻天地之间,死寂的小镇上瓦片乱飞!   酒徒身周散开一道清光,他的手指穿过清光,挟着无量天地元气,击碎无数如利箭般的鬓毛与瓦片,精确至极地点到青狮头顶。   青狮狂哮,唇间不知喷出多少佛息凝成的金刚杀意,然而就像那些鬓毛与瓦片一样,竟都拦不住酒徒这根指头!   一声怒嚎,青狮溅血而退。   桑桑手腕一翻,算盘瞬间散裂,数十颗算珠嗤嗤破空而飞,尽数穿过那道清光,落在酒徒的胸间,发出一连串密集的噗噗声响。   酒徒唇角溢血,脚下却依然如电如魅,一指继续点向她的眉心,决意杀她,甚至就连算珠写成的符开始散播符意,他也毫不理会!   指未至,指意已至,难以想象其数量的天地元气,顺着酒徒的手指,刺向……不,应该是轰向桑桑的眉心!   这一次,他竟是连壶中剑都弃之不用!   桑桑脸色变得苍白无比,如果是以前,面对这样的搏命攻击,她只需要看一眼,便能应付,然而现在,她需要他人的帮助。   鲜血,从她的眼角里流出来,显得特别可怖。   酒徒继续向前,只需刹那,便能将桑桑灭于指下。   遗憾的是,他终究还是差了刹那。   因为宁缺的箭到了,这一次,不是普通羽箭,而是铁箭。   酒徒退,疾退,一退又是数百里。   然后他回来。   他看着左肩上那道铁箭留下的伤口,看着滴落到地面,汇入污水的血,沉默了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望向已经站到桑桑身边的宁缺。   他在街的这头,距离酒肆的废墟有数十丈,距离书画铺很近。   先前那刻他决意抢杀桑桑,是因为宁缺的铁箭很麻烦,现在他没能成功,也没有什么焦虑的神情,因为他必须平静。   只有绝对平静,才能避开宁缺的铁箭。   他伸手掸了掸右肩,仿佛掸灰一般,将血掸落到地上。   宁缺的铁箭再至。   铁箭未离弦时,酒徒已经感知到下一刻宁缺手指的动作,他提前动作。   嗡的一声闷响。   长街上出现一道清晰的箭道,新凝的水蒸汽,在满是雨后清风的夜色长街里,看的并不清晰,反射着书画铺里的微光,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酒徒回到街上,解下腰间的酒壶,递到唇边痛饮数口,不顾酒浆淌落满身,然后他静静看着宁缺,从壶中缓缓抽出一把锋利的剑。   铁箭再至。   他再避。   他再次回来。   他看着宁缺身后的箭筒,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还有几根铁箭?”   宁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满是污垢与鲜血的脸上,神情平静地令人惊叹。   这里不是长安城,他无法借取惊神阵磅礴的力量,桑桑也无法像当年那样,给予他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支持。   没有师长的遗产,没有昊天的启迪,只有自己。   酒徒没有指望能够听到回答,他知道宁缺只剩下一根铁箭,胜利就在眼前。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确认,宁缺的箭,根本无法射中自己。   宁缺继续发箭,普通的羽箭。   小镇里,响起凄厉的羽箭破空声,箭声是那样的密集,竟仿佛没有断绝处。   嗖嗖嗖嗖!   嗤嗤嗤嗤!   噗噗噗噗!   羽箭离开弓弦,以恐怖的速度,准确无比地射向酒徒,撕裂空气,撕破黑夜,无数箭影,甚至要将昏暗的小镇照亮。   箭影箭风箭啸里,酒徒身形如魅,拂袖如舞。   无论宁缺的箭再快,再如何准确,就是射不中他。   因为他真的太快了。   ……   ……   街道上一片安静。   到处都是箭。   当铺的破檐里,斜斜插着箭。   米店的石阶里,深深插着箭。   青石板上,羽箭射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能够射进坚硬的石头,可以想象宁缺的箭道,现在究竟霸道到了什么程度。   这样的箭法,却依然没有射死酒徒。   宁缺保持着挽弓的姿式,沉默地瞄准着酒徒,没有松弦,双臂因为先前的连环射消耗过剧,有些微微颤抖。   他身后的箭筒里,只剩下数枝普通羽箭和一枝铁箭。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宁缺没有说话,因为他确实射不中他。   因为他的沉默,酒徒笑了起来,笑容里有很多嘲弄和不屑:“你射啊。”   宁缺没射,也没有放下铁弓。   他在等。   他在等酒徒不能来回无距的那个瞬间。   酒徒站在书画铺前,铺里昏暗的灯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的脸上,有些斑驳,看着就像是秋天没有离开梢头,却被秋雨浸了数日的树叶。   忽然间,有道强大的阵意,从他脸上那些斑驳的光影里生出。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把剑(下)   斑驳的光影,来自窗纸上的缕花。   门是房屋通往外界的通道,窗似乎也是,其实不然,窗只能让目光通过,更多时候,代表的是囚禁,比如幽阁里的小石窗,意味着绝望。   那道阵意,也是囚禁,全无征兆地生出,瞬间便要罩住酒徒的全身,从脸到青衫再到他脚上那双布鞋,一朝阵成,他便再也无法离开。   宁缺在街那头,举着铁弓瞄准他,如果他无法离开原地,被这道阵意锁死,那么下一刻,等待他的便是死亡,毫无意外的死亡。   然而,就在那道斑驳光影形成的阵意刚刚生成的时候,酒徒便动了,他向后退了一步,鞋底落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雨水微溅,光影疏离,然后散开,随着被他一脚踏成碎片的青石板一道散开,紧接着,书画铺前的石阶崩散,崩裂的痕迹,迅速蔓延。   喀喇乱响声里,书画铺的铺门上出现了数道极大的豁口,无论是门还是窗,都在瞬息之间变成碎木与片纸,梁木破折,烟尘大作。   整间铺子,在烟尘里坍塌,只是因为酒徒向后退了一步,他那一步退的时机异常精妙准确,正在那道阵意生而未成之时。   似乎,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这间书画铺子里有座阵。   烟尘微落,一地瓦砾,满目狼藉,张三和李四倒在废墟角落里,浑身都是血,身上满是灰尘,竟是被震飞到了后院。   两名年轻人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稍一移动,便痛的难以承受,但他们依然不甘心,伸手在碎砖里摸了半天,摸出了两把菜刀。   酒徒转身,望向两名年轻的唐人,神情漠然。   目光落下,张三和李四噗噗吐血,再难站起。   “这是书院的局,还是你的?”   酒徒望向数十丈外肉铺废墟旁的桑桑,双眉微挑,微有笑意,因为所有的这一切,对他来说,现在都已经变成了笑话。接着,他笑意渐敛,望向从书画铺残墙里站起的朝小树,面无表情说道:“你……要杀我?”   朝小树走到残破的石阶旁,拍掉身上的灰尘,整理衣着,向酒徒平静行礼,说道:“我是朝小树,自然要杀你。”   他是朝小树,朝小树是唐人,那便有要杀酒徒的无数种道理。   “我,当然知道你是朝小树。”   酒徒神情漠然看着他,说道:“这些年,我们在小镇上做街坊,为友朋,你喝茶,我喝酒,难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朝小树沉默片刻,问道:“既然早已知晓,为何到了现在?”   “因为我很好奇,你,或者说书院究竟准备用什么方法来杀我,要知道,你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你那两个帮工,徒有莽勇,也不会修行……是的,对我来说,和你的交往就是一场游戏,有趣的游戏。”   酒徒说道:“活的久了,难免会有些无趣,难得遇到你这么一个有趣的人,这么有趣的事,我当然想多看些时间,想看看这游戏的玩法。”   然后他望向桑桑,说道:“我想,您应该很理解我们这种人类的感觉。”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我不理解。我开始活后,便一直和他在一起,他是个很有趣的人,那么活着,也没有什么无趣的地方。”   她说的他,自然就是宁缺。   酒徒微惘,然后失笑,摇头感慨说道:“是啊,昊天嫁人,还生了孩子,这个世界如此疯狂,哪里会无趣呢?”   “那你呢?你为我准备的这场游戏,趣味在何处?”   酒徒看着朝小树,平静说道:“就这道阵法?那我会很失望。”   朝小树说道:“确实简单了些,但我们都觉得应该有用……你最大的弱点在于身体,你的身体和普通人没有太多区别,甚至更容易腐朽。我和那两个孩子都是普通人,就算你看破了我们的身份,也不会警惕……就像你说的那样,这只是一场游戏,你会陪我们玩这场游戏,那么我们便有可能囚禁住你。”   酒徒沉默片刻,说道:“能把我的心意算的如此清楚,是大先生还是二先生?”   宁缺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才开口:“是三师姐。”   “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蝉……佩服,但也很不佩服。”   酒徒摇头说道:“她确实找到了我的弱点,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你们确实也足够多出手的机会,因为我不会随时动用无量境界来警惕你们,心意动也是需要耗费时间的,但她弄错了一件事情……这道阵法太弱。”   他看着宁缺说道:“如果是樊笼,或者还有些希望。”   宁缺说道:“就算当年我们能请动叶红鱼出手,她出现在小镇上的那一刻,便是你发起攻击,或者飘然远离的那一刻,没有意义。”   酒徒说道:“所以这是矛盾,普通人能近我的身,却没有力量杀死我。”   宁缺说道:“你太怕死,所以太警惕。”   酒徒说道:“是的,所以最开始的那些日子,我从来不喝朝老板的茶,因为我怕他下毒,我还是更习惯喝我自己的酒。”   宁缺说道:“你的习惯其实不好,难怪没朋友。”   酒徒笑了笑。朝小树却没有笑,他想起最近两年酒徒已经开始喝自己的茶,想着其间隐藏着的意思,沉默不语。   酒徒笑容渐敛,看着朝小树平静说道:“是的,我没朋友,屠夫更应该算是伙伴,我也想要朋友……我听说过当年春风亭雨夜的故事,我一直觉得你去老笔斋找那个小家伙时的感觉很不错,你们之间的交往很有趣,所以我也想看看,能不能与你成为朋友,可以一起喝喝茶,聊些有趣的东西也好。”   春风亭雨夜那个故事,随着宁缺朝小树二人在世间的声名渐显,早已传播开来,甚至已经变成了传说,很巧的是,三名当事人今天都在。   他们重聚在宋燕之交的小镇,也是为了杀人来的。   宁缺站在桑桑身前。   朝小树站在酒徒身边。   “骗我无所谓,但你为什么不能一直骗下去呢?”   酒徒走到朝小树身前,神情漠然,眼眸深处隐隐有暴虐的情绪,“既然你骗不了我,又杀不死我,那么,还活着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静,冷酷,实际上却很愤怒。除了他自己,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愤怒——无数年的漫长生涯,不是那么好捱的。   “我是个愿意结交朋友的人。”朝小树静静看着他说道。   没有人能质疑他的这句话,整个人间都知道,朝小树是最好的朋友,也最好结交朋友,他诚挚而大气,不疑人,潇洒无比,只有他这样的人能够与大唐皇帝陛下兄弟相称,也能在路边书画铺里随便一拣,便拣了个宁缺这样的兄弟。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与你成为朋友,虽然你的辈份太高、年龄太大,但朋友这种事情,向来与辈份年龄无关,只与意趣相投有关。”   朝小树继续说道:“我承认来小镇便是为了设局杀你,但这数年时间下来,那个局其实早已不成为局,你知道我是朝小树,难道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是朝小树?所以虽未言明,但已经没有欺骗,我甚至还想过,能不能说服你,如果能,那自然最好不过,如果不能,那么我对你也没有什么亏欠。”   “亏欠?不,你不亏欠我任何东西。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无数个年头,见过无数阴险狡诈的人,经历过无数尔虞我诈、还有世间最丑恶、最畸形、最变态的事情,所以你真以为我会在意铺子里的那杯清茶?”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的局,对我来说,早已不再是局。”   他是修行界历史上最巅峰的数名大修行者之一,朝小树最巅峰时只是知命境,而且现在早已无法修行,变成了普通人。他只要看朝小树一眼,或者,朝小树便要死,无论宁缺还是桑桑,都很难阻止这一切。   朝小树平静而无畏地回视他的目光,说道:“先前我就说过,这个局早已不再是局,然而当你想杀我的时候,这个局便会重新出现。”   酒徒说道:“何意?”   朝小树说道:“我就是局。”   酒徒微微挑眉。   朝小树又道:“我待的是时。”   ……   ……   时,是时机。   宁缺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酒徒无法进入无距的那个时机,他已经等了两天一夜,依然没有等到。   朝小树也在等待一个时机,他已经等了好几年,只不过他等待的时机与宁缺等待的不同,他是等着那个时机主动来找到自己。   酒徒不想再听了,出于那种很难解释的愤怒,也因为宁缺和昊天这两个大敌在侧,他决定把朝小树杀死。   他拍向朝小树的胸腹。   大修行者的出手,朝小树根本无法避开。   朝小树也没有想避,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来临,即便是心志坚毅、早已看破沧海岸花的他,也不禁有了刹那的恍惚。   酒徒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胸腹间。   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锋利的剑尖,从他的掌心里刺出来!   那是一把无形的剑。   剑锋寒冷,剑意凝结澄静。   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   这把剑,一直在朝小树的身体里。   有人的左眼里有个鬼,有人的识海里有个人,有人的戒指里有个灵魂,有人的身体里有把剑,那把剑没有藏在鱼腹里,而是藏在他的腹中。   无论酒徒的手掌,落在何处,只要杀意到来,那把剑,便会出现。   此时,这把剑破开了他的胸腹,然后刺穿了酒徒的手掌!   这是剑的自我反应,这是俱焚的姿态!   酒徒脸色骤然苍白,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   他厉啸一声,疾速后退,便在后退的数步,身形已然虚化。   然而,那把剑来的更快。   剑锋破开朝小树的胸腹,带着鲜血,无形的边缘被血与风一凝,便拥了有了实质,噗的一声,深深刺进酒徒的腹部!   酒徒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快的数人之一。   但他站在朝小树身前一尺之内,便绝对无法躲开这一剑。   当年大师兄在潭边,也不敢站进这把剑前一尺。   这是一把怎样的剑?   那是一把普通到不用刻意去形容的剑,却杀意绝然。   这把剑,来自南晋剑阁,属于剑圣柳白。   这是朝小树向柳白借的一把剑。   这是书院的一个局,来自夫子的一句话。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这句话是用来形容:   但也有更简单的一种解释:朝小树的身体里藏着一把剑,等到酒徒想要杀他的那个时机,这把剑便会动起来,一动杀人。   器者,物也,在某种时刻特指兵器,尤其是剑。   器,也是勇气。   朝小树等了数年时间,就是为了刺出这把剑。   换句话说,他一直在等着去死。   此为大勇。   ……   ……   酒徒极痛,眼神震撼不解,甚至有些惘然。   这剑来的太快太陡,根本避无可避。   他隐约间明白了,这是柳白的剑,是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柳白的剑才能如此决然,如此迅疾,如此不留后路。   此剑出,哪怕他是酒徒,也必须身受重伤!   朝小树这一剑,断了他的九成生机,破了他的雪山气海!   酒徒脸色苍白,继续后退,身形继续虚化。   他不想死。   他想逃。   他一掌拍到街面,震起无数烟尘石砾,遮住宁缺的视线。   张三和李四,连滚带爬从书画铺废墟里赶了出来,拿着菜刀,便是一通狂砍,根本不理会砍的是神还是佛,两个年轻人砍的时候,甚至眼睛都是闭着的。   咔咔两声,菜刀砍掉了酒徒左脚的尾趾,还有右脚的脚后跟。   酒徒腹部中剑,鲜血横流,双脚也在流血,布鞋已湿。   他愤怒地痛嚎,自壶中抽出十七把剑,胡乱地向朝小树和张三李四刺去。   夜色里,忽然响起桑桑的声音,她说了两个数字。   烟尘那头,传来嗡的一声轻响。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准确地射中酒徒的膝盖。   鲜血飙射。   酒徒痛苦地大喊一声,难以保持身体平衡,向地面坐下,自壶里抽出的十七把剑,就像是散开的叶子般,散落到地上。   轰的一声,烟尘破散,夜色俱乱。   宁缺掠至场间,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右脚重重地踏上他的胸口。   啪啪脆响里,酒徒胸骨尽碎。   酒徒喘息着,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   他还是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他拼命地召唤着天地元气,试图脱困。   宁缺拉开铁弓瞄准,铁弓弯如满月,弦上铁箭寒冷如霜。   事实上,不需要瞄准。   寒冷的箭簇直接抵着酒徒的眉心。   无论是谁,不会射偏。   先前战斗里,酒徒对他说过,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宁缺这时候说道:“有本事,你就躲开这一箭。”   嗡的一声轻响。   铁箭离弦而去,刺穿酒徒的眉心。   小镇街面上,出现了一个极深的箭洞。   铁箭入地无踪。   酒徒的头颅也消失无踪,化为一片血水。   ……   ……   (我喜欢朝小树身体里的那把剑,我喜欢一箭射中酒徒的膝盖,我最喜欢抵着酒徒的眉心射箭,编故事,真是好工作,虽然累。) 第一百二十章 明月当空(上)   小镇上空的雨早就停了,云却未散。   那根铁箭直入地底,不知过了多久才停止,传到地面的震动已经非常微小,然而很奇怪的是,镇外的原野却剧烈地震动起来,枯苗倒伏,溪水乱翻,震动波及到镇上,已经残破不堪的民宅纷纷垮塌。   地面的震动在下一刻似乎传到了夜穹里,那片阴沉的云开始翻滚,如正沸的水,不停地绞动,却没有散开的征兆,像是人类痛苦的表情。   酒徒的尸身随着天地的震动,迅速地腐朽,或者说风化,变成近似于黄沙般的物事,然后被夜穹落下来的风一吹,便消失无踪。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打开天书明字卷时引发的天地异象,才明白杀死酒徒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他还是不明白酒徒的遗体会变成这样,只有桑桑懂,那是因为酒徒早已经脱离了普通人类的范畴,换句话,酒徒早已非人。   酒徒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大修行者,是夫子、佛陀、轲浩然、观主这种级别的人物,甚至于,大修行者这四个字也不准确。   他和屠夫一道来自远古,早在佛陀之前便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千年之前的夫子观主一代以及数十年前的轲浩然一代都是他的后辈,他和屠夫是真正的传奇,甚至应该称之为传说,他已经活了无数年,并且似乎将永远这样活下去。   今夜,他却死了。   仿佛永远不死的人死了,说明生死之间并没有定数,宁缺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时间和精神,直接走到朝小树身旁,然后望向桑桑。   从柳白处借的剑,破开了朝小树的身体——这是书院多年前便布置的局,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开局,朝小树便必死无疑,然而——既然生死之间无定数,谁说朝小树一定会死?