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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袁氏当国.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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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当国
唐德刚
目录
孙文创制 宣统退位 袁氏当国
项城不作虚君 遁初志在首相
世纪末回顾“宋案”与“二次革命”
中山要做独裁党魁 袁氏先做终身总统
帝制酝酿期中的内忧外患
记一失足的帝王梦
袁世凯留下的烂摊子
【附录】汉代地方政治之研究
孙文创制 宣统退位 袁氏当国
中华民国元年,一月一日(清宣统三年,辛亥,阴历十一月十三日;公元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夜十时,时年四十六岁的广东香山人孙文先生,在南京前两江总督府(原太平天国天王府,后来的国民政府,今日的江苏政协大厦),灯彩闪烁,军乐悠扬,和数百位,衣冠楚楚的,男女观礼者,热烈欢呼声中,宣誓就任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并宣读誓词如下:
颠覆满洲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中华民国元年元旦。
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孙文,家中谱名帝象,学名文,习医时取名日新,嗣谐音字逸仙,秘密革命期间,一度化名用日语中山樵,晚辈同志因此尊称之为中山先生,故世称孙中山。孙公自我使用的正式名字,见于政府之正式文献者,则为孙文。在民国史上的正式纪录,应为孙文临时大总统。
上引孙文总统这则誓词虽然很短,它却是中华五千年政治史上,一座极重要的里程碑和分水岭。自此以后,当今世界上,这个绵延不断的最古老的国家和政权,便由‘帝制’转入‘民治’的新时代了。这一阵军乐,一片欢呼,一篇誓词,便把那已延续了四千余年的古老的政治模式,正式的结束了。
回看我中华民族的政治社会发展史,我们如上溯至传说时代,那我们从公元前二二○六年,夏禹‘家天下’开始,由一家统治一国,至此已四千一百二十八年了。若从秦始皇于公元前二二一年,统一六国,废封建,建帝国,称皇帝算起,至此也已有两千一百三十三年了。不管是封建诸侯也好,皇帝当国也好,这都是行之数千年的制度。它们都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当然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随便废除得了的。
事实上,这项所谓封建制度和帝国制度,原都是整个民族在数千年中,从生活实践和理论探讨才慢慢发展出来的文化整体。在这整体的结构之内,帝王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已。围绕着这个帝王,还有一整套政治经济交互运作的国家机器,和与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文化体系、社会生活方式和价值系统。他们是个相辅相成、一转百转的文化整体。因此要从一个古老的封建制度(像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或帝国制度(像辛亥革命之前的中国),转入一个民主代议制度,这种制度转型,一转百转,就非三年五年之功了。事实上,中西历史都告诉我们,这项‘转型运动’需时数百年,始能竟其全功。因此在辛亥革命之后,那有数千年历史的‘帝制’,在表面上虽被废除了,以后中国历史要进入真正的‘民治’时代,可能还要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慢慢的转化过来呢。
君不见,在本篇拙作落笔之时,距民国开国已八十七年丁,真正的民治主义虽然已遥遥在望,目前究竟还是可望而不可即呢。但是上述孙文总统的就职典礼,毕竟是这个新时代的开端。旧的帝制,逐渐在历史的海洋中,缓缓沉没;新的民主政治在眼前的地平线上,慢慢升起,成长虽缓,终必有大盛之时。这该是个历史的必然,无人可以逆转之也。孙文大总统,既然是我国史上正在发展中的民治时代的第一位民选总统,他这项最早的民主代议制度,是怎样创立的?这儿应该有补叙一下的必要。
采用美国制度为蓝本
原来在公元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首义之初,全国响应,如火之燎原,一月内外,全国二十二省竟有十七省宣布独立。十一月九日,鄂军都督黎元洪乃通电各省,请派代表来武昌,商讨组织临时政府,以便统一指挥。两日之后,江苏都督程德全与浙江都督汤寿潜,亦联名致电上海都督陈其美,作相同建议。十三日,陈乃据以通电各省,请派代表在上海开会,因上海地居要冲,交通方便故也。黎元洪主张,盖以军事与外交的需要为重,他尤其希望能争取外交团,承认革命军为交战团体,而不横加干扰。上海方面则更进一步,希望能建立一个永久性的民国政府,来代替满清那个帝国政府了。这个将来的民国政府的组织形式和原则,他们还希望以美国制度为蓝本。通电上说:
自武昌起义,各省响应,共和政治,已为全国所公认,然事必有所取,则功乃易于观成。美利坚合众国之制,当为我国他日之模范。美之建国,其初各部颇起争端,外揭合众国之帜,内伏涣散之机,其所以苦战八年,收最后之成功者,赖十三州会议总机关,有统一进行维持秩序之力也……(注脚另详史料篇)。
此一模仿美制的建议,随即得到汉方完全同意的反应,认为那确是‘一定不易之法’。
民初的开国元勋们之钟情美国制,良非偶然。远在兴中会时期,杨衢云、孙逸仙等便十分醉心于美国的总统制。八国联军时帝后两宫西狩,消息杳然、东南无主之时,当地督抚便留有意自组织美国式的共和政府,选李鸿章为伯理玺天德( President ),李亦有意担任,后以两宫又在西安出现乃作罢。一九○三年那位语出惊人,引起神州轰动的青年革命家邹容,在其划时代大著‘革命军’中,也主张中国政府全盘美国化。两年之后,当海外诸小革命团体合并,在日本东京共组中国同盟会,并选孙中山为总理时,该会亦采美式的三权分立制。因此,此次程、汤两都督之建议,实是循序而来的迎合时代之潮流而已。
在该次通电中,他们要求每省各派代表二人。其一代表各该省之都督府,另一人则代表各该省原有之咨议局。那时由水陆两路前往上海,各省都不太困难,通水路者,更十分方便。盖当时的轮船公司多由外商经营,外商享有治外法权,清政府对其乘客无法干扰也。其时各省的革命情绪,皆甚为热烈。一经号召,代表们就纷集沪上了。至十一月十五日(阴历九月二十五日),已有江、浙、闽、鲁、湘诸省,及上海、镇江两地区代表抵沪,代表会乃举行第一次会议,讨论拟订临时政府组织法,以及相关的法令和规章。大会自定名为‘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
以都督代表会暂代参议院
美国是人类历史上所建立的第一个民主共和国。至此已立国一百三十二年了,成绩卓著。如今既然模仿美制的三权分立,美国最高立法机关是具有上下两院的国会。共和中国,立国伊始当然无法召开国会,所以只有变通一下,就由这个‘各省都督代表会’暂作立法机构。开会时每省暂定一票。因此这个‘代表会’,在形式上,就颇像每州两票的美国国会的上院( Senate,汉译‘参议院’)了。换言之,民初最早的中国国会的雏形便是个,有上院、无下院;有参议院、无众议院的美国国会。这个开始,是值得理解的。美国立国之初,也正是这样的。在上海首先组织的这个代表会除具有立法权,可以制定一切法律规章之外,也有权代表人民,选举‘临时大总统’。(美国革命时,华盛顿也是如此这般选出的。)
‘临时政府组织大纲’在汉口诞生
可是上海这时虽占有交通方便的地利,但是那时革命战争的重心,和早经组织的革命军政府,毕竟还在武汉,而黎元洪的邀请通电,且早于沪方。加以这时在革命阵营中的第一号战将,也是声望仅次于中山的黄兴,也正在汉阳前线督战,因此后来在汉方代表要求之下,会中乃有动议把会址移往武汉。此案通过之后,众议则将原有会员人数一分为二,每省代表各留一人于上海以为联络。此一建议最初原是从权应变,不意竟伏下后来宁汉不和的恶果,实非当事者始料所及,此是后话。
当沪方各代表遵议逐一乘轮去汉时,不意清军适于此时反攻,并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夺回汉阳,武昌全城均陷入敌炮射程之内,而汉方革命领袖间原有之暗潮,竟因之表面化。原被外界误传为‘孙文之弟’的孙武,竟通电诋毁黄兴,黄兴遂于翌日黯然离汉去沪,革命阵营内部从此乃每有不必要之龃龉了。迨各省代表多数抵达武昌时,革命军所拥有地区,已无安全会议场所,然既来之,则安之,各省代表乃选出湖南代表谭人凤为议长,并迁入汉口英租界之顺昌洋行,继续开会。
在汉期间,代表会之成就盖有两条足述。其一即各省代表公认,当时设在武昌的鄂军军政府为革命军的中央政府。其二则为制定一项包括三章二十一条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组织大纲’。这则‘大纲’后来再经过若干次修正,最后变成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是为近代中国的第一部宪法,政治史书上简称为‘民元约法’。它在民国初年竟变成政争的重心所在。其后所发生的‘护国’、‘护法’两大内战,都是为它开战的。以后我们再慢慢叙其原委。
从一军三旗到黄黎易位
根据这部相当实际而可行的‘临时政府组织大纲’,革命军当局乃急谋组织能统筹全局的民国政府,和选出一位大总统作最高领导人。正在各代表紧锣密鼓地寻觅首都,和最高领导人选之际,天不负人,江浙联军忽于十二月二日攻克南京。龙蟠虎踞的南京,原为六朝古都。民族英雄朱元璋和洪秀全亦曾定鼎于此。如今革命军既然克复南京,对那些正托庇于汉口和上海租界的各省代表,真是喜从天降,他们就决定,立刻组织中央政府,选举总统,定都南京,以彻底推翻满清,取而代之了。因此在南京既克之后,沪汉两地人数相等的各省代表,乃分别集会讨论总统人选及定都南京等相关要政。
因此汉方之代表会,在接获南京光复喜讯之后,乃决定于一周之内,东迁南京,从事制法与选举之要务。不意沪方各省代表,在江浙两省都督及各方代表怂恿之下,竟亦迫不及待,于十二月四日在沪举行代表会议,票选黄兴为革命军‘大元帅’,而以黎元洪副之。黎氏闻讯,乃立即通电,斥沪选为非法,而黄兴亦深为疑虑,不愿就任。迨汉方代表陆续抵达南京,乃又说服沪方代表,于十二月十五日在南京翻案重选,以黎、黄分任正副元帅。黎虽首肯,而黄仍谦辞。以致牵延不能决。
此次拥黎、拥黄两系之争,虽同儿戏,然双方之选举,均只选‘大元帅’,而不及‘总统’者,实双方之意,均系虚此‘总统’大位,有待于袁世凯旦夕之附义,出长民国之大政也。何以这时如火燎原之革命阵营,还有待于袁氏来作头头呢?天意人事,必然偶然,都有足述者。
虚位原以待袁中山变成黑马
因此,在两方紧锣密鼓,各议其议时,历史家还得略叙一下北京清廷的政情。简单的说来,那就是袁世凯政治权力的迅速窜升,十一月十六日,终于拜命组阁,大权独揽。但袁在清末几遭摄政王载沣毒手,如今东山再起,绝无意再保大清。他的基本策略,实为养寇自重,然后再挟清压孙,伺适当时机,通吃两家,唯我独尊。袁当时也确有此实力,亦有此时机,故有恃无恐也。所以他在东山再起之初,对交战双方,威胁利诱,一时俱来。在两方都造成了一个‘非袁不可’之客观形势,此一形势亦为两方所深知。清廷中的寡妇孤儿、颟顸亲贵之迅速就范,固无论矣。革命阵营中(包括中山在内之高级党人)亦早有‘虚位以待’的公开声明。然袁氏狡狯,往众目睽睽之下,既不愿逼宫取位于寡妇孤儿之下,更不愿受大位于民党之议会选举。渠一厢情愿之道,实为自组御用国会,劝清帝‘辞位’,以‘禅让’方式,举己以代之。至此他可能还要耍一耍中国政治的老传统,自称德薄能鲜,三辞而后受命。这一套在现代西方政治圈中的术语,叫做‘征调’或‘拉夫’( draft ),吾实不愿为也,国民公意,强迫拉夫,吾不得已,而勉从天命也。这对他个人来说,那实在是最光辉的登基大道了。
可是这个‘非袁不可’的客观形势,却亦有其‘非袁所料’的主观的变动。上述那个黄正黎副,又转为黎正黄副,这幕闹剧,原是个小小的‘偶然’。但是这个偶然,把时间拖延了两个星期,拖到孙中山在上海码头的‘偶然’出现。中山既适时到达,那他之当选总统,就是个历史的‘必然’了──革命阵营中这时需要统一领导。黄、黎两位‘大元帅’之间得一可以安天下。不幸二人相持不下,孙公既适时赶到,他就必然当选成第一任(那时叫‘第一期’)临时大总统,袁世凯就只能做‘第二任’了。
朋友,我中华民国开国第一任大总统应该是孙文嘛。论功,论德,袁世凯怎能做中华民国的华盛顿呢?历史毕竟是公平的啊。
以孙文为首的政府架构
在孙文当选临时大总统时,一向与孙不睦的章炳麟颇不以为然,他认为这一位置,‘论功应属黄兴,论才应属宋教仁,论德应属汪精卫。’换言之,无论如何轮不到孙中山就是了。但是章疯子只替历史家说了一半。他忘记了‘论革命历史,论海内外声望,论建国学理,则应属孙文’。孙文就是凭这三条,当选第一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事实上以孙文为首的民国政府的架构,基本上自一九一二年以后至今未变也。毛泽东曾说过,千载犹行秦制度,似嫌不太确切。他如说百年犹行孙制度,那就更为正确了。自民初迄今政党起伏,英雄生灭,而政府之基本架构未变也。
笔者曾根据可靠的海外史料交代过,武昌起义时,中山正在美国科罗拉多州一家中国餐馆‘打工’维生,收到武昌起义的电报之后,乃兼程回国。途中并在华府、伦敦和巴黎小作勾留,试举外债,却未获分文之助。中山于十二月二十一日抵香港。时任广东都督的胡汉民,偕廖仲恺赶来香港相晤,并以北方情形复杂难料,劝孙留粤。孙不可,且反劝汉民与彼同去上海。二人于二十五日抵沪,四天之后遂以十七票中的十六票的绝大多数,当选为即将成立的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他也就变成中华五千年历史中,第一位由真正选举选出来的最高当国者。随后黎元洪亦以全票当选为副总统。
(附注:当时投票的十七省是:直(今河北)、鲁、豫、晋、陕、苏、皖、浙、闽、赣、湘、鄂、川、滇、粤、桂、奉(今辽宁);直隶原未完成独立,因系国都所在,而特设代表,享有投票权。黄兴亦得一票,传系湖南代表,或江浙代表所投。湖南为黄之母省;江浙代表多系光复会旧人,与中山有隙而亲黄。)
总统直辖的十部总长
前节已言之,在最早的学习美制时期,民国政府里是没有国务总理的。美国制是以国务卿( Secretary of State )为中央各部之首。战乱中成立的中华民国,则稍事变通,以陆军总长为首席部长,众望所归,这一首要位置就落在黄兴肩上了。且将临时政府组织与负责人,列表于下:
临时大总统:孙文,字逸仙,号中山,广东香山人,四十六岁
临时副总统:黎元洪,字宋卿,湖北黄陂人,四十八岁
秘书长:胡汉民,字展堂,广东番禺人,三十三岁
陆军总长:黄兴,字克强,湖南善化人,三十八岁
次长:蒋作宾,字雨岩,湖北应城人,二十八岁
海军总长:黄钟瑛,字赞侯,福建人
次长:汤芗铭,字住心,湖北蕲水人,二十五岁
外交总长:王宠惠,字亮畴,广东东莞人,三十一岁
次长:魏宸组,字注东,湖北武昌人,二十七岁
内务总长:程德全,字雪楼,四川云阳人,五十二岁
次长:居正,字觉生,湖北广济人,三十六岁
财政总长:陈锦涛,字澜生,广东南海人,四十二岁
次长:王鸿猷,字子匡,湖北咸宁人,三十四岁
司法总长:伍廷芳,字秩庸,广东新会人,七十岁
次长:吕志伊,字天民,云南思茅人,三十一岁
教育总长:蔡元培,字孑民,浙江绍兴人,四十四岁
次长:景耀月,字太昭,山西芮城人,二十九岁
实业总长:张謇,字季直,江苏南通人,五十九岁
次长:马和,字君武,广西桂林人,三十二岁
交通总长:汤寿潜,字蛰先,浙江绍兴人,五十五岁
次长:于伯循,字右任,陕西泾阳人,三十三岁
枢密院顾问:章炳麟,字太炎,浙江余杭人,四十三岁
法制局局长:宋教仁,字遁初,湖南桃源人,三十岁
第一任临时政府的人事安排
在中山与黄兴等干部商讨组织政府和行政人选时,二人都有意以同盟会的高级干部为班底。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是眼大于腹了。首先,这次武昌起义,各省响应的总形势,原是个墙倒众人推的形势,同盟会所出的力量只一部分,可能还不是主要的一部分。中山和黄兴二人都是以声望与历史取胜。孙公初抵上海时,革命军正在闹穷,当时谣传说他带回华侨所捐钜款,足解燃眉。新闻记者也就以此相间,孙公答曰,余一钱不名也。带回来的只是‘革命精神’耳。中山的好口才虽能使听众大鼓其掌,然亦显示出,孙公除声望之外,在这次联合推墙的众人之中,并无特殊政治实力也。
至于黄兴,那更是个有将无兵的光杆司令。他初到武昌时,也是靠声望将兵,黎元洪和其他与三武(孙武、张振武、蒋翊武)齐名的革命诸小将,对他暗中也颇多嫉忌之心。汉阳一败,他就只有黯然而去了。其后光复南京之战,虽打了胜仗,但是江浙联军,又岂是这位‘湖南骡子’的子弟之兵呢?在那个‘上阵必需子弟兵’的时代,从天而降的‘光杆司令’(后来国民党军队中的俏皮话,叫做‘伞兵司令’)是很难,甚或是无法指挥的。且看近代中国军事转型史,且至今日,民国时代的军队系统,从袁世凯的‘小站’开始,哪一路武装不是‘子弟兵’?蒋介石的‘浙陆黄一’,不用说了;毛泽东的‘三湾子弟’,红一方面军利八三四一,林彪的四野,邓小平的二野,等等,不都是子弟兵?党指挥枪?牛皮也。毛公、邓公所指挥者,皆子弟兵也。当然‘子弟兵’这桩‘封建残余’(洋人叫 Fondulistic remnant ),在历史转型的程序中,最后一定会被转掉的。‘军队国家化’是中国军事转型史中的一个‘必然’,任何人也不能逆转之。吾人希望这一军事转型,在李登辉、江泽民两公领导之下,于下一世纪初旬,能大功告成,而身受其惠。两公如想逆水行舟,那就愚不可及了。江、李两公皆是绝顶聪明之人,断不会走回头路,因此吾人对此项军事转型,至为乐观也。
但是话说回头,在那个混乱的民国初年,去古未远,带子弟兵却是个为将的必需。‘光杆司令’永远只是个荣誉头衔罢了,而黄兴那时就是个光杆司令,夫复何言。因此在内务总长这一职位上,孙、黄二人的内定人选,原为他二人最亲密的革命伙伴,那位光芒四射、才气逼人的宋教仁。也正是因为他光芒四射,而招致‘党外’(且借用一个现时名词)人士的嫉忌,甚至同盟会内人亦有反对声音。中山不得已,乃改荐原江苏都督、前清巡抚、亲立宪派的老官僚程德全了。程氏虽然在前清的官僚之中,还算是一个新派人物,但是这个政府的‘内务总长’之为宋或为程,其性质就截然不同了。为宋,它就显然是个革命政府;为程,它就显然是个新旧杂组的‘拼盘’了。这个拼盘再加上一个立宪派的张状元季直(实业总长,一八九四年甲午战争那一年中的状元),和汤进士寿潜(一八九二年进士),那就成为拼盘之拼盘了--张、汤二人都是前清极负时誉的‘立宪派’中坚。光复前(现时叫‘解放’前),张、汤二人分任东南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江、浙两省的‘咨议局’议长,而汤且是杀害女革命烈士秋瑾的主谋。
教育总长原内定章炳麟,亦以章氏不孚众望而改荐蔡元培。然中山为笼络(现时名词叫做统战)这位曾公开反孙的‘国学大师’老同志,乃特设一‘枢密院顾问’之高位,以安置之。但是倔傲的‘章疯子’,却不屑俯就。章炳麟虽曾为同盟会员,他也是光复会的发起人。这两个革命团体就始终未尝统一过。这时两派且争权甚烈。光复会的另一巨头陶成章竟被当时上海都督陈其美派盟弟蒋志清于一月十四日刺杀于上海。此后两派竟斗争无已时。光复会‘老同志’且逐渐与老立宪派结盟以抵制同盟会。凡此皆可看出中山当时的妥协性。孙中山是位个性倔强、胆大泼皮的革命者,不是个轻意妥协的人物。他这次之所以如此妥协者,实在是他知已知彼也。你只有这么大的实力,得大位已逾分,不妥协又如何呢?
外长一职,众意应属伍廷芳。伍氏粤籍,然出生于新加坡,依法曾为英属海外公民( British Subject )。伍氏娴双语。受法学教育于伦敦,并领有英国律师执照。嗣在香港开业,为英籍华民之第一位律师。后又被选任为‘立法局议员’,亦为香港华裔之第一人。然伍氏在一全白的殖民体系中,作一低声下气的二等官僚,显然心有不甘,乃转回祖国之大清政府任职,竟累迁至头品大员,外务部右侍郎(今之外交部第一副部长),后又外放为钦差大臣,驻美公使,可谓官高位显,一帆风顺。然伍君深入‘酱缸’(且用一个柏杨术语),目睹清廷官僚之不可救药,武昌炮声一响,乃立即附义,并出任军政府对内外交涉之总代表。此一要职,当时革命阵营中,伍老之外初无第二人也。迨中山出任总统,乃改任伍氏为司法总长,而以外长一职畀之刚从耶鲁卒业之毛头小子王宠惠,而王自知两人经历不能相比,不敢接任也。其实中山暗中有意自主外交,而欲王氏挂其名,佐理之而已。王遂接篆为当时最年轻之总长。
总长取名,次长取实
中山这个新政府,虽难免是个革命与立宪各派的大拼盘,毕竟还是以同盟会的成员更有朝气、更有组织,也更有群众,因此在黄兴积极筹划之下,他们乃舍名取实,把总长以下的位置,由同盟会员一举包办。吾人试看上列次长级名单,便知次长级人选,除汤芗铭一人之外,全部都是年在三十上下的同盟会的青年骨干。这一总长取名、次长取实的干法,后来也被毛泽东学去了。一九四九年人民共和国建国时,也是如法炮制的。到时当细论之。
其实汤芗铭亦若辈中人,一九○四年留学巴黎时,曾‘入盟’于中山之革命组织,继而后悔,与同伙偷割孙公皮包,窃回文件,颇为同学同志所非议,因与革命党绝缘。然汤亦才士,冲幼‘进学’为秀才,十七岁‘中举’。嗣又入北洋海军学堂习海军(一说为福州船政,似不可信)。旋由鄂督端方资送法国留学。割破中山皮包之后,遂潜往英国续修海军。回国后乃在海军提督萨镇冰之下任职。武昌起义时,萨镇冰奉命率海军舰艇,溯江援鄂,芗铭亦随往。此时其长兄汤化龙(一八七四-一九一八,一九○三年进士,曾任湖北省咨议局议长),武昌起义后,在军政府任民政总长,乃致书芗铭,嘱其策动萨镇冰率海军附义。萨虽未接受,然终于弃军而去,所余舰艇数艘,遂指定由资望较深的海筹舰长黄钟瑛与汤芗铭统率,加入革命阵营,沿江助战有功,至是乃由黄兴荐黄钟瑛为海军总长,汤为次长。黄初提名时,同盟会员对汤留有异议者,卒因中山不念旧恶,乃得列名内阁。
其他次长也都是同盟会中的杰出才俊,如蒋作宾、居正、马君武、于右任等,在后来的国民党政权中,多据决策高位,历史家对他们还有得说的呢。在他们锋芒初露之时,就犯不着多加交代了。不幸革命党人内在的分化,这时亦已逐渐明显。孙公这个新内阁,虽然少长咸集,而革命首义地区的武汉,以‘三武’驰名的先锋人物,除一位‘历史反革命’(再借用一个现时老词)的黎元洪之外,几乎全部见遗于圈外,难免替民国以后的历史,写下了一句矛盾的伏笔,此是后话。
在这个‘临时’政府中的所谓‘国务员’,尤其是次长级的激进分子,他们都是和孙大总统同进退的,在袁世凯咄咄逼人的形势之下,从中山开始,全部阁员,自始即深具五日京兆之心。早在中山返国途中,盱衡国事,计较各派实力,便深知将来总统一职非袁莫属。及抵国门,听取诸家议论,所说尽同,因此孙公后来虽当选总统,并正式就职,仍立电袁公,告以备位以待。发了数通中文电报不算,孙公还以英文投书‘字林西报’,公告国际,以昭信守,以促袁反正,用心纯正,溢于言表,至为感人。记得‘史记’上有段故事说,刘邦与项羽本有‘先入关者为王’之约。后来刘邦先入关了,但计算实力,却不敢‘为王’。在鸿门宴之前,他拜托项伯,捎信给项羽,解释说:
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见‘史记.项羽本纪’)
吾读民元孙公致袁世凯诸电文,真如幼年所背诵之‘项羽本纪’也。刘邦、项羽、孙文、袁世凯都是我国史上不世出的大英雄也。英雄所见,大略相同,岂不信然?只是刘项之争,纯系个人权位,而孙之让袁,治史者诛心以论之,实旨在为国为民,未可与刘、项、袁三人等量齐观也。
总统制乎?内阁制乎?
