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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是文化的刻度:费孝通文化随笔
第一辑 寻根絮语
漫谈桑梓情谊
看了民族歌舞
我看人看我
旧燕归来
寻根絮语
话说乡味
家乡的凤尾菇
《史记》的书生私见
晋商的理财文化
洋车·汽车·高速路
第二辑 闻香已醉
乡情脉脉话酒肴
闻香已醉 未品先酣
盐城藕粉丸子
撒拉餐单
秦淮风味小吃
肺腑之味
榕城佛跳墙
说“茶”
烹饪上“华味”能否胜过“洋味”
第三辑 天涯咫尺
西山在滇池东岸
鸡足朝山记
四上瑶山
武夷曲
保安三庄
洞庭纪游
海南曲
游青海湖
孔林片思
游滕王阁小记
访天一阁
岁末访中山
第四辑 文化之思
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
“早春”前后
土地里长出来的文化
大理历史文物的初步察访
乡土教材和社会调查
对美好社会的思考
我从家庭入手认识社会
中国文化与新世纪的社会学人类学
关于文化交流
文化的传统与创造
经济中的道德力量
更高层次的文化走向
必须端正对异文化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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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是文化的刻度:费孝通文化随笔
版权信息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脚步,是文化的刻度:费孝通文化随笔 / 费孝通著. -- 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8.10
ISBN 978-7-5596-2506-9
Ⅰ. ①脚… Ⅱ. ①费… Ⅲ. ①随笔-作品集-中国-当代 Ⅳ. ①I267.1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211644号
脚步,是文化的刻度:费孝通文化随笔
作 者:费孝通
出版统筹:新华先锋
责任编辑:徐 樟
特约监制:木易雨田
特约编辑:王亚松
装帧设计:易珂琳
版式设计:徐 倩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
(北京市西城区德外大街83号楼9层 100088)
大厂回族自治县德诚印务有限公司印刷 新华书店经销
字数172千字 620毫米×889毫米 1/16 17印张
2018年11月第1版 2018年11月第1次印刷
ISBN 978-7-5596-2506-9
定价:59.00元
未经许可,不得以任何方式复制或抄袭本书部分或全部内容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本书若有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联系调换
电话:010-88876681 010-88876682
第一辑 寻根絮语
漫谈桑梓情谊
我在小学里读书时,有一门我最感到兴趣的课程,名目叫“乡土志”。我喜欢这门功课是因为老师所讲的话,亲切易懂,都是些日常看得到的东西。譬如我们县里有个“鲈乡亭”,在放学之后,我们常去玩,老师就讲给我们听这是谁造的,他还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吴江鲈鱼肥”,到现在还记得。当我们吃鲈鱼时,我就想起了这位老师,这个亭子,和这句诗。我别的功课都考不好,但是“乡土志”却总是考得很好。一直到现在,虽然已经有几十年离开了故乡,但一闭眼,那鱼米之乡的情调,还是常引起我的遐想。也许因为这位老师,我们称他沈先生的,很早就灌输了我对于乡土的兴趣,所以后来,我会想到再去故乡细细考察,写成我的第一本著作:《江村经济》。饮水思源,还是在这一门“乡土志”,和这位大约现在已作古了的沈先生。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小学校似乎比现在的自由得多,不然也不会有这门从来没有在国定课程中见过的“乡土志”。而就是这门课程,会这样深入于小学生的脑子里,竟会这样强烈影响了我后来的学术兴趣。
近来我又时常想起这一门早已不存在的小学课程来,因为上一个暑假里,我回家乡去了一次,傍晚纳凉的时候,常和多年没有见过的老父闲谈。我发现了我们这两代对于乡土的关系上有很重要的区别。我的父亲在他和我差不多年龄时,从日本留学回来,第一件事业是在本乡办一个中学,这中学就在鲈乡亭。接着是组织县议会,而且曾为争取县议会的权力,到北京来请愿,企图组织全国县议会联合会。后来又因为见到我们本乡人多地少,主张一方面向太湖淤塞地带开拓耕地,一方面用这新得土地的价值,疏通水利。他一贯的事业中心是在本乡,在地方上,教育、政治、经济。我的母亲也在我出生前后,开办了一个当时称为“蒙养院”的幼稚院——到现在除了那个中学外,一切都没有了影子,这30多年,一个想为地方基层的乡土服务的人,失望而老了。他期望于他的下一代。而他的下一代呢?除了我的姊姊还继续着为本乡丝业的改良,得到相当收获外,我们兄弟四个全飞出了家乡,不再回去了。
吴景超先生曾以我并不回乡的事实做例子说都市化是一个自然的趋势,我是完全承认的。过去30年中长成的一代是在向都市集中。我们这个小县城里,在一个小学校里出来的学生中,在抗战前考取公费留学欧美的,依我所知道的,至少有七个。在全国各县的比例上说,即使不算是首屈一指,也够算是难得的了。但是这七个人没有一个回到本乡去,为本乡教育、政治、经济服务,是一件事实。都不回去了,而且也没有人想回去的了。
吴景超先生认为这是无可避免的现象,过去的事实确是可以做他的论据。但是这趋势对于中国是好不好的呢?这里牵涉到各人的看法了。我并不反对都市化,但是如果都市化会引起乡土的贫乏,不论是物质或人才的,我总觉得并不是一个健全的趋势。而目前的中国确正在表现出这种城乡隔离的恶劣现象。在这里我并不将分析中国都市发达怎样引起乡村的凋疲和衰落,也不打算讨论政治上中央集权所引起的地方自治的僵化,而想提到一般知识分子桑梓情谊的淡薄。
桑梓情谊是一个人对于培育他的乡土社区的感情。一个人做事必须是“有所为”的。我们常可以问人家,问自己:“为什么做这事呢?”这是人的行为的动机,也是授予一项行为的“意义”的张本。我们说人是社会的动物,在一种意思上,就是说推动个人行为的是团体,人们都是为了别人而做事的。一个劬劳不息的母亲忙忙碌碌是为了儿女。说起来好像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的,其实只有在主观上觉得是为了别人而工作,结果,大家加起来,大家才能得到生活,构成一个社会。个人和他服务对象之间必须有一种感情的联系——和乡土的联系,就是桑梓情谊。
中国是一个乡土性的社会,以往是如此,现在还是如此,在最近的将来,两三代里,也将是如此。90%的人口是住在乡镇里的,75%以上是靠农业过活的,所以中国是乡土性的。乡土社会里的人民有着两套基本的生活团体,一套是家族亲属团体,一套是村镇地方团体。和这两套团体有着两套情谊相联。桑梓情谊就是其中的一种。
在过去30年中,中国确在发生十分深刻的变化。因为变化深刻,在和团体配合的情谊上已经改观。一方面自可以说是因为原有的团体在解体,所以影响了心理上的联系;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因为心理上的改变,使原有团体加速解体。国家这团体的逐渐重要,在事实上是很清楚的,但是和国家这团体相配的情谊却还待长成。我说还待长成包含还没有长成的意思。这在传统体系里是不存的,忠君并不是爱国。可是因为桑梓情谊和亲属情谊的发达,维持着中国传统社会的秩序。在过去这一代里,对国家这团体的情谊还没有确立之时,原来维持社会的心理联系却在退化,在消失。于是发生了一种现在已经有人注意到的道德基础的动摇,甚至崩溃了。很多人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事并不是为了任何人。一样是在办学校,而不觉得自己是在为社会培植人才;一样是在做官,而不觉得是在为人民服务。意识里所缺的一点东西却正是所做的事的意义。为了自己,于是做出损人利己的事来;为了当前的自己,连“来日”都无所图,于是今日有酒,今日醉,恣意地求一时的痛快和享受,精神和物质的片刻性的满足。在这种荒地上,道德的苗是长不出来的,因为道德本是社会性的,在推己及人时,在社会意识上才能发生。
社会意识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必须有着团体来支持,在“国家”这团体没有在人民生活上发生积极的作用时,保障安全、自由和生活时,国家意识并不能坚固。这不是口头上的空话,更不是标语上的宣传,必须是着实的感情。我相信目前官吏的腐化和社会上一般人民的自私打算足以证实我所谓国家团体尚待长成的说法。而同时,在另一方面,却是一般知识分子脱离了乡土团体,桑梓情谊的淡薄是一种表现。
或者有人可以认为从乡土结构进入国家结构的过程中,目前这种方生未死的过渡现象是必然的。那也就是说,除非乡土结构里把人解放出来了才能发生国家结构。二者是互相对立的。
在我看来,国家团体和地方团体有些方面固然是相对立的,而同时我们也得承认,尤其是在当前的局面里,二者基本上是衔接的,国家是地方的综合。这在联邦制的美国和苏联,以及自治领的大英帝国,表现得都十分清楚。世界上绝没有一个能建立在衰落和腐败的地方基础上的健全国家。而我们过去的半个世纪却一贯地在破坏地方团体,破坏的力量来自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的多方面。虽则口头上说是在建造现代国家,事实上,积极方面,国家团体的形成,因为阻力多成就也少;消极方面,地方团体的解体,却一放难收。在这一个局面里,产生了社会生活质的变化,也就是Durkheim(迪尔凯姆)所谓团结力或社会凝固性的损蚀,使人和人间只有利害,而没有了道义。利害关系是出于相似目的的结合,道义关系是出于共同目的的结合。利害关系所结合出来的是“社区”,一堆在一个地方上经济相关的人群;道义关系所结合出来的是“社会”,一个痛痒相通的团体。时下所谓道德堕落,依我看来,就是这共同目的相结合,以道义相期待,痛痒相通的团体生活的消失所致。这结果影响到每个人做人做事的态度,一种无所为,无计划,得过且过,有酒且醉,追求刺激,沉湎声色以应付日子的态度。在这态度上任何团体都组织不起来的。团体徒有其名,实际只是达到自私目的的手段;所结合的,还是在“相似目的”,大家各为其利的基础上,所以就这“团体”说,没有了纪律,没有了士气,有的是贪污和无能。
国家这团体是广泛而复杂的,聚集了这么一批深中了社会解体过程之毒的人,想组织成一个现代国家是不可能的。
我曾问过英国牛津大学某女学院前任院长M.Fry女士:“英国人为什么能这样团结一致应付危局,士气这样高?”她为我解释了一个黄昏。她告诉我:英国人最懂得团体生活的,从小就参加各色各样的团体。因之他养成了一种团体精神,群己界限的观念在英国最发达,人权保障这一类事最早是在英国发生,也就说明了团体生活的深入于个人。一面他们讲究团体不应侵犯个人权利,而另一方面,不常说出来的,但是更基本的,就是个人对于团体的感情联系。很多人觉得奇怪,为什么在英国,社会变迁可以不必有严重的流血革命。依拉斯基教授说,那是因为英国特权阶级在最后常常知道怎样让步,而达到同意的变革。为什么能让步,能同意呢?那是因为相争的双方还有“共同目的”存在,他们是在同一个团体里。了解团体生活的人民,容易去寻找和感觉到相争对方的“共同目的”,所以可以用让步、协商、和解等办法来解决冲突。Fry女士和我说:民主国家必须有无数各种各色的健全团体作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国家只能由统治者以力加以维持,那是有国家之形,而无国家之实。
我常常记得她这番话。愈想愈觉得中国在这50年来所遭遇社会解组的恶劣影响。我在本文开始时,就提到我自己一生中,早年和现在,对于乡土关系的日渐疏淡,差不多已成了无处值得留恋,无处不能驻足的游移分子。再看看别人,这显然是一个相当大的趋势。区位上游移就表示了团体联系的薄弱。把中国弄成这个局面的,岂不就是这种无所不可谓的人物!
我充分知道造成这种解体过程的原因极多。态度上的转变多少是结果,不是造因。我们只在这方面入手是改变不了客观现实的,正如吴景超先生批评我,说我自己不也是躲在都市说乡村?一点不错。但是,这种现象,连我自己也在内,在我看来是一种症候,像是患伤寒的人发热一般。当我在盛暑的黄昏里,和老父闲谈后,更觉得我们这一代实在有深切忏悔的必要。
抗战时期在后方的人,口口声声说,桑梓蒙难,寝食不安。可是,这些是真话么?在沦陷区里的父老们当时引颈西望,眼巴巴地盼望久别的孩子们的回乡,回来干么?土地荒了要重垦,故茔败了要重修,这一切,一个破碎的江山要重建。可是,他们得到的是什么?回来的何尝是他们的子弟,血管里流着他们的血液的子弟?不是了,变了,是一批无情的外乡人!带来了更深的痛苦,更看不到出头日子的漫漫长夜!
又快要是新年了。我眼前浮起了早年过新年时温暖的场面。但是这已好像是深沉大海的破船。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桑梓情谊是一种基本的团体精神,我们毫不吝啬的捐弃了,得到的是什么呢?现在应该是我们反省的时候了。
1947年12月15日于清华胜因院
看了民族歌舞
最近中央民族学院文工团在首都表演民族歌舞,得到观众的欢迎。观众们欢迎这次表演,主要是因为从这些节目中亲切地看到了各兄弟民族解放后欢欣鼓舞的新生活,从而更进一步体会到毛主席的民族政策的正确和伟大。
看了这些节目,谁也不会再相信,我们这许多兄弟民族是没有文化的了。能有这样绚丽的歌舞的民族,必然是有丰富的文化的。
当然我们不应当忘记,兄弟民族的人民过去所受的苦难比我们还要深,他们的经济受到破坏,他们的文化受到摧残,这一切都是反动统治的罪恶。但是这一切并没有消灭他们对生活的爱好,对幸福的信心。他们反抗压迫,他们辛勤劳动,在不懈的劳动中,顽强的生命力一直是充沛地支持着他们民族的生存。
在西康山地里,豪放的藏族青年在唱着这样的山歌:
我的家乡一年收两季,
我为什么不喝酒呢?
我自己是一个打猎的,
我为什么不吃肉呢?
这是一首劳动者自信自骄的歌曲,爽快流利地说出了劳动者天赋的权利,也有力地嘲笑了不耕地,不打猎,不劳动而想喝酒吃肉的剥削者。
兄弟民族的人民一直是热爱劳动的,但是过去,他们劳动的成果不属于他们自己。这使他们穷困,使他们痛苦。现在,压在身上的石头搬开了。他们开始了自由幸福的生活。他们永远不忘记谁给他们带来了幸福,他们唱:
毛主席带来了好主张,
比雪山上的泉水还明亮。
毛主席带来了丰收的雨水,
草原上是一片禾苗茁壮。
是的,兄弟民族的幸福是和毛主席的名字分不开的,他们歌子里没有了毛主席也就会感觉到不成曲调。他们不是这样唱么?“毛主席呀,没有你,我们的新歌没处唱,没有你,我们的锅庄跳起来也悲伤。”
就是这种朴实淳厚的劳动人民的感情,产生了这丰富多彩的歌舞艺术。这样的艺术有力地戳穿了民族歧视的蒙蔽。
看了民族歌舞节目的观众,还有人带着一些怀疑地问:“当地兄弟民族的歌舞,真的有这样美么?”到过兄弟民族地区去的朋友们会回答说:这次中央民族学院文工团演出的民族歌舞,固然比过去在舞台看到的有了一些进步,多少带来了一点兄弟民族的生活气息,但是比起当地人民中间的歌舞,究竟还差得多。这个答复是很符合事实的。
以《阿细跳月》这个节目来说罢。阿细人民对反动压迫是具有顽强抵抗精神的,在解放前树起过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旗子,在云南的西山和圭山地方建立了根据地。就是他们以跳月的舞蹈闻名四方。看过他们这种舞蹈的人,没有不被他们所表现的青春的活力所感动。过去这种舞蹈也曾经在各处舞台上介绍过,但是大多被另一种不够健康的情调所支配,所表演出来的形象离开现实太远,而且甚至歪曲了现实。使很多在西山圭山看过阿细跳月的人看不下去。这次表演虽然还不够劲,还偏重在队形的变化,还没有像阿细男女在自己广场上那样豪放活跃,但是总算还有一点原来的气息,没有太走样。
说到这里,我们碰上了一个很基本的问题,就是怎样正确对待少数民族的文艺的问题。比如有人说,苗家舞蹈时两个臂膀一摆一摆不好看;又有人说,藏族舞蹈为什么常常弯着腰;甚至有人说,这些都是被压迫出来的形象,现在解放了臂膀可以张得开些了,腰可以挺起来了。初听来,这种话似乎有一点道理,因为我们不愿意看“五斗米折腰”那一套形象。但是如果反问一下,就不然了。为什么弯腰一定是屈辱的表现呢?我们看一看藏族人民跳这样的舞蹈时是愁眉苦脸还是笑逐颜开的呢?他们在表现哪一种心情呢?为什么我们不去问问藏族人民自己呢?而硬要用我们的形式来表达他们的感情呢?我们仔细想一想,这些批评是很不确当的了。
我们也听见过一种论调,说《阿细跳月》男女在台前台后高声呼喊,不太文明,又有说藏族妇女舞蹈时两腿扳动的方式是落后的。我们是很难同意这些看法的。最好还是进一步了解一下:阿细男女高声呼喊表示着哪一种男女关系?那种男女关系是不是健康的?在我们看来,他们这种公开的社交形式正表示了他们没有受到封建主义的束缚,男女在平等自由的关系中一起欢乐,实在没有什么不文明的地方。再说藏族的步伐,这是和他们善于骑马的生活有密切关系的,是在劳动中形成的一种动作习惯,我们有什么理由说这是落后呢!