宁缺如此想着,就算天命如此,他也不相信。   他现在根本不相信任何天命,因为桑桑就在身边。   “能不能治?”   宁缺看着她问道。当初他把观主千刀万剐,然后他自己又被她千刀万剐,熊初墨被断手打成废人,但无论多重的伤,只要她看一眼,便能修复如初,他虽然知道现在的她,远远不是当初那个昊天,但依然抱有极大的期望。   “就算以前的我,都很难治。”   桑桑走到断裂的石阶前,看着浑身是血的朝小树,面无表情说道,这是句实话,因为柳白的那一剑,实在是太过锋利,他伤的太重。   宁缺沉默,握着朝小树的手,眼眸里流露出悲伤的神色。朝小树脸色苍白看着他,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不准备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辛苦地留什么遗言,只要唐国和书院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他相信自己那些放心不下的人和事,都会得到最好的照看,那么他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这个时候,桑桑接着说了一句话。   “但我现在会治。”   宁缺有些茫然,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桑桑手掌轻轻抚在朝小树胸腹间那条恐怖的伤口上,清光渐显,右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袋子针线,平静说道:“我现在对这种伤有经验。”   是的。在宋国都城的道殿里,她的腹部也被一把剑剖开过,然后被她自己治好,在这方面,她确实很有经验。   ……   ……   看着针线在朝小树的胸腹间来回穿行,宁缺忽然想到,多年前离开渭城的时候,桑桑曾经担心过自己的女红在长安城里无法与那些娘子相提并论,却不知道,昨夜在那座道殿里,桑桑也想起过相同的场景。   朝小树的脸色依然苍白,呼吸却平稳了很多,开始昏睡——他放下心来,再也无法承受身体与心理的极度消耗,坐到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大黑马的鞍旁多了两个竹篮,又才注意到桑桑的脸庞依然丰满圆润,但腰腹部却不像在雪域里重逢时那般臃肿了。   大黑马踱到他身前,屈起前蹄,好让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看着竹篮里那两个正在香甜睡觉的婴儿,宁缺很长时间才醒过神,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胸腹间一片温暖,觉得好生快活。   酒徒死了,朝二哥还活着,桑桑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生死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轮回,有大恐怖,原来也有大欢愉。   ……   ……   确认朝小树生命无虞,宁缺没有耽搁任何时间,带着桑桑,骑着大黑马便离开了小镇,以最快的速度向西方的土阳城奔去——土阳城是大唐东北边军的驻地,那里也有一座传送阵,要回长安城,那是最快的方法。   三更半夜,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时刻,土阳城将军府后方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散播出一道清光,天地气息一阵扰动,然后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下一刻,长安城皇宫深处那座不起眼的小楼里,也散开了一圈清光,天地气息如云一般自由穿行,皇宫里的檐兽警惕地望向那处。   收到警报的大内侍卫以及天枢处官员,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小楼,确认传送阵已经开启过,却没有发现任何消息,不禁有些惘然,又过了会儿,李渔带着刚刚醒来的少年皇帝走到小楼前,看到了一根被折断的羽箭,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这场战争一直紧绷着的心,瞬间便放松了很多。   宁缺回来了。   ……   ……   深夜的红袖招,惯常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但现在由于正是战争时期,歌舞行的姑娘们随军部慰问团正在战场上替士兵鼓劲,而且在上官扬羽严厉寒冷的目光注视下,也没有什么达官贵人和富商敢前来寻欢,所以很是安静。   令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有匹异常神骏的大黑马和一个看着没有什么精神的青皮狗,这时候正在楼外,难道今夜有客?红袖招今天确实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只是那两位客人很明显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顶楼清静的房间里,简大家和小草一人抱着一个婴儿,情绪很是复杂——把刚生一天的孩子扔到一旁不管——这样的父母实在是世间罕见。   宁缺和桑桑这时候在雁鸣湖畔的宅院前,准确地说是在湖堤上,站在那些没有枝叶的柳条前,对着被雪覆盖的湖水沉默不语。   很久之后的重逢,重回旧居,他们没有追忆过往,也不是在感慨当年,而是在思考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宁缺的手里握着惊神阵的阵眼杵,桑桑站在他身旁,像在人间这些年很习惯的那样,把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很像一位长者。   “那个字……我还是写不出来。”他说道。   桑桑转身看了他一眼,不确认他这句话里的写不出来,究竟是写不出来,还是不想写出来,即便她与他心意相通,竟也分辩不清。   因为这件事情太复杂。   “我忽然有些想隆庆。”宁缺又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他的这个故事里,隆庆才是真正的男二号,但和那些故事不同,他对隆庆没有什么样情感投射,自然也不会惺惺相惜,他只是想到怒河畔隆庆死前自己领悟到的那些东西,与那个大字相通的一些东西。   把重伤的朝小树扔给不怎么靠谱的两名师侄,把新生的一对儿女扔进青楼,不代表宁缺不负责任,他急着回到长安,就是要写出那个字。   只是那个字太大,大到他即便有了惊神阵的帮助,依然很难写出来,遥远的西荒与东南海畔,更远的寒域雪海,都太远了。   都说人类的思想有多远,便能走多远,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思想这种事物本身就极缥渺,想要让它去到遥远的地方,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宁缺想到很多年前做过的那个梦。   那个初识时的梦。   在那个梦里,他看见了一片沧海。   做那个梦的时候,他正抱着桑桑。   如果有桑桑的帮助,或者,他能够把自己的念力,传到天涯以及海角。   然而,他如何开口?   桑桑转身,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小凳子。她看着他问道:“你说孩子会不会喜欢这种?”   宁缺说道:“我很喜欢,他们自然必须喜欢。”   桑桑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在那个小木屋里,你怎么说的?”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我说……可以不做。”   桑桑说道:“可你还是想写那个字。”   宁缺说道:“是的。”   桑桑望向夜空。   今夜长安城无雪亦无雨,有一轮明月当空。   “哪怕……写出那个字,我会死。”   “我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桑桑说道:“就算我愿意帮你,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宁缺说道:“我清楚情况。”   “然后?”   “没有然后。”   宁缺看着她,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你去死,哪怕所谓的为了整个人类,我更没有资格说出那句话,所以,没有然后。”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注意到他握阵眼杵握的很紧,指节有些发白。   对宁缺来说,长安城是安全的,就算观主到来,也无法做些什么,但这场战争没有结束,观主与大师兄以及西陵的胜负,都很重要。   他看似平静,实际上,心里有波澜难定。   ……   ……   小镇上空那片绞动不安的云,像极了人类痛苦的脸。这张脸看着大地,看着人间的每一处,于是能够看到它的人,都看到了。   贺兰城外的山崖间,观主与大师兄相隔数百丈而立,青衣已然残破,棉袄上更是有很多血迹,两天一夜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在这片山崖里发生的这场战斗,没有旁观者,也没有记录者,不然,一定能够排进历史里的前五,无论是层次还是程度。   观主看着南方那片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酒徒居然真的死了。”   即便是他,对这个仿佛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感到有些震撼。   大师兄看着那处,没有说话。   观主转身望向他,说道:“他们回了长安,你不需要再拦我。”   大师兄平静举起木棍,再次横在眉前,没有说话,却把意思表达的很清楚。   宁缺和桑桑终于摆脱重重阻碍,回到了长安城,观主又进不了长安城,那么按道理来说,他不需要再继续燃烧生命拦阻才是。   观主问道:“为何?”   大师兄回答道:“老师看过七卷天书。”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看来你知道我想做些什么。”   大师兄说道:“关键是,我知道您想怎么做。”   这句话的意思,不像横于眉前的那根木棍表达的意思那么清楚,但如果认真琢磨,便能懂得其间隐藏着的很重要的一些信息。   长安城或者可以帮助宁缺战胜观主,却无法阻止观主夺取桑桑的神格,夫子看过七卷天书,知晓道门的一切秘辛,其间自有道理。   观主若有所思,然后消失。   大师兄随之消失不见。   这片旁观了世间最强大的两个人之间战斗的山崖,依旧沉默无言。   ……   ……   从这个世界任意地方向北走去,最后都会走到那座雪峰下。那座雪峰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数年前,因为那颗如流光般落下的陨石,雪峰断成两截,上半截落入山后那片黑暗的海洋里,但这座雪峰依然还是世间最高的那座山。   不需要问世间,这座雪峰便是最高,也不需要问世间,观主和大师兄就是最高,所以最后战场选择在这里,真的非常合适。   观主的剑映着满天星光,来到大师兄的面前,夜穹里的繁星是那样的美丽,令人眼神迷离,这把剑也同样如此,根本看不出是怎么来的。   大师兄也看不出来,所以他没有看,握着木棍,就这样简单地向前刺出,只听得嗖的一声,棍头便已经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天下溪神指封,满天繁星随剑而归,挡住了这凌厉至极的一棍,剑面上有颗星跃出了夜穹,落在了大师兄握着木棍的手上,鲜血微溢。   棍挡住了,棍意却在继续向前。   嗡的一声轻响。   观主道髻上的乌木叉应意而折。   黑发披散在肩上,随雪风而舞。   他看着大师兄赞叹道:“李慢慢,今后谁还敢说你慢?”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月当空(中)   一个人的名字往往有其出处或者说意义。比如宁缺,比如桑桑,比如君陌,当然,像翠花、二丫这种名字要除外。   李慢慢之所以叫李慢慢,自然是因为他很慢,他说话行事的节奏很缓慢,他走路很慢,就连修行也很慢。   他用了整整十七年的时间才不惑,完全不能和师弟师妹们相提并论,当然,在那之后他忽然就变得很快,只用了三个月便洞玄,然后,傍晚知命。   李慢慢就是这样一个人,起始极慢,然后极快,走的极慢,却世间最快,同样,他以前从来不会打架,无论面对叶苏还是谁的时候,他都承认过这一点,只不过从来没有相信那是事实。后来他学会了打架和杀人,于是慢又变成了快。   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掌握了无数种打架的方法,陈皮皮的天下溪神指,君陌的相敬如宾意,浩然剑,还有夫子的棍,包括他先前刺用观主的这一棍。   他用的是柳白的剑。   这样的剑当然不慢。   这就是李慢慢,最慢的李慢慢,最快的李慢慢。   观主站在雪峰上,举头望向夜空里被繁星包围着的那轮明月,赞叹说道:“你教出来的好徒儿。”   这句话里没有任何怨毒的意味,只有佩服。   虽然是晋入清静境的大修行者,对世间一应贪嗔痴爱已可看淡,但看淡终究不是无视,观主依然有所追求,自败在夫子手下,他便没有奢望过能够赢过对方,但他希望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能够赢过夫子的学生。   事实上,他教出来的两个学生确实都很了不起,叶苏创建新教,最终成圣,然而他很清楚,叶苏的转变离不开李慢慢在长安城里的点化。还有隆庆走上了一条从来没有前人走的道路,最终却还是死在了宁缺的手里。   听到赞美老师,大师兄微微躬身回礼,没有想什么,在他看来这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不然观主又怎会让自己的儿子拜在夫子门下?   ……   ……   夜色渐浓,是真实的夜色,也代表着自北方蔓延而来的夜色,就像过去几年那样,人间正在慢慢地变冷,往年哪怕隆冬时节也温暖如春的西陵神国,此时已经落了好几场雪,青青山峦已然被白雪覆盖。   雪笼四野。来自北方的唐军与南方的大河国军队,于十余日前攻入西陵神国,神殿骑兵节节败退,最终退守桃山周遭方圆数百里的范围,桃山通往人间的通道,尽数落于唐军和大河军队之手,桃山被困成了一座孤峰。   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了十余天时间,唐军始终没有发起最后的攻势,代表书院前来的二先生和三先生也再没有走进过小镇,不知去了何处,或者是因为他们没有信心攻破笼罩着桃山的那座清光大阵,又或者是因为镇里那位屠夫?   时间持续越长,被围攻敌方的军队来说并不是好事,率领唐军的是徐迟,按道理来说,他不会犯这种错误,那么这说明是书院在主事。   就像过去的那些夜晚一样,今夜依然风雪缓落,小镇四周静寂无声,仿佛又要无事无扰地过去,到第二天清晨再来煎熬这一天……   镇外却响起了脚步声。   屠夫解下身上的皮大褂,从案板上拾起那把沉重的屠刀,走出门槛,望向缓缓走来的君陌,神情显得异常漠然,或者说冷酷。   “你是来送死的?”   君陌走到他身前停下,举起单手为礼,说道:“酒徒死了。”   遥远北方小镇那片如痛苦人脸的云,还在夜空里飘浮着,其实并不太高,按道理来说,千里之外的桃山肯定看不清楚。   但自然有能够看清楚的人。   屠夫便是来自北方那座小镇,怎能看不见那片云?他与酒徒在这个世界里一起生活了无数年,怎能收不到他的死讯?   他没有说话,沉默看着君陌,就像看着个死人。   任何人被屠夫这样的人物用这种眼神看着,都会感到恐惧,至少会有些不安,或者说寒冷,但君陌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酒徒死了。”   君陌重复说道,语气很平静,不是刻意点出这个事实与重点来激怒对方,而是在讲述一个客观事实,包括下一句。   “你也会死。”   屠夫浓眉微耷,说道:“如何?”   君陌说道:“我们都很清楚,你和酒徒很怕死,所以才会活这么多年,但他死了,证明他是错的,你如果不想死,就应该与他走不同的路。”   屠夫说道:“他随观主去,我守道门,本就不同。”   君陌说道:“世间大路千万条,不止这两条。”   屠夫说道:“还有什么?”   君陌说道:“歧路你怎么选?筹码你放哪一边?那两条路不通,还有第三条,昊天现在回了长安城,你没有道理不选这条路。”   “按道理……按我怕死的性子……我确实应该选你们这条路,我没见过神国的昊天,但见过人间的她,我从她那里得到过承诺,但是……”   屠夫沉默片刻,说道:“我不想这么选。”   君陌隐约猜到他的想法,微生敬意,再行一礼,说道:“请教。”   屠夫握着刀柄的手微松微紧,就像他此时的声音,微有起伏,却始终那么坚定平静:“知道我和酒徒的修行者,总以为他是相对潇洒的那个人,而我却是相对嗜杀残酷的那个人,但事实上这几万年我很少杀人。”   君陌说道:“确实。”   屠夫说道:“不杀人是因为怕死,我真的很怕,但我……就这么一个伴,他被你们书院杀了,我总得替他做些什么。”   君陌沉默。   屠夫说道:“因为他也就我这么一个伴。”   君陌依然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有道理。”   确实有道理。   像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彼此为伴,只怕在漫长无涯的修行路上早已迷失,在漫长无尽的藏匿人生路里早已走丢,没有人能忍受那种孤单。   好在他们彼此可以为伴。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伙伴,如果屠夫不替酒徒做些什么,便没有人做。   君陌认为屠夫的话很有道理,便不再继续尝试劝说。   他向来很尊敬道理。   他取出那把方正笔直的铁剑,说道:“请。”   屠夫举起那把油污满身的屠刀,说道:“我会砍出一条路。”   没有路,才需要砍出一条路来。   屠夫举刀向君陌砍了过去,没有任何招式,也没有任何技巧,你甚至感觉不到刀上带着丝毫的天地气息,看着就像,不,就是简单的一刀。   这一刀当然很不简单。   如果有人每天拿着重若小山的屠刀挥砍数千记,每年三百多日,日日砍不停,这种日子一直重逢了数万年,那么他砍了多少刀?   没有人这样做过,只有屠夫这样做过,也只有他可以这样做,因为他活的足够长,于是他修行的时间便足够长。   都说修行在于天赋与勤奋,屠夫的修行天赋自然是历史上最好的数人之一,他的勤奋也是最好的数人之一,二者相合,那意味着什么?   数千乘以三百再乘以数万,这是多少刀?   意味着,这一刀无敌。   柳白复生,也无法硬接这一刀。   观主,也不会想硬接这一刀。   除了轲浩然,从来没有人能硬接屠夫的刀。   君陌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知道这一刀意味着什么,那两个字,很耀眼。   小师叔是他的偶像,他想接这一刀。   如果他双臂完好,或者他真的会接一接。   但现在他只剩下一只手臂,铁剑一端在手,另一端却在夜雪里。   那便是无根的柳。   他眼睛里的光泽微黯,然后再亮,一切归于平静。   君陌退后一步,倒提铁剑,抬膝,左脚向上踢出。   这一踢,他踢的是天,是为蹬天踢。   他一脚踢到了铁剑的剑首上。   铁剑呼啸破空,却未离去,仿佛变成一道弓弦。   弦的一端在他的手里,另一端在他的脚下。   铁刀砍在了铁剑上,弦弯,而未折。   铁剑如弦,君陌如箭,倒退,如闪电般,顺着长街疾退百丈。   最终,他没有选择硬接屠夫的刀。   因为今夜,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他是骄傲的君陌,但更是书院的二师兄。   然而屠夫的刀意何其恐怖,依然缀着他。   伴着恐怖的声响,铁剑急剧地弯曲。   最终触着他的冠。   他的发还没有回复到原先的长度,但他今夜重新戴上了那顶古冠。   冠如舟,助他在天地气息的巨浪里航行,不侧不翻自不覆。   君陌继续后退,一直退出小镇,退到山崖之下。   刀意依然未绝,只听得嗤啦一声响,他的胸口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他的铁剑上出现了一道深刻的痕迹。   