正因为‘临时政府’的过渡性太重,在袁氏‘赞成共和’逐渐具体化,继任总统已呼之欲出之时,孙公临时政府的主要任务,便是怎样确立个制度,以约束这位飞扬跋扈的下届大总统了。按法制常规和宪政学理,只有宪法才能加以约束。但是民国体制原是模仿美国‘总统制’建立的,总统权力甚大。当初建制之时,宋教仁曾力主采用法国的‘内阁制’,而中山以为不可。盖内阁制原为架空皇帝或独裁元首,以首相当国(如英、法和日本)的虚君制。宋教仁,这个三十岁的小家伙,那时雄心勃勃就想做中华民国第一任‘国务总理’,所以力主内阁制,但是中山认为建立民国,既然是要驱除鞑虏,推翻王室,则中国政府就没有再设虚君的必要。所以中山就坚持采取美国的总统制。如今眼看孙公就要让位于袁,袁可不是个省油灯,要袁氏削减权力,实行三权分立的民主制度,恐怕是与虎谋皮,革命党人认为要在袁氏就职之前,就应立法加以约束,好让袁老四去做个‘虚君’。因此乃在约法上把‘总统制’改为‘内阁制’了。谁知这一改,就改出纰漏来了:袁世凯抵死不作‘虚君’,宋教仁却又拚命想做‘首相’。政治矛盾要用枪杆子解决,民国就逐渐变成军阀的天下了。悲夫。
‘民元约法’之诞生
前节已言之,中山出任总统的法律依据是,各省都督代表会于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三日,所制定的临时政府组织大纲,因此在临时政府的行政部门的组织,逐渐就绪之时,则立法部门亦在循序奠定。总统就职未几,各省都督代表会即议决组织‘临时参议院’为最高立法机关,并通知各省,每省选‘参议员’三人至南京组织‘临时参议院’。在独立诸省参议员,有半数以上抵达南京之后,参议院乃于一月二十八日正式成立。先后到直、奉、豫、江、浙、闽、院、赣、山、陕、湘、鄂、粤、桂、川、黔、滇等十七省参议员三十八人。公举福建参议员林森为议长。集会逾月,制定各项法律规章数十种。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当然便是由原‘临时政府组织大纲’所改订的暂代宪法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了。
这项后来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发生了极大作用的所谓‘民元约法’,内容共有七章五十六条。它除掉现代民主共和国所应有的主权、人权、政权、治权、疆土、法院,以及模仿美国制上下两院的国会等一般条文之外,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临时政府的模式,由原有的美国式的‘总统制’,改成法国式的‘内阁制’了。约法规定,内阁总理直接向国会负责。大总统一职就变成虚位元首了。此一约法几经研讨,终由孙文大总统于元年三月十一日公布之。
这一着是明显的针对着袁世凯而设计的。将来中山如让位与袁,袁大总统的职权和孙大总统的职权,就不可同日而语了。问良心,这是同盟会所掌握的参议院,对未来的大总统所投的‘不信任票’,也是大相国寺菜园里的一群张三李四,想对新到的和尚鲁智深,来个‘下马威’,乘他立足末稳,便把他摔到粪窖里去的一厢情愿的安排。谁知力有不敌,反而助长了和尚在菜园里的权威,实非当初动议人始料所及也。
不过,在孙公就任临时大总统之后,为时不足三月,建国架构便颇具规模。不论总统制也好,内阁制也好,三权分立,像模像样,上至宪法人权,改历易服,下及放脚剪辫,钜细靡遗,法制灿然,虽百世可知也。立国创制,虽是群贤合力,究竟是一人领导,功不可没。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且看,毛泽东打平天下以后,一人当国二十五年,全国仅有法律两部。宪法之外,仅有其心可诛的一部‘婚姻法’,其他六法皆无,而统治十亿人口之大国,全凭毛氏一人的金口御言,成何体统?迨邓氏拨乱反正,重立法统,竟然还是以七十年前的孙氏之法为基础也。虽则孙、毛皆是文化转型、历史三峡之中的悲剧人物,然个体之间的贤与不肖,就毋待细比了。
袁世凯的养敌逼宫和摊牌
袁世凯不用说了,更是近代中国历史转型期中,第一号悲剧人物。两千年帝王专制的政治传统,决然不能转变于旦夕之间。因此,他纵想做个真正的民主大总统,不但他本人无此智慧条件,他所处的国家也没有实行民治的社会基础。他如要回头搞帝王专制,甚或搞君主立宪,这个时代在中国历史上,也已一去不返了。过犹不及,客观历史早已注定他这个边缘政客( Marginal Politician )不论前进或后退,都是个必然失败的悲剧人物。然这一形势,百年之后的历史家虽洞若观火,百年前之当事人,则身在庐山中,当局者迷,不自知也。因此,当中山于民国元年,正在不懈地为将来的民主政治,搞其百日创制之时,袁某却正在为他自己的政治前途造势。袁世凯和比他晚了四十年的毛泽东一样,他的政治智慧多半离不开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武昌起义导致袁氏东山再起时,袁的政治方略便发源于传统模式。大体言之,盖有三层阶梯,那就是养寇、逼宫,和摊牌。
他知道,革命派只可养,不可剿。剿则兔死狗烹。他也知道,大清气数已尽,是扶不起的阿斗。纵是可扶,他也无扶清灭孙的兴趣和义务,而且不论做皇帝,或是做总统,少不了,他都有一份。但达此目的,则他的前辈和老师,王莽、曹丕、刘裕、朱全忠、赵匡胤,都曾明白地告诉过他,正常的程序是:乘势抓权,然后逼宫受禅。继位之后,那就与原先助势的造反派──如今的革命派,摊牌。或做你们的总统,或作寡人的皇帝,因势制宜可也。
老办法的养寇自重
袁世凯在武昌起义爆发之后,所搞的那一套养寇自重的把戏,细说起来就像一部很复杂的政治小说,写在历史书上就稍嫌繁琐了。提纲挈领,大致是这样的:袁世凯在清末,自从于一九○一年,四十二岁,继李鸿章之后受任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之时起,宰相当国,权倾一时,直至他四十九岁,被摄政王载沣强迫退休,几乎被杀为止,他在任内的成就,大致有军、政两大类。在军事方面,当时中国国防军的主力,从袁的小站练兵时代,渐渐发展出来的,所谓北洋六镇(师),都抓在他手里。军中将校只效忠于袁,袁之外几乎无人可以随便调动的。而这六镇正规军,不但器械精良,训练有素,其尤为难能的是,革命派始终未能渗透。直至武昌事起,正规国防军将领之中,除吴禄贞一人之外,再无第二人与革命有任何历史渊源,纵是吴有心革命,其部属亦皆在袁世凯的遥控之下,吴亦难指挥如意,这样才招至吴的杀身之祸,而无法撼动六镇的基础。
然袁世凯之在清末,毕竟是个新人物,在政制上的成就,也颇有足多。要言之,当时的立宪运动,袁也是主要的推动者。各省所成立的咨议局,亦均为亲袁人士所掌握。他们与逃亡海外的康梁维新派,也有其千丝万缕的关系。事实上,中山之当选临时大总统的票源,立宪派与同盟会,至少是平分天下。而论实力、论经验,当时纵是同盟会高干(包括汪兆铭和黄兴),都认为总统一职,非袁莫属也。狡猾的袁世凯,当然更知道他自已的分量。所以他就要养寇、逼宫以取高位了。详叙之,无此必要,亦为篇幅所不许,谨条列袁氏政治行为的大事如下,以见其关键所在。
袁氏养敌抓权取位始未时间表
一九○八年袁四十九岁被摄政王载沣开缺回籍,几遭不测
一九一一年袁五十二岁:应诏回京,东山再起
十月十日—─武昌起义
十四日──诏授袁湖广总督,赴武汉节制各军,袁氏称疾不就
十八日──诏促袁就道
二十日─—袁要求:开国会,组责任内阁,解党禁,宽容起事党人,总揽全国兵权,宽与军费
二十五日──袁奏派冯国璋、段祺瑞领第一、二军赴武汉前线
二十七日──授袁钦差大臣,节制陆海各军;隆裕太后拨内帑百万两济武汉军事;清军击败民军于汉口
二十九日──袁致书黎元洪,首提和议
三十日──袁自彰德南下
十一月一日──诏授袁内阁总理大臣;袁辞,诏优勉
四日──诏准袁令前敌各路清军停进
七日──第六镇统制、同盟会员吴禄贞被刺,袁军无后顾之忧
八日──黎元洪覆袁书,劝附义,并允推为总统
十三日──袁抵北京,诏令近畿各军,悉受节制
十五日──袁授意刚出狱之汪兆铭,与杨度等组‘国事共济会’于北京,提倡与革命军议和
十六日──袁内阁正式成立,军政大权独揽
二十七日──清军攻占汉阳,民军死伤三千人。冯国璋拟乘胜渡江攻武昌,袁亲拨长途电话止之
二十九日──袁电武昌允停战;汪兆铭承袁父子意,自北京密函武昌主南北联合,清帝退位,举袁为总统,武昌军政府表同意
十二月一日──武汉停战
二日──江浙联军克南京,清军守将、袁之嫡系旧属张勋,连电内阁乞援,袁至之不理;各省代表议泱,袁如反正,即公举为临时大总统
五日──持政王载沣被迫引咎退位
七日──袁派唐绍仪为和谈代表去武汉与民军谈和,暗示赞成共和
九日──袁令全国停战十五日,旋延长;黄兴覆汪电:袁如反正,举为总统
十五日──各省代表议选总统于南京未果,虚位以待袁倒戈
十八日──袁派‘全权’代表唐绍仪与民军代表伍廷芳会议于上海
二十日──袁内调冯国璋返北京,代替良弼,出任禁卫军总统;唐绍仪承袁意旨提议:先达成和议,再由‘国民大会’决定国体
二十一日──孙文抵香港,胡汉民劝其留粤,孙未允
二十五日──孙文抵上海,大受革命群聚欢迎
二十八日──隆裕太后从袁谏,下懿旨召集国会,决定国体
二十九日──各省都督代表会集会南京,选孙文为临时大总统,孙随即电袁,暂代临时总统,随时让位
一九一二年元月一日──孙文就临时大总统职于南京;誓言至清帝退位即解职
二日──袁不承认南京政府,斥唐绍仪越权,准辞职,暂留上海;孙再电袁:虽暂代,然虚位以待;清军将领冯国璋等护君宪主战;袁请辞,诏拨黄金八万锭,诏饬亲贵捐银行存款,估计有四干万元;袁入朝以民军优待皇室及旗民条件密示奕劻,促主和议
三日──滦州起义失败,三将皆殉
十四日──袁密电询:孙肯让袁,有何把握?孙再肯定让贤
十六日──同盟会刺客三人,刺袁未中,三人皆殉,袁从此不入朝;袁密奏太后:早顺舆情,赞成共和,以免乘舆出狩
十七日──清廷御前会议。青年宗社党主战。太后谕:‘我何尝要共和?都是奕劻同袁世凯说,革命党太厉害,我们没有枪炮,没军饷,万不能打仗……。胜了固然好,要是打败了,连优待条件都没有,岂不是要亡国么?’(见溥伟著「清室让国始末记’)
二十二日──清驻外各使馆,电请清帝退位
二十六日──革命党人彭家珍炸杀宗社党激进首颂良弼,北京大震,王公逃亡;太后恳袁保其母子性命;段祺瑞等清将领五十人联衔通电,请清帝退位
二十八日──临时参议院成立于南京,到十七省代表三十八人
二月十二日──宣统皇帝溥仪下诏退位,历时二百六十八年之清朝,至此正式结束。退位诏为张謇所拟,末段‘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之句,为袁所增
是法统问题,也是面子问题
从上列简明大事记,我们可以了解:(一)双十变起,清室要对付革命党,非起用袁氏不可。(二)袁世凯有此实力可以镇压革命,但是他要养革命以制朝廷。(三)革命各派,包括孙中山和黄兴,尤其是立宪派,也都体会到,推翻帝制,‘驱除挞虏,建立民国’,非有袁参加不可。(四)除满族亲贵中的少数激烈分子之外,全国也人同此心。(五)袁亦有心建立民国,但是他要利用朝廷的名义,来另立法统,由他主动担纲,而不受革命党人之支配。
再者,袁所著重的还不只是个‘法统问题’,也是个‘面子间题’。他显然是认为不论做皇帝也好,做总统也好,总之在他当了元首之后,自己高高在上,而纳革命派与立宪派,乃至原有的清室官僚体系于自已的新法统之内。他这项腹案,老实说,与上述孙、黄一派,要把‘总统制’改为‘内阁制’的动机,并无不同。二者都是政治斗争的策略而已。只是袁弄晚了一步。在赛跑途中,第一面金牌却被孙中山抢去了,他只得了个银牌,心有不甘,所以这也是个面子问题。
但是历史家诛心而论文,袁只是个老官僚、独人班。他所争的重点实在只是个人的权位和荣誉,而他的对手方,孙、黄那一伙所争的,则是一个千万志士仁人,前仆后继,抛头颅、洒热血的民族使命( National Mandate ),两者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可是对这项民族使命,袁本有心附义,孙、黄等革命党,原也寄厚望于他,并曾虚位以待,只是这时南方诸贤,要急于组织一个统一领导的政府,而黎、黄两派又相持不下,迨中山适时出现,他立刻就变成黑马了。参议员诸公既不能举孙为‘大元帅’,就只有举他为‘临时大总统’,以待袁公‘驱除鞑虏’之后,再来屈尊相就了。袁公后来虽不负所望,推翻了帝制,但却做了个‘继任总统’,已稍嫌美中不足。再因民党又对他不信任,而防范兹严,约法改制,又强迫他做了个‘虚君’,使他也要来个困兽之斗,革革命之命,治史者不偏不倚,又何由定论呢?我们的解释,只可说,这是历史转型中,不可避免的现象。这次历史转型,需时至少两百年,在这历时两百年的历史三峡中,历史的发展总是曲曲折折前进的嘛,那能老走直线呢?
不流血的宫廷政变未可厚非
但是话说回头,袁世凯在民国元年,‘临时大总统’的竞选过程中,虽然慢了半拍,但是他能把有两千年传统的帝制政体,在两个月之内,就不声不响的和平地转换掉,也算是效率可惊了。那时袁世凯如真能如党人所望,早举义旗,搞个武装苦挞打( coup d’etat ),把朝中的寡妇孤儿,满城王公亲贵,一举而除之,他对这个急色鬼的武装政变,是否能得心应手,吾人未敢必也。万一欲速则不达,弄得火光四起,尸横街巷,北京城内,玉石皆焚(像义和团和红卫兵所搞的那样),试问对革命发展,究有何补?所以袁的稳健的做法,慢慢地搞他个不流血的宫廷政变,也未可厚非。
再就个人的道德来立论,古人说‘无毒不丈夫’,搞流血政变,把孤儿寡妇和满朝亲贵一举而诛之,干这种事的人,要心狠手辣(你看老毛在文占大革命时代的那个‘狠’劲,红卫兵不也一再遵从毛主席的教导,说对待敌人,不能‘心慈手软’)。将人比人,老袁那时就显得婆婆妈妈,心不够狠,手不够辣。他多少还有点‘妇人之仁’,对寡妇孤儿,不忍下手。再把袁和毛比较一下,毛在杀了老友刘少奇之后,刘的子女因为不知道父母的下落,乃斗胆上书毛主席求情,毛告诉他们说,你的爸爸已经死了。朋友,这就叫做‘无毒不丈夫’。这点袁就做不到,他多少还有点东方儒、佛两家的‘恕道’,不像毛搞的全是俄国的斯大林和‘恐怖伊凡’那一套。
再把话说回头,纵使是‘只顾目的,不择手段’这套下流做法,西方叫做 End just fies means.。这种用流血的‘手段’来达到‘目的’,是否比不流血的手段更有效果,也有问题嘛。试问,毛之杀刘与不杀刘,有甚么不同的结果呢?相比之下,袁如杀了寡妇孤儿,是否比保留了寡妇孤儿,更容易达到纂位的目的呢?其效果显然是相反的。袁世凯究竟还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屠夫,他的恕道,和他的婆婆妈妈的行为,累得革命党对他失去了耐性,他自已也丢掉了金牌,这是否就是个错误,吾人亦不敢信口雌黄也。至于他在这两个月的动乱之中,究竟耍了些甚么手法,来搞个不流血的宫廷政变,而达其相同的目的呢?其历史比假小说要有趣得多,这儿我们倒不妨略述梗概。
太后念念不忘优待费
现在让我们先看看,袁宫保是怎样说动太后也来‘赞成共和’的。
在上列大事表中,我们知道,袁刚出山,便把太后的私房钱,所谓‘内帑’,逼掉了一百万两。跟清室亲王级的其他大贵族相比,可怜的隆裕只是个穷寡妇。她十五岁嫁入深宫,丈夫不爱、婆婆高压,里外非人也。磨到三十出头,两宫晏驾,做了寡妇,但这个小寡妇究竟承继了多少遗产呢?在那个大酱缸里,她无由得知,也无术支配。但是她毕竟是个‘太后’,?帘之前约六岁小皇帝既然无法亲政,军国大事,表面上还要以她的‘懿旨’为断。朋友们知道吗?我们有四千年历史的‘封建专制’,是被国共两党骂惨了。但是‘封建专制’毕竟还有个‘制度’嘛,哪像国共两党后来之无法无天呢?
君不见光绪末年的袁世凯原已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两宫突然晏驾,小皇帝即位之后,摄政王载沣一纸文书,便把他‘开缺’,袁世凯不就乖乖的‘回籍养痾’去了吗?如今革命党造反,朝廷应付不了,军机一纸文书,袁氏也就奉令东山再起了。(且看韩战后期的美国,卖领带起家的杜鲁门一纸文书,不也就把权倾一时、跋眉透顶的麦克阿瑟大将军‘开缺’了。)哪能像毛泽东把个国家元首,要杀就杀掉呢?再看,邓小平算老几?怎能把个内阁总理,说换就换、说关就关呢?‘封建专制’的确不是个好法统,但是他老人家,比国共两党的‘和尚打伞’,似乎还要稍微进步一点呢。这儿历史家所能提的,只是它在历史上消灭之前的,一丁点儿的落日余晖而已。他老人家的遗产还多着呢,哪能一竿打翻?
所以在东山再起之后的袁世凯这个宰相,虽然万般专横,但是他发号施令,还得去说服那个颁发‘懿旨’的可怜的寡妇。寡妇无知,把老袁的话,信以为真,老袁才可挟寡妇,令诸侯,狐假虎威,横行天下。长话短说,袁世凯当年对隆裕太后的策略,第一步便是以军费无著为借口,把这对可怜小寡妇母子的私房钱,一举花光。其实她母子的私房钱,花不光也。但是这对可怜的寡妇孤儿,那里知道呢?等到太后的‘内帑’花光了,寡妇自觉前途茫茫,衣食堪虞,乞怜于宰相之时,老袁又可以告诉她,兵凶战危,胜败难卜,太后如赞成共和,将来的民国政府会优待皇室,‘优待费’可多至四百万两一年,足可安度晚年。这一来太后就彻底动摇了,一切也就以袁世凯的意志为意志了。
朋友,君子尚可欺以其方,何况一个幽居深宫、无知的小寡妇。说穿了,袁某是在‘欺君妄上’,但是欺君以方,比弑君砍头,究竟还要文明多矣。后来小皇帝溥仪长大了,回忆起这时的情况,他记得太后在哭,跪在她面前的一个老头子,也泪流满面(见溥仪著「我的前半生’)。这时‘太后’的确在哭;‘老头子’泪流满面,就在演戏了。
据说‘老头子’这时就告诉‘太后’,革命军无孔不入,是如何的厉害;孙文三头六臂,是如何的有钱,这次他带回海外华侨的捐款,数千百万。官军粮饷皆缺,何能和孙文打仗?寡妇太后一听,怎能不哭?太后一哭,老宰相事君无力,怎能不一掬同情之泪?
孙总统只有银元十枚
但是这儿也有点真情实况,写历史的人,倒不妨秉笔书之:在孙文大总统宣誓就职之后,一次安徽前线,军情告急,粮饷皆缺,急电中央索饷。临时大总统朱笔一批:拨二十万元济急。当总统府秘书长胡汉民持此总统手批,前去财政部拨款时,发现国库之内,只有银元十枚。(见‘胡汉民自传’)
袁、孙两公,同为英雄,却各行其是,皆足千秋。其实当时孙公一文不名,举国皆知,只有隆裕太后不知罢了。袁公军饷缺乏,全国或有不知,而隆裕太后则知之极深也。斯时首都之内王公满城,腰缠千万者,所在多有,袁总理乃说动太后,要求王公大臣,毁家纾难,太后极以为然,懿旨、圣旨也就照发如拟。殊不知此一发,北京城内的王公大臣,就夜不能眠了。盖纾难虽人人之所欲;毁家就人人之所不欲了。老实说,那时北京城内的名王钜府,是鳞次栉比的。真要‘毁’他几家,真的就足够清军打他三五个月,甚至一年的内战。遍地黄金的深宫大内,那就甭提了。不过可怜的光绪寡妇不知其所以然罢了,可是老狐狸袁世凯却了如指掌也。
笔者附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国部,最近重修开放。新展中即有出自清恭王府,价值连城的唐画‘韩干牧马图’著录见宋徽宗的‘宣和画谱’。书上有‘皇六子’、‘恭王府’等钤记。当时的恭王府中,这一等级的国宝,正不知有多少。但是那时的恭王,较之醇王(摄政王),和庆王,似乎选略有逊色呢。这只是一些王府。他们较诸皇宫大内的宝藏,还是无法相比呢。大清帝国毕竟是大清帝国嘛,它搜刮三百年的中华国宝,那能用得完呢?
经袁总理大臣毁家纾难这一倡导,满族王公大臣,便再也不敢轻言对革命党作战了。寡妇孤儿相依为命的太后,这时连身家性命都自觉难保,而频频乞怜于宰相。她现在是顾不得甚么皇位了,只要今后生活无虞,袁大臣能替她母子向将来的革命政府,争到点‘优待’,她就很心满意足了。三百年来的‘孽’,不是她母子造的,但是三百年来的‘怨’,却要她母子独当之。亡国之君寡妇孤儿,终日以泪洗面,是值得同情的啊。幸好总理大臣尚能念本朝厚恩,一再提出保证,唐代表已在和议上向民军争得皇室优待费,每年四百万元,虽略少于袁大臣所提的四百万两,然也相差有限。将来的民国政府虽待先朝皇帝,如‘异国之君’,但是仍有皇宫可住、皇号可保,紫禁城内,关起门来,仍是一朝天子。三千年来的亡国之君,有这样的光荣收场,古史所未有也。因此,太后在她面前哭跪于地的‘老头子’宰相的劝慰之下,已彻底解除了武装。在决定大政方针的所谓‘御前会议’中,太后和庆王奕劻反成了主和派的中坚。太后心心念念所想的,是袁宫保所公保的‘优待费’,像前朝崇桢皇帝,战败后到煤山上去‘上吊’,妇道人家不敢想像也。庆王则只是为他自已的千万家当着想。将来五族共和,老友做了总统,他仍是北京城内的庆王,面团团富家翁也。古语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愿坐在厅堂的屋檐之下,怕檐上的瓦片掉下打破头也),何必去冒与民军作战的危险呢?太后和庆王(皇叔祖)既然都一意赞成共和,则宣统之退位,就是弹指间事了。
高干子弟不知轻重
但是任何政权都有它的‘极端派’( Fundamentalists ),三百年的大清王朝,何能例外?因此,在民、清两方和议初起时,以禁卫军总统良弼,和恭亲王溥伟为首的,年轻的满族亲贵,即已组成个有形无形的‘宗社党’,极力主战。他们甚至认为袁世凯是个比革命党更可恨的‘心腹之患’,曾计画将袁某暗杀之。这种败事有余、成事不足的‘亲贵’和高干子弟,在义和团时期,曾闯下过滔天大祸。在西太后的包庇之下,他们要杀一龙二虎,却几乎把大清帝国弄得被列强所瓜分。可是这次他们连闯祸的机会也没有了。袁宫保为防他们捣乱,一通电话,便把良弼‘踢上层楼’( Kick him upstairs ),调良弼为上级有名无实的‘军咨使’;内调冯国璋代替良弼,总统禁卫军(袁的八三四一)。冯曾是攻杀革命军三千人的清军头号战将,其后也一直主战,为宗社党人所看重。但是袁宫保总归是他的‘老爸’,袁说一,冯不敢说二也。
军人干政.刺客横行
袁公保那时显然是鸿运当头。上节曾言之,三个革命党刺客曾于一月十六日,谋炸老袁不中,反增加了袁某的政治资本。谁知十天之后,另一革命党刺客彭家珍,去炸良弼,竟巧遇于途,一击而中。不要命的刺客,当场身亡,良弼却腿断、血流,越日始惨死。北京为之全城震动。
读者知否?辛亥年间,革命党的炸弹,是足令二岁小儿不敢夜啼的。我们安徽的第一大商埠芜湖,在辛亥年间,就是被两个锡纸包的鸭蛋‘光复’的(目前的名词叫‘解放’)。‘锡纸’是从香烟盒子里借用的。笔者儿时不乖,那时去古未远,我今日还记得我的‘奶妈’警告我说:‘革命党来了。’据她告诉我,革命党一个炸弹可以炸四十里。乖乖。
彭家珍烈士那时在北京一弹,真炸得全城亲贵,狗走鸡飞。‘孙文’那时在北京的声名,也是个红眉毛、绿眼睛的江洋大盗。他手下的梁山好汉,都是飞檐走壁,无孔不入的。五鼠闹东京,八十万禁军也奈何他不得,何况还有手枪炸弹!在那时的北京城里,七侠五义对社会的影响不在四书五经之下呢。一弹强于十万军,强横的宗社党,就被彭烈士的一弹炸掉了。雪上加霜,清军将领四十二人(后增至五十人),在湖广总督段祺瑞领衔之下,也于是日通电全国,迫清帝很位。
二月十二日,清帝溥仪正式下诏退位。南京孙大总统遵誓解职,参议院改选袁公继任,其后四年的中华民国,就是袁世凯的天下了。附注:笔者早年服务哥大期间,曾受美国社会科学研究会( The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 )之委托,试编一部中国近现代史史料的‘注释目录’ Annotated Bibiography ),第十年之功,积稿数十箱,始知虽白首穷经,亦非一人之力所能胜任。七○年代转业纽约市大,乃作较有选择性之努力。有关辛亥革命这一专题,除搜罗海内外专研机构,如近史所、档案馆、国史馆一类,公有收藏之外,复乞授于专治辛亥史之老友章开沅与谢文孙两教授,以及李宗一(已故)、孙思白、李新众权威,多承倾囊相助。以致个人所集书目文题,竟至四千种上下。其是叩感不尽。就笔者个人管窥,辛亥革命,可能是中国近代史上,各界史家著述最多之一专题,任何学人白首穷经,亦难毕其十一,直是修道之士所谓,真理半张纸,闲言万卷书,从何读起?因此,笔者个人平生授徒课室,或打字书斋,总思以最简明的,通俗词句,试作不偏不倚的,与成见较少的‘半张纸’之言,让读者自作其客观之评论。世上未有历史家没有成见者,但求其‘较少’而已矣。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也。史料注释,拟于另篇评述,此篇从略,乞师友读者教之。
一九九八年三月三十日于北美洲
项城不作虚君 遁初志在首相
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若论开国元勋主持国政的时间,则中华民国开国的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孙文,可能是为时最短的了。孙公于元年元月元日,宣誓‘就职’为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到二月十四日,他就向参议院‘辞职’了。参议院也决议接受他的辞职;虽然孙公延迟到四月一日,始正式‘解职’。因此从就职到解职,孙文先生只做了四十五天的‘临时大总统’;从就职到解职,他也只担当实际政务三个月。这不特在民国史上是最短的一任总统,在中华五千年史上,也是最短一任的开国元勋了。
孙去袁求,袁世凯是宣统皇帝溥仪,于二月十二日下诏退位后三日;也是孙文大总统向参议院正式辞职后一日,由中华民国临时参议院,于二月十五日,在南京全票选出的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笔者在前文已提过,袁本另有打算,要由他自己承清朝太后之命,召集国会,决定国体,然后由国会选举他做总统。如此他就不需要做革命党的总统了。但是天下事哪有那样尽如人意的呢?不得已而求其次,他现在也只有通电接受革命党参议院所推选的大位。如今既接受此职,你得接受他们所通过的实行内阁制的约法,和以南京做首都的决定了。袁对做总统的法律根据,暂时不敢提异议;对以南京做首都,他就推宕了。猛虎不能离山,袁世凯何能离开北京呢?南方就决定派遣迎袁专使,迎袁南下。
迎袁专使与京津兵变
事实上孙之让袁,原是不得已而为之,政治是最现实的,既让之又想严密控制之,就是一厢情愿了。因此专使之无法达成任务,也就不待智者而后明了。这次南京派往北京的迎袁专使团是由教育总长、德胜于才的好好先生蔡元培进士领队的。团员计有宋教仁、汪兆铭、钮永建、王正廷、刘冠雄、魏辰组、曾昭文、黄恺元等八人。专使团由孙大总统于二月十八日授命,二十二日偕同唐绍仪自沪起程,取海道北上,二十六日抵北京,翌日谒袁,恳谈,欢宴。袁似无拒绝南下之意,蔡专使亦甚乐观。孰知二十九日深夜北京突然发生兵变,东安门外及前门大街闹市之中,枪生劈啪,火光烛天。变兵且破门突入专使行馆,蔡、汪等衣冠不整,各不相顾,分别越墙而逃。嗣经西人保护,辗转逃入东交民巷之六国饭店,始幸免于难。此变迅即蔓延至通州、天津、保定各要邑。这一来,袁乃据为口实,挽拒南下。蔡专使等白面书生,惊魂未定,也就电报孙公,不敢相强了。
这记兵变是袁某授意的呢?还是历史上另一个‘偶然’?历史家聚讼至今,仍无证据可下正确结论。据张国淦当时得自徐世昌的绝密消息,兵变原是袁克定的阴谋,想以‘黄袍加身’的办法,在皇城劫持溥仪,逼乃父称帝【见张氏遗著‘北洋述闻’,一九九八年三月上海书店出版,页四一─四四】。张氏当时曾是唐绍仪的随员,后为黎元洪谋主,其后并在内阁迭任要职,见闻甚广。然此说在当时虽甚流行,却始终未能确切证实。另据各方目击者记述,以及后来史学家,如吴相湘教授等的严密考证,皆一致认为实非袁之预谋,只是此变,正如月前袁之被刺未中,对袁之政治安排,却是变得其时也。本来民国之奠都何处,纵是革命党人,亦意见不一。南京孙、黄一派,虽力主奠都南京,汉方实力派的黎元洪、沪方光复会分子章炳麟等,甚至临时参议院内的投票纪录,以及掌革命党本身舆论的‘民立报’都主张建都北京。现在袁既不愿南下,再加上个兵变,奠都北京就变成历史的‘必然’了。
袁总统就职与大赦令
孙大总统在得到蔡专使的报告之后,遂咨请参议院审议,让袁以电报向参议院宣誓,在北京就职,然后整个临时政府迁往北京。孙总统既一言九鼎,三月八日袁的宣誓电报抵达南京,再经孙总统咨请参议院认可,袁世凯就于三月十日在蔡专使观礼之下,正式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了。但是其时仍留在南京的临时参议院,却扳请孙大总统,继续负责中枢政务,直至袁总统的内阁完全建立之后再‘解职’。因此,从三月十日至四月一日,孙公正式解职的三周时间里,中华民国曾有过两个合法的临时大总统。但是二公在历史上的表现,孙公的泱泱之风,就远非袁公所能望其项背了。虽然袁公那时在国民心目中的声望,似乎还在孙公之上呢……。举例以明之:袁公就职之后,立刻便颁布大赦令,彼固深知此令,一需参议院同意,二需内阁副署,始有法律效力,然袁之悍然为之者,显然是故意表示,他目无参议院与前任孙公也,这就缺乏大政治家应有的风度了;甚至可以说是以小人之心,作流氓之行了。而孙公颔之,未之计较,并咨请参议院‘追认’之,未动声色也。(有前总统之咨文,在法律上便可免新内阁之副署。)这就是孙中山先生的大政治家的风度了。这只是个个人的小意气,法律程序上,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读史者亦多未察也。然见微知著;不谨细行,终累大德,袁公后来之身败名裂,都可于此等细微人品中见之。执简者,能不慨然?严肃的读者或许认为这只是因为袁之缺乏现代法学常识,而非故意藐视孙公也,实际并非如此。原因是这时唐绍仪亦在北京,朝夕在袁之侧,足备咨询也。证诸后来史例,此时唐绍仪显然曾大力劝阻,而袁氏不为所动也。
是耶?非耶?一个政客每好逞一时之快,而罔顾死后遗臭历史,是愚不可及也。当政者应知生前自律才好。
袁政府与唐内阁的架构
袁公就职后,孙总统乃于翌日公布采行法国式责任内阁制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袁总统遂依法于三月十三日任命唐绍仪为民国之第一任国务总理,并负责组阁。同月二十九日,唐总理乃向南京参议院提出新阁人选。完成一切法律程序之后,袁、唐新政乃正式确立。南北一统。四月一日,孙大总统遂正式‘解职’。今且将袁政府最早的形式和人事架构,列表于下:
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袁世凯 字慰亭 河南项城人 五十三岁
副总统:黎元洪 字宋卿 湖北黄陂人 四十八岁
国务总理:唐绍仪 字少川 广东香山人 五十二岁
外交总长:陆征祥 字子欣 江苏上海人 四十一岁
内务总长:赵秉钧 字智庵 河南临汝人 五十三岁
陆军总长:段祺瑞 字芝泉 安徽合肥人 四十七岁
海军总长:刘冠雄 字子英 福建闽侯人 五十四岁
财务总长:熊希龄 字秉三 湖南凤凰人 四十二岁
司法总长:王宠惠 字亮畴 广东东莞人 三十一岁
教育总长:蔡元培 字孓民 浙江山阴人 四十四岁
农林总长:宋教仁 字遁初 湖南桃源人 三十岁
工商总长:陈其美 字英士 浙江吴兴人 三十六岁
交通总长:施肇基 字植之 浙江钱塘人 三十五岁
南京留守:黄兴 字克强 湖南善化人 三十六岁
【*原提名梁如浩,参议院未通过,后由施肇基递补】
这个唐内阁不用说是个袁大总统的钦定内阁。其实权如外交、内政、陆海军、财政和交通,都是一字号掌握在袁记人物手中。其他如司法、教育、农林、工商各部,不特在袁世凯统治下,无关痛痒;纵在后来蒋、毛二公治下,也痛痒不大,落得做顺水人情,统战客店。
【笔者符注】:记得一九四八年国府在南京行宪组阁时,笔者某次在南京中山门外的农业实验所访友,见一美国进口的全新高级房车,施施而过,车上天光云影共徘徊,气势逼人。好奇而询之,始知是新任农林部长左舜生之座车也。盖当时纵是炙手可热的国民党高干,亦鲜有此高级新车。左氏因系青年党加入国府,为内阁中之新人,始有此新车也。十余年后,五在纽约哥大口述历史学部访问左公时,曾戏述往事,并以农连总长宋教仁故事相比拟,左氏亦苦笑唏嘘不已。并说他曾经写过袁世凯,将来更要为蒋介石作祭文。谁知左竟先蒋而逝。左公病重时,他的学生吴坤淦先生曾电余乞援,我也曾签请哥大当轴,想为左公申请若干研究补助费(honorarium),以济眉急,后来据闻哥大东亚所曾送他三千美金。不知实现否也?这都是国家动乱,知识分子一言难尽的悲哀。也是大时代的小掌故吧。故随笔记之。
袁世凯既无心依法行事,放弃实权,实行真正的内阁制:唐总理因此就只是袁总统的一个盾牌,最好是受其命,做其事,代背其黑锅,不但任其劳,还能任其怨,像周恩来那样,鞠躬尽瘁,和其稀泥,死而后已。不甘心和稀泥,要挂冠而去,那只有悉听尊便了。所以唐总理就职不过三月,就真的挂冠而去了。不过话说回头,在那种极权政治之下,像周恩来那样,被折磨得四癌齐发,活活累死,毕竟是善终床上,就还算好的了。有些愚忠奴才,替主子背黑锅,最后还要被杀掉灭口,像后来的赵秉钧、林彪那样,那就更不堪想像了。据说唐绍仪在挂冠之后,也曾碰到刺客行刺,所幸此刺客尚有良心,被唐氏说服,掷刀而去。后来的赵秉钧和林彪就没那么幸运了。此是后话,到时再说。
唐绍仪是怎样个人
先看看唐绍仪这位中华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是怎样个人?唐绍仪(一八六○-一九三八),广东香山人,是孙中山的小同乡,长中山六岁。他二人在近代中国政治上虽都位至极品,但他二人所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两条道路。在辛亥以前,二人既不相识,亦无往还。民国成立之后,二人渐成莫逆,绍仪有一叔父曾任香港英商怡和洋行(Jardine Matheson & Co.)的买办,认识容闳(一八二八─一九一二)。因此容闳在清末同光之际主办幼童留学时,时在香港读英国学校、年仅十四岁的唐绍仪便被选入第三班,于一八七四年送往美国入学。绍仪在美一住七年(一八七四─一八八一)。二十一岁时在哥大读本科(Columbia College)尚未毕业,清廷嫌‘幼童’过度西化,乃悉召回国。翌年唐遂奉派随总理衙门洋员、德人摩伦道夫(P.G. von Mollendorff)去朝鲜,为韩王整理财政,颇有成绩。时袁世凯(年二十三,长唐一岁)亦刚随军入韩,是为二人订交之始。嗣后袁氏在韩一帆风顺,做了‘小钦差’(故事在笔者论袁前文中,曾有详细交代,不再赘述),唐氏则紧跟其后,做了小钦差的二把手,主持最重要的外交与财政。其后袁氏在清朝政坛不断升迁,唐亦随之水涨船高。在外交、金融、铁道各部门,迭任要职,终至邮传部尚书、奉天(今辽宁)巡抚等一品大员。迨袁被摄政王开缺,回籍养疴,唐亦不免。至袁氏东山再起,唐亦再度出山,作袁之‘和议代表’,已详志于前篇。如今袁当上了临时大总统,唐之官拜责任内阁之首相,也就顺理成章了。根据唐的资历见识和人际关系,他倒是个很理想的责任内阁的首相人选,他具有现代政治家所应有的国际知识经验和训练,他和袁总统的长期友谊,也赢得袁的高度信任。孙前总统对他的尊重和乡情更是难能可贵。同盟会中的高干对唐也表现得极其友好,并竭力邀请加盟。唐也在一片热烈掌声中,于三月三十日,由黄兴与蔡元培介绍,宣誓加入同盟会。因此,唐内阁也可算是个同盟会(后来扩充改组为国民党)的‘政党内阁’了。有唐内阁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竟然连三个月的寿命都维持不下了,则民国政府的问题何在,便不是历史家三两篇文章,就可以说得清的了。容当慢慢深入探讨之。
外交总长是手席总长
另外,袁政府还有个特殊现象,虽只是个历史性的承继,与袁本人无关,然亦不妨略述始末。原来在前任孙文政府里的首席部长,原是陆军总长。那是军事第一,革命时期的革命内阁的组织。如今唐内阁则是国家恢复正常之后,依法(包括对外条约)行事的和平内阁。为赢得列强对民国的承认,则民国政府就不能做违反国际条约之事。在前清中国中央政府的首席部长,原是外交部长。因为这是那时丧权辱国底‘辛亥条约’上明文规定的。那时列强由于不信任以任何方式组织的中国政府,为便于随时可与中国政府办其交涉,他们要求把外务部提升为首席部。外务部尚书等于是内阁中的第一副总理。在他们看来,只有这样,那个风雨飘摇、变化无穷的中国政府,随起随伏,都无损于他们底利益也。洋人既如此要求,中国官僚又何敢说一个不字呢?因此在民国初年的北京政府里,外交总长也是内阁里的首席总长。其后,北京政潮起伏,直如儿戏,而做外交总长的往往都做了‘署理阁揆’;甚或实授阁揆了。像后来的陆征祥、王宠惠、顾维钧,都做过内阁总理,就是这个道理。
再者,那时搞外交的职业官僚(Technocrats)一般都各有其国际背景。他们平时以纯技术本领,徘徊于中国各实力派政团的夹缝之间,干禄公卿,等待雇用。那横行中国的军阀们,谁都不敢开罪他们,有时还要倚赖他们来寻找通洋之道呢。在那个时代,中国国内的任何政治派系(包括孙中山和共产党的革命政权),都不惜丧权辱国,也要尽力寻找国际路线,以夺取政权,或巩固政权。在民国初年的军阀时代,知道这项内幕运作的专家,莫过于三朝元老的顾维钧先生了。他复笥之广,笔者不知有第二人也。可是顾公本人也卷入其中,未便畅所欲言。然笔者每从旁代为点出,顾公亦微笑颔之,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嘛。笔者当年亦曾把他们的故事,尽量加以发掘,并写入‘顾维钧回忆录’的英文原稿。不意,这些故事后来竟被核稿人统统删除,因为万页原文已嫌太长,容纳不下题外之言,为之奈何哉?
