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山海残梦生 edited this page Jun 25, 2019 · 6 revisions

36 雪芽

  思明又做噩梦了——

  原随云睡梦中忽然感到怀中的人狠狠挣脱了他的怀抱时,就知道这个夜晚依旧难挨。

  方思明从原随云身边退开,缩在床角,紧紧抓住被子,被噩梦吓得不敢哭出声。瑟瑟发抖的身体,凌乱的银色长发,憔悴得如同一只被碾出所有汁液的果实。

  原随云对此束手无策。那是一个让他的思明连呼救的勇气都没有的噩梦。陷入了这个噩梦的方思明,会害怕任何触碰任何声响。原随云甚至不能靠近他。

  方思明第一次做这样的噩梦时,原随云试过把他抱在怀里。结果是方思明挣扎着滚下床,连床架上悬的帐子都扯了下来。他想继续躲着原随云时,被拖在地上的帐子绊倒,一头磕在书柜上,被掉下来摔碎的花瓶划伤了手脚。

  但即便这样方思明还是没能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他蹲在柜子底下缩成一团,缩得恨不得整个人消失,鲜血从伤口汩汩流出,可他毫不在意。

  这情景就和那次他跑到蝠华观潮时一样。只是这时候的方思明惊恐发作的时间更长

  最后是方思明哭累了,外加失血过多失去意识,原随云才终于能把他抱回床上,为他包扎。

  到底是什么噩梦在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他的思明?

  今天晚上,不知道已经是多少次,原随云听见方思明又一次瑟缩成一团,哭到近乎窒息。

  难不成是……

  他想起了江湖上的关于方思明的那个传言:他小时候学过怎么取悦男人和女人。

  只要想到这个念头,原随云就嗓子发干发涩,仿佛嘴里被人塞了一把掺着尖利的石子的干土。

  他的思明小时候被人……羞辱过?

  这个念头闪过之后,原随云有好几秒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心脏在透不过气来的胸腔里狂跳着,仿佛随时都会在愤怒中爆炸。

  怎么可能?思明的心气这么高傲,又这么敏感,他怎么忍受得了……

  可是,又怎么不可能呢?

  “义父救我”,“放开我”——这些他做噩梦时会喊出来的话。果然是。取悦男人或者女人——哼,这大概是朱文圭给他的训练项目之一。

  原随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整个事件的开始,还是朱文圭要让方思明假扮女儿身去云梦偷师。那时候,朱文圭请来了一个女夫子和一个青楼花魁教他女儿家的举止。

  不管身体是什么样的,方思明从来对自己是个男孩子这件事深信不疑。还没到青春期的男生和女生体格面貌的差别并不大,况且那时候的家长并不像后世的部分家长那样开明,小孩子没有机会科学系统地了解男女生理构造上的差别。这种情形对那时候的方思明至少有一个好处:因为不甚了解所谓正常的男性或者女性是什么样子,小时候的方思明并没有因为后世所谓“性别认同”和自己的生理结构不相符而苦恼。对于他来说,他从小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和男孩子一样读书学武,身材和男孩子一样瘦瘦高高的,偶尔和附近的村童玩耍,其他孩子也当他是男生,这就足够让他坚信自己和别的男孩子没有什么差别。

  方思明读书、习武都是一点就透。但是花魁和女夫子却向朱文圭报告说,小公子怎么也学不来女孩的举止。

  心这个东西,是非常固执的。哪怕方思明欺骗了头脑,反复告诉自己“为了义父,什么都要学”,但心不想学,心不接受,就是学不来。

  朱文圭问:“学不来是什么意思?”

  “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连走路都学不会。”女夫子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不耐烦。

  确实学不会。方思明在朱文圭的注视下,又从房间的一端走到另外一端。方思明腰系着柳青色的百褶裙,外面罩着一件银红色掐牙团花袄子,头发上横七竖八地簪着几朵绢花。三双眼睛盯着他,其中一双还是他的义父,方思明的脸顿时比袄子还红。他笨拙而难堪地缩着肩膀,扭扭捏捏地踮着脚,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他急得头上直冒汗,可是走路的模样还是不像是个小姑娘,反倒仿佛一只本应逍遥在深山老林里的珍禽异兽,身上缠满了锁链,被拉到菜市场上展览,一举一动突兀而笨拙。