这把铁剑,在极西荒原的天坑底,带领农奴们与悬空寺战斗数年,未曾折断,只是有些变形,后被修复如初,今夜却险些被屠夫一刀砍断。   何其恐怖的一刀,果然无敌。   君陌退到了山崖下。   他的右足落下,蹬天踢,变成了入岩松,如钉在地面一般,再不后退。   屠夫也到了。   和世人的想法不同,屠夫的速度并不是太慢。   君陌唇角溢着血,看着再次破夜而来的第二刀,神情却宁静到了极点。   他挡不住屠夫的刀,一退数百丈,依然受了伤。   但他要的就是屠夫来这里。   一声凄厉的蝉鸣响起。   仿佛有只巨大的蝉,张开了透明的双翼,在山崖之前。   恰好笼住了屠夫所站立的地方。   屠夫进入了蝉翼的世界,那是与昊天世界完全隔绝的世界。   即便是逾过五境的大修行者,也不见得都能创建自己的世界,尤其是这两片透明无形蝉翼构成的世界,竟是显得牢不可摧。   “区区寒蝉,焉能困我!”   屠夫须发俱飞,暴喝声里,一刀斩向透明的世界屏障!   嗤的一声厉响!   透明的蝉翼上出现了一道裂口!   ……   ……   (这章也很想取名叫:屠夫的刀……)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明月当空(下)   那把刀很厚实,上面满是油污,还有些血,斩向漫天飘落的雪花,总有些不和谐的感觉,仿佛下一刻,便会斩空。   因为山崖前的空中除了雪,什么都没有。   然而当这一刀斩落时,却能真切地看到空间的变形,能听到某些事物被撕破的声音。两片透明蝉翼构成的世界,就这样被简单一刀斩破!   刀意去而未绝,落在那片山崖上,只听得喀喇声响,乱石碎飞入雪,松藤间裂痕渐扩,山崖缓缓滑动,无数崖石滚落,然后……山裂了。   屠夫一刀,将一座山斩成了两半。   随着崖石一道落下的还有个人,那人的身影很娇小,从数百丈高的山崖上落下,仿佛从天空跳落,跳入雪中,瞬间便来到了屠夫的头上。   屠夫刀意甫落,即便是他,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斩出第三刀。   他低喝一声,翻腕横刀于雪中。   啪的一声闷响。   那个娇小的身影直接落在刀面上。   轰的一声巨响。   烟尘微起,风雪里,石块乱射。   屠夫的眉毛不停剧烈拂动,丝丝落下。   他的人却没有倒下。   因为他的脚已经陷进了地面,深至没膝!   那个娇小的身影,被屠刀震飞,在残破的山崖间轻点,如雁一般折身再至,而同时,君陌手里的剑也到了!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直接摧毁了小镇边缘的数座民宅,将残山前的雪花尽数撕成粉絮,更是直上夜穹,将那片云都撕开了道口子!   到处都是碰撞引发的天地气息湍流,扯动着地面的积雪与到处堆着的崖石不停飞舞,夜色下一片昏暗,只能听到声音,根本看不清楚画面。   谁也不知道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三人之间发生了多少次战斗,铁剑屠刀与拳头之间发生了多少次撞击,只知道那代表着绝对的力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崖前终于安静下来。   “上次我就说过,你们确实很强,如果让你们拥有与我相同的岁月,甚至有可能超过我,但……现在不行,你们连杀死我都做不到。”   屠夫神情漠然看着对面的山崖下方,他身上出现了很多道伤口,却看不到血,似乎狼狈,却没有真正受伤。   果然不愧是最接近传说中不朽境界的那个人。   君陌的左肩有道血口,余帘的黄裙上满是尘土,更重要的是,她的鞋破了,种种迹像证明,他们联手依然很难杀死屠夫。   “有些人确实很难杀死,比如你、酒徒还有首座,但今夜酒徒最终还是死了,首座也被我书院困死,对你,我们也有安排。”   余帘平静说道:“先前只是试试,既然不行,那便用别的法子,你要清楚,战胜敌人不见得要杀死敌人。”   这句话很有道理。   君陌想着先前屠夫的第一刀,想道。   随着余帘的声音落下,飘着微雪的山崖间,响起一道清幽的箫声。   紧随着箫声而来的,是淙淙如流水的琴声。   琴箫合鸣,其声动人动情,然而在无声处,却有杀机。   屠夫微微挑眉,脸色微白,沉喝一声,尘雪自身上震起。   他握着刀,向琴箫声起处斩去。   琴箫之声戛然而止。   但刀意却无法再前。   因为断崖上还有棵松,矮松,松畔有辆车,破车,破车上有面残旗。   矮松为砲,破车还是车,残旗是帅旗。   这是象棋。   刀意被锁,屠夫神情微凛,向前踏出一步,凭借自己的身躯,生生撞碎余帘的蝉翼,却未能走出去,因为山崖间还有很多棋子。   黑色的崖石,积着雪的崖石。   那是黑棋与白棋。   这是围棋。   屠夫长啸一声,举刀再斩!   刚刚重新响起的琴箫之声再止,满山棋子震动不安,似将裂开。   便在这时,一道轻柔至极的丝线,顺着雪花飘落。   那道丝线,将松、车、旗、石、雪,尽数联系在了一起。   雪花触着丝线,被弹成粉絮,便成了云。   这是云集阵法。   依然没有完。   云集阵外,有铁炉,有黄沙,崖后的溪流里,甚至还有座水车。   一只白鹅,蹲在水车最上方,像是骄傲的将军。   老黄牛在更远处的山坡上,看着远方,似乎无意。   屠夫啸声再起,举刀再斩。   一道指意,自西而来。   一根铁棍,入地为营。   刀意被数层阵意一缚,再被指意棍势一冲,散于无形。   陈皮皮与唐小棠,自镇外行来。   他穿着神袍,带着神冕,神情肃穆。   他有新教十三门徒,有信仰之力。   屠夫沉默,低首,然后抬头。   他举起铁刀,第五次斩出。   然而这一次,他依然未能斩中任何一人。   因为一块石头,出现在刀前。   满山野的崖石,仿佛都活了过来,却又死了过去,将他困在其中。   这是块垒大阵。   莫山山穿着白裙,戴着王冕,静静望着满山乱石之间。   她现在布下的块垒阵,已有魔宗山门前大明湖的七分意思。   当年小师叔破块垒,也要花些时间,屠夫何能例外?   屠夫终于收刀。   他看着山崖间这数道各自强大、却又相依相成的阵法,沉默不语。   他能预想到,书院诸人都会出现在这里。   却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竟是把书院搬到了这里!   ……   ……   琴箫声再起,极为欢愉,甚至有些得意。   余帘看都未看屠夫一眼,背起小手,转身就走。   书院诸人随之而去,莫山山自然也不例外。   她本就是书院邀请入后山的二人之一,她早就习惯把自己当作书院的人,书院也早习惯把她当作自己人。   君陌没有留开,他盘膝坐在了雪中。   他静静看着阵里的屠夫。   多年前,宁缺杀夏侯时,他在雪桥上坐了整整一夜,让大唐国镇国大将军许世和最强大的羽林军无法过桥一步。   今夜,他再次在雪中坐下,这代表着他的态度。   屠夫看着他说道:“只要有时间,我总能破开这些阵。”   君陌说道:“我们也只要时间……如果你能破开这些阵,那便轮到我来留下你,到时我会试着看能不能接住你的刀。”   屠夫说道:“你接不住。”   君陌说道:“也许。”   屠夫沉默片刻,问道:“你们等了十余日不上桃山,为什么?道门若覆灭,昊天她便会变得很虚弱,甚至会死。”   君陌沉默片刻,说道:“或者是因为,你们眼里的昊天,在我书院诸人看来,也是那个煮饭做菜的小丫头,她能不死,最好不死。”   屠夫问道:“为何今夜又要上桃山?”   君陌说道:“因为她已回长安。”   长安,真是一个很美妙的名字,一座很神奇的城市,可以守护很多普通的人类,而现在,又要开始守护昊天。   君陌又说道:“你为朋友尽力,我为师门尽力,彼此尽心力就好。”   屠夫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君陌果然向来有理。”   他重新举起手中的刀。   刀意无法破阵,却与先前残留在天地间的刀意隐相呼应。   夜空里的雪云,已被斩开了一道缝,这时候缝隙迅速扩展开来,雪花渐渐停了,云也散了,露出了那轮明月。   君陌抬头望向那轮明月。   往桃山的山道间,书院里的人们挑着担,牵着牛,扛着白鹅与家当,沉默地向前赶路,他们曾经出过青峡,如今再上西陵,山道沙沙。   余帘若有所觉,抬头向夜空望去,也看到了那轮明月。   “老师,我们会赢的。”   陈皮皮看着月亮,微笑着说道。   多年前,夫子上桃山,斩尽满山桃花。   今夜,明月当空。   他的学生们来了。   ……   ……   (君陌向来有理,我向来到关键时刻就写的很好,默默赞美自己。) 第一百二十三章 西陵之夕(上)   清晨时分,朝阳还没有从东海那边升起,天空连蒙蒙亮都谈不上,晦暗有如阴雨天,让那座山峰显得有些孤单。   山峰有三道崖坪,有四座神殿,有数千神官、数万执事骑兵,这里是道门统治人间无数年的殿堂,也是所有昊天信徒心中的圣地。   此时的崖坪里有数万人,穿着红衣、禇衣的神官,穿着黑衣的执事,披挂着黑金盔甲的骑兵,黑压压地到处都是,却没有任何声音。   就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黑压压的人群有如沉默的海洋,海水深处或者有愤怒,但海面上看不到丝毫,泡沫都被晨风吹破成幻灭的虚无。   有苍老而虔诚的红衣神官,有坚毅而冷漠的骑兵统领,无论是谁是什么身份,在这座神殿里生活了多少年,他们都很沉默,他们脸上的情绪都很复杂,人们愤怒着、悲伤着、惘然着,近乎绝望,于是才会有死一般的沉默。   道门是人类觉醒以来最强大的宗教,神殿是人类最庄严神圣的地方,这里的人们禀承昊天意志统治这个世界无数万年,享受过无尽尊崇与荣华、各种美好的事物,拥有过难以想象的地位,这一切都将要毁灭了吗?   崖坪上的人们看着山下,山脚下的田野与丘陵里,熹微的晨光间也有一片沉默的黑色海洋,但那片海洋与山间的黑色海洋不同,没有什么悲伤落寞无奈的感觉,只能感觉到其间隐隐积蓄的力量,那道恐怖的力量。   那片黑色海洋是唐国的玄甲重骑,那是横行世间无敌的存在,数万玄甲重骑将桃山重重包围,除了真正的大修行者,没有任何人能逃走。   有人看着崖坪山道尽头,那里有一座神辇,幔纱里有位穿着血色神袍、戴着神冕的女子,她是裁决神座叶红鱼,如果是以前,在这种决战时刻,裁决神座绝对是西陵神殿数万神官执事最可靠的心理依靠,人们相信只要她在,便没有人能够对西陵神殿稍有不敬,然而,现在的裁决神座已然站到了神殿的对立面。   有人看着山道入口北面那些挑着担、提着锅铲的人,有人看着那只老黄牛,有人看着那只鹅,他们知道那便是传说中的书院弟子,但更多的人只盯着一个人在看,那个人明明不是西陵大神官,却穿着神袍,戴着神冕,微胖的身躯里,仿佛有人间最庄严的气息,人们知道他是陈皮皮,传闻中道门新一代最天才的人物,观主的亲生儿子,然而,现在的他是新教的教主。   叶红鱼和陈皮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道门历史上最大的叛徒,还有那名带着天谕神殿旧人重归桃山的程立雪,他们对道门、对西陵神殿太过了解,如果不是他们,桃山前的那座清光大阵,又怎会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忽然失效?   人们看着他们,情绪自然很复杂。   但崖坪上大部分的眼光却没有落在他们的身上,而是落在昊天神殿正前方那条山道尽头负手而立、在晨风里如仙子般的娇小身影。   她曾经叫林雾,现在叫余帘,她还有个贯穿始终的名字:二十三年蝉,她是魔宗的当代宗主,现在却站在桃山的最高处,这才是对西陵神殿最大的侮辱。   道魔势不两立,千年以来,做为魔宗宗主走到西陵神殿前,她是第一人。   看着那个女童般的身影,西陵神殿里的人们情绪异常复杂,很是寒冷,余帘自己却没有什么情绪,她甚至没有看神殿,而是看着北方某处。   这种无视,何尝不也是一种羞辱?   只是……大唐铁骑将西陵神国扫荡干净,道门却保留下来很多实力,提前尽数退入桃山峰顶,此时崖坪上还有数千名神官执事,当朝阳终生,光线落到峰间,照亮了人们身上的衣裳,形成一片红黑色的海洋,再加上数万名骑兵,只凭书院诸人再加上叶红鱼、程立雪等人,如何轻易言破?   更何况那座昊天神殿里,还有知命巅峰的赵南海、还有那位始终看不清楚的中年道人,更还有那位光芒万丈的掌教大人熊初墨!   ……   ……   初生的朝阳被海上的云层遮着,只漏出些许光线,被桃山峰间清冷的风一拂,变得更加暗淡,那座庄严的白色神殿,忽然间变得清冷起来。   一座巨大的神辇缓缓从神殿里行出,中年道人和赵南海沉默地走到辇前,然而即便辇幔里传出万丈光芒,依然不能让峰间的阴暗明亮起来。   余帘转身,面无表情望向那座巨辇。   崖坪上,无数双目光也望向那座巨辇,无论辇内的掌教,还是辇前的赵南海与中年道人,都有足够的实力与书院一战。   中年道人缓步向余帘走去,无数双目光随着他而移动,神官执事的情绪变得紧张起来,却觉得血渐渐变热,知道大战马上便要开始。   余帘负着双手看着走来的他,依然面无表情。   中年道人走过数万神官执事形成的海洋,走到余帘的身前十丈外停下。他整理道袍与情绪,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们愿降。”   ……   ……   桃山一片静寂,一片死寂。   西陵神殿的人们震撼的说不出话来,那些跟随叶红鱼和程立雪的人们也震惊的无法言语,直到片刻后,崖坪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带着哭腔的脏话!   “熊初墨,我操你妈!”   崖坪上的人们很清楚,中年道人绝对不是自行其事,他的决断,必然得到了掌教大人以及赵南海,还有那些神殿大人物的同意!   道门与书院的这场战争从千年前持续到今日,其间无数人死去,有多少惨烈的战场画面?今日最终决战,虽然道门势衰,但毕竟还有无数年的积累,明显犹有再战之力,道门的领袖们……却要投降?!   人群变得愤怒起来,喝骂声不绝于耳,悲愤之余,哪里还顾得了中年道人甚至掌教的身份地位,有些虔诚的老神官,老泪纵横,更有无数鞋与石头从人群里飞了出来,像雨点般砸到中年道人的身上。   中年道人却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只是静静看着余帘。他代表西陵神殿,做出了一个最艰难的决定,他相信书院会做出合适的反应。   余帘也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她想都没想,直接说道:“不准降。” 第一百二十四章 西陵之夕(下)   西陵神殿要降,不可思议,震撼的整座桃山都沸腾起来,到处都是哭声与悲愤的咒骂声,然而,余帘却代表书院说了句,不准降。   这更不可思议,于是桃山静默,鸦雀无声。中年道人蹙眉看着余帘,看了很长时间,声音有些微哑问道:“为什么?”   在西陵神殿方面看来,书院没有任何理由不接受己方的投降,因为道门依然有很强大的实力,之所以神殿愿意降,是因为现在道门的真正领袖,那位在万丈光芒里看似高大无比的掌教大人,已经没有了战斗的欲望。   更准确地说,数年前在书院后山,熊初墨被余帘喝破行藏,斩成重伤之后,那片万丈光芒便再也无法遮掩住他神袍里的小,随着观主离开桃山,叶红鱼跳入深渊,他再也无法压制内心的恐惧,他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昊天为什么会放弃道门,或者说道门为什么要遗弃昊天。   经过很长时间的心理挣扎,熊初墨决定投降,只求能够活下来,或者书院和唐国还能给他足够的地位,战争,以往不都是这样吗?赵南海以及别的神殿大人物被他说服或者说镇压,至于中年道人自然也不会反对。   西陵神殿决定投降,必然经历了很复杂的过程甚至是血腥的斗争,但余帘如果仔细思考一段时间,或者也能想清楚,问题在于,她听着中年道人的话后,竟是想也未想,便平静冷漠地表示了拒绝,为什么?   余帘没有回答中年道人的问题,因为不需要回答。   西陵神殿投降,必然会提出一些条件,比如熊初墨要活着,中年道人要活着,赵南海要活着,何明池要活着,很多人都要活下去,而这些条件,是她以及不在场的宁缺绝对不会接受的,那么,她便不准对方降。   晨风轻拂,黄裙微摆,黑色的马尾辫也在轻轻摆荡,她的手依然背在身后,中年道人看着这名女童模样的大宗师,觉得有些寒冷。   没有投降,便有战斗。书院与道门这场延续千年的战斗,终于将要分出最后的胜负,崖坪上无数人的目光望向那座光芒万丈的巨辇。   辇内掌教大人的身影就像过去数十年里那般高大。   此时此刻,他便是西陵神殿数万人的精神寄托之所在,崖坪上还有很多道门强者,只要掌教能够对抗住余帘,那么神殿还有希望。   ……   ……   这场千年战争的结局,无论谁胜谁负,必然壮阔无双,这场战斗,必然将持续很长时间,从清晨打到日暮,也再正常不过。   四师兄将沙漏摆在石上,他习惯性用计算来安排策略,昊天神殿里点燃了一根粗香,或者现在祭天已经无意义,但还可以用来静神。   桃山间有朵鲜艳的红花盛开,万众瞩目里,叶红鱼走到崖坪间,望向神殿前那座巨大的神辇,血色的裁决神袍在风里轻摆。   她什么话都不用说,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意思,桃山一片哗然。   她要与熊初墨战。   神辇里的身影巍峨如山,不动。   赵南海神情漠然站在了辇前。   这位南海大神官,乃是知命巅峰强者,他有资格与叶红鱼一战。   在赵南海的身后,还有十余名来自南海的强者,其中还有两名知命境。   书院一方的强者有余帘、叶红鱼、陈皮皮和唐小棠。   中年道人看了余帘一眼,走回巨辇畔。   论强者的数量和质量,西陵神殿并不稍弱,只是气势稍逊而已。   余帘明白中年道人望向自己那一眼里的意思,却毫不在意,稚嫩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她不想解释什么叫真正的强。   在她的认知里,君陌很强,小师弟很强,叶红鱼也很强,既然她想打这一场,那么便让她去打,胜负不会有意外。   她甚至觉得有些无趣。   于是她再次望向北方,就像先前那样,仿佛那里有什么事物很值得关注。   有微凉的晨风起,吹皱了她的细眉。   西陵神国离东海有一段距离,但这里的风往往都来自海上,一般都是东风,先前在晨光里轻拂的风,都是东风。   此时拂面而至的风,却来自遥远的北方。   余帘神情微变,稚嫩的小脸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苍白。   她转身,望向昊天神殿前那座巨辇。   乌黑的马尾辫荡起,在灰暗的天穹上写出两道黑影。   师弟师妹们,看出她的情绪有些问题,有些诧异。   唐小棠问道:“老师,出了什么事?”   余帘说道:“我要离开。”   说这句话时,她的神情很平静,声音没有任何颤抖,但谁都能听出来她的焦虑以及愤怒,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决战即将开始,她身为书院最强大的师姐,却要离开?   那接下来的战斗怎么办?   书院和唐国眼看着就将取得最终的胜利,难道,却要无奈退走?   余帘忽然的决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却没有一名同门表示异议,因为他们已经猜到了一些事情,神情俱变。   就在这个时候,余帘稚嫩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狠厉之色,然后她吸了口气。   崖坪上起了一场大风。   她的胸口骤然隆起,仿佛要将整座桃山里的空气都吸进身体里。   她的脸色骤然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仿佛受了极重的伤,她的眼睛骤然明亮,眼角却开始流血,显得极为可怖。   不是风,是整座桃山的天地气息,随着她的呼吸,不停灌进她的身躯!   天地之间有异象,桃山里的青树摇摆不停,将那些残雪甩将下来。   叶红鱼转身望向崖畔,神情微凛,心想即便你是二十三年蝉,身躯坚若岩石,又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吸纳如此多的天地气息?   天地气息还在向余帘的身体里灌入。   恐怖数量气息之间的冲突,震破了她的眼角,也震散了她的马尾辫,黑发如瀑布般散开,然后随着北方来的风不停飞舞。   风静,发落。   直到此时,人们才看清楚,她满头黑发正在变长!   然而,无论她的黑发如何变长,却依然像先前那般,垂在膝间。   因为她正在长高!   余帘脸上的稚意渐渐退去。   她的气息却渐渐涨升,直至磅礴。   数息之间,她便从一名女童,变成了一名少女。   看着这幕画面,中年道人神情渐凛。他读过天书沙字卷,知晓世间很多修行宗派都有秘法,道门也有类似于燃烧生命获得极大力量的秘法,但他从来不知道有哪种秘法,会让一个人穿过漫长的岁月!   如果宁缺在崖坪上,他会一眼看出余帘用的功法,因为他的识海里有莲生的意识碎片,更因为当年在雪湖上,他亲眼看见夏侯瞬间苍老了数十岁。   这是魔宗的不传之秘。   瞬间,余帘失去了十年的时间。   她把那段岁月,或者说生命,变成了力量。   