为什么我们在这里要提到这些不正确的看法呢?那是因为确是还有一些人在企图从这些方面来“改良”“提高”兄弟民族的文艺。有一些人为了要“提高”兄弟民族的音乐舞蹈,按他们主观的好恶,任意改编和糅杂,编出了一些脱离民族风格很远的节目。这是由于没有正确地对待兄弟民族的艺术所引起的。
这次中央民族学院文工团所表演的节目是否还受着那种不正确的态度的影响呢?我想还不能说没有,但是在若干节目中,这种影响似乎少了一些,而正是这些节目最受到观众的欢迎。撒尼歌曲《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是一个例子。这个歌曲不但撒尼人自己喜欢,不同民族的听众都觉得它味道很好。为什么这个歌曲比较成功呢?我想并不是由于作者有什么特别的天才,而是他对待兄弟民族的艺术的态度比较端正。他很虚心地学习了各种撒尼民歌,把它们原有的曲子,提炼了一下,比较简洁了些。在这个创作过程中,他一直是和撒尼人民在一起,倾听他们的意见,得到他们的批准。他没有自作聪明的加入很多所谓“进步”的东西进去,而是老老实实的学习和整理。这样创作才不至于脱离民族特点和民族风格。
同样的方法编排了苗族的《春天来到了》。到过黔东清水江一带苗家地区的人,只要一听这些曲子,立刻会很喜悦地想到了那在碧绿的水边、长满着各种作物的山坡上勤快劳动的苗家。有人觉得这些舞曲反复多,变化少。其实不然,苗家艺术的风格有它的特点。以他们的绣花来说,你远远望去似乎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是如果你细细地看,一遍一遍地看,一针一线都有独到之处,而且每个人都在所绣的花中表现她独特的创造性。他们的音乐舞蹈也是如此。他们着重在轻微的动作中,深入细致地表现他们的感情,而且比较含蓄沉着,和维吾尔的风格可以作为明显的对比。《春天来到了》的曲子初步抓住了这个特点,使人一听就知道是苗家的艺术,而且不可能是其他民族的。
在这里让我们谈一谈兄弟民族艺术的加工问题。我们尽管承认兄弟民族原来的歌舞是优美的,但是如果直接搬到舞台上来大多是不合适的。不合适的原因我们以为主要的不是在它的艺术性,而是在表演的场合。兄弟民族歌舞的特点是极密切和生活相结合的,大多简直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真如藏族民歌所说:
做不出一件勇敢的事,
就找不到一个理想的爱人。
唱不出一首美丽的山歌,
也找不到一个理想的爱人。
艺术和生活这样融合在一起,不但经常在自然的环境中进行,而且在真实的感情中进行,而舞台上却不是这样。舞台上的表演是演员表演给观众看的,演员要通过艺术的表演来激发观众的感情,所以表演的方式也必须是精练和紧凑。因此,兄弟民族的艺术要在舞台上表演必须经过一番加工。这种加工首先是要掌握原料,体会风格,才能有所取舍,有所安排;而且必须避免在取舍和安排过程中,主观地插入一些会破坏他们民族风格的东西。最好的加工方法是要密切地和本民族的人合作,有了剪裁就表演给本民族的群众听和看,诚诚恳恳地依靠群众。如果不相信群众,觉得兄弟民族人民大众欣赏不了“提高”了的艺术,这种思想支配下的作家也就永远不可能有好的创作了。阻碍我们虚心向兄弟民族学习,诚恳地依靠他们的思想基本上还是属于大民族主义的残余。不坚决地扫除这种思想残余,要去学习和表演兄弟民族的艺术是不可能的。
有人也许会觉得这样的加工,只是整理而不是提高,要发展兄弟民族的艺术必须要把先进的成分加入进去。我们如果否认兄弟民族的艺术今后必然会吸收其他民族的先进成分,或进而拒绝先进艺术对他们的影响,那是一种保守主义的思想。但是这是要兄弟民族人民大众自己来吸收的,而且必然在他们原有的民族风格中逐步地吸收,成为他们自己的东西。绝不是少数人所能包办代替的。在目前,我们的工作应当首先在整理各民族已有的音乐舞蹈和其他艺术,同时有系统地把其他民族的优秀艺术介绍给他们,发动各民族群众的创造性,来发展他们的艺术。
介绍兄弟民族的艺术,促进各民族间的文化交流,反映我们祖国民族大家庭的亲密团结,反映各兄弟民族在毛主席的民族政策下欣欣向荣的新气象,都是值得倡导和鼓励的。正因为这是一项新事业的开端,发展的方向必须明确,必须用正确的态度来对待这项新事业。中央民族学院文工团在首都所表演的民族歌舞,虽则在各方面还具有很多的缺点,但是经过了一年半在兄弟民族地区向群众学习,在尊重民族特点和民族风格的条件下,各民族的文艺工作者共同努力所得到的一些收获是可以供给广大文艺工作者作为参考的。
1954年6月16日
我看人看我
日前接到香港中文大学一位朋友寄来的一张贺年卡片,片后附着一段话:
“最近在日本发行的《辅仁学志》请我就Arkush所作先生的传记作一书评,但不知如何着手。先生有何高见否?”
这是他要看我如何看人看我。踌躇良久,想到我今年春末曾给那本传记的作者去过一封信,后来接到他邮寄来的这本书后,就抄在该书的扉页后面。我把它复制了一份寄给香港的朋友。现在我把这信抄在下面:
阿古什教授:
谢谢你3月30日来信。
最近我去日本访问,住在国际文化会馆。有朋友从该会馆的图书馆里借到你所写的那本关于我的传记给我看。我就在旅途中把这本书读了一遍,得益匪浅。一个人很少有机会对自己的一生做一次全面的回顾,你给了我这样的机会,不能不向你表示感谢。长得不那么好看的人,不大愿意常常照镜子;但照照镜子究竟是必要的,不然怎样能知道旁人为什么对我有这样那样的看法呢?
你当然不会忘记,两年前,你特地从Iowa开了半天车到Chicago 来看我。我当时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你却可能还不一定能理解我为什么不愿意答复你提出的有关这本书里的许多问题。我记得很清楚,我曾对你说:“我将以一个历史学者来对待你和尊重你,不把你看成一个新闻记者。”我对一个历史学者的要求是要他靠自己的本领去找材料,并断定材料的真伪和取舍。一个历史学者要对一个还活着的人作传必须避开那个研究对象的本人,否则就成了报纸或杂志上的“访问记”了。那是新闻记者所做的事。我也考虑到,如果我替你校核书中的记事是否确定,那就会渗入我对我自己的看法,而且会使你处于相当窘的地位,那就是,如果我说了一些和别人所说的不同的话,你相信我说的呢,还是相信别人说的?再进一步,你写的传又怎样和我可能写的自传相区别呢?所以最好还是采取我当时所采取的态度,我曾把我和你在Chicago见面的事告诉了Wilma,她认为我这样做是对的。
我也告诉她我对你这项研究工作的评价,我祝贺John 培养出像你这样的一个学者。他们可能已经把我的话告诉过你。今天你这本书已经出版,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了。你这几年刻苦用功,认真为学,收到了很好的成果,你达到了我认为一个历史学者应具的水平,而且我明白这是得来匪易的。你能读懂我所写的书和文章,一个外国学者能做到这一点,不下多年的功夫不成。你尽力收集到了在国外能收集到的有关我的资料,当然我明白你在书中所写下的许多事是从哪处和从哪人得来的,因之我能够说,你对这项工作是十分认真的,具备一个学者应有的精神。我虽则没有把现在出版的这本书和前几年得到的你的初稿核对过,但只凭我的记忆说,你对原稿又进行了一番琢磨,许多地方是见功夫的。
我不应当对你所写下的对我这个人的评价再作评论。我必须尊重每一个认真研究过我的学者对我评论的权利,而且应当从中取得教益。如果容许我说一句表达我内心感受的话,我想说,不少地方你对我是过誉了。“过誉”是说,你对我的评价比我对自己的评价偏高了一些。这也好,我还活着,把过誉的部分作为对我的鼓励,在今后的日子里补足就是了。你对我的批评,所指出的缺点,我认为是恰当的。
我这一生所处的时代是个伟大的时代,对每个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又给人很苛刻的条件,像一个严格的老师在考验一个学生。我到目前为止,取得的分数是不高的,当然我还有不太多的时间,可以争取再增加几分。看来这也是你对我的希望,希望我不辜负你的好意。
费孝通
1982年4月26日
这封信有些地方要加一点说明。
“阿古什”是英文R.David Arkush的译名,他是美国人,哈佛大学博士,现在Iowa大学任副教授。上述传记的初稿是他的博士论文。他的导师是费正清,即信中提到的John,费的夫人是Wilma,和我相熟。
1972年我结束了干校生活,返京后不久,费正清夫妇来华访问,约我见面。当时中央民族学院领导叮嘱我不得用英语交谈,来客也就领会了我当时的处境,交谈中没有提到阿古什写我的传记的事。不久我听到传说,哈佛有人为我“树碑立传”。杯弓蛇影,令人心悸,随后,民院领导叫人交来了一个从美国寄来的邮包,面上并没有我的名字。打开一看就是这本传记初稿打字本。当时我的心情凡是受过和我相同经历的人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树碑立传”,罪恶滔天,何况又是出于洋人之笔,其祸大矣。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阵,没有人来追究,总算混了过去,直到粉碎“四人帮”后才敢示人。
这本传记稿本我曾偷偷地读过几遍,它主要是写我的学术思想,正是被搞臭了十多年的“毒草”。所以出版时这书的全名是《费孝通和在革命的中国的社会学》,书面右角印上中文《费孝通传》。我从30年代初进入了社会学的领域,由于性喜写作,发表的文章实在不少,在人生道上一路留下了收不回的脚印。我自己闷头闷脑地向前赶路,从来没有回头看看这些脚印画出了一条怎样的轨迹,想不到,这些脚印却引起了异国历史学者的兴趣,阿古什是其中的一个。不用去捉摸他写我这个人的传记的动机。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是否尚在人间在美国还是个疑案。我也根本没有想过会有人为我写传这种事情发生。这个稿本引起我的兴趣的倒是在别人笔下看到的“自己”,看到了人家怎样在看我,经历了多年的“批判”,读到此稿,真是另有一番滋味。什么滋味呢?我明白了为什么儿童们喜欢花了钱去“大世界”照哈哈镜。我后来曾把这种滋味写信告诉一位蛰居多年比我年长的老朋友。他在复信里引了李白的一首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鸟会飞,云会去,一生的事迹,却和敬亭山一样是客观存在的,丑恶的抹不了,秀丽的也搞不臭。童叟相加,境界始全。
1979年我重访美国,没有见到阿古什。1980年又去美国,他预先听到了我的行踪,特地约我在芝加哥相见。Iowa 在芝加哥之北,高速公路上驾车赶来也要半天。他准时赶到我的寓所,手里提着一大包资料,除了他那本有1英寸厚的原稿外,还有我外祖父早年出版的著作。我们初次见面,各怀不同的心情。他方坐定,就说他有一系列问题要请我解答。我这个人对他来说应当是他最熟悉的人物了,多少年就在研究我,为了要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走遍了世界各地,访问了多少认识我的亲戚朋友。但是他显然没有料想到我对他所提的要求会做出出于他意外的反应。有关他所写那本传记内容的真伪问题我一概没有置答。我很诚恳地向他说了我在上引信中的话:我将以一个历史学者而不是以一个新闻记者接待他。
也许我应当对这句话说明一下。我并不是重视历史学者而轻视新闻记者。在我看来,这两种人任务不同,方法有别。历史学者的任务是在反映客观存在的历史事物,他用种种方法去搜集资料,如书本上的记载,地下发掘出来的文物,被访问者的谈话等,他的第一步工作就是审核这些资料在什么程度上真正反映了实际。史学的训练首先是在培养辨别真伪的能力。顾颉刚先生之所以为史学家所推崇,就由于他在《古史辨》里所表现的才能。阿古什在考证真伪上是有所表现的。比如说,他认认真真考证了一个日本学者(Muramatst)提出的我是否出生于吴江的大地主家庭的问题,他并不是经过实地调查而用其材料证明了那个大地主虽则也姓费,但并不是我家里的人。说到这里不妨顺便提到一事,不久前我在《读书》发表的《英伦杂感》一文里说在伦敦有位画家是我的表弟,有位读者也认识这位画家,知道他姓费。所以说我应改表弟为堂弟,而事实上他恰好不是我同族的人,而是我姨母的儿子。我在十年内乱期间,由于我这个姓而受到外调的通供更不胜枚举了。从这样一个小问题上也可以说明史学中考据的艰难和重要了。
阿古什在这方面也还是有尚未到家之处。比如说,他一再说我姊姊是基督教的虔诚信徒,这是和事实不合的。现在我姊姊还健在,她的许多熟人也能为她作证,她并不是个基督徒。阿古什这样说,并不是他无中生有,而是轻信了我一位当时还活着又在国外居住的姨母。我那位虔信基督教的姨母可能确是相信我的姊姊是个基督徒的。阿古什究竟是外国人,要明白中国人亲属之间那样的复杂关系,还得下更深的功夫。
上面两个例子可以说明,我不替阿古什校核稿本中的史实,正是要保存他作为历史学者的真正面貌。他的造诣,如我对费正清所表示的,是够格的,够格的意思就是达到了取得美国博士学位的资格。如果我动笔替他修改,他的一部分弱点固然可以得到掩盖,而他真正的水平也就显不出来了。
如果阿古什在决定写这本传记时估计到我还可能活着而断然动笔,不能不承认他是有勇气的。为一个活着的人作传,而且能把活人当作死人来写,写了出来还能给活人自己看,不是自信在历史学基本训练上过了关的人是不敢尝试的。
新闻记者的任务是在社会中沟通信息。他有他的职业道德:要如实报道,要从社会公众的利益出发等。他可以访问各种对社会有影响的人物,如实地报道他采访的结果。如果被访问者不说实话,这不是记者的责任。所以我们不能用对历史学家的要求去要求新闻记者,新闻记者有自己的要求和标准,我在这里不多说了。
阿古什和我在芝加哥见面的当天不免有点扫兴而返,所以我在上引信中说他当时可能还不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但是在收到我这封信后,复信中很诚恳地说,他完全能理解我的用心。我见过阿古什之后,在Cambridge 见到费正清夫妇时,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他们认为我这样做是对的。
今年3月,我去日本讲学,国际文化会馆的加藤先生在向听众介绍我时,兴冲冲地举起他刚刚收到的这本书。阿古什多年劳动的成果出版了,他这样认真地进行学术工作是值得我学习的。对这本书的内容我不应当多作评论,这是别人的事,而我则将从人我相看中吸收教益。现在我正在等待看《辅仁学志》上中文大学这位朋友的评论。
1982年12月31日
旧燕归来
北京大学将庆祝建校90周年,要我写一篇《我和北大》的回忆录作为纪念。我下笔时,首先遇到了一个问题:什么时候算起可以说我是个北大的人。
