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说的是，阿瓦兰暗红色的太阳总让他呼吸不畅，深棕色的泥土总令他悬在空中。苍穹与大地间的距离一天短似一天，他终于在十二月的一个早晨丢失了心脏。
  揣着数年前朋友赠予的车票，他搭上了开往岛外的列车。晚冬的寒气侵蚀着他心中的洞，又被乘客们的欢声笑语冲散。窗帘被列车长拉上了，他身边有一对情侣时不时旁若无人地热吻。起初他还能勉强忍受，可随着他们越发肆无忌惮，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撞击着喉咙的紫砂只得提前几站下车，在清澈的冰天雪地中确认自己的存在。
  他也不确定自己在何处，只是被那座仿佛由雪花砌成，有着医院外观的白色建筑勾起了孩提时代关于夏天的记忆，让并不存在的心都动了动。半睡半醒中的保安看到他时愣了愣，随即搓着冻僵的双手，不紧不慢地在积雪中扫出一条路来供通行。宽敞的大厅像是开着冷风，再轻的脚步声也会无限回荡，令人感到比室外更深的恶寒。目光所及之处不见人的踪影，只有一个接着一个的箭头搭配简洁的标语如同寻宝游戏般指引着方向。“他们都睡着了。”保安含糊地咕哝了两句，又开始重新把那些积雪扫回原位。
  雕像、油画、枪械、球场、录音棚……这里的东西古怪得比起医院更像是个博物馆。在经过了几刻钟，爬了十几级台阶，推开了几十扇门，神经都被消毒水与冰锥麻痹后，他终于在一个散发着奶油气息，连墙壁都是温暖的杂物间中发现了几个稀疏散布着的人类。他们都藏在不多不少的阴影中。见紫砂暴露在经由天窗洒下的阳光下，最靠近他的人开口了。
  “你是来找心脏的吧。”他伸出夹着半截香烟的手，紫砂握过去时险些被凹凸不平的硬茧折断了指头。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抱歉。我想它应该离这不太远。”陌生人将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向靠近后门的某团影子递了一个眼色，后者便无声无息地溜走了，“这不，马上过节了嘛。丢东西的人太多，连我们自己的人都粗心大意的。——坐吧，你知道那声音代表什么吗？”他是指身旁的纸箱。
  “啊？什么声音？”紫砂这辈子从来没坐过这么硬的地方。那种与在列车上时相同的感觉充斥了身体，他顿时一阵恐慌：“……我想还是站着吧。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你们都是谁？还有，我的心脏为什么会丢？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诶，突然问这么多问题让我们很难办啊。唯一能说的是，这里是失物招领处。你可以看看门牌。”紫砂扭头瞥了一眼，油漆脱落的门上除了把手空无一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都被难以名状的沉默笼罩，只是陌生人看着他的手表，紫砂看着对方的眼睛，直到发着光钻石般剔透而毫无波澜的淡绿色晶体轻轻闪烁了一下。“所以你们是……也丢了什么吗，亦或是工作人员？”他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也没有丢。但我们确实需要寻找。”听到这话，靠近角落的某人不安地挪了挪脚，“嗯。看来还是顺便介绍介绍比较好，虽然你可能无法确切地存于记忆。基本没人喜欢说话——包括我，但是我不得不说。存在过也总比不存在好嘛。
  “靠窗户的角落那里是艾莉丝，活得最舒服的一位。她在几个纸箱之间开了个party，我想你就算加入她也不会介意，不如说，会很开心。（‘我很介意！’说到这时她大吼起来。）坐在最高处的是诺雷兹，立志看完世界上的所有书，天知道他哪来那么多。（一本名为《别问候我的坟墓》的书从空中落下）这堆纸箱下面的是赫妮瑞，她差不多一直在这里面，因为不喜欢穿衣服。（‘初、初次见面……’低沉的声音仿佛从脚下的地板传来）刚刚跑出去的科里，是位退伍士兵，搜寻物品都是他负责的。还有一位目前不在，也很少来这里，不过我仍然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他叫沃雷特，画画得极好，有点脑子都能看得出来。唯一可惜的是他总把画作随身携带，更何况这地方根本放不了什么。至于我……”他顿了顿，呼出的烟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有没有过那么一瞬间，你觉得生活的意义被剥夺了？”
  “为什么这么说？”虽然没有思考，可恍惚间，紫砂忽然被带回到二零二零年那个阳光普照的下午，有许多孩子嬉戏着的公交站台。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确切明白，那一次隔着时间与真相的挥手到底意味着什么。
  “真是个认真的人呢……不过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想必我们也不会相遇于此了吧。”陌生人似笑非笑地摇摇头，闭上了一只眼睛，“其实我们都死在了冬日的那抹暖阳里，从被自然分离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自由过，结果还是回到了这里。在哪里不是等待着丢失的东西呢？也许你的心脏也快要回来了吧，虽然……呼。”
  急促的脚步声果然由远即近地逼了过来，几秒后，科里——一位满脸伤疤、周身散发着灼热气息的年轻人——像是撞到了什么般猛地停在门口，左手紧握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严肃而紧张地一步一步走到他们之间将它放下，发出几乎能震裂地板的闷响。
  “喔，喔！是稀有货呢！”赫妮瑞兴奋的声音让纸箱都躁动了起来。
  “不错。怎么说，打开吧？”陌生人饶有兴致的视线在科里与紫砂间游走，最终停在了塑料袋边缘的一丝缝隙中。
  “……”科里咽了咽口水，用颤抖的双手熟练地解开了聊胜于无的结，在张开了敞口的下一瞬间立刻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两人不约而同地探出头来，空气中只剩下艾莉丝带来的烤冷面的味道。在那里，静静地躺在一片黑暗正中央的，是如纸般薄而脆弱、和篮球一样大、反射着金属光泽的圆环。
  “什么？这是什么？洞？我的……”紫砂疑惑而惊恐地后退了几步，胸中的那个缺口还在被风腐蚀着，仿佛伸手就能碰到。他看向对面的陌生人，后者却松了口气似的合上了眼睛。
  “是啊，空空如也呢。”男人在纸箱上蹭灭了烟，露出迄今为止最愉快的神情，“说真的，你以为你本来就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