美好的是,人间没有见到白头。   她本来是位稚气十足的女童。   十年之后,她变成了一名神情温婉,眉间却有凛冽意的女子。   ……   ……   余帘伸手到空中。   唐小棠将铁棍交到她的手里。   她用手握住铁棍两端,缓缓摩娑而过,锋利重新缓缓呈现,寒光四射。   又有风自北方来,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她不借东风,于北风起时消失。   从崖畔到神殿之间,有条青石铺成的道路。   喀喀无数碎响,青石道上出现无数裂纹,纷纷寸裂。   余帘已经来到了神殿之前。   她来到了巨辇之前。   辇前有赵南海。   这位来自南海的光明传人,双手燃起熊熊的圣火,神情肃穆,向她拍落。   余帘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停下脚步,直接撞进了那面火墙里——她的速度太快,快到空间都似乎将要变形,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带出了两道火焰。   如同火鸟的双翼。   其实,那是蝉的双翼,那是她的世界。   神殿前一片幽暗,便是掌教神辇的光辉都无法照亮,此时却被她照亮了。   一声闷响。   像是一块陨石从高空落下,呼啸飞了百余日,终于落在了地面上。   大地都要裂,更何况人。   赵南海直接碎了,碎成无数血肉,接着,被昊天神辉净化成青烟。   他死后,掌间喷出的昊天神辉,依然存在,甚至还烧化自己的身体,这只能说明余帘的速度,已经快到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   惊恐的情绪,笼罩着神殿前的崖坪,来自南海的神官,想要呼喊,脸色苍白的小渔,腿软将要坐下,但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   余帘进入了那座巨大的神辇,万丈光芒忽然间摇晃起来,仿佛随时会熄灭。   辇里响起熊初墨愤怒的狂吼,他对于这个老对手早有准备,根本不敢掉以轻心,瞬息之间,便进入了天启境界!   新教的盛行,对人间昊天的削弱最为直接,神国里的昊天虽然也变得弱了很多,但他通过天启获得的力量,依然还是那般磅礴!   神辇内怒吼连连!   然后神辇骤然粉碎!   那些垂挂在辇畔的七十六道幔纱,随风而舞,直入天穹。   当幔纱落下时,烟尘亦敛,现出场间真实的画面。   余帘静静站着,唇角溢着鲜血。   熊初墨站在她的对面,身上看不到任何伤口。   这是很多西陵神殿神官第一次看到掌教大人的真容,那个枯瘦矮小丑陋的老道人让他们很吃惊,但他们现在更想知道的是这一战的胜负。   余帘转身。   熊初墨的身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刀口,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死寂的气息喷溅,他的道袍尽碎,无数刀口,或深或浅地出现,最后竟是密密麻麻,数不可数,只怕有万道之多!   熊初墨跪了下来,浑身是血,依然未死。   他看着正在远去的那个女子的身影,痛苦地捂着胸口,感受着被刀意斩成花瓣的心脏正在碎裂,眼神里满是绝望与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你能这么快?为什么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斩出一万三千六十二刀?为什么你不肯接受我的投降?为什么你会如此决然强悍地选择玉石俱焚的手段,哪怕你也可能身受重伤?为什么你这么着急?   为什么我最后还是怕了?   为什么你是二十三年蝉?   为什么世间有了你,还要有我?   ……   ……   余帘不知道熊初墨跪在地上想了些什么,她也不关心他在想什么。   和熊初墨的想法不同,虽然道魔不两立,她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什么一生之敌,因为她从来都瞧不起他,他怎么配。   她走到崖畔,看了中年道人一眼,然后跳了下去。   此时崖畔石上的沙漏刚刚流下几缕细沙。   昊天神殿里那根香,才刚刚燃了极浅的一层。   桃山一片安静。   死寂。   没有人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没有震惊的呼喊,因为人们已经震惊的有些麻木。   ——这场书院与道门之间的战争,谁都以为,将会持续很长时间。然而,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觉得自己疯了,不然怎么会看到瞬息之间,这场战斗便告终?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   ……   ……   中年道人看着崖畔,先前余帘跳下去的地方,沉默不语。   他明白她那一眼里的意思。   她杀了熊初墨,再杀了赵南海。   现在,西陵神殿可以降了。   当然,还有些人,同样也要死。   熊初墨还没有死。   “我或者应该感谢她把你最后留给了我。”   叶红鱼看着浑身是血的他,然后沉默,没有继续说什么。   她转身走到崖畔,看着东海方向终于跃出云层的朝阳,神情微惘。   西陵神殿的建成,耗费了无数年时间。   它的毁灭,却只需要一个清晨。   桃山在晨光里,红暖一片,连那些残雪,也变得红了起来。   朝阳,原来也如血。 第一百二十五章 开天(上)   余帘从高高的桃山上跳了下来,向北奔去,自然要经过小镇。   那时候,屠夫在阵里依然举着屠刀到处乱砍,君陌正看着北方,脸色略白,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看见了她的黄裙。   就像崖坪上的同门那样,君陌知道她和他之间的那点事儿,于是更加确认大师兄在北方出了事,沉默之余,重新坐回残雪里。   她若能改变这个故事的结局,她去便足够,没有人能跟上她的步伐,她若不能改变这个故事的结局,她去就足够,哀悼的时候,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   君陌这样想着,哪怕是自己。   ……   ……   余帘继续奔掠,脚上的绣花鞋早就散成了布缕,赤裸而洁净如白玉的双足,踏着残雪与污浊的泥水,震动着整片大地。   黄裙像黄叶一般不停飘拂,却始终不肯坠下枝头,因为那不是秋天将落的枯叶,而是春深时,有些提前成熟、依然生意盎然的叶片。   西陵神国的田野里,南晋临康城外的丘陵间,满野的芦苇中,黄裙不停闪现,没有用多长时间,她便来到了数百里之外,然后继续向北。   黄裙出现在微寒的大泽上,破开寒风,破开迷雾,破开她人生的这场雾,她的赤足踏在微漾的湖水上,踩出一道道抹不掉的痕迹。   一路向北,余帘要越过千万里,去看看他究竟怎么样了。   ……   ……   “真快。”   观主看着南方遥远某处,淡淡感慨道,然后转身,望向断崖深处,说道:“但你知道,她不可能比我们更快。”   余帘一步便是数里,人世间没有谁比她更快,然而酒徒死后,还有观主还有大师兄,掌握了无距境的大修行者,已经超出快这个字的意思。   大师兄坐在崖石堆里,胸前尽是鲜血,脸色苍白,前两天一直平直横于眉前的木棍,此时还握在手里,却已经垂到了身畔。   很明显,他败了,连手里的木棍都无法再举起来,自然也没有办法把观主留在这片远离人间的雪域寒峰里。   最开始时说的七日,现在连一半时间都还没有过去,但大师兄的脸上没有任何挫败的情绪,显得那般平静。   观主世间第一,他世间第二,第二打不过第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书院讲究的就是理所当然,那么便不需要后悔,更不需要愤怒。   “昊天回了长安,书院上了西陵……你曾经说过一句话,得道者多助……现在看来,终究还是我们得了真正的道。”   大师兄看着观主说道:“用君陌的话来说,道是什么?道就是道理,我们占着道理,那么凭什么不能胜利?”   “道理千万,各有立场,书院的道理不见得真有道理,我的道理也无法成为所有人都信奉的真理,所以,没有凭什么三字。”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至于昊天,她虽然和宁缺一起回到了长安城,但你应该很静清楚,这不代表我的道理就无法成立。”   前段时间他与大师兄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大师兄的神情极为凝重,因为这意味着长安城能保护宁缺,却不见得能保护桑桑。   或者是因为那七卷天书?   “离开桃山之前,我便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道门与书院其实是同道中人,为什么?因为人是所有社会关系的集合,那么世界便是所有人意识的集合,人是怎样想的,世界便是怎样构成的,昊天也便是如此产生的。”   观主看着他继续说道:“只不过书院认为自己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广大利益,而我认为自己代表了绝大多数的广大利益。”   大师兄说道:“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由人们自己决定?”   观主说道:“不然,人类根本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大师兄不同意,说道:“所以你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们身上?”   观主说道:“父母对孩子是怎样管教的?”   大师兄说道:“但我们并不是人类的父母,您要清楚这一点,更何况,没有谁会愿意多出一个父母来管教自己。”   观主说道:“我爱人们,无论人们爱不爱我。”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无法确定老师和我们的想法是正确的,但我可以确定,你的想法是错误的。”   “也许吧。”   观主感受着南方地表传来轰隆震鸣,知道那个穿着黄裙的少女越来越近,转身向崖峰下走去,下一刻便会消失在虚空里。   大师兄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我还活着。”   这场没有旁观者的战斗,已然分出胜负,然而却似乎将不会分出生死,为什么?   观主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大师兄懂了。   追求永恒者怕寂寞。   最不会杀天下第二的人,是天下第一。   活着,无论永恒还是漫长,最重要的就是伴。   或者说,能够互相理解的对手。   酒徒与屠夫,就是此类。   观主认为自己的理念是正确的,那么,他总要证明给人看。   给谁看?谁有资格看。   自然,只有李慢慢有这个资格。   “其实你应该很清楚,你我这场战斗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明字卷。”   杀死桑桑,对观主来说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但要夺取桑桑的神格,很明显,收集七卷天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道门保管着六卷天书,还有一卷天书始终在书院的手里,在大师兄腰间插着,观主想要收集七卷天书,便必须战胜他。   大师兄说道:“是的,所以我没有把明字卷带在身上。”   从这场战斗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理所当然地输给观主,那么他当然不会把明字卷带在身边,那等于是双手奉献给对方。   观主说道:“这也不重要,因为,你就等于那卷天书……只要把你击败,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阻止我拿到明字卷?”   ……   ……   书院前坪的草甸,在深冬时节依然绿草如茵,那些从桃山移植过来的桃花盛放的格外喜悦,仿佛变成了耐寒的腊梅。   又或者是因为它们在迎接旧日的主人到来?   青衣微飘,观主出现在书院之前,然后向里走去。   没有谁能阻止他。   拿着竹扫帚的、穿着青布大褂的数科女教授倒了下去。   还在养伤的黄鹤教授,根本无法动弹。   云集阵法无风而破。   观主来到书院后山的崖坪上,没有黄牛,没有白鹅,溪上没有水车,只有那方镜湖,有湖畔林里的那些宅院,清幽,却无人气。   他在湖畔静静站了很长时间,体会了很长时间。   他没有进过书院后山。   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很有意义。   然后他离开,去寻找那卷天书。   书院里有个地方藏书最多,那是个崖洞。   观主来到崖洞前,才发现,原来书院后山还有人。   那是一个读书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开天(中)   崖洞很高,上方有鸟飞进飞出。崖外缓坡上有座二层木楼,楼前有方书桌,书桌后面有位头发花白的老书生。   除了夫子,没有谁知道这名老书生在书院后山呆了多少年,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今年究竟有多大,从轲浩然开始直到宁缺,后山的人们只知道老书生一直在这里看书抄书读书背书,风雨不辍,万事难扰。   书院称他为读书人,他是书院的读书人。   观主站在书桌前,看着那名老书生,闻着刺鼻的墨味与黄州芽纸的味道,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笑了起来,有些感慨。   这才是书院。   “你好。”观主对读书人说道。   读书人像是没有听到,左手拿着卷旧书,右手提着根半秃的毛笔,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偶尔落笔在纸上写几个字,似是在做批注。   观主加大声音问道:“老先生,您有没有看见一卷旧书?”   读书人醒过来,抬头望向他,神情有些惘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更清醒了些,因为被打扰读书而莫名愤怒,眉毛乱动。   观主没生气,比划说道:“一卷很旧的书。”   读书人想了想,提起手里半秃的毛笔在砚里蘸饱了墨汁,然后在黄州芽纸上认真地写了一个字,落笔郑重如山。   那个字墨迹淋漓,意满神足。   一个“书”字。   读书人把墨迹未干的纸递到观主身前,说道:“你要的书。”   观主静静看着这张纸,看着纸上那个书字,沉默片刻,说道:“有些意思。”   他伸手去接这张纸,动作很缓慢,郑重如山。   真的很缓慢,就像一座山在移动,又像是天空在云的上方转过,不知道过了多久,指尖才与微糙的芽纸边缘接触。   轰的一声轻响,微黄的纸张燃烧起来。   纸张慢慢燃烧,火苗向着两面蔓延,边缘尽成灰烬,直至将要烧到他们的手指,观主没有放手,读书人也没有放手。   他们沉默看着彼此。   “我也看过很多书。”   观主忽然说道:“我虽然不像你这样爱书如痴,不眠不休地读书不辍,但我活了太长时间,所以看的书并不比你少。”   时间,真的是很重要的一个东西,无论是读书,还是修行。   读书人没有说话,看着手上那张燃烧的字纸。   “为什么这卷书不在长安城里呢?嗯,那时候还无法确定宁缺能不能回到长安城,他不在的长安城,确实不如书院安全。”   观主看着读书人平静说道:“李慢慢把那卷天书交给你保管,很正确,可惜没有意义,因为……书生最终百无一用。”   话音落下,纸张燃烧完毕,读书人的手指里什么都没有剩下,灰烬缓缓落下,落在他的鞋上,观主的手指里,却还有一角黄纸残片。   胜负已分,读书人看着桌上如山般的书籍,如海般的砚池,沉默了很长时间,人生第一次对读书这种事情产生了怀疑。   观主负手走进崖洞,看着崖洞两侧高约十余丈的书架,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浩瀚难阅的千万册书籍,轻轻挥动衣袖。   一阵清风自青衣袖间出,在崖洞里并不缓慢却轻柔的吹拂,那些书籍上积着的灰被尽数拂落,然后送至角落里,剩下一片干净。   观主踏阶而上,来到第四层的一排书架前,从里面抽出一本书,就像是一个想看书的人随意抽出一本书来看,没有做任何挑选。   那本书就是天书明字卷。   ……   ……   长安城的雪停了,风也静,云层尽散,红日照耀人间。   观主出现在城外。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长安城外。   以前两次宁缺都在城墙上,今天也不例外。   他看着残雪里缓缓走来的观主,沉默不语。   “他拿到了七卷天书。”   桑桑说道,脸色有些微微苍白,似乎有些畏惧。   宁缺笑了起来:“集齐七颗龙珠,可以召唤出龙神,集齐七卷天书能做什么?召唤昊天?如果他真想这么做,你别理他便是。”   他没有取下肩上的铁弓,因为元十三箭已经射完了,而且他隐约有感觉,就算有惊神阵的帮助,元十三箭也很难威胁到现在的观主。   七卷天书终于在一起了,这意味着什么?   书院一直在猜测推算这件事情,却始终没有结果,除了观主,没有任何人知晓七卷天书的作用,当然,桑桑很清楚。   “我是怎么产生的?”   “你?你是你妈生的。”   “现在不是说笑话的时候。”   “我现在有些紧张。”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得允许我说些笑话。”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我不允许。”   “好吧……如果你是说昊天,它是规则的集合体,产生于混沌之间。”   “不对,我是客观规则与人类主观信仰的集合体。”   “然后?”   “我是人类的选择。”桑桑转身看着他,说道:“既然如此,人类在选择我的时候,又怎么会不留些手段来制衡我?”   宁缺沉默。   他知道桑桑说的是真的。   无数年前,创建道门的那名赌鬼,替人类打了个赌,将整个世界交给昊天来守护,那么他很有可能提前便布置下了后手。   传说中,知守观里的七卷天书是昊天的意志结晶,或者说是昊天对人类的赐予,实际上,那是道门对这个世界真正的控制手段。   拥有七卷天书,便可以解除无数年前那个赌局,可以将昊天从神国里请出来,可以让昊天重回混沌,这种方法只有道门之主能够掌握。   当今的道门之主,带着七卷天书,走到了长安城前。   ……   ……   “这就是道门最后的手段吗?”   宁缺握着阵眼杵,看着城墙下的观主问道。   观主平静说道:“轲浩然说我们是狗,莲生说我们是狗,书院里的人,还有很多人,都说我们道门是狗,是昊天的一条狗,但从来没有人想过,这条铁链事实上拴在彼此的颈上,人类是昊天的狗,昊天何尝不是人类的一条狗。”   他望向宁缺身旁的桑桑,说道:“我们供奉你,让你拥有无尽的岁月以至永恒,那么你就应该甘于永恒的寂寞,在神国默默守护人类的世界,而不应该偷偷溜到人间来贪一晌之欢,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合理吗?”   桑桑没有说话,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她以往哪怕虚弱到极点,也未曾像现在这般畏惧过,因为她清晰地感觉到,观主拥有了毁灭自己的能力。   观主从怀里取出一卷书。   湛蓝的天空深处,响起一声雷。   这声雷鸣,来自神国。 第一百二十七章 开天(下)   天外有天。   湛蓝的天空外,是神国。   这道从神国传来的雷声无比恢宏,仿佛在向整个人间宣告着什么。   宋国东方的海面上,骤然生起千年未有的巨大风暴。   瓦山落下暴烈的一场雨。   西陵神殿的天空里,隐隐有电痕闪现。   唯有长安城,一如先前。   因为观主站在这里。   他的手里拿着一卷天书。   “天”字卷。   来自神国的雷鸣还在持续,久久不肯散去,向人间散播着无限神威。   观主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握着天字卷,静静看着天空。   雷声渐渐低沉,仿佛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也感到了恐惧。   观主很平静,取出第二卷天书。   这卷天书有些残破,已经缺少了很多页。   “落”字卷。   世界的边缘处,是深不见底的海洋,从极北方雪峰那面的黑海,到南方碧蓝如琉璃的静海,再到风暴海,都是如此。   忽然间,有无数云从天空里垂落,像瀑布一般流淌到海上,如真似幻的云雾与海面相接,形成四道不见尽头的云墙。   