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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聚詩存

序

余童時從先伯父與先君讀書，經、史、“古文”而外，有《唐詩三百首》，心焉好之。獨索冥行，漸解聲律對偶，又發家藏清代名家詩集泛覽焉。及畢業中學，居然自信成章，實則如鸚鵡猩猩之學人語，所謂“不離鳥獸”者也。本寡交遊，而牽率酬應，仍所不免。且多俳諧嘲戲之篇，幾於謔虐。代人捉刀，亦復時有。此類先後篇什，概從削棄。自録一本，絳恐遭劫火，手寫三册，分别藏隱，幸免灰燼。去年余大病，絳亦積勞成疾，衰弊餘生，而或欲以余流傳篇什印爲一書牟薄利者。絳謂余曰：“與君皆如風燭草露，宜自定詩集，俾免俗本傳訛。”因助余選定推敲，並力疾手寫。余笑謂：他年必有搜拾棄餘，矜詡創獲，且鑿空索隱，發爲弘文，則拙集於若輩冷淡生活，亦不無小補云爾。

一九九四年一月錢鍾書

一九三四年

還鄉雜詩

昏黄落日戀孤城，嘈雜啼鴉亂市聲。
乍别暫歸情味似，一般如夢欠分明。

盤餐隨例且充腸，不羡侯鯖入饌嚐。
知爲鱸魚歸亦得，底須遠作水曹郎。①

淺夢深帷人未醒，街聲呼徹睡忪惺。
高腔低韻天然籟，也當晨窗唤起聽。

深淺楓如被酒紅，杉松偃蹇翠浮空。
殘秋景物穠春色，烘染丹青見化工。

索笑來尋記幾回，裝成七寶炫樓臺。
譬如禁體文章例，排比鋪張未是才。②

未花梅樹不多山，廊榭沉沉黯舊殷。
匹似才人增閲歷，少年客氣半除删。③

未甘閭里竟浮沉，湖海飄姚有夙心。
一首移文慚列壑，故山如此負登臨。

①談坡詩，因戲作。
②梅園一。
③梅園二。

玉泉山同絳

欲息人天籟，都沉車馬音。
風鈴呶忽語，午塔鬜無陰。
久坐檻生暖，忘言意轉深。
明朝即長路，惜取此時心。

當步出夏門行

天上何所見？爲君試一陳。
雲深難覓處，河淺亦迷津。
雞犬仙同舉，真靈位久淪。
廣寒居不易，都願降紅塵。

薄暮車出大西路

點綴秋光野景妍，侵尋暝色莽無邊。
猶看矮屋銜殘照，漸送疏林没晚煙。
眺遠渾疑天拍地①，追歡端欲日如年。
義山此意吾能會，不適驅車一惘然。

① 《宋史·洪皓傳》載悟室語曰：“但不能天地相拍爾”。

大霧

連朝濃霧如鋪絮，已識嚴冬釀雪心。
積氣入渾天未剖，垂雲作海陸全沉。
日高微辨樓臺影，人靜遥聞雞犬音。
病眼更無花恣賞，待飛六出付行吟。

滬西村居聞曉角

造哀一角出荒墟，幽咽穿雲作卷舒。
潛氣經時聞隱隱，飄風底處散徐徐。
乍驚夢斷膠難續，漸引愁來剪莫除。
充耳箏琶容洗聽，雞聲不惡較何如。

一九三五年

秣陵雜詩

非古非今即事詩，杜陵語直道當時。
雲閑天澹憑君看，六代興亡枉費詞。

評量抹淡與妝濃，點綴風光策首功。
除却夭桃紅數樹，一團春色有無中①。

鬢毛未改語音存，憔悴京華拙叩門。
怪底十觴渾不醉，寒灰心事酒難温②。

栖栖南北感勞生，邱隴田園繫客情。
兩歲兩京作寒食，明年何處度清明③。

虚傳水軟與山温，莽莽風沙不見春。
京洛名都誇後起，畧同北相貴南人④。

山似論文法可師，故都氣象此難追。
祇如婢學夫人字，宜寫唐臨晉帖詩。

中年哀樂託無題，想少情多近玉溪。
一笑升天雞犬事，甘隨黄九墮泥犁⑤。

桃李冰霜憐頰渦，知窮絶塞走明駝。
歸來抖擻泥沙障，與我京塵較孰多⑥。

①寓園桃始華。
②方藝生來，共飲酒家。
③去歲清明，予在北平。
④ 《風鑒書》謂：“南人北相者貴。”
⑤吴雨僧師寄示《懺情詩》。
⑥絳書來，言春遊塞外。

倫敦晤文武二弟

見我自鄉至，欣如汝返鄉。
看頻疑夢寐，語雜問家常。
既及尊親輩，不遺婢僕行。
青春堪結伴，歸計未須忙。

牛津公園感秋

彌望蕭蕭木落稀，等閑零亂掠人衣。
此心浪説沾泥似，更逐風前敗葉飛。

緑水疏林影靜涵，秋容秀野似江南。
鄉愁觸撥干何事，忽向風前皺一潭。

一角遥空潑墨深，難將晴雨揣天心。
族雲恰與幽懷契，商畧風前作晝陰。

無主遊絲裊夕陽，撩人一縷故悠揚。
迴腸九曲心重結，輸與風前自在長。

一九三六年

新歲感懷，適聞故都寇氛

海國新年霧雨淒，茫茫愁絶失端倪。
直須今昨分生死，自有悲歡異笑啼。
無恙别來春似舊，其亡歸去夢都迷。
縈青積翠西山道，與汝何時得共携？

贈絳

捲袖圍裙爲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
憂卿煙火熏顔色，欲覓仙人辟穀方。

此心

傷春傷别昔曾經，木石吴兒漸懺情。
七孔塞茅且渾沌，三星鈎月不分明。
聞吹夜笛魂猶警，看動風幡意自平。
漫説此中難測地，好憑心畫驗心聲。

觀心

息念無如攖物何，一波纔動引千波。
試量方寸玲瓏地，餖飣悲歡貯幾多。

夢食饑人夢赦囚，睡難重覓醒難留。
枕中槐下栖栖甚，身息心還未許休。

四言

欲調無箏，欲撫無琴。赤口白舌，何以寫心？
詠歌不足，絲竹勝肉。漸近自然，難傳衷曲。
如春在花，如鹽在水。如無却有，悒悒莫解。
繭中有蛹，化蛾能飛。心中有物，即之忽希。

牛津春事

不見花鬚柳眼，未聞語燕啼鶯。
開户濛濛細雨，故園何日清明？

微陰未必成雨，閑日殊宜踏春。
風和小出衣減，時復輕寒中人。

關窗推出明月，入幕想無東風。
一夜春來底處，膽瓶杏蕊舒紅。

晦雨無雞叫旦，朝晴有鳥啼春。
熙熙想有同樂，百囀難覓解人。

何必冶長解語，不須師曠知音。
入耳忻然有喜，即猶已會於心。

睡夢

别猶相憶睡全忘，目語心聲兩渺茫。
情最生疏形最密，與君異夢却同牀。

睡鄉分境隔山川，枕坼槐安各一天。
那得五丁開路手，爲余鑿夢兩通連①！

① 白行簡《三夢記》云有“兩相通夢”者。


巴黎咖啡館有見

評泊包彈一任人，明燈圍裏坐愔愔。
絶憐淺笑輕顰態，難忖殘羹冷炙心。
開鏡凝裝勞屢整，停觴薄酒惜餘斟。
角張今夜星辰是，且道宵深怨與深。

清音河(La Seine)河上小橋(Le Petit Pont)晚眺

萬點燈光奪月光，一弓雲畔掛昏黄。
不消露洗風磨皎，免我低頭念故鄉。

電光撩眼爛生寒，撒米攢星有是觀。
但得燈濃任月淡，中天盡好付誰看。

萊蒙湖邊即目

瀑邊淅瀝風頭濕，雪外嶙峋石骨斑。
夜半不須持挾去，神州自有好湖山。

返牛津瑙倫園(Norham Gardens)舊賃寓

緇衣抖擻兩京埃，又着菴鐘喚夢回①。
聊以爲家歸亦寄，仍容作主客重來。
當門夏木陰陰合，繞屋秋花緩緩開。
借取小園充小隱，蘭成詞賦謝無才。

①門對修道院。

一九三七年

石遺先生輓詩

幾副卿謀淚①，懸河決溜時②。
百身難命贖，  一老不天遺。
竹垞弘通學③，桐江瘦淡詩④。
重因風雅惜，  匪特痛吾私。
八閩耆舊傳，近世故殊倫。
蠔荔間三絶⑤，嚴高後一人。
壞梁逢喪亂，撼樹出交親。
未敢門牆列⑥，酬知祇愴神。

①先生《續詩話》評余二十歲時詩，以湯卿謀、黄仲則爲戒。卿謀 《湘中草》卷六《閑餘筆話》云：“人生不可不儲三副痛淚。”
②先生甚賞放翁祭朱子文“傾長河注東海之淚”云云。余按此説本《世説》顧長康自道哭桓公語，一作“懸河決溜”。
③先生嘗語余，其生平似竹垞者若干事，集中有詩言之；論清初學人亦最推朱。蓋其博綜畧類。“垞”即“宅”字，古讀入聲。翁叔平 《瓶廬詩稿》卷四《重九前一日用壁間韻》：“通識豈無朱竹垞，微言況有顧亭林。”自註道此。
④先生詩學詩格皆近方虚谷，時人不知有《桐江集》，徒以其撰詩話，遂擬之隨園耳。
⑤王弇州 《贈閩人佘翔宗漢詩》云：“十八娘紅生荔枝，蠔房舌嫩比西施。更教何處誇三絶，爲有佘郎七字詩。”先生集中七絶尤勝於五古。
⑥宋嚴儀卿之《詩話》、明高廷禮之《品彙》，皆閩賢挹揚風雅，改易耳目者。先生影響差彷彿之。