我当学生时,在国内进过3个大学:东吴、燕京、清华,没有进过北大。我教书时进过5个大学:云南、西南联大、清华、中央民族学院,最后是北大。我接到北大的聘书最早是在1981年,我被任为北大社会学系兼任教授。1985年兼任二字才取消。这样算来,我和北大的关系还只有最近的7年。
但是还有个算法。由于北大曾在抗战时期和清华、南开合组成西南联大,和联大有关的人也可算和北大有关。我1938年到昆明,在云大任教,在联大兼课,1945年转到联大,在云大兼课。1946年离开昆明,1947年回到北平,在清华教课。我和联大有8年的关系,也可算到北大的账上。
解放后,1952年院系调整时,燕京大学并入北大,同时北大迁入燕京未名湖畔的旧校址。因此和燕京有过关系的人,把这个关系也转到北大,于是我成了北大的校友,因为我在燕京上过三年大学。
算笔统账,首、身、尾三段都可以说我是北大的人。如果我还能在北大工作两年,到80岁,首尾之间正好60年,一个花甲,正是我从事社会学研究和教学工作的60年,是我一生事业的主流。要写北大和我,也就离不开这个主流。
从头说起,我是1930年从东吴转学燕京的,到了燕京才开始学社会学。这时燕京社会学系的师生,主要是我的老师吴文藻先生。提出了社会学要中国化。用现在的语言来说,意思就是主张中国的社会学应当联系中国的社会实际。社会科学理论的来源是当时当地的社会实际,而且应当为当时当地社会发展服务。同时提出了要用人类学的方法来进行实地调查,强调到实际的社会生活中去做系统的观察,取得第一手资料,进行分析、总结,这样才能提高到理性认识,形成社会学理论。这个思路鼓舞了当时燕京社会学系里的一部分青年学生,自动地上山下乡去做社会调查,为中国的社会学开创了一个新的风气。
抗战时期,这个风气带到了联大和云大。联大社会学系成立了一个国情普查所,云大得到燕京的支持,成立了一个社会学研究室。为了避免日机轰炸,都疏散在昆明附近的呈贡,一在文庙,一在魁阁,遥遥相望,在艰苦的条件下,坚持了社会学的研究工作。
全国解放后,1952年进行院系调整,各大学都取消了社会学系。1957年,有一部分社会学者要求恢复社会学,大多被错划右派,受到折磨。社会学成了禁区。1976年拨乱反正,重新检讨了取消社会学这件事。1979年领导上决定予以恢复,社会学实际上中断了27年。决定重建社会学时,我的老师一辈活着的已寥若晨星,我自己也快70岁了。早年在大学里学过社会学的,那时已改业多年,分散各处,年龄大多也已接近六十。社会上对社会学这个学科的误解和偏见未消,学者们余悸犹存。重建社会学的工作是艰难的。
一门学科可以挥之即去,却不能唤之即来。科学知识需要积累,积累在人们的头脑里,要代代相传,推陈出新。一旦中断,想恢复或重建时,就得从培养人做起,这就得在大学里设立学系,才能招学生来学习。设立学系得有教师,一个中断了的学科,教师得从头培养,重建社会学就得走这个程序。我们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建立了一个据点,然后通过教育部调集几十个志愿学习社会学的中青年教师,开办了几届学习班。在学习班中又留下一部分教师,互帮互学,共同备课。从1981年起有五个大学先后办起了社会学系,培养本科生和研究生,到目前社会学已有了一个小支的队伍。
北大在重建社会学的工作上贡献了力量,不仅首先响应号召选派教师参加学习班,又提供条件使各校教师能共同备课,而且是最先成立社会学系的大学之一。就在北大社会学系成立之后,我应聘为该系兼任教授。1985年我离开社科院,又脱去了兼任的帽子,并主持了北大的社会学研究所。由于我并不在北大编制之内,所以有时加上名誉二字,但这非挂名,还是实职,因为我有任务,讲课、带研究生和指导研究工作。
我把主要精力放到北大,还是为了要在重建社会学中贯彻早年我在燕京学得的社会学中国化的路子。我一向遵循理论联系实际,学术为社会服务的主张。我自从80年代初恢复学术工作以来,争取一切机会下乡做实地观察,这几年每年至少有1/3的时间用在社会调查上。我反对唯书、唯上、脱离实际、贩运洋货的风气。我也认为学术领域里必然有不同的观点,但必须有互相尊重,互相容忍的精神,这样才能通过百家争鸣,繁荣学术。我在社科院工作后期感到有种种烦恼,我想到自己年事已高,能工作的时间不可能太长了,仅有的余年不应消耗在无谓的内耗之中。人各有志,还是让路为上。这样我脱掉在北大的兼任帽子,全心全意做一点自己乐意做的工作,为社会学的重建多出一点力量。想不到这原来是旧燕归来,我从未名湖畔开始走入社会学这门学科,现又回到未名湖畔来继续谱写生命之曲的尾声。
北大既包括了早年的燕京,当年抚育我的就是它,我没离开它给我的教导,晚年还是回到了它的怀抱。人生最大的安慰还不是早年想做的事能亲身见到它的实现么?北大,我感激你。
1988年1月12日于香山饭店
寻根絮语
絮语,脱了牙的老人啰唆之言,取其发音絮絮之状,既欠文饰,更不成章。厌烦者掩耳可也,闲着无事,姑妄听之。
那还是我10岁前上小学时的事。那时我老是病,常缺课,小朋友里给我提了个绰号“小废物”。在我们吴语的口音里废费同音。一天病在床上,妈妈在床头打毛线陪我。我拉住她的手,很认真地问她:“为什么要我姓费?”妈妈大概认为我热度高了在说胡话,拍着我说:“姓费有什么不好呢?”我说:“那么为什么人家叫我小废物?”妈妈笑了,“姓费的都是废物,我也不会嫁给你爸爸了。你爸爸姓费,你也得姓费,这是规矩。”
我至今还记得这段话,可以说是我上社会人类学的第一课。我这一代早期的社会人类学里亲属制度是个热门。妈妈所说是“规矩”,用课本上的话说,就是社会制度。她用中国传统的父系制度说明了我姓费的原因。但是当时我还是不满意这个答复。我想父亲的父亲,一代代推上去总有一个老祖宗挑定这个倒霉的姓,为什么他愿意他的子孙当废物呢?我没有把这个疑问说出口,怕妈妈又要说我老是“打碎罐头问到底”——意思是问题里出问题没有个完。可是这个问题却一直留在脑子里,而且还常常会冒出来,成了伏在我心里的“寻根”的根源。
我又还记得在中学里上学时,有个死啃书本的同学为了显示他知识多,高人一等,硬是当众说我连自己的姓也念错了,不应念“未”而应念“比”。吴语中费未同音,现在保存在苏州大学图书馆1929年《大学年鉴》里我的英文名字还拼成Vee。我那位同学从当时通用的字典《辞源》里查到了费姓音秘。他揭发我读错了自己的姓,不仅要挖苦我不学无术,而且在吴语里这个音是通俗粗话的构成部分。他既然有字典为证,我也只好认输了。后来我到北京上学,燕京大学的注册科把我填写的Vee改成了Fei,我当时想Vee改成Fei是方言之别,所以推想fei和bi也可能是方言之别。
后来,我在朱熹注的《论语·雍也》章里见到在“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句下注中有“费音秘,为去声……费,季氏邑”。因而想到读为bi的费在孔子时代也许是个地名,姓从封地是有例可据的。查了分省地图,现在以费为地名的还有一个费县,在山东临沂地区。现在的费县可能就是当时孔子自己也想去当官而没有去成的鲁国季氏封邑的故地。
去年5月我去访问沂蒙山区,便想顺便去费县看看。费县离临沂很近,又有公路相通。由于这次访问的日程安排得比较紧,费县之行只有一天,而主要参观对象是山区的扶贫成绩。我只在和当地主人闲谈时说起了寻根的意向。他们表示愿意替我查查地方志,找一找费县和费姓的来历,写份书面材料给我。在我离开临沂之前,果然收到了这份材料,给了我寻根的线索。
费县给我的关于费氏考证的材料引用了《续山东考古录》的话:“《通鉴》注:费字有两姓,一字蜚,嬴姓,出于伯益之后;其一音秘,姬姓,出于鲁季友。按春秋之初,已有费伯,不必皆出于季友也。今山东称费县读作蜚音,非是。”这份材料的作者认为这是说费姓和鄪(即季友封邑)浑然一体,由于后人把鄪误读为费所以有了费(Fei)和鄪(Bi)两姓。或者作这种推断“鄪是祖先,他的后代一支姓了费,对此我们尚待认真探究”。所引《通鉴》的注说明当时费县已称fei。
有位朋友听说我在寻根,摘录了胡尧著《中国姓氏寻根》有关费姓的部分寄给我。这个抄件中也说“费有两家,读音不同,来源也不同。一家读作fei,源出于嬴姓。伯益辅佐大禹治水有功,被封在费(在山东鱼台县西南),所以又称大费,赐姓嬴……另一家费读作bi,源出于姬姓……鲁僖公为了奖励季友的功劳,把费(音bi)邑赏给他做封邑。季友的子孙有以邑名作为姓氏的,就是费氏”。
从以上摘引的两份材料看来,费姓Fei和Bi的不同读音由来已久。来自两源,一是嬴姓,一是姬姓。要搞清这两个源头,就牵涉到了黄河流域的整部上古史。对我来说正如投入了个迷人的天门阵里。自从在大学里对顾颉刚先生的《古史辨》着过迷以后,我对这段上古史一向有点望而生畏。怎样走出这个天门阵呢?我想这根降龙木只能在考古学的宝库里去寻找了。于是去请教了一位考古所的朋友。他送来了一篇邵望平同志写的有关《禹贡》“九州”的考古学研究的论文。从这篇文章里我对黄河下游上古时代民族和文化背景有了一个概括的认识。从这个背景里也就比较容易找到费姓这两处源头的所在了。
我不妨把这篇文章中有关部分摘录一段在下面:“公元前第2000年中叶,商王朝势力已东进到海岱区的湖东平原一带……到商代晚期商文化向东又挺进到胶莱平原西侧,最重要的发现有山东益都苏埠屯,滕县[1]前掌大两处……商文化的影响尚未深入胶东半岛……商朝东土的主要方国有奄和蒲姑……奄的中心或许就在曲阜以南滕县一带……[益都]苏埠屯大墓……可能就是蒲姑君主的陵寝……正是蒲姑和奄这两个由海岱土著文化与商文化结合所产生的方国文化实体,成为周初齐鲁立国的基础。”
这里所说的海岱历史文化区是指“以泰山周围、渤海、黄海、淮河故道为自然界际”的地区。“该文化区的形成可早至大汶口文化中晚期之交,即公元前3000年前后,整个公元前第3000年间则是它的鼎盛时代”,这时代是在夏王朝建成前约800年,当时“海岱地区社会发展及经济水平在黄河长江流域诸文化区系中是相当突出的……其社会发展程度绝不比中原地区落后。……然而夏、商王朝以中央王国的优势凌驾于海岱及其他文化区系之上……当公元前2000年以后……昔日海岱文化的光彩在崛起的夏商文明前黯然失色了”。
这段话给了我对付古史天门阵的降龙木,找到了一个黄河下游古史的框架。在夏、商两代住在黄河下游泰山周围一直到海滨的居民,还保持了他们有别于中原的海岱文化。这些居民在古代文献中被称为东夷。在夏、商以前他们处于东亚大陆文化的制高点。在其后的1000年中对中原的夏、商文化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是自身却相对地失去了优势,特别是政治上逐步受到中原王朝的控制。到了公元前1122年姬姓和姜姓联盟的周王朝灭商之后,接着就向东扩张,控制了海岱地区,在原有东夷方国奄和蒲姑的基础上建立了鲁和齐两个侯国。此后到公元前256年周才亡于秦。从西周、东周、春秋、战国到秦一共大约又有1000年,在政治上是胶东半岛进入了统一的秦汉王朝,在文化上是海岱文化融合入中原文化,成了华夏文化核心的构成部分。我所想寻找的费姓的根源正处在这个历史的激流之中。
如果依费县给我的材料做线索,首先要弄清楚的是姬、嬴两姓的源头。姬姓来自周,我是早知道的,对我来说难点是在嬴姓。我查了《辞源》嬴字有“伯益为舜主畜,畜多息,赐姓嬴”。而这个伯益又就是帮禹治水有功,禹要让位给他,而他不愿接受,逃入箕山之阳的这个孔子推崇的人物。我再查《辞源》箕山,有一条说是在山东费县东南,上文中引《中国姓氏寻根》一文的括弧中有伯益封地在山东鱼台县西南,和此说相同。但接着又有一条说伯益避禹的箕山是在河南登封县[2]东南。这两说的出处都没有注明。我也无法追究了。可是在《辞源》伯益条下却引了《竹书纪年》“夏启二年费侯伯益出就国”。这一条大概就是上述材料里所提到的费伯的文献根据。如果属实,费姓的根源可以上溯到夏代了。
上引考古资料中指出鲁侯的封地是以夏、商时代的奄为基础的。因此我又找《辞源》查奄字,果然有一条“商之盟国,嬴姓,今山东曲阜旧城东”。夏、商两代,东夷和中原王朝关系是和好的,而且往来也不会少。且不说传说中夏初禹和伯益的关系,很可能表示是部落联盟,夏末在朝廷里还有费仲和费昌握有大权。如果这些记载是可靠的话,表明中原的王朝和东夷方国不仅有较密切的文化交流而且存在着政治上的联盟。
从商代留下的甲骨文来看,商朝对东方的居民是平等相处的,把东方的方国称人方。人、仁和夷在甲骨文里是一个字形。这表明并没有歧视的意味。中原王朝和东夷也发生过战争,史书里有的说商纣王之所以招致亡国是因为他在与东方诸方国的战争中把国力消耗了。这些战争的具体对象和地域我不清楚。到周初存在的东方大国只有奄和蒲姑了。周初的东征在历史上是有记载的,而且战争一直延长到鲁、齐两个侯国的建成之后。《尚书》最后第二篇《费誓》是封在鲁国的周公旦的儿子伯禽发动的对鲁以南的淮夷徐戎的誓师宣言。这篇宣言称作《费誓》,因为是在“费地”发布的。这篇大约在公元前840年留下的文件对我的寻根很有启发。
如果把费姓的一个源流放在和禹结盟的伯益,又认为伯益的老家是在鲁南,这应当就是《费誓》里的“费地”。它处于鲁南和淮夷徐戎接界的地方。可以设想原来称费的地方住的东夷和夏、商接触已有1000年,他们正处在海岱文化和中原的夏、商文化交流的桥梁地带。
伯禽占领了奄国故地(汶、泗、沂、沐四河流域),费地正是它的南疆。周王朝对这地方的居民已不称夷和戎了。这样看来费地当在微山湖两岸。这和费伯封于今鱼台县一带的说法是符合的。但是据所引考古资料来看,奄的中心似在今滕县。鱼台、滕县、费县是在一条纬度上,这里就发生了奄和费的关系问题。我在此只能存疑不论了。
接着的问题是这个以东夷为主体的费,究竟读fei还是bi,我的看法和费县给我的材料不同。他们认为bi是古名,后人误读为fei。我则相反,认为在东夷读fei,乃是古音。bi是从西方来的鲁国姬姓人的读音。被封到费地建立鄪国的季友是伯禽之后,是姬姓,鄪音bi,不同于当地原有的fei。
我的根据有几条:(一)bi音起于季友的封邑,最初费字加上“阝”旁,写成鄪,用以分别于费。那是在公元前659年。范围只限于汶上和今费县地区。后来季氏强大了,在公元前427年,独立称费国,就不再用鄪了。这可能是从bi变成fei的表示。(二)朱熹注的《中庸》第十一章里“君子之道费而隐”一句的注是“费,符未反”即fei。可见朱熹也知道费音bi只限于季友的封邑,否则他不必在这句下加上这个注了。(三)《辞海》在费字下还有“春秋鲁邑,旧址在今山东鱼台县西南费亭”。我查《春秋》的《左传》有:“费,鲁大夫费庈父之食邑,读如字,与季氏费邑读曰秘者有别。”这是说在鱼台附近还有个音fei的封邑,不读bi。如果和伯益的费伯封地相联系,可以说原来东夷所据的费地是音fei的。(四)上引《资治通鉴》胡三省注,说当时人已把费县读为fei,胡系宋、元之际的学者,可见在宋末元初bi音已失传。
bi是季氏封邑的专用音,什么时候这个地名改称为fei,还是个疑点。现在费县上冶镇南部还有个古城,近年出土文物证明是个古代的政治中心,可能就是鄪国的都城。现在附近有个称西毕城的地名,城北乡有个称东毕城的地名。这个毕字引起了我的猜测:造出这个新字,是不是表明当地已把费字读作fei之后,读作bi的鄪邑不得不另造个音bi的毕字了?