那道来自神国的雷声,变得更加低沉,似有些哀怜。   观主取出第三卷天书。   这卷天书已经没有书的形状,只有一些残烬剩余,看着就像是些焦黑的碎末,又像是被太阳烤了无数万年的沙砾。   是的,这是“沙”字卷。   大地上所有的沙砾,都开始缓缓流动起来,荒原中部的沙漠,泥塘边缘的干地,风徐徐拂过,所有沙面都变成了吞噬一切的深渊。   即便是光线,仿佛也要被吞噬。   观主站在风中,黑发飘舞,神情平静,仿佛神明。   神国的雷声已经低沉近不可闻,终于显现出了服从。   即便是观主,也有些微微失神。   无数年前,那名赌鬼施下的禁制,是道门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责任,但从来没有人尝试过,甚至想都没有人敢那样去想。   观主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现在看来,他也成功了。   他接着取出其余的四卷天书。   取出“倒”字卷时,西陵神殿丛岭深处知守观的那片静湖,忽然间掀起波澜,那七间茅草屋在湖面的倒影,忽然正了过来!   取出“开”字卷时,湛蓝天空的最深处,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缝,其间隐隐可见由纯净光明构成的宫殿,那里便是神国!   取出“日”字卷时,天空里那轮太阳,骤然间变得异常明亮,无数道光线四处散射,同时神国里那些完美庄严的宫殿,也随之更加明亮!   取出“明”字卷时,整个世界……一片光明!   ……   ……   七卷天书,七个字。   “日”。   “落”。   “沙”。   “明”。   “天”。   “倒”。   “开”。   日落沙明天倒开。   这便是颠倒乾坤,这便是光明重构,这便是开天!   七卷天书出现在长安城前。   神国出现在天空之上。   云墙垂落,围住整个世界。   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明亮,只剩下光明。   ……   ……   嗡的一声响,很恐怖。   因为这声嗡鸣,是由数万柄硬弓弓弦振动集体发出的,代表着数万唐军强大的杀意,代表着数万枝锋利的羽箭破空而至。   数万枝箭,黑压压一片,掠过高高的城墙,向观主射去,如暴雨一般。   观主看着这片箭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举起手来。   又是嗡的一声响,但与万弦共振的那声音比起来,这声音显得格外轻柔,因为那是空气被轻轻震动,变成了一根琴弦。   没有箭落到他的身前,更不用说接触到他的青衣,数万枝羽箭骤然静止,悬浮在长安城外的空间里,画面看着异常诡异!   一只鸟从城外官道畔的林间飞来,有些累了,准备暂歇,然后它看到了很多以前没有见过的奇怪的枝丫,它向那边飞了过去。   它落在一根羽箭上,伸展一面的翅膀,准备梳理翅下的细毛。   忽然间,它发现爪下有些不稳,轻鸣一声飞走。   那根被它踩着的羽箭,缓缓落下,颓然无力。   静止的画面活了过来。数万根羽箭落下,像真正的雨一般落下,纷纷洒洒,在长安城墙下铺上了浅浅的一层。   万箭不能沾衣。   万箭静于风里。   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则,在先前那瞬间,仿佛失去了作用。   虽然只是瞬间,也是极难想象的事情。   谁能如此完美地掌握规则、利用规则?   以前的桑桑可以。   现在的观主也可以。   那道在人间与神国之间的铁链,被他握在了手中。   他代表道门,重新拥了昊天的控制权。   他与神国里的规则意志,渐要融为一体。   天空变得越来越明亮,因为那轮愈为炽烈的太阳,湛蓝天空深处隐约可见的庄严神国,仿佛也随同太阳一道燃烧着。   一道难以形容的神威,自天而降,落在观主的身上。   一道难以形容的光柱,自天而降,落在长安的上空。   那道神威与天启境界得到的昊天力量相比,就像太阳之于萤火,那道光柱与西陵神术燃烧出来的昊天神辉相比,同样如此。   观主静静看着城墙上的宁缺和桑桑,眼神越来越宁静,没有任何情绪。   宁缺看着他,手里的阵眼杵无比滚烫。   整座长安城的街巷,已经醒了过来,难以计算数量的天地元气,顺着那些看得见的街巷檐角、山塔湖观、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沟渠隐道,构成一个复杂到人力根本无法算清的阵法里,变成了一道若隐若现的拱圆。   这便惊神阵。   那道自天而降的光柱,落在惊神阵的上空,像流水一般顺着弧形的无形拱面,向着长安城四野流散,美丽到了极点,却又惊心动魄至极。   谁都知道,如果让那道光柱轰破惊神阵,不,哪怕只是渗入几滴光液进去,整座长安城,便有可能被毁灭,变成一片火海!   阵眼杵越来越烫,说明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聚集的越来越多,宁缺手掌心里隐隐冒出雾气,那是流出的汗被蒸发后的结果。   那道来自天空的神威,确实恐怖。   惊神阵能够撑多长时间?   宁缺的脸色有些苍白。   桑桑的脸色比他还要苍白,尤其是当她看到湛蓝天空深处的神国画面,看着燃烧的太阳和自天而降的那道光柱后,她显得很畏惧。   太阳真的在燃烧,散落无限如玉浆般的光明,东海上的风暴早已被蒸发一空,大泽上的芦苇疲惫地低下了头,世界四周的云墙将光线反射回陆地,光线折射重叠,更是让整个人间明亮的无法直视。   更没有人能直视那轮太阳。   观主飘起,来到与城墙齐高的位置,看着她说道:“来吧。”   他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却显得有些怜悯。   桑桑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她那件陈旧的青花布衣,也随之颤抖起来。   她的身体每颤抖一下,脸色便苍白一分,青衣表面便会溢出几粒金色的尘粒。   那些金色尘粒,隐隐约约是一个人影。   金色的残影,来自她身体何处?或者,那是灵魂?   桑桑痛苦地蹙着眉。   那道金色残影缓缓离开她的身体,向城外飘去。   惊神阵,能够暂时抵挡来自天空的神威,却无法阻止这幕画面。   那道金色残影飘去的方向,正是观主。   观主这时候,已经展开了他先前取出的第一卷天书:“天”字卷。   离开桑桑的那道金色残影,或者最终会变成天字卷上的一幅图?   有了七卷天书,观主破开青天,拥有了由客观规则意识集合而成的神威,他想要成为新的昊天,还需要神格。   什么是神格?   神格不是力量核心,而是基本属性,用最简单的话来说,便是神何以成为神,神何以称为神,用很不准确地模糊描述来说,就是资格。   从另外一种角度来阐述:人之所以为人,有人格,神之所以为神,有神格,神格便是神的人格,是超越客观意志之上的存在。   当然,这里的超越,也有可能是坠落。   桑桑拥有觉醒的主观意识。   她便拥有着昊天的神格。   观主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把神格从她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谁能阻止他?   时近正午太阳更烈,来自天空的那道光柱,将笼罩着长安城的无形防护圈生生压的更低了些,流泻的光浆瀑布般落到城外,燃起无数火焰。   宁缺将桑桑抱进怀里。   随着金色残影从身体里渐渐出来,桑桑越来越虚弱,脸色越来越苍白。   看着在空中淌落的那些光浆,他想起多年前在烂柯寺,桑桑和歧山大师下的最后那盘棋,在棋盘世界里,桑桑被规则追杀不停。   现在的观主,代表的就是规则。   规则不可改变,所以拥有绝对的力量,哪怕是惊神阵也只能苦苦支撑,而无法做出有效的反击,因为长安城在这个世界里。   在世界之中,便要服从世界的规则。   除非拥有夫子的境界,修成真正的无矩。   无矩,不是无距。   无矩境,或者便是人类修行能够走到的最后一步。   到了那一步,才能没有规矩,无视任何规则。   宁缺修不成无矩。   夫子之后,可能人类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无矩。   那么,他只能试着打破这个世界。 第一百二十八章 辟地(上)   打破万恶的旧世界,建设美好的新世界,听上去简单,实际上对于“世界”本身来说,这是最大的一件事情,而世界对人们来说,本就是最大的,于是无论是打破旧世界还是建设新世界,都成了最大的事情。   最大的事情,自然最难,就像观主现在做的事情以前没有人做过一样,宁缺想做的事情以前也没有人做过,莲生当年也只有一个朴素而血腥的想法,从来没有走到实践那个环节,那么他就算做了再多准备,也不知道如何着手。   是的,他已经准备了数年时间。对于一生来说,数年时间不短,但和打破世界这样的宏大命题相比,却短暂的有些可笑。   而且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因为代表旧世界的神明,在他的怀里。   旧世界的毁灭,必然意味着桑桑的死亡,从很多年前,他和她便一直在探讨这个问题,始终没有找到可行的第三条路,于是相爱相杀至今。   让桑桑去死,拯救这个世界?   宁缺不会干,如果他是那种道德狂人或殉他人道者,当年也不会背着病重的她满世界逃亡,手上染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他记得那个世界里有一首很著名的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如果是君陌,为了自由肯定能抛掉生命,而轲浩然已经抛了。如果是叶红鱼,为了自由肯定能抛掉爱情,而莲生已经抛了。   宁缺什么都不想抛。他向来很贪心,很无耻,更准确地说,很吝啬。他一直想的是那个世界里另一首很著名的诗。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除了烂柯寺里那些真正慈悲的僧人,他和二师兄一样,对佛宗没有任何好感,这句诗里的如来,自然要换成人间二字。   怎样才能不负人间不负桑桑?   宁缺不知道。   桑桑靠在他的怀里,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她把他抱的很紧,那些从身体里渗出的金色尘粒、那道若隐若现的残影在二人的身体间不停地挣扎,想要离开却一时无法。   一道温暖的力量,进入宁缺的身体里,他的念力随之而起,经过手里握着的阵眼杵,被整座长安城散向人间处处。   “试试吧,也许真的能成功。”桑桑靠在他胸口,闭着眼睛说道。   就像无数次那样,就像在岷山、在渭城、在长安、在西陵那样,无论她是什么小侍女还是昊天,最终决定一切的,还是她。   她下了决心,但今天,宁缺不像以前那样听话。   “你会死。”   桑桑闭着眼睛,平静说道:“你陪我活了这么些年,够了。”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不害怕吗?”   桑桑声音微颤道:“怕。”   宁缺微微一笑,说道:“那我陪你。”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他,想说些什么。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在烂柯寺的禅院里,我就说过,如果你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所以,让我陪你一起去死吧。”   桑桑想了想,说道:“那下辈子能遇到吗?”   宁缺笑了起来,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桑桑有些不解:“难道不是你拣到我的那天?”   “不是,是在你刚生下来的那天……”   宁缺说道:“那天在通议大夫府里的柴房里,我杀死管事和少爷后藏进井里,过了很久才敢爬起来。我很饿,到处找东西吃,然后……看见了你。”   “原来这样啊。”她神情有些惘然。   “……在红莲寺,我快要被隆庆杀死,靠在车边,你在车里头,我们之间隔着车厢,只有半步,我以为,那样下辈子我们生下来也只有半步,这样方便我能找到你,你看,我从来不怀疑下辈子能不能和你见面。”   宁缺说道:“因为上天注定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桑桑说道:“这真是最老套也是最动人的情话。”   宁缺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因为只需要你愿意。”   天注定,便是她愿意。   “我愿意。”   桑桑微笑着说道,眼睛有些湿。   她忘了这是来到人间后,第几次想要流泪。   但好像每次都和这个男人有关。   宁缺问道:“还怕吗?”   桑桑说道:“还是怕,但和你一起,就可以。”   ……   ……   她很虚弱,但她还是昊天,当她决定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整个人间都感受到了她的意志,更准确地说,是宁缺把她的意志告诉了整个人间。   他们紧紧拥抱着,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夜晚。那时他们从开平市集回来,宁缺第一次看到关于修行的书籍——太上感应篇,然后沉沉睡去,像习惯的那样,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一片海。   那是宁缺的初识。   只要桑桑在怀,他便能感知整个世界。   同时,整个世界也感知到了他。   ……   ……   西陵神殿前的崖坪上,已然是血的海洋。   熊初墨死了,何明池死了。   宁缺要求必须死的人,都死了。   中年道人站在崖坪石屋前,身影有些孤单。   叶红鱼和程立雪,站在西陵神殿前,崖坪上黑压压跪着无数人。   书院与道门的战争,至少在俗世层面,已经分出了胜负。   然而就在前一刻,天地间异象纷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人们看到了东海垂落的云幕,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太阳,看到了长安城上那道恐怖的光柱,看到了如瀑布般淌落的光浆。   然后便是一片光明。   光明很刺眼,除了像叶红鱼这样的强者,再没有谁能够看清楚人间的一切。   即便是叶红鱼和中年道人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桑桑的意志,随着清风来到场间。   中年道人懂了,知道她获得了新生,不由生出无限感慨。   守护人间无数万年,您辛苦了。   叶红鱼也明白了,蹙起细细的眉,说道:“一对白痴。”   莫山山站在她身旁,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那座小镇里,屠夫放下了手中的刀,君陌却还握着铁剑。   这便是两人最大的区别。   屠夫知道这场战争已经发展到自己都无法插手的地步,于是放手。   君陌却想着,如果小师弟和那丫头死了,却未胜观主,那便轮到自己战。   在荒原的天弃山脉里,黄裙飘舞,余帘不停北行,看都没看长安一眼。   ……   ……   没有人能命令整个人间,夫子也不能。   他只是代表人间与昊天沉默抗争了整整千年。   宁缺要做的事情,是感知、然后尝试引领整个人间的意志。   那是怎样的意志?   太阳正在熊熊燃烧,天空深处的神国逐渐清晰,天地间一片光明,这是从未有过的白昼,就连湛蓝的天空都快要变成纯白的颜色。   光明令人盲,很少有人还能睁开眼睛。   光明令人热,整个人间都被酷热笼罩,大泽蒸腾,南海生波,残雪尽融,那些被灼蔫的树林里,忽然响起蝉鸣,极北寒域里那片雪海,竟然有了解冻的迹象!   太热了。   热到不能大汗淋漓,热到不能呼吸。   长安城被来自神国的光柱不停攻击,但有惊神阵的庇护,相对城外的世界,还相对好些,至少人们可以睁开眼睛,可依然很热。   李渔和大唐少年天子在御书房里。她的衣裙已然被汗打湿,呼吸变得有些沉重,牵着弟弟的手,走到窗畔,将窗户推开。   春风亭朝宅里,朝老太爷和上官扬羽相对而坐,两个人都已经脱光了上衣,露出精瘦绝不好看的身体,热的极为难受。   “受不了了。”   朝老太爷撑着拐杖站起来,把房间里所有窗子都推开,看着天上像瀑布样流淌的光浆,暴怒骂道:“我操你个祖奶奶的,要热死人啊?”   人间同此寒暑。   无论住在江畔还是海边,无论有没有风,都躲不过热浪来袭,整个世界变成一个铁屋,屋外有柴火不停燃烧,闷热到了极点。   意志,就是想法,就是想做什么。   现在,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想要一阵清风,想要推开窗子打开门,如果闷热的铁屋没有门窗,那么只能把它打破。   宁缺感知到了亿万人的想法,知道,那就是人间的意志。   亿万人的念力,无论来自天涯还是海角,向着长安城涌来,进入了惊神阵里。   宁缺根本承受不了这等数量级的念力。   桑桑从他手里接过了阵眼杵。   那道磅礴至极的、来自人间各处的念力,通过阵眼杵进入她的身体。   她是宁缺的本命物。   她有,便是宁缺有。   长安城南的书院,此时也是酷热难当。   崖洞前的读书人亦已衣衫湿透,但他却一无所觉,还在对着桌上的书山墨海发呆,还在想着观主先前说的那句话。   书生最终百无一用?   百无一用是书生?   读书人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失落。   他愤怒地伸出双手,将桌上的书推了下去。   那些书离开了桌面,却没有落到地上,而是飘浮在了空中。   崖洞里,无数册书也离开了书架,飘到了空中。   “原来,是这么回事。”   读书人明白了,苍老的面容上流露出天真的笑容,终于释怀。   “去吧,让他知道,文字本身就是有力量的。”   无数书籍,离开书院崖洞,像鸟群般飞到长安城墙之前。   书院藏书浩瀚,有典籍珍本,也有两京杂记这样的通俗读物,数量难以计算,此时竟是在空中沿着长安城围了整整一圈!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你说的吗?”   宁缺看着观主,说道:“那我写个字给你看。”   话音未落,他举起手臂,手指虚握,握了一只无形的笔。   墨在哪里?   他要写那样大的一个字,需要多少的墨?   长安城墙外,飘在空中的那无数册书,忽然间融合在了一起。   书,不是纸。   书是字纸。   书上皆有字。   那些字是墨写的。   无数册书里,有无数墨字。   宁缺要用的,是无数前人留下来的墨。 第一百二十九章 辟地(下)   人类为什么能够成为万物之灵?无论宁缺来的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对于这点有很多的解释。有人说是因为学会了用火,有人说是因为学会了使用工具,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重义者耳,这是小师叔和君陌的看法,而有更多的人认为,最重要的区别在于文字,因为只有文字才能传承——文字本身就是有力量的。这就是读书人最终明白的道理,也是宁缺想要告诉观主的话。   宁缺握着那支并不存在的笔,在长安城外的墨香书海里蘸饱了墨,悬腕提肘,很随意地在空中写了两笔,显得有些潦草。   观主沉默不语,他知道宁缺要写的那个字,必然是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大符,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却没想到他写的这般随意简单。   唰唰两下。   一撇一捺。   还是当年的那个字吗?   观主望向不再湛蓝、被光明照耀的苍白无比的天空,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宁缺写的那个字,没有落在天空里,而是落在大地上。   开天的目的是什么?是辟地。   他要辟地。   ……   ……   极西荒原的天坑外,数百万农奴,正在唐的带领下新建家园,这里虽然没有常年不冻的温泉,气候比坑底要严寒的多,却没有任何人有怨言。   因为他们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而不再永远都是那堵冰冷陡峭的崖壁,他们能够去到更远的地方,他们能够看到和自己一样高的太阳。   今天的太阳有些怪异,特别明亮,光线很是刺眼,但雪也化的快了很多,或者明年这里就会变成肥沃的土壤,收成应该很好,只是种惯了青稞,要种那种麦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种好,人们这样想着。   