Edward Fitzgerald英譯波斯 《醹醅雅》(Rubàiyàt)，頌酒之名篇也。第十二章云：“坐樹蔭下，得少麵包，酒一甌、詩一卷、有美一人如卿者爲侣(and thou)，雖曠野乎，可作天堂觀。”爲世傳誦。比有波斯人A. G. E‘ Tessam-Zadeh譯此雅爲法語，頗稱信達，初無英譯本爾許語。一章云：“倘得少酒，一清歌妙舞者、一女便娟，席草臨流，便作極樂園主想，不畏地獄諸苦惱耳。”又一章云：“有麵包一方、羊一肩、酒一甌，更得美姝偕焉，即處荒煙蔓草而南面王不與易也(Vaux mieux que d’unempire  être  le  Souverain)。”乃知英譯剪裁二章爲一，反勝原作。因憶拉丁詩人Lucretius 《詠物性》(De natura rerum)卷二謂：“哲人寡嗜欲，蔭樹臨溪，藉草以息，樂在其中。”命意彷彿，微恨其於食色天性度外置之，則又如司馬談論墨家所謂“儉而難遵”矣，余周妻何肉，免俗未能；於酒則竊學東坡短處，願以羊易之。戲賦一首：

浪仙瘦句，和靖梅妻；
病俗堪療，避俗可攜。
葉濃數樹，水寒一溪。
臨流茵草，樂無與齊。
簞食瓢飲，餐菊采薇。
飯顆苦瘦，胡不肉糜？
党家故事，折衷最宜。
勿求酒美，願得羊肥。
拚夢踏菜，莫醉爛泥。
不癯不俗，吾與坡兮！

讀杜詩

何處南山許傍邊，茫茫欲問亦無天。
輸渠託命長鑱者，猶有桑麻杜曲田。

漫將填壑怨儒冠，無事殘年得飽餐。
餓死萬方今一概，杖藜何處過蘇端。

一九三八年

哀望

白骨堆山滿白城，敗亡鬼哭亦吞聲。
熟知重死勝輕死，縱卜他生惜此生。
身即化灰尚齎恨①，天爲積氣本無情。
艾芝玉石歸同盡，哀望江南賦不成。

①馮敬通《説陰就書》曰：“齎恨入冥”。

將歸

將歸遠客已三年，難學王尼到處便。
染血真憂成赤縣，返魂空與闕黄泉。
蜉蝣身世桑田變，螻蟻朝廷槐國全。
聞道輿圖新換稿，向人青祇舊時天。

結束箱書疊篋衣，浮桴妻女幸相依。
家無陽羡籠鵝寄，客似遼東化鶴歸。
可畏從來知夏日，難酬終古是春暉。
田園劫後將何去，欲起淵明叩昨非①。

①將於夏杪買舟赴海上，母妹等時避難流寓於滬。

巴黎歸國

置家枉奪買書錢，明發滄波望渺然。
背羡蝸牛移舍易，腹輸袋鼠挈兒便。
相傳復楚能三户，倘及平吴不廿年。
拈出江南何物句，梅村心事有同憐。

亞歷山大港花園見落葉，冒叔子①有詩，即和

緑上枝頭事已非，江湖摇落欲安歸。
詩人身世秋來葉，祝取風前一處飛。

斕斑顔色染秋痕，劇似春花殞後魂。
試問隨風歸底處，江南黄葉已無村。

①景璠

重過錫蘭訪A. Kuriyan博士

褦襶甘蒙熱客譏，昔遊坊巷認依稀。
不殊風景人偏老，有幾華年昨已非。
潭影偶留俄雁過，雪痕終化況鴻飛。
難期後會忍輕别，芥飯椰漿坐落暉。

答叔子

篇什周旋角兩雄，狂言頓覺九州空。
一官未必貧能療，三命何嘗詩解窮。
試問浮沉羣僚底，爭如歌嘯亂書中。
後山囑望飛騰速，此意硜硜敢苟同①。

①時見君尊人所著《後山詩箋》。後山贈少年動曰“飛騰”、“飛揚”，又每用“敢”字作“不敢”解。

再示叔子

卑無高論却成奇，出處吾心了不疑。
未保羣飛天可刺，且容獨立世如遺。
書供枕葄癡何害，詩託呻吟病固宜。
今日朱顔兩年少，宋 王官職恐虚期。

①漁洋 《寄漫堂絶句》云：“當日朱顔兩年少，王楊州與宋黄州”

謝章行嚴先生書贈横披①

活國吾猶仰，探囊智有餘。
名家堅白論②，能事硬黄書。
傳市方成虎，臨淵倘羡魚。
未應閑此手，磨墨墨磨渠。

①代家君。
②治邏輯。

陳式圭、郭晴湖、徐燕謀熙載諸君招集，有懷張挺生

蒼生化冢海揚塵，尚喜樽前聚故人。
暫藉羣居慰孤憤，猶依破國得全身。
解憂醇酒難爲力，遭亂文章倘有神。
張儉望門憔悴甚，並無錐卓是真貧。

淚①

卿謀幾副蓄平生，對此茫茫不自禁。
試溯淵源枯見血，教嘗滋味苦連心。
意常如墨湔難淨，情倘爲田灌未深。
欲哭還無方痛絶，漫言洗面與沾襟。

① 《西崑酬唱集》卷上有此題六首，戲反其體。

題叔子夫人賀翹華女士畫册

絶世人從絶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閑？
江南劫後無堪畫，一片傷心寫剩山①。

楊陸前遊跡未孤，憑償宿債與江湖。
他年滇 蜀歸來日，騎象騎驢索兩圖②。

①畫多在莫斯科所作。
②謂放翁、升菴。

昆明舍館作

萬念如蟲競蝕心，一身如影欲依形。
十年離味從頭記，爾許淒涼總未經。

屋小檐深晝不明，板牀支凳兀難平。
蕭然四壁埃塵繡，百遍思君繞室行。

苦憶君家好巷坊，無多歲月已滄桑。
緑槐恰在朱欄外，應有濃陰覆舊房①。

未谷芸臺此宦遊，升菴後有質園留。
狂言我愧桑民懌，欲與宗元奪柳州②。

①絳 蘇州宅，亂後他人入室矣。
②桂馥、阮元、楊慎、商盤，皆入滇之名勝也。

心

往事成塵欲作堆，直堪墟墓認靈臺。
舊遊昔夢都陳跡，拉雜心中瘞葬來。

坐看暝色没無垠，襟抱淒寒不可温。
影事上心墳鬼語，憧憧齊出趁黄昏。

一九三九年

寓夜

袷衣負手獨巡廊，待旦漫漫夜故長。
盛夢一城如斗大，搯天片月未庭方。
才慳胸竹難成節，春好心花尚勒芳。
沉醉温柔商畧遍，黑甜可老是吾鄉。

午睡

攤飯蕭然晝掩扉，任教庭院減芳菲。
一聲燕語人無語，萬點花飛夢逐飛。
春似醇醪酲不解，身如槁木朽還非。
何心量取愁深淺，栩栩蘧蘧已息機。

叔子寄示《讀近人集題句》，媵以長書，盍各異同。奉酬十絶

心如水鏡筆風霜，掌故拈來妙抑揚。
月旦人多譚藝少，覃溪曾此説漁洋①。

紛紛輕薄溺寒灰，真惜暮年遲死來。
三復阿房宫賦語，後人更有後人哀②。

嗜好原如面目分，舍長取短亦深文。
自關耆舊無新語，選外蘭亭序未聞③。

比擬梧門頗失公，過庭家學語相同。
啞然數典參傍證，意取詩壇兩録中④。

人情鄉曲慣阿私，論學町畦到品詩。
福建江西森對壘，爲君遠溯考亭時⑤。

臨漢論詩有别裁，言因人廢亦迂哉。
當前杜老連城璧，肯拾涪翁玉屑來。

水最難爲觀海餘，涪翁那得少陵如。
昌黎石鼓摩挲後，便覺羲之逞俗書。

教化何妨廣大看，一長可録選詩寬。
虚心肯下涪翁拜，揖趙推袁亦所安。

雛鳳無端逐小雞，也隨流派附江西。
戲將鄭婢蕭奴例，門户雖高脚色低⑥。

摩詰文殊同説法，少陵太白細論詩。
他年誰繼容齋筆，應恨蕭條不並時。

①翁蘇齋評漁洋 《論詩絶句》云然。
②論石遺先生。
③論《近代詩鈔》所選《散原初集》詩。
④ 《乾嘉詩壇點將録》以法時帆比朱武，《光宣詩壇點將録》以石遺比朱武。
⑤論《宋詩菁華録序》，朱子語見《語類》卷百三十九。
⑥沈茂倩《野護編》記高新鄭以鬥雞聯句嘲嚴分宜，蓋明俗呼江西人爲雞。

苦雨

生憎一雨連三日，亦既勤渠可小休。
石破端爲天漏想，河傾彌切陸沉憂。
徒看助長澆愁種，倘許分沾補愛流①。
交付庭苔與池草，蚓簫蛙鼓聽相酬②。

①《文選·王簡栖〈頭陀寺碑〉》：“愛流成海。”善注《瑞應經》曰：“感傷世間没於愛慾之海”，似當引《出曜經·愛品第三》，曰：“愛海者，猶如駛河，流逝於海。”辭更切類。
②賃寓小園有池，雨後蛙聲如沸矣。