从以上这些论据来说,bi是一定时期一定地域费字的专用音。fei是费字的经久通用的音。fei念成vee,那是吴语的土音。
总的看来,我的寻根寻入了黄河下游在先秦时代民族和文化交流的总格局,小小的费姓也只有在这个总格局里找得到它的起源。如果我以上的叙述有些符合历史事实之处,也可以用来充实我在前年所作《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讲话的内容。现在自认为是汉族的费姓,很可能起源于山东早年的东夷。汉族原本是由多民族凝聚而形成的,费姓只是这个民族海洋中的一滴水罢了。这滴水也正反映出从多元到一体的过程。
写到这里我想应当收住了,不料我孙子辈的年轻人读到了我的底稿,说我并没有交代清楚,为什么我生在吴江。这一问提出了一个更复杂的民族融合中的人口流动问题。姓费的人现已散布全国,虽是个小姓,总人数也不会太少。我这一家怎么会定居在江苏吴江,也就是说姓费的人怎会从山东搬到各地去的呢?时间这样长,地域这样广,这笔账我是无从清算的。迁移和扩散经过,可能比根源更难寻找了。
孙子辈的一问使我想起了10岁前住在吴江县[3]城里时的事。那时候,我们晚上出门,还没有手电筒,总得提个灯笼。灯笼两面贴着两行红字,一行是“江夏费”三个字,另一行是什么堂,堂名我已记不得。我也问过妈妈,江夏是什么意思。她回答我说,这是你这家费姓的郡名,就是你这家姓费的祖先曾是江夏的望族。我追问江夏在什么地方,远不远。妈妈也不清楚,没有答复我。
后来我看到了老家收藏的家谱,手抄本。这本家谱早已遗失,但是因为我那时正在看《三国演义》,所以家谱上费祎这个名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还记得。这是说我的祖先中有这个受诸葛亮表扬过的人物。其实哪一家的家谱都要找几个历史上的名人做祖宗装装门面,是否真有血统关系就难说了。这次要写这篇《寻根絮语》,我特地在《辞海》里查了费祎究竟是哪里人。结果发现这位历史人物果真是江夏鄳县(今河南信阳东北)人。当然这并不能证明费祎是我的祖先,很可能我的祖辈中有人为了要高攀这个名人,所以用江夏作为郡名。
我原有的《古今人名辞典》早已在“破四旧”中被抄走了,为了查明费祎的籍贯,所以还是只能请教《辞海》。查到了费祎,同时也查到不少其他费姓人名。这一系列人名中把外国人的译名抛开,我一数,共有10名是中国人。我想如果把他们的年代、籍贯排列一下,也许可以看到一些费姓迁移的路线。当然这是不够科学的,因为选样太少了,但也不妨试试。
这10个人名按时代安排如下:(一)费直,学者,东莱人(今山东掖县[4])。(二)、(三)费长房,a.东汉方士,汝南人(今河南上蔡西南);b.隋佛教学者,成都人。(四)费祎(?~253),三国江夏鄳县人(今河南信阳东北)。(五)费甝(502~567),南朝梁江夏人(湖北武昌)。(六)费信(1388~?),明航海家,苏州昆山人。(七)费密(1623~1699),明清之际学者,新繁人(四川)。(八)费扬古(1645~1701),清将军,满洲正白旗人。(九)费丹旭(1801~1850),清画家,浙江乌程人(今湖州)。(十)费穆(1906~1951),电影导演,江苏苏州人。
也可以说是巧合,按这张名单所列这10名历史人物的出生地,除其中一个是满族,按年代安排恰是从山东到河南、湖北,一支去四川,一支去江浙。有两个是江夏人,可是按《辞海》说一是在今河南,一是在今湖北。如果允许我凭主观推想一下:原在山东南部“费地”的东夷人,从周初在奄地的基础上成立了鲁国,受到了姬姓的统治。而且鲁侯对异族的居民采取了强制移风易俗的政策,一些不愿顺从的土著居民向南迁移是可以理解的。从鲁到楚原有道路相通。战国初年的墨翟据说曾经用了“十天十夜”从鲁步行到楚,即从山东走到湖北。这条路必须穿过今河南省境。从山东南下的费姓中有些在河南南部和湖北中部的江夏地方停留下来,当属可能之事。如果上述的费姓迁移路线,结合了我家灯笼上的郡名,我做出这样的推想,至少不能说全属想入非非。
汉末诸葛亮就是从山东琅玡进入河南南部的南阳,高卧隆中的。他后来转战于湖北荆州才进入四川。他很可能就在南阳韬光守晦之时结识了当地的望族费祎,一同入川,建立蜀国。按《三国演义》说,诸葛亮有个胞兄诸葛瑾却沿长江东下出仕于吴国。入川和入吴,兄弟两人在江夏一带分手也属可以想象之事,这和费姓的东西两支各奔前程,不谋而合。
在这里总结一笔,从民族形成的过程来说,在公元2000多年前费姓的祖先可能曾和中原的姒姓结成部落联盟,夏、商两代的1000多年里,他们和中原王朝一直保持了联系,成为东夷和中原文化、政治交流的桥梁,使海岱文化西进,充实提高了中原的夏、商文化。到周初从《费誓》这个文件来看,费姓已不再称夷戎以别于徐淮的东夷了。至于什么时候摘掉这顶异族的帽子,还很难说。经过近400年,“费地”的一部分被鲁侯封给了季氏成为鄪国,出现了姓Bi的费姓,至于什么时候统一于Fei已难查考。
春秋战国的500年之间,现在回头来看,正是华北地区民族大混合的时期,最后凝聚成了汉族,给秦、汉的统一国家打下了基础。这时原在山东的东夷子孙大部分已成了汉族。其实,汉族不就是像滚雪球那样滚出来的么?在整个世界上,从古到今,能包容凝聚如此多的不同来源的人,使其认同于一个民族的,除了汉族之外找不到可以相比的例子了。而这个在多元基础上形成一体的过程在汉族形成之后也还在继续不断发展,从而形成了当前的中华民族。我想今后全人类认同于一个共同体,也许还得采用我们在东方大陆上经过5000年积累的这一点宝贵经验。这种设想已超出于我寻根的范围,不必在这里多谈了。
《寻根絮语》不是一篇学术论文,耄耋之年不可能有此壮志了。写此絮语只能说如下围棋、打桥牌一般的日常脑力操练,希望智力衰退得慢一点而已。当然,如果一定要提高一个层次来说,寻根就是不忘本,不忘本倒是件有关做人之道的大事。在此不多唠叨了。
1993年1月31日
[1] 1988年,设为滕州市。
[2] 1994年,设为登封市。
[3] 现苏州市吴江区。
[4] 1988年,撤销掖县,设立莱州市。
话说乡味
口味和口音一样是从小养成的。“乡音未改鬓毛衰”,我已深有体会。口音难改,口味亦然。我在国外居留时,曾说“家乡美味入梦多”不是虚言。近年来我常回家乡,借以解馋的机会不少。但时移境迁,要在客店里重尝故味,实属不易。倒不是厨司的技艺不到家,要追求其原因,说来相当复杂。
让我举个例子来说说。我一向喜欢吃油煎臭豆腐。看来这是很普遍的大众爱好的食品。“文化大革命”时革命派要把知识分子搞臭,既批又斗,抹黑示众,称之为臭老九。但是群众中却流行说这些臭老九是臭豆腐,闻闻臭,吃吃香。这个幽默的譬喻说明了臭豆腐的大众性,大家一听就明白其中之意。臭豆腐人们爱吃,就在它用鼻子闻时似乎有点臭,但入口即香,而且越嚼味道越浓,舍不得狼吞虎咽。
它这个特色从哪里来的呢?当我在小学里念书时,家住吴江县松陵镇,爱吃的臭豆腐是我家里自家“臭”的,就是说从市面上买了压得半干的豆腐回来泡在自家的腌菜缸的卤里,经过一定时间取出来,在油里炸得外皮发黄,咬开来的豆腐发青,真可口。其味之鲜美程度,取决于卤的浓度和泡制时间的适度。
我在吴江期间,县城里和农村一般,家家有自备的腌菜缸,腌制各种蔬菜。我家主要是腌油菜薹(按《现代汉语词典》,薹字并不同于简笔字苔)。每到清明前油菜尚未开花时,菜心长出细长的茎,趁其嫩时摘下来,通常即称作油菜心,市上有充分供应,可以用来当蔬菜吃,货多价廉时大批买来泡在盐水里腌制成常备的家常咸菜。腌菜缸里的盐水,大概在腌制过程中有一种霉菌的孢子入侵,起了发酵作用。油菜心在缸里变得又脆又软,发出一种气味。香臭因人而异,习惯喜吃这种咸菜的说是香,越浓越香,不习惯的就说臭,有人闻到了要打恶心。把豆腐泡在这种卤里几天就“臭”成了臭豆腐。由于菜卤的味儿渗入其中,泡得越久颜色越青,味道也越浓、越香、越美。我是属于从小就习惯于这种味道的人,所以不臭透就不过瘾。
自从1920年我家从吴江搬到苏州之后,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里就没有腌油菜心的专用缸了。要吃臭豆腐得到店里去买,有时也有人挑了担子沿街走动,边炸边叫卖,吸引买客。但是不懂为什么质量变了,总是比不上早年家里的味道,在我总觉得是件憾事。当时我还不明白有越臭越美之味感的人,必须是从小在有腌菜缸的人家里长大的。在苏州城里居住的人,大概像我这种从小镇上搬来的并不太多,他们的口味也就不同了,挑担叫卖的人当然不能不照顾大多数买客所乐于接受的标准来决定该臭到什么程度。在我认为降低了质量,而在大多数人可能觉得臭得恰到好处。
乡味还是使人依恋。这几年我回家乡,主人问我喜欢吃什么,还常常以臭豆腐作答。每次吃到没有臭透的豆腐,总是感到一点今不如昔的怀古之情。有一次我说了实话,并讲了从小用腌菜心的卤来泡制的经验。主人告诉我,现在农民种油菜已经不摘菜薹了,哪里去找那种卤呢?至于为什么油菜培植上发生了这个变化,我至今还不清楚。卤已不存,味从何来?我真懊悔当时没有追问现在的臭豆腐的制作过程。其实知道了也没用,幼年的口味终难再满足的了。
臭豆腐这家乡小吃引起了我不少遐想。口味当然是个人的感觉,主要是舌的感觉。人的舌在生理上应当是相同的,但是个人对味觉的好恶却不同,相异的原因不在生理而在各人的经历,即所处社会和时代的不同。从小养成我喜吃臭透的豆腐有我童年的社会环境。如果我在满10岁之前,我家已移居苏州城里,没有了个腌油菜心的缸,我也无缘养成这种特殊口味的爱好了。家里要有个腌菜缸却需具备一定的社会经济条件,家庭的自给经济是其中之一,而这种自给经济正在我一生中,走上了消亡的道路。
六七十年以前,看来太湖流域已发生了城乡区别。当时我住在吴江的县城里,从经济地位说,那是个小镇;以日常伙食说,家庭还是一个自给程度相当高的社会单位。粮食固然已经依靠市场供应,进入了商品经济,但是购入的只是脱了壳的米粒,要用米粉做糕点或团子,还得自家把米磨成粉。我家里有石磨,磨粉时我是个得力的童工。我记得那时,我妈妈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先进的知识,说是豆浆比牛奶营养价值还要高。于是我们每天要泡黄豆,在石臼里捣成泥,冲成豆汁,煮了大家吃。后来我念到人类历史里有个石器时期,感到很亲切,因为我早年就和石磨、石臼打过交道。几万年前的技术发明一直到我这一代还在受用。
太湖流域是鱼米之乡,粮食以大米为主。据考古学的考证,水稻是几万年前起源于这块土地上的,所以我从小以饭和粥为主食。早晚都吃粥。吃粥时即以腌菜为副食。菜这个字用来统指所有的副食品,鱼肉蔬菜经过烹调,都称“小菜”,也许保存着古老的传统。我在“文革”期间曾下放到湖北省潜江县的一个农村里去同吃同住同劳动,发现这地方的农民并不知道可以用盐腌制咸菜,我记得吃了一个月白粥。这些地方的农村经济水平比起我家乡的农村似乎差了一个档次。
我小时候更多的副食品是取自酱缸。酱缸里不但供应我们饭桌上常有炖酱、炒酱——那是以酱为主,加上豆腐干和剁碎的小肉块,在饭锅上炖熟,或是用油炒成,冷热都可下饭下粥,味极鲜美。酱是家制的,制酱是我早期家里的一项定期的家务。每年清明后雨季开始的黄梅天,阴湿闷热,正是适于各种霉菌孢子生长的气候。这时就要抓紧把去壳的蚕豆煮熟,和了定量的面粉,做成一块块小型的薄饼,分散在养蚕用的匾里,盖着一层湿布。不需多少天,这些豆饼全发霉了,长出一层白色的绒毛,逐渐变成青色和黄色。这时安放这豆饼的房里就传出一阵阵发霉的气息。不习惯的人,不太容易适应。霉透之后,把一片片长着毛的豆饼,放在太阳里晒,晒干后,用盐水泡在缸里,豆饼溶解成一堆烂酱。这时已进入夏天,太阳直射缸里的酱,酱的颜色由淡黄晒成紫红色。三伏天是酿酱的关键时刻。太阳光越强,晒得越透,酱的味道就越美。
逢着阴雨天,酱缸要都盖住,防止雨水落在缸里。夏天多阵雨,守护的人动作要勤快。这件工作是由我们弟兄几人负责的。暑假里本来闲着在家,一见天气变了,太阳被乌云挡住,我们就要准备盖酱缸了。最难对付的是苍蝇,太阳直射时,它们不来打扰,太阳一去就乘机来下卵。不注意防止,酱缸里就要出蛆,看了恶心。我们兄弟几个觉得苍蝇防不胜防,于是想了个办法,用纱布盖在缸面上,说是替酱缸张顶帐子。但是酱缸里的酱需要晒太阳,纱布只能在阴天使用,太阳出来了就要揭开,这显然增加了我们的劳动。我们这项“技改”受到了老保姆的反对。其实她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些蛆既不带有细菌也无毒素,蛆多了,捞走一下就是了。
这酱缸是我家的味源。首先是供应烹饪所需的基本调料——酱油。在虾怀卵季节,把虾子用水洗出来,加在酱油里煮,成为虾子酱油。这也是乡食美品。我记得我去瑶山时,从家里带了几瓶这种酱油,在山区没有下饭的菜时,就用它和着白饭吃,十分可口。
这酱缸还供应我们各种酱菜,最令人难忘的酱茄子和酱黄瓜。我们家乡特产一种小茄子和小黄瓜,普通炖来吃或炒来吃,都显不出它们鲜嫩的特点,放在酱里泡几天,滋味就脱颖而出,不同凡众。
我20岁离开老家后,足足已65年了,这样长的岁月里就和上面所说的那种多少还保持一些自给经济的家庭脱离了。在学校里有食堂可以包伙。自己独立成家后,尽管在抗战期间也在乡间自理伙食,但租屋而居,谈不上经营那些坛坛罐罐,我们的菜篮子也就几乎全部市场化了。只有抗战胜利后,在清华园住的几年,分到一所住宅。宅边四围留着不少空地,我和老伴就开垦种菜。有一度所长的茄子和西红柿自家都吃不完,以分送邻居为乐。我们还养鸡取蛋,完全可以自给。可惜这种生活并不长,几年后离开清华园了,菜篮子又完全靠市场经济供应了。
以上所说,是想讲明我这一代人,在食的文化上可说是处于过渡时代。我一生至少有1/4的岁月,是生活在家庭食品半自给时代,所以还记得一些上面所讲的事实。我孙子辈的这一代人可能已不会知道了。在那个时代,除了达官贵人大户人家雇用专职厨司外,普通家庭的炊事都是由家庭成员自己操作的。主持炊事之权一般掌握在主妇手里。家里的男子汉下厨的是绝无仅有的,通行的俗话里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明炊事属于妇女的专利,可是专业的厨师却以男子为多。以我的童年说,厨房是我祖母主管的天下。她有一套从她娘家传下的许多烹饪手艺,后来传给我的姑母。祖母去世后,我一有机会就溜到姑母家去,总觉得姑母家的伙食合胃口,念了社会人类学才知道这就是文化单系继承的例子。中国的许多绝技是传子不传女,而烹饪之道却是传女不传媳。我在讲到“佛跳墙”时不是提到过福建有新媳妇要“试厨”的风俗,“试厨”不就是烹饪技术的公开考试么?
在我家里新风气来得早,那是从我外婆家吹来的。外婆家原本也住在吴江同里镇。我的祖父和外祖父是好朋友,因为我祖父死得早,外祖父讲交情,把女儿许配我家。但是变法维新那一阵子,我外婆家迁居苏州,我外祖父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去当《辞源》的编辑。我妈妈和我的几个姨母都上了日本学校,去当了洋学生。我出生后八个月照的相片,我妈妈还梳着日本发式,当时是洋款标志,至少相当于现在的烫发。我出生时,她正在办蒙养院,我一直未加考证地说这是中国第一家幼儿园。无论如何,她是改良派。这一改良,就把原来媳妇下厨的传统给打断了,所以祖母在我家日常伙食的主管权始终没有交替。也是由于这个历史背景,我那种至今还改不掉的口味习惯就是这样养成的。谁会意识到生活习惯上的细节都会这样深深地打上时代的烙印,和国事密切相联呢?