试比黄留守与彭将军
上述,袁、唐新内阁的另一特点,便是黄兴所主持的所谓南京留守了。近百年来的中国湖南省,出了两位最为可敬可爱的、伟大的军人政治家:一个是湘潭彭德怀(一八八九─一九七四);另一个是善化黄兴(一八七四─一九一六)。彭德怀在中华民族史上所具有的道德形象,任何共产党人都不能同他相比。我想这是当今任何中共史家都不会否认的。容当续论之。其实辛亥革命前后的黄兴,也有其超人的道德形象。不幸他早死。而其后在国民党政权中,相继当权的广东帮、江浙帮和闽南帮,以及所有国共两党的官吏家,都过分的扬孙抑(ignore)黄,而颇欠公平。若论‘历史地位’,黄不如孙,是理所当然。但是孙、黄之间的距离,则远没有国共两派的历史家,所拉之长也。曲笔氾滥,埋没黄公,是很不应该的。今日谈谈他在‘南京留守’任上的职责,再及其他。
南京留守原是个不堪收拾的烂摊子。辛亥革命虽然只革命了八十三天(从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到一九一二年元旦),也并没有打过几场热战,但是却把个处处有啼痕的东南,弄得遍地皆兵。他们都自认为是对革命有功的开国革命军,自然也包括我们安徽拿两个碱鸭蛋就光复了芜湖的一批革命小将。那时的东南各省是遍地黄花开,你如能聚众三两百人,就可自封都督,有时甚至氾滥到一省九督的程度。清军既不来‘剿’,他们彼此之间为着争地盘,往往就互相砍杀了。在上海,陈其美杀了陶成章;在长沙,谭延闿杀了焦达峰;在武汉,黎元洪假手袁世凯诱杀了张振武,都是当时革命阵营中自相残杀的例子。
就是这样有功革命的大小部队,当时在南京留守管辖之下的总共有三十余万人之众,黄留守,如是个野心家,或生就个军阀胚子,那他大可乘势学学袁世凯的‘小站’前科,或蒋介石的‘黄埔’经验,将这三十万留守部队,汰弱留强。提炼十万精兵为自己的政冶资本,上与袁氏争半壁河山,下与阎锡山、唐继尧、陆荣廷同步,列土封疆,做个民国藩镇、一省军阀,又谁曰不可?然字习东坡、文宗韩柳、熟读圣贤之书、高风亮节的大革命家,黄秀才,有所为,有所不为也……。贤明读者批览拙文,可能嫌在下对黄大元帅过誉了。实不然也。吾人遍读近代中国革命史,对我革命先烈,实有由衷之崇拜。试问黄花冈上七十二先烈(其实不止此数),何一而非黄秀才哉?黄君身在前敌,指断未死,固亦幸存之活烈士也。再看我抗战八年,前仆后继之数百万将士,其死国之惨烈,可胜言哉?朋友,为着民族生存,为着人类公理,我千万先烈,死且不惧,区区列土封侯之虚荣,美妇醇酒之俗欲,有何足恋?我辈执笔文人,每觉我民族文化只是一大酱缸,肮脏污染之外,一无可取。果尔,则吾人对上述千千万万之烈士圣贤,又何以交代?正因为我民族中也多的是彭德怀、黄兴者流的贤人烈士,才能抵销那些民族败类、文化渣滓、昏君独夫、党棍官僚、土豪劣绅和市侩文痞,而使我民族文化绵延五千年,末尝骗来骗去,而至于绝代也。言念及此,每于午夜清晨,诚溯旧史,辄至感万端,有时且垂涕停笔,不能自已。读者试思,吾人如写当代史,至‘庐山会议’一节,提到彭德怀被栽赃故事,由于对彭公之同情,而笔端偶带感情,亦或所难免。历史家也是人嘛。虽尽量压抑人皆偶之的情感,仍难期其入至善之境也。读者贤明,当能体验之。
恩饷与外债
长话短说,黄兴那时在南京留守任内,他所真正致力的,便是怎样收拾这个烂摊子,遣散这些烂部队,好让革命后的国家有个喘息的机会,来从事和平建设。吾人要了解,革命就是打天下。革命党如今打了天下,在积极方面,他们有建设国家的任务:消极方面,他们也有参加朝政,甚至升官发财的权利。谁知他们打了天下之后,革命果实竟被个前清老官僚一手揽去。当初的革命者在孙总统解职之后,竟弄得四大皆空,失业遍地。如今黄大元帅既然还‘留守’在职,南京应该是失业革命家和相关人士谋取一官半职的帅府。因此,求职人士挤满金陵客舍,弄得留守官邸也‘八行盈尺’(旧时代的书信格式是每页八行),弄得黄留守头大如斗。求职者挥之不去,只好登报声明,不能徇私,无职可给。
黄留守官署,这时估计,要遣散三十万官兵,最低限度的‘恩饷’(遣散费),非二百五十万两不可。留守府那有这笔钜款呢?依法报请北京国务院索饷,初上任的唐总理也两手空空,除举外债之外,别无财源。但是外债又岂是好借的呢?清末列强为着筑路开矿谋取特权和厚利,原有所谓‘四国银行团’(英、美、德、法)和‘六国银行团’(另加日、俄二国)之组织。这些列强对中国原来是要搞领土‘瓜分’的嘛。例如,英国要拿西藏;俄国要拿新疆、蒙古、满洲;日本要南满和闽南……。但是他们彼此嫉忌,分赃不均,弄得各国势力,相持不下(lance of power),英、美两国因而推动了保持中国‘领土完整’;列强‘利益均沾’的所谓‘门户开放政策’。这样,义和团虽杀了洋人,闯了大祸,引来八国联军,最后我们竟能只‘赔款’,不‘割地’,也算是李鸿章办弱国外交的一个奇迹吧!(不幸的是,那个比台湾大四十四倍的外蒙古,最后还是被蒋介石断送了。无知而独裁,始有此误国误己、误华误蒙的荒谬行为,言之可叹,以后当续论之。)
这次唐内阁由于样样需钱,而财源无出,不得已乃向‘四国银行团’商借外债八千五百万两。在签约之前,并乞先垫三千五百万两,以济燃眉。四国原已答应垫款,然日、俄闻报抗议,坚持分润,中国不得已乃改向‘六国银行团’商借。可是日俄又另提要求:此款不得用于满蒙地区。盖满蒙早被日、俄二国视为禁脔,事关满蒙,应向日、俄分别磋商,不应让四国银行团乘机介入。而四国行商,又因不信任中国官僚,纵允借款,亦应由四国派员‘监督使用’。斯非稍有立国尊严之任何主权国家所能承受,而环伺列强,对中国则视为当然,辱华之甚,不忍卒言。后来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终因无法对付内外夹攻,在政经两途俱走入绝境之时,任职未及三月,便‘失踪’而去,此是后话。笔者在编撰‘顾维钧回忆录’时,曾搜罗有官中外史料,与顾氏细论之。盖顾为唐绍仪的东床快婿,斯时又职兼国务院与大总统府双重机要秘书,熟知其内幕也,借款故事说来话长,得暇当以心专篇处理之,为免尾巴摇狗,此处暂时打住。有心读者欲知其详,参阅拙撰顾书,及相关文献,当可知其大略也。
孙逸仙医师的社会丹方
话分两头,这时的孙中山先生在大总统解职之后,无官一身轻,率领了青年子女孙科、孙琬,和随从的胡秘书、汪外办(且借用个当前的名词)、廖仲恺夫妇、章士钊夫妇,以及新从美国毕业归来,年轻貌美的英文书记宋蔼龄女士等.男女数十人,浩浩荡荡,四处游历讲演,所到之处,士女争睹丰采,辄至万人空巷。孙郎此时微近中年(四十六岁),西装革履,一表人才,男人四十一枝花,在佳人名士簇拥之下,玉树临风,道籍仙班,真是大丈夫当如此也。相形之下,这时在南京弄得焦头烂额的黄留守,就只是个整日拖拉骡子和垃圾夫了。劳逸悬殊若此,亦命也,运也夫?
孙公此次演说旅行是从上海开始的,嗣徇武汉黎副总统之约,溯江而上,经南京、芜湖、安庆、九江而至汉口、武昌,四月出的长江中下游,正是莺飞草长、春暖花开的季节。游春士女,听众如云,盛况空前,自不待述。孙郎讲演宴谈十余场,主人难随地改换,而客人演说内容则一也。
长江之行中期,袁总统亦曾专使盛约孙前总统往北京一行,而中山思乡心切,期以他日。项羽霸王说得好:‘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孙公于四月中离汉赴沪;二十二日南巡抵福川,二十五日返广州,继续在欢迎会上讲民生主义。二十七日返香山故乡晤卢夫人。六月中在广州继续其平均地权之演说;月底经香港返沪。盖中山虽功成身退,而对‘政冶革命之后,宜继以和平的社会革命’之理想,却自成体系,甚欲有以实践之也。
民生主义抽象和具体内容
孙中山先生原是近现代中国,笔者个人所一再反覆申说的‘文化转型期’中,自有一套,颇具有原始性的建国蓝图(original blue print for national reconstruction)的最高当国者。他那一套建国思想,所谓‘三民主义’的理论,至此已相当成熟。辛亥之后,他对袁世凯曾寄以热忱的厚望,认为在袁氏治下,他的民族、民权两主义,已相当的成功了。如今所余者只剩个民生主义有待实行,不幸民智未开,弦断无人听,知音太少,因此此次旅行布道,苦口婆心,舌敝唇焦,反覆演说,三句不离本行,其主旨亦在此也。长话短说,聊为概括之如下:
第一,孙公自称为一‘极端之社会党’(Radical Socialist);笃信‘国家社会主义’(State Socialism);主张土地国有、铁路国有和大企业国有。他不反对资本,而反对资本家;尤其反对资本主义初期在伦敦、纽约等新兴的大都市中【笔者附注:且看今日的台北、香港、上海等地。】的‘炒地皮’的地产商。防患于夫然,为免革命后之中国亦蹈此覆辙,因此他‘甚欲采择亨利佐治(Henry George 1839~1897)氏之主义施行于中国’;也就是利用政府的力量,集中税收于土地,实行‘单税法’(Single-Tax System),来‘平均地权,节制资本’【关于孙氏这一系列讲演的综合内容,散见元年四月四日在上海答文汇报记者问:‘政冶革命之后宜继以和平的社会革命’,载一九六六年台湾版‘国父全书’页四九六;及其他随行者,如汪、胡、章士钊等人的笔记和自传,以及吴相湘著「孙逸仙先生传’有关各章。】换言之,孙逸仙医师,这次已不再医人,而着重医国。并开出他颇为自信的,药到病除、着手成春的社会丹方,他名之曰‘民生主义’。十年之后他甚至说:‘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
孙逸仙医师这套丹方,在当时真是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可能真是由于‘民智未开’和‘知难行易’,孙公所到之处,总是言之谆谆,而听之藐藐也。在武汉时期,孙公说法,黎副总统多半在场,恭听之余,难免有面从而腹非的表现,恨得胡秘书骂他是,面存忠厚,而内具机心。所幸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芸芸众生之中,也多的是‘看门道’的信徒。一旦心悦诚服,三民主义即变成了宗教信仰,青年小伙计也就赴汤蹈火,促其实现了。此是后话。
当然一个宗教家和政治哲学家,必须有杀身成仁的自信,才会产生信众(followers)。中山不用说对他自己的这套‘主义’,那真是生死以之,笃信不移也。在他底启蒙之后,其后半个世纪,氾滥成灾的‘左倾幼稚病’不知牺牲了多少血性青年的宝贵生命。笔者曾撰有专文试论之,我国自卒亥以来,国共两党以次,几无一革命政党而非社会主义之政党也。在他们底排山倒海的影响之下,有血性、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知青(包括青少年期的笔者自己在内),几乎无一而非社会主义青年也。他们对所谓‘社会民主’制(Social Democracy)的信仰,可说也到杀身成仁的境界。孙公对他自己所‘发明’的三民主义的自信心,当然更是终身不渝的。(中山一生都说三民主义是他‘发明’的。那是出于一个革命家坚决的自信心。但在不疑处有疑的历史家看来,则民族(马志尼、俾斯麦)、民权(杰弗逊、卢梭)、民生(亨利佐治)都只是那时西方的新潮思想,其来有自,算不得是中山的发明;但是中山则有其启蒙和振聋发聩之功也。)但是又有谁能逆料,搞国家社会主义,就必然会搞出些纳粹和希特勒来;搞马克思社会主义,也必然会搞出些列宁、斯大林和毛泽东来?偷鸡不着蚀把米,使千万烈士鲜血白流,亿万暴政受害人,枉死沟壑。近百年来的世界和中国历史都告诉我们,社会主义为祸之烈,有时且有甚于资本主义。老革命家为社会主义革命了一辈子,到头来竟至瞠目结舌,悔恨交加。中国共产主义之父的陈独秀教授,为此赔上了两个儿子宝贵而无辜的生命;自己临死之前也开始忏悔,胡为乎而然呢?中山的幸运,是他死得其时。这位伟大而倔强的国医,若是当年身不死,坚决实行他所发明的主义,他在历史上的后果若何?吾为孙逸仙医师捏把汗也。
革命幸未成功.留守终被裁撤
吾人于八十六年之后(一九九八),回看民初政局,真可说是阅人多矣。根据这八十六年的历史实例,历史家盖可断言,民初那个烂摊子是任何政治家也收拾不了的。视看蒋、毛二公各搞数十年的下场,吾人即可作上述之‘断言’也。这是个‘转型’程序中的阶段问题,阶段未到,任何当政者都必然有个悲剧的结局,虽然历史还是在继续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向前迈进;绝不停顿,更不会回头。胡适说他们都是一批了不起的人物,语云‘形势比人强’,在那个‘形势’之下,仟何了不起的‘人’,也无能为力也。袁世凯这个‘人’的悲剧,便是他卷入了这个他所改变不了的‘形势’。孙中山的幸运,便是他始终没有卷入这个形势。搞了一生的‘革命尚未成功’;有心为国为民,而‘道不得行’,就会引起全民族,甚至全世界的同情了。中山喟然叹曰:‘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殊不知中山之幸运,正是‘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国父大人生如有幸,大得其意,像毛大导师那样,能在‘天安门上,吐气成霞’,他老人家,可能也就不是中华民国的华盛顿了。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中山啊,中山,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啊?
话说回头,在民国元年六月中旬,孙公在衣锦还乡之后,回到上海。国内政局已有山雨欲来之势。第一是黄留守公署的裁撤(六月十四日),革命老同志(包括黄上将),又多出一批下岗之人(用个目前的名词)。但是黄留守属下的三十万杂牌军,本是各有其主的。荷枪实弹的军人原是最实用的政治本钱。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新朝初建,裁兵削藩,都是第一难事。事实上,历朝和平裁兵.宋朝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之外,几无一成功的先例。(笔者以前在课堂中,每说毛泽东为赵匡胤以后之第二人。谁知说得太早,毛晚年之大杀功臣,实远甚于前朝。)此次黄兴这个功臣虽有意主持裁兵,然东南地区的新旧各军,原非黄氏的子弟兵,他虽有意助袁,偃武修文,那些大小军头,哪能由得他呢?何况他也并无恩饷可发呢。
再者,南京留守原是老袁狡狯手段之一。他不能一上台便把革命党原有的功臣全部清除,他先把那些桀骜不驯的宋教仁、陈其美调虎离山,在唐内阁里安了两个冷衙门以笼络之。再划出个南京留守把黄大元帅安顿好,以免他游荡妨事。迨新政府百事就绪,袁就要裁撤销南京留守,把黄兴踢上层楼,调去北京担任另一冷衙门的‘参谋总长’。黄和陈其美一样,不愿北上去坐冷板凳,那就自动下岗了,后来,袁为安插孙中山,乃给孙一个‘肥缺优差’去修铁路,并要黄兴也去助孙搞实业救国。这也是赵匡胤要石守信等老功臣,多致歌儿美女,安享晚年的意思。后来的毛泽东要陈毅去办外交,聂荣臻去搞科技,贺龙去打枱球,并大办其文工团,重印古本金瓶梅(后一项出自大陆的街谈巷议的小道消息,据说是十分可靠的,希望将来严肃的历史家,能郑重的肯定之或否定之)。都是资治通鉴上可以学到的功夫套路。袁世凯这位老官僚,他显然也认为只有歌儿美女,才能把孙文、黄兴、宋教仁等这些硬汉子软化掉……。
读者读到这一类的历史故事,可能的反应是不相信这些故事,实有其事。如果确是事实,则这些历史制造者,岂不是太下流了。其实这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这类故事在二十五史和资治通鉴里都太多了,而且泰半都是:事实。它之发生于近代的中国政坛里,那就是‘转型’的问题了。从帝制转民治的要点,便是把‘无限制权力’(uncheckedor power)转成‘有限制的权利’(checked power or limited authority)。在这项转型还未转得干净之时,老的魔鬼继续附身,就是难免的了。袁世凯后来便是 被老魔鬼附身,绸死的。
唐内阁垮台的学理解剖
中山返沪后第二件大事便是唐内阁的忽然倒塌,总理大人弃职‘失踪’(六月十五日)。袁总统挽留不了,乃特任首席总长陆征祥继唐组阁。唐阁既倒,同盟会在唐内阁中的骨干分子宋教仁、陈其美、蔡元培也就跟着下岗了。蔡公原是个无关痛痒的好好先生,才品八斗而飞扬跋沪的宋教仁原不要做左舜生【见上节小注】;手握兵权党权,虎踞上海的陈其美、始终就没有北上就职。如今宋、陈二人既然总长都不做了,那正好全力搞党,把同盟会扩大改组为国民党,然后来搞他个‘政党内阁’,大干一番。
宋氏认为唐内阁只是个‘混合内阁’,继唐而起的陆内阁,则是个‘超然内阁’,在这个紧要的开国时期,兴利除弊,国事如麻,他二人都不中用。要起死回生,翻天覆地,宋的目标是组织一个清一色的国民党内阁,由他来做总理,则中华民国其庶几乎……,且看他的同乡后辈的朱镕基,今日即颇有遁初遗风,朱氏今日的条件比宋教仁当年好的太多了,希望他不要望碑堕泪。纶巾羽扇,好自为之。
上节已言之,唐内阁的条件是不能再好了,为甚么不出三月便寿终正寝呢?其实这又是个转型的问题了。须知,依法唐内阁是个责任内阁,袁总统只是个虚君。但是在两千多年的政冶史里面,中国出了四百多个皇帝,除了少数的亡国之君像阿斗、溥仪等等之外,有几个雄才大略的皇帝,尤其是开国之君,是个虚君呢?诚问文景、武宣、贞观、开元、洪武、永乐和康雍干,那一位是虚君?相反的,我国历朝盛世如上述者的出现,几乎都是一宇号的雄才大略,君权神授,独裁专制的英明之王也。在我国历史上,往往也是皇权愈大,政治愈清明,大小官吏,愈不敢贪赃枉法。因为我国皇帝向来不直接管我们黎民百姓,管我们黎民百姓,分属‘亲民之官’的县太爷和知府、道尹,上至巡抚、总督的地方官。因比我们的皇帝陛下愈分凶,愈厉害,全力愈大,直接管咱黎民百姓的地方官,愈不敢为非作歹。所以在传统中国里,我门黎民百姓,对权力最大的皇帝,像汉武帝、唐太宗、明成祖,清圣祖(康熙),不但没有恶感,反而由衷崇拜呢!其原因亦在此。
当然我们这四百多位皇帝,不能个个都做汉武帝、唐太宗,一般才具平平或贪恋酒色不喜早期的懒皇帝,甚或像‘扶不起的阿斗’,那就要靠宰相辅政了。宰相和皇帝一样,也有好坏嘛。像王莽,他就要乘机弄权,由宰相晋升作‘假皇帝’,然后篡位作真皇帝。像姬旦(周公)、萧、曹、魏征、王安石。张居正,那就如钱穆所说的‘副皇帝’了【见钱著「中国历代政治得失’】。钱氏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基本卫道之士(fundamentalist),他认为传统中国的‘相权’,是制衡‘君权’的法宝,比现代西方的三权分立制还要完美。其实这是入者主之的夸大。中国相权哪能制衡(check & balance)君权?它只是君权的直线延伸和代理(deputy)。皇帝如是秦皇汉武,宰相就是皇帝的爪牙;皇帝如是阿斗,那么以重典治国的诸葛丞相,就是代理皇帝,他们之间没啥制衡也。洋汉学家之中,有人说中国帝王专制是东方的极权暴政(Oriental Despotism)或嫌过份,而中国古代帝王其权力之大远非西方(Occidental)任何帝王所可比拟,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
法国的路易十四,搞君权神授,说朕即国家,被历史家骂了数百年之久。试看咱中华统治者,自秦始皇以后,哪个皇帝,不认为他底皇权出自‘天命’(divine right)。在中国的二十四史里,国家二字,所指的往往就是‘今上’。朕即国家这个概念,在皇帝这一名词还未出现的春秋时代,早已就有了。有啥稀奇?所以中国古代的‘天子’,除授命与他的‘天’之外,谁也不怕。为使皇帝也有所畏惧,聪明人乃把一切然界的灾异,都说成‘天意示警’,要皇帝结束他自己的行为,庶几免遭天谴。宋神宗时代富弼为宰相时,就有人告诉神宗,自然灾界,是自然现象,他劝皇帝不要听‘天意示警’那些鬼话。富弼闻报,大为着慌说:‘人君所畏唯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乃上书数千言,力辩天意示警,不可不信【见‘宋史,列传’卷七十二】,富宰相万言上书,岂为提倡迷信?他怕的是天子老爷,连他爸爸老天也不怕了,那如何得了?
我们现代中国的毛主席科学化了,真正是天不怕,地不怕了,事实也未必。据说唐山大地震时,重病中的毛主席也惊恐不已。他老人家倒不是怕菊香书屋被震塌了,会压死人;他怕的是‘天意示警’,皇帝要‘崩’了。这也是个转型的问题。毛公既然从皇帝转主席,未转得干津。因此古帝王所惧者,今主席亦惧之,如此而已,没啥深文大意也……。这还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民国初年古人的心理如何,就无待多言了。
总之,袁世凯当年是绝不可能做虚君的,不但袁氏不做,袁之左右,也不让他做,当时尽人皆知的故事就说,每次唐总理晋谒总统时,袁之左右就说:‘唐总理又来欺侮我们总统了。’‘欺侮’多了,袁曾向唐说:‘少川,我老了,以后还是你来做总统吧。’老友少川闻此言,如何受得了。
不特此也,甚至唐内阁之中的国务员,像财政总长熊希龄进士,也不可能只听总理的话,而不听总统的话。因此,在熊氏与六国银行团交涉外债时,他几乎事事请示总统,而目无总理了。钱借到了,指派用场,总统也就顾不得总理了。还有啥责任内阁呢!客观的形势已教老唐无法再干下去,再来个王芝祥案作导火线,总理面子扫尽,老唐就‘失踪’了……。王芝祥,直隶人,原是清末广西巡抚,附义革命,与同盟会比较接近。此时直隶都督出缺,王以人地相宜,为直隶参议会一致推荐,唐总理乃签请袁总统加委。袁已同意,后来忽然改变主意,未经国务总理依法‘副署’,便迳派王为宣慰使,回南京练邱,直隶都督由总统另行委派。这一来,民国政府就法制荡然了。袁总统既然‘和尚打伞’,唐绍仪不愿做周恩来,就只有微服出京,宣告失踪,溜之大吉,一去不返了。
关于这一事件的是非曲直,我想公正的历史家,和不偏不倚的读史者,都很难下绝对性的定论。‘虚君’这个制度,原是以同盟会为主的革命派,所精心设计的一套纸制枷锁,来锁住袁世凯这个实力派的大猴王。如今猴王一使劲,把这些纸枷纸锁,撕得粉碎,你说孙悟空‘违法’,岂非不切实际的书呆子之见哉?如今八十六年过去了。我们回头看看八十六年的史例,军阀们甭谈了,就谈孙中山、中正、毛泽东和邓小平,他们那一位不是猴王?不搞‘和尚打伞’?他们撕掉的纸枷纸锁有多少套,还能数得清吗?如果孙蒋毛邓这四人帮,也都是一字号的大猴王,我们怎能独怪老猿呢?
话说回头,朋友,法治要有深厚的基础,法律才会有效。在一个法治毫无基础的社会里,独裁者必然会无法无天。西谚‘绝对的权力,绝对的腐化’,此之谓也,要搞真正的‘法治民主’(我不说民主法治,因为法治在先,民主在后也),笔者认为在近代中国,至少需时两百年。最早也要在下一世纪中叶以后;在我们社会文化第二次大转型的最后阶段,才能实现,这还是笔者最乐观的估计呢。在那清末民初的袁世凯时代,那会有影子呢?我们怎能厚责于袁老四呢?