但终究是开心的事情——在地面看到的太阳果然和地底下不一样,这么近,那么热——于是人们开心地歌唱起来,舞蹈起来。   从这里向东两千余里,便到了大唐北疆的渭城,城外的荒原在那场大战里被血水浸泡了很长时间,那座由金帐王庭骑兵人头堆成的高塔,早已腐坏不堪,今日被光明照耀,没有得到净化,反而蒸出了更多的血腥味与腐臭味,格外刺鼻,而留在血原上那些足迹构成的符线,也变得越发清晰。   天坑与渭城之间有条线,那是一道笔画的开端。   这道笔画,继续向东南延伸,便到了西陵。   陈皮皮静静看着笼罩在光明里的长安城,微微一笑,解下头顶的神冕,带着新教的十三门徒和山下的数万新教信徒,缓缓坐了下来。   他们开始颂读经文。   那是新教教典的最后一卷经文,是宁缺写的,字句浅显易懂,讲述的意愿与渴望又是那样的直接,人们要走出幽暗的山谷,去到更广阔的世界。   这道笔画,最终落在烂柯寺。   瓦山里满山满谷的石头,忽然间尽数亮了起来。   这道横贯大陆东西的笔画,就是宁缺写的那一撇。   ……   ……   还有道笔画,沿着宁缺和桑桑生活了很多年的岷山,穿过残缺的贺兰城,直抵遥远的极北寒域,收于那座雪峰里。   断崖上,余帘抱着李慢慢,向长安城看了一眼。   这道横贯大陆南北的笔画,就是宁缺写的那一捺。   ……   ……   两道笔画,交会于长安城。   长安城里的人们,都已经走到街巷上,就像那年一样,他们拿着菜刀与木棍,举着砚台与镇纸,沉默地看着光明刺眼的天穹。   除了遥远的西荒和有惊神阵庇护的长安城,其余地方的人们根本睁不开眼睛,南方某个村庄里,杨二喜闭着眼睛对着天空射着箭,污言秽语不停骂着贼老天,南晋剑阁旧地,一名戴着孝的剑阁年轻弟子,闭着眼睛对天空沉默地刺出一剑。   新教已然盛行于人间,随着陈皮皮的声音从桃山峰顶传到下方,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世界,无数人静静地颂读着、祈祷着。   长安城外,观主沉默不语。   他对宁缺说过,他深深地热爱着这个世界,为此他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然而,当他发现自己真的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时,那种感觉并不是太好。   ……   ……   极西荒原深处,忽然响起一阵恐怖的声响,农奴们怔怔地看着天坑底部出现的那道深不见底的深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道深渊迅速地向东南方向蔓延。   深渊是大地的裂缝。   地面正在开裂。   那道裂缝瞬间来到渭城,将那满是罪恶与血腥的原野吞噬。   那道裂缝直抵烂柯寺,最终入海。   同样的裂缝,出现在岷山,直抵雪海寒域。   就像有人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字。   这是宁缺在写字,他在写符。   这是一道前所未有的大符。   这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   这是一个最简单、也最不简单的字。   “人”。   ……   ……   观主看着遥远的西荒,看着遥远的北域,看着宁缺简单两笔,便把整个世界切出两道裂缝,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当年你在长安城里写出这个字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的笔画错了……今天你错的更离谱,连方位都没有摆正。”   很多年前,颜瑟大师与卫光明在长安城北的无名山上同归于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很远的画面,那便是今日宁缺写出的这道大符。   他看到的那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起于荒原北方,一笔落于西,一笔落于东,于长安城相会,正是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字。   今天宁缺写的这个人字,却是起于荒原西方,一笔落于东南,一笔落于北,依然于长安城相会,但这个人字却是歪的。   “你要以人间之力战我,首先,就应该明白人字的意思,如果让君陌来写,他绝对会把这字写的格外端正,人不正,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观主看着宁缺平静说道。   宁缺摇头说道:“你错了。”   观主微微皱眉,说道:“我哪里错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资格教我如何写字。”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师颜瑟当年想看到的,不见得是正确的,二师兄就算能写出来,那也不是人的真义。”   “何解?”   “人不正,何以立于天地间?你错了,天若下暴雨,人躲进崖洞里,天若降雷火,人藏进芦苇荡中,人为什么一定要顶天立地?不,人字一撇一捺,怎么写,怎么摆都是人,怎么倒都倒不下来,这才是人。”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连人都没弄明白,又怎么能赢呢?”   ……   ……   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这样的一群人。   他们看到山,便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看到海,便想知道海那边是什么,看到天,便想知道天上有什么,这些是他们想要的。   这些人的意愿汇集到长安城,帮助宁缺写出了这个人字符,告诉天空与大地,他们除了想要活下去,还想获得更多。   人,或者卑劣、或者无耻、或者残忍、或者血腥,甚至比动物更卑劣无耻残忍血腥,但人,也可能美好、可能崇高……   不!   就算什么理由都没有,什么美德都没有,只要他们是人,他们站在这个世界的最高处,那么他们便有资格吃肉!去更远的地方!经历更多的事情!了解更多的真理,体会更多的经验,然后继续向前!   因为他们是人!所以他们是人!所以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那个字!也是最有力量的那个字!书院总说因为所以,这便是最大的因为所以!   ……   ……   “你说的有道理。”   观主看着宁缺平静说道:“但是,这依然不够。”   大地上的两道裂缝,正在不断加深,无数崖石崩落入深渊之中,裂缝三端向着更远的地方而去,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给切开。   更神奇的是,裂缝里那道无形的恐怖力量不停向着深处去,就像是一道线紧紧地捆住书卷一般,竟让地面弯曲了起来!   这道人字符正在开天辟地!   观主却说这依然不够!   “规则与世界一体两面,你想要打破规则,便要打破这个世界,而且你确实正在打破这个世界,问题在于,我会给你时间吗?”   一片光明间,观主神情庄严异常。   整个世界都沐浴在光明里。   太阳正在燃烧。   神国正在具象化。   无数光线从天空落下,蝉鸣早衰,大泽上的热雾越来越多。   有人瞎了眼睛,有人昏死不醒。   大地上的那两道裂痕,被光明照耀,深渊里散出青烟。   这是光明的世界。   只有光明。   每根光线都有威压。   无数光线,便有无数威压。   恐怖的神威,从天穹直落。   宁缺写出这道前所未有的大符,正在……不,人间正在改变着人间。   苍穹不让人间改变。   两道最极致的力量,相遇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开始颤栗起来。   长安城无形的光罩,更是摇摇欲坠。   “你想毁灭这个世界吗?”宁缺问道。   观主平静说道:“你可以停止。”   宁缺想了想,说道:“不,我不受威胁。”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你一定会。”   宁缺说道:“老师曾经说过我,我只爱一人,不爱世人。”   观主平静说道:“不,那是以前,现在的你如果不爱,怎么写的出那个字?”   宁缺沉默。   桑桑变得越来越虚弱,快要握不住手里的阵眼杵。   那道金色的残影,快要离开她的身体,只剩下丝丝牵绊。   观主手里的天字卷在等待着她的归去。   他望向满天流淌的光浆,感受着其间的恐怖。   太阳越来越刺眼,即便是他,也快无法直视。   谁能改变这一切?   谁能让满世界的光明瞬间消失?   他又一次想起当年在烂柯寺的那局棋。当时棋盘里的规则,化作无数圣洁的光点,满世界追杀桑桑,和现在的画面何其相似?   当时他撑开了大黑伞,帮助他和桑桑避过了那场劫难。   大黑伞是黑夜的一片,现在的世界只剩下光明的白昼,谁来遮住这些光线?   ……   ……   临康城里一片闷热,陋巷旧街上,哭声一片。   一名容颜清丽的少女,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感受着死亡的来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看着上面那些字句,渐渐平静。   她叫欢子。   她是叶苏当年在这里收的女学生。   她是新教的信徒。   叶苏死后,她回到了临康城,暗中传道,同时默默怀念老师。   她开始颂读纸上的字句。   那是叶苏临死前说的一段话。   “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天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   ……   宁缺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戴上。   那是副眼镜,镜片是黑水镜做的。   他望向天空里那轮明亮的太阳。   有了墨镜,他终于可以把那里看清楚了。   他想看看,佛陀在明字卷上写的预言会不会成真的。   叶苏最后的预言会不会成真。   充斥世界的光线,忽然间,似乎少了些。   然后,又少了些。   无限光明,就此不再。   无数人抬头望向渐渐阴暗的天空。   人类本能里畏惧夜晚,但当只剩下光明的时候,他们很期待夜的到来。   于是夜便来了。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夜晚,就这样降临人间。   世界一片安静。   ……   ……   桑桑在他怀里转过身,看着夜空,有些惘然。   即便是她,也想象不到这样的变化。   “这是……永夜吗?”   “不。”   宁缺把墨镜架到她的鼻梁上,笑着说道:“这是日食。”   “你看,挡住太阳的是月亮。”   “那年在船上,我对老师说过。”   “日食就是这么回事。”   “老师终于想明白了该做些什么。”   “他早就该想明白,早就该出现了。”   “不过……还是很帅啊。” 第一百三十章 结尾   “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天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叶苏成圣之前,说过这样一段类似于预言的话。   而在无数年之前,佛陀观七卷天书,然后在明字卷上写下一段批注,在他的笔记里也有类似的记载,是这样说的。   “永夜之末法时代,方有月现,自然复生。如此方不寂灭,世界另有出道。既然如此,静侯长夜到来便是,何苦强行逆天行事。莫非这天也在等着夜的到来?还是说它在恐惧夜的到来?它恐惧的是夜本身,还是随夜而至的月?”   正在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叶苏的预言,也对佛陀留下的那些疑问做出了完美的回答,有个天在等待夜的到来,有个天在恐惧夜的到来,它恐惧的是夜本身,也是随夜而至的月,因为夜是随月而至的。   世界一片黑暗,太阳被遮住,神国隐于浓重的墨色里,黯淡的极难看见,飘在长安城前的观主,神情异常复杂。   徒有规则,却失去了力量的本源,还如何战斗?那道自神国降落的光柱,早已焕散不知去了何处,人间的酷热早已被清凉取代。   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宁缺写出来的那个符。   两道深渊在大地的表面上快速蔓延,那个“人”字变得越来越大,地面真的很像一张纸被缚住,然后缓缓隆起,带来轰隆如雷的声音。   这个过程很缓慢,却无可阻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边出现了地平线,海那头的帆舟只能看见帆尖,如果站的足够高,甚至能够看到远处微弯的弧。   “这就是新世界吗?”桑桑问道。   宁缺回答道:“也许。”   那个完美的气泡再次出现在她身前,上面两道微小的裂痕已经变得极深,气泡随时可能破灭,那代表着她的世界即将毁灭。   桑桑平静地看着这个世界,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宁缺轻轻地抱着她,与她一道等待着。   无数充满渴望的意愿或者说力量,顺着地面那两道越来越深的裂缝,从人间的四面八方涌来,进入长安城的街巷,通过惊神阵进入桑桑的身体里。   桑桑当然接触过这种意愿,她在神国倾听信徒的祈祷无数万年,然而她却是第一次接触到如此真切的渴望,令她都有些动容的渴望。   就在瞬间,她明白了书院、明白了叶苏创建的新教。世人爱与不爱她,其实并不重要,她爱不爱世人,其实也不重要,她与人类,本来就是一体的,她并不是这个世界冰冷的客观规则,而是人类认识的世界的……规则!   一道亮光闪过——规则如果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产物,那么自然可以改变,她自然可以随着人类的认识一道成长!   桑桑静静看着宁缺说道:“我,似乎可以活着。”   宁缺的手臂微微颤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那就永远活着。”   桑桑说道:“但我不想再服侍你了。”   宁缺说道:“我服侍你。”   无数渴望无数意愿,自人间各处而来,被惊神阵化作力量。   长安城的城墙上出现无数道裂缝。   桑桑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穹,看着若隐若现的神国。   她轻轻挥了挥手。   无声无息间,一道没有颜色的光柱,从长安城里向着夜穹射出。   那道光柱出于惊神阵,却经过了她的手。   于是,那是透明的光。   她最清楚,如何破开自己的世界。   透明的光柱穿过观主的身体,落到了夜穹上。   桑桑摘下墨镜,仔细地让宁缺戴上。   月亮还在夜穹里。   太阳却仿佛离地面近了些,于是露出了明亮的边缘。   光明重新降临人间,却已不如先前那般炽烈恐怖。   苍白的天空重新变的湛蓝,像她雁鸣湖畔宅院里偷偷藏着的名贵水洗瓷。   湛蓝的天空上出现了三道裂缝。   与大地上的三道裂缝遥遥相对。   都是一个人字。   那道透明的光柱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竟是要直接将天空撕破!   光柱是透明的,里面的气息却并不纯净,纷杂到了极点,亿万人便有亿万意愿,如何能够完全一致,但却鲜活到了极点。   宁缺想起湖那边街畔蒸包子铺的热气,青石板上的脚印。   桑桑想起雪海畔那夜,那个温泉。   不知道观主想起了什么。   他看着那道透明的光柱,感受着其间的宏大与微渺,被远胜肃穆的美感动,微微皱眉问道:“这是什么力量?这是什么气息?”   “这就是人间之力。”宁缺说道。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原来是这样的。”   湛蓝天空深处,若隐若现的神国,在人间之力的冲洗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风化腐朽,然后垮塌成最细微的尘埃。   紧接着破裂垮塌的是湛蓝天空本身,天空变成无数轻如鹅毛的薄玉片,纷纷扬扬洒落人间,再也无法遮住人们望向外界的双眼。   天空上面是什么?以前是神国,现在神国毁灭了,那里到底有什么?   那是一片漆黑的宇宙,显得无比寒冷,看上去异常荒芜,没有任何人烟,给人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仿佛真实的幽冥。   整个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没有人说话。   这是冥界吗?   人们想着。   宁缺和桑桑,很清楚会看到什么,他们并不吃惊。   但不代表别人会不吃惊。   大河国某个山村里,一个孩子拿起先前被太阳烤至半熟的鸡蛋,看着漆黑的天穹发呆,心想为什么太阳忽然间变的那么远?   星星为什么也变远了?   孩子很害怕,咧着嘴便要哭,手里的鸡蛋落到地上,啪的一声破掉。   风吹鸡蛋壳,还有将凝未凝的蛋白,与蛋黄。   桑桑面前的气泡,也破了。   ……   ……   在广漠无垠的宇宙里,有一个燃烧的火球。   那是一颗恒星。   从恒星表面的颜色看,还很年轻。   有七颗行星围绕恒星旋转。   在距离那颗恒星约一点五亿公里的轨道上,什么都没有。   那里是空白的,也可以空白,因为系统是稳定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少了些什么似的感觉。   某刻,那里的空间忽然发生了轻微的扭曲。   过了很久很久,扭曲的空间表面出现了两条清晰的裂缝。   又过了很久很久,裂缝蜷曲,然后消失。   一颗蓝色的星球,出现在那里。   那个过程很难形容,这颗星球的出现,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才从那个空间裂缝里出来,又似乎它瞬间便出现在这条轨道上。   那颗星球之所以是蓝色的,是因为海洋覆盖着表面绝大多数面积。   随着蓝色星球的突兀出现,一道无形的引力波,向着四周散播。   围绕着那颗恒星而构成的星系,出现了不稳定的征兆,幸运的是,这个星系里那几颗质量巨大的行星,距离这颗蓝色星球的距离足够遥远。   但它的出现,终究造成了影响,有几颗行星的轨道突然发生变化,或者要过很久很久,才能重新稳定下来。   更不幸的是,距离恒星约三点几亿公里的空间里,密布着无数小行星,突然出现的蓝色星球,就像是块美味的蛋糕一般,吸引着它们前往。   无数小行星甚至是小颗的陨石,离开它们原先定居的空间,向着那颗蓝色星球静静的飞去,自然不可能走直线,但总有相遇的那一刻。   宇宙里死寂一片。   那些小行星与陨石拖出的极淡的曳尾,就像是死神行走的痕迹。   ……   ……   满天陨石,在漆黑的夜穹里向着地面而来。   片刻后,世界便会毁灭。   天空之上,果然是冥界。   “你就是冥王之子。”   观主看着宁缺说道。   冥界是传说,是昊天的谎言,这是现在已经被接受的说法。   但那是真的吗?   多年前,卫光明在长安城看到了宁缺,认为他就是冥王之子。   后来,桑桑被认为是冥王的女儿。   隆庆认为自己才是冥王之子。   兜兜转转,循环不断,最后,还是落在了宁缺的身上。   他毁灭了昊天的世界,迎来了新的世界。   然而这个新世界还没有存在很长时间,便迎来了毁灭。   真实的宇宙,是那样的荒凉又危险,而且寒冷,和冥界有什么区别?   他没有把冥界指引到人间,却把人间带进了冥界。   他当然就是冥王的儿子。   “不应该是这样的。”   宁缺的声音有些寒冷。   ……   ……   小镇里。   君陌挥手破了阵。   他望向那些将要降临人间的死亡使者,说道:“拾起你的刀。”   屠夫拾起那把沉重的刀,走到他身旁,一同抬头望去。   君陌举起铁剑,说道:“想不想去战一场?”   屠夫说道:“很好。”   ……   ……   西陵神殿。   战斗早已结束,新教的信徒,坐在崖坪间,坐在山道上,看着这远远超出想象的画面,震撼的无法言语。   陈皮皮站起身来,微微蹙眉,说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唐小棠握住铁棍,没有说话。   叶红鱼站在崖畔,血色的裁决神袍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她看着夜空,面无表情说道:“域外天魔?待本座把你斩了。”   ……   ……   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不知道那些带着死亡气息的陨石是什么。   但修行者们能够感觉到另一个明确的现实。   天空没有了。   他们的身体变得轻了很多。   轻若羽毛。   只要动念,便似乎可以离开地面。   昊天世界压制修行者无数年的规则,已经不复存在。   修行者们,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不惑境界的修行者,忽然洞玄。   洞玄境界的修行者,看着天上真正的繁星,知了天命。   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轻而易举地迈过了那道门槛。   人间,前所未有的强大。   他们没有想到,刚刚获得自由,便要迎来生死立见的一战。   不过,无人畏惧。   因为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值得他们为之而奋斗。   而且他们有信心战胜所有的外敌。   ……   ……   无数修行者准备着战斗。   但他们没有出手的机会。   就连君陌的铁剑都没有机会出手。   海洋对着恒星,陆地对着宇宙深处,修行者们所在的位置,能够看到满天繁星,也能看到显露出真容的月亮。   以修行者们的眼力,自然能看清楚,那是一个岩石组成的圆球,表面光滑到了极点,反射着大地背后的光线,完美到了极点。   或者不应该称之为月亮,而应该称之为月球。   那轮明月,挡住了所有的陨石。   轰隆隆的巨响,无法传到地面,地面上的人们都感同身受。   如此密集的撞击,如此恐怖的威力。   就算是知命巅峰、甚至是逾过五境的大修行者,都很难存活下来。   那轮明月,替人类承受了所有的攻击,它能顶得住吗?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恐怖的撞击声终于停止。   月亮不再完美,上面到处都是撞击形成的环形山,到处都有岩浆喷涌,形成或高或低的原地,有些地方明亮,有些地方暗沉。   这样的月亮真的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但在人们的眼里依然完美。   他在人间默默守护了千年,今后,大概也会万年亿年的默默守护下去吧?   ……   ……   夜晚结束,清晨来临,朝阳从东方缓缓升起。   天空重新出现,还是那般湛蓝,却比以往多了些说不清楚的感觉。   是的,这片天空更加开阔,其后有无尽的空间。   “这感觉……原来确实不错。”观主看着宁缺问道:“但人已经变得不再像是从前的人,人间还是我们在意的人间吗?”   “人生活的地方就是人间,不是吗?”   宁缺说道:“酒徒认为修行者、尤其是到了某种程度的修行者已经不能算是人,是非人,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修行者是超人。”   观主问道:“超人?”   宁缺说道:“是的,就像世界需要改变一样,人类最终也需要进化,我不认为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相信猿猴当时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的话音刚落,天空里忽然出现了一道笔直的白线。   他看的清楚,那道白线的前端,是一名修行者。   那名修行者穿着蓝色长衫,时而被朝阳耀成红色。   观主若有所思道:“那是梁国的一名散修,境界很糟糕。”   宁缺看着那道白线飞出大气层,向着外太空飞去,笑了起来。   紧接着,数千道细细的白线从地面生起,向着大气层外飞去,每道白细的前端,都是一名修行者,画面蔚为壮观。   人类,开始了自己新的旅程。   “有些意思。”   观主平静说道,然后变成无数光点,消散在新世界的第一道晨风里。   宁缺知道,在透明光柱穿过他身体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先前和自己对话的是他以极高境界强行留在这个世界的残留意识,因为他不放心,他想看看新世界是否能够在冥界存在下去,想看看人类是否能够延续下去。   最后他觉得应该可以,于是便死了。   观主有姓无名,他就叫陈某。   陈某里的某,是某某里的某,是人间随处可见的某某。   他代表着人类的一部分。   宁缺望向天空一角,渐要被晨光遮住的月亮。   夫子代表着人类的另一部分。   桃山崖畔,陈皮皮长拜及地,神情平静。   唐小棠随他拜倒。   ……   ……   没有永夜。人间越来越冷,那是世界外的寒意正在入侵,以此看来,无论有没有夫子,有没有书院,这个世界终究不可能永远地孤单下去。   阳光洒落,雪峰上的雪渐渐融化,变成涓涓细流,然后汇成小溪向南流去,或者在荒原上会泛滥成灾,然而却也会给那里带去灌溉所需的水。   余帘在断崖上抱着大师兄坐了很多天。   很多天后,大师兄的伤好了。   她放下了他。   大师兄变成了普通人,如果要回复当年的境界,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   或者,永远都没有那一天。   老黄牛离开西陵,拖着车厢,在断崖下等着。   大师兄走上牛车,打开老师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壶酒,很小心翼翼地喝了口,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真的很满足,满足的不能再满足,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李满满。   “师妹,再会。”   他看着余帘神情温和说道。   余帘掀开车帘,坐了上来。   大师兄神情微异,指着天空某处的一道白线,说道:“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   现在的人间,随时随地都会出现一道白线,那便意味着一名修行者离开人间。   修行,不是昊天赐给人类的礼物,是人类的意愿。   修行者,最想知道更多,体验更多。   余帘这样的大修行者怎会例外,更不会对看似凶险的天外世界有任何畏惧。   余帘不耐烦,说道:“江上没盖盖子,想跳水自杀随时都能跳,现在这天也没盖子,想飞出去就可以飞出去,着什么急?”   大师兄想了想,说道:“也有道理。”   余帘问道:“你要去哪里?”   大师兄说道:“我想先把新世界走一圈,看看能不能走回原地……老师和小师弟都是这样说的,但总要有人走一遍证明一下。”   余帘说道:“那要很长时间。”   大师兄说道:“老黄现在老了,难免慢些。”   老黄牛回头看了二人一眼,懒懒地不想理会。   余帘说道:“很好。”   大师兄问道:“哪里好?”   余帘不说。   时间很长四字,极好。   牛车吱呀吱呀西行。   某日,路过名为函谷的某地。   牛车被一名道门遗老拦了下来。   那道门遗老跪在车前,痛哭流涕,说道门妙义随观主之死、西陵神殿之乱消失殆尽,书院崖洞里的书又毁于一朝,恳求大先生为道门留些法门。   他所求的那些道义,非陈皮皮、叶红鱼所能传,只能求诸大先生。   大师兄沉默片刻,准备应其所求著书。   余帘问道:“师兄准备写多少卷?”   大师兄认真说道:“大道三千,三千卷为宜。”   余帘说道:“那要写多长时间?前些天听闻泥塘里出现了牡丹鱼,再不去只怕要被那头老黑驴吃光,师兄交给我便是。”   她乃是魔宗宗主,乃是道门大敌,在书院学习的二十三年间,不知精读过多少道门典籍,大师兄深知其才,并未反对。   “我说,你记。”余帘说道。   那名道门遗老不敢反对,赶紧拿起笔墨在旁认真听着。   “道可道,非常道……”   过了会儿。   “完了?”   “完了。”   “这才五千字!”   “难道不够?”   “玄之又玄……三先生,这太过玄妙……晚生愚钝,实在看不懂啊。”   “看不懂就慢慢看。”   牛车继续西行。   听闻前方有牡丹鱼可以吃,老黄牛终于打起了些精神。   大师兄看着余帘微笑不语。   余帘神情平静。   大师兄笑了起来。   余帘也笑了起来。   “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师兄问道。   余帘面无表情,却有些不安。   大师兄有些茫然,问道:“为什么小师弟一直要我找一个叫阿瞒的人当关门弟子?还说他一定能学会无距?”   余帘微感羞恼,决定切牡丹鱼的时候,自己绝对不动手。   ……   ……   世界上切牡丹鱼最好的是两个人,大师兄和桑桑。   夫子不算。   而且关键在于蘸料。   所以嘎嘎非常不满意,它一面像嚼柴一样嚼着生鱼片,一面斜乜着眼,打量着正在和那头神骏雌马打的火热的大黑,心想呆会儿老黄来了,得栽赃到那头憨货身上,就说塘子里那些牡丹鱼,全部是丫吃了。   ……   ……   新世界和旧世界其实真的没有太大差别。   喜欢吃牡丹鱼的依然喜欢吃,喜欢到处发情的依然到处发情。   五师兄和八师兄还是习惯在后山里呆着下棋,西门和北宫还是喜欢在镜湖畔操琴吹箫,因为他们觉得世间根本无人有资格听自己的音律,知音依然还是彼此。王持去了月轮国,听说遇见了花痴,至于有没有发生什么故事,谁都不知道。   陈皮皮和唐小棠留在了西陵神殿。   君陌和七师姐去了很远的地方,日渐肥沃的荒原上还流传着他的传说,谁也不知道他的铁剑正在哪里说着他的道理。   书院还是那个书院,长安还是那座长安,红袖招现在是小草在管,唐帝正式登基,李渔深居清宫,极少见人,上官扬羽做着史上最丑陋的宰相,曾静夫妇喝过那杯茶,自然长命百岁,万雁塔寺的钟声还是那样悠远。   春风亭朝宅里欢声笑语没有断过,朝老太爷今日收张三李四为义子,长安城著名的老少三棒槌正式成为了一家人,帮里的兄弟坐在偏厅听着戏,妇人们在花厅里嗑着瓜子,朝小树则在花园里看着夜空沉默不语。   这两个月,又有十余名修行者走了,听说现在有个专门的说法,叫做飞升?朝小树想着自己此生很难看到彼岸的风景,神情微黯。   是的,现在这个世界有月了,按照月亮的阴晴圆缺。   朝宅外的街道上,有辆马车正在缓缓向着临四十七巷的方向前进。   “好不容易让皮皮重新炼了颗通天丸,为什么你要偷偷扔进他茶杯里?你就不担心他把杯子里的茶给倒了?”   “别人倒的茶他可能会倒,你这个做弟妹的给他斟茶,他怎么会不喝?这世上有几个人有资格让昊天给他斟茶?虽说那家伙向来喜欢装酷扮潇洒,但别忘了他那句名言:天若容我,我便能活……听着没,那对你叫一个客气!”   “也有道理……只是为什么今天专门要我给他斟茶?”   “因为那碗煎蛋面,算我欠他的。”   “还是有道理。”   “你男人我什么时候没有道理?”   “你又不是二师兄。”   “喂,能不能不要提那个冷血无情的断臂男子?”   车里的对话一直持续,直到停到老笔斋门前。   宁缺和桑桑走了下来。   桑桑还是像从前那般丰腴,怀里抱着只……青毛狗。   站在老笔斋门前,桑桑望向夜空,轻声问道:“这就是你来的那个世界吗?”   宁缺说道:“应该就是。”   桑桑看着他问道:“为什么这么确定。”   宁缺指着夜空里那轮明月说道:“因为有月亮啊。”   这句话其实很没有道理,不过书院弟子不就是这样吗?   桑桑问道:“这个世界的天地元气正在向外面逃逸散失,将来总有一天会流失干净,你有没有想过,到那天后该怎么办?”   宁缺说道:“我想那时候,人们或者都已经离开了这里。”   桑桑沉默片刻,说道:“舍得吗?这里是我们的家。”   宁缺将她搂进怀里,看着夜空说道:“人类的征途,本来就应该是星辰大海。”   “可是,那么多人在这里生活过,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来,不觉得可惜?”   “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再坚固的建筑、即便是刻在石上的字迹,都会被时间风化,但我想,总会有些精神方面的东西留下来。”   宁缺说道:“或者无数年后,这里再次出现新的文明,在那个文明,老师、观主还有大师兄他们都会成为传说,甚至是神话。”   桑桑很认真地问道:“会有什么留下来?”   宁缺微微一笑,说道:“比如……子曰?”   ……   ……   推开老笔斋的门,里面有个客人。   那女子穿着血色的裁决神袍,不是叶红鱼还是谁?   叶红鱼对桑桑直接说道:“我有些话要和他说,你不要吃醋。”   桑桑说道:“我吃饺子都只就酱油。”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听说街头那家酸辣面片汤的老板被你赏过一块金砖?”   桑桑抱着青毛狗,向后院走去。   “这就是你恨不得让全世界灭亡都要娶的女人?”   叶红鱼看着宁缺嘲讽说道:“把一对子女扔进大学士府,自己天天抱个青皮狗到处闲逛,这么位贵妇,夫子以前知道吗?”   宁缺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因为这事儿没法解释。   叶红鱼说道:“说正事儿,我要走了。”   宁缺沉默,虽然知道这是必然的事情,心情依然有些复杂。   叶红鱼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说道:“我和她一起走,这是她给你的信。”   这里的她,自然是莫山山。   宁缺接过信,向后院看了一眼,然后塞进袖子里。   “你真没出息。”叶红鱼嘲讽道。   宁缺大怒,说道:“你再这样,我和你翻脸啊!”   叶红鱼伸手揪住他的脸,说道:“我来帮你翻。”   宁缺使出天下溪神指,便要戳她的胸部。   叶红鱼忽然上前抱住他。   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胸上。   她的唇落在他的唇上。   很软,很弹,很湿,很想再亲。   宁缺这样想的时候,叶红鱼已经重新站回原地。   她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是帮山山带的。”   宁缺看着她的唇,冷笑说道:“那除非她先亲过你。”   叶红鱼微怒,说道:“带的是心意,不懂吗?”   宁缺忽然沉默,说道:“保重。”   叶红鱼也沉默了。   过了很长时间,她说道:“以前修行界有句话,两个世界的悲欢离合无法相通,若能相能这,便是圣贤……宁缺,你是圣人。”   宁缺静静看着她,说道:“你是圣女。”   叶红鱼微笑说道:“你还是像当年那样无耻。”   宁缺揖手相谢。   “你说过,宇宙很大,相见很难。”   叶红鱼说道:“但希望,能在别的世界再见面。”   宁缺说道:“等孩子大些,然后老大老三那点破事儿解决了,我们就来。”   叶红鱼叹道:“你们两公婆又不会带孩子,何必拿这做借口。”   宁缺很惭愧,说道:“替我多亲两口山山,或者,我再亲你一口?”   ……   ……   不该走的人都走了,该走的人却还留着。   宁缺坐在床边,看着匣子里厚厚的一叠书信,默然想着。   桑桑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谁是不该走的人?谁是该走的人?我?”   宁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想什么她都知道。他忽然觉得这种日子过的实在是毫无意思,主要是太没有隐私,而且太容易误会。   果不其然。   “今天在朝府,你看着戏台上那小姑娘想啥,你以为我不知道?啧啧,那腰身细的,嫩的,软的……你要喜欢你去摸啊!”   “现在红袖招是小草当家,简大家当年的禁令已经失效,你要喜欢,你可以随便去摸,我让小草给你挑最红的。”   桑桑抱着青皮狗,不停地说着。   “够了!”   宁缺拍案而起:“我就默默赞了声腰细,又哪里惹着你了!”   桑桑眼眶微湿,说道:“你就嫌我腰粗。”   宁缺很苦闷,不知如何解释,将心一横,干脆破罐子破摔,大声说道:“这和腰有关系吗?我就是嫌你现在不肯做饭!不肯抹桌子!不肯给我倒洗脚水!不肯攒钱!天天花钱!天天抱着只狗到处遛!动不动摆出个神情漠然的样儿!你得弄清楚,你现在是我老婆!可不是什么昊天大老爷!”   桑桑哭着说道:“宁缺,你骗人。”   宁缺有些微慌,说道:“哪里骗了?”   她伤心说道:“那天我说我再也不服侍你,你说以后都是你服侍我。”   是的,这是在长安城头,新旧世界相交的时候,她最先想到的一句话,想来对她真的很重要。   神奇的是,从那天之后,桑桑真的忘记了所有家务事的做法。   宁缺暗中观察了很长时间,发现居然是真的,而不是在骗自己。   桑桑变成了只会抱狗到处遛的夫人。   所以先前,他真不好怎么对叶红鱼解释。   他叹气说道:“总得学着做点儿吧?”   桑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伤心说道:“你就是嫌我腰粗。”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低声说道:“……好吧,我承认确实有点,你说这孩子都已经生了这么长时间,我本以为你以瘦下来,结果……”   桑桑转身向老笔斋外走去。   宁缺站起身来,很是紧张,问道:“你去干嘛?”   桑桑头也不回:“我去学士府。”   宁缺大怒,捞过天井里的晾衣竿,便要起义。   “你再敢离家出走,我打不死你!”   桑桑却没有理他,直接走了出去。   片刻后,前铺传来关门的声音。   宁缺怔在原地,好生担心,赶紧去换衣裳,准备去把她拦住,只是因为太过紧张不安,竟是半天也没办法把鞋套好。   待他穿好鞋,抬头一看,桑桑就在门边。   她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说道:“宁缺,你饿不饿?我下面给你吃啊。”   她根本就没有离开,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宁缺走上前去,牵着她的手走进厨房。   他开始重新教她怎么煮饭,怎么切葱,怎么剪鸡蛋。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这并不难,对吧?   这很幸福,是吧?   明月照着新世界,照着老笔斋。   院墙上,有只老猫懒懒地躺着。   ……   ……   (全文完)   (这里简单说两句:一,不管自不自恋,我都要说,将夜,真的很好,结尾真的自赞一个。二,不管肉不肉麻,我都要说,真的谢谢大家。关于科学方面的问题,我天然免责,我这方面是白痴,但我就是想写,哈,一百三十章结尾,太屌,今天写了接近两万,很屌,写出自己的高度来,极屌,最后,大家看看还有什么票,不管什么票,都投一下,最后一次了,我爱你们。) 后记 无穷的欢乐   【一、作文】   朋友们都知道,我一本小说写两三年,会用几个版本的简介,为了避免剧透,往往只有最后一个简介,才是真正的简介。将夜最后一版的简介是:与天斗,其乐无穷——这就是这个故事的主题,或者说主要内容。   天是高远的天空,是老天爷,是高高在上、雄霸一方,在书里借着宋国酒楼那次谈话,已经说了很多,这里不再重复。同时,基于将夜是个言情故事,那么这里的天自然也会指向家庭关系里的那位强者,二者完美统一,便是我写将夜最大的鸡贼之所在,而且我很喜欢。   很多人都思考过天人之间的关系,所有人都想过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你看,我就弄了宁缺和桑桑两口子,就把这件事情给办了,多简洁?   而且这是一个很方便的手段。只需要通过讲这小两口,便可以把我想要与大家讨论的两件事情讲清楚——那就是自由与爱情。   在将夜的后面,我说过安得双全法,我说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到底抛不抛,总之,这故事的中心思想,始终在这两点。   一个通俗小说还非得有中心思想,手段并不见得高级,但我自小都是好学生不是?   啥是自由啊?这我肯定回答不了,只能给出一些简约再加简单的直观感受认知:比如我不想做什么就能不做,再比如我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要实现自由,那么你就要有实现自由的能力以及打破那些束缚的能力,你得能飞,还得把盖子打开。   将夜这个故事里,从夫子到轲浩然再到君陌,他们一直都是在做这件事情,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想做而不敢做,佛陀不知道想不想做。   自由都有参照物。长生是对死亡的自由,无距是对天涯的自由,飞行是对重力的自由,买包包是对贫困的自由,我以为,如果真的能够修行,那指向的目标,肯定就是这些。   书里也提过,自由是选择的权利,也是不选择的权利,为此而奋斗,我觉得是种不错的活法。   关于这两个字,沧海翎那篇书评讲的很多,比我想的要深很多,大家看那个帖子便好。   这篇后记,我主要还是想讲讲爱情。   