滕若渠餞别，有詩，賦答

相逢差不負投荒，又對離筵進急觴。
作惡連朝先忽忽，爲歡明日兩茫茫。
歸心弦箭爭徐急，别緒江流問短長。
莫賦囚山摹子厚，諸峯易挫割愁鋩。

發昆明電報絳

預想迎門笑破顔，不辭觸熱爲君還。
毅然獨客歸初伏①，遠矣孤城裹亂山。
欲去寧無三宿戀，得休已負一春閑。
懸知此夕江南夢，長繞蠻村古驛間。

①時方初伏。

雜書

初涼似貴人，招請不肯致。
及來不待招，又似故人至。
頗怪今年秋，未挾雨張勢。
但憑半夜風，隔日如判世。
勞生慣起早，警寒更無寐。
小女解曲肱，朝涼供酣睡。
一歎朝徒涼，莫與我儕事。

昔者少年時，悲秋不自由。
秋至變何悲，年少故善愁。
今我年匪少，悲大不爲秋。
丈夫有懷抱，節序焉足尤。
況此紛華地，秋味豈相投。
秋聲所不至，隘巷倚危樓。
樓高了無補，問天總悠悠。

勿喜暑全收，反憂假過半。
婦不阻我行，而意亦多戀。
所願閉門居，無事飽吃飯。
慣與伴小茶，兒戲渾忘倦。
鼠貓共跳踉，牛馬隨呼喚。
自笑一世豪，狎爲稚子玩。
固勝馮敬通，顧弄仍銜怨。

性本愛朋侣，畏熱罕詣人。
褦襶程所嘲，剝啄韓亦嗔。
好我二三子，相望不得親。
徐①郭②擅詞翰，陳髯③亦軼羣。
近鄰喜冒郎④，璠也洵魯璠。
折簡酬新涼，茗碗共論文。

①燕謀。
②晴湖。
③式圭。
④叔子。

雨不出

不許閑人作好嬉，遨頭偏值雨澌澌。
已藏日月仍朝夜，也辨春秋有悦淒①。
棄絶自天如覆水，綿連到地祇生泥。
世間難得虚堂睡，更與堯章續舊題。

①徐重光《與陳伯璣書》：“雨則有朝夜而無日月”；《侯鯖録》記東坡夫人語：“春月使人悦，秋月使人悲。”

叔子贈行有詩，奉答

勤來書札慰離情，又此秋淒犯險行。
遠出終輸翁叱犢，漫遊敢比客騎鯨。
已丁亂世光陰賤，轉爲謀生性命輕。
與子丈夫能壯别，不教詩帶渭城聲①。

①放翁詩：“叱犢老人頭如雪，羡渠生死不離家。”

對月同絳

分輝殊喜得窗寬，徹骨凝魂未可干。
隘巷如妨天遠大，繁燈不顧月高寒。
借誰亭館相携賞，勝我舟車獨對看。
一歎夜闌寧秉燭，免因圓缺惹愁歡。

待旦

夢破拋同碎甑輕，紛拏萬念忽波騰。
大難得睡鈎蛇去，未許降心縛虎能。
市籟咽寒方待日，曙光蝕黯漸欺燈。
困情收拾聊申旦，駝坐披衣不語僧①。

①《佛遺教經》：“煩惱毒蛇，睡在汝心。早以持戒鈎除，方得安睡。”山谷 《次韻晁以道》：“守心如縛虎。”

遊雪竇山

兹山未識名，目挑心頗許。
入户送眉青，猶濕昨宵雨。
雲南地即山，踐踏等塵土。
江南好山水，殘剩不吾與。
自我海外歸，此石堪共語。

便恐人持去，火急命遊侶。
天教看山來，强顔聊自詡。

天風吹海水，屹立作山勢。
浪頭飛碎白，積雪疑幾世。
我嘗觀乎山，起伏有水致。
蜿蜒若没骨，皺具波濤意。
乃知水與山，思各出其位。
譬如豪傑人，異量美能備。
固哉魯中叟，祇解别仁智。

山容太古靜，而中藏瀑布。
不舍晝夜流，得雨勢更怒。
辛酸亦有淚，貯胸肯傾吐。
畧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
相契默無言，遠役喜一晤。
微恨多遊踪，藏焉未爲固。
衷曲莫浪陳，悠悠彼行路。

田水頗勝師，寺梅若可妻。
新月似小女，一彎向人低。
平生寡師法，開逕自出蹊。
擘我妻女去，酷哉此别離。
老饑方驅後，津梁忽已疲。
行邁殊未歇，且拚骨與皮。
下山如相送，青青勢向西。

寧都再夢圓女

汝豈解吾覓，夢中能再過。
猶禁出庭户，誰導越山河。

汝祖盼吾切，如吾念汝多。
方疑背母至，驚醒失相訶。

吉安逆旅作

聽雨居然此亦樓，瀟瀟心上合添秋。
空因居獨生深念，未爲閑多得小休。
清苦數峯看露立，蒸騰一突對冥搜。
眼前風物無堪戀，强挽詩人七日留。

耒陽曉發，是余三十初度

破曉雞聲欲徹天，沉沉墟里冷無煙。
哦詩直擬陶元亮，誤落塵中忽卅年。

山中寓園

箕踞長松下，横眠老竹根。
一枝聊可借，三徑已無存。
故物懷喬木，羈人賦小園。
水波風裊裊，摇落更消魂。

窗外叢竹

上窗寫影幾竿竹，葉葉風前作態殊。
蕭瑟爲秋增氣勢，翩翻類客轉江湖。

不堪相對三朝格，漫説何能一日無。
便當此君亭畔物，高材直節伴羈孤。

一九四〇年

己卯除夕

别歲依依似别人，脱然臨去忽情親。
寸金那惜平時值，尺璧方知此夕珍。
欲借昏燈延急景，已拚劫火了來春。
明朝故我還相認，愧對熙熙萬態新。

山居陰雨，得許景淵昆明寄詩

改年三日已慳晴，又遣微吟和雨聲。
壓屋天卑如可問，舂胸愁大莫能名。
舊游覓夢容高枕，新計攤書剩短檠。
拈出山城孤館句，知應類我此時情①。

①來詩有云：“山城孤館雨瀟瀟。”

夜坐

吟風叢竹有清音，如訴昏燈掩抑心。
將欲夢誰今夜永，偏教囚我萬山深。
迮飛不着詩徒作①，鑷白多方老漸侵。
便付酣眠容鼠嚙，獨醒自古最難任。

①《詩品》袁嘏自言：“吾詩有生氣，不捉便飛去。”《南齊書》作“須大材迮之”。

新歲見螢火

孤城亂山攢，着春地太少。
春應不屑來，新正忽夏燠。
日落峯吐陰，暝色如合抱。
墨湼輸此濃，月黑失其皎。
守玄行無燭，螢火出枯草。
孤明才一點，自照差可了。
端賴斯物微，光爲天地保。
流輝坐人衣，飛熠升木杪。
從夜深處來，入夜深處杳。
蹉我百年間，譬冥行長道。
未知所税駕，却曲畏蹉倒。
辨徑仗心光，明滅風螢悄。
二豪與螟蛉，物齊地大小。
上天視夢夢，前途問渺渺。
東山不出月，漫漫姑待曉。

愁

愁挾詩來爲護持，生知愁是賦詩資。
有愁寧可無詩好，我願無愁不作詩。

傍晚不適意行

漸收殘照隱殘巒，鴉點紛還羡羽翰。
暝色未昏微逗月，奔流不舍遠聞湍。
兩言而決無多贅，百忍相安亦大難。
猶有江南心上好，留春待我及歸看。

筆硯

昔遊睡起理殘夢，春事陰成表晚花。
憂患徧均安得外，歡娱分減已爲奢。
賓筵落落冰投炭，講肆悠悠飯煮沙。
筆硯猶堪驅使在，姑容塗抹答年華。

讀報

詎能求闕換偏安，一角重分馬遠山。
試忖肝腸禁幾截，坐教唇齒失相關。
積塵成世逃終浼，補石完天問亦頑。
吟望少年頭欲白，未應終老亂離間。

小詩五首

日長供小睡，驚起尚忪惺。
角止聲猶裊，夢餘眠已醒。

庭竹驕陽下，清風偶過之。
此時合眼聽，瑟瑟足秋思。

日落銜遥岫，天垂裹小村。
祇資行坐臥，又了晝晨昏。

庭虚宜受月，無月吾亦罷。
閣閣蛙成市，點點螢專夜。

難覓安心法，聊憑遮眼書。
意傳言以外，夜惜晝之餘。

山齋晚坐

粘日何人解煉膠，待燈簡册暫時拋。
心無多地書難攝，夜蓄深懷世盡包。
一月搯天猶隱約①，百蟲浴露忽喧呶。
礙眉妨帽堪栖止，大愧玄居續解嘲。

①《元詩選》乙集元淮 《金囦吟·端陽新月》：“遥看一痕月，搯破楚天青。”

山齋不寐

睡如酒債欠尋常，無計悲歡付兩忘。
生滅心勞身漫息，住空世促夜偏長。
蛙喧請雨邀天聽，蟲泣知秋弔月亡。
且數檐牙殘滴瀝，引眠除惱得清涼①。

①《易林·大過》之《升》、《漸》之《同人》：“蝦蟆羣聚，從天請雨。”

遣愁

歸計萬千都作罷，祇有歸心不羈馬。
青天大道出偏難，日夜長江思不舍。
乾愁頑愁古所聞，今我此愁愁而啞。
口不能言書不盡，萬斛胸中時上下。
恍疑鬼怪據肝腸，絶似城狐鼠藏社。
鯁喉欲吐終未能，捫舌徒存何爲者。
一歎竊比淵明琴，絃上無聲知趣寡。
不平物猶得其鳴，獨我憂心詩莫寫。
詩成喋喋盡多言，譬癢隔靴搔亦假。