大略言之,袁和孙的不同之点是,孙专好搞理想;袁则专要抓实权。袁的错是他贪得无厌,做了终身总统,还要做皇帝,这就不是个政治家了。他搞人也要搞到底,睚眦必报,绝不中途罢手,与人为善,这就是流氓了。所以在袁和孙、黄的革命派斗争时,在黄留守,唐内阁双垮台之后,同盟会在中央之内,可说是扫地出门。袁对他们是连个冷衙门,也不留一个。地方二十二行省之中,同盟会员,只分到粤、皖、赣三省,实力微乎其微也。袁总统和当今的李总统一样,不把老K全部搞垮,誓不甘休也。同盟会在一败涂地之后,他们想卷士重来,就只有寄于唯一出路的国会了。
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国会:
美国模式的中国国会
根据‘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第五十三条,‘在本约法施行后,限十个月之内,由临时大总统召集国会’,袁临时大总统在就职之后,也急于要做正式大总统;那时中央与各省的大小政客和党人,也看好将来的国会,认为是英雄用武之地,也急于要参加这项近在目前的国会大选。因此当中山还在作其讲演旅行之时,中央与各省为着筹备这第一次国会大选,都已在紧张的进行之中。
按参议院制定,由袁大总统于元年八月二十七日所公布的‘中华民国国会组织法’,国会分上下两院──参议院和众议院。参议员,二十二行省,每省十名。内外蒙古、西藏、青海,各设选举会,分别选出二十七名、十名和三名不等。另由‘中央学会’选出八名;各地华侨选出六名。各省参议员由各该省的省参议员,依法作选举人,其他也各有专法规定选举方式。
【笔者符注】:中央学会依法是一种由教育总长领导的专家学者,超然于一般政团政党之外的公会组织,享有八名参议员的名额,立意至善,然未成为事实,就胎死腹中了。见钱端升著「民国政制史’第一篇,第二章,第八节。
按法定名额,则参议员共有二百七十四人,仿照美国制度,六年一任,两年一选,以保持其新陈代谢。
至于全国众议员的名额,则依各地区人口多寡定之。每人口八十万选众议员一人,然每省至少有众议员十人,但人口不足八百万之小省份亦照选。唯蒙古、西藏、青海则参众议员人数相等。二十二行省中以直隶(今河北)人口最多,有众议员四十六人;人口最少省份如新疆、吉林、黑龙江,各选众议员十人。其他各省多寡不等,任期三年各一届,三年一选,选举法分初选和复选,条例滋多,不俱载。按法家名额全国共有众议员五百九十六人,参众两院合计,共有议员八百四十一人;当时媒体戏称之‘八百罗汉’【见上引钱书。原档载民元发行之‘政府公报’六月份以后各期;最近复印汇编,见章伯锋、李宗一主编之‘北洋军阀’(1921-1928),武汉出版社,一九八○年初版,页六八○─七四七】。
这国会中只有罗汉而无观音,当时曾有少数女权主义者来闹场,争取男女平权。不幸那时去古未远,男好之间尚有其授受不亲之大防,女权转型尚在争取小脚放大时代。女强人中不但出不了吕秀莲、陈文茜,连男议员们所共同欣赏的甚么‘国大之花’之出现,这时都还为时尚早呢。他们闹了一阵,未闹出结果来,也就算了。
议员并无选民;政党随意整合
这‘八百罗汉’(且看他们在菩萨里那副尊容就知道)在民国初年的中国,大闹天宫。真是天翻地覆。近年台湾立法院里诸后辈,所表演的肢体抗争,和当年八百罗汉的功夫表演,不逮远矣。闲话不应多说,就此删去。但是我们要知道,这八百罗汉在民国初年是没有选民(constituesnts)的。道理很简单,因为中国这时虽有人口四万万,但百分之八十是不识字的文盲,另外百分之二十虽认得或多或少的字,也不知啥叫民主?啥叫选举?这玩艺儿,五千年的列祖列宗都不知道,他们何能顿悟起来呢?他们之中也确有略通民主选举之皮毛的,但这种人就是孙中山先生所的‘先知先觉’了。一个文盲遍地的社会能产生几个先知先觉呢?因此这些罗汉们就只是一批徘徊于转型中期,从前朝(帝制的清朝)稍有新思想的半新人物,转到后朝(共和的民国),仍背著「入朝做官’底老包袱不放的,半旧的政客;但是这些半新半旧底转型政客(politicians under transformation),原是旧中国里职业客僚(professional bureaucrats)的候补人(office seekers),搞政治的目的是入朝为官。他们看重的只是自己的‘政治前途’,并不代表什么鸟阶级。以前入朝为官的捷径是参加科举,现在科举没有了,‘党’就变成科举的代替品了。入党做官,或组党做官,就是有志青年的‘正途’了。这是我们政治社会大转型,还未转完的一条大尾巴。孙中山先生劝告当时的青年,‘要立志做大事,不要立志做大官’,可是针砭时弊,但是他老人家还是在这‘大尾巴’上做文章。试问青年人个个都要立志做大事,那么小事谁做呢?做大官和做大事,基本上是一个铜元的两面。国父大人也是我们五千年中华大酱缸里出来的嘛,未能免俗也。所以‘入朝为官’和‘入党做官’(后者是刘少奇的话)这条大尾巴,一直绸着国共两党治下的有志青年,直至八九十年代,始被‘下海经商’所替代。呜呼,社会文化转型之难,有如此者。世纪末尚且如此,况且纪之初乎?所以在孙中山和袁世凯那个世代,入朝为官,是当时大小政治人物,排山倒海的主导思想。
总之,要搞政治,你就得组党,入党,毁党,造党,分党,合党……。一言以蔽之,万变不离其党,才是入朝为官的不二法门。据说一九八八年蒋经国在台湾‘开放党禁’后,不期年,宝岛便出现小党一百余个之多。民初国会选举时,据吾友张玉法院士的考据,大陆上竟有大小政团六百家【见张著「民国初年的政党’,台北市,一九八五年,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版,页二三】。何以如此之多呢?作者再引当时政论家黄远庸之言曰:
既已聚千奇百怪之人而相率为党,遂即铸成千奇百怪之党,蔓延于国中;乃复演为千奇百怪之拜政党论,或毁谤政党论,以相攻于一隅。于是乃有党与党之争,有党与非党之争,更有一党之中一部分与一部分之争。【同上,页一三,引远生遗者】
玉法这本五八四页之钜着,所谈千奇百怪之事是征引不尽的了,但是如把民国初年的政党,摸出点头绪来,也未始不可大义微言一下。盖民初的政团实始于清末,而清末的政团实始自康、梁的强学会。康氏的教条主义把强学会弄垮以后,各省小会林立,虽群龙无首,然其宗旨与成分,大致相去不远。戊戌以后康、梁避居海外,与孙、黄的革命派相竞争,俨然形成两大主流。迨清末立宪运动在国内风起云涌,两派又同时回流,渗入各省的参议会。武昌起义一声炮响,原立宪派(包括康、梁的老保皇派)也加入革命,墙倒众人推,两派就水乳难分了。如今国会开始竞选了,各小党小政团,又各为小团体利益,或分或合,甚至不惜毁党造党,来各取所需,就形成上引黄君所说的‘千奇百怪’的现象了。
同盟会扩大为国民党
迨宋教仁从唐内阁下岗之后,他乃以不世出的组织天才和用不完的精力,来扩大同盟会的基础,通吃有志来归的各小党,另组国民党了。宋教仁和孙中山原是同盟会中的两大智囊(Think Tank),而孙所搞的多半是海阔天空的哲学思想;宋所搞的则是扎扎实实的行动计画。事实上民国临时政府中许多根本大法如‘临时政府组织法’、‘临时参议院组织法’和‘临时约法’差不多都是宋教仁一手起草的。宋教仁是个搞行动的理论家,和有野心、也有理论基础的组织家,少年气盛,不忍不让,不像孙公是颇能忍让的一尊‘大炮’也。所以袁世凯之怕宋,实远甚于怕孙。
当宋氏从唐内阁下岗时,各省为搞国会选举,正是紧锣密鼓声震全国。这时南北小党共有数百家之多【吴相湘教授曾查出诸小党文献多至‘百数’,见吴著「孙逸仙先生传’下册,页一一六四;张玉法教授则发现至少有三百个,见上引张书】。
【笔者附注】:蒋经国在台湾开放党禁之后,某日我在北京一次餐会上,北京市政协主席白介夫先生告我,他前晚曾请台北来访的新政党的某党魁吃饭,问明姓名,原来是我们文艺协会中,潇洒风流,才气纵横的一位小友,他平时只喜欢艺术和美女,想不到这次也下凡做了党魁。后来我们在台北又吃酒了,我问他‘要竞选总统吗?’我们相抱大笑,乐不可支。
民国初年党禁大开之时正是如此。但是这些小党党魁,想选上一个‘议员’,实非易事。所以他们一定要向大党靠拢才有希望。这时宋教仁正在扩大同盟会为国民党,因此他就对这些小游击队加以招安收编了。但是宋教仁现在是名满天下,有首相资格的大党魁,你要望门投靠得有一定政治本钱呢;否则你只能做做诸侯的附庸,甚或附庸的附庸呢。所以宋氏这次组党只看重了‘统一共合党’、‘国民共进党’、‘国民公党’、‘共和实进会’几个较大的小党。它们若非真有群众基础,就是有名满全国的党魁,才能邀宋某之青睐呢。例如统一共和党,它的党魁是蔡锷(后来名满全国的美女小凤仙的男朋友;蔡后来不愿为政客利用,监持退党),中央理事有谷钟秀和吴景濂等宰相级的官僚,那自然就变成遁初先生的阿兄阿弟了(注意:这时他们都只是三十上下,少年得志的小顽童,气焰万丈呢)。
民国元年,公元一九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国民党在北京开成立大会,与会者数千人,极一时之盛。这时孙中山也应袁总统之约,在首都作客,于前一日刚抵北京。这时也出席大会作主题演说,并以一一三○票之绝大多数,当选为理事长,孙力辞不就;党中央乃决定由宋教仁代理。宋乃成为当时中国第一大政党之党魁,锋头之健,气势之高,真是一时无两。
‘孙大炮’与二十万里铁路计画
就正当国民党成立,锣鼓喧天之时,中山也正与袁总统日夜盘横。孙公留京一月,竟与袁晤面达十三次之多,且多为二人之密谈,有时只总统府秘书长,有‘财神’诨名的梁士诒在座。根据梁氏后来的报导,‘国父年谱’(一九六五年台北党史会编印)记载说:先生留京约一月,与袁会晤共十三次。每次谈话时间自下午四时至晚十时或十二时,更有谈至次晨二时者。每次会晤,只先生与袁世凯、梁士诒三人,屏退侍从。所谈皆国家大事,中外情形,包括铁路、实业、外交、军事各问题,表面甚为畅洽。先生察袁野心,然仍予推崇,以安其心。【见‘国父年谱’上册,页一三七,引‘三水梁燕孙先生年谱’】
这次孙、袁密谈实在是他二人的蜜月期,英雄识英雄,彼此固有其相互诚心推崇之处;但二人也难免有各见短之处,背景不同故也,袁世凯是传统中国里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才大心细,做事扎扎实实,有板有眼,是位极有效率的行政专才,和标准的中国法家;然此公无理想,对现代政治思想,更是一无所知,这是时代关系,先天后天自然发展的结果,非可相强也(顾维钧先生当时是袁氏随时咨询的机要秘书,事后告我亦如此)。
而孙公却正是袁公的反面;孙公周游世界,爱国之心极烈,为人又好学深思,满头脑理想,欲施之于中国,而道不得行。辛亥之后自己虽不在位,他对袁公倒满怀幻想,希望袁能拯斯民于水火,臻国家于富强。富强之道,根据他在列强(尤其是美国)观察所得,实在要‘人尽其才,地尽其利,货畅其流’【‘上李鸿章书’上的话】,欲货畅其流,修铁路实是第一要着。因此他在与袁氏密谈时,实在是诚心诚意的劝袁‘练兵百万’以强中国。他自己则愿专任修路之责,希望把全国铁路延长至‘二十万里’(一说十万英里)。中山这席话虽出诸一位伟大爱国者的至诚,但是听在有高度行政和经济建设经验的袁世凯的耳朵里,就是信口胡吹了。所以袁氏后来背后语人,就说孙文是个‘大炮’。中山的‘孙大炮’的诨名,据说就是袁世凯叫出来的。但袁氏是个老官僚,他不愿开诚布公的与孙公辩难(其实辩也无益),他为笼络中山,乃顺水推舟,发表孙氏监修全国铁路,期其能完成二十万里的伟大计画也。
袁氏派孙去修筑铁路,显然是投其所好,给这个革命领袖找个优差肥缺,安顿下来,免得他继续革命或重新造反;谁知孙公是个诚实的爱国者,他把袁总统的美意当真,乃向中西媒体正式宣布自己今后的使命之后,就认真的干起来,袁总统也特授以筹划全国铁路全权,出任‘中国铁路总公司总理’,设总部于上海,袁世凯并把他当年为慈禧太后‘回銮’时,所特制的豪华‘花车’,拨给孙总理专用,以便巡视全国铁路现状;同时更饬令各地地方官,对巡视路政的孙总理作盛大招待。黄兴同时亦受任为‘汉粤川铁路督办’以襄赞孙公。这是袁世凯这个老官僚的混帐之处。语云,君子可以欺以其方,而孙公不知也。在袁氏的耸恿之下,孙公竟率领大批失业党人,乘了豪华专车,向全国‘视察’去了。等到后来孙、袁交恶,当局要清查铁道公司的帐目,始发现铁道一寸未建,而视察公帑却浪费百十万两。政府就要下令通缉了。此是后话。
【笔者附注】:关于十万英里铁路,百万英里公路的建国方略,中山说了一辈子,虽然他一公里铁路也未修成过,笔者也曾撰专文试评之,不再多赘。近阅大陆史料,今年(一九九八)三月北京人民政府曾召开‘加快铁路建设动员大会’,决定今后五年加快铁路建设的总目标是,二○○○年铁路营业里程达到六.八万公里;到二○○二年,突破七万公里,见‘中国铁路建设确定五年目标:初步安排投资:二四五○亿元,营业里程:七万公里’,载一九九八年三月三十日‘人民日报’(海外版)。时至今日,中国铁路营业里程,还未突破七万公里,中山先生要在民国初年建二十万里铁路,岂非大炮哉?袁氏是知其不可而故意浪费国币,设阱以陷之,这就是袁之大奸巨滑的表现了,中山因无行政经验,乃有此失。
国会选举;国民党大获全胜
袁世凯对国内政治经济建设,以及抓权、抓位、抓钱、抓车等古典政治(classical politics)虽然经验老到,他对群众工作,以及组织政党、争取选民、控制议会这套新玩艺儿,他就显然是外行了。正当打发孙、黄乘花车作万里巡行之时,国会选举已进入高潮,在宋教仁亲自策划与领导之下,国民党得三九二席,大获全胜,国民党的反对者虽也分分合合一番,组成民主、共和、统一三党以为对抗,然三党得票总数,却不及国民党票数的三分之二,不能影响国民党的既得多数的全胜之局。在此之前,宋教仁已口口声声,要组织个清一色国民党的政党内阁,这一来则这个政党内阁就真的呼之欲出了。【关于这次国民党籍当选参众两院议员的全部名单,读者样参阅张玉法着前书,页五三一─五六六,附录二,两院议员表。】
宋教仁在完成国党建党之后,忙里偷闲,曾于十月中,返桃源探母。宋那时也是无官一身轻,暂息仔肩,优游桑梓也颇享林泉之乐。谁知这时国民党捷报频传,名省党员都摩拳拭掌,跃跃欲试,希望遁公出山领导,邮电飞来,终日不绝,宋氏在乡下也就待不住了。当宋府家人正在预备庆祝农历新年,宋已迫不及待,拜母别妻,再上征程。
宋教仁于民国二年二月一日(农历癸丑腊月二十六日)自桃源动身,经长沙、武汉沿江东下;嗣在上海、杭州、南京等地视察党务。斯时国民党选战大胜,党员士气高涨,宋氏政治前途如日初升。所到之处,欢迎会上无不人山人海,宋亦随地演说,然宋氏所讲内容则与中山迥异:中山只是宣传他自己的主义,不外平均地权、节制资本,和修建铁道;宋则侧重于政论批评国事、讨论朝政、臧否人物,甚至加强党务、宣传夺权,在国民党湖北支部讲演时,宋竟赤裸裸地批评袁政府‘自掘坟墓,自取灭亡’,并说‘到了那个地步,我们再起来革命’云云。三月九日,他在南京讲演,那就更激烈了。他把当前政府说得一无是处,其所以然者,皆为不依法行事的恶政府的恶政有以致之。总之,宋的主旨是要‘产生纯粹的政党内阁’,总统不负责任,国会应先制宪,再依法选举总统。其措辞之激烈,主张之绝对,虽二战后之英美政党的政治演说,亦属罕见。因此宋之党中同便为他的安全担心,而宋少年气盛,不以为意,真是初生之续不畏虎也。【关于宋教仁这些组党和演说的史料,吴相湘教授所写的‘孙逸仙先生传’和‘宋教仁传’所引均甚详尽;宋氏遗著和国民党党史会出版品如开国史料和‘革命文献’等保存的均甚完整,一索即得。】
再者,这时因为国民党选战初胜,若干党员难免骄纵,有的甚至公开主张改选总统,让孙、黄复位,这简直就是变相的对袁总统搞不流血的宫廷政变。笔者在上篇曾叙述过当年大清皇朝,就是被袁宰相用此一手法搞垮的。恶有恶报,怎能时才转眼,现在又轮到自己来现世现报呢?因此老袁闻报变色,也就不难想像了。袁本不怕孙而怕宋,为着安抚宋氏,袁氏先拟用古典方式加以收买。当宋收仁从唐内阁中下岗时,有意还乡退休,袁曾借口宋五十万金以维持退休生活,被宋婉拒【见吴着孙传引陈旭麓主编‘宋教仁集’下册,页四二六】。更早时,袁曾送教仁一本某良行空白支票簿,请宋自由支用。宋略支少许表示谢意后,即以原簿还之【见李剑农著「最近三十年中国政治史’,页二八二】。袁之对宋,可说是英雄识英雄,优礼备至,而宋不为动,袁就暗藏杀机了。宋公是中华民国的开国元勋,顶天立地的一位大政治家,革命时临危未死的烈士;袁世凯这个曹操,小视了一位正人君子了。当然宋氏道不得行,终以烈士亡身,而贻乱民国,也有他的缺点。遁初是位一流的政治家,却是末流的政客(good statesman but a poor politician)。主持庙堂大政,岂可学小政客的意气用事?子曰:‘管仲之器小哉。’吾为宋君拭泪也。
【笔者附注】:余曾闻之于一前辈学人,自云二战前在政府服务时,某银行总裁曾为其设一两千元户头,任其随意提取,而存款数目不变也。此公言来甚为得意。与宋公遁初相比,贤与不肖之间,何以竟悬殊若是哉?悲夫。
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八日于美东新泽西州
世纪末回顾“宋案”与“二次革命”
在本世纪初民国二年(一九一三)所发生的‘宋案’(宋教仁被刺案),和随之俱来的,由国民党所发动的反袁内战(所谓‘二次革命’),实在是中国近代史上,所不应该发生的两项偶然事件。不幸的是,历史上的‘偶然’事件,往往会导致‘必然’的后果。在民国史上政争不循法律途径,而用枪杆子,这是第一次。袁(至少是袁党)之杀宋,是‘一错’;而国民党之以暴易暴,兴兵倒袁,则是‘再错’。历史不是数学,两负不能变成一正。一错再错之后,此例一开,接着三错四错随之而来,就变成武力至上、军阀混战、枪杆子出政权了。
袁世凯是否一定要杀宋教仁?宋其实在早年的同盟会中,一直被他底同志们目为‘亲袁派’,所以袁也一直对他是加意笼络,甚至视为子侄呢。袁对汪精卫也是如此,他要他儿子袁克定和汪拜把为盟兄弟。汪也是当时革命阵营中的‘亲袁派’。事实上辛亥革命期间,‘非袁不可’的口号,便是汪精卫首先喊出来,而举国和之的。
【笔者附注:我们搞历史的人千万不能为‘现时观念’(present-mindedness)所误导。不能因为汪精卫当了汉奸,便把他前半生的形象一笔抹煞。事实上,汪在投敌之前,他在全中国的公共形象(public image),实在是全国第一人。他在民初国民党中的地位,也是总理孙文的当然继承人,排位在黄、宋、胡之上。笔者早年曾撰有‘恩怨尽时论汪精卫’一长篇细述之。此文遗失,有暇当补作之。汪是位很标准的文人、诗人、情人,他不应也不能搞政治。但是后天环境引诱他误入政坛,用非所长,接连犯了十大错误。全国人民、全党同志敬之、爱之、厚望之、原谅之,所以他犯了九次错误都能东山再起。只是他第十次则犯得太绝了,全国人民和绝大多数的历史家都无法原谅,汪氏就遗臭万年了。】
宋教仁非可怕之人
事实上宋教仁和汪在当时国民党中的地位,原是伯仲之间。宋是一位爱国者,一位有为有守的君子,并非可怕之人。只是他少年气盛、精力过人、心比天高、自命不凡,又生个倔强的个性,和右派大嘴巴。吧啦吧啦起来,听众掌声如潮,欢声雷动,使政敌听来,就真以为他是拔毛成兵的齐天大圣了。其实宋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不是袁世凯、蒋中正、毛泽东那一流的人物。在聚义堂中坐第一把交椅的不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的林冲,更不是力能打虎的武松,而是能调和一百单八条好汉的及时雨宋公明,和智能掌握十大军区司令员的周恩来。虽然宋教仁也曾被他的政敌叫成‘梁山盗魁’,但是渔父(宋的别号)是个直来直去的革命者,毕竟不是宋江。当然周恩来也是慢慢地磨练出来的,三十岁的伍豪(周用过的化名),也不是五六十岁的周总理也。
总之,宋教仁不是个可怕之人。相反的,正因为他搞政治锋芒太露,不特党内党外都树敌太多,招忌太甚,纵是一般国人党人,对他也不太心悦诚服,甚或同党相妒呢。君不见,在孙文大总统第一次组阁时,党中才气最大的、声望最高的高干,也是孙公最看中的,一夜之间就能草成一篇不朽底‘民元约法’的宋教仁,不就有遗珠之憾吗?其后,唐内阁垮台,陆征祥组‘超然内阁’(内阁中国务员一律脱党),不孚众望,称病辞职(民元九月),袁曾有意召宋教仁为总理,另组‘混合内阁’(只重人才不分党派),而终未果行,乃改提前内务总长赵秉钧暂代;这也是赵忌宋特甚的道理。宋之所以未能代陆的原因,第一便是宋在各党派中,政敌太多,不易领导混合内阁。第二也是宋一向坚持‘政党内阁’(由清一色国民党员组阁),袁不愿,而事实亦不可行。袁的借口是当时任何一党都人才不够。这显然也是事实。【见上引‘北洋军阀’卷二,页二二 ─六三选辑‘大总统与同盟会代表之谈话’,原载民元六月二十二日‘政府公报’;及‘宋教仁谈话’,原载民元十月七日上海‘民立报’诸篇。】
不重用之就杀之
可是在民元秋冬之际,国民党在选战中大获全胜之后,形势丕变,宋就认为由他来组织一个清一色的‘政党内阁’,此其时矣。熟谙中国古典政治的袁世凯,也就仿古行事,采取‘不能重用之,就除(杀)之’的老办法了。【笔者附注: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时,曹告诉刘备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这一下把刘备的筷子都吓掉了。刘备所怕的便是‘不重用之,就除之’这则古典老套路。‘三国演义’在传统中国政治中影响之大超过正史。】
民二春初,在宋氏旅行讲演锋头正健之时,袁即连电召宋来京磋商要政。袁的本意或许就是试‘重用之’,不成,再‘除之’。可是内阁总理赵秉钧对这个最大的政敌,就不能等待了,他或许得了袁的必不得已时就‘除之’的默许,迫不及待的,便悍然提早‘除之’了。杀宋之后,风波闹大了,袁可能认为赵之悍然杀宋,为的只是他保持相位的一己私利,而揽乱袁对整个大局的布置。赵之杀宋,不是‘体谅领袖苦心’,而是投机取巧,为保持自己总理的位置,不顾主子的困难,而悍然为之,这就不能饶恕了。因此后来赵也就不得好死了。
是谁杀了宋教仁?
宋教仁是奉袁的电召于三月二十日晚,从上海北站,乘夜车去北京。宋氏此行可能是入阁拜相呢,所以送行者甚众。这时孙中山正率大批民党随员戴季陶等,东渡作访日之行。中山纺日的目的是‘考察铁路’。可能也是志在吸引日资,来中国筑路。袁氏固知中山非筑路之人也。而此时国民党选战新胜,中山的信徒和从龙之士都相当骄纵,他们四出活动,孙大总统卷土重来之声浪也不绝于耳。南北再度分裂的谣言更是传遍全国。如今孙公重访日本,大唱其大东亚和中日联合的高调,而远在甲午战争之前,袁在朝鲜作‘小钦差’时,与日本便有杀身之仇。现在孙公要引进日资来中国筑路,同时因为俄国正在蒙古搞分裂活动,要蒙古脱离中国而独立。袁政府无如之何?中山乃密电袁总统,建议联日抗俄。中山本人在日亦正为此而活动频繁,日本固求之不得,而袁为之惴惴不安,就不难理解了。在此关口,赵秉钧是否乘机进谗,外人固无由知晓,然赵于此时正在暗中积极布置杀宋,则史料似甚明也。所以宋在上海起程时,车上汽笛方鸣,他和黄兴、陈其美、廖仲恺、于右任等诸多送行者方施施然走向月台人口处时,不意一个刺客忽然在背后出现,向宋腰际开了一枪,击中要害,宋应声倒地。车站上一时秩序大乱,刺客乃乘机逃去,无影无踪。
可是在本世纪初年,中国正在‘转型’运动的早期,一转百转的时候,他们袁、赵诸人搞后来所谓的‘特务工作’,也还不够现代化。他们还是用‘买凶杀人’的老勾当。这个凶手武士英原名吴福铭,只是个失业军人,并非行动机警的职业杀手。由于在上海滩流浪,乃被赵秉钧派在上海的特工应桂馨(本名应夔丞)所临时收买,来对宋行刺。武士英既非职业杀手,未受过专业训练,他在穷困不堪时,曾向同住在鹿鸣旅馆(一作六野旅舍)的两个学生借钱,并夸口杀人还钱。他自己甚至不知所杀为何人。迨宋案发生了,这两位学生阅报告密,陈其美等乃报请租界巡捕房,往六野旅舍搜查武士英不获,才发现了应桂馨的名片,而逮捕了应桂馨。并抄出大批原始文件,才暴露了应夔丞之背后指使人和经费来源,实出自北京的国务院内务部的一位秘书洪述祖。抄获文件显示,洪又受命于国务总理赵秉钧,而在行刺之前,洪自夸曾报告‘极峰’袁总统,总统甚表欣慰,云云。
不过这些抄获文件,多系密电隐语,并且几乎是洪、应两人之间的片面之辞,确实内容如何,亦可作不同解读。再者,另据原对袁党甚为不满的京师警察总监王治馨,告诉张继说:‘洪述祖南行之先,见总统(按指袁世凯)一次,说现在国事艰难,总统种种为难,不过二三人反对所致,如能设法翦除,岂不甚好。袁笑曰:“一面捣乱尚不了,两面捣乱乎?”话止如此。宋遁初被难后,洪自南来,又见总统一次。总统问及遁初究系何人加害?洪曰:“这还是我们的人,替总统出力者。”袁有不豫色。洪见袁颜色不对,出总统府,即到内务部告假,赴天津养病。’【见‘国父年谱’,页四五九,引张继回忆录】
此事如发生在当年英美的法治国家,或世纪末的新加坡、香港,甚或是台湾,两造律师在法庭上的辩论,就要旷日持久,然后听取法官裁决,不服亦可上诉,官司打到‘终审法庭’为止。不幸这是民国初年的中国啊!国民党人愤激之下,就一口咬定是老袁干的了。黄兴于四月十三日所撰的挽宋联,说得最明白。黄说:
前年杀吴禄贞,去年杀张振武,今年又杀宋教仁;
你说是应桂馨,他说是洪述祖,我说确是袁世凯。
黄兴虽如是说,但他还是主张用法律解决。可是孙中山于三月二十五日从日本赶回上海时,一怒之下就立刻主张兴兵讨袁了。中山是个现代政治家,尚且如此轻视法治,袁氏是个落后的老官僚,他不动声色的调兵遣将,来个兵来将挡,那就更顺理成章了。蒋、毛二公后来动不动就用革命手段来对付政敌,历史家又如何下笔呢?这就是笔者一再不揣浅薄所说的‘转型’问题了。从专制转法制,在咱中国至少要两百年长时间啊!在转型初期,虽至圣大贤的孙、黄二公,尚且不能免藐视法律之言行,自郐以下,就无待多言了。
袁世凯的‘水门’和‘江南’
再者,宋案发生于华界,而由租界巡捕破案,依法应移交江苏都督程德全及中国法庭主审。袁总统得报乃连电程都督澈查案情。程乃会同黄兴上将,和前司法总长伍廷芳、王宠惠,根据上海地方检察厅长陈英所接收由租界巡捕房移交之证物,呈报袁大总统。人证、物证均十分完备,在全国人民众目睽睽之下,如作公开审判,对中国由专制向法制转型,实在大有裨益。不幸原、被告两造,当时皆缺之法治观念,思想都甚为落伍,舍法院不用,而使用枪杆子,就使历史倒退,遗祸无穷了。
事隔八十多年了,我们今日回头看去,心平气和的就事论事,我倒觉得此事颇像尼克森总统的水门案。事发时总统可能不知实情,乃下令查察,查明之后,发现确是自己的人干的,乃又企图为犯案人隐瞒,因为犯案者皆是尼氏最忠诚的干部也。人家本为你犯法,你现在要执法以徇,倒打一耙,岂不令忠贞之士寒心哉?总统想为自己人隐瞒,因为政敌太多,愈要隐瞒,愈瞒不了,知法犯法,尼总统就被逼退位了。另外,民初的‘宋案’读来也颇像蒋经国晚年所发生的‘江南案’。经国晚年对为他作传的学生‘叛徒’刘宜良,不用说是深恶痛绝,但是后来曝光的一切证据显示,经国并没有直接手令或口令要把江南干掉。干掉江南的却是、不成问题的,蒋下面最最忠诚的特务和黑道。他们在杀人曝光之后,据说经国为他们底愚忠和愚蠢,气得死去活来。
女儿城的故事
再者,我们根据三千年来的中国史书,和八十年来的民国实例,知道最高当局、大独裁者,尤其是袁、蒋、毛这样的独裁领袖,他们有意杀人,都不会动用正式手令或口令的。他们只需皱皱眉头,自然就有聪明人知道其意义何在。佛经上有个故事说,某次灵山大会上,佛祖拈花微笑,大迦叶尊者就知道佛的意思何在。这种智者的本领,洋人叫做Read his mind(揣摩其心)。在中国古典政治学里则叫做‘承旨’。乾隆皇帝下江南时,路过济南府,乃问起古书里有关齐国女儿城的故事,随行的大臣都大掉其书袋,以自表博学,只有一位大太监知道主上真正的意思,乃尽搜‘女儿城’中的美女,来替皇上伴宿。事为皇后侦知,她怕丈夫染上爱滋病,就前来闹场,被丈夫踢了一脚。她又去向太后申冤,太后又认为哪个猫儿不沾腥,拒绝主持正义。乾隆爷自己也认为他这位吃醋的老婆,不能‘母仪天下’,就把她‘废’掉了。【故事见萧一山著「清代通史’】
这种有Read his mind本领的聪明人,在蒋、毛二公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戴笠说他能‘体谅领袖苦心’。这‘体谅’二字,便是一针见血的经验之谈。大陆上的康生和汪东兴,如何体谅主席苦心,一定有更惊人的警语和行动,将来自会慢慢出现的。可是真正的‘忠臣’,体谅之后,就按照领袖的苦心,主动地去执行,还是不够的。万一在执行中出了问题,你还要为领袖。背尽一切黑锅,负尽一切责任。领袖如为化解他自己的责任,而要向你‘借头一用’之时,你得慷慨捐头,而口无怨言,是所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只有如此,才算是真正的功臣、义士……,古人所谓‘死士’;所谓‘彼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者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取得领袖的绝对信任,成为领袖的‘心腹’,去享荣华,受富贵。但你如善于Read his mind,就想乘势为你自己的利益,而取巧利用之(take advantage of it),一经发觉,那你就自掘坟墓了。
宋至死未尝疑袁
袁世凯和赵秉钧的关系,似乎就是如此。赵揣摩袁的意旨,似乎肯定袁有意杀宋,所以他就加意筹划了。袁之连电邀请宋教仁入都,磋商军国人事,显然他还是在‘重用之’或‘除之’的两极之间徘徊不定。宋教仁本人似乎也有此感觉。因此他在奉召入都之前,对自己的政治前途甚为乐观。他甚至在被刺之后,自知不起之时,还没有怀疑是袁氏对他下此毒手,所以他还要上书总统(这在帝制时代便叫做上‘遗折’)作最后诤谏呢。书曰:
北京袁大总统鉴:仁本夜乘沪宁车赴京,敬谒钧座。十时四十五分在车站突被奸人自背后施枪弹,由腰上部入腹下部,势必至死。窃思仁自受教以来,即束身自爱,虽寡过之未获,从未结怨于私人。清政不良,起任改革,亦重人道,守公理,不敢有毫权之见存。今国基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家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临死哀言,尚祈见纳。【载‘民立报’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二日】
宋之‘遗折’颇有忠荩之忱,读来哀惋。袁或无立刻杀宋之心。然赵为保存其‘相位’,而乘机除一劲敌,或为杀宋之主要动机所在,亦未可知。果尔,则袁反为赵背杀宋之黑锅矣,是耶?非耶?袁氏当时‘通令’自辩,也说:
共和国家以道德为基础,以法律为范围。就司法方面言之,非推究全案本末,又经法庭公开者,不得轻加论断。就行政方面言之,非考求此案原委,实与法律违反者,不宜信口雌黄……。须知刑事案件应侯司法机关判决……。岂容散布浮言,坐贻实祸?【见民国二年(一九一三)五月四日‘政府公报’】
他这话也有他的道理,读史不能以人废言也。而宋逝未几,凶手遂在牢中中毒而死。未几洪述祖亦畏罪潜逃,赵亦淬毙,胡为乎而然呢?您说这是民初军阀时代的政府下流吗?蒋、毛二公时代,例子还少吗?举不尽了吧。纵在美国,甘乃迪总统是谁杀的呢?杀甘乃迪的刺客又是谁杀的呢?后来杀刺客的刺客之死,又是谁干的呢?