和间客其实很像,间客里许乐其实是把道德二字看得很透的,在大师范府和怀草诗的那番长谈,都已经挑明了,那是鞭子,他愿意那样活着。   爱情同样如此,并不具有某种神圣的、庄严的、先天的纯净与不可侵犯,换句话说,一切忠贞不二、白头到老,并不是爱情本身的属性,只是人类需要那样的爱情,于是这样的爱情便出现了。   关于爱情,我比较倾向祼猿里的说法,当然,那个没什么美感,再当然,所有美感,都是各种文化手段不断加深出来的,从而令人相信。   离开青春期后,我对爱情的看法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动——那就是找个伴,当然这事儿本身不像我现在说的这样轻松,因为那个小伙伴不好找。   说回前面的自由。与自由相伴的其实是孤独,自由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是大孤独,除非真的获得了大自由,免于生死之苦。那么要解决孤独感,你就需要一个伴,一个能够尽可能陪你更长时间的伴,怎样挑选出这个伴?我经常对年轻的朋友们说,三观相合这个最重要了,能聊天也很重要——也许是因为我是话痨的缘故。   在此之外或者之上,当然有生理方面的彼此吸引,只是那个真的没办法太长久,就算泰妍天天在我身边坐着,我看着电脑上面的筱崎爱还是会觉得好看激动,喜新厌旧,谁逃得过去?   怎么才能长久?男女之间的引力强弱程度靠什么决定?三观之外,完全取决于回忆多少——共同回忆越多,聊天的内容越多,越不容易腻不是?   宁缺和桑桑自幼一起长大,互为本命,三观完全一模一样,再没有谁比他们彼此拥有更多的共同回忆,除了桑桑实在谈不上好看,这两个人,真的是天生一对,因为……这是我设计的啊。   是的,我是桑桑党。   为此,写将夜这三年挨了不少骂,但我死不悔改,我甚至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桑桑呢?我曾经以为那是因为我退出了外貌协会,而协会里还有很多同志的关系,也曾经以为那是有些读者对某些关系要求太严格的关系,虽然明明主仆是假的,兄妹更从来没有写过,但后来发现,这些原因都不对,只是因为我写了一个山山。   以前说过,在访谈里也说过,莫山山真的很好,事实上是我对理想异性的一种描述,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换成哪个男人甚至女人都会喜欢上。   是的,我就是这样写的,我甚至是刻意这样写的,因为要给桑桑寻找一个对立面,要给宁缺出一道艰难的选择题,要把我想写的爱情这玩意儿写清楚,就必须要有山山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   有朋友大概会问,既然山山这么美好,为什么宁缺不喜欢她?为什么宁缺不选择她?   请明鉴,宁缺当然喜欢她,怎么可能不喜欢?那么宁缺喜欢桑桑吗?当然喜欢,如果您要问,这人渣怎么能同时喜欢两个女生?再请明鉴,其实他还曾经隐隐约约喜欢过李渔,觉得司徒依兰不错,对着水珠也神魂颠倒,如果有足够的剧情篇幅,他绝对会和叶红鱼轰轰烈烈来战上一场吖!   是的,他喜欢或者说可能喜欢很多女生,这不代表他是人渣,因为男人都这样,哪个男人敢说自己不是,我啐他一脸,或者把他供起来。   喜欢不代表选择?我不会说这种话,男人都挺贪心的,如果他可以这样做,哪怕为了避免麻烦,不去什么三妻四妾,但留情多处也很正常。   之所以不选择,比如像山山这么美好的女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敢选。在现代社会里,有重婚罪,古时候其实也有很多规矩,那些外在影响因素不需要多提,放在我们想说的爱情里面,最直接的就是,爱情的对面不会同意你的选择。   爱情,意味着独占。   我也喜欢很多女生,但结婚之后没办法,因为老婆不喜欢我喜欢别的女生,如果她不管我,如果她喜欢我去喜欢别的女生,我勒个……   宁缺也一样,他曾经尝试过——就在从荒原回到长安之后,然而桑桑很冷静,很清醒,很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直接选择了离家出走。   那章写得真好。   有读者当时表示了对她的愤怒,我对此表示不解,她既然喜欢宁缺,如果宁缺选择喜欢山山,她自然就应该离开,难道还留在老笔斋里看他们相亲相爱?那种自虐未免太狠了些。又有读者说,桑桑这是在用手段逼宁缺做出选择,所以不喜,然而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就应该宁缺做出选择?   啥是爱情啊?   爱情就是找个伴,在喜欢里遇着最喜欢,当最喜欢的那个人不准你再喜欢别的人,而你经过思考后发现只能接受,那么爱情便发生了。或许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只是此时才看见。   有朋友说山山后面的戏份太少,对此我表示遗憾无奈,但这是正常的事情,结婚之后,你以前喜欢的初中同桌小女生,怎么可能总出现在你的视野里?   中心思想就先写到这里吧,命题作文总是容易过酸,而且太浅,只是我真的很想和大家分享一下这三十几年来的某些认知,希望能够帮助年轻的朋友们,更快地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个小伙伴。   当然,如果对方实在太帅或者太美,三观什么的,能聊天什么的,或许也可以往后摆一摆。   【二、黑白】   这里要说的不是光明与黑暗,那些神神叨叨的话,在书里已经写了够多,后记里坚决不提,我们只聊些轻松愉快的事情。   我基本确定,将夜是我写得最好看的一本书,请注意,我说的是最好看,而这,也正是我开书的时候,在单章里与大家承诺过的事情,我追求的就是好看,并且相对轻松看,我还与很多朋友说过,我想写成家庭肥皂剧,比如老笔斋和雁鸣湖畔,比如书院里,经常会出现很多大段对话,那是我个人很喜欢的东西,因为真的很轻松愉悦。   如果只是这些并不能构成好看,因为画面太粉淡会缺少重量,尤其将夜从开篇便风起雨落夜将至,刻意在纸上涂了很多黑糊糊的东西,那么总会有些情节,必须要往刀锋上走。   前两卷里,宁缺对夏侯的复仇是黑的,但和桑桑在一起的时候是白的,艰苦地破窍修行是沉重的,但和陈皮皮等书院同门厮混的时候是轻松的,去荒原遇着莲生是阴郁的,但和山山同行把隆庆射了个洞大黑马去咬大白马这是愉悦的。   微寒的春雨与香喷喷的煎蛋面,混在一起就是春风亭,漆黑的夜与皎洁的光在一起便是月亮。   真的很美。   【三、月亮】   将夜的世界里没有月亮,在夫子登天之后,我说过,主要是为了那句话: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当时没有说完,也是为了最后一章里,那轮明月带来了黑夜,又再一次庇护人间。   夫子,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也都很有趣,这种有趣,不在于嬉笑怒骂、浪迹天涯,只在于不撤姜食、脍不厌细。   那是我理想里的夫子和门徒,或者说幻想中的,取了历史里的那些古人的某些气质,然后来愉悦自己的精神,幸运的是,我和你们在这方面始终是相通的,写的看的都很快活。   唯一能和夫子相提并论的,是桑桑。   不管是黑桑桑还是白桑桑,不管是瘦桑桑还是胖桑桑,都是强大的桑桑。   这里就不多提她了,放在后面说。   【四、历程】   在将夜开篇的时候承诺过,这个故事要写得好看,应该是做到了,如果再回头看那些情节,我很容易地便再次沉沦进自恋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甚至有时候怀疑那些情节怎么是自己想出来的。   桑桑那个局真的很赞,夫子破局的手段也很赞,宁缺和夏侯在拥雪皇城前的对峙很赞,那段我不是书里的主角的说辞赞得厉害。   这里借用一下微博上面一位朋友的总结。(妹的,我找了三十分钟没找到,那位朋友,我回复过你的,你有写到君陌的什么,宁缺的刀剑符是第一句,还有提到天谕神座,求私信告知!)   但同样是在开篇的时候承诺过,将夜肯定会比间客写得快,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倍儿有信心,因为写间客的时候,生活琐事实在太多,而将夜期间怎么看也不会有什么事儿会影响到工作,结果……没想到去年病了那么一场,两年直接拖到了近三年,黄花菜都蔫了,好在咱们都没抛弃自己,最后这两个月我硬生生地还是杀出来了。   杀出个黎明。   戴着墨镜看日食。   其实,还有副墨镜送给了夫子,当年准备让他登天入神国的时候戴着装逼用的,结果当时写得太嗨,完全忘记了这点,很是遗憾。   就像遗憾身体问题一样。   不过夫子终究还是牛逼的,就像将夜虽然最后慢了很多,但这故事终究还是足够可以的。   看,我真的变成中年人了,只敢写足够可以这么无趣的词而不敢重复前面的牛逼了。   这故事,还有很多画面,真的很酷啊。   【五、情怀】   这个词很酸,也有朋友反应说将夜后半段写得偏酸了些,我仔细想了想,那是放肆。   我不会写神,那些肃穆的、崇高的,我不擅长描写,那是能力问题,很难在短时间内解决,所以如果要有情怀,我只能往下沉。   我较会写人,那些世俗的、琐碎的,我很擅长抓细节,因为我有生活呀,不管是酸辣面片汤,还是桌上的两盘青菜,不管是两口子的吝啬还是后来杯茶赐,都是我的嗨点与趣点。   【六、消息】   在这里先向大家报告一个坏消息:我高估了重新工作之后的速度,写到这时候,肚子已经饿瘪,还没有写完,今天恐怕是写不完了,只能先发。   好消息是:后天我会把剩下的后记写完,那便是后记下,反正像上中中二再中这种事情我们经常做,引领一时之风气,再来一次也挺可爱的。   有些麻烦的消息是:我忘了VIP怎么设成免费的,所以就直接发在书评区里,在微博和微信里也会发,望看到的大家多多转告,不要错过啊,真的麻烦大家了。   即时消息是:如果大家很烦我,或者很喜欢将夜这个故事,请一个多小时后,今夜八点来歪那个歪语音频道55373与我当面,看我怎么跪!   【七、面条】   将夜完本之前那两天,在微信公众平台上做了一个有奖问答,请读者们猜猜本书最后出现的一句对白是什么,我本以为没有人能猜得到,所以做的预算是土豪金,结果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有四位强者猜得基本一字不差,还有两位仁兄也猜对了大半,于是奖品便从土豪金变成了kindle……   提起这件事情,自然不是宣扬我的慷慨(这钱可是我自己私人出的啊),也不是自嘲如宁缺桑桑一般的吝啬(虽然临时改了主意,但那也是钱不是?),主要是想表达一下佩服。   将夜全书最后一句对白是桑桑在老笔斋问宁缺:“你饿不饿?我下面给你吃啊。”   不要像某些朋友一样非要往那些路数上理解,我只是想说,面条是这个故事里最重要的东西。   这句话来自伟大的大内密探零零发,来自伟大的刘嘉玲,来自书里的煎蛋面和酸辣面片汤。   在周星驰的电影里,零零发肯定不是最优秀的,却是我最喜欢的几部之一,刘嘉玲的演技一直有不错的评价,到狄仁杰时终于拿了奖,但对我而言,最好的刘嘉玲是大内密探里的那个妇人。   那个电影所展现的,就是我所以为的爱情婚姻家庭,一碗面条,从TVB开始,直到最后自己开始写故事,家常味始终是我最看重的。   端碗面条看TVB,这自然最家常。   读者大大们能猜到最后这句对白,可能是因为我在将夜里提过太多次煎蛋面,也应该是因为我们拥有相近的成长经历,那些东西都能记得,有相似的喜恶,有可以共通的审美。   将夜是言情小说,说的是家长里短,哪怕天人交战,依然还是家长里短,书院也同样如此。   在这个故事里,我写过很多画面,都是我喜欢的,其中最喜欢的几个画面之一,是宁缺在绝壁崖洞里被关着,书院的师兄师姐们都过来玩,然后在那里吵闹,好似春游一般。那道绝壁很美,可以远观长安,崖间有数十道细细的瀑布,倾泻入纯白的云海之中,我说的不是这个。   桑桑在崖畔做饭给宁缺吃,给大家吃,把洗完菜的脏水,随意地泼进崖下,倾进云海里——我所说的最喜欢的画面,是这个。   在仙境一般的地方,依然是要吃饭的,书院里从夫子到黄牛都是一帮吃货,我就喜欢让那幅完美的油画上涂些生活的色彩,还要涂满。   前面就讲过,我不会写庄严神圣的东西,比如成神,烟男的风月成神足够牛逼,我现在做不到更牛逼,当然就不会去触碰这一块。所以在泗水畔,只给了桑桑极短的画面,便不再多写,而是开始写相反的那段旅程。   我想写的是由神成人的过程。   在泗水之前,夫子带着宁缺和桑桑周游世间,去看那些最美的风景,吃最好的食物,过最有趣的日子,最后在雪海畔让他们成亲洞房。   就是饮食男女四字。   那是夫子的手段。宁缺带着桑桑览遍红尘,带着她去见俗世的父母与故人,是这个手段的延续。   最终,这对师徒成功了。   昊天变成了人。   将夜这个故事,其实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确定了胜负或者说结局。   一碗面条,也可以改变世界。   生活,永远最强大。   【八、渭城】   关于宁缺的争论,主要出现在后半段,他带着桑桑与世界为敌,杀了很多虔诚而无辜的民众,以及草原那段之后,引发过一些负面意见。   我一直觉得这没有讨论的必要,对宁缺有负面意见没有任何问题,因为他做的那些事情,对于身为普通人的我们来说,当然是一种极大的危险,把他骂成渣也行,因为我们不是桑桑,不是渭城里的人,也没在书院学习过。   但有读者怀疑他这样做的合理性,觉得他性格改变了,这我要做一些说明,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如果从道德上进行判断,他双手一直染着鲜血,好在何处?   宁缺自己说过,大师兄是仁人,二师兄是志士,而他绝对不是个仁人志士。   我没有正面写过渭城之前他和桑桑的生活,因为将夜的时间轴是从离开渭城开始的,在那之前,他已经杀过很多人,做过很多恶事,他会搜刮死者的财产,他甚至还吃过人肉。   大家应该都还记得他吃过什么,也肯定还记得他杀的第一个人第二个人是谁,他和庆余年里的范闲不同,他更清醒,也更无奈,他是被推动着开始做那些他自己也不见得会认可的事情,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握着刀时的手是湿的,是粘乎乎的,上面满是将要凝的血,直到在东城复仇时还是如此,直到杀死夏侯之后,才解脱了些许。   我想写这样的宁缺,是因为我认为人类能够活下来,是需要兽性的,当然,人类如果想要活得更好,必然不能仅限于此,所以他会变化。   最开始时他只是想要活着,拣到桑桑后,他便想和桑桑一起活着,在渭城得到了爱,于是他便想和渭城一起活着,在长安进了书院,他便想与同门们一起活着,直到在帝国南疆,遇到那名叫杨二喜的普通漆匠,他才有了和唐国一起愉快地生活下去的强烈愿望。   夫子曾经说过,大师兄爱这个世界,所以很难弄清楚最爱谁,宁缺只有桑桑一人,根本不爱这个世界,这个判断是准确的,只是他老人家当时没有谈到宁缺后面发生的这些变化。   爱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东西,必须彼此呼应,你得爱我我才爱你,或者我先爱你你再来爱我也行,但其间必然要建立某种联系。总单方面去爱或者不问来由一直单方面爱着,那多自虐?   宁缺本来极有可能成为文艺小说里常见的没爱的孩子,变态的孩子,从小看的死亡、经历的死亡太多,确实容易把一个优秀的青少年宫少年培养成他这样的冷血家伙,好在他还是遇到了一些爱。   她爱他,他爱她,所以可以背着她对抗整个世界,渭城爱他,他爱渭城,毁灭渭城的世界,自然也会被他所毁灭,从这一点来说,他终究还是个没爱的、需要爱的孩子,我们又把这车轱辘话说回来了……我同情他,所以同意他。   【九、忆苦】   之所以说将夜写得最好看,是因为真的可好看可好看了,故事最好玩,画面最酷帅……我这不是在卖萌争取你们的同意,是真的这样认为,当然,是和我自己写过的东西相比,在酷帅方面,我写过庆余年里的五竹叔,黑骑,间客里用机甲点烟,施清海,以及朱雀记里那几位真肃美的大菩萨,感谢将夜帮助我完成了更多,这个故事的世界背影以及基调,确保我能写出更多的那些画面。   酷帅这词有些农业重金属,所以不提了,下面说说故事,虽然大家都看过了,但还是有些前尘往事担心大家没注意到,所以错过。   将夜这个故事是从动笔那天就完全想透了的,结尾也是早就定好了的,我要写的就是创世纪。   桑桑是昊天这件事情,自然是最早定好的,不然我为啥让她生得那般黑,偏一双脚白得像莲花一样?为啥宁缺抱着她便能梦见一片海?   脚踩光明,身在黑暗,昊天和冥王是一体两面,这也是定好的。当初在烂柯寺,她选了黑色棋子,从歧山大师到很多人,都以为她就是冥王之子,然而在荒原的车厢里,那颗棋子变白了。   不知道当时有读者注意到没有。   当然,当时夫子注意到了,于是天地之间有异象,于是夫子眼中有世界破灭重生。其后才有周游世界,很长时间后,她变回了昊天。   解释这些,是想再次对您说明,我真的从来不乱写的,你可以说我写得很乱,但我写的时候,心一向很定,我知道我要写什么,无论写出来的东西你喜欢或者不喜欢,但我是很认真的。   这只是一个例子。   用来说明我劳苦功高的例子。   身体的问题不再复述,虽然去年确实有些苦,但那是我的私事,说太多你们烦,我也烦。   【十、思甜】   很好看吗?应该是,如果说我自己的观感做不得数,那么总有相对客观些的标准。   比如订阅,比如月票,比如版权售出。   将夜成绩真的很好,各种好,网文这块能拿到的荣誉全部拿光了,能卖的版权基本都卖光了。   我挣了不少钱,真的。   我现在不喝红牛了,身体重要不是?我现在改喝东方树叶,或者自己泡普洱了。   那应该是苦或微涩的?   不,我喝着真是甜的。   谢谢侬。   【十一、鸣谢】   鸣谢名单越短越好。   谢谢读者们,还是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话,你们正版阅读给我带来的订阅收入,是我养家糊口买车潇洒的所有道理,一切来自你们。   感谢姑娘们,在我写不动的时候给我发漂漂亮亮的照片,让我在世界上发现那么多美。   感谢同行们,你们写的书是我这些年最主要的娱乐生活,是我大部分愉悦情绪的来源。   感谢泰妍,这两年最好的发现,无论是拼月票的时候,还是养病的时候,陪我杀时间。   感谢很多美好的辞句: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两斤,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还有好多好多书里显得特别牛逼的句子,都来自网络,还包括一个我始终没有找到机会用的章节名——且把时光炖了,都是我在微博或别的地方看来的,在书埋在的章末都做过说明,在这里再次严肃致谢。   感谢我自己也写了不少好的句子。   感谢辛苦的管理人员们,不多言。   感谢家人,知名不具。   【十二、新书】   新书是个好故事。   是的,我现在还没把新书完全想清楚,至少没有像将夜动笔之初想得那么清楚,但我已经基本上可以确认,那是一个好故事,因为想想会激动起来,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题材还是玄幻,虽然你们知道我分类向来随便乱分,间客也是玄幻……但新书真的会很炫很幻吧……吧……吧……会有我最擅长的,也有我没有写过的那些区域,嗷嗷,很刺激啊。   新书的男主角太有意思了,那人太有意思了,女主角太没意思了,当然,两个人的相遇真有意思,我现在能确定的情节,就是这块,我和朋友们说的时候,真的会兴奋得浑身发抖啊。   看,吴老二再次出现在我的文字里。   刚才忘了鸣谢他,此处补上。   新书里会有龙,会有魔,会有碑,会有遥相望的世界,当然,最重要的,会有人。   之所以我只说是个好故事,是因为我暂时还没弄明白主题或者说中心思想是什么,诚恳些说,写了这么多年书,总感觉想写的东西都快写完了,就像将夜开始之前那样,但写着写着,我大概便会发现自己在那个年龄段最想写什么。   这个过程应该也是有趣的,我们一起来看。   新书应该会月底发布,具体情况,我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这里真要麻烦大家关注一下我的微博和微信了,我们要保持联系。   就像在上上个后记里说的那样,写书的人真的很怕被遗忘,所以我会不停地写书,以确保你们能记得我以前写过的书,事实证明,这是对的,我写将夜,你们就能记得间客、庆余年、朱雀记、甚至还有那个五百万的承诺。于是在一二年底最后那个月,所有这些书,居然都出现在了月票榜的首页上,从来没有人像我们这样了不起过。   【十三】   谢谢你们。   为了凑足十三这个数,我费尽心力。   三年结束了,还有三年。   这是梁朝伟说的,也是施清海说的。   更是莲生说的。   有生皆苦?   我们这样活着,就是幸福的。   过些天,我们一起回来,拉着手唱小情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