一代有一代的口味,我想我应当勉力跟上“历史的车轮”,从那个轨道转入这个轨道。现代的臭豆腐固然在我口里已没有早年的香了,但还是从众为是,即使乡味难改,也得勉强自己安于不太合于胃口的味道了。说来也惭愧,我下这个决心,早已越过了古稀的年限了。
1994年12月17日于北京北太平庄
家乡的凤尾菇
这几年我每年都要回家乡去做农村调查。我家乡是在江苏太湖东岸的吴江县。每次离乡时,乡亲们总要我替他们办点事。比如,前年一位公社主任要我替他们想办法搞个车皮从山西运车煤来;去年一位社办纺织厂的厂长要我替他们想办法把积压的化纤织物推销到新疆或延边去。这些事我实在爱莫能助,但是我却总是喜欢他们向我提要求,能帮助他们办到的总得去办,即使办不到的,也可从这些要求里看出一些当时农村社会经济发展的苗头。治病要看脉。这些从实际工作里提出来的要求,可以说就是社会经济的一种脉搏。
去年冬天我离乡时,吴江松陵镇的镇长临别时拉住我,要我路过上海时想办法找个罐头食品公司和松陵镇挂钩,在镇上办一个凤尾菇罐头车间。我正按他的要求在替他想办法,同时却想到这个要求确表明了农村经济又跨进了新里程,值得说一说。
话得从1981年我去澳大利亚讲学时讲起。在访问悉尼大学时,我受到当地华人教授的热情接待。一次,在一家中国菜馆里同他们一起吃饭,有一道菜是炒鲜菇,味道特别美。在座一位教授听到我连声称好,就很高兴地告诉我:这是他试验培育成功的一种高产平菇。原种出自我国喜马拉雅山南麓,后来传到澳大利亚,经他在试验室培育,产量比普通平菇提高十倍。这个品种不仅高产,而且味美。我连忙接口说:这既然是我们中国的种,就应该让它回乡去。当我离澳前,这位教授果真送来了几支原种和有关试验经过的论文,作为他献给祖国的礼物。
我接受了这个委托,一到北京就把这几支原种送到北京大学生物学系去,他们把原种保存了下来,但是没有推广到农村去的条件。为此,我就取出一部分托人带到家乡的公社里。从原种到可以播种生产的菌种中间,还有一个育种过程,家乡的农民不懂得怎么搞。他们把这支原种送到县里,在农业局里找到了一位干部,何元亨同志。他早年在农业大学毕业,现在已六十来岁了。经过他的一番努力,终于把菌种培育成功,而且因陋就简地在他的几间“实验室”里办起了个菌种场,供应附近农民,推广平菇生产。前年我去家乡访问时,已经在好几个公社推广开了,深受农民的欢迎。
我亲自到附近农民家里去看过:有一家在住屋檐前不到半米阔、三米长的一块地上搭了个棚,长着一片平菇,个个大如小白菜,一个挤一个,又肥又嫩。这家农民告诉我,按照何老师的配方,用棉花梗切成碎片,铺在地上或板上,一寸来厚,加上所需的肥料,在春秋两季,一月就可以长一茬。一年可以长六七茬。一斤平菇成本不到一角,市面的价格要七八角。所以那家在檐下搞的那一块菌床,一年可以收到300多元。家里有个老人照顾一下就行,不需要占用多少劳动力。农民对这种平菇很感兴趣,为它取了个好名称叫“凤尾菇”,说它长得像凤尾。看来只要为农民解决原料和菌种来源,这项农村副业是大有前途的。
我问过他们,这个品种的产量怎样,据说比过去我国所产的平菇高一倍。我回想起在澳大利亚时,那位教授给我看的相片上,并不是平面的菌床,而是柱形的菌株,平菇在柱上四面生长出来像个小塔,所以也叫塔菌。立体培育空间利用率比较高。我也记得他告诉我,这个品种的长处是能适应各种不同的培养料,棉花梗,或是豆类的梗,甚至稻草,都能用作原料。气温的生长适度也大,如果加一些控制温度的设备,一年四季都能生长。这些在我家乡都还没有做到,如果加强科学实验,产量还可大大提高。
我把在我家乡农村推广凤尾菇的始末说了这么多,不仅是为了交代去年冬天松陵镇镇长向我提出帮他们搞食品工业的背景,而且是想接着借这个具体事例来说明当前苏南农村经济向前发展进程中的一些值得注意的苗头。
自从1980年起我每年要回家乡农村里去调查,那是因为这几年农村的面貌真是一年一个样,形势发展之快,我们的思想认识实在不容易跟上。只以一些统计数字来说,江苏全省农民1978年人均收入是155元,1982年已达到309元,四年就翻了一番。这是全省平均数。以我自己每年去调查的那个在苏州市里还是中间偏下的农村来说,人均收入这四年里几乎增长近四倍,从1979年的100多元,到1983年的360元。最近我接到江苏朋友寄来的喜讯:1983年的统计数字已经算出来了,总起来说是“六、七、八”三个字。“六”是指粮食总产量610亿斤,“七”是财政收入72亿元,“八”是工农业总产值824亿元。我记得1982年提的是两个突破500亿,那是指粮食总产量和工业总产值而言的。1983年这一年又长了一大截。这些数目后面存在着许多令人鼓舞的具体细节。我在上面提到的凤尾菇不过是无数细节里的一项,而这无数细节综合起来才有前年的“两个500亿”和去年的“六、七、八”。
无数令人鼓舞的细节的出现是有个前提的。同样这块地方,同样这些人,为什么5年前我回家乡带出来的都是一些无法转上去的“状子”,而这几年来却是要燃料、要市场、要工厂车间的申请呢?说得简单一些,就是党的三中全会扭转了局势。上面所说的变化就是“扭转”两字的具体注解。从那时候起,农村经济搞活了。农民的心和力,全部扑在生产上了。8亿农民这个巨大力量势不可当地造出了不去亲眼看看不大会相信的称得上“奇迹”的变化。
要理解这些数字,要体会这股发展的势头,我们还得从一件件具体的细节里去观察分析。凤尾菇进入我们家乡的经过里,就存在着许多宝贵的经验。一起始如果没有华人教授关心祖国繁荣昌盛的深厚感情,也就绝不会发生把他多年研究的成果无偿地送到我手上的可能。这位教授和我原是素不相识的,只因为我说了一句:这既然是中国的种,就应该让它回乡去,打动了他的心。这是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生活的中华儿女所共有的一片心愿,要祖国繁荣强大的心愿。我们首先要做到的是不要伤他们的心,事事要争气,同他们一样处处要想到没有一个强大的祖国,我们总是会被人欺侮的。海外的同胞对此感觉特别深刻,所以他们这个心愿也特别强烈。
其次,我们必须善于使他们这片心愿成为促进祖国现代化的力量,化精神力量为物质力量。凤尾菇的原种到了祖国,使它成为造福人民的物质力量,是经过一番曲折的。北京大学的朋友拿到了我送去的原种,听我讲了这原种的来历,确是很受感动的。可是我们的大学是搞“学问”的,不像悉尼大学那样,能将教授研究出来的成果,立刻应用到群众的生产中去。他们的大学有联系生产的渠道,而我们的大学至今还很少具备这类渠道,以致北京大学的朋友把这原种搁在实验室里不知道怎么办。这是一关。
第二关是我把这原种送到了公社里,可是那里的朋友一筹莫展,不知道怎样能使这支原种变成千家万户的生产力。如果不是送到县里,碰巧遇到个有心人,这支原种也就在这关口上夭折了,我也没有再见那位华人教授的勇气了。要能引进新的生产项目,自己需要有一定的科学技术基础,这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清楚。我每次见到何元亨同志,总要表示我对他的感激和尊敬。他原是学植物保护的,对培养菌类也不是专家,但是他有勇气在极简陋的条件下进行试验而取得成功,表明了“有志者事竟成”并非虚言。我们知识分子里并不缺少像何元亨同志一样埋头苦干,不求名利的人才。我在《四上瑶山》里就介绍过广西农学院老师何有乾同志。他为瑶族同胞创造了多少财富,而自己满足于中年知识分子的俭朴生活。他们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人。知识分子觉得最可贵的也就是赢得这样的尊敬。我衷心希望领导知识分子工作的人能理解知识分子的这个心理状态。真正理解了,知识分子政策也就容易得到落实了。
必须要说,当前我们农民的文化水平和干部的科技知识,在进一步向现代化生产迈进时,是和客观要求不相适应的。在澳大利亚,同样的菌种产量远远高出于我们现有的成果。去年我看到何元亨同志又在试验柱形培养,但是似乎产量的提高还不显著。这个品种对不同原料的培养物质适应较大的优点也没有发挥出来,还不能充分利用当地生长的作物梗壳来做原料,仍拘泥于已试验成功而当地不大量生产的棉花梗做原料。我在这方面是外行,不应当多做主张。我只希望在这方面有专长的学者能关心农民的生产,把这些农民已经自己在搞的,眼看能增加农村生产的项目和科学研究结合起来,切切实实发挥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威力。这里我应当提到,苏州大学化学系的朋友们为鉴定凤尾菇的营养成分做出了贡献。而我们要赶上澳大利亚学者在这方面的成就,还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最后,松陵镇提出在5万斤产量的基础上建立罐头食品车间的设想是值得支持的一项进一步推进农村经济的建议。把培养凤尾菇推广成为一种农村副业,可以有不同的规模和模式。最初级的模式是各家各户自己培养一些凤尾菇作为自给的营养价值较高的副食品。这对提高农民营养是有效益的。如果进一步从自给自有提高到商品生产,那就牵涉到商品流通渠道的问题。过去农村副业的产品全得通过供销社收购,不收购的东西就发展不起来。三中全会后,放宽了流通渠道,先是允许集市贸易,农民可以把自己多余的产品肩挑车运到集市上去出售。后来又允许贩卖,甚至长途贩运。于是一方面出现了以贩运为业的商人,一方面也出现了大批生产某一产品的专业户,或是二者结合成立生产、运输、销售的集体联营组织。这是目前正在开始发展的较高级模式。
如果要更上一层楼,那就是发展农村副业产品的加工工业。凤尾菇罐头车间的设想就是要实现这种模式。这种设想是从实际生产中产生的。去年一年里吴江有若干公社推广了凤尾菇,总产量逐渐增加,销售的渠道跟不上。从菌床里摘下来,要作为新鲜凤尾菇出售,不能超过一个星期,而且吴江各公社目前还没有烘菌设备,鲜菇不销出去,不能烘成干菇保存。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了一些骑自行车到各村收购,然后当天运往苏州销售的贩运商人。松陵镇的镇长曾经写信给我,要我设法替他们买一辆运货卡车,组织凤尾菇运销合作机构。买卡车我没有本领,但是对他们组织集体运销机构是双手赞同的。这次听他们要办罐头食品工业,可说是又迈出了一步。这个车间如果如愿办成,凤尾菇的市场就可以大大扩大,直到国外。市场扩大和稳定之后,农村里的这项副业就可以大大发展了,还会带动农村经济更上一层楼。
吴江农村里凤尾菇的培育,个别地看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是从它的发展经过来看,它很可能反映出正在各地农村里发生的为数很多的新生事物。由于我亲身参与了这件事,所以把我的体会写出来,以供关心农村经济发展的朋友们参考。
1984年1月14日
《史记》的书生私见
我一生读书、教书、译书、著书,识字以来,除不得已外,70多年没有和书须臾分离过。自称书生,当不为过。但说来也难自信,尽管我这小小书斋满架、满橱、满桌、满壁、满地都是图书报刊,其实我常挂记在心头的书却没有几本。细细思来,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是其中之一。《史记》是我这一代书生都熟悉的,本无可说,但说起来也有不少久藏在心里的话,不妨姑妄言之。
我和《史记》相识是出于父命。年未及冠,尚在中学里上学,有个暑假,我父亲不知为什么要我跟他一起去走访一位他的老朋友。进门坐定,我父亲叫我站起向这位老先生鞠躬行礼,口称老师。这种已经大为简化了的传统仪式,在20年代也是少见的。礼毕,那位教师向我父亲带着一点商榷的口气说:“那么,就让他从《史记》圈起罢。”这是他定下的入门规矩,先得圈几部书。圈书就是现在所说的标点,但符号单纯,只用圈断句。接着又指点一句:“可以先从‘列传’圈起。”出门后,我猜测父亲大概对我当时在一些刊物上发表的作品不大满意,所以和他的老朋友做出这个安排,目的是学文,并不是学史。
在我这一代,父命师训固然还起一定的作用,但是我大热天能坚持埋头圈书,其实是出于《史记》本身的吸引力。回想此生,也只有这一回。假末,我向老师去告辞。他抽了一筒水烟,抬眼看了我一下:“你觉得这部书怎样?”对这突然袭击,我毫无准备,只能率直地说:“我很喜欢读。”“为什么?”“太史公文中有我,把古人写活了。”这位老师露出一丝微笑,并不像是满意的微笑。他接着说:“既然喜欢读,还不妨多读读。”
我不仅没有按着他的叮嘱去做,甚至自从这次告辞之后,我也没有再去拜见过他。但是后来我知道他听到我在广西瑶山出了事,特地找我父亲要知其详,还写了一篇纪事,收入他的《天放楼文集》中。可惜我在解放后重回故乡时,他已去世,连文集都没有看到。
事隔30年,我列名老九,置身册外。当其时,亲友侧目,门庭罗雀,才想起这部“不妨多读读”的书来。读到司马迁《报任安书》中的“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我惘然如跌入了时间的空洞。历史应当是个逝者不能复返的过程,怎会在2000年前他已写出了我连言语都无法表达的自己当时活生生的心态?
我记得曾说过“文中有我”,但当时指的“我”只是作者自己。读时无时不感到作者在写他自己的感受,把自己化入了多种多样的历史人物,把他们写活了。过了半个花甲再读《史记》,眼前不能不浮起那位老师不像是满意的微笑,似乎明白了他“不妨多读读”的意思,好像是说:“年轻人,慢慢体会罢。”这么多年的世道,把我的思路导入了对《史记》新的反应,“文中有我”的“我”字能不能作读者来体会呢?
这种体会却又引出了一个难解的困惑。2000年的时间丢到哪里去了呢?我当时说太史公把“古人写活了”,那只是说“写”出了神,死了的古人,在读者眼前栩栩如生而已。这里还不能缺个“如”字。但是如果文中有了读者,这就不是“如”了,而是“真”的活了。如真成了真如,我似乎见到了一个时间的空洞。我在“喜读”这部书的感情里,插入了一种“惶悚”的心理。如果真的是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乃见清士——这不是一个令人心寒的世界么?我生来是个软心人,盼望着在时间的推移中世界是会越来越好的。如果时间真是有空洞,人类不能在时间过程中不断进步,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幸亏不久我那部《史记》作为“四旧”被抄走了。喜欢也罢,惶悚也罢,反正不再在我的手边了。
又过了30年。我已入耄耋之龄。为了要写这篇“说史记”的短文,突然发现我连太史公的生卒年代都不知道,查了一些工具书,对太史公哪年去世都用“?”号,存疑不写。后来我在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第3321页注16下找到《集解》说:“骃案:卫宏《汉书旧仪注》曰:‘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陵降匈奴,故下迁蚕室。有怨言,下狱死。’”关于太史公保李陵、下蚕室的事,在《报任安书》中言之甚详,也是后世所熟知的。裴骃引卫宏的注我是第一次读到。似乎是隐约地说,司马迁下蚕室的真实原因是笔下犯忌,得罪了皇上,保李陵何至于下蚕室?结果是死在狱中,年月不详。这个下场,历代史书一般是隐讳不提的。
太史公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更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落场。他忍辱偷生写完这部《史记》,最后在自序中还明白写出:“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在京师的那本是公开的,就难免削改。他似已防止这一手而把正本安放在下落不明之处。《索隐》作者司马贞还故作谜语,引《穆天子传》说名山是“在群玉之山,河平无险,四彻中绳”之处。又在“述赞”中告诉读者副本是受到篡改的,所以说“惜哉残缺,非才妄续”。但是正本究竟何在呢?
半夜不寐,似有所悟。我真是个太史公所说的浅见寡闻的俗人。怎么不领会有生无卒的妙笔?太史公的生命早已化入历史。历史本身谁知道它卒于何时?《史记》所述正是这生生不息、难言止境、永不落幕的人世。正是这台上的悲喜啼笑构成了不朽的人类心态。这就是它的正本,也是它的名山。让这台戏演下去罢,留个问号给它的结束不是更恰当么?更好些么?
“既然喜欢读,不妨多读读。”这是60多年前老师临别时的话,不寐之夜又在耳边叮咛。时乎,时乎,怎样分辨今昔呢?小睡醒来匆匆写下这个感觉。明知是老来的胡思乱想,不值得深究,故以“书生私见”为题,以免扰人清思。
1993年2月16日
晋商的理财文化
谁曾想一代晋商驰骋九州方圆?
谁曾见玲珑小城气吞八方地面?
这是电视连续剧《昌晋源票号》主题歌开端的两问。可说是偶然的巧合,我一听正是我去年7月间在山西大学华北文化研究中心开幕时召开的学术讨论会上提出的问题,当然提得没有那么文雅,有诗意。
我去山西访问原是想填补《行行重行行》的一个缺档。到了太原适逢山西大学召开这个学术讨论会,坚持要我参加,而且说有几位从台湾、香港,日本来的人类学界老朋友有意在会上和我聚谈,我欣然应邀。谁知开幕式完毕就点名要我首先发言。这真难为了我,一是我事先并没有准备论文,二是我对华北文化并无研究。话从何说起?