政治暗杀古今中外都是罄竹难书的,不查个水落石出,就硬把‘疑犯’(suspect)当‘主犯’(convict)是很落伍的现象。其实黄兴所说的‘前年杀吴禄贞,去年杀张振武,今年杀宋教仁’,这三大暗杀案,若从纯法律的观点来分析(如果读者贤达和在下都是三案的陪审员(jurors)),我们就很难确定袁世凯是真正的刑事犯。证据不足也。再者,朋友,我们的国共两党,一向都主张‘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走一个’(这话据说连陈诚都说过),则疑犯罪犯又何从分别呢?试看‘六四’运动时,在北京大街之上,以肉体阻挡坦克车的小神经、大豪杰王维林,今在何处?江主席说他躲起来了;找不到了。难服攸攸之口也。我们怕他是在‘错杀一百’中,被公安部门一怒之下‘错杀’了也。王维林不是王丹,更不是宋教仁。他只是胆大包天的一个小神经而已。一个伟大的共和国,连一个神经兮兮的街坊小青年,都不能放过,那还是什么个国家呢?我们倒希望江主席就此对老百姓有个交代才好。朋友,今日中国在世纪未,专制向法制转型,已近最后阶段,尚且如此,则生存在世纪初的专制时代,政客官僚的行为如何,就不难想像了。我们写史者、读史者,除掉叹息之外,夫复何言?
民初的黑金政治
不过话说回头,转型原是一转百转的,连搞特务也跑不脱这项规律。胡适先生治红学就曾说过,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便是康熙皇帝派到江南来的特务。他底手段就是通过吟诗论文以结交南方的文人和艺人。另外还广散金钱以救济寒士,以示朝廷的恩德,争取民心。袁世凯做了总统之后,他也派遣了特务来做南方的工作。
应夔丞显然就是袁所派遣的第一个特务。他的任务第一便是打探国民党在南方的活动:同时也利用金钱收买文人,创办报刊为袁氏宣传。应在北京的顶头上司便是洪述祖,时任内务部秘书,由国务总理赵秉钧直接指挥。应夔丞原是策动武昌起义的共进会的一个干部,他和武汉军政府中的‘三武’(孙武、蒋翊武、张振武)显然都是一伙的。迨张振武与黎元洪争权,被黎骗往北京,并乞袁世凯代为杀之。袁其时正在拉拢黎氏,乃不问案情,便将张振武枪杀。张振武一死,黎元洪便完全投向袁世凯,而与原先捧他上台作‘开国元勋’的革命党,尤其是共进会为敌了。他把共进会说成黑帮、说成匪类,要加以彻底解散和消灭。共进会的成员当然也把黎菩萨、伪君子,恨得牙痒痒的要加以反击。应夔丞原是张振武的党羽,因反黎也被黎所‘通缉’,从武汉逃回上海。在同盟会扩大为国民党之后,应也就在党部内进进出出,和陈其美、宋教仁、黄兴、于右任等高干,都很熟识。所以在宋死后,国民党在上海为宋办丧事时,应竟然也是个热心帮忙的‘同志’,当然他地位太低,与总长级同志是高攀不上的。等到应的东窗事发,陈其美等都大为惊异。杀宋的凶手竟是国民党自己的同志。
当然,自从一九○五年同盟会成立之时起,革命党阵营之内就一直在闹窝里反(且看今日在海外的民运人士),一天也没有太平过。武昌起义之后,黄兴在汉阳吃了败仗,孙武就领衔通电骂黄。等到孙中山做了临时总统,黄兴奉命遴选阁员时,汉方共进会成员也无一人人阁,那还是在‘共忧患’的时期。如今国民党选战大胜,天下在望,‘共安乐’就更难了。因此在袁孙相斗、外弛内张的情况之下,袁党想在革命党内搞个反间组织,他们就‘卯’上了应夔丞了。应与洪述祖有旧,似乎是远亲晚辈,又是原革命党心脏中人物,而与孙、黄等有隙。应更是深入帮会的黑道中人;与上海的青帮、广东的洪帮,和长江上游的哥老会,似乎都有若干往还。在上海滩头也颇为‘吃得开’。一经洪氏利诱,应就倒入袁党,为袁在国民党中‘卧底’了。
民国史上第一个特务机关
如果‘特务’是民国政府里一种特殊‘建制’的话,应夔丞实在是这行的老祖宗。暗探和秘密警察这类东西,在中国历史里,远在春秋战国时即有记载。近至明末的东厂,和雍正皇帝的血滴子,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是把这些古老的东方封建残余现代化,转型成二十世纪俄国的KGB、德国的盖世太保,和美国的FBI和CIA,那却是从袁世凯这个简陋的特务班子开始的。从应桂馨到戴笠,到康生,精益求精,愈来愈可怕;他们的转型,也是有其阶段性的。所以我们要注意‘现代化’(modernization)这个东西的属性是中立的;它可以为善,也可以作恶。不是凡现代化的东西都是好的。
根据从应夔丞家中所搜获的,颇有系统的材料加以分析和组合,我们所知道他这个小特务机关的形成经过,大致是这样的:在应夔丞有意投靠北京袁党,来做国民党的反间工作,袁党亦有意利用他时,洪述祖乃被派南下作应的直接领导。洪在政府中的地位虽只是内务部的一个秘书,但他却是袁世凯六姨太的近亲。袁共纳有妻妾十五人之多,正式以合法妾侍住在袁家的共有九人;这时从于夫人到五姨太都已年老色衰,不足伴寝,五姨太因长于家务,这时专管袁的日常生活;而六姨太则尚在轮流恃寝之末,还算未完全失宠,枕畔床头,仍可以替她弟兄拉点裙带关系。所以洪述祖夸口说他可以晋见‘极峰’,或许也有几分真实性,他确是有所谓‘通天’底特权的。而洪在那个传统社会里是一种下流的宵小,则是可以肯定不移的了;替主子干杀人绑票、贪赃纳贿、拉皮条、找女人,是一种‘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狗腿子的工作。像袁世凯那种传统士大夫阶级出身的人,‘大太太’的弟兄伙,一般都有相当自尊之心,都不可能替他做这种下流勾当;可是对‘姨太太’的弟兄伙,那往往(注意往往二字)就是他们的专业了。这是中国传统社会里所特有的一种社会行为(social behavior);它不是外国人,或转型后期的,世纪末华裔中青年知识分子,所能轻易了解的了。不过关于洪述祖与袁之第六妾的关系,笔者一直存疑;袁之第六妾姓叶,与袁生有二子三女,并不姓洪。但袁与洪的关系似甚亲密,非比寻常;洪为叶之近亲,为叶作些金钱外务,则极有可能也,当续寻之。
人类的意识是受他底同时代的社会观念支配的。一种社会生活方式如果千年不变,那这叫社会里的社会成员(social being)的集体意识和观念,也就千年不变;因此在这种社会里,凡事愈‘老牌’愈好。政治上最老的,也是好的模式,就是夏、商、周‘三代’了。人类的社会道德,也是愈老愈好,所以才有所谓‘人心不古’这一类的成语。相反的,一个社会如果‘十年一变’,像我们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社会,则年龄相差十年的人,就要发生‘代沟’(generation gaps)了。因此今日老年的中国知识分子,读到上述那个社会现象,可能都会会心的莞尔一笑。中青年,或早岁有外国心理背景的中国高级知识分子,就不大容易理解了。
袁党那时要利用应夔丞的第一步安排,便是撤销黎元洪对应的通缉,借口便是应自愿帮助政府,解散那与黑道帮会有密切勾结的共进会;应自封为该会的‘会长’。第二步则是利用江苏都督程德全,替他安排一个‘江苏驻沪巡查长’的位置,以为应作秘密活动的掩护(coverjob)。巡查长的公开职务便是‘侦察匪情,报告政府,听候处置’;换言之,巡查长只是一个侦探长,本身没有指挥警察捕匪的权力,他这项冠冕堂皇的公开职务,是程德全安排的:程是个依违于袁、孙之间的老官僚,他显然知道,‘侦察匪情’这项职务中,‘匪’究竟指的是谁?他夹在袁、孙之间做官,只有两面磕头,才能自保。
根据应的文件,我们知道他这个小特务机关是由北京国务院直接领导的。应的顶头上司便是洪述祖;并由洪经手,国务院每月秘密拨款二千元作经常费。他们不但在新闻界收买一个叫做‘民强’的刊物(杂志?),专门替袁党宣传,以与国民党报刊相对抗,他们并且遍访或捏造孙、黄、宋等个人的‘劣迹’(如男女关系或骗诈贪污等等)编写成书,在日本印刷十万套,运回国内流传,以作人身攻击,中伤孙、黄、宋等人的人格;诬蔑他们的声誉……,至于他们怎样忽然从这些低级的宣传工作、情报工作,走上了暗杀之途,那显然是受宋教仁在民国二年初春,所作的一系列反政府的激烈讲演的影响了。
宋教仁那一系列对政府过激的批评,曾受到北京‘某要人’不具名的反驳。袁世凯当然也会颇为不悦,而形之于颜色(皱皱眉头),这一来当然就被‘善于观察人主颜色’的内侍们看到了,他们就要‘承旨’办案了。在有意或无意之间,袁姐丈可能也留有杀宋的‘话柄’,据此洪述祖就电嘱应夔丞‘写几篇激烈的文章’;如此则应氏不但可以得到多至三十万元的酬劳,并且还可能有‘勋位’可拿,勋章可佩呢。这样应就去寻找刺客了;最后就找到了一个失业军人武士英,干出一记窝囊的刺宋案来。
【笔者附注:根据洪、应之间的密电,洪许应的经济报酬,出自‘公债票’。民初中国政府所发的公债票是当时国际股票市场上最抢手的股票,原因是军阀政府为急于取得债款,债票都以最大的折扣,尽快出售;等到公债到期时,由于有海关或路矿等企业作担保,还本时都按票面价值加利息计算,所以‘爱国的’购债人,利莫大焉。洪述祖为应夔丞安排所购三百余万元公债票的‘折扣’便是六六%,其利可知,所以洪盼能得若干‘分润’。见上引洪、应密电】
以上是笔者个人根据数十年来对‘宋案’探索的兴趣,和阅读数十万字一手档案,和二手报导,以及对当年遗老不断的访问,所写下的‘半张纸’的宋案案情。自信虽不中,亦不远也。当然历史上有名的政治疑案,都是写不完的。甚至最大的案子也言人人殊,无定案之可言。笔者旅美半世纪,就看到甘乃迪总统,和马丁路德.金牧师的被刺案,以及足球明星辛普森杀妻案,和最近的柯林顿总统的绯闻案,至今,可能永远,也不能定案。不但案不能定也;史家执笔亦各是其是,读史者也各非其所非也。执简以书之,以备一家之言云。【有关宋案的出版品,如台北的党史会出版的‘革命文献’第二册即所载甚详。关于最近出版品,读者可参阅上引‘北洋军阀’(1912-1928),卷二,页六四 ─一四五‘刺杀宋教仁案’】
国民党对宋案议论不定
上节已言之,宋案发生时,中山正在日本访问。三月二十一日孙公得报,乃中止访问,立刻回国,于三月二十五日返抵上海。当晚便在黄兴寓所开国民党高级干部会议,以商讨对策。在众人极度悲愤的情绪之下,中山便力主起兵讨袁。但是与会高干,除戴天仇(季陶)一人随声附和之外,其余多力主用法律方法解决。黄兴尤其主张慎重。因此党中乃逐渐形成孙、黄两派,反袁之目的相同,而手段互异。中山主动武,并说‘若有两师兵力,当亲率问罪’云云。但是国民党那时连两师军队也没有。纵有,亦绝非袁之对手。袁此时兵多将广,哪是两师军队就可打得倒的呢?国民党此时虽号称拥有皖、赣、粤三省地盘,然中山用武的号召一出,三省都督柏文蔚、李烈钧、胡汉民立有回电,皆以绝无实力可以宣布独立,反抗中央。中山还有个想法,是亲自去东京向日本乞援,联日倒袁。这着更是屎棋。日本那时对华正虎视眈眈,欲乘虚而入没个借口,来了个吴三桂岂不正好?国民党那时要联日倒袁,就自弃于全国人民了。
黄兴主张法律解决,虽也未必能立竿见影,但那毕竟是解决暗杀凶案的正当途径。国民党那时究竟还是国会之内的绝对多数。袁氏投鼠忌器,背个全国皆知的杀人主使犯的恶名,至少他还不敢对全国第一大政党动武,加以毁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正如后来的林彪,他如能学会周恩来的本领,和他三五年稀泥,等到伟大领袖蒙主恩召之时,你不就可以安安稳稳的‘接班’了吗?何必小不忍而乱大谋哉?
不幸的是中山也是个造反成性、认为造反有理之人。他和杨衢云于一八九五年,密谋在广州起义时,就曾主张‘四处放火’虚张声势。后来在镇南关起义时(一九○七),中山亦曾亲上前线,亲手开炮。其后孙大总统被陈炯明叛兵赶上永丰军舰(即后来的中山舰)时,他要向广州市区发炮反击叛军,炮手不愿误伤舢区平民,婉拒发炮,孙公大怒,乃亲自拉线开炮,还击叛军。孙公那时在炮火中作战之勇猛,后来竟吓得在一旁发抖的蒋夫人陈洁如女士小便失禁。所以中山先生的个性,并不是我们平时国父长,国父短那副谦谦君子的形象呢。本质上他老人家也是一条‘砍掉头,碗大疤’的梁山好汉呢。他也是个列宁式的英雄。为着革命倒袁,啥鸟法律程序(due process of law)?
因此在这‘二次革命’时期,国民党和战两派并没有一致的政策,黄兴等主张法律解决,曾由江苏都督程德全向国会要求组织‘特别法庭’,公审宋案,却为司法总长许世英所驳回,许认为不向地方法院起诉,而另组法庭,是干涉司法独立。可叹的是,在宋氏生前大力推动之下,为组织‘政党内阁’,这时北京的国务员,自赵秉钧总理而下,当然包括许氏,都是国民党的党员。党员对宋案都各有不同的意见,当然也就授入以柄,让袁总统也有更多的借口了。
至于中山的动武一派,那就更是小儿科了。他们没有大兵可调、地盘可据,却在武汉市内搞一些不必要的地下活动,被黎元洪破获,说他们是‘谋刺黎副总统’,报入中央,而大开杀戒,党人宁调元、熊越山等被捕,后来都被枪毙了。总之,国民党内议论未定,袁世凯的兵已渡河。在南北战争的空气正弥漫全国之时,袁氏也早就调兵遣将,着着进逼,准备动武了。
善后大借款,不能善其后
胡适说:‘麻将里头有鬼。’事实上打政治麻将,则鬼更多矣。在这场袁、孙两派的政治麻将里,孙党就手气奇差,简直没一张好牌;而袁党则手气大佳,好牌不断涌现。当老袁决定对国民党动武时,忽然来个‘杠上开花’,他向六国银行团交涉了两年的善后大借款,这时忽然马到成功,由六国中的五国(美国退出)联合借给中国政府两千五百万金镑,合两万万银元。久旱逢甘霖,袁政府迫不及待的便于四月二十七日,未经国会表决,就正式签字接受了。这消息一出,袁党军心大振,而国民党则全党大哗,认为是非法借款,发动内战,党人领袖与参众两院议员,亦函电纷飞,抵死不能承认借款,因而也就增加了讨袁的口实。其实当年各省都督,仅有四省反对借款;向通电赞成者则有十七省也。
如今,八十年后,恩怨已断,历史家秉公以论之,借款案与刺宋案一样,也是个法律问题,在一个法治国家之内,两造律师在法律之前也是争辩不尽的。民国新成,革命刚了,军政善后,处处需钱。孙之让袁,军力之外,最大的原因便是经济。而解决经济困难唯一办法便是商借外债。孙公首行之,试以路矿税收抵押,所得甚微,而受谤弥深。迨孙公解职,把这烂摊子转让袁公,眼看纵是南京留守一个衙门,裁兵之需即为二百五十万元之钜。孙公解职让袁,岂不真是无官一身轻。后来在孙、袁蜜月期中,中山为袁的经济困难,借箸代筹,也认为举债之外,别无二途。但是那时列强环伺,都以借债为蚕食中国主权之不二法门。各帝国主义之间的明争暗斗,何等复杂,我政府应付之道,稍一不慎,便丧权辱国。笔者昔年曾为此乞教于曾任国务总理和财政总长的顾维钧先生,以及曾任中国银行总裁和江浙财团首要的张公权先生等,试图探其奥秘,谁知所钻愈深,愈不见底。盖外债一项,不特牵涉北京政府时期中国朝野公私的各种建制,深不可测,其在债权国家,各帝国主义之间朝野公私的纠结亦不在债务国之下。稍一深入探索,则三五百页之钜着,未必能见其项背也。有暇当列专章略探之,在本篇中,我们只可说,袁党这个大赌客‘手气好’,在他正需钱打内战时,交涉经年的善后大借款刚在此关口签字。原来本为善后而借款,如今借了款反不能善后,也是国运多舛吧,夫复何言。【为了解善后大借款的大致经过,读者可参阅上引‘北洋军阀’卷二,页一四六─二六○,‘善后大借款’】
第二次革命.第一次内战
总之,袁、孙两党的对峙至此已剑拔弩张,正如早年的美国内战(一八六○ ─一八六四),蓄势已成,就看谁开第一枪了。林肯是个聪明人,他等着(甚或是以调兵遣将行动引诱着)南方来开第一枪。一枪既发,他就以国家元首之尊,为维护国家统一,下令讨伐了。林肯这个狡猾的手腕,后来又被罗斯福学到了。珍珠港事变之前,罗氏深知美日之战不可避免。但他格于国内孤立派之反对而不敢公开叫嚣,只有制造战争形势,希望日本小鬼来开第一枪。谁知他手腕玩的太灵活了,连中国给他最机密而可靠底日本发动战争的情报,他也故意的延宕了。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吃了珍珠港那个大亏。但是,朋友,美国是吃了大亏了,日本开第一枪的代价就更大了。非关本题,暂时打住吧。
我国民初的二次革命的形势也是如此的。他们那时转型还在初级阶段,打内战还不知啥叫保密。中山的叫嚣联日讨袁的种种‘策略’,应夔丞阶段的特务虽然很原始,这点情报袁党还是有的。至于袁的调兵遣将(他把李纯精锐的第六师于五月初自保定南调武汉,另调精锐从海道向上海增援),就更是公开的了。而国民党此时,黄兴的主和派的声音,已早被中山主战派的叫嚣所淹没,战争形势已成,这时国民党还在宣传袁氏的大借款‘不合法’,则中山的联日倒袁,搞分裂活动又何尝‘合法’?大家都无法无天,那就由枪杆来决定一切了。所以在民国史上,‘第二次革命’事实上是‘第一次内战’。坏事怕开头,打了第一次内战’,以后就打他们个一千次了。第一次是个‘偶然’一千次就是个‘必然’了。小民何辜,罹此百年浩劫,也是命运使然吧。
国民党扫地出门
当然这第一次内战,强弱势殊,袁世凯这民国史上第一位强人,此时是采取主动的。六月九日,袁以‘大总统令’,把江西部督李烈钧免职,由驻节武昌的副总统黎元洪暂代。继之粤督胡汉民(十四日)、皖督柏文蔚(三十日),亦相继被免。同时黎元洪在武汉亦大捕地下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是时粤、皖两省党人,皆有窝里反,胡、柏二人虽心有不服,还是遵令去职。李烈钧因在江西掌握较稳,被撤职心有不甘,乃潜沪与中山密商之后,又潜返江西湖口,约集心腹同志,及武汉避难党人,密谋起义抗袁;举棋未定,李纯已受命为九江镇守使,率军步步进逼。李烈钧不甘示弱,乃于七月十二日,在湖口要塞布檄鸣炮,公开起义讨袁,打响了‘第二次革命’的第一枪。
【笔者附注,这第二次革命和民国开国后的第一次内战,便带有严重的区域主义(Regionalism)的色彩。我国古代地方政府,本有一种‘回避’的制度。如汉制便规定,本郡人不能为郡守,非本郡人,不得为郡吏。这就是现代政治学上的所谓‘制衡制’,是很科学的。此制断断续续地实行,两千余年末尝废。清制仍遵守本省人不能任本省督抚的传统制度。所以再有清两百余年的地方政府,三藩以后,再未发生藩镇割据的现象。民国成立之后,首先就把这一优良政治传统破坏了。民初各省都督几乎全是本省人。这就开启了本省军阀盘据本省的恶例了。国民党这民初三督,也都是本省人;跟他们闹窝里反的也都是本省人。例如广东,那时中山下面的哼哈二将:胡汉民和陈炯明都是广东人。二人不和,弄得两人都反袁,都不敢反袁。江西的李烈钧掌握得比较严密,窝里反问题不大,所以他敢于起兵反袁。但是李的本省同志之反袁,为着革命的利益,显然没有他们抗拒‘北军’(客军)心情的严重。其时远在云南的蔡锷(蔡为湖南人而任云南部督),对此日益滋长的Regionalism便深具戒心。蔡虽然也是反袁人物,此时他却助袁,通电痛斥李烈钧‘以前行为,本难宽忍’。(见一九一三年五月二十九日,‘云南蔡锷艳电’载上引‘北洋军阀’卷二,页一四四。此电在原书中误印为一九一五年)。此一区域主义,后来竟滥觞于军阀时期。至台湾而变本加厉,可悲也。】
这时愤恨袁氏专权,或仅为不满现状,欲为自身另找出路的国民党的中下级军官,亦所在多有。如今江西义旗一举,各地也纷纷响应。民党的老巢在江西、广东、安徽、上海,固无论矣。纵在较北的徐州驻军之内,也不乏反袁义士。须知在那个时代,国民党并没有它自己的军队。它所有的不是当时有革命倾向的正规国军,慕义投靠,就是地方杂牌民军,就食而来,他们底战斗力和纪律,有时且远不如老的‘北洋六镇’。一旦接仗,往往就如古人所说的‘驱市民为战’。不但战斗力有限,而军纪之败坏,亦不下于‘北军’。加以弹械粮饷皆缺,又师出无名,士气不振,上海由陈其美指挥,连个制造局亦屡攻不下,徐州、广东、湖南一触即溃。稍微能坚持一二周者唯湖口与南京两处,伤亡溃败亦惨不忍言。
南京原有若干民军起义,然由于苏督程德全首鼠两端,弃职潜往上海,孙派之激烈军官何海鸣等确有意死守南京,苦撑待变。中山亦曾有意亲临指挥,终以黄兴抱奋勇而来作罢。然黄氏觉事无可为,半途易服而去。迨柏文蔚从安徽战场败至南京,曾痛批黄兴为‘一将无能,千军受累’。可是吾人今日回看,实觉孙公之发动二次革命,正如美国杜鲁门总统对麦帅有意侵华之评语曰:‘斯为一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错之战争也。’(A war against a wrong enemy, on a wrong place, at a wrong time)焉有胜利之望?
二次革命时未迭月,革命军就全军尽墨,国民党全党上下,扫地出门之后,早期梦想的‘以美为师’,民主共和政体的实验,全盘失败。孙公就要调换方向,‘以俄为师’,去搞独裁专制了。袁公早就感觉共和政体不适用于中国(见他和顾维钧的对话),再经过与国民党一番痛苦的斗争之后,金窝、银窝,终不如狗窝,他老人家就要回头去做皇帝了。吾人今从世纪之末,回看世纪之初,大概没有什么历史难题不能理解的吧?(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一日于新泽西州)
中山要做独裁党魁 袁氏先做终身总统
发生在民国二年(一九一三)春夏之交,由孙中山先生亲自发动和亲自领导的‘二次革命’,时不旋踵,便全军尽墨,一败涂地。它的过程为时虽短(未出两月),却是近代中国社会文化转型史中,一大里程碑。此话怎说呢?原来辛亥革命底最大目的便是废除帝制,建立民国,而这个民国的建制却是以美国模式作标准的。不幸这个‘二次革命’的爆发,却标志着这个美国模式的彻底‘流产’(注意:不是‘破产’,后节再渐次加以说明)。
我们要知道,中华民国的国体采用美国模式,原是当时新派人士──也可用个后来的名词叫做‘进步人士’吧──他们包括全部的革命党,和绝大部分对帝制绝望的‘君宪派’,甚至包括梁启超也在内的原先‘保皇党’的骨干,都已一致认可的模式。可是‘二次革命’爆发之后,这个全国一致的‘共同愿望’( national concensus ),就顿成泡影了。
有许多革命理论家,可能不承认上述诸派(革命派、君宪派、保皇派……)的认知,可以反映全国人民的公意,因为当时全国人口有四万万之众,上述数派知识分子人数有限,哪能代表全国人民呢?殊不知,这正是在下作者,要提醒读者贤达的地方。我们要知道,清末民初之际,正是我们近代中国社会文化,从帝制中国,迈向民治中国,转型运动的启蒙期。在这启蒙期中,那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农民只是个‘沉默的多数’( silent majority )。他们对所谓‘国体问题’,还不具备有发言的智慧( wisdom )和机运( chance )。那时能够站起来说话的,只限于少数受有足够教育的所谓知识分子……。我们大致也可给他们戴顶帽子叫‘吵闹的少数’( a quarreling minority )吧。一百年前的中国,和今日海峡两岸的情况,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也是转型进展中的‘阶段问题’,阶段不到未可蜡等也。我们不可犯史学上所谓‘现时观念’的错误,……在二次革命前,这个吵闹的少数(肯定不会超过全人口的十分之一),对美国模式的国体问题,原有其共同认知的。不幸这项共同认知,却被二次革命,革得烟消云散就是了。
对共和国体的认知
事过快百年了,我们今日回头看去,这个美国模式从兴中会开始,直至一九一二年中华民国正式诞生之时,都被上述新派人士视为解决中国一切问题的万灵法宝( magic wand )。先知先觉的孙中山先生就是据此灵药丹方,再采纳点亨利乔治的‘单税法’加以修正,并加配点传统中药(言官制和科举制),乃‘发明’了他自许有专利权的‘三民主义’和‘五权宪法’。他老人家其后栖栖遑遑的搞了一辈子,直到临终之时,在病榻之上还要慨叹‘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并苦口婆心地嘱咐:‘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余所著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三民主义……继续努力,以求贯彻。’【见‘总理遗嘱’原文】在孙文主义的各种著作里,尤其是二次革命后,对本党同志的谈话和通讯中,中山都不断地慨叹他底道不得行,革命尚未成功,都是信徒们没有决心去实行他的主义的缘故。其所以然者,实在是党员们知识水平太低。要实行项新的政治体制,先得有认识这项体制的知识,有知才能行嘛。因而孙公也随之创出了他底‘知难行易’的孙文学说来。【详见中山著述中的‘孙文学说’;参见拙著‘孙文思想发展的阶段性’等篇,载‘晚清七十年’,卷伍,五、六两章。此篇从略。】
我们读近代中国文化史和思想史,就学论学,孙公这套颇有原始性的‘反传统’学说(我国儒家的传统学说是强调知之非艰,行之维艰的),实在是值得思想史家大书特书的。可是比他年轻而调皮的胡适,后来曾调侃他说,‘知难行亦不易’【胡撰此篇于一九二八年五月收入‘人权论集’】。胡适此言虽属戏语,但是那也是从实践经验中所总结出来的概念啊。君不见,民国初年那批党人和政客,胡适口中所谓‘了不起的一群人物’,他们对所谓‘美国模式’,不能说没有相当的认识,但是实行起来,何以显得若是其难也?.这项知与行的问题,就要发人深省了。因为中国能否采行美国制,是一项很复杂的社会文化转型的问题,而十足单纯的哲学上知和行的问题呢。不信再看看今日博士如云的台湾政坛,当道的风云人物,不能说对美国模式认识不清吧。但是黑金遍地,那里又真像美国呢?相反的,今日表现在台湾的议会里的拳打脚踢,倒与民国初年的北京极其相似呢。真是血浓于水。
笔者附注:在中国传统思想史里面,从孔墨老庄,到程朱陆王有关‘知’和‘行’的问题,原是一桩烂仗打不完的哲学官司。近代中国思想史家,尤其是迷信于唯物论的学者们,把西方底‘认识论’( Epistemology )那套洋东西搬到中国来,再把它一分为二,搞出个唯心、唯物两人宗派来相互诋骂,官司就愈来愈复杂了。近代有名的乡建派教育家、我的乡前辈陶行知先生(一八九一─一九四六),原名陶文浚,由于相信王阳明(唯心主义)‘知行合一’之说,改名陶知行。后来大概又受到左派的影响,发现‘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的(唯物主义)的‘真理’,乃又颠倒其名为陶行知。其实他自己究竟是知而后行呢?还是行而后知呢?他本人一辈子也说不清楚。孙中山先生把传统的(唯心主义)的‘知易行难’,根据他自己的‘实践是检验一切真理的标准’而颠倒之,你能说孙中山就是个共产党吗?胡适调侃中山说:‘知难行亦不易。’这也是胡适根据他自己实践经验所下的结论。胡适当然更不是个唯物主义者。其实,在现代社会科学的光辉照耀之下,上述那种哲学官司都只是一种没有实际意义的诡辩,不值得过分认真,更不能利用它来解释社会发展史。
民国史的发展自有其‘客观实在’
其实哲学上的认识论原是一种玄学,在社会科学大昌明的今天,已失其主半人类智慧的魔力。要解释民初的历史现象,我们还得从社会科学和社会史学入手。社会史学上有一种‘必然论’;辩证史观里叫做‘客观实在’( Objectine Reality )。胡适派的实验主义者反对这项假设,甚至说客观实在只是个‘百依百顺的女孩子’,你要她怎么打扮,她就怎么打扮,既不客观,更不实在。
是否真是如此呢?不疑处有疑,我们倒想问问,近百年来的中国政治史里面,有没有个‘客观实在’,存乎其间呢?在亿万华族同胞读者之前,我敢于挺身而出,大声疾呼曰:‘有。’不但有,而且其深其广,简直就是个万流归宗的东海大洋。子曰:‘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它正在不声不响地等着我们那通过三峡的潮流,和一波接一波的洪峰,涌入它的怀抱,而天下太平,化险为夷呢……。这个大洋,这个任谁也改变不了的‘客观实在’,它在民国初年的政治术语上,便叫做‘共和国体’;政治学家则称之为‘代议政府’( Representative Government );历史学家则叫它做(接著「帝制时代’而来的)‘民治时代’。民治时代不只是一种政治现象,它是一种囊括全民族的,‘新的民族生活方式’( a new way of life for the whole nation )。和‘传统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它是中华民族史的发展过程中,一个新的阶段,和新的‘形态’。政治生活只是其中比较敏感的一环而已。
再者,这种社会政治形态的转移,却是一转百转的,时间至少要拖长至两百年之久。哪能在数年,甚或数十年之内,就能‘毕其功于一役’呢?但是不论时间要拖得多久,在中华民族今后的历史上,这个以‘代议政府’为重心的‘民治时代’,是必然会出现的。今日不出现,明日一定会出现;明日不出现,后日一定会出现;后日不出现,迟早会出现……。这个迟早会出现,便是个历史上的‘必然’。这个历史上的必然,是客观存在的;是任何人和事(man & event)都改变不了的。这就叫做‘客观实在’。胡适不承认‘客观实在’这个概念。但是今日如起胡氏于地下,他却无法否定‘民冶时代’在将来中国历史上出现的‘必然性’。历史发展既然有其某些‘必然性’,那么一个历史哲学家又怎能否定‘客观实在’的‘存在’呢?胡适之所以对‘实在论’的全盘否定,实在也是他自囿于那些实验主义的教条而不能自拔的缘故。【详见‘实验主义’一文,载‘胡适文存’,卷二】这也是他那一辈(不论是唯心的还是唯物的)启蒙导师们的通病,不足为怪。等到我们谈到近代中国思想史的章节时,当再细论之。
只谈抽象‘存在’,不谈具体‘形态’
当然,在将来这个以代议政府为重心的,‘必然’出现的‘民治时代’,它底社会政治结构( its sociopolitical structure 的具体形态为何?……是承继我民族固有的‘国家强于社会’的传统?还是改采西方‘社会强于国家’欧美建制?或是兼采中西之长的‘社会国家相互平衡’( a balance between state & society )底‘后现代的新建制’( a post-Modern structure )?关于这些具体制度的出现,历史家就不能胡说了,因为那将是历史向前发展,‘水到渠成’的结果。历史家只能根据水势、潮流和洪峰,来瞻其远景。中国古人说:‘天上众星皆北拱,人间无水不东流。’我们见识只限于吾土吾民的中国史家,只有我们有‘中国特色’的江河,要万流归宗,最后必入于‘东海’。这是个历史上的‘大势所趋’,任何人和事,都不能扭转的‘客观实在’;也是历史家可以预测的,历史哲学上‘抽象的必然’。至于这个‘东海’的具体形态,是方的还是圆的,则历史家就不能胡说。不顾小我知识的极限,而强不知以为知,硬去为全民族的命运画蓝图,不惜人头滚滚,也要按图索骥,悬的以赴,这在佛语上就叫做‘着相’。着相就会走火入魔,魔鬼一来,那就民无噍类矣……。所以搞社会科学治史的科学哲学家,只能坚持,在接连秦皇汉武以后两千年帝制中国的,一定是个真正的民治中国,这是个历史的必然,如此而已。至于这个‘民治中国’的具体形式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任谁在事先也画不了蓝图的,因为这个最后形态,是要经过数百年智慧与机运,糅千百种因素于一炉,百炼成钢,慢慢地锤炼出来的。在这种极为复杂的社会发展的过程中,直线条思想家是没有市场的。
话说到底。我国古代的宗法制、封建制、郡县制,都是根据机运( chance )和智慧( wisdom ),相激相荡,慢慢地磨炼出来的。至圣大贤,运用他们的智慧才德,因势利导则有之;从无到有,来‘制礼作乐’,为天下法,为百世师,那就是他们的子孙在替他们胡吹了。明乎此,我们就知道我民族下一个民治阶段在将来的具体形态,也必然是经过同一程序,慢慢磨炼出来的。现在我们虽可略窥其端倪;欲知其具体形态,最早恐要在下一世纪中叶以后也。但是它必然会出现,则无可怀疑也。因此,在目前颇为风云一时的政治家,或不能及身而见之。但诸公应知其‘存在’,为子孙万代的福祉,因势而利导之,才是正途。孟夫子曰,‘有智不如乘势’,斯之谓也。对目前在两岸,摩拳擦掌的青壮年候补道们,让老朽也掉句古文曰‘戒急用忍’。因为小不忍,则乱大谋;一失足便成千古恨。民初的袁世凯,国民党的汪精卫,和近在眼前的柯林顿大总统,都是前车之鉴,不可不慎也。
历史史实与历史哲学
关于近代中国历史的转型,笔者在不同的拙著裹,已反反覆覆的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此处还要啰啰嗦嗦说个不停,何也?其原因盖有二端:第一便是,历史哲学离开历史事实便是空话。笔者在不同的拙著里,虽已说了一些‘转型’的理论,而辛亥革命前后,正是这个帝制‘转’向民冶的分水岭。我们在叙述这段历史的时候,最好能把上述这套理论,再适时提出,与史实配合来讨论一番,好让读者评之,看看是否有若干道理存乎其间。是则是之,非则非之。作者虽固陋,然平生读圣贤书,闻善言则拜也。
第二,历史事实如果没个足以解释它的历史哲学,来加以说明,那这个故事,也就只是一篇‘官场现形记’而已。但是历史哲学可不是一些善于幻想的所谓‘思想家’,坐在菩提树下,或皮椅沙发之上幻想出来的。它是从数十年、数百年,乃至数千年,世界各民族所累积起来的历史发展的史实,审查充分的可信的史料( data )。加以概念化( conceptualization ),而逐建推演出来的结论,用来解释相关的历史。也就是中国传统史家(如刘知几),所谓史识(史释)的现代化、科学化和民主化。写历史的人如果忽略了这一概念化的过程,那就失去我们写历史的意义了。上面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哲学’,无非是想阐明袁世凯为何忽然心血来潮,要做起皇帝来?皇帝未做成,而又失败得那么窝囊?