  “已经教了多少天了。越学走得越难看。”花魁眼睛一翻。这个表情很难说是在向天翻白眼,还是对着朱文圭抛媚眼。

  听见这句话,方思明浑身一抖,像是要哭起来似的。他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朱文圭。他已经很努力地学了,连做梦都在想怎么像个女孩子那样走路,可是他就是做不到。

  从小义父就告诉他,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他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义父从幼年养成的典雅华丽的皇室做派。朱文圭是天潢贵胄,他也从小学得举动间自有一番贵气。现在让他硬做出一副柔弱风尘相,他已经学不会了。这就像让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像野兽一样趴在地上啃食腐肉,根本做不来。

  花魁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酸,继续向主顾朱文圭告状:“可惜了你家小公子的一张好脸。他心气太高,放不下身段。这是你家的哥儿,我不敢动他。换了我那楼里的雏儿,像这么扭手扭脚的,就是欠开苞。在男人身子底下滚过,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旁边的女夫子毕竟平常是管教良家女孩子的,听见什么“开苞”,“在男人身子底下”之类的话,当即脸上挂不住,夸张地清了清嗓子,耳朵仿佛失了贞洁闹着要投井上吊的烈妇,红成了熟螃蟹。

  方思明那时候还小,听不懂这几句。他只是看着朱文圭的脸色,知道自己让义父很失望。

  第二天,朱文圭叫方思明穿上女装,却带着他坐上马车,离开郊外他们住的地方,进了金陵城里。

  方思明透过车帘往外张望。金陵城市井繁华,街上人也很多。他仔细地看着,街边有住户商户家的小女儿玩耍,路上有大户人家的侍女行色匆匆地给小姐太太们买胭脂香粉衣料,茶馆酒肆门口,有老板娘和酒家女招呼客人。他仔细地看着,想把这些女孩女人的举止都记在心里。

  最后,马车停在了金陵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朱文圭带他下了车,很快,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过来,向朱文圭行了个礼。

  朱文圭那是还能算是好看的眼睛里,没有展露出任何波澜。他指指方思明,对那个女人说:“带‘她’去吧。随便什么人都行。”

  方思明的脸腾地红了,他本能的预感到了危险。

  “义父,你要让我学什么?”

  “走吧,别问了。”那女人拉住方思明的手。

  方思明被拉着,一路走过花团锦簇的花园。旁边的亭台楼阁里传来男人和女人的笑声和意味不明的呻吟和浪叫。方思明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响动,吓得不敢抬头。他一路低着头,只注意到那花园里面的花都不是种在土里的,而是用花盆盛着,这一批花开败了,就直接把花盆端走,一夜之间就能再换上一批新的含苞待放的花。

  这样布置花园还挺聪明的——这是方思明那天唯一想得明白的事情。

  最后,那女人把方思明带到一个飘着酒肉香气的房间门口。“孔大人,雏儿到了。”说完把他往房间里面一推,在他身后锁上了门。

  房间里帘幕四垂,光线阴暗而暧昧,房间正中摆着一张逍遥榻,上面半躺着一个身材发福的男子。

  “过来!”男人向他做了一个到前面来的手势。

  方思明不明所以,他甚至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如果这是义父要他做的事情,那么他做就是了。他乖乖地走到逍遥榻跟前,站在男人身边。

  男人抬起朦胧醉眼,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个遍:“还挺标致的嘛。”他拉住方思明的腰,把他按在自己身上。

  方思明瞬间浑身火烧过一般,他挣扎着想起来:“你要做什么!放开我!”

  可是,还没到青春期的孩子,体力无论如何比不上成年人,更何况是情急之下,手无寸铁。男人不耐烦了,把方思明摁在床上,狠狠扇了他几个耳光。

  “老子今天一个子儿没少给,你别闹腾!”

  男人的嘴唇压了上来。

  方思明闻见了自己嘴里的血腥味和男人嘴里的酒臭。他想吐,可是除了粘膜被自己的牙齿戳破流出的血,他从嘴巴到胃里都是干巴巴的,他只能哭着干呕。

  男人撕开了他的团花小袄,扯开了里面的石榴红主腰。

  “奶奶的,看着个子挺高,结果是个连奶子都没长起来的小柴鸡。”男人嘴上骂骂咧咧,手上却十分享受地抚摸、揉捏着身下哭泣着颤抖着,如同刚剥壳的煮鸡蛋一样鲜嫩的肉体。

  细滑如上好丝绸的皮肤显然让男人兴致勃勃,他来不及完全扯下方思明的长裙和裤子,直接扒开裤带,把手伸进了他的两腿之间。

  “啧,真紧啊……”男人动着手指,忽然得意地笑了起来,“还是个‘九曲回肠’的名器呢……”

  方思明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想挣扎,可是全身不听使唤,根本使不上劲。

  好疼。我会不会死?方思明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虚弱无力的呼救声:“义父……义父救我……义父……”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在这里我就是你爹,你叫什么义父?”