幸亏我前一天参观了太原附近祁县的民俗博物馆。这个博物馆坐落在有名的“乔家大院”的老宅里。乔家大院是清代遗留下来的比较完整而精美,具有时代特色和地方风格的建筑院落。但地处偏僻,要凭此建筑学上的标本来吸引游客,至少在这个年头,还是不易办到的。乔家大院之所以出名却得力于前几年红极一时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这部吸引过西方观众的名片。这部名片就是以乔家大院做背景拍摄的。剧情虽说是虚构,却也隐射晋商面貌。
我没有看过这个电影,当年电影评论界对“大红灯笼”的议论也没有引起我的关心,倒是那位导游一再用该片的情节来介绍“民俗博物馆”,不由得我不被引进对真实晋商历史的兴趣。我对该馆所陈列着的民俗标本,包括那挂在大门口的大红灯笼并没有细心观看,印象都不深。因为我当时心里被一个问题占住了:这个至今尚没有脱掉农业地区小镇本色的小小祁县怎么会在200多年前就产生了这么多豪商巨贾?这些晋商又怎么会垄断全国金融业直到解放前夕?我的一连串问题,似乎为难了导游,所以他送了我一本小册子《在中堂——乔家大院》(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这是本经过多人,包括乔家的后人核对过的对晋商乔氏的简介,阅读后我受益不少,至少没有使我在山西大学这次讨论会上砸锅。
我的发言从参观乔家大院说起,其实就是提出了上述主题歌里晋商何故能驰骋九州,小小祁县何以能气吞八方的问题。以这个主题为例发挥了一通我们怎样可以从“天地人”三才入手去理解一个地区的文化特点。
近年来我在各种会上只要一开腔就收不住,这是年老病,噜噜苏苏说了一大篇。其实所谓“天地人”三才,用现代话语来说,就是历史机遇(天时)、地缘优势(地利)和人的素质(人才)。从这三方面入手就多少可以答复一些上述的问题了。
根据那本小册子所提供的资料,我把乔氏家属作为晋商的标本,随口试作一次简单的“三才分析”。我先讲了一段山西人大多都已知道的乔氏历史。早在乾隆初年(18世纪30年代)祁县乔家堡有个农民叫乔贵发。他是乔氏晋商的创业始祖,为人忠厚,助人为乐。但家贫无业,受到族人奚落。一气之下,决心离乡独自去闯口外,在内蒙古萨拉齐厅一家当铺里当了个伙计。萨拉齐厅是当时山西人闯口外进入内蒙古地区形成的一个移民区。在那里他认得了同店里的另一个伙计姓秦的乡亲,结拜了兄弟。后来他们积了点资本合伙在包头开设了个“草料铺”,是个专门接待马帮寄宿的客栈。
这类“草料铺”在抗战期间我在云南内地农村调查时是很熟悉的。大概凡是有马帮用来作为运输通道的路上都有这类小旅店。天晚了,搞运输的马队就在这种小店里歇脚,马喂草料,人打尖。天一亮就起程赶路。我也曾在这种“鸡鸣朝看天”的店里打过尖,歇过夜。当然这是我30年代在云南的经历,而乔贵发的小店是在内蒙古的包头,相去万里,相隔百年,在此相提并论,似乎时空相距太远,但再一想这类小店恐怕在全国各地已有千年的历史,而且至今还有。
说到乔贵发在包头的草料铺又唤起了我1984年初访包头时参观老城的印象。包头老城是靠黄河边的一个水旱码头,年代已久。我在《行行重行行》的《包头篇》里写过:“(这里)到解放前还不过是一个人口不过7万人的‘水旱码头’。水旱码头是指这地方由于地处黄河要津,形成了内蒙古皮毛牲畜和药材汇集内运和内地输入商品的转运中心,有名的西北皮毛集散地。据说当时5月份黄河开冻,就不断有各式各样的船只汇集此地,在7月中旬达到高潮,码头上停驻有三四百条船只,长达10多里。包头城内大街小巷做短途运输的马车有500多辆,集市上车水马龙,盛极一时。”
这段话里描写的包头旧城景象说明这是个农牧区接界处的内陆商埠。这里的居民以商为主,大多是从山西来的移民和流动的商贾。至今市上还可以听到一片山西口音,和包头新兴的工业区里几十万人的东北腔有鲜明的区别。乔贵发一气之下闯口外,就是当时在旧城里落脚的那一类人,可以说都是些穷困而有志气的山西老乡。闯口外是当时山西农民利用农牧贸易找到的一条脱贫致富的生路。过去几百年里走上这条路的人何止百万,但能像乔氏家族在几代人的短期内从个穷伙计变成个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却没有多少。围绕着这众人瞩望的标兵,流传了一个动人的传说。
传说一个严寒的冬天,有一个“鹤发童颜,慈眉善眼”的老年客商牵着匹高头大马,带着个沉重包袱。找到那时还是个无名无号的乔氏小店来投宿。小老板照例侍候得十分“熨帖”(祁县方言周到舒服之意)。次日一早这位客商说要出门访友,临行叮嘱小心保管好留存在店里的行李。一天天过去了,不见这位客商回店。小老板怕行李受潮发霉,想替他晒晒太阳,打开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尽是足金的元宝。他当即跪下向天磕头,心里想这位客商准是个财神化身。正由于他平时为人正直善良,这件事传了开去也没有人怀疑他得了不义之财,反而作为善有善报的见证。靠了这笔启动金,他发起来了。到他儿子手上,立了个商号叫复盛公,成了包头这个水旱码头的支柱企业,因此至今传言:“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
用我在上边提到的三才分析法来解剖这家晋商的兴起并不难。从天时的历史机遇说,乔氏这个晋商正赶上18世纪中叶,西方现代商业势力大举入侵之始,从此直到解放,中国一直是个列强逐鹿的大市场,国内商业和金融势必随着发展。他赶上了这班车。
从地缘优势来说,山西隔条黄河,紧联内蒙古,正是农牧两大经济区的交接边缘。历代在广阔草原上以放牧为主的蒙古族,似乎没有经营商业的本领,以致历史上的茶马贸易一向是掌握在汉人手中。包头属蒙古族地区,但是作为贸易中心的水旱码头却是汉商聚集的据点。当时所谓闯口外,就是现在流行的“下海”,投身到这商业巨流里去。
至于人的素质,晋商大多是闯口外起家的。乔贵发个人传记可以说明和他一般闯口外的人几乎都是那些从勤劳勇敢的中国农民中选拔出来敢于冒风险,善于和人结伙合作的人才。这和近年来我国经济大发展中大显身手的海外侨胞是一类人物。三才具备,正是晋商所以能驰骋九州方圆的根据。
有意思的是包头的金融业,当时称票号或钱庄,十家有九家的财东是山西人,而且其中又大多是祁县和祁县附近的人。这主题歌里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祁县成为金融中心,我还没有找到答案。勉强可以想到的理由是200多年来中国内地企业的所有权是跟亲属系统继承的,而合伙的搭配是跟乡土关系走的。和乔贵发合伙经营的最早的对象就是同县的秦姓。亲属和乡土是中国的传统社会关系,看来一直支配着这项企业的发展。
我说着说着还在寻思,偶然一看手表已超过了一般这类讨论会上个人发言的时限,不能不到此收住。正因为急于收口,忘了把这番议论和讨论会的主题“华北文化”挂上钩。画了近一小时的龙,还没有点睛。坐在旁边从台湾来的李亦园教授,帮了我的忙,加上了一句收场语:“这不就是对山西理财文化的分析么?”
李教授接着发言,他也从参观乔家大院说起。他针对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剧情展开他所谓“理财文化”的论点。他很有礼貌地说该片也许有其艺术上的成就,关于这方面,他作为一个人类学者不必发表什么评论,但总觉得该片用乔家大院做布景,更用突出引人注目的大红灯笼为片名,编出这段妻妾成群的家族故事,似乎有点对不起乔家大院的主人,而且也歪曲了山西文化的本来面目,可说不太公道。他接下去就根据乔家大院主人创办金融企业的经过,所奉行的企业纪律和建立的企业组织,对我的发言作了补充。并说这正是一个体现山西人自创的理财文化的典型。他认为如果进一步深入研究就可以看出我国200多年前已经有了利用传统的家规,严格管理一个巨大的企业的能力,体现了一套具有特色的理财和管理哲学,甚至在现代管理学中也许还是一种值得注意的有效模式。
李教授比我年纪轻,科班出身,文化人类学的根底比我深,而且一向在大学里讲课和在科学机关里做研究工作,没有像我那样长期中断过。他讲起学来有板有眼,不像我那样野马乱闯,无边无垠。我本想规规矩矩地做些笔记,预备介绍他的观点时可以不致走样,但是边听边记的习惯我在“文革”期间已被打断。所以上面所述的不能视为原话,只是我现在还记得的一些当时的体会而已。好在我回京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接到有朋友转来李教授在台湾《联合报》上发表的那篇《乔家大院的大红灯笼》(1994年9月6日)。这篇文章比他在研讨会上口头所讲的“山西理财文化”更头头是道,所以关于他的论点我不必在这里多说了。
李教授在他的文章里强调乔氏企业不仅有传统式的严禁纳妾、宿娼和赌博的家规,而且还有一套理财和管理的哲学,和与此配合的相当于现代西方企业管理中的科层机构,实行所有权和经营权的分立,和相应的制度和纪律。我想要值得一提的是李教授称之为乔氏企业里的那一套商业伦理。他根据这些事实,用“不公”两字来指责“大红灯笼”的电影。其实在我看来他也在指责“无商不奸”一类重农轻商传统里的思想意识。商有商德,无德不成商。但是这种公平的论断,到目前还不是中国人的共识。理财文化和商业伦理还需要有人多讲讲才不致使市场经济走入歪道。
我看了李教授所讲的山西理财文化的伦理基础,产生一种体会。这一套伦理看来还是以我国小农经济为基础的,或者有人可以说还是在儒家文化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从结构上说是以亲属和乡土关系为轴心,从内容上说还是治家要勤俭,对人要讲信义,讲厚道,反对营私,巧取。这些不都是沉淀在我们中国传统文化里的伦理基因么?从山西的理财文化看来,我们这些传统伦理基因还是发展出与西方现代企业管理可以相比的企业精神的。我这一点似乎是极平常的体会。对于一些崇尚西方人文思想的人可能会很敏感。因为有一位德国早期的权威学者名叫Max Weber(1864~1920),曾经因为发现西方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曾得力于基督教里的被称为Protestant的新教精神,而倡言缺乏这种精神的东方国家不可能自发地发展现代的企业。我的老朋友杨庆堃教授曾经在Max Weber这一部著作的英文译本出版时写过一篇引论,批评了这种在西方学术界风行一时的理论(The Religion of China,英文版,1951年)。40多年后再读这篇引论,我不免触动私谊。如果有人把早于Weber出生前100多年乔氏企业的起家历史事实及时的写成德文,我想Weber也许就不会写下那些有劳庆堃大动笔墨的话了。
任何经济制度都是特定文化中的一部分,都有它天地人的具体条件,都有它的组织结构和伦理思想。具体条件成熟时经济发展出一定的制度,也必然会从它所在文化里产生与它相配合的伦理思想来作为支柱。Weber的西方现代资本主义的理论对西方社会来说是具有灼见的。但走进了他不熟悉的中国领域,没有机会接触到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具体事实,那就难免受到我老同学的严正批评了。
我同意山西的理财文化应当有人仔细进行深入研究。这里不仅有理论的问题,比如儒家思想中有没有可以继承来发展我们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部分?儒家思想在阻碍中国的经济发展上又起过什么作用?我们对经商理财这一业,甚至“商”这一字,为什么至今还有人带着负性的感情?它传统的历史基础又是什么呢?正确对待经商理财文化,我想是有利于国家生产力的发展的,希望山西大学的华北文化中心能考虑到这一点,做些切实的研究工作。
1995年5月
洋车·汽车·高速路
春节晚会上,牛群坐在冯巩拉的两个轮子的车上,俩人合说了一段相声,逗得人们捧腹大笑。这种车子最初出现在日本,所以人们叫它东洋车,也叫人力车或黄包车,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年轻人只能在某些描写旧社会生活的文艺作品里,知道一些它的“身世”,像老舍先生著名的《骆驼祥子》就是描写拉洋车的祥子和虎妞的故事。
可是这种用人拉着跑的洋车,在半个世纪以前却是城市里主要的交通工具呢。解放后不久,洋车就被脚踏的“三轮儿”代替了。1956年2月25日,新华社曾经报道上海市交通局这一天把上海的最后两辆人力车送进了博物馆。接着,公共电汽车发展起来,“三轮儿”也就不多见了。这些年除了公交车外,城市里的“的士”忽地冒了出来,乘出租车成了百姓的常事,以致社会上流行起“打的”这样一个新词儿。现在小汽车也开始进入了百姓家。有资料说,90年代以来我国机动车每年以超过20%的速度增长,目前机动车拥有量超过5500万辆。增长速度可谓快矣!
但是陆上行车,不仅要有能转动的轮子,还要有推动轮子转动的动力和轮子能在上面转动的路面。就是说车、油、路是三位一体。可喜的是这20年来,我国“油”和“路”的发展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前几年我到天津开会,汽车在平坦的、管理和设备高度现代化的京津塘高速公路上飞驰,120公里的路程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然而就在去天津的前几天,我刚刚从贵州毕节地区回来。我从北京乘飞机到贵阳,2000多公里,用了不足三个小时。从贵阳到毕节,200多公里,坐汽车去,竟用了一整天。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星期里,我的感受就像经历了两个不同的时代。使我想到目前我国各地交通事业的发展,还存在着比较大的差距。我国的一些欠发达地区,经济发展比较慢,原因很多,但交通闭塞是很重要的一条。让我们看看毕节。这里是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历史上少数民族同胞,为了反抗统治者的压迫,躲进山川阻隔的地方,保护了他们的生存。但是在获得了民族平等的今天,这种闭塞却制约了他们的经济发展。
历代有为的统治者,为了巩固政权,无不看重交通。贵州西部的关岭县的关索岭上,至今还保存着较完好的5公里大栈道,这是诸葛亮南征时修建的。同时诸葛亮还发明了木牛流马,那时说的木牛流马,依我看就是现在的独轮车。栈道和独轮车配合起来,解决了山区运输军需给养的问题。此外诸葛亮还妥善处理好了与少数民族的关系,因此蜀国能在西南一带站住脚跟。
那次到毕节,使我高兴的是,当地的乡亲们已经自己动手修路了。从贵阳到毕节,走了一天公路,路面坑洼狭窄,临近毕节时,公路宽阔了起来,路虽然没有修好,但看模样这是一段高等级公路。同行的当地同志告诉我,这段路是群众在比较穷困的情况下,集资5000万元修的,有40米宽,20公里长,是毕节有史以来第一段高等级公路,但是再往前修就实在没有力量了。
上面讲的都是我目睹的事实。近20年来,我国在交通建设上所取得的成绩,使我感到振奋。但是我们的交通现状还远不能满足经济发展的要求。如果跟一些发达国家比,差距就更大了。
还拿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来说:40年代初我曾访问过美国。时隔30多年,1979年我随中国社会科学院组成的代表团又去了一趟,这次访问前后一个月出点头,时间短,节目多,所见种种,只是些浮光而已。回来后写了一组“杂话”称《访美掠影》,其中谈到美国近40年来交通事业的发展所给予我的印象。