不特此也,孙中山先生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可算是最受崇拜的民主哲人了。可是他在这个时代,也不再搞甚么代议政府了,他坚持要毁党造党,由他自己来做个具有绝对专制权力的党魁。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凡此我们都需要点哲学来辅助说明之。而中山搞独裁和老袁做皇帝这故事,也最足阐释这项理论,故不惮烦而一再申述之也。笔者附注曰:在二十世纪末期,治民国通史,自信最大,也确是一时权威的学派,莫过于已故汉学大师费正清所领导的剑桥派所编撰的‘剑桥中国通史’(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了。这部巨著中的卷十二和十三专论‘中华民国’的两厚册,所犯就是这个毛病。费氏和他所领导的班子,也和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一样,以西学士的一偏之见,强加于中国。至于近代中国史便是一部,一转百转的,需时两百年始能完工的,社会政治转型史,则非费公生前之所知也。因此剑桥史所费的功力不为不大;财力不为不多,然全书评头论足,因小失大,终未升堂入室也。
共和政体 不合国情
袁老四先做总统做得很起劲,并发誓要帝制永不再现于中国。何以口沫未干,立刻就违誓要做皇帝呢?这虽然是他个人野心的终于现形(所有反袁史家都如是说),其实他也是经过一整年的亲身经验,确实也体会到,共和国体,不适合中国国情,这虽是借口,也未始不是事实。他对共和国体的确是失去了信心,因此才要开倒车,搞独裁、做皇帝。这固然是他自己糊涂,那也是他身边一些颇负时誉的策士,在全国充满民怨民愤的气氛之下,把他推下水的。这也是事实。
试问那时的中国老百姓,又‘怨’些啥子?‘愤’些啥子呢?很简单─日子过不下去嘛!本来嘛,如今鞑虏既经驱除;民国也已建立,大家想过点美国式的好日子嘛。【笔者附注:抗战后的‘民心’,也是如此呢。事实上呢?民国却被一些小官僚、小政客、小军阀、小党人闹得乌烟瘴气.。闹得民国不如大清。在上篇拙作里,我们曾提到宋教仁对民国政府的剧烈抨击。细玩其言,可说句句中肯。但是这个政府恶劣。社会崩溃的形成,是谁之过欤?帐不能都记在老袁一个人的头上。政党和政客各为私利,闹得纷纷攘攘,也太不成话(请看八十年后的台湾政坛)。因此那时全国舆论似有共识( national conccnsus ):共和政体不合国情。【见上篇所选当时各报的专栏报导。】
‘非继承式独裁’无法接班
当时不但袁世凯这么想;孙中山也是如是想嘛。袁公认为共和搞不下去了,就不如恢复帝制的好,所以他要做皇帝。孙公则认为共和搞下下去了,应由我老孙来个人独裁一番。中山不是也要他的信徒们,发动全国人民来‘盲从领袖’,由俺老孙来‘慎施命令’吗?【参见笔者论孙前文及下节】试问在近代中国史和世界史上,做皇帝(不论是俄国的沙皇,德皇的凯萨,回教国的苏丹,中国的光绪……)和搞个人独裁(且看:列宁、墨索里尼、希特勒、史达林,和我们的蒋、毛、邓,以及北韩的金日成,和今日伊拉克的海珊……),两制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事实上,根据当时美国宪法学权威,那位书呆子古德诺教授( Professor Frank J. Goodnow )的观察【下章再详述之】,后者却远不如前者。何也?因为前者至少解决了‘继承(接班)问题’( succession Problem ):父死子继嘛;兄终弟及嘛。根据千年传统,依样画葫芦,哪个混帐的叛徒、反革命,敢说半个不字?可是,后者的问题就大了。列宁、史达林死后的故事甭说了。就看看我们的蒋、毛二公嘛。他两位大独裁者,无冕之皇,一个为着传子,一个为着传妻,也是费尽心机吧?经国算是侥幸过关了;江娘娘就不幸的坐牢了。这都是立竿见影,大独裁者,解决不了接班问题的实例。笔者附注:在中国当代史上,‘捉江青’这幕传奇,想一般读者都有兴趣吧。这儿不妨顺便说说,与读者共赏之。据捉江青的张耀祠(时任中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回忆说,在一九七八年十月六日晚八时,他奉汪东兴之命执行此项任务时,他只带领了书卫局副局长武建华和几个警卫,大家连一支手枪也没有带。江青那时住在中南海,张耀祠走到江住处时,向门口的卫兵点点头就进去了。这时江青刚吃过晚饭,正在沙发上闲坐。她见张进来,朝他点了点头,仍然端坐着。张乃对她作如下宣布:‘江青(往日,他总称之为‘江青同志’,这一回忽然没有‘同志’两字,江青马上投来惊诧的目光),我接华国锋总理电话指示,党中央决定对你隔离审查,到另一个地方去,马上执行。’‘你要老实向党坦白交代你的罪行,要遵守纪律,你把文件柜的钥匙交出来。’据张耀祠说,江青听罢,一言不发,只怒目而视,并没有如传说中所言,‘大哭大闹’和‘在地上打滚’。江青沉默了一会,才慢慢站起来,从腰间摘下了一串钥匙…。张乃吩咐江青的司机备章,把江青押上她平时乘坐的那辆专用轿车。武建华上了车。轿车仍由江青的司机驾驶,驶往不远的地方,把江青关入中南海某处的地下室……。【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全鉴’,第五卷,一九七六─一九八八,页五一二○,选自‘叶永烈采访手记’。】在我国五千年国史上,若论‘一世之雄’,真是主席老人家自己说的:‘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阿毛)。’我们教中国通史的教师,如把五千年的大皇帝排排队,却也没个开国之君,一旦龙驭上宾,尸骨未寒,遗孀老太后就被关起来‘隔离审查’的先例。毛主席生前一怒,可教百万人头落地;可是一旦翘辫子,则连个孤孀老婆也保护不了。真是恶有恶报,丢人现眼。两相对照,何以如此呢?这就是古德诺教授的理论了:原来,‘非继承式的寡头政治’( non-hereditary autocracy ),远不如‘继承式的寡头政治’( hereditary autocracy )之为优也【详见下章】。君不见,慈禧、光绪一死,三岁的溥仪都可接班,而风平浪静。再看看邓大人的三起三落,和被邓公指定接班的胡耀邦和赵紫阳的下场,便知古顾问之言不虚也。抚今思昔,能不令人担心?世纪末回看世纪初,北京问题如旧也。悲夫。
帝制向后转,独裁向前看,和权力递减
朋友,你说袁世凯下流,要做皇帝。其实在政治学理上,他所搞的还是高一级的‘寡头政治’(继承式的寡头政治)呢。后来孙、蒋、毛、邓诸公所搞的还是低一级‘寡头政治’(非继承式的寡头政治)呢。但是低一级的往往一搞数十年,而‘流芳千古’;高一级的,只能搞八十三天,却‘遗臭万年’。何也?朋友,‘转型论’在此地就有所解释了。原来‘继承式的寡头政治’(做皇帝),是属于转型之前的形态,它本身便是一种‘定型’。如今在这十年一变的,洪峰急流的三峡里,你要逆流而行,面向过去,要恢复前一期的秦皇汉武的定型,这就叫‘反动’( reactionary )了,在社会发展中作反动派,则触礁灭顶,不败何待?这就是袁世凯的悲剧了。
搞列宁、蒋介石、毛泽东式的个人独裁就不然了。它虽是个比传统帝制还不如的寡头政治,但它毕竟是个现时代的产品,是帝制转民治的中途现象。它不是个一成不变的定型;相反的,它只是个流动的、权力递减的‘转型体制’( Transitional Institution ),甚至是个‘不可或缺的恶症’( a necessary evil )。君不见蒋毛二公的权力,是超过一般的皇帝了。但是权力渐减。蒋经国和邓小平,就只能算半个皇帝了。经国一死,李登辉就只能做民选的总统了(可惜只是个偏安的小朝廷,而又心怀异志)。再看看大陆上,邓、江之间的‘权力渐减’,也是很则显的。继江者谁?吾不知也。但是继起者独裁权力之加快滑坡,则历史家打包票也。此不才之所以敢一再妄言,我国第二次社会政治大转型之完成,法治民主之真正实现于中国,或将在下一世纪中叶之后乎?……历史家不是预言家;但是历史家应该是社会科学家。社会科学家是会根据社会发展的现象,尤其是转型末期的社会发展的现象,而加以推论的。这一推论在民国初年是不可能的;但是百年回看,历史家便发现民国初年的社会和政治上所发生的现象,是未有不可理解的了。质诸高明,是耶?非耶?
把近百年来中国的社会和政治发展的大势,说清楚了,我们就可以谈谈民国初年的政治史了。请先从袁世凯说起:
袁世凯摇身三变
袁世凯自一九一一年(宣统三年)十月十四日,承武昌起义之机运而东山再起之后,为着他个人的权位,至此,可说已摇身三变。
第一,从他复职至清帝溥仪退位的三个月期间,他对南方的革命派的策略是采取‘养寇自重’的被动的守势。但是对满族亲贵,则采取极有技巧的绝对主动,以达其逼宫篡位的目的。
第二,自民元四月,他代孙当选第二任临时大总统之后,直至二次革命之爆发的一整年时间,由于对现代的政党政治无经验,袁也是采取观望的被动姿态以待势。在此期间,革命党人的气焰甚高,黄兴、蔡元培等不但说服了国务总理唐绍仪和赵秉钧都加入了国民党,(改组前叫同盟会),他们甚至也邀请袁世凯宣誓入党,以示天下,这个新朝代是国民党的朝代;袁也只含笑婉拒而已。因此在此期间,政权实质上是掌握在袁氏手中,但是他给外界的印象,却有被党人推来推去,无能为力之感。加以此时一般小政客、小党人、小军头在北京议会之内,和地方各省之间也横行无忌,纷扰不停,血流不止。他们大半也是当年有功革命,如今仍在继续争权夺位而已。如山东的胡瑛、张广建之争;安徽孙毓筠、黎宗岳,和贵州的唐继尧、杨荩诚之争。都是刀枪齐动。你死我活,民无噍类的。而这些争权夺利的革命者,往往也只是一些痞仔,为社会所不齿。例如山东都督胡瑛,即有‘双枪将’的诨名。盖胡君的手枪和烟枪,皆不可一日或缺也。这些官僚军阀肆无忌惮,弄得民国不如大清,而举世骚然,而中央政府,亦无如之何。因而全国人民,包括一般知识分子,和亿万农工群众,都人心思治。在他们的心目之中,袁大总统反而变成了一股安定的力量,和太平的象征。市井平民,无不希望他能发挥权力,拨乱反正,重建官箴,恢复秩序。可是在此同一期间,孙中山先生反而变成了党人的代表,形成社会不安的乱源之一。因此,中山所亲自发动和领导的‘二次独立’(当时也叫‘二次革命’),竟然颇招物议,由于没有群众基础,而败不旋踵。第三,在二次革命,袁孙正式决裂之后,袁对付民国时代的党人政客的本领,也大有进步了。他不但以枪杀张振武而笼络了黎元洪,弄出革命派第一次的‘宁汉分裂’,搞垮了二次革命;他也学会了后来毛泽东‘三宝’之一的打统战。不但把‘敌人(孙文)的敌人’,如保皇派的梁启超都统了过去;也把敌人的朋友和朋党,如蔡锷,也统了过去【见上篇】。他也知道孙文虽是国民党的名誉理事长,但是孙文却控制不了国民党。因此二次独立乱平之后,袁就对人不对党而发出拘捕孙文、黄兴、陈其美等‘乱党’的通缉令。说他们煽动叛乱,破坏统一,和贪赃枉法。后一条是专指孙文所主持的‘全国铁路总公司’而发的。因为孙文这位铁路总公司总理的月薪是三万元,而铁路一寸未建,其他帐目也纠缠不清,报销不了,弄得孙总理百口莫辩。
但是袁世凯对孙公所领导的国民党,却无半句抨击之辞。因为这时他还只是个‘临时大总统’,他还要依靠国会投票转正,做正式大总统呢。国民党这时是国会中的多数党,没有国民党议员举手投票,他这个侧室,便不能扶正了。奇怪的是这时国会之内,国民党籍的议员,对袁氏追捕孙文的通缉令,亦初无异辞,其后并照样票选袁氏为正式大总统。等到袁氏当选之后,这些从龙之士,就遭走狗之烹了。此是后话。
孙中山要毁党造党
掉转头来,再看看失败了的孙中山先生,在搞些什么?在二次革命于民国二年七月十二日正式发动之后,孙公本拟南返广州坐镇,不意八月二日舟抵马尾时,得讯广州已败,乃由日本驻福州领事馆暗助,绕道台北,潜往日本。【中山过台北时曾住御成町之梅屋敷,即今国父史迹纪念馆所在地。】时袁政府已要求日本,不许接纳中国‘叛党’,所幸中山在日关系众多,而日人亦欲利用中山反袁,所以孙公终能在日定居。
在日本定居之后,中山痛定思痛,认为革命之所以遭受若是挫折,实在是由于革命成功,革命党销的缘故。自从同盟会被改组为国民党之后,蛇龙混杂,纪律全无。要完成革命,打倒袁世凯,则这个颟顸无能的国民党,非加以改造不可。因此他老人家再度流亡日本之后,席未暇暖,就开始搞起这项毁党造党的工作来了。
说到国民党的改造运动,那真是中国近代史上一言难尽的大题目。在大陆上它一直就‘改组’、‘整理’、‘革新’的搞个不停。退保台湾之后,还不是在继续‘改造’。如今闽南帮当权了,李主席大搞修宪、废省、精省……,还不是另一种的‘改造’,哪里说得完呢?今日新党诸公还不是老国民党员吗?只因搞不过地头蛇的闽南帮,还不是毁党造党,才搞出个新党来?
这次孙总理在日本所搞的,也是把老国民党改造成个新党,叫做‘中华革命党’。它是个无条件拥护一个独裁领袖的极权政党( atotal-power party )。当孙公发动组织此一政党时,那些后来才出现的,和它性质相同的政党,甚么法西斯、褐衫党、纳粹党、共产党、列宁─史达林党……都还没有正式出现呢?所以我们孙国父在现代极权思想上,也有他底历史地位呢.政治学家们可能不承认中华革命党是个极权政党,因为它的党章说明革命是分三个‘时期’进行的,军政、训政时期之后,还是要回到宪政时期的。其实近代世界史上的极权政党,无不如此啊。上述各党,哪一个党章不是如此说的呢?共产党最后目标是个无阶级的大同社会,那更是牛皮冲天呢。只是没一个例外,大独裁者,都只能停滞在军事独裁阶段,而与之偕亡,再也无法前进就是了。外国的经验姑且不谈,中国后来者的经验就很明显嘛。蒋公连个军政时期也未完成,就退出大陆了。毛公最大的成就,也只是完成了他的军政时期,统一了大陆(还缺个台湾),也就无法再前进一步了。所以孙中山如能真正完成了国民党的军政时期,他就是毛泽东了;他如搞独裁能把天下打了一半,那他就是个蒋介石了。孙公幸运的是,搞独裁刚开始,他就短命死了,那他就是孙中山了。所以就史论史,笔者曾为孙国父庆贺他‘革命幸未成功’啊。否则在中华民族史上,他不是蒋介石,就是毛泽东,哪能做孙中山呢?这就是转型期英雄的悲剧嘛。等到我们要谈到国共之别,儒法之斗,和极权民主之争时,再细论之。这儿只能三言两语把昙花一现的‘中华革命党’交代一下。因为它是袁世凯时代的产物。不交代一下,在那个时代,虽至圣大贤的孙中山先生,也要搞个人独裁,我们就很难了解袁世凯为啥要做皇帝了。还有那位美国书呆子古德诺,何以背了那么大的中国黑锅,至今仍未得平反,也就很难平反了。
‘中华革命党’的极权架构
根据中国国民党党史会现存史料,中山一到日本,尚住在黑龙会首领头山满家中时,他就开始组织这个新党了【见‘国父年谱’所引誓约原件和党员名册等历史文献。最早日期为一九一二年九月二十七日】。至于中华革命党是个什么样的政党呢?这儿我们只能长话短说。第一,人事和组织都还倚靠当年同盟会的老底子;第二,革命程序分军政、训政、宪政三个时期进行;第三,党中所有的高级干部不由选举产生,而中党魁直接指派;第四,党员分成首义党员、协助党员、普通党员三级;而所有党员‘必须以牺牲一己之身命自由权利,而图革命之成功为条件,立约宣誓,永远遵守’【载党章第七条】。因此每一党员入党时,皆须各立誓约,加盖指模,声明牺牲自己,,服从孙先生,再举革命’。【见一○二号蒋志清(介石)誓约原件。此件签于上海,时间为民国二年十月二十九日,原件稍有笔误。笔者曾见此原件。有兴趣的读者,可查阅国民赏党史会出版之‘革命文献’第五辑卷首之原件复印图片。】
孙公是基督徒,对洋习惯极为重视,因此对此一打指模,宣誓服从党魁,看得天经地义,丝毫含糊不得。他自己身作党魁,也照样宣誓立约,只是把服从党魁改为‘统率同志’;把‘服从命令’改为‘慎施命令’而已。【见同上六四一号誓约,此件孙公亲书于民国三年(一九一四)七月八日,唯未按指模。】
据当时亦亲自参预此事的居正,事后回忆,其时同志中,即有人对打指模。服从个人的一些仪式,略有异议,而孙公则寸土不让。居正‘犹忆其言如左’:一、革命必须有唯一(崇高伟大)之领袖,然后才能提挈得起,如身使臂,臂使指,成为强有力之团体人格。二、革命党不能群龙无首,或互争雄长,必须在唯一领袖之下绝对服从。三、孙先生代表是我,我是推翻专制,建立共和,首倡而实行之者。如离开我而讲共和,讲民主,则是南辕而北其辙。忠心革命同志不应作‘服从个人’看法。一有此想,便是错误。我为贯彻革命目的,必须要求同志服从我。老实说一句.你们许多不仅得,见识亦有限,应该盲从我……。四、再举革命,非我不行。同志要再举革命,非服从我不行……我敢说除我外,无革命之导师。如果面从心违,我尚认为不是革命同志。况并将‘服从孙先生再举革命’一句抹煞,这是我不能答应,而无退让之余地的。【见‘革命文献’,五,页八○─八三。】同时孙公对打指模一事,也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不容丝毫更动。那时在一旁观礼的青年居正,不禁感叹说:‘总理意志强毅,态度坚决,南山可移,此案不动。’
我们试读上述有关中华革命党的文献,对这一政党极权的性质,应无可怀疑了。有人或许认为国父一代圣哲也,如果真由他老人家独裁起来,其结果一定大异于欧洲之列宁、史达林,更不同于墨索里尼与希特勒也。纵是后来的蒋、毛二公,亦何能望孙公之项背哉?你能相信,国父会搞军统、中统那一类的特务政治吗?你会相信,国父会搞反右、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毛记恶政吗?这可能都是事实,正因为国父是圣贤,他不会搞‘自古帝王多无赖’的那种无赖勾当,所以他老人家也就失败了一辈子。但是话说回头,孙公革命如果如愿的成功了,我们又怎能担保他不采用后来蒋、毛二公之政策哉?转型期中,形势比人强,有许多必需的恶政( necessary evils ),都是慢慢的、不知不觉的发展出来的啊。
所幸,还是不幸,此时国民党要员星散。滞留日本者,除陈其美、戴季陶、居正、张人杰、钮永建等数人之外,实寥寥无几。其他主要党人如黄兴、李烈钧、柏文蔚、吴稚晖、蔡元培,甚至中山的死党汪精卫,都对寡头政治没胃口,而闻风远逸,甚或罢工、杯葛,使孙公这个新党始终未搞成气候,最后开了一次成立大会,和若干次小行动之外,也就不了了之了。
孙总理的感情生活
中山在此栖栖遑遑期间,想不到政坛失意,却情场得意。在民国三年(一九一四)十月二十五日【郭廷以‘中华民国史事日志’误为十一月二十五日】他在东京竟然和比他年轻二十六岁的美女宋庆龄结婚了,新娘二十二,新郎四十八,虽是老夫少妻,而情爱甚笃,对失意的孙公,实是莫大的慰藉。他二人的婚姻对后来国共两党政局的影响,都至深且钜,对此我们也不妨略说几句。前篇已言之,在孙公出任临时大总统期间,庆龄的大姐蔼龄曾是孙总统的英文‘女秘书’。就笔者所知,蔼龄可能是转型期中国,女秘书这项行业的老祖宗了。在那风气闭塞的时代,亦见孙大总统之‘摩登’也。迨孙公亡命日本时,蔼龄仍随侍在侧。不久蔼龄因与孔祥熙结婚而去职,乃改介刚自美国学成归来之二妹以自代。殊不知庆龄刚抵日本,行装甫卸,席未暇暖,新上司竟忽然向她求起婚来(此故事是宋庆龄晚年亲口告诉史诺夫人的)。一位黄花少女,抵挡不了一位老总统的求爱,她也就私许终身了。(且看四十八岁的柯林顿大总统,和二十一岁的陆文斯基姑娘的情史,真是无独有偶。)可是当她返沪禀告父母时,其父宋耀如竟大怒不允,然姑娘心有所属,海枯石烂不能移也。竟以私奔方式潜返日本,投入孙郎怀抱;梨花海棠,也是当年哄传国际的韵事。当孙宋的婚事为头山满所闻时,头山不免大惊说:‘不是要同姐姐结婚吗?怎么换了个妹妹呢?’【见头山满晚年谈话】
关于孙宋的婚姻故事,中西文字和日文的记载,都不算稀罕。当年的‘革命老同志’口述尤多。这些老人家,一般对庆龄的妇德,都甚有好评。笔者亲闻者,即有黄沈亦云夫人等数家之多。众口一辞也。后来抗战期间,毛泽东和蓝苹同居时,一般共产党的老同志对江青(毛替他改的名字)都没有好感。远在皖南的项英竟电毛指摘,毛公覆电说:‘学习孙中山’(这话是江青自己说出的),项亦无辞以对。这可能是孙宋畸恋,很少有的负面影响了……。他们这两桩婚姻,对我们国族的命运都曾发生过重大的影响,故顺便记录之,因为它们本身就是历史嘛。
笔者附注:梁启超在‘新民丛报’时代,曾批评我国传统史学为帝主家谱。笔者如今写出上列故事,读者之中,可能也会说是帝王家谱之一例。可是梁说此语,是在我们文化转型的启蒙期食洋未化的似是而非之论。其实我国史学是源出于‘谱牒之学’,早见于甲骨。此后在我们国家强于社会的封建和帝制时代,谱史合一原是个必然现象。耶教的旧约,回教的可兰经,还不是从家谱开始?,中国传统史学是独步全球的,西方的现代文学史,未超过三百年。梁氏对中西比较史学初未经心,始有此启蒙期的哗众之言。笔者曾有专简试评之。有暇当补述之也。
袁大总统的乘机削藩
现在再看看老袁在平定‘二次独立’之后,又在搞些甚么新花样。从政治的权术上讲,孙公的‘二次革命’,对老袁实在是求之不得天降良机。何也?因为老袁虽从孙公处取得了总统大位,他并没有真正的统一了中国,上章已略述之。那时由于传统地方政府中的回避制度,被彻底的破坏了,全国各省差不多都被当地的土军头所盘据,应缴中央的各种地方税收,统统都被借口扣留了,袁氏的中央政府对他们,可说是毫无办法,既不能行文,更不能动武,结果弄得中央政府分文不名,只有靠举债度日。而上下两院的国会,在国民党多数的控制之中,对外债又啧有烦言,把袁老四弄得捉襟见肘,有志难伸。
在这些地方军头之中,靠山最大的,不用说便是国民党所掌握的粤、赣、皖三督了。袁氏如能削此三藩,对其他诸省就不难传檄而定了。天降良机,中山竟号召三省独立,就给予中央以削藩的机会了。二次革命既败,对袁来说是收复了半独立的三个重要省份。他次一步就要收拾那些在二次独立时,意存观望的动摇分子了。湖南的谭延闿浙江的朱瑞、云南的蔡锷等都被以不同软硬的借口,解除了兵权,这只是杀鸡儆猴啊!其他省中的大小猴王,像坐镇武汉核心的副总统兼湖北都督的黎元洪,像威镇东南、虎踞金陵的张勋,小猴王像折寨山西的阎锡山,像自称‘绿林大学毕业的’奉天(辽宁)张作霖和被调回云南的唐继尧等人,在大总统的恩威兼施之下,战战兢兢,就再也不敢心怀异志了。其中最为强而有力,也是最难削掉,而非削不可的大‘藩镇’莫过于‘面存忠厚,内具机心’(胡汉民的评语)的黎元洪了。但是袁公托中山之福,总算把黎菩萨请到北京‘软禁’起来了。所以中山所领导的二次革命,对袁氏独裁权力之增涨,实大有功焉……。事实上,在一部近现代中国史里面,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现之前,真正统一的中国,实在只有在二次革命后,袁世凯统治下那两个年头呢!除此之外,大陆就再也没有统一过啊。
后制宪先选举的第一任大总统
削藩之外,袁氏的另一着棋,便是自我扶正,从临时大总统晋升为正式大总统。原来在宋教仁还健在的孙袁蜜月期间,国会之内关于总统和宪法的问题,早已有了两派不同的意见,一派主张先制宪,后选举。他们认为没有宪法,哪来总统呢?另一派则主张先选举,后制宪。他们的理由是,制宪百年大计也,不妨慢慢来,而选举总统,则是当务之急。困为民国成立一年了,我们还没个球籍呢(且引一句毛公名言),列强至今还在观望,没有承认我们这个革命政权。我们连个总统都没有,何能要求列强的承认呢?两派原来都有理,只是二次革命后,袁氏权力陡增,他就坚持先选举,后制宪了。果然在他当选之后,英、法、俄、德、义诸列强都纷纷承认中国的新政权了。
原来早在孙文期间,国会根据‘临时约法’已组织下一个‘宪法起草委员会’,来起草宪法,,另组有‘宪法会议’,来审查研究有关制宪的一切事务。现在在袁氏压力之下,两会乃尾巴摇狗,暂把宪法放下,而集中力量来草拟一个宪法附件的‘总统选举法’,经上下两院三读通过之后,乃由宪法会议于十月四日公布施行。两日之后,国会乃依法开总统选举会选举正式总统了。斯时国会之内仍有若干反袁分子,不满于袁之操纵国会,而杯葛选举,因此第一次投票,袁竟未获得当选票数。袁党大惊,乃临时由首都警察厅及其他地方机关,发动街头游民和流氓、地痞、乞丐,凑成一个非法的‘公民团’数千人,将国会团团围住,议员只许进不许出,不选出总统,誓不解围。在此压力下,果然袁公就当选为正式大总统,街头鞭炮齐鸣,皆大欢喜,如此掩耳盗铃,代议政府也就不可复问矣……。不过在八十年后,世纪交替的今天,再试一回顾,将货比货,这幕丑剧,还不算太丑,因为民初国会还算是个独立的立法机关,自有其个性与尊严。把它和国共两党后来的‘橡皮图章’,所谓‘国大’、‘人大’者,选举时,动不动就‘一致通过’,‘全票当选’,街头群众欢,万岁之声不绝于耳。今昔相比,前者却颇有足多者。所以转型三峡中的水流,并不是永远向前的。它往往是进三丈,退两丈,而不停的打其漩涡,这也是避免不了的现象吧。未足深责也。
袁世凯毁弃‘天坛宪法’
袁公那时真正有兴趣的只是正位作大总统,他怕的且名不正,则言不顺也。一旦正位之后,他就不愿作茧自缚,受任何法律的约束了。在当时的国会中,既然是先选举,后制宪,如今既选举矣,则制宪就是顺理成章的了。所以他们其后还是努力研制一部详尽的宪法草案来,这便是近代中国宪法史中的第一部宪法草案,所谓‘天坛宪法’是也。可是此时的袁大总统,不管是天坛、地坛,对他都没有兴趣了。因此,这部‘天坛宪法’(全名是‘中华民国宪法草案’),虽经国会于民二(一九一三)十月三读通过,终成一张废纸。
其所以然者,便是在袁的心目中,这部新宪法对他的约束,远大于旧约法。他既然是旧约法还有效的期间选出的正式大总统,与其受新宪法的约束,倒不如把旧约法按己意‘增修’,以为过渡,迨其政权稳定了,再按己意‘制宪’不晚也。
袁本是一个旧官僚,但他毕竟是个智商很高的政客,受了两年现代政党政治的磨炼,搞起新的寡头政治来,作法自便,出手也颇为不俗。的步骤便是从头来起。首先组织个御用的造法团体,把民元的老约法加以‘修正’,造出个完全适合他自己绝对权威底‘新约法’来,作为国家的根本大法。袁是个在朝的总统,其实他和在野的党魁孙中山搞绝对权威的想法,实在是殊途同归,一个铜元的两面。只是中山在野,心有余而力不足;袁氏在朝,他就不顾一切,将独裁进行到底了。
袁、孙两公,为什么都要搞个人独裁呢?此非偶然也,转型的阶段在作邪而已。
解散国民党,瘫痪国会
大位既正之后,袁氏奔向极权的第一步便是解散国民党,彻底镇压‘乱党暴徒’。这在后来的国共的政权里,便叫做‘镇压反革命’。以颠覆政府的罪名,袁世凯的确杀了不少国民党,虽然他杀人的规模,较诸国共两党后来的互杀与自杀,那是小巫见大巫了。长话短说,袁氏正位之后,首先大肆捕杀地上地下的国民党员,一时血腥遍地。而最不可思议的,杀国民党最为心狠手辣的竟是那位被革命党所拥护而变成开国元勋的‘忠厚长者’,有菩萨之称的黎元洪。当年武昌起义,拥黎最力的‘首义三武’(张振武、蒋翊武、孙武),竟有二武被他杀掉。前章曾提到他如何假袁之手而残杀了张振武,现在再让我们看看,他怎样又把蒋翊武杀掉:
蒋翊武(一八八五─一九一三),湖南澧县人,是清末转型期中千万个爱国热血知识青年中的一员。幼年在常德读小学时,就闹革命,被开除学籍,逃往上海,入中国公学就读,曾与胡适同学,加入‘竞业学会’,共同创立‘竞业旬报’(胡一度主编),并加入同盟会,其后又在日本进军校,回武昌加入新军作学兵,秘密组织搞地下革命的‘文学社’为社长,与孙武所主持的‘共进会’密切合作。武昌起义就是这两个会秘密发动的,翊武为民军总指挥,孙武为参谋长。后来他们自觉太年轻,号召力不够,才把个‘忠厚长者’的黎菩萨硬拖出来作头头,成就了黎氏一生的光辉事业。迨黎假手袁氏而杀掉张振武时,翊武已官拜中将加上将衔,自然也是个闲差。二次革命之初谭延阐在湖南宣布独立时,乃委翊武为一个空头的‘鄂豫招抚使’,迨独立失败,谭氏取消独立时,翊武反被告密为‘畏罪潜逃’,终在潜逃中途的全州为北军桂林镇守使陈炳焜部所捕,黎元洪得讯,乃立电袁氏强调说:‘不予迅诛,终为后患’,袁乃电陈令‘就地枪决’。陈以袁电示翊武,武读电神色自若,次日,陈镇守使且设盛宴款待,宴毕,蒋乃坐上镇守使的官轿,由陈氏恭陪,同赴桂林丽泽门外之刑场。出署时,卫兵举枪敬礼,翊武亦举手答礼,至刑场后,翊武曾向在场观众作最后讲演,辞毕,遂‘端坐红毡上,从容就义焉’,时年二十八岁。古人云,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翊武固不愧男儿。【见‘父年谱’转载姚跨鲤著「蒋翊武传’,及诸种民国名人传记与随笔。一说行刑士兵不忍开枪,乃由监刑官以手枪击死。抗战期间,长沙大火之后,酆悌(一九○三─一九三八)因案被杀时,情况亦颇相似,转型期的历史悲剧,不忍卒述也。】
二次独立实在是出诸少数人的意气用事,但是枉死的冤魂,总在万人以上吧!真是革命未成万骨枯,从何说起呢?