  “你不是!”男人的这句话把方思明激怒了,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了呼救声里:“义父——救我——义父——”

  男人显然是被激怒了。他抽出手指,直接扯开了自己的裤带,接着他撩起了方思明半盖在腿上的裙子。这时候他停住了。凌乱的衣衫之间。在尚未完全发育的花户上方,还有一个本应该属于男性的软塌塌的小小的肉具。

  男人拎住方思明光裸的肩膀,把他从逍遥榻上拎起来,扔到了地上。方思明瘦弱的肩上渐渐浮现出五个红红的手印。他像所有在那个情境下的女孩子一样,害怕地低着头,把残破的石榴红主腰牢牢按在身上。

  “王妈妈,你给我滚进来!”男人顾不上把裤腰带重新系上,直接走到从外面上锁的房门前,照着门板恶狠狠一踹。

  守在外面的女人慌忙打开门:“孔大人……”

  男人抬起还沾着血和黏液的手,照着王妈妈又是一个耳光:“老子来这开苞的,是为了见红开运。我一个大子儿没少给你。你给我的是什么不男不女的妖怪?你以为给他穿件好看的衣裳,他就是个人了吗?给老子添晦气!”这位孔大人和王妈妈大吵大闹,一会儿功夫房间里的花瓶、碗筷、字画砸烂了一地。

  “孔大人,这个雏儿一体双形,只怕比寻常的雏儿还灵验些。诶,您不喜欢我再给您换一个雏儿……”

  “少糊弄人!老子沾了这个妖怪的晦气,开不了运,补不上缺,老子扒烂了你的红香楼!”

  方思明缩在墙角,依然近乎无意识地哭着“义父救我,义父救我”。他似乎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可又不想明白。

  王妈妈看他衣裳也破了,脸也哭花了,身上被揉搓的红一块紫一块,没法再见人。只得叫人把他送回去。

  朱文圭不知道去忙什么了,还是有意避开他,回去的时候只有他自己。方思明下车时,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下车时莲步轻移,走得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只是两腿之间还残着血,一走路就生疼。

  ——就是这么“肮脏”的“畸形”身体里,曾经有一个他和原随云的孩子。方思明缩在床角,捂着肚子,又一次哭到睡着。

  原随云让方思明躺平,给他盖好被子,好接着睡。想到发作过一阵,总算能有一两个时辰方思明能睡得安静些,原随云穿上衣服,从刀架上随便拿了一把刀,出了门。

  他这次住的地方,出门就有一片树林。寒冬清晨的树林里寂静无声,只有刀锋划过空气,利落地切开枝干的声音。

  这是原随云唯一能发泄愤怒的方式。他当时太便宜朱文圭了。只是让手下把朱文圭的尸体弄到雪地里,等着天亮之后被锦衣卫发现,并且判定朱文圭是死于手下反水火拼。探子来报,说现在朱文圭的尸体已经被锦衣卫们找到,运往北京了。

  如果早点想到朱文圭到底对方思明做过什么,原随云会亲手把朱文圭活则千刀万剐,死则挫骨扬灰。

  只是为自己报仇,朱文圭不得好死就行。但如果是因为方思明,无论如何都不解恨。

  如果是为楚遗风或者李如梦呢?

  原随云并不像那个时代其他人一样,不会提到天地君亲师,就自然而然有发自肺腑的尊敬和热忱。他没见过楚遗风,所以对生父被没有半点亲近敬爱之情。他执着于楚遗风之子的身份,只是看不惯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轻易得到而已。他甚至鄙视这个父亲。当初居然傻到自己跳崖求脱身,把襁褓中的幼子扔下不管。他就不想想这个孩子被独自扔下,也会像明月山庄的其他人一样被朱文圭毒杀吗?