美国在1908年,大量生产出有效和廉价的汽车——“把美国装上了轮子”。但是汽车那么深入地影响着美国社会,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30多年来的事。这些变化正是发生在我两次访美之间,前后对比,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20年代末,美国曾面临一次严重的经济危机。后来罗斯福总统出了个主意,由政府拿出大笔钱来兴办公共工程,建筑高速公路就是其中的一项。这个当时所谓的“新政”,解决了很多人的失业问题,刺激了经济复苏,危机总算渡过了。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到70年代初,美国已建成高速公路170万公里,还有其他一般公路100多万公里,形成了密如蛛网的公路系统。汽车数目超过1.4亿,汽油消耗也超过2000亿公升。以汽车大王福特和石油大王洛克菲勒为象征的美国汽车和石油两大企业,构成了美国车、油、路三位一体。
当然交通不仅仅只是公路和汽车,还有空运、水运等。我只是想从一个侧面说明,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经济建设虽然取得了巨大的成绩,但是要跻身世界强国之林,我们还要加倍的努力。
1998年7月10日
第二辑 闻香已醉
乡情脉脉话酒肴
——漫话徐海佳肴名酒
今年4月我有机会访问苏北五市,一路上品尝了各地富有特色的名菜、名点、名酒。同行的朋友怂恿我说:乡情深厚,不可无记。当今人民生活复苏,已有余力品尝美味,而这正是我国悠久文化的特点。世人大多只闻川菜、粤菜之名,殊不知烹饪绝技有其丰厚的乡土根源。每一个名镇几乎必有名菜、名点、名酒为其标志,所谓“一镇一品”。研究小城镇者不可不知,亦不可不尝。因此,我承担了执笔之任。一转眼已是夏去秋来,如再不抽时写出,势必又成明日黄花。苏北太广,只记陇海东段,徐州和连云港两市。连云港旧称海州,故题作徐海。年老易忘,记不求全,随忆随写,品尝到而未及提者尚多,容后有缘再补。
话从江苏西北角的刘邦故里丰、沛两县说起。在中国历史上,以农民起义而立邦建朝的唯汉、明两代,其开国皇帝却都出身于淮海地区。与其说是风水好,不如说这正是土瘠多灾,民贫易反之区;居占要津,兵家必争之地。远者不提,就是30多年前奠定人民战争胜利的重要一仗也是在这片土地上打的。到这里来旅游的人,听不完历代传奇式英雄人物的故事,不仅地因人杰,就是代表着这地方的美味也离不开有关这些人物的传说,亦可说味因人美。
到沛县,不可不吃一次狗肉。如果物以稀为珍,那么沛县的狗肉不应说是珍品,因为这是人民大众喜爱之肉,多而不稀,但其俗珍视之,不厌其多。这种群众性的珍品得之不难。在沛县城里就有一家“犬肉商店”,在街头还有卖狗肉的个体户,不下六七家。据说每天出售狗肉有200多斤,甚至已试制成功狗肉罐头,取名“歌风”。“歌风”是指刘邦的《大风歌》。沛县保存了相传东汉蔡邕所写的《大风歌》碑石,并筑了个亭,称“歌风台”。
屠狗可能是早年落魄英雄所操的贱业,吃狗肉的是一些想吃猪肉而吃不起的穷人。可是这贱业却翻了身。人们还津津乐道这翻身故事。据说秦末这地方有个汉子姓樊名哙。这个人因司马迁在《项羽本纪》里提到了他,从此脍炙人口,给人以相当于张飞、鲁智深的形象。这个莽汉早岁就是以屠狗为业的。传说,刘邦没有发迹时,天天去吃樊哙的狗肉,但给不起钱,樊、刘同是穷汉。樊哙养不起这位白吃狗肉的朋友,于是过河另摆摊头。刘邦还是忍不住饥饿,赶到河边,无船可渡,正在发愁,却来了一只老鼋,驮着他过水。他见到樊哙一语不发,抓起狗肉就吃。旁人看他吃得那么香,围拢来一抢而光,个个说好,一文不给,扬长而去。樊哙气极了,杀了老鼋,和狗肉一起煮了来卖,以求补偿。不料狗肉得此加料,香气四溢,从此门庭若市。据说,樊哙这锅原汤,一直保持至今。沛县狗肉,另有风味,源出于此。
这个传说,信不信由你。沛县狗肉味道既有其特色,人们总得给它个解释。把它联系到樊哙确是可以使食客们不仅口里香,而且似乎还可以分到一分英雄气概:举杯嚼肉,重温一下那个“头发上指,目眦尽裂”的勇士,把盾牌在地上一掷,按上那块项羽给他的生“彘肩”,拔剑割肉而食的神气。当然“彘肩”是猪腿,鸿门又在今陕西临潼县[1]东,吃的对象和地点都不尽相合。我不知道当时陕西是不是没有吃狗肉的习惯,而以猪代狗;但是吃惯狗肉的人,对付那块生猪腿当然不会踌躇难咽的。
樊哙对项王要他再喝一“斗卮”酒(一大杯酒),毫无难色。他是沛人,沛地自古出产名酒,对此道必然素有锻炼。给他酒喝,正中下怀。“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大言耳。要证明沛地产酒,又得提到刘邦。据说,他得了天下,衣锦返里,在沛宫大宴故乡父老子弟。《大风歌》就是他酒酣后抒情之作。这首传诵千古的诗的催化剂正是流传至今的古沛酒。可惜我自己不沾此道,不能写出这种酒给人引起的意境。可是,此酒之妙还有史实为证。那就是晋代“竹林七贤”中有名纵酒放诞,至死不悔的刘伶。据说,他有名的《酒德颂》也是喝了沛县高粱酒而写的。有歌谣说:“古沛烧酒醉刘伶,味美醇正香又浓。”甚至有人用此为典,名此酒为“醉刘伶”。刘伶是沛国人,歌谣的依托在此。但查《辞海》刘伶出生地是今安徽宿县,在今沛县南100多公里。看来刘伶要喝到古沛酒,还得走相当远的路程。这个史实,信得与否,尚属难说。
此证如果不足,沛县历来出产美酒还是可信的。它东邻微山湖,湖水据称极为清澈,且带甜味,加上这地区的优质高粱,所酿成的烧酒当属非凡。无怪它在一次审酒会上得的评语是:“酒质纯净,入口绵甜,回味悠长。”我不辨酒味,不敢附和,要知确否,不如自尝。
我们所说的酒,在英文中分Liquor和Wine两类,无统一属称。Liquor指酒精度数较高的烈酒,一般用五谷酿成,合我国酒字的原义。酒和酉通,《康熙字典》释“酉”引《说文》:“八月黍成,可为酎酒。”释“酒”引《释名》:“酿之米麹,酉泽,久而味美也。”沛县高粱酿成的烧酒大概属Liquor,Wine指葡萄酒,在我国古无此酒,后来从西域引进,唐诗中才有:“葡萄美酒夜光杯。”在刘邦回乡大宴父老时所喝的酒,还不可能是葡萄酒。
我插入这一段说,原因是在沛县以烧酒出名,至今市上出卖的还标上“大风牌”,利用刘邦争市场。而其西邻丰县却出了一种白葡萄酒,依我猜测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如果沛县烧酒得益于微山湖之水,丰县葡萄酒则借力于黄河故道的沉沙。这里在黄河改道之后,“天上来”的水不再滋润这片土地了,留下的却是一片盐碱,五谷产量极低。解放后,大兴水利,这片黄泛冲积平原成了花果园。丰县这几年开辟了果园5.8万亩,其中特别长得好的是葡萄。可是它虽得地利,却不像新疆吐鲁番那样更得天时,生产的葡萄无法靠干燥的空气来晒成干果。产量多了,运不出去,就会烂掉。于是想到了酿酒一法,生产了白葡萄酒。
当丰县的主人递给我一杯土产的白葡萄酒时,我一上口,立刻联想到了早年在马赛等船返国那晚,在小店里所尝到的至今还没有忘记的酒味。我脱口而出,“Vine blanc”。这是法国最普及的白葡萄酒,它不像我们北京宴会上那种甘甜的红酒,而略略带一点苦味。我当即问主人,这种酒的酿造技术是何处引进的?他们捉摸不到我的意思,只说这是近年来试制成的本色葡萄酒。本色者,除加曲发酵外,不加其他作料之意。既是本色,那么它的醇朴只能来自原料的优质了。我在这次旅行中,总喜欢替它宣扬。我所喝过的葡萄酒中只有丰县本色最接近西方标准,而且夸口说,如果经营得好,输出的机会或许可以追上青岛啤酒。可惜丰县本色葡萄酒还是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家碧玉,至今连个牌子都没有。
我们从徐州乘汽车去连云港,路过东海县的温泉,住了一夜。在这里,我们虽则还没有望见海面,但已经开始和海味接触了。离开我们住所不远有个鳗鱼人工养殖场。鳗鱼我是吃过,也喜欢吃的。主要是因为它肉质细嫩,富含脂肪,而且没有细骨,对我这样满口假牙,习于吞食的人,不致有刺喉之患。但是我过去只在桌面上见它,从来没有看见过它们在水中的生活。这次开了眼界。
这个养殖场是和日本合资经营的。日本人把鳗鱼列为上品,所以愿意和我们合资办这个养殖场,产品目前主要是供应日本市场的,但是从此我们就引进了人工养殖鳗鱼的技术。这个养殖场办在温泉,原因不言可喻,就是由于鳗鱼需要较高的水温才能生长。温泉的水不加人工就够适应鳗鱼的需要,在经济上占了便宜。我们参观时,主人表演了喂鱼的场面。鱼的饲料团成小球,投入水中,一时整个池塘内的鳗鱼立刻集中争食,黑黝黝的一大片,起伏回泳,确是奇观。
据说这种鱼全名是鳗鲡。有地方俗称白鳝,其实出于误解,鳝是淡水食用鱼,在池塘、小河、稻田里都有,而鳗形状虽然和鳝相似,但是它们的生命史却不同。鳗鱼到了秋季要到深海里去产卵,幼鱼如小小柳叶,透明,经过变态之后,才进入淡水中生长。所以人工养殖需要专门知识,也就是说要点科学才行,养殖的池塘是用玻璃盖顶,保温保光。棚内看到几个小伙子操作熟练,使人心喜。我们的渔业上了一层楼了。当晚吃到清蒸的和红烧的鳗鲡,觉得味道也特别入胃。
目前鳗鱼在我们外贸账上还不占什么地位,占地位的海产是对虾。我记得在科技影片上看见过对虾的一生。它是海水动物,栖于泥沙底的浅海里,一向是我们黄海、渤海沿海的特产。但是它生长过程中有一段时期要到外海去洄游,所以就发生了渔业里的海上争夺战,而且也听说由于我们捕捞技术赶不上别国而受到巨大的损失。无论如何,天然捕捞总是靠不住的。出路必然是人工养殖。可喜的是对虾的养殖业我们已经开始了。
人工养殖对虾要用海水,所以只能在海边筑塘。我们听说在连云港市赣榆县的海头村和九里村都有养虾致富的专业户。听来养殖对虾比养殖鳗鲡要简单一些。首先不必投资建造保温保光的玻璃棚,成本低。一家人可以承包几十亩虾塘。海头村梁启仓一家承包80亩虾塘,经过130天精心管理和饲养,总产近9000斤,收入1.6万元,获利5400元,加上外汇分成实收1万元,是个名副其实的万元户。我们沿渤海和黄海的海岸线这样长,如果有计划地发展起养殖业来,单是对虾一项就可以造成多少万元户,事在人为,不应等闲视之。
对虾的滋味,我想吃过的人比较多,不必我来描写。据我的观察,在我参加过的宴会上,各道菜中,经常收回空盘的,对虾必居其一。而且近年来也经常听见桌边的议论,对虾难买。现在人民生活改善了,像对虾一样在市场上会不胫而走的鲜货,如果能及早推广养殖,必然会得到群众的称道。经营渔业的主管部门,似乎可以有所醒觉,不要把眼睛只盯住外汇,跟在外贸的屁股后面跑,而要多下去看看,动动脑筋。不要辜负这样广阔的国内市场和这样绵长的海岸线!
说起名酒,其实几乎每镇都有。我们去连云港时路过邳县[2],有出名的“运河香醇”,又是一种高粱大曲。1962年曾在全省评比中名列第二,1979年又评为全省优质产品。它的出名固然有它内在的原因,但是也得利于地理。邳县的运河镇正处在京杭运河和陇海铁路的交叉点上。在这里,徐州的煤下火车,上拖船,沿运河南运。这样的码头一向是运输工人聚集之所,而劳动过后一杯大曲是舒筋活血的良剂。劳动人民所喜爱之物,名声也会跟着车声帆影远播各地。
连云港的名酒是“桃林大曲”。各镇的大曲,据说各有其味,但不是深谙其道的人是辨不出来的。我就是这种人,既不能辨,也就难写了。但是各地名酒所联系的历史传说却各具其妙。在丰沛当然免不了借重刘邦,没有出过皇帝的地方怎么办呢?民间故事和通俗小说就成了出典的来源了。桃林大曲联上了《水浒传》。据说距桃林镇不远有个十字坡,就是水浒里的孙二娘开店的地方。当时和人肉馒头一起出卖的酒就是桃林大曲。桃林镇附近有个十字坡,我们虽未去查看,想是真的。既有十字坡那就被联上了《水浒传》第二十七回的故事“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母夜叉就是孙二娘。当年武松从东平府(今山东东平县)被押送去孟州府。快到达时在十字坡落店休息喝上了“桃林大曲”。可我一查《辞海》,孟州却在“河南省西北部、黄河北岸”。再查地图,孟县[3]在洛阳东北,和东海县的桃林镇相去要几百公里。这个联系未免联得太远了一些。
人们的联想是可以超越时空的。孙二娘既在十字坡卖桃林大曲,不能没有个赏识酒味的英雄。一不做,二不休,还得在《水浒传》里找典故。在梁山泊里酒量最大的当推李逵。于是“传说”又请出了黑旋风来到桃林痛饮一番。据说他酒后还留下了一首诗,流传至今。诗曰:“李逵下山千般忧,千头万绪涌心头。痛饮三杯桃林酒,斩断千愁万古忧。为人不喝桃林酒,枉在世上走一走。”我三生有幸,竟然能到连云港喝上这种酒,此生不虚矣。至于这诗是否出于黑旋风之口,那就让有空闲的文人们去辩论罢。
讲烹饪,人们已明白味之外还得讲究色和香,可惜明白还得加上个“意境”的人,现在还不算多,这一点也许得好好从老乡们有关酒肴的传说中去体会了。
1984年7月
[1] 1997年,撤销临潼县,成立西安市临潼区。
[2] 1992年,建为邳州市。
[3] 1996年,建为孟州市。
闻香已醉 未品先酣
——洋河写酒
1984年4月,农历三月,烟花时节,作苏北行。归来写了《小城镇——苏北初探》,兴犹未尽,以余墨草《乡情脉脉话酒肴》。原想把徐扬一路名酒名肴,一一入记,不料刚写完徐海,篇幅已不少,《中国烹饪》编者催稿,草草收笔,寄却了事。事过两年,1986年5月,又有淮阴之行,返程过无锡,稍憩,乃濡笔作续篇,只限名酒不及名肴,以偿欠账。
到淮阴,写名酒,恰得其宜。该地著名者多矣,于饮食之道,当推“三沟一河”。“三沟一河”是淮阴市[1]的四个镇:泗洪县[2]的双沟镇,涟水县的高沟镇,灌南县[3]的汤沟镇及泗阳县[4]的洋河镇。这四个镇都产名酒。地亦因酒得名,驰誉中外。
这年头,鼓励社会主义竞赛,名酒也效体育,定期评比,按次给金牌、银牌之奖,各地以所得奖牌多少见高低。淮阴一地1984年所得名酒奖牌为数冠全国。该年参加评比的名酒有184种,洋河曲酒以总分95.33获冠军,高出素享盛名的茅台0.33分。洋河曲酒中55度酒得金牌,38度酒得银牌。在前列13种名酒中,“三沟一河”全部上榜,占四名,但为照顾全局,让出两名。于是淮阴之酒,名震全国。
洋河曲酒的盛誉并非一帆风顺,唾手取得的。50年代刮产量风,一味提高单产,从原来60斤高粱出40斤酒,一下提高到60斤。结果产量虽然提高了,酒质却相应下降,评比中被排除出了名酒行列。为了恢复名酒地位,整整花了近20年,直到1979年才以排行第六挤入八大名酒。其后又花了5年,总分才达案首。
酿酒不难,即穷乡僻壤之民,亦多会酿酒自饮。但酒要成名,达到高质量,却不易,看来非有深厚的根基不行。所以名酒一般都有悠久的历史。我在前文说徐海名酒时曾提到过汉初的樊哙,晋代的刘伶,都是淮黄地区的人物。看来这一带自古是产酒有名的地区。具体到淮阴市的名酒,有史料可据的,要到宋代。据记载苏东坡被贬职后来到泗州,有人送他双沟酿造的酒。他喝了顿然解脱了多时来的抑郁心情。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冷砚欲书先自冻,孤灯何事独成花。使君半夜分酥酒,惊起妻孥一笑哗。”泗州是在今淮阴市的西部。当时的双沟酒是否出自今泗洪县的双沟镇则难说了。
其实封建时代,人也好,酒也好,要出名就得和皇帝老子挂得上钩。洋河大曲也难免有这种攀龙附凤之嫌。传说康熙皇帝南巡有两次因为路上闻到了酒香而在洋河镇停留,因而流行了“闻香下马,知味停车”的佳话。说这种传说是为酒成名而臆造的宣传小品,未始不可。但酒乡的空气里蕴涵着酒糟里挥发出来的酒味则是实情。我们此次访问洋河酒厂,没有进门,一阵酒糟的味儿扑鼻而来。这种被称为酒香的刺激,对于我这种患有过敏症的人是很容易感觉到的。所以当我们离厂时,主人坚邀题词留念,我未假思索地写下了“闻香已醉,未品先酣”。似有夸大,未失实情。洋河曲酒好不好,还是让会品酒的人去评论的好。我们敬爱的陈老总,在戎马倥惚之中,多次驻扎在这一带的糟坊,留下了至今使这里的群众感到自豪的评语:“不愧天下第一流。”