袁世凯和黎元洪于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十月十日,就任中华民国正式大总统、副总统之后,时未期月,袁就在十一月四日发布解散国民党令,凡属国民党的中央地方一切机关‘限令到三日之内,一律勒令解散’。至于隶属国民党籍的国会议员,则一律迫缴议员证书与徽章,两日之内,被追缴者达四百三十八人之多。此时国会中所谓‘八百罗汉’的议员,总数不过八百二十人,一旦有四百三十八个罗汉失去了议员资格,议会便失去能够开议的法定人数( quorum ),整个国会就瘫痪了。会内附属的一切小组委员会,尤其是宪法会议和宪法起草委员会,自然也就自动停摆了。【见民国二年十一月五日‘政府公报’,原文数千字,征引广泛。所指乱党,除汪精卫之外,几乎所有前同盟会高干,一网打尽,靡有孑遗也。此电全文复印于上引‘北洋军阀’卷二,页五○一─五○九。】时未逾月,袁再度于民国三年元月十日发布解散国会文告数千言,这个美国模式的中华民国国会,就寿终正寝了。【见同上,页五一一─五一六。】
熊搞体制改革,袁造御用国会
袁世凯总算是把民元的老国会弄垮了,但他并不是要当个没有国会的总统,相反的他要毁会造会,制造个独裁者御用的国会做橡皮图章,来随时待命使用。做了两整年议会政治的学徒,他也学会了一些基本技巧,做起事来,顺理成章;说起道理来,也其言甚辩。他之所以废弃上述的‘天坛宪法’,理由是他这个人总统是根据民元的‘临时约法’选出来的,如今这个新的宪法草案和他这个总统,在法理上抵触太多。例如他是根据‘总统制’的选举法选举出来的总统,天坛宪法则是个‘内阁制’的宪法。总统乎?内阁乎?如采纳了天坛宪法,则将来势必‘修宪’。与其修尚未经采用之新宪法,何如增修已经采用了两年的老约法乎?其言甚辩,甚辩。
须知袁此时在政党政治中已非吴下阿蒙,他已有个极为精明的智囊,像杨度那样,胡适所谓‘了不起的人物’,强辩足以饰非,他们帮老袁辩论,纵是当时世界级的权威学者,也要让他三分,这是个纯法理、纯学术的辩论和探讨,纵时至今日,也是写不尽的。限于篇幅,可惜在历史上不能捞过界,作更详尽的交代。贤明的读者但知其在法学( science of juris-prudence )上不可小视足矣。【这儿附带说句常识,在今日西方学制里, JSD 才是正牌的大狗头; JD 只是硕士也。】
袁这个‘厨房内阁’( kitchen cabinet )要替他设计怎样‘增修约法’,就得有个像民元那样的各省代表会啊!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时那个号称‘第一流’的‘熊内阁’,为着要搞‘体制改革’(且借用个当前的名词),正在筹备召集一个所谓‘行政会议’,这一下拉到黄牛当马骑,就被袁大总统‘卯’上了。
熊内阁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袁大总统在削平‘三藩’之后,一时威望冲天,为配合这个新时势,他要使他的政府也一时无两,这样由进步党组成的熊希龄‘第一流内阁’就应运而生了。前篇已言之,民国新成,政党数百,而最后打入国会者,只有三大党。国民党是第一大党,掌国会议席三分之二以上,与国民党抗衡的第二大党则是进步党,进步党则是原共和、民主、统一三党合并而成,成员多是清末颇负时誉的保皇派、君宪派的新人物如张謇状元、熊希龄进士、梁启超举人,都是真正的‘了不起的人物’,与前任的‘暗杀党’赵秉钧不可同日而语也。因此纵是同盟会中与他们针锋相对的孙、黄、汪、胡、蔡、吴等人,对他们也英雄识英雄,颇具敬意与好感。袁世凯在赶走国民党之后,而起用这批新人,纵是国民党人也承认老熊的内阁是‘第一流内阁’。
笔者附注:写到这儿,不禁想起青年期所见所闻的一则趣事。一九三五年某日,我在上海报刊上读到一则新闻:前国务总理熊希龄和金陵女大毕业的海伦( Helen )毛彦文女士结婚,新郎六十六,新娘三十三,新郎为争取新娘欢心,竟为她‘割须弃袍’。婚礼进行中,新夫妇梨花海棠,表现得恩爱无比。据说是‘你不嫌我老,我也不嫌你丑’,云云,当时曾掷报大笑。想不到六十年后,面对萤光幕著书,竟然又提到此老,不禁也推开滑鼠,笑叹不已也。
阿熊这时在搞啥‘体制改革’?啊,那可说不完呢!熊进士当年才四十三岁(小中山四岁),少年科甲,中年拜相,春风得意,正是英雄一展抱负之时。这时政敌(国民党)已败下阵去,进步党人才济济。(老实说今日台湾的‘民进党’里的小把戏们,和他们那些状元、进士不能比呢!为今之计,我倒希望民进党中的有野心的中年领袖们,多多读点文史哲方面的书,尤其是我们的 classics ,圣贤之书,孟子所谓养养气,学学那也不做‘中国人’的李光耀。专门搞些小 politics ,打打架、吃吃饭、喊喊口号,算不得政治家呢!向外看,看看罗斯福、邱吉尔那种气魄;向内看,看看我们的孙中山、胡适之,那种 continental 的泱泱之风。朋友,取法乎上,而得乎中就很不错了。在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岛上拳打脚踢,恶心死人呢!)老熊要做的体制改革,可多呢!第一,为防制藩镇(台湾今日也是个大藩镇),他要裁军废督;第二,为提高地方政府行政效率,贯彻中央政令,他要虚省设道,实行省道县,地方三级制(再比较比较李总统的废省设计,和老K当年要划东三省为九省)。道,就是满清的府,国民政府在大陆时代的‘行政督察专员公署’。提高道尹的权力,把宋楚瑜架空,是谓之‘虚省制’。当时那个猿─熊配,为何要架空宋楚瑜呢?目前则不妨问问李登辉总统。但是在老的猿─熊配中又是啥回事?下章如有篇幅,再多加叙述,此处就暂缺吧。
总之,老熊要搞体制改革,就要召集个各省代表会,他为之定名曰‘行政会议’,并于二年十一月五日电令各省与蒙藏地方,派遣代表来京参加会议。可是老猿拉到黄牛当马骑,乃改其名曰‘政治会议’,就利用它来搞对他自己需要更急迫的事务了。袁之需要盖有两端。一为缓冲他解散国会后国内和国外的政治和舆论上的压力;其二便是乘机筹备他自己将来可以直接掌握的御用国会,并乘机‘增修约法’,甚至搞出一部钦定宪法来。
同月二十六日,袁乃明令指派李经羲、梁敦彦、樊增祥、蔡锷、宝熙、马良、杨度、赵惟熙八人正式组成机构加以推动。稍后并特派李经羲为政治会议议长,加派张国淦为副议长(张是黎元洪的心腹)。十二月十五日,政治会议便在北海的承光殿正式开幕了……。这是袁的智囊团( Thind Tank )替他设计的御用国会的第一步,也是后来推着他逐渐进入‘新华宫’的第一步。【见同上‘政府公报’】
终身大总统也可传子
但是这个政治会议虽拥有中央和地方代表八十人之多,它本身则只是个咨询机构,是个‘厨房内阁’的扩大。它负责研究出许多政策,提供政府采纳施行。当然同时也可以为总统和政府分谤。它所建议的政策,如停止国会议员之职务(把国会彻底解散),如解散各省省议会和各种地方自治机构等等,政府都欣然采纳施行,无待细述。至于‘增修约法’一条,那就改变了国家根本大法,影响深远了。应稍加解释。择要言之,他们建议另外建立一个‘约法会议’作为国家的立法机关,并草拟一件‘约法会议组织条例草案’供政府采纳。政府乃据此于民国三年(一九一四)一月二十六日公布实行。一个拥有会员五十七人的‘约法会议’,乃于三月十八日正式开幕,以孙毓筠、施愚为正副议长,在政府的协助之下,一部完全适合袁大总统意志的新约法─‘中华民国约法’,就于五月一日公布了。
根据这个新的‘根本大法’,国家立法机关采一院制,曰‘立法院’,在立法院未完成组织之前,由新建立的‘参政院’代行职权。简言之,袁世凯这个参政院的组织和性质,和国民党当年的‘国民参政会’,和现在中共的‘人民政协’是大同小异的,你说它是‘花瓶’,无人能够否认,你说他没有政治作用,它也确有一定的政治作用。只是袁氏这个政协,却代行了一个短期的立法权。除了袁大总统所需要的法律之外,它居然真的拟订了数十种,一般国家所需要的正常法律,如森林法、出版法、国籍法、著作权法等等,都是国民政府时代同样法律的蓝本,对近年来人民政府的立法,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至于它承旨替袁氏所立之法,如大总统选举法,那就是助纣为虐了。今且抄录一段民国三年(一九一四)十二月二十九日,参政院修正通过的‘修正大总统选举法’,以见其要。
第一条有中华民国国籍之男子,完全享有公权,年满四十以上,并住居国内二十年以上者,有被选举为大总统资格。第二条大总统任期十年,得连任。第三条每届行大总统选举时,大总统代表民意依第一条所定,谨推荐有被选举为大总统资格者三人。前项被推荐者之姓名,由大总统先期敬谨亲书于嘉禾金简,钤盖国玺,密储金匮于大总统府特设尊藏金匮石室尊藏之。前项金匮之管钥大总统及参政院院长、国务卿分掌之,非奉大总统之命令,不得开启。
根据这个选举法,袁大总统不特享有终身职,死后传妻传子,悉听尊便。蒋、毛二公,读史至此,对项城公,该多么羡慕啊!尤其是毛主席费了那么大的气力,搞大事问江青,谁知江娘娘竟被张耀祠那小子,轻轻松松抓了起来,主席地下有知,岂不要把玻璃棺材踢破了。话说回头,袁大总统有此传妻传子的终身职,应该心满意足了,殊不知人心不足,为着十万元订制的一袭龙袍,甘冒个人生命之险,偏要在三峡里逆水行舟,而终遭灭顶,岂不可悲可叹?下篇再谈谈他底黄粱一梦。(一九九八、八、二十八于新泽西州)
帝制酝酿期中的内忧外患
袁世凯在赶走了孙文,增修了约法,做上了终身职的大总统之后,其权力在民国史上,毛泽东之前,可说是尚无第二人也。纵是毛氏和他相比,在领土上也还比他少了个百余万平方公里的外蒙古和唐努乌梁海呢(面积约为台湾的五十倍)。但是袁也和毛一样,搞的是‘枪杆出政权’──事实上,他也是我们民国史上枪杆出政权的第一个史例。后来孙中山先生也想如法炮制,可惜他虽然网罗了南北各省,无数小枪杆,到广东来就食,弄得他底广东老乡,怨声载道,哭笑不得,但是他那些烂枪杆,却始终出不了政权。直至他在病榻弥留之际,才遗嘱党人,要‘和平奋斗救中国’。
蒋公介石搞的也是枪杆出政权,可惜被日本小鬼捣了蛋,弄得功亏一篑。天安门上的毛泽东,在他个人的功业上,也是在党史和国史上最大的成就,便是他的枪杆居然打出了政权。但是政权既出矣。出了又怎样?毛公只能打天下,而不能治天下,何也?问题就是,他只能以老办法打天下……。毛说共产党的政权是‘军队打的’。但是用军队打天下,非始于毛也。那是有四千年历史的老办法。但是生在现代中国的转型期中,你就不能以‘老办法’治新天下了。老办法不灵了,改用‘新办法’。这一新办法在孙中山辞汇中叫做‘以俄为师’;在毛泽东思想里,则叫做‘向苏联老大哥学习’。想不到,苏联老大哥这一套,经过八十年的实验,终于被历史证明是一条行不通的死巷子,而毛公本人,基本上又是个自我改变不了的‘封建残余’,因此他对中国二十八年的统治,最后十年(一九六六-一九七六)竟然变成了‘十年浩劫’。这还是邓小平说的。对一般知识分子来说,那就是自‘反右’(一九五七)以后的‘二十年浩劫’(一九五六-一九七六)了。而对绝大多数善良的中国老百姓,包括中共自划的‘贫下中农’,所谓‘倚靠阶级’来说,那简直是‘三十年浩劫’(一九四九-一九七九)。在中共政权建国之初,全国老百姓,尤其是‘贫下中农’,对毛泽东主席崇拜之深,期许之切,真是五千年历史上,鲜有先例。谁知道其后三十年,他们,尤其是贫下中农,所身受之浩劫,在世界历史上亦无先例。试问世界史上,哪有一次饿死两千五百万人的前例?他们是不声不响的倒下去了。高官大吏、名流学者,有几个人曾为他们申过一句冤呢?天安门上毛主席的大像,如今仍傲视全球,有几个人知道,他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杀人犯呢?……目前江、朱二公,终日栖栖遑遑,真正是在为人民服务,为民族谋统一,吾人稽首海外,仰望高风,其是弹冠相庆,但是天安门上这宗历史大黑锅,不设法清除,怎能奢言民族一统呢?试看美国的柯林顿大总统,为着点偷鸡摸狗的小事,还要向全国人民道歉请罪,毛主席的如斯恶政,怎能在历史上不结个账就算了呢?……事实上,这些历史问题不加解决,我们的第二次社会政治大转型是不会完成的。历史三峡是出不去的。作为国家民族的领导者,面对这些历史问题,要有原则,有方案,来慢慢的、彻底的加以解决。以慰死者,以安生者才好。鸵鸟政策总归是行不通的。
搞个人独裁,中山且不能免
拙作本篇原是专谈民国初年袁大总统要做皇帝的故事,何以凭空把毛主席也拖出来陪斩一番呢?这就是我们后辈史家所享有的时代特权了。我们可以搞‘比较史学’嘛。市场经济叫做货比三家不吃亏。我们讨论历史问题,也要把类似的史例归纳一下,来比较一翻,便容易找出,比较更正确的结论了。前辈史家像李剑农、郭廷以、范文澜诸先生,都因为时间过早,历史发展前景迷糊,歧路亡羊不知羊在何方,就无法比较了。
目前国家转型发展的远景,已甚清晰。我们试把近百年来的当国者,和他们的政治行为做点比较研究,便知道,说‘共和政体,不合国情’,并非袁氏一人,孙、蒋、毛、邓皆然也。可是他们对下一步如何走法,各人虽观点互异,却方法雷同。这方法便是‘个人独裁’。自己的党徒,乃至全国人民,要对当领袖的我,‘绝对服从’。在民国史上从袁世凯开始,孙、蒋、毛、邓都是一样的。没啥例外。因此这也可说是,近代中国转型史发展中,正如孕妇之临盆,避免不了的阵痛吧。明乎此,我们对袁、孙、蒋、毛、邓诸公所搞的不同形式的独裁政权,这个避免不了的恶魔(necessary evil),应该有更深一层的认识了。因此我们执笔臧否古人,不能人云亦云,而乱下雌黄。读拙作前篇,便知纵是至圣大贤,如国父孙中山先生者,搞个人独裁,且不能免,况其他跳梁之辈乎?所以不才才斗胆把毛主席也请出来,陪陪袁皇帝。让他们彼此比较、比较,才能对某些个体,作比较突出的评论。
现在让我们先看看,民国史上搞个人独裁的始祖,袁老四个人独裁发展的经过:
共和向帝制回潮的过渡体制
上面说过袁、孙、蒋、毛、邓的个人独裁,原则相同,而形式互异,袁的独裁究竟是甚么个形式呢?我们要知道,袁是逊清老官僚出身,在他个人所知的政治常识里面,世界各国的国体,就只有‘共和’(republic)和‘帝制’(monarchy)两个定型。他自己,乃至他的智囊团,就不能了解,任何政治社会的‘定型’(settled pattern),都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慢慢地发展出来的。这一形态,今日虽不合中国国情,安知三五十年,乃至百年之后,它就合乎中国国情了呢?袁氏和他的智囊们当时没有这种历史进化的观念,因此认为共和既然不合中国国情,那就只有干脆回头去搞帝制了。可是,搞帝制,他也知道,决不能让溥仪复辟;更不能让那些腐烂而颟顸透顶的‘遗老’随之复位。因此,天降大任,只有我袁世凯自己来做皇帝了。这一构想,事实也不限于袁氏自己,当时诚实的劝进者,是不乏其人的,他们的想法,大致也就是袁的想法。
袁氏自己显然也早有称帝的居心。但是从总统回潮变皇帝,不可变之于一夕之间,因此他也就采取王莽的办法,先做做假皇帝,搞个过渡和酝酿的时期,一面制造舆论,改变人民心理;一面变更官制,把民国的制度,逐步变成汉唐明清习用的封建老套。庶几他在最后登基时,官制上可以一拍即合也。袁氏废除民国官制的第一步,便是废除共和体制的国务院和国务总理。把内阁各部改为总统直辖,另设颇有封建气息的国务卿,以为总统之佐理。因此国务卿一职,便形同明朝初年,朱元璋废除宰相制以后,所设之大学士,和满清雍正以后所设立的军机大臣。他助理皇帝日理万机,而本身却无决策之权。另外各级官员的级别,亦采用古封建的旧名,分‘卿’、‘大夫’、‘士’,三等九秩。
另外袁也恢复了清制的都察院(改名平政院)以整肃官箴,和御史台(改名肃政厅)以纠弹违法官吏。这两项设置,倒不无新意。因为在清末民初,中国在试行现代法制时,向西方引进的是‘大陆法’。大陆法系,与英美法系不同之处,便是大陆法系把行政诉讼,和一般民、刑诉讼分庭处理。所以平政院事实上便是一个处理官民诉讼和官官诉讼的特种法庭,而肃政厅在制度上虽隶属于平政院,但是在纠弹违法官厅或违法官吏的操作上,却是独立运行的。它是传统中国监察制度的现代化。其运作方式,颇近乎近月来,在华府主持纠察柯林顿大总统绯闻案的‘独立检察官’史达(Kenneth Starr)。据此新制,在当年袁政府中,官吏不论大小,违法贪赃逾五百元,便可判处死刑。其后袁的京师警察总监,后来升任京兆尹的王治馨,即因一桩五百元的贪污案而被袁饬令枪决。(试想今日北京的陈希同案,该判多少个死刑?)