  在原随云心里,他中了子不语能活下来,一是他自己命大,没有当场就被毒死,还因为吐奶顺便吐出了些毒药,终于撑到方宁找到他;二是方宁不惜和朱文圭决裂也要把他带走,照顾他,三是原东园仗义疏财地出钱给他解毒——和楚遗风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所以,楚遗风标榜的所谓江湖道义,他也一同鄙视了。

  但是,面对方思明时,他又比自己的生父高明多少呢?还不是傻乎乎地把本应该是最重要的人扔在绝境里,自己“跳崖”跑了,当时还自以为付出很多,担了很大的风险。

  但和那个被遗弃的人相比,和因为被遗弃而导致的悲剧相比,逃生之人所承担的风险,根本是九牛一毛。

  当初楚遗风为什么要把他扔到朱文圭面前?而他又为什么放任方思明回万圣阁?

  简直是刻在血液里的愚蠢、自私和凉薄。

  原随云恨朱文圭,更恨他自己。

  那天早晨,他一直盲目地癫狂地砍着,砍到刀口卷了刃,自己两手全是血泡,才终于停了下来。

  原随云懒得计较刀鞘被他随手扔在哪里,拖着卷刃的刀,又回到了住处。

  还没进屋,他就听见房间里传来了常羲的哭声:“思明……你到底怎么了……”

  原随云手里的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不管不顾地冲进房间。片刻后传来一阵清脆刺耳的器皿碎裂声。

  接着,常羲的怒吼响彻云霄:“原随云!一大早上的,你丧着一张脸冲进来干什么,奔丧啊?!思明正病着,你这样多不吉利?!这蔬菜粥思明一口没喝呢,全让你给撞翻了!”

  本来就心情不佳的原随云可算找到了砍树之外的第二种发泄方式,于是他也不带一丝好气地吵了回去:“你一大早上的哭什么?你这样吉利?”

  “思明今天早上一起来忽然整个人都傻了,连饭都不吃了,我着急哭一下有错?!怎么方思明每次一到你身边就带病带伤的?!以后少来跟我声称你是在照顾方思明!”

  这句话说者只存了三分心,却因为正戳到听者的痛处,让听者立刻有了十分的意。原随云恨不得撸胳膊挽袖子和常羲打一架:“你算哪根葱来我这里指手画脚?”

  “方思明的华山亲师姐!——怎么了,我们华山师姐照顾师弟理所应当!”常羲刚说完,看见原随云还想回嘴,立刻先发制人补上一句:“不服憋着!”

  在一旁的丁枫眼睁睁看着被泼了一身蔬菜粥的原随云和脸上还挂着泪就能吵得火气冲天的常羲,根本插不上话。

  至于方思明,离开华山之后头回重温到这么原汁原味气壮山河的华山式吵架。

  他呆愣愣地看着原随云和常羲,忽然嗫嚅着说了一句话:“别吵……”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

  这可是方思明情绪崩溃之后,终于说出来的第一句情绪稳定、语意明晰的话。原随云和常羲当即握手言和,丁枫两眼放光,觉得生活还是可以继续的,辞职还是可以暂缓的。

  方思明的表情依然迷茫,他向着原随云抬起手:“烫吗?”

  原随云坐到床边,也向方思明伸过手:“别担心,不烫。”

  终于,他的思明开始和他说话了。只是可恨常羲这一大碗蔬菜粥,泼得他现在没法抱方思明。

  方思明摸着原随云手上的血泡,神情从恍惚变成了心疼:“这是怎么弄的?疼吗?”

  常羲还在目瞪口呆,就被丁枫拖出房门:“厨房里炉火还热着,现在重新熬粥来得及……”

  房间里,依然有些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噩梦和现实的方思明抱着全身还滴答着菜粥的原随云,如梦初醒,如释重负地哭了起来:“我以为连你也要不告而别……别走,随云,别走……别让我一个人……”

  ————————————————

  沙雕小剧场:

  常羲:等等,原来今天早上方思明不肯吃东西是因为起床之后没看见原随云?丁枫你笑得一脸猥琐的,难道你看出来了?你怎么不早点跟方思明解释一下原随云在隔壁砍树啊?

  丁枫:照顾下我家公子的高冷魔头形象好嘛?砍树多不诗情画意——那叫练习刀法

  (原总:咳咳……)

  丁枫:说到树,你现在有空吗?

  常羲:怎么了?

  丁枫:我看我家公子这一早上砍的树不少。现在天冷,柴火好卖,我们现在动身还能赶个早集,拿柴火换来几条塞北冰下大鲤鱼,回来做汤给你师弟补身子。

  (原总:……怎么还是砍树?!)

  常羲:虽然丁主事你平常挺多屁话,这个提议倒是很有道理(严肃脸)

  丁枫:???前半句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