予不好茶酒而好魚肉。戲作解嘲

富言山谷贛茶客，劉斥杜陵唐酒徒①。
有酒無肴真是寡，倘茶遇酪豈非奴。
居然食相偏宜肉，悵絶歸心半爲鱸。
道勝能肥何必俗，未甘飯顆笑形模。

①《宋稗類鈔》富弼謂山谷 “祇是分寧一茶客”；陸深《停驂録》，劉健謂李杜“也祇是兩個醉漢。”

山齋涼夜

孤螢隱竹淡收光，雨後宵涼氣藴霜。
細訴秋心蟲語砌，冥傳風態葉飄廊。
相看不厭無多月，且住爲佳豈有鄉。
如缶如瓜渾未識①，數星飛落忽迷方。

①流星“如缶”、“如瓜”云云，見《後漢書·天文志》

晚步

野塘水慢浮牛鼻，古道塵旋没馬頭。
亟待清風屠宿暑，便能白露沃新秋。
出門有礙將奚適，落日無涯盡是愁①。
百計不如歸去好，累人暝色倚高樓。

①徐仲車 《淮之水》：“殘陽欲落未落處，盡是人間今古愁。”

中秋夜作

補就青瓷轉玉盤，夜深秋重釀新寒。
不知何處欄干好，許我閑憑借月看。

往年此夕共杯盤，輕别無端約屢寒。
倘得乘風歸去便，窮山冷月讓人看。

涸陰鄉里牢愁客，徙倚空庭耐嫩寒。
今夜鄜州同獨對，一輪月作兩輪看。

偶書

非復扶疏翠掃空，辭枝殘葉意倥偬。
牧之惆悵成陰緑，詎識秋來落木風。

張①劉②觀水感瀾生，不似人心慣不平。
更願此心流比水，落花漂盡了無情。

客裏爲歡事未勝，正如沸水潑層冰。
縱然解得些微凍，纔着風吹厚轉增。

①籍。
②禹錫。

絳書來云：“三齡女學書，見今隸‘朋’字，曰：‘此兩月相昵耳’。” 喜憶唐劉晏事成詠

穎悟如娘創似翁，正來朋字竟能通。
方知左氏誇嬌女，不數劉家有醜童①。

①晏神童面貌陋。

趙雪崧有《偶遺忘問稚存輒得原委》一詩，師其其例贈燕謀，君好臥帳中讀書

開卷愁無記事珠，君心椰子綽猶餘。
示人高枕臥遊録，作我下帷行秘書。
不醉謬多寧可恕，善忘老至復何如。
贈詩僭長慚顔厚，爲謝更生解起予。

十月六日夜得北平故人書

回首宣南足悵嗟，遠書吞咽話蟲沙。
一方各對眉新月，何日重尋掌故花。
秋菊春蘭應有種，杜鵑丁鶴已無家。
當年狂態蒙存記，漸損才華益鬢華。

題《燕謀詩稿》

閉門堪上士，覓句忽中年。
難得膠粘日，端能筆補天。
琢心一絲髮，湧地萬汪泉。
家法東湖在，西江佐刺船。

肩痛

無人送半臂，子京劇可慕。
遂中庶人風，兩肩如漬醋。
春事歎無多，老形驚已具。
因知風有味，甘辛不與數。
偏似食梅酸，齒牙軟欲蠹。
氣逼秀才寒，情同女郎妒。
喝風良有已，代醋三升故。
豈我吟詩肩，甕醯入偶誤。
不須更乞鄰，但願風可捕。
云何忘厥患，俳諧了此賦。

一九四一年

庚辰除夕

曾聞燒燭照紅妝，守歲情同賞海棠。
迎送由人天夢夢，故新泯界夜茫茫。
污巵敝屣行將棄，殘曆寒爐黯自傷。
一歎光陰離亂際，毋庸珍惜到分芒。

戲燕謀

樗園誰子言殊允，作詩作賊事相等。
苦心取境破天慳，妙手穿窬探櫝藴。
化工意態秘自珍，詎知天定還輸人。
偶然漫與愁花鳥，奇絶詩成泣鬼神。
此中竊亦分鈎國，狡獪偷天比狐白。
誅求造物不傷廉，豈復貪多須戒得。
偷勢終看落下乘，卑無高論皎然式。
昌黎窺盜向陳編，太息佳人爲鈍賊。
夙欽吾子詩才妙，我法行之忽逼肖。
竟如道祖腹中言，可許拂衣引同調。
我欲誠齋戲南湖，君莫魏收斥邢邵。
詩窖宵來失却匙，知君不拾道行遺。
無他長物一敝帚，留與貧家護享之①。

① 《乾嘉詩壇點將録》有樗園先生題詞云：“我謂作詩如作賊，横絶始能躋險絶。”張南湖 《懷筠州楊秘監八絶句》自注云：“誠齋戲謂君詩中老賊也。”

上元寄絳

上元去歲詩相祝，此夕清輝賞不孤。
今日仍看歸計左，連宵飽聽雨聲粗。
似知獨客難雙照，故得天憐併月無。
造化寧關兒女事，强言人厄比髯蘇。

當子夜歌

妾心如關，守衛嚴甚。歡竟入來，如無人境。
妾心如室，歡來居中。鍵户藏鑰，歡出無從。
妾爲刀背，歡作刀口。歡情自薄，妾情常厚。

哀若渠

闕地起九原，彌天戢一棺。
不圖竟哭子，惡耗摧肺肝。
不信事難許，欲信心未甘。
子壽詎止此，止此寧天慳。
赴死軌獨短，熟視不能攔。
修促事切身，自主乃地權。
亦思與命抗，時至行帖然。
徒令後死者，叩天訟其冤①。

昆明八月居，與子得良遘。
真能畧名位，新知交如舊。
十九人最少，好句傳衆口②。
别來憂用老，髮短面增皺。
撒手子復逝，長往一何驟。
祇有贈我篇，磨滅猶藏袖。
乃知人命薄，反不若紙厚。
酸心坡有言，安能似汝壽。

昔者吾將東，賦别借杜詩。
何意山岳隔，生死重間之。
留命空待我，再見了無期。
撫棺慟未得，負子子倘知。
故鄉陷豺虎，客死古所悲。
禪智山空好，穿冢傍峨眉。
吾聞蜀有鳥，催歸名子規。
魂氣無勿之，爲鬼庶能歸③。

子嘗私於我，詩成子每羡。
哭子今有作，詩成子不見。
人死資詩題，忍哉事琢練。
詩人大薄情，輓畢無餘戀。
即工奚益死，況我初非擅。
聊以抒沉哀，未遑事藻絢。
感舊愴人琴，直須焚筆硯。

①君有敬通孝標之恨，遂促天年。
②君贈予詩云：“十九人中君最少，二三子外我誰親。”
③余詩别君云：“爲歡明日兩茫茫。”君苦盼余入蜀。

戲問

斗酒蒲桃博一州，爛羊頭胃亦通侯。
欲魚何事臨淵羡，食肉毋庸爲國謀。
且辦作官拚笑駡，會看取相報恩仇①。
灞橋風雪馱詩物，戲問才堪令僕否？

①昌黎《劉生》詩：“往取將相報恩仇。”

又將入滇，愴念若渠

城郭重尋恐亦非，眼中人物憗天遺。
學仙未是歸丁令，思舊先教痛子期。
沉魄浮魂應此戀，墜心危涕許誰知。
分看攀折離報了，閲水成川别有悲①。

①君《去滇詩》云：“回首昆明湖水畔，繁花高柳尚留人。”

留别學人

擔簦挾策集英才，漫説春風到草萊。
偶被天教閑處著，遽看朋誤遠方來。
黄茅白葦勝前笑，積李崇桃付後栽。
轉益多師無别語，心胸萬古拓須開。

吴亞森①出紙索書余詩

吴生好古親風雅，翰墨淋漓乞滿家。
見役吾非能事者，賞音子别會心耶。
聲如蚓出詩纖弱，跡比鴉塗字側斜。
也自千金珍敝帚，不求彩筆寫簪花。

①忠匡。

驟雨

大暑陵人酷吏尊，來蘇失喜對翻盆。
雷嗔斗醒諸天夢，電笑登開八表昏。
忽噫雄風收雨脚，漸蜷雌霓接雲根。
蒼蒼似爲歸舟地，試認前灘水漲痕。

重九日李拔可丈招集猶太巨商别業

閉置秋光許一尋，閑持茗碗對疏林。
幾人真有登高興，半日聊酬避世心。
叢菊霜殘殊自傲，薄雲風聚不成陰。
海濱此會應難再，那得横流免陸沉。

一九四二年

辛巳除夕

不容燈火盡情明，  禁絶千家爆竹聲。
幾見世能隨曆換，  都來歲尚賺人迎。
老饑驅去無南北①， 永夜思存遍死生。
好辦杯盤歌拊缶，  更知何日是昇平。

① 《中州集》卷十，辛敬之曰：“明日道路中，又當與老饑相抗去。”

有感

窮而益脆豈能堅，敢説春秋備責賢。
腰折粗官五斗米，身輕名士一文錢。
踏空不着將何去，得飽宜颺却又還。
同妾語傳王百穀，哀矜命薄我猶憐①。

①百穀《謝袁相公問病》詩：“書生命薄原同妾。”