同时,袁对海陆两军军制,以及地方政府,亦多加整顿。上篇便曾说过,袁曾有意向赵匡胤看齐,搞废督裁兵,和‘将不专兵’。把各省都督如蔡锷等调入京师,另设将军府,饵以高位厚禄,以豢养之。另设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以统一军令军政。
于地方省区,废督之后,原有实权的民政长亦改制成虚衔的巡按使,废(虚)省设道,以道尹掌地方政府实权,而加强中央政府对地方政权之控制。总之,袁氏在坐上终身大总统的宝座之后,其志向虽非以‘天下奉一人’,而恢复帝制时代‘以一人治天下’的企图,则是昭然若揭的。他已铺平了帝制大道,万事俱备,所缺的只剩个皇帝的尊号了。
今且将袁氏称帝前,改制后(民国三、四年之间),中央政府的架构,列表于下,以见大略。
袁称帝前的中央集权结构
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十年一任,可连任,可传子,有权解散立法院)
副总统:黎元洪
立法院(代替旧国会为立法机构,终袁之世,迄未召集)
参政院(大总统咨询机构,但可代行立法院职权):院长 黎副总统兼任
参政(由大总统提名选派):杨度、严复、蔡锷、马良、王赓、严修、施愚、梁士诒、梁启超、熊希龄、李经羲、孙毓筠、陆征祥、赵尔巽、王闿运等共七十名
总统府政事堂:国务卿 徐世昌
(直辖左右二丞及五局:法制、机要、铨叙、主计、印铸;一所:司务所)左丞 杨士琦 右丞 钱能训 局所主管姓名从略
总统府内史监(原总统府秘书处改):内史长 阮忠枢 内史若干人
(原国务院及国务总理撤销;各部总长直接受命于大总统)
外交总长:孙宝琦 内务总长:朱启钤 财政总长:周自齐
陆军总长:段祺瑞 海军总长:刘冠雄 司法总长:章宗祥
交通总长:梁敦彦 教育总长:汤化龙 农商总长:张 謇 *原农林、工商两部合并
平政院:院长 汪大燮
肃政厅:都肃政史 庄蕴宽
将军府(荣誉衔顾问机构):上将一名段祺瑞;将军二十六名;参军二十五名
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王士珍(常务)
办事员:段祺瑞等 下设:军政、军令、军械三所
【参见前引钱端升著「民国政制史’第三章新约法时期(二年十一月至五年六月),页八○-一四五】
中央集权未可厚非
吾人试览上表,便知民国以来‘以一人治天下’的中央集权制,从创制立法上说,袁世凯可算是始作俑者了。后来的蒋、毛二公,则过犹不及也。袁是我国历史上少有的治世之能臣,第一流的行政管理人才。大小政务一把抓。事必躬亲。其为人也,虽乏远大的政治理想,然亦雄才大略,知人善任,不治私产。虽妻妾众多,然并不沉湎于酒色。对诗词歌赋,他也颇能哼两句,但不搔首弄姿,以咏吟自傲;更无玩物丧志的恶习,收藏甚么骨董字画,品箫吹笛,风流自赏。平生所好,唯抓权秉政;纵横捭阖,他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政治动物,对政敌的斗争,也你死我活,初不稍让……;但是话说穿了,吾人读烂通鉴,翻残二十五史,试问自古以来的专制人主,开国之君,不世之雄,谁不如此呢?孟子曰,天下定于一,唯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是哲学家、宗教家之言也。非实际政治也。我国自古以来,逐鹿中原争夺政权,都谓之‘打天下’。天下既是‘打’下来的,哪有打天下之人,不嗜杀人哉?纵是一代贤相的诸葛孔明,也要以‘生道杀人’、‘挥泪杀人’嘛。在我国古代,圣主贤君,像唐太宗李世民,为争夺政权,且不惜弑兄杀弟。但在那种改朝换代的动乱状态中,遍地都是瓦岗英雄,梁山豪杰,曹操所谓‘天下无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为拨乱反正,拯斯民于水火,乱世枭雄,无不集生杀大权于一身,以成其贞观、开元、洪武、永乐之治世。所以在中国政治史上,统治者‘身兼将相’(唐太宗的豪语,见‘通鉴’),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原未可厚非也。既然共和国体、代议政府搞不下去,朋友,我们熟读民国通史,看透华人社区的作风,吾国吾民,原没有民主细胞嘛,你我都是一样,怪得谁呢?因此,近百年来,孙、袁、蒋、毛、邓五大民族领袖,都是一字号搞个人独裁,要徒子徒孙,盲从领袖;强迫全国人民,绝对服从。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我们这五大领袖,也是一样嘛。予岂好独裁哉?予不得已也。要把这种阖族皆有的心理状态,‘转型’过来,笔者曾一再强调,非通过两百年的历史三峡不为功。袁翁世凯的处境,还在夔州府和白帝城之间,他望峡生畏,要掉转船头,驶回重庆,其居心原不难理解,只是其行为则愚蠢不堪罢了……。他此时已驶船入峡,顺流而下,滩高浪险,掉头逆水,必然翻船,而袁及其党不知也,悲夫。
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再者,纵在六百年前的帝制中国,以袁氏当时的政治形势,他也没有称帝的条件。咱安徽老乡凤阳朱元璋在打天下之初,他的智囊朱升就劝他,‘高筑墙,多积粮,缓称王’。称王称帝,是子孙万世之业,是急不得的。你先得把政治基础打好,四平八稳,万无一失,然后再慢慢因势乘便,称霸、称王、称帝。洪秀全愚昧无知,就犯了这个大毛病。他一开始造反,刚打下永安州,就迫不及待,自称天王,另封东南西北翼五王,同管江山。等到他们打下南京,功劳最大的东王九千岁,也要升一升,那么九千岁就要升为‘万岁’了。升不了万岁,最后就王杀王,同归于尽了。
袁世凯这时要做皇帝,慢说是民国,纵在六百年前的大明王朝,也称王太早嘛。在他那个民国初年的中国,外有帝国主义虎视眈眈,国亡无日;内有白狼横行,中原正一片糜烂。袁虽赶走了孙中山,他并没有打平中国。相反的,袁政权也正风雨飘摇,总统尚且不稳,那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皇帝呢?愚而好自用,不败何待?现在且看看那个,把中原地区弄得天翻地覆的‘白狼之乱’。
白狼之乱
白狼之乱是甚么回事呢?用个现代名词,那就是民国成立之后的第一次农民大起义,时间是民国二年秋季,爆发地点是河南西部豫鄂边区。后来蔓延于鄂、豫、皖、陕,甘五省。陷五十余城,虽不说赤地千里,然所过之处,官军不能制,相互砍杀,庐舍为墟,历时数载,弄得中原西北一片糜烂。白狼,这位农民领袖,据陶菊隐‘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所记真名为白朗,河南宝丰人,原为革命烈士吴禄贞的参谋,禄贞被难后落草为寇。声势日盛,乃被误呼为白狼;义军后亦以此诨名自豪,云云。陶记亦得自传闻,不可全信。另据杜春和编‘白朗起义始末’【收入前引‘北洋军阀’第二卷】,则白狼一名白瞎子,只是一个半文盲的贫农,白狼起义时,二次革命亦于同时爆发,黄兴曾辗转与之联络,并委派之为河南都督,而其在袁军后方破坏京汉铁路以阻北军南下。总之,白狼盛时,一‘杆’万余人,横行五省,飙忽如急风暴雨,俨然是五十年前捻军历史的重演,中原所受浩劫亦不相上下。最后白狼于民国三年(一九一四)八月五日,身受重创,败退至河南鲁平时,卒为袁军卧底的密探击而死,时年四十一(另说四十六岁),其败亡亦如捻军当年之任柱也。【参见‘晚清七十年’卷二,页一六○-一六三;及罗刚著「刘公铭传年谱初稿’上册,页二三○-二三一,任柱之死。】
笔者附注:我国黄淮平原一带,民风强悍,而生活至苦,早年大小规模的农民暴动,几无岁无之。笔者本人,生于斯,长于斯。幼年竟是目击之人。白狼之乱时,余尚未出生,然我幼年期曾目睹‘跑白狼’的农村闹剧。盖我乡,今肥西,地处黄淮平原的边缘,每遇‘荒年’,即时闻出自皖北河南一带的‘股匪’南下劫粮‘打荒’。‘股匪’与‘土匪’不同。土匪只是零星的小强盗,打家劫舍,绑票勒赎。股匪的组织则如军队。其来势如潮水。少数官军都逃避一空,或据县城自保。乡村农民不甘妻孥生畜被拉被抢,乃抱儿携女,牵牛赶猪,相率逃亡,谓之‘跑白狼’;或联庄扎寨,武装自卫,谓之‘打白狼’。过境入侵者,往往仍自称‘白狼’。忆北伐前夕,某次白狼过境,余学步未几,竟也腰挂‘勃朗宁’,随武装农民在农村‘浪劲(境?)’游行,向白狼示威,表示我们有备。切莫来犯。据老辈传言,‘白狼’原是‘八郎’之误。两辞土音相同也。杨家将只有‘七郎’,白狼则是某家的八郎云。这种‘跑白狼’、‘打白狼’在当地可能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中国近代史上的捻军、淮军,都是同一个社会基础上起来的。北伐之后不久,当地又发现了张国焘、徐向前的‘红军’,武装自卫的地主和农民,误把‘红军’当‘白狼’,就变成反革命了。毛主席来了,不许老百姓‘当白狼’、‘打白狼’甚或‘跑白狼’,一遇自然灾害或人为灾害,农民就只有待在家中饿死了。‘大跃进’时,安徽一省就饿死农民六百万。陈一咨先生后来被国务院派在肥西调查,他根据官方内部的资料向我说,安徽饿死的农民,远超过六百万。这也是我国近代社会文化转型史的,转型现象之一,至可叹也。故随笔记录之,以为祖国农村社会转型留一点信史。
外患比内忧更严
农民暴动固然是把袁总统的民国,弄得疮痍满目,民不聊生,但毕竟还无亡国之虞。与它同时发生的外患就不同了。应付失策,就难免有瓜分之祸。这种外患,说来话长,将来当辟外交专篇细论之。此处只能三言两语,略作交代。笔者在清末导论篇中曾一再提到,二十世纪初年谋我最急者,莫如日、俄两国。两强对我所作赤裸裸的侵略,面目狰狞,述之真足污我笔墨。表面无日、俄之狰狞,然深谋远虑,笑里藏刀,对我作最沉痛之宰割者,则大英帝国也。
笔者在庚子联军诸章曾细述之,在八国联军时,英国深恐我被瓜分而影响其通盘利益,乃策动美国大搞其‘门户开放’。笔者亦曾一再指出,英国之所以策动美国带头者,是它志在阻扰日、俄对华之瓜分,而对其本身在华之利益范围,则断不‘开放’;对其在华作更深入之侵略,亦断不放松也。因此当日、俄两国乘辛亥革命与二次独立之乱,而对满蒙蠢蠢思动时,英国已不声不响,继续深入西藏矣。
英国对西藏的割裂企图
在此之前,清廷在英人威迫之下,双方已正式与非正式订过五次有关西藏的条约,计有:‘中英会议藏印条约’(一八九○,一八九三),‘拉萨条约’(一九○四,此约为西藏地方政府所签订,因主权损失太大,清中央政府拒绝承认),‘中英续订藏印条约’(一九○六),‘修订藏印通商章程’(一九○八)。在此五约中,英方虽在不同程度上,极力否认中国政府对西藏有‘主国’的‘统治权’。然自始至终,英方不愿否认中国对西藏有‘上国’的‘宗主权’。英国当时作此项承诺,并非如一般西方专家所说,由于中国政府‘灵活的外交手腕(skillful diplomacy;【见新版‘大英百科全书’,卷十八,页三八二】。颟顸的大清官僚,无此‘skillful diplomacy’也。狡猾的英国外交官之作此言不由衷之承诺者,志在防俄也。因为此时的西藏正处于英、俄两强,对华扩张的交叉点。而此时的十三世达赖喇嘛(即现任十四世达赖的‘前身’)在沙俄的暗中诱惑之下,与俄谍勾搭甚紧。并暗上俄皇以‘护法皇帝’之尊号【参见台湾版‘清史’列传三百十,藩部八,页五七三二】。英为防俄,始提高中国‘宗主国’的地位,以排斥沙俄也。因此在一九○四年日俄战争爆发之后,俄人不遑南顾之时,英人乃利用先前英日同盟之国际形势,公然出兵侵藏,在武官荣赫鹏(Sir Francis Younghusband)指挥之下,于一九○四年夏季,一举将拉萨占领。十三世达赖惧为英俘,乃仓卒逃至青海,转往库伦,冀得俄援。英国占领军遂扶持达赖之门徒,九世班禅喇嘛,作英国之傀儡。清廷亦给与班禅以摄护权。在随之而来的中英藏交涉中,英方乃企图把中国的‘宗主权’一举废弃。另提出苛刻条件,足使西藏沦为英印的保护国。并索赔军费英金五十万镑,为期七十五年。不赔清,则英军不离藏境。斯即上列‘拉萨条约’之要旨也。英方即以此约强迫清廷签押。【条约要目见同上‘清史’,及其他条约书。】
斯时清廷驻藏办事大臣,为一颟顸之旗人有泰。英占领军乃令有泰供应英军给养,有泰往见荣赫鹏,自言无权,受制于藏官,不能支应占领军之夫马。清史说,‘荣赫鹏笑颔之。载其语入蓝皮书,即据为中国在藏无主权之证。’【见同上,页五七二三】这也就是上节所说清方‘灵活的外交手腕’吧。后来有泰被朝廷革职充军,另派时任天津海关道的唐绍仪往印度,和英方继续交涉。唐为留美幼童出身,英语流畅,现代国际法知识亦甚丰富,乃据理力争,然英人分厘不让,还是无功而返。但此时英人亦已感受列强压力。盖日俄战后,两国为联合霸占我满蒙,抗拒英美染指,曾三度秘密订约,结成死党以拒英排美,俨然一个新的俄日同盟,已在形成之中【见下节】。在此新的国际形势之下,英国一面与俄廷直接交涉,不让俄人在西藏侵犯‘清国主权’;另面对我西藏,亦不敢过分侵权,以免日俄据为口实,终向清力让步,而另订新约。但是英人谋藏,初不因此小挫而中止,辛亥革命炮声一响,它就卷土重来了。
西姆拉、麦马洪和内藏外藏
英人企图重据西藏的第一步便在班禅、达赖这两位和尚身上打主意。在班禅居摄期间,英人曾乘英王子访印,而力邀班禅赴印观礼,另作企图。然班禅在藏究不若达赖之有潜力也。一有机缘,大英帝国为其永恒的利益,就迅速舍班禅而就达赖了。原来达赖在库伦一筹莫展之时,乃回向清廷,请求‘入觐’。此时慈禧与光绪虽已在死亡边缘,仍许其朝觐,而优礼有加,并允其回拉萨,复主藏政。事为英印所悉,乃暗中说动达赖潜往印度待机。盖清方此时在袁世凯、张之洞等主政之下,正在改组驻藏办事大臣而充实其权力,并发川军入藏。达赖回藏后,对主政缺乏自信,乃为英谍挟往印度。清廷亦以其叛国,而尽褫其封号。迨辛亥乱起,英人认为时机已至,乃于民元六月,武装护送达赖回藏,并乘乱驱逐清廷驻藏大臣,杀戮亲中人士,而重掌藏政,另派西藏僧军入侵川边,引起四川都督尹昌衡之反击,弄得边衅大开,烽烟四起。对此一边警,当时民国朝野,和中外媒体,固知根在英印。为釜底抽薪之谋,当时之袁政府也就徇英人之建议,在印度之西姆拉城,召开中、英、藏一体参加之西姆拉会议(The Simla Convention)了。
这次西姆拉会议,从一九一三年十月开始,至一九一四年七月无疾而终,历时数月,可说完全出诸英方设计,列出议题,作好条文,要中方(包括西藏地方政府)全部承诺而已。英印方面究竟有些什么既定方案呢?长话短说,盖有数端:
英方的最高理想,盖为西藏之完全脱离中国而独立。然后渐次导之与印度合并。或单独形成一与缅甸相似之英属殖民地。此一设计如因俄、美等列强介入而无法实现时,则继续承认中国对西藏之宗主权,但需割裂西藏疆土,使其部分并入印度,然后再逐步深入,得寸进尺,把他们心目中的西藏再划成‘外藏’和‘内藏’。外藏即今日的西藏全境,完全‘自治’;内藏则深入川边,青海和新疆,由中国政府统治之。如实行此计画,则英方对藏印边界乃要求以喜马拉雅山之分水岭为界线,把喜马拉雅山南麓,逾九万平方公里的中国边疆,划入印度版图,斯即所谓麦马洪线(The McMahon Line)是也。亨利.麦马洪爵士(Sir Henry McMahon)时为英方首席代表,故以其名,名英方所侵占之新界(无独有偶,香港也有个新界)。其地东自雅鲁藏布江穿过喜马拉雅山,所形成的‘世界第一大峡谷’,西延至不丹东界。全部面积约为台湾宝岛之三倍。【读者如对该区地理有兴趣,不妨参阅香港出版之‘中国旅游’杂志,一九九八字三月出版之第二一三期中的专文报导:‘徒步穿行世界第一大峡谷’,颇值一读。】
英人无端割裂我国如此大块疆土,我方当然坚决反对,北方大熊之俄国,此时对英国之入侵西藏,自然也‘熊’视眈眈,使英人亦不得不有所顾虑。斯时适值欧战爆发,英国对西藏之侵略,乃半途而止;西姆拉会议也就无疾而终。然其后遗症,则至今犹存也。
【笔者附注:此一麦马洪线我方虽向未承认,纵是今日流亡在跟印度的达赖亦未尝承认,然英国政府,和独立后的印度政府,以及成见素浓的西方汉学家和媒体,则不顾麦马洪线在国际法上之无据,而视非法为当然。回忆一九六二年中印发生边界冲突时,尼赫鲁曾坚持麦马洪线为中印分界线,西方学者与媒体也一致袒印。当时纽约市内各大学的华裔学者十余人,曾在纽约华美协进社举行国际研讨会与记者招待会,在纯学理上,维护史实,力辩麦马洪线在国际法上,毫无法律根据,其后纽约时报,迫于无可置辩之学理与史实,竟亦改变立场,确认麦马洪线为非法。固知在国际交往中,如确有史实与学理之根据,则众口亦未必可以铄金也。】
达赖、班禅和土司的统治权限
据‘清史稿’引清代官方图籍所统计,达赖所辖寺庙凡三千五百五十余,喇嘛三十万二千五百有奇;黑人(俗民、农奴)十二万一千四百三十八户(每户平均五口?)。班禅所辖则三百二十七庙,喇嘛一万三千七百有奇;黑人六千七百五十二户。【见同上‘清史’,页五七二八】其他边区居民则为无数说汉藏语系(Sino-Tibetan languages),汉化或半汉化(Sinicized or Semi-Sinicized)生熟番民,台湾所谓原住民也。由领有清政府印信的大小土司统治之。区中如‘熟番’甚多,而土司苛政不止,内斗不停,政府乃收回土司印章,把地区纳入正常郡县系统,谓之‘改土归流’或‘郡县化’。此一制度在美国史上亦有之,名曰‘建州’(把‘地方’Territory如夏威夷、阿拉斯加、波多黎各,升级为‘州’State;两百年来美国已由原始之十三洲,扩展至五十州。近年还有些菲律宾人和台湾人想加入作第五十一州呢。)而在古老中国郡县化,已行之三千年矣。纵五胡、蒙、满等边疆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后,亦未尝废也。清末改新疆为省。满族统治者亦改其故居发迹之满洲为东二省,此时清廷正在把川边郡县化为西康省,而革命军兴乃中止。民国成立后,西康设省之外,热河、绥远、宁夏继之,在官吏任免上虽有不妥之处,而制度无亏也。人民中国成立之后,误以苏联制度为先进,而反流归土,废多民族杂居之省,为单民族独居之自治区州,迨发生动乱,又调大军镇压,以君子始,以小人终,逼达赖逃亡异域;环伺之异族,幸灾乐祸,唯恐中国不倒,乃相率作或明或暗之颠覆,致有今日新疆、西藏不停之动乱,扰及阖族之安危,良可慨也,良可慨也。
西藏于解放之初,实际人口仅百余万人。今日达赖喇嘛则坚称,藏族人口逾六百万,何也?原来他是承继民初英人对西藏之设计,合所谓外藏、内藏而统计之也,达赖和尚哪里有此狂妄思想?大英帝国主义者之甘棠遗泽也。尼赫鲁当年还不是也要承继大英帝国的疆土,而吃了败仗,忧愤以终。六○年代之初,余曾奉哥大派遣,出差印度,见其邦美女乞丐,均荷枪作军事训练,发誓收复麦马洪线上之‘失土’颇为之感叹不已。从何说起呢?【有关本篇之中西文史料,足以汗牛。节要而读之可参考李铁铮在哥大所著之博士论文:Tieh-tseng Li,“A Historical Study of the Status of Tibet’(Ph. D. Dissertation, Columbia, 1953)。此书有增订本及汉译本,其他著作及有关档案,另详‘史料篇’。】
‘大西藏’的思想根源
十九世纪的传统帝国主义之外,造成今日达赖及少数藏族基本教派(fundamentalists),对拥有六百万人口,和云南、四川、青海、新疆边区疆土的‘大西藏’的幻想之形成,当年以君子始,以小人终的中共民族政策,也不能辞其咎。而这一由抽象的幻想,化为具体的政策,由唯心主义(Idealism)蜕变出来的进化论的根源,实出于:(1)美国威尔逊的民族自决论,(2)列宁所一手创造的第三国际理论中,最时髦的国际主义(Internationalism)。国际主义滥觞之时,又碰上了,(3)我国千载难逢的启蒙期,在‘五四’前后,再经过一些中西之学并不甚粹底、一知半解的时髦青年加以鼓吹,甚至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促其实现’,就变成近代中国的,来势如疾风暴雨的潮流思想了。
须知,小民族搞大主义,不止达赖喇嘛呢。二战期中,泰国的皇室竟然也糊涂到和日本勾结,以图扩张。他们的意蒂牢结便是,泰族本是东南亚第一大族,其疆土包括整个的中南半岛,和中国的滇、黔、桂、粤诸省。因此他们要与日本合作来收复失地,以建其大泰帝国呢。二战后,按理泰皇应以日本帮凶受战犯之审呢。盟国只以小把戏糊涂,不配作战犯,才放他一马。
回忆五○年代之末,我正襄赞李宗仁先生撰写其回忆录时,告诉他说,广西今日已不是个省,而是‘壮族自治区’了。李公竟不知‘壮族’为何族。我书人旁加童的繁体僮字以示之,李宗仁先生,这位广西王,竟不知‘童族’,住在广西什么地方。而当时北京公布,壮族为中国第一大少数民族,有人口六百万,云云,而李宗仁不知也,岂非滑稽哉?壮族之中如果也出了个达赖喇嘛,也要来搞个人壮族民族自决,则滇、桂、川、黔,岂不都要独立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嘛。总之,需时数百年的社会文化大‘转型’,过程是十分复杂的。少数民族向‘主流’集中;向主流认同,中国已搞了几千年了嘛。今日的美国不也有‘少数民族’(Minorities),加入‘主流’(Mainstream)的诸多问题,而郡县化之,相安无事嘛?为何以同一问题,而专向中国找碴儿呢?下卷当关民族问题专章,与有同好之士共研之也。
俄国对蒙古的觊觎
比英国之割裂西藏更为积极而可怕的,便是俄国的觊觎蒙古了。长话短说,中国有史以来的外患,以北方为烈。匈奴而后,从五胡到契丹、女真、到蒙古、满洲,都是坐北朝南的。斯拉夫、俄罗斯,便是最近的一个。在满清康雍干时代,北极大熊只在蒙疆之外打转;嘉道之际,它就深入满蒙了。日俄战后,两强的势力范围,平分我东北。中国就逐渐被迫以长城为国界了。
俄国人在一八六○年的北京条约之后,一直把我东北视为禁脔,势必全吞而后已【参阅导论篇卷四】。殊不知日俄一战(一九○四-○五),北极大熊竟被东海上的日本小鬼一下截堵了。在日俄战前,英国在远东的外交政策原为联日防俄。孰知日俄战后,局面倒转。俄日两国为平分我东北,并防制英美向东北染指,乃化敌为友,一连通过两次日俄‘密约’(一九○七,一九一○),乃擅自将中国东北,划为‘南满’、‘北满’两部。南归日本;北属沙俄。界线分明,彼此不得越雷池一步。设有其他列强欲染指南北任何一部,则两强彼此相助,而共逐之。后来美国的铁路大王霍里曼(Edward Henry Harriman,1848-1909),想在满洲筑路,以完成其环球铁路计画(略似今日由柏林至连云港之欧亚铁道联运),日俄两国闻讯,乃携手杯葛,终使霍君之伟大计画为之泡汤。(早年欧美汉学界曾有帝国主义不存在之论。以中西纠纷多出于华人之排外主义(Chinese Anti-Foreignism),不才未被说服,曾撰文举上例,认为那是发生于中国的外人排外主义(ForeignAnti-Foreignism),与‘华人’无关也。曾引起若干不快。)
根据一九○七年七月三十日俄日两国所签订的第一次密约的‘附款’,他两个贵国在我东北所划的南北满分界线,起讫之点如下:
从俄韩边界西北端起划一直线至珲春,从珲春划一直线至毕尔滕湖(即镜泊湖)之极北端,再由此划一直线至秀水甸水,由此沿松花江至嫩江口止,再沿嫩江上溯至嫩江与洮儿河交流之点,再由此点起沿洮儿河至此河横过东经一百二十二度止。【上引此‘附款’之汉译采自:何汉文編著‘中俄外交史’,一九三四年中华书局出版,页二五八】
我们如果翻开一本早年中国的地图,把上引‘附款’追踪一下。大致说来,它两个贵国是把我们的吉林省,拦腰一刀,把该省划为南北二部,由两国平分之。北吉林与当年的黑龙江全省属俄;南吉林和奉天(今辽宁)全省属日本。我们试看看日俄两国在中国东北所划的秘密‘分界线’,再把它和英国的‘麦马洪线’,对比对比,这叫不叫做‘帝国主义’呢?是非自有公论嘛。
俄日三次密约,瓜分内蒙古
不特此也。等到辛亥革命起来了,俄日两国乘我国内战乱,经数度密议之后,终于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七月八日,再订‘第三次日俄密约’,又把中国的内蒙古瓜分掉了。这宗密约不只下流刻毒,其黑箱作业,也颇饶趣味。今且略删冗文,录其原条如下:
为确定并完成一九○七年七月三十日及一九一○年七月四日之两次密约,并防止关于满蒙特殊利益之可能的误解起见,俄日两国政府决定延长一九○七年七月三十日密约之分界线,并划定内蒙古之特殊利益范围,兹协定下列条款:
第一条:从洮儿河与东经一百二十二度相交之点起,界线应沿Oulountcheourh(今乌伦池?)及Moushisha(?)河之分水界,从此沿黑龙江省与内蒙古之边界直至内外蒙古之边疆。
第二条:内蒙古分为两部:北京(笔误,应为北经)经度一百一十六度二十七分以东之部及以西之部。俄罗斯帝国政府担任承认,及尊重日本在上述经度以东内蒙古之特殊利益;日本帝国政府担任同样义务,尊重在上述经度以西之俄国利益。
第三条:两缔约国对本约须严守秘密。
一九一二年(我民国元年)七月八日(俄历六月二十五日)
(俄外长)沙查诺夫(S. D. Sazonov)(日本特使)本野(一郎,签订于俄京圣彼得堡)
【汉译采自上引何著「中俄外交史’页二七三-二七四】
再大略言之,它两个贵国,在清末首先把中国的东三省,分成南北二部而分据之。不许第三个列强,在此染指。然后再慢慢地,软硬兼施,政经齐下,把中国的主权吃掉。吃掉的故事很冗缀,例如俄人在北满利用建筑东清铁路(民国时叫‘中东铁路’)作基础,渐次把北满殖民地化。就可写一部有分量、有权威的博士论文【见Peter S. H. Tang(唐盛镐),Russian and Soviet Policy in Manchuria and Outer Mongolia, 1911-1931。此书为作者原先在美国哥大所撰写的博士论文】笔者在将来的‘外交篇’里,当再慢慢交代,作较详细的征引与报导。此处篇幅有限,暂时打住。
且说,到辛亥革命前后,俄、日这两位邻家,又进一步把中国的内蒙古,一分为二,划为东西两部。东内蒙古属日本;西内蒙古属俄国。他两国所私下决定的东西内蒙古的分界线是,东经一一六度二十七分(116。27’E)。上引约文所提的两条小河,一般的中西文地图,都不易找到。但大致说来,我们如从满洲里向南,循东经一一六度二十七分,划条直线,直指北京,线东内蒙古属日本;线西内蒙古属俄国,就大致差不多了。
沙俄割裂外蒙古的闹剧
俄国既有此侵略满蒙的蓝图,辛亥革命前夕,乘我全国骚动之时,俄人即认为搞外蒙独立,此其时矣,乃唆使库伦(今乌兰巴托)活佛哲布宗丹巴呼图克图成立‘蒙古国’,向满清政府宣布独立。同时向境内四蒙旗各征兵万人组织‘蒙军’,由俄国教官训练,并由俄接济快枪四万枝,子弹四千箱,大炮八尊,贷款两百万卢布,作势武装南犯,以表示外蒙已脱离中国矣。当时清政府已在覆亡边缘,无力应付。迨民国政府成立,虽不断向俄抗议,向库伦警告,然亦无力北顾,沙俄就进一步促使外蒙古正式独立了。【上引俄援史料见何着前书八章二节,页二七五-三○二;另据 O. Edmund Clubb, China & Russia: The〞Great Gam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1. Ch. 10,“Revolution and the Manchu Borderlands, pp. 149-60。俄援蒙武器,则为来复枪一万五千支,骑兵军刀一万五千把,子弹七百万发。十月革命后所公开之俄档,则为三英分口径步枪六千支,子弹三百万发,龙骑兵军刀二千副,驮载机关枪两挺,及轻炮两门,见俄廷远东司司长于一九一二年九月二十九日致俄驻库伦总领事电第一九五五号。汉译全文载上引‘北洋军阀’卷二,页六四三。这三种不同数字,或由于俄援分批付给;或因中英两方情报上的夸大。唯Clubb书所引资料亦系出自‘红档’。并存之以待通人。】
在袁世凯代孙为临时大总统后,为时不到半年,原帝俄驻清公使廓索维兹(Ivan Korostovets)便奉俄皇之命潜赴库伦,与哲布宗丹巴活佛私订一连串的‘俄蒙协约’、‘俄蒙通商章程’,以及其他路矿、邮电合同多种。言明不许中国在蒙古驻兵,向蒙古移民等各种限制……。总之,中国在外蒙古扫地出门,中国原在蒙古所享有的统治权,由沙俄一古脑代替就是了。俄人为此,颇感自豪。【见上引汉译俄档】
此一消息传出之后,北京大震,全国大哗,赵内阁的外交总长梁如浩,不胜震撼,竟至弃职而去,袁世凯总统乃派陆征祥继梁,直接与帝俄交涉。而俄廷只诡称事为蒙人主动,俄政府只能以调人身分居间代为斡旋,并乘机对袁政府大加要挟。若中国不承认外蒙独立,俄国即不承认革命后的中华民国政府。当时民国政府亦深知,若无列强承认,中国即举债无门,政府就要瘫痪。
蒙事发生后最奇怪的事是,中国全国震动,并面向列强,希望能一秉门户开放之原则,维持中国之领土完整,主权独立;谁知除华盛顿略有表示,愿意参加‘调解’之外,英、日二强竟三缄其口,不愿对沙俄说半个不字。今日我们在世纪末,回看旧史,始知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秘密外交时代’,各列强都为一己私利,被所谓‘密约’绸得死紧,虽彼此相嫉,而口不能言也。日、俄既自缚于三次密约,已如上述;英国亦因沙俄在西藏问题上让步,俄对英有‘互不堵财路’(我国江湖上的扒手即有此不成文的道义)之默契,英国对沙俄在蒙,固亦有其回敬之义务也。美国此时在占领菲律宾之后,亦已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远东帝国主义。它对英固有血浓于水之情,为着保护在菲的殖民利益,它也不顾开罪日、俄。门户开放之原则既一去不返,我们这个地大物博的东亚病夫,就再次面临瓜分之噩了。其实俄人之图蒙,已早有决策。远在一八五四年,俄西伯利亚总督楼纳维夫(Nikolai Nikolaievich Muraviev)即已向俄廷报备,一旦满清朝政失控,外蒙便应由俄廷接管。如今清帝失位,岂非天与人归,正是俄国接管之时哉?【见Clubb前书页一五一,引俄档】
所幸东亚病夫,痴人也有痴福,这些环伺的帝国主义,由于彼此嫉忌,他们也不愿任何列强取得中国边疆地区满蒙和新疆、西藏的主权。盖由中国保持各地区的宗主权,他们彼此在将来,都还有分赃的希望。若被任何一强独占,如朝鲜、安南、缅甸,和东海滨省,则其他列强也就永无指望矣。因而他们之间也有个默契,让中国继续享有其名义上的宗主权。一旦有机可乘,如日本之在一战中的山东,俄国之在二战后的满蒙,则取消中国宗主权,实易如反掌也。其然乎,其不然乎?
因此陆征祥在奉命于民国元年十一月开始为蒙事与沙俄直接交涉之后,历时五阅月,签出草约,而此草约竟为北京国会参议院所否决。陆征祥为之辞职,袁改派孙宝琦为外长,与俄廷继续商谈,其中虽经过二次革命之乱,而交涉未断,终于民国二年十一月五日,双方交换,尊重彼此立场之声明照会。并议定嗣后中俄有关蒙事交涉,外蒙古得参与其事。据此中俄蒙终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六月七日于恰克图以中俄蒙法四种文字,签订‘中俄蒙协约’二十二条。在此约中,沙俄虽坚持在我国境内的各项特权(亦如甲午战前日本之在朝鲜者然),和蒙古的‘自治权’。但出乎意料,沙俄居然仍承认中国为外蒙古之‘上国’,享有在外蒙古的‘宗主权’。新约且言明‘外蒙古为中华民国疆土的一部分’。【参见褚德新、梁德主编,‘中外约章汇要’,一六八九-一九四九。一九九一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页四四一-四五二;前引何著「中俄外交史’亦记述弥详,见页二八八-二九二,唯时间略误。Clubb前书九、十两章,亦可供参考;原始档案及最近参考书详外交篇及史料篇。】
读者读拙文至此,可能会感到奇怪吧。俄国为何如此色厉内荏,前倨而后恭也。朋友,非也。此时外蒙古如果独立了,西藏不也就要独立了吗?再者,此时欧战已经爆发,日本也已攻占前德人所霸占的胶州湾和青岛,囊括了山东半岛,并已向我秘密提出‘二十一条要求’了,外蒙如正式脱离中国,则日本在山东、南满和东内蒙,势必踵起效尤,则中国就要被瓜分了。俄国也就要从此失去‘收复’南满煤,包括俄建的南满钗路以及通过新疆向南扩张的机会了,此俄人之所不欲也。俄国在外蒙要享其实,而淡其名也。吾人今日于世纪末,回头一看,在一九九一年苏联帝国解体之前,外蒙古不是一直都在俄国掌握之中吗?而英国虽一直垂涎西藏,它至今还没有俄国在外蒙古的机会呢。虽然后来日本竟能罔顾赤俄的疾视,还是把整个满洲独吞了。后章再详叙之。
蒙古分裂主义者的矛盾情绪
其实当年外蒙古在俄国诱迫之下,首先宣布独立,按着又在俄国保护之下大搞其自治,实非蒙古上下层教俗两造领袖及一般人民之本意也。盖蒙族原为我边疆第一个入主中原,而能建立一个宇宙帝国的少数民族。在元代以前,中国的朝代名称,从秦汉魏晋……,到宋辽金,均是具体的地名。但是蒙人在入主之后,却不愿再以地名蒙古名其朝,乃改用一个抽象的宇宙名称‘元’,以为朝代之名。以示其真正的‘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传统儒家思想里的宇宙大帝国,不自限于某一特定区域也。自元以后,明、清、民国,就不再以具体的区域地名,以为国名了。文化主流区则始终以中原为根本。李登辉总统不也有‘新中原’构想吗?不错也。
朱元璋(笔者曾怀疑他是回教徒,而非佛教的和尚)于十四世纪中叶,以明代元时,他所搞的也只是个‘以夏变夷’和‘改朝换代’的传统老套路。明太祖和他那批回教徒的开国功臣,并没有‘驱除鞑虏,建立明国’底现代民族主义的概念。因此元顺帝亡朝之后,也只率数千蒙兵逃往塞北,当时在中原和华南各省定居的千千万万的蒙族人民,并未随顺帝北逃。且用句当前美国的新名词,他们大都只是改从汉姓‘加入主流’(join the mainstream)而已。且看我国当代人物,对中华道统卫道最力,有‘中国脊梁’之称的梁漱溟大师,不就是元朝皇族帖木儿之后吗?记得若干年前,笔者在某项文学奖的评审会上,曾投过她一票的台湾名女作家席慕容,不也是蒙族吗?(这在现代多民族的国家里,也是例不胜举的,有时,像今日印尼、泰国等等,都是强迫执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