得龍忍寒金陵書

一紙書伸漬淚酸，孤危契闊告平安。
塵多苦惜緇衣化，日暮遥知翠袖寒。
負氣身名甘敗裂，吞聲歌哭愈艱難。
意深墨淺無從寫，要乞浮提瀝血乾。

大伏過拔可丈。憶三年前與叔子謁丈、丈賦詩中“竹影”“蟬聲”之句，感成呈丈

獨來瞻對若爲情，碎影疏聲世已更。
搶地竹憐生節直，過枝蟬敬舉家清。
如翁足吐詩人氣，剩我應專熱客名。
不假汗淋嘲學士，北窗涼共有誰爭。

酷暑簡拔翁

墨巢老子黄陳輩，毒熱形骸費自持。
應指中天呼曷喪，欲提下界去安之①。
鳥鞾席帽翻江夢，白牯青奴待雨欹。
爲訊作叢新長竹，蕭蕭可解起秋思。

①王廣陵《暑旱苦熱》詩：“不能手提天下往。”

立秋晚

枕席涼新欲沁肌，流年真歎暗中移。
已聞蟋蟀呼秋至，漸覺燈檠與夜宜。
一歲又偷兵罅活，幾絇能織鬢邊絲。
暮雲不解爲霖雨，閑處成峯祇自奇。

示燕謀

去年六月去湖南，與子肩輿越萬山。
地似麻披攢石皺，路如香篆向天彎。
祇看日近家何遠，豈料居難出更艱。
差喜捉籠囚一處，伴鳴破盡作詩慳。

少陵自言“性癖耽佳句”，有觸余懷，因作

七情萬象强牢籠，妍秘安容刻畫窮。
聲欲宣心詞體物，篩教盛水網羅風。
微茫未許言詮落，活潑終看捉搦空。
才竭祇堪耽好句，繡鞶錯彩賭精工。

出門一笑對長江，心事驚濤爾許狂。
滂沛揮刀流不斷，奔騰就範隘而妨。
斂思入句諧鐘律，凝水成冰截璐方。
參取逐波隨浪句，觀河吟鬢賺來蒼①。

①韋蘇州《冰賦》：“方如截璐”；《傳燈續録》卷二《雲門三絶句》有“隨波逐浪”句。

題某氏集

掃葉吞花足勝情，钜公難得此才清。
微嫌東野殊寒相，似覺南風有死聲。
孟德月明憂不絶，元衡日出事還生。
莫將愁苦求詩好，高位從來讖易成。

沉吟

史筆誰能繼謝山，詞嚴義正宅心寬。
七賢傳倘他年續，個裏沉吟位汝難①。
王 周通問私交在，蘇 李酬詩故誼深。
慚愧叔鸞能勇決，揮刀割席更沉呤②。

①《七賢傳》見《鮚埼亭外編》卷十二。
②王褒、周弘讓、陽斐。

贈鄭海夫①

清華昔共學，蹤跡竟相左。
殆天故靳子，留慰今日我。
譬如蔗有根，遲食頤愈朶。
當時少年遊，流離感尾瑣。
亂世夙難處，儒冠更坎坷。
粃糠六籍人，身不禁揚簸。
今雨復誰來，子一已爲夥。
時時過陋室，書亂與爭坐。
儼然意如山，道義克負荷。
伊予何足算？説食腹未果。
詩書慣作祟，文字憂召禍。
筆硯倘遭焚，灼天熊兵火。
子鄉嚴又陵，才辯如炙輠。
邱索有餘師，毋使先型墮。
陸沉與盲瞽，兩免庶乎可②。

①朝宗。
②《春秋繁露·山頌》：“儼然獨處唯山之意”；王式通輓嚴畿道聯：“誰使之憂傷憔悴以死，是能讀邱索墳典之才”；《論衡》：“知古而不知今謂之盲瞽，知今而不知古謂之陸沉。”

傷張蔭麟

清晨起讀報，失聲驚子死。
天翻大地覆，波雲正譎詭。
絶知無佳訊，未忍置不視。
赫然阿堵中，子佔一角紙。
大事記餘墨，爲子書名字。
厥生固未榮，死哀斯亦止。
猶蒙稽古力，匪然胡及此。
吴先齋頭飯，識子當時始。
南荒復再面，闊别遂萬里。
賦詩久已删，悲子亦不起。
夙昔矜氣隆，齊名心勿喜。
舜欽負詩字，未屑梅周比。
時人那得知，語借頗中理。
忽焉今聞耗，增我哀時涕。
氣類惜惺惺，量才抑末矣。
子學綜以博，出入玄與史。
生前言考證，斤斤務求是。
乍死名乃訛，蔭 蔓訂魚豕①。
翻成校讎資，待人辨疑似。
子道治子身，好還不少俟。
造化固好弄，非徒奪命爾。
吾徒甘殉學，吁嗟視此士。
龍場丞有言，吾與汝猶彼②。

①滬報皆作張蔓麟。
②吴雨僧師招飯於藤影荷聲之館，始與君晤，余賦詩有 “同門堂陛讓先登，北秀南能忝並稱”等語。

答叔子

龍性官中想未馴，書生端合耐家貧。
斂非瀾倒迴狂手，立作波摇待定身。
九牧聲名還自累，羣居語笑向誰真。
白頭青鬢交私在，宛轉通詞意不伸。

贈宋悌芬①。君索觀《談藝録》稿

微言妙質得誰如，年少東來信起予。
將母嘔心休覓句，紹翁剖腹肯留書②。
人癯恰辦竹兼肉，文古能窮柳貫魚。
疏鑿詩中慚出手，君家緒有茗香餘。

①淇。
②君先人宋春舫先生藏西籍書甚富，《中州集》卷十元遺山兄敏之詩自註：“先人臨終有剖腹留書之囑。”

剥啄行

到門剥啄過客誰，遽集於此何從來？
具陳薄海苦鋒鏑，大力者爲蒼生哀。
舊邦更始得新命，如龍虎起風雲隨。
因餘梁益獨嵎負，恃天險敢天心違。
張銘譙論都勿省，却誇正統依邊陲。
當年蛙怒螳螂勇，堪嗤無濟尤堪悲。
私門出政賄爲國，武都惜命文貪財。
行諸不義自當敗，冰山倒塌非人推。
迂疏如子執應悟，太平興國須英才。
我聞謝客蹶然起，罕譬而喻申吾懷。
東還昔歲道交趾，餘皇銜尾滄波湄。
樓船穹窿極西海，疏欞增檻高崔巍。
毳旄氈蓋傅蠟板，頗黎窗翳流蘇帷。
金渠玉鑒月爛掛，翠被錦裀雲暖堆。
大庖珍錯靡勿有，黿胹鯨膾調龍醢。
臨深載穩如浮宅，海童效命波蹊開。
吾舟偪仄不千斛，侍側齊大殊非儕。
一艙壓夢新婦閉，小孔通氣天纔窺。
海風吹臭雜人畜，有豕彭亨馬虺隤。
每餐箸舉下無處，饑猶喂蝨嗟身羸。
船輕浪大一顛蕩，六腑五臟相互回。
鄰舫吕屠筆難狀，以彼易此吾寧爲。
彼舟鷁首方西指，而我激箭心東歸。
擇具代步乃其次，出門定向先無乖。
如登彼岸惟有筏，中流敢捨求他材。
要能達願始身託，去取初非視安危。
顛沛造次依無失，細故薄物何嫌猜。
豈小不忍而忘大，吾言止此君其裁。
客聞作色拂袖去，如子誠亦冥頑哉。
閉門下帷記應對，彼利錐遇吾鈍椎。
此身自斷終不悔，七命七啓徒相規①。

①張載《劍閣銘》、譙周《仇國論》、吕星垣《鐵艦行》、屠寄《火輪船賦》。

一九四三年

斯世

斯世非吾世，何鄉作故鄉？
氣猶埋劍出，身自善刀藏。
樸學差成札，芳年欲綰楊。
分才敢論斗，愁固斛難量。

古意

璫札迢迢下碧城，至今耦意欠分明。
心如紅杏專春鬧，眼似黄梅乍雨晴。
每自損眠辜遠夢，未因賺恨悔多情。
何時鏟盡蓬山隔，許傍妝臺卜此生。

題新刊《聆風簃詩集》

良家十郡鬼猶雄，頸血難償竟試鋒。
失足真遺千古恨，低頭應愧九原逢。
能高踪跡常嫌近，性毒文章不掩工。
細與論詩一樽酒，荒阡何處酹無從①。

①吴梅村《古意》：“手把定情金合子，九原相見尚低頭。”朱子《答鞏仲至》之四：“嘗憂放翁跡太近，能太高。”，王弇州《袁江流》：“孔雀雖有毒，不能掩文章。”

古意

自君之出鏡臺昏，無縫綢寒孰共温。
屋角蛛懸引絲緒，泥中牛踏滿蹄痕。
錦機空織難成匹，石闕長銜未敢言。
莫似?横終不設，兒家烏桕認當門。

故國

故國同誰話劫灰，偷生坯户待驚雷。
壯圖虚語黄龍搗，惡讖真看白雁來。
骨盡踏街隨地痛，淚傾漲海接天哀。
傷時例託傷春慣，懷抱明年倘好開。

鄉人某屬題《哭兒記》。兒從軍没緬甸，其家未未得耗。叩諸乩，神降書盤曰：“歸去來兮，胡不歸？”

一篇破體寫哀呻，淚墨模糊兩不分。
空識歸來陶令句，莫知存殁李華文。
茫茫入夢應迷向，惻惻吞聲竟斷聞。
四萬義軍同日盡，世間兒子漫紛紛。

春風

春風恰似解相欺，繚亂繽紛也滿蹊。
宿命沉淪花墮溷，禪心安隱絮和泥。
含情欲拾人沾臆，得意休蹂馬避蹄。
姑待陰成秋隕葉，好教物論漆園齊①。

①北魏《楊白花歌》：“含情出户脚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宋張公庠（一作李元膺）《絶句》：“馬蹄無處避殘紅。”

病榻聞鳩

報晴吭滑一鳩呼，臥榻昏騰醒病夫。
緑潤意根生草木，清泠胸境拓江湖。
棲梁久絶呢喃燕，啄屋應多腷膊烏。
惱煞夷場囂十里，可容長着此聲無？

胡丈步曾遠函論詩，却寄

汲古斟今妙寡雙，袖携西海激西江。
中州無外皆同壤，舊命維新豈陋邦。
烽火遠書金可抵，丹鉛退筆鼎難扛。
不乾捫有談詩舌，掛壁年來氣亦降①。

①《五燈會元》卷十一風穴廷沼章次：“問：‘如何是諦實之言？’師曰：‘口懸壁上。’”，山谷《贈别李端叔》：“古來得道人，掛舌屋壁間。”

病起

芳時屢負挽難回，掃地東風杖起纔。
一病經春如有例，百花從此不須開。
薔薇吹老堆庭刺，桃李飄殘滿院苔。
輸與寒郊能得意，長安看盡紫紅來。

答悌芬

海内文章孰定評，觀書月眼子能明。
年來漸似歐陽九，不畏先生怯後生①。

①歐公語：“不畏先生嗔，都怕後生笑”，見《寓簡》卷八。

古意

袷衣寥落臥騰騰，差似深林不語僧。
搗麝拗蓮情未盡，擘釵分鏡事難憑。
槎通碧漢無多路，夢入紅樓第幾層。
已怯支風慵借月，小園高閣自銷凝。

一九四四年

甲申元旦

纏天兵氣慘難春，日曆無端判故新。
稍慰哀情聞吉語，强開惡抱答佳辰。
才名薄俗宜遭賤，世味貧家最識真。
不肯教閑書勝筆，偶拈題句已如神。

雨中過拔可丈，不值。丈有詩來，即和

泥行活活到門苔，不見差如興盡回。
款户客能今雨至，隔牆花想殿春開。
欲歌獨漉愁深水，敢哭窮途起濕灰。
幽草天憐晴未晚，吴郎會訪杜陵來。

見《金台殘淚記》中小郄語感作

才人失職誤儒冠，等畜倡優意亦安。
自悼駿公歌紫稼，同悲容甫吊湘蘭。
相憐不必相知雅，未嫁還如未第看。
一歎掩書何彼此，無多殘淚爲新彈①。

①張亨甫《殘淚記》卷三：“小郄嘗坐而歎，余偶問何歎，即應曰：‘彼此同歎’。”靳价人《吴詩集覽》謂《王郎曲》乃梅村自傷之作。

近事

藕孔逋逃到幾時，斤將傷鼻火然眉。
回心急作明朝計，折節甘交昨暮兒。
分與杯羹無乃忍，相容斗粟亦堪疑。
生涯自斷興龍柏，便有春風意不知②。

②《皇朝文鑑》卷二十七張在 《題興龍寺老柏院》：“唯有君家老柏樹，春風來似不曾來。”即太白《擬古十二首》所謂“青松豈知春”也。《隋書·蘇威傳》何妥曰：“反爲昨暮兒之所屈。”

中秋夜月

贏得兒童盡笑歡，盈盈露洗掛雲端。
一生幾見當頭滿，四野哀嗷徹骨寒。
樓宇難歸風孰借，山河普照影差完。
舊時碧海青天月，觸緒新來未忍看。

生日

行藏祇辦倚欄干，勳業年來鏡懶看。
書癖鑽窗蜂未出，詩情繞樹鵲難安。
老侵氣覺風雲短，才退評蒙月旦寬。
輸與子山工自處，長能面熱却心寒①。

①《風月堂詩話》載李清照句：“詩情如夜鵲，三匝未能安。”庾信《擬詠懷》：“其面雖可熱，其心常自寒。”

一九四五年

乙酉元旦

倍還春色渺無憑，亂裏偏驚易歲勤。
一世老添非我獨，百端憂集有誰分。
焦芽心境參摩詰，枯樹生機感仲文。
豪氣聊留供自暖，吴簫燕筑斷知聞。

徐森玉丈①間道入蜀，話别

春水生宜去，青天上亦難。
西江望活鮒，東海羡逃鰻。
送遠自崖返，登高隔隴看。
圍城輕託命，轉賺祝平安。

①鴻寶。

清明口號

清明時節雨昏沉，名喚清明濫到今。
也似重陽無實際，滿城風雨是重陰。

陳病樹丈①居無廬圖屬題

上岸牽船事已違，田園歸計亦悠哉。
月明烏鵲無依止，日夕牛羊欲下來。
覓句生憎門莫閉，看山竊喜壁都開。
他年流布丹青裏，通老移家惹俗猜②。

①祖壬。
②《後村題跋》有《楊通老移家圖》。

賀病樹丈遷居

高詞險語拓心胸，一笑掀髯教主同。
佳客幽栖過杜甫，傍人敝宅認揚雄。
書探囊底談無了，酒罄樽中坐不空。
倘有鄰居酣叫者，胡牀來聽舌生風①。

①龔定庵《賀新涼》詞自注：“與諸君談藝，王子梅以教主目之”。《南齊書·張岱傳》：“顔延之於籬邊胡牀坐聽岱與客語，不復酣叫。”

空警

太空滓穢片雲浮，惴惴時驚屋打頭。
雷擊忽隨殷帝射，天崩合作杞人憂。
乍看隕石過飛鷁，疾下金烏啄赤虯。
自歎摧藏英氣減，尚容失箸解嘲不？

拔丈七十

老去松心見後雕，危時出處故超超。
一生謝朓長低首，五斗陶潛不折腰。
工却未窮詩自瘦，閑非因病味尤饒。
推排耆碩巍然在，名德無須畏畫描。

當年客座接風儀，亂後追隨已恨遲。
如此相豐宜食肉，依然髭短爲吟詩。
不勞成竹咒新笋，絶愛着花無醜枝。
翰墨伏波真矍鑠，天留歌詠太平時。

一九四六年

還家

出郭青山解送迎，劫餘彌怯近鄉情。
故人不見多新冢，長物原無祇短檠。
重覓釣遊嗟世換，慣經離亂覺家輕。
十年着處迷方了，又臥荒齋聽柝聲①。

①寇亂前報更，舊俗未改。

暑夜

坐輸希魯有池亭，陋室臨街夜不扃。
未識生涼何日雨，仍看替月一天星。
慢膚多汗身爲患，赤脚層冰夢易醒。
白羽指揮聊自許，滿懷風細亦清泠①。

①《困學紀聞》卷十五：“蔣堂居姑蘇，謂盧秉曰：‘亭沼初適，林木未就’。”

一九四七年

秋懷

啼聲漸緊草根蟲，似絮停雲抹暮空。
疏落看憐秋後葉，高寒坐怯晚來風。
身名試與權輕重，文字徒勞計拙工。
容易一年真可歎，猶將有限事無窮①。

①時寫定《談藝録》付印。

中秋日陰始涼

肉山忽釋火雲憂，爽氣登教滯暑收。
月淡翻輸常夜皎，風涼趁作後時秋。
老知節物非吾事，饞愧杯盤與婦謀。
乍對書燈青有味，何勞高處望瓊樓！

周振甫和《秋懷》韻，再用韻奉答。君時爲余勘訂《談藝録》

伏處喓喓語草蟲，虚期金翮健摩空。
班荆欲賦來今雨，掃葉還承訂别風。
臭味同岑真石友，詩篇織錦妙機工。
祇慚多好無成就，貽笑蘭陵五技窮。

一九四八年

草山賓館作

空明丈室面修廊，睡起憑欄送夕陽。
花氣侵身風入帳，松聲通夢海掀牀。
放慵漸樂青山靜，無事方貪白日長。
佳處留菴天倘許，打鐘掃地亦清諒①。

①《樊南乙集·序》：“方願打鐘掃地，爲清涼山行者。”

贈喬大壯先生

一樓波外許摳衣，適野寧關吾道非。
春水方生宜欲去，青天難上苦思歸。
耽吟應惜拈髭斷，得酒何求食肉飛。
着處行窩且安隱，傳經心事本相違。

②先生思歸蜀，美髯善飲。

叔子索書扇即贈

夢覺須臾撫大槐，依然抑塞歎奇才。
放歌斫地身將老，忍淚看天意更哀。
待定微波姑佇立，傷歧前路小遲迴。
清江酒渴憑吞却，莫乞金莖露一杯①。

①君前日遊春，過相識女郎家乞漿，遂病。故戲之。《晉書·王彪之傳》：“自可更小遲迴。”

謝振甫贈紙

祇辦秋蛇春蚓，幾曾鐵畫銀鈎。
三真六草誰子，君莫明珠暗投。

子安有稿在腹，子野成文於心。
真慚使紙如水，會須惜墨似金①。

①孔平仲 《朝散集》卷一《使紙甚費》五古：“家貧何所費，使紙如使水。”

一九四九年

尋詩

尋詩爭似詩尋我，佇興追逋事不同。
巫峽猿聲山吐月，灞橋驢背雪因風。
藥通得處宜三上，酒熱鈎來復一中。
五合可參虔禮譜，偶然欲作最能工。

一九五〇年

答叔子

京華憔悴望還山，未辦平生白木鑱。
病馬漫勞追十駕，沉舟猶恐觸千帆。
文章誤盡心空嘔，餔餟勤來口不緘。
絶倒厚顔叨薄俸，廬陵米與趙州衫。

同調同時託勝流，全韜英氣祓清愁。
座中變色休談虎，衆裏呼名且應牛。
慣看浮雲知世事，懶從今雨數交遊。
宋王位業言猶在，贏得華年尚黑頭。

一九五二年

生日

身心着處且安便，局趣容窺井上天。
拂拭本來無一物，推擠不去亦三年。
昔人梵志在猶未，今是莊生疑豈然。
聊借令辰招近局，那知許事蛤蜊前①。

①與家人及周生節之共飲市樓

劉大傑自滬寄詩問訊，和韻

春申林際望漫漫，曩日詩盟未渠寒。
心事流螢光自照，才華殘蠟淚將幹。
忻聞利病摭千古，會見招邀并二難。
爲道西山多爽氣，何時杖策一來看①？

①來書言久罷文酒之集，方改訂《中國文學史》。

一九五三年

答叔子花下見懷之什

槁木寒巖萬念灰，春回渾似不曾回。
陳人何與芳菲事，猶賺花前遠憶來。

兔毫鈍退才都盡，馬齒加長鬢已蒼。
端賴故人相慰藉，不增不減是疏狂①。

桃情柳思爲誰春？詩老遨頭跡已陳。
悵絶一抔花下土，去年猶是賞花人②。

映河面皺看成翁，參到楞嚴法相空。
輸汝風流還自賞，臨波照影學驚鴻③。

①來詩云：“書來北客狂猶昔。”
②悼拔翁，余與君皆每歲與墨巢賞花之集。
③來詩云：“照影方塘瑟瑟波。”

叔子重九寄詩見懷，余久未答。又承來訊，即和其韻

情懷驗取報書遲，霜鬢爭須四海知。
且許營巢勞幕燕，聊堪生子話鄰狸。
是非忽已分今昨，進止安容卜險夷。
夢裏故園松菊在，無家猶復訂歸期①。

①鄰貓生子云云，本梁任公《新史學》引語。

蘇淵雷和叔子詩韻相簡，又寫示《寓園花事》絶句，即答。仍用叔子韻，淵雷好談禪

祇爲分明得却遲①，道腴禪藻負相知。
指名百體慚捫象②，順向諸根好學狸。
别院木樨無隱閟，當窗茂草不芟夷③。
灌園憑剪吴淞水，萬紫千紅没了期。

①《五燈會元》卷二十大慧曰：“祇爲分明極，翻令所得遲。”按此乃裴説《鷺鶿》詩頸聯。“祇”原作“却”。
②《莊子·則陽》：“指馬之百體面不得馬”，即《長阿含經》第三十《世紀經·龍鳥品》第五“生盲人摸象”之旨。
③《禮記·射義》：“以狸首爲節”，皇侃疏引舊解，即《續傳燈録》卷二十二黄龍論求道如“貓兒捕鼠，諸根順向”之旨。

一九五四年

大傑來京，夜過，有詩。即餞其南還

情如秉燭坐更闌，惜取勞生嚮晚閑。
欲話初心同負負，已看新鬢各斑斑。
感君雞黍尋前約，使我鱸蒓憶故山。
預想迎門人一笑，好風吹送日邊還。

容安室休沐雜詠

曲屏掩映亂書堆，傢俱無多位置纔。
容膝易安隨處可，不須三徑羡歸來。

漸起人聲昏曉際，難追夢境有無間。
饒渠日出還生事，領取當前倚枕閑。

盆蘭得暖暗抽芽，失喜朝來競吐花。
灌溉戲將牛乳潑，晨餐分減玉川茶①。

翛然鳳尾拂階長，檐蔔花開亦道場。
楚楚最憐腸斷草，春人憔悴對秋娘②。

積李崇桃得氣先，折來芍藥尚餘妍。
祇禁幾次瓶花換，斷送春光又一年。

音書人事本蕭條，廣論何心續孝標。
應是有情無着處，春風蛺喋憶兒貓③。

如聞車馬亦驚猜，政用此時持事來。
爭得低頭向暗壁，萬千呼喚不能迴④。

醇酒醉人春氣味，酥油委地懶形模。
日遲身困差無客，午枕猶堪了睡逋⑤。

鶯啼花放縠紋柔，少日情懷不自由。
一笑中年渾省力，漸將春睡當春愁。

嚮晚東風着意狂，等閒殘照下西牆。
乍緣生事嫌朝日，又爲無情惱夕陽。

生憎鵝鴨惱比鄰，長負雙柑斗酒心。
語燕流鶯都絶跡，門前閑煞柳成陰。

裊裊鵝黄已可攀，梢頭月上足盤桓。
垂楊合是君家樹，並作先生五柳看⑥。

①余十餘年來朝食啜印度茗一巨甌。
②皆齋頭物。
③來京後畜一波斯貓，遷居時走失。
④假日仍有以文字見役者。
⑤《雜阿含經》卷二十二：“不能自立，猶如酥油委地。”
⑥入住時，絳於門前種柳五株，已成陰矣。

一九五五年

重九日雨

催寒徹夜聽淋浪，憶説江南未隕霜。
我自登臨無意緒，不妨風雨了重陽。

佳辰未展興先闌，泉下尊前感萬端。
筋力新來樓懶上，漫言高處不勝寒。

一九五六年

置水仙種於瓦盆中，覆以泥，花放，賦此賞之

玉潤金明絶世妝，參差顧影畫屏傍。
重帷曲室温黁火，不假風來自送香。

枕泉漱石都無分，帶水拖泥也合休。
好向凌波圖裏認①，濁流原不異清流。

①趙子固有《凌波圖》，畫此花。

向覺明①屬題Legouis與Cazamian合著《英國文學史》②

火聚刀林試命回，又敦夙好撥寒灰。
荒城失喜書棚在，也當慈仁寺裏來③。

費盡胭脂畫牡丹，翻新花樣入時難。
覆瓿吾與君猶彼，他日何人訪冷攤④。

一瓻書借誠癡事，雙淚珠還亦苦心。
太息交遊秋後葉，枝頭曾見緑成陰。

①達。
②君四年前自朝鮮歸，道出安東，得之故書攤，爲人借去，久假不歸。比以事絶交，書遂還。
③清初慈仁寺廊下爲舊書聚處，見孔東塘 《燕台雜興》詩。
④二十餘年前此書盛行，今則芻狗已陳矣。

一九五七年

赴鄂道中

路滑霜濃喚起前，老來離緒尚纏綿。
别般滋味分明是，舊夢勾回二十年。

晨書暝寫細評論，詩律傷嚴敢市恩。
碧海掣鯨閑此手，祇教疏鑿别清渾①。

白沙彌望咽黄流，留得長橋閲世休。
心自摇摇車兀兀，三年五度過盧溝。

奕棋轉燭事多端，飲水差知等暖寒。
如膜妄心應褪淨，夜來無夢過邯鄲。

駐車清曠小徘徊，隱隱遥空碾懣雷。
脱葉猶飛風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

①《宋詩選註》脱稿付印。

一九五八年

叔子五十覽揆，寄詩遥祝，即送入皖

廿載論交指一彈，移枝栖息祝平安。
鏡中青鬢朱顔駐，詩裏黄山白嶽蟠。
差喜斂狂能止酒，更期作健好加餐。
然脂才婦長相守，粉竹金松共歲寒①。

①放翁《過靈石三峯》：“拔地青蒼五千仞，勞渠蟠屈小詩中。”

一九五九年

淵雷書來，告事解方治《南華經》

塞雪邊塵積鬢斑，居然樂府唱刀鐶。
心游秋水無窮境，夢越春風不度關。
引咎敢尤人下石，加恩何幸案移山。
五年逋欠江南睡，瓶鉢行看得得還。

龍榆生寄示《端午漫成》絶句，即追和其去年秋夕見懷韻

知有傷心寫不成，小詩淒切作秋聲。
晚晴儘許憐幽草，末契應難託後生。
且借餘明鄰壁鑿，敢違流俗别蹊行。
高歌青眼休相戲，隨分齏鹽意已平。

偶見二十六年前爲絳所書詩册，電謝波流，似塵如夢。復書十章

廿載猶勞好護持，氣粗語大舊吟詩。
而今律細才偏退，可許情懷似昔時。

少年情事宛留痕，觸撥時時夢一温。
秋月春風閑坐立，懊儂歡子看銷魂。

纈眼容光憶見初，薔薇新瓣浸醍醐。
不知靧洗兒時面，曾取紅花和雪無？

遠行汗漫共乘槎，始識勞生未有涯。
從此繙書拈筆外，料量柴米學當家。

弄翰然脂詠玉臺，青編粉指更勤開。
偏生怪我耽書癖，忘却身爲女秀才。

世情搬演栩如生，空際傳神着墨輕。
自笑爭名文士習，厭聞清照與明誠。

荒唐滿紙古爲新，流俗從教幻認真。
惱煞聲名緣我損，無端説夢向癡人①。

百宜一好是天然，爲説從來鏡懶看。
拈出夭韶餘態在，恰如詩品有都官。

雪老霜新慣自支，歲寒粲粲見冰姿。
暗香疏影無窮意，桃李漫山總不知。

黄絹無詞誇幼婦，朱弦有曲爲佳人。
繙書賭茗相隨老，安穩堅牢祝此身。

①余小説《圍城》出版，頗多癡人説夢者。

一九六一年

秋心

樹喧蟲默助淒寒，一掬秋心攬未安。
指顧江山牽别緒，流連風月逗憂端。
勞魂役夢頻推枕，懷遠傷高更倚欄。
驗取微霜新點鬢，可知青女欲饒難。

一九六二年

松堂小憩同絳

桃夭李粲逞娉婷，擁立蒼官似列屏。
花罅蜂喧方引睡，松顛鵲語忽噴醒。
童心欲競湖波活，衰鬢難隨野草青。
共試中年腰脚在，更窮勝賞上山亭。

一九六三年

叔子病起，寄詩招游黄山

病餘意氣尚騫騰，想見花間着語能。
老手詩中識途馬，壯心酒後脫韝鷹。
凋疏親故添情重，落索身名免謗增。
欲踏天都酬宿諾，新來筋力恐難勝。

一九六四年

答燕謀

兄事肩隨四十年，老來猶賴故人憐。
比鄰學舍燈穿壁，結伴歸舟海拍天。
白露蒹葭成道阻，春風桃李及門妍。
何時北駕南航便，商畧親詩到茗邊。

一九六五年

喜得海夫書並言譯書事

乖違人事七年中，失喜書來趁便風。
虚願雲龍同下上，真看勞燕各西東。
斂才光焰終難閟，諧俗圭棱倘漸礱。
好與嚴林爭出手，十條八備策新功①。

①《高僧傳》二集卷二載隋僧彦琮 《辯正論》，定“十條”、“八備”爲翻譯之式。幾道、琴南皆君鄉獻也。

一九六六年

叔子書來，自歎衰病遲暮，余亦老形漸具。寄慰

蕉樹徒參五藴空，相憐豈必病相同。
眼猶安障長看霧，心亦懸旌不待風。
委地落花羡飛絮，栖洲眠鷺夢征鴻。
與君人世推排久，白髮無須歎未公。

一九七三年

叔子書來並示近什

書來行細報平安，因病能閑尚屬官。
得醉腸猶起芒角，耽吟心未止波瀾。
一流頓盡驚身在，六夢徐回視夜闌。
爲報故人善消息，殘年飽飯數相看①。

①晉齊法帖中“善消息”即後世語“好將息”也。《晉書·謝玄傳》云：“詔遣高手醫一人，令自消息。”

再答叔子

四劫三災次第過，華年英氣等銷磨。
世途似砥難防穽，人海無風亦起波。
不復小文供潤飾，倘能老學補蹉跎。
鬢青頭白存詩句，卅載重拈爲子哦①。

①一九四二年寄叔子詩有云：“白頭青鬢交私在。”曹植 《楊德祖書》有小文請敬禮“潤飾之。”《三國志·吴書·吕蒙傳》裴註引《江表傳》孫權謂：“孟德亦自謂老而好學”；《魏書·武帝紀》裴註引《英雄記》太祖自稱“長大而能勤學”。

偶見江南二仲詩，因呈振甫

同門才藻説時流，吟卷江南放出頭。
别有一身兼二仲①，老吾談藝欲尊周。

①摯仲洽、鍾仲偉。

一九七四年

老至

徙影留痕兩渺漫，如期老至豈相寬。
迷離睡醒猶餘夢，料峭春回未減寒。
耐可避人行别徑，不成輕命倚危欄。
坐知來日無多子，肯向王喬乞一丸？

王辛笛寄茶

降魔破睡懶收勳，長日昏騰隱几身。
却遣茶嬌故相惱，從來佳茗比佳人。
雪壓吴淞憶舉杯，卅年存殁兩堪哀①。
何時榾柮爐邊坐，共撥寒灰話劫灰？

①憶初過君家，冬至食日本火鍋，同席中徐森玉、李玄伯、鄭西諦三先生、陳麟瑞君，皆物故矣。

辛笛寄詩奉答

異縣他鄉惠好音，詩盟卅載許遥尋。
看將歎逝士衡意，併入傷春子美吟。
似雪千莖搔短髮，如灰一寸覓初心。
來遊期汝能乘興，燈火青熒話夜深。

一九七五年

振甫追和《秋懷》韻，再疊酬之

楊雲老不悔雕蟲，未假書空且叩空。
迎刃析疑如破竹，擘流辨僅欲分風。
貧糧惠我荒年穀，利器推君善事工。
一任師金笑芻狗，斯文大業炳無窮。

西蜀江君駿卿不知自何處收得余二十二歲所英文文稿，藏之三十年，寄燕謀轉致並索賦詩以志

壯年堪悔老無成，嗤點流傳畏後生。
莫向長卿徵夢兆，文章巨蟹未横行①。

①《琅環記》卷上：“王吉夢蟹，詰旦司馬相如來，吉曰：‘此人必以文章横行一世。’”舊沿日語稱西文爲蟹行文，日人森大來 《槐南集》卷八《七月十日作》之三所謂“蟛蜞文字好横行”。

藏拙端宜付燼灰，累君收拾太憐才。
坐知老物推排盡，一蟹爭如一蟹來。

一九七七年

燕謀以余罕作詩，寄什督誘，如數奉報

才退心粗我自知，煙銷漚滅不成詩①。
分明眼底難尋處，渺莽江頭欲拾時。
枉與焚灰吞杜甫，苦將殘錦乞邱遲。
欣然擱筆無言説，稽首維摩是本師。

六情底滯力闌單，上水船經八節灘。
識字果爲憂患始，作人奚止笑啼難。
舉頭鵲噪頻聞喜，盈耳蛙鳴盡屬官。
耆舊紛傳新語好，偏慚燥吻未濡翰②。

①《雲仙雜記》卷三：“能詩之士，雨泡滅則得意，香煙斷而成吟。”
②陸士衡 《文賦》：“始躑躅於燥吻，終流離於濡翰。”

一九七八年

陳百庸①屬題《出峽詩畫册》

務觀騎驢入劍門，百庸放棹出瞿峽。
詩成異曲詫同工，能畫前賢輸一着。

豪放淋淳藴苦心，態穠韻遠耐研尋。
毫端風虎雲龍氣，空外霜鐘月笛音。

①凡。

一九七九年

寄祝許大千七十

少日同窗侣，天涯一故人。
振奇風骨卓，坦率性靈真。
早卜仁能壽，遥知德有鄰。
白頭望好在，跡曠愈情親。

馬先之①屬題詩稿

先公宿許老門生，行誼文章異俗情。
曠世心期推栗里，故鄉宗派守桐城。
風恬春雨知時霽，潦盡秋潭澈底清。
把玩新編重品目，卅年惆悵溯詩盟②。

①厚文。
②君《題陶集》詩曰：“千載邈無倫。”

一九八一年

大千枉存話舊，即送返美

寥天瀛海渺相望，燈燭今宵共此光。
十日從來九風雨，一生數去幾滄桑。
許身落落終無合，投老栖栖有底忙。
行止歸心懸兩地，長看異域是家鄉。

一九八九年

閲世

閲世遷流兩鬢摧，塊然孤喟發羣哀。
星星未熄焚餘火，寸寸難燃溺後灰。
對症亦知須藥換，出新何術得陳推。
不圖剩長支離叟①，留命桑田又一回。

①放翁《雜詠》：“悠悠剩長身”，《 寓歎》之三：“人中剩長身。”“長”同“長物”之“長”，去聲。

一九九一年

代擬《無題》七首

緣起
楊絳

“代擬”者，代余所擬也。余言欲撰小説，請默存爲小説中人物擬作舊體情詩數首。默存曰：“君自爲之，更能體貼入微也。”余笑曰：“尊著《圍城》需稚劣小詩，大筆不屑亦不能爲，曾由我捉刀；今我需典雅篇章，乃託辭推諉乎？”默存曰：“我不悉小説情節，何從著筆？”余乃畧陳人物離合梗概，情意初似“山色有無中”，漸深漸固，相思纏綿，不能自解，以至懺情絶望猶有餘恨，請爲逐步婉道出。並曰：“君曾與友輩競擬《無題》數首耶？”默存無以對，苦思冥搜者匝月，得詩七首擲於余前，曰：“我才盡此，祇待讀君大作矣。”余觀其詩，韻味無窮，低徊不已。絶妙好辭，何需小説框架？得此空中樓閣，臆測情節，更耐尋味。若復黏着填實，則殺盡風景。余所擬小説，大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也。

縱説疏疏落落，仍看脈脈憧憧。
那得心如荷葉，水珠轉念無踪。

風裏孤蓬不自由，住應無益況難留。
勿勿得晤先憂别，汲汲爲歡轉賺愁。
雪被冰牀仍永夜，雲階月地忽新秋。
此情徐甲憑傳語，成骨成灰恐未休。

辜負垂楊綰轉蓬，又看飛絮撲簾櫳。
春還不再逢油碧，天遠應難寄淚紅。
煉石鎮魂終欲起，煎膠續夢亦成空。
依然院落溶溶月，悵絶星辰昨夜風。

吴根越角别經時，道遠徒吟我所思。
咒笋不靈將變竹，折花雖晚未辭枝。
佳期鵲報謾無準，芳信鶯通聖得知。
人事易遷心事在，依然一寸結千思。

遠來犯暑破功夫，風調依然意態殊。
好夢零星難得整，深情掩斂忽如無。
休憑後會孤今夕，縱卜他生失故吾。
不分杏梁棲燕穩，偏驚塞雁起城烏。

愁喉欲斮仍無着①，春脚忘疲又却回。
流水東西思不已，逝波晝夜老相催。
夢魂長逐漫漫絮，身骨終拚寸寸灰。
底事司勳甘刻意，此心忍死最堪哀。

少年綺習欲都刊，聊作空花撩眼看。
魂即真銷能幾剩，血難久熱故應寒。
獨醒徒負甘同夢，長恨還緣覓短歡。
此日茶煙禪榻畔，將心不必乞人安。

①薛浪語《春愁》詩：“欲將此劍斮愁斷，昏迷不見愁之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