为什么淮阴的三沟一河会产名酒呢?我曾以这个问题请教洋河酒厂的厂长梁邦昌同志,他扳着指头说:先是客观条件,再是主观努力。客观条件指的是这地区的水土。他告诉了我们一段亲身的经验。他为了想提高洋河曲酒的质量,曾到四川去向“五粮液”取经。四川的酿酒名师指点他说:“五粮液出不了四川,出了四川也就不是五粮液了。”他的意思是各地有各地的水土,不同的水土用同样的酒曲酿出来的酒香味不同。名酒出于佳泉。我们这位厂长,一听此话,顿开茅塞,要恢复洋河的酒质,还得从分析洋河的水土入手。后来果真是走这条路取得了成果。
据懂得一点酿酒知识的朋友告诉我,佳泉出名酒是合乎科学的。酒除了含有酒精成分外,还必须有一种有香味的溶液。这种溶液是由酸、酯、醇、羰基化合物四项组成,从酿酒时所用的辅料经过微生物发酵所产生的代谢物,在酿化过程中产生的。而这种微生物则滋生于本地的土壤里,渗入流经土壤的水,传入酿酒的过程。各地土壤里的微生物,虽属同类,却各有特点。因而不同的水土酿出了不同香味的酒。我不但不会喝酒,也不懂得酿酒原理。上面这段似乎颇有科学的话,姑妄记下,也很可能是班门弄斧,未得要领。
事实上像洋河大曲这样的名酒并不是先有了科学知识在实验室里配制出来的。它们都是凭历代经验中逐渐积累的知识酿成的。从实践中,酿酒的师傅们得出了酒的香味和当地水土的相关性,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造下了种种动人的传说加以解释。据说在很古的年代,洋河镇上就有一块大约可造两间房屋那么大的土地,冒出了20多个泉眼。有一天,当地的一个地主老财要他家里的婢女去市上买酒。这个姑娘是个善心人。走过这块冒着水的泉眼时,碰到了一个饿得快要死的农民,她没有思索地把身上带的酒钱,一下都给了他。事后一想,望着手上的空瓶,怎样回去交代呢?顿时心生一计,把身边的泉水装满了瓶子,回到家里。主人喝了一口,连声“这酒真纯,真甜,太好了”。逼着婢女说出这酒是哪里买来的。事情拆穿后,主人知道受骗,一气之下,把婢女推入泉水。姑娘入水就不见了,泉水却还不住地涌出来。人们就用这泉水来酿出又纯又甜的好酒。为了纪念这位姑娘,称这泉水为美人泉。因为这个传说的结束太悲惨,我没有兴致去访问这个泉,更没有去追问这传说的出典。
把名酒联上人间悲欢离合的故事,并不一定只是人们常有的意向,现在酒味里掺上一些世间的人情,事实上确是有这类的事。洋河酒厂厂长的经历就提供了一个现实的证明。
我已说过这位厂长姓梁名邦昌。他是广东人,毕业于广州轻工业专校,1958年分配到淮阴,进入洋河酒厂,一直工作至今,已有28年。这28年里他遭受的风风雨雨,并不少于其他下乡工作的知识分子。入厂之初,他是唯一有专业学历的技术员。在缺乏共同语言的工作环境中,工作是艰难的。在他之后陆续分配来的知识分子不下20多人,但能像他一样坚持下来的没有几个。他入厂不久就碰上困难时期,据说只有吃酒糟、豆饼和胡萝卜过日子。接着在“左”的风浪中,由于他有海外关系受到了种种难堪的打击,“文革”时期达到了顶点,他几乎完全陷于孤立,成了被冲击的对象。
说他有海外关系倒不是冤枉他。当他在广州念书时,确和一个女同学感情很好。自从他被分配到了苏北,两地相隔,益增思慕。这位女同学一直希望他能回去,而且决心等待他,不另找对象。但是这位技术员心里却另有挂牵,那就是洋河酒自从50年代失去了名酒的地位之后,质量长期提不高。作为该厂的技术员,他认为这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用他自己向我们介绍时的话说,“憋了口气,死不了心”。在艰苦的生活,得不到同情的环境里,他用了陈旧的设备,埋头做他的分析研究。日子过得很快,在广州等待他的女朋友,又因为在香港的父亲有病,不能不离穗去港。这就是他被控有“海外关系”的根据。
这位厂长的故事并不像上述美人泉的传说那样发展。“文革”期间虽则很有可能出现悲剧的收场。但是幸亏有一位农家姑娘相信这个青年是个好人,默默地,处处地照顾他,使他在为洋河酒翻身的孤军奋斗中得到了精神的支柱。雨过天晴,他的研究也取得了成果。洋河曲酒在1978年第三届全国评酒会上恢复了名誉。他也被任命为主管生产和技术的副厂长。1983年又升为厂长。别人后来告诉我,他现在已有了家,和他结婚的并不是在海外等待他的女同学,而是那位有点像《牧马人》影片中李秀芝那样的农村姑娘。
这样的喜剧里是否还包括着不露面的悲剧,我不清楚。我是个喜欢大团圆收场的人,所以也就满足于这样的结束了,如果还要加一点锣鼓,那就是说这两年,在这位熬出了头的厂长努力下,洋河曲酒产量提高到了1万吨,比1978年翻了一番,这次增产却并不像50年代那样,跌了个跟头;相反的,质量同时上升,优质名酒增加了五倍。科学技术显示了力量,可是如果没有像这位厂长这样的人,科技的力量还是显示不出来。
也许还得声明一下,关于梁厂长的故事,他本人并没有对我们吐露过一言半语。那是离厂后,有人在汽车上为我们叙述的。我敬其人,故作此记。梁厂长不饮酒,但善创名酒。我亦不饮酒,更不会酿酒,只能写酒。洋河曲酒以味绵清甜闻名,而我为文求得一清字而未能。愧甚,愧甚。
1986年5月21日于无锡湖滨宾馆
[1] 2001年,更名为淮安市。
[2] 现属宿迁市。
[3] 现属连云港市。
[4] 现属宿迁市。
盐城藕粉丸子
中国烹饪富于地方特色,言之者众矣,无须我多说。今天我想给《中国烹饪》写个简报,讲的是我这次苏北访问中品尝到的一种可称之为“此处独有”的珍品。“此处独有”也等于是说“别地皆无”。它不同于地方特色。因为凡是一种具有地方特色的佳肴,在原地以外的其他地方同样可以吃得到的,虽不失其地方特色,但算不得“此处独有”。“宫保鸡丁”就是一个例子。它原是一家官厨的新创,并辣辣地具有地方特色,但是现在国内各地,甚至美国纽约、法国巴黎的中国菜馆里都可以点此上桌,于是也就失掉了它的“此处独有”地位。
我前年访问苏北的盐城时,吃到一种初次尝到的甜食。我就想写文为记,事忙未能如愿。这次重访盐城,旧味重尝,更觉情深,所以作此简报。这种盐城独有珍品形如弹丸,淡紫色,直径大约两厘米,浸在清澈的清汤里,娇嫩肥泽,粗看去俨然是一颗颗没有去壳的新鲜荔枝。用双筷搛夹时,微觉弹性,柔软丰满。入口着舌,甜而不腻,厚而不实;不脆不酥,非浆非固。嚼及其核,桂香满口。我体超重,医生反复叮嘱,疏甘甜、少淀粉。逢此珍品,这些诫言,全失效用。一而再,再而三,直到我的“保健监督”劝阻才停箸,赞声仍未绝口。
主人告诉我:这是“藕粉丸子”。起初我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藕粉原是以藕做原料加工而成的粉末。平常总是用开水冲调成一种胶状的糊或浆;既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食时不能用筷,只能用匙。藕粉能团成丸子,而且丸子里还能有个桂糖核心,这在我确是件不易想象的事。
其实一讲也就容易明白的:先用桂花和糖捏成一小粒做核心。其成分当然不一定是桂花,玫瑰、茉莉都行,取其香而已。江苏,不论南北,桂花是传统和普通的调味香料。常吃的桂花圆子,其实只在煮米粉做成的丸子时,在汤里加一些晒干的桂花就得。可是藕粉丸子所用的桂花却是和在核心里的,要口嚼时才闻其香。这种感觉不从鼻孔外入,而由喉入鼻,变成了味的构成部分。
糖有黏性,可以同桂花和成小粒,这是丸子的核心。把它在藕粉的散末里滚动,利用这核心的黏性使薄薄的一层粉末附着在核上。然后放入沸水里,这层粉末立刻化成胶体。于是重把它在水中捞起,再在藕粉里滚动,又附着一层干末后下锅复煮。如是者要反复七八次,外层次次增厚,达到有如鸽蛋那么大,即成藕粉丸子。四五颗一起盛在洁白的瓷碗里供客品尝,色、香、味俱全。
我把藕粉丸子列为“此处独有”的珍品,因为我只在盐城才吃到过这样的美味。这当然可能是出于我坐井观天,所到之处不多,品尝范围有限的武断。但是以我个人而说,不论在国内国外,除了盐城外确实没有见过它。我也想到:它的烹调方法并不是那么难于学习,为什么在这样长的历史年代里它却还是“养在深闺中”没有流传出去?对此我也无以自解了。我写此简报在《中国烹饪》上一发表,也可能从此它就不能再为盐城人士所独享了。“此处独有”的地位,随之也会消失。如果它果真出闺问世,我希望还能保持其地方特色,留个盐城的标识,使后世不忘其源,不妨名之为“盐城藕粉丸”。
1986年10月10日
撒拉餐单
今年8月15日,我从青海的西宁动身去甘肃的临夏,路过两省边界上的循化撒拉族自治县,住两宿。该县负责同志热情地用撒拉族通行饭菜招待我们。品尝之后,我想到《中国烹饪》的读者未必有此机会。当时记下了餐单,回来写此简报。
先介绍一下这个不大为人熟悉的撒拉族。撒拉族是我国的一个人数较少的民族,一共只有6万人,主要就居住在青海东部黄河出省口的循化这个地方。1954年成立了循化撒拉族自治县。还有少数住在毗邻的甘肃省境内,据说新疆也有一些撒拉人。在电视纪录片《唐蕃古道》里有一集介绍他们的生活。
我在循化曾参观了当地古迹骆驼泉。导游把我带到泉边的一个只有我半身高的石刻骆驼前面,讲了一段故事。他说,在古时候有七个中亚细亚人从撒马尔罕,赶了一队骆驼,一直向东方来寻找乐土。他们不知走过了多少沙漠和草地,有一天一早醒来,找不到了骆驼。他们分头寻找,终于在一个水泉里找到了它们,但却已变成了岩石。他们恍然大悟,这是真主要他们落脚的地方。这地方就是至今撒拉人聚居的积石山麓的循化。这石化了的骆驼据说至今还在泉水里。我按着导游的指点:确是看到水下有一块高低不平的岩石,但辨不出这是骆驼的哪一部分。为了使这个故事形象化,早年的撒拉人用石头雕刻了一头骆驼跪在泉边。不幸它没有免遭“文革”红卫兵的毒手,硬是被砸得粉碎。这次我们见到的这头石骆驼是“文革”后重雕的。
这段故事信不信由你。但是撒拉族的先人来自中亚细亚是可以考证的历史事实。他们信仰伊斯兰教,而且身材高大,还留着和维吾尔族类似的面形。他们称藏族作“阿舅”,说是因为早年来此的祖先娶了藏族妇女,子孙才得到繁衍。这在他们体质上也能见到证据。由于得到了藏族的遗传因素,他们很容易适应青藏高原的自然条件。混血是提高民族体质的生物规律。撒拉族人在青藏高原上是有名的强壮劳动者。在过去西北还没有铁路和公路的时代里,高原上的木材都是从黄河上运出去的。而从青海到甘肃这一段黄河落差极大,峡谷一个接着一个。在这急流险滩上放木排,能行动自如,履险如夷的好汉,多是撒拉人。前几年建筑青藏公路,最困难的是越过唐古拉山的那一段,海拔在三四千米之间,空气稀薄,含氧量少。现在一般过客能支撑着伏在车座里过山,已经算是好样的了。不难想象筑路时所要付出艰苦的重劳动。谁能顶得住?这里又是撒拉人的用武之地了。至今我们听到有人说,如果没有这样能吃能干的撒拉人,青藏公路也就难通了。但是撒拉人听了这话,却笑着说,这又算得什么呢?看来今后青藏高原的开发,还是少不了他们的。
我这几年多次去甘肃、青海,目的是想了解一下处于青藏牧区和中原农区之间的那一条历来是农牧桥梁的陇西走廊。循化的撒拉族还处在这条走廊里,农牧结合是他们经济的特点。他们不仅从中亚带来了牧业的传统,又从藏族阿舅那学到了高原作业的本领,而且由于地处低凹的谷地,气候较四周温暖,宜种庄稼和瓜果,不失为高原边缘上的绿洲,农业也比较发达。无怪早年久涉沙漠和山岭的骆驼队到此不愿再向前行而化为岩石了。
撒拉餐单也充分反映这个民族亦农亦牧的特点。我从这张餐单上看到了这个民族的优势和前途。
入席前,桌上已摆满了几盘干果糖食,其中有来自远地的红枣、核桃、葡萄干、杏脯、糖花生。刚坐下,穿着民族服装的服务员为各人端上了一个盖碗,并向碗里冲上滚烫的开水,这叫“碗茶”。碗上有盖,碗底有托的细瓷碗,我幼年时在苏南家乡早就见过。这是过年过节祭祖时,或有贵客上门时才用的茶具。在京戏舞台上也有时可以见到,知县老爷一抬盖碗,就表示送客,来人不得逗留了。我家乡招待贵客的盖碗里只有茶叶,而撒拉族却加上了三四颗连壳的桂圆,还有一大块冰糖。茶叶、桂圆、冰糖都不是西北土产。这种碗茶有过外号叫“三泡台”,我问了一些人,仍不得其解。“三泡台”不但通行于撒拉族,在甘肃、青海农村里很普及。我每到一家农户,刚坐定,总能享受到这又香又甜的清茶。看来是从汉区引进的待客礼节。只看这种瓷器就绝不会是牧区土货,何况其中的桂圆每年都得大量从福建运来。古人说“礼失求之野”,也许是文化传播的规律。用现代语言说,这是地域间的“时间差”。
撒拉族信伊斯兰教,禁烟酒,所以席间以茶代酒,对我不善喝酒、又怕闹酒的人特别惬意。尤其是手边的碗茶,终席不离,而且不断加水加温,对油咸并重的荤腥颇有调剂、润喉的作用。
接着端上了一大盘“馓子”。馓子是油炸面条的一种。油条可说是全国通行的群众性食品。我的家乡称“油炸桧”,相传是老百姓痛恨秦桧这个奸臣,把面粉捏成他的模样,放在油锅里煎,用以泄愤。“馓子”没有我家乡的油条那样粗,而是只有筷子那样细的条条,绕成一束煎成。面粉里加上鸡蛋和花椒水,煎成的细条条,既松又脆。
接着馓子上桌的是“碗菜”。这道菜的碗是普通的大口碗。碗里是一种糊,由羊肉、大白菜、土豆、粉丝煮成。这是典型的农牧结合品。牧区一般不种蔬菜,也不长土豆。这并不是由于草原上没有土地可以种菜、种土豆。主要的原因是在游牧时代,牧民逐水草而居,不能有较长时间守住一片土地。现在部分牧民已经定居或半定居,他们在定居的地方都已圈上一片土地种起蔬菜来了,逐步走上牧农结合的道路。我看这是牧业发展的方向,不但牧区可以种蔬菜给人吃,而且可以种精饲料来喂牲畜,发展为牧业服务的农业。这道“碗菜”给我的启发不小。其实,如果碗菜里多加些水,由糊变汤,就成了苏式大菜里的“罗宋汤”,也是赫鲁晓夫的“土豆烧牛肉”了。这是中亚的特产,说不定这“碗菜”还是赶骆驼东来的那伙撒拉先人们遗下的传统菜谱。
碗菜之后是糖包、肉包、花卷等,其中有一大盘是羊油炒饭,在汉区是不易尝到的。它不同于新疆维吾尔族的“抓饭”,不同之处是饭里没有加葡萄干、胡萝卜等成分,也不用手抓来吃。
我上面把面食和米饭称作“主食”,表明我还是存着汉人的观念。如果从牧区民族的观点来说,主食还在下一道的“手抓羊肉”。到过牧区的人不用我对手抓羊肉多加描写。不论是蒙古族或藏族,都喜欢吃,而且大量的吃,不厌的吃,不愧是食中之主。按撒拉族的通行习惯,上菜时羊尾巴必须对准主客。主客就得用刀把羊尾割下,抓在手里送入口中。这是礼貌。这次客人中以我的年龄为最高,羊尾也就冲着我。羊尾比较嫩,所以我的满口假牙还能应付。其他部分则很难享受。这是因为甘青的牧区一般海拔高,不用高压锅煮羊肉,水的沸点是煮不烂瘦肉的。我多次望肉兴叹,年老无用了。这次得此羊尾,颇足解馋。
撒拉餐单是多民族的综合体,想尽收其美,势必重峦叠峰地使人食不暇接。刚吃过牧区的手抓羊肉,接着摆上塞外的火锅子,我没有考察过火锅子的来源,只知道它分布很广,在日本至今盛行。我们在撒拉族吃到的其实就是涮羊肉。我提到这是北京东来顺的名菜,主人似乎很熟悉,顺口说:“你们的羊肉还不是这里去的?”我领会这句话的意义是:“天下鲜美的羊肉无不出于此地。”主人的豪情盛意,使我连连点头。涮羊肉我是嚼得动的,话也用不着多说了。
最后还有一手,是“雀舌面”。面之种类多矣。我过去总以为面食花色到了山西也就达顶峰。想不到撒拉族还能在面食上独出心裁,破了纪录。雀舌面指面粒之形而言的。它不是条形,不是块状,而是模仿麻雀舌尖的大小厚薄和形状制成的面粒。我不知道怎样制成的,只觉得进口后,不拖舌、不梗喉,对老年人特别适宜。
结尾是一杯冷冻的酸奶。大量肉食之后以此收场,妙在一个酸字上。
撒拉餐单别具一格。我希望有一天在各大城市里有专设撒拉馆子,可以供应群众一尝农牧结合的独家风味。
1987年9月1日补记
秦淮风味小吃
这次到南京,朋友们都坚持我去夫子庙看看。夫子庙是秦淮河的一景,还是名号之别,我弄不清楚,反正二者既有区别又是牵连在一起的。我是否应约起初有点犹豫。这里有个原因。
我早年还在中学里读书时,已读到了朱自清先生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秦淮河从此给我留下个不寻常的“晃荡着蔷薇色”的形象,至今还那么引人幻思。其实什么是蔷薇色也说不清楚,又怎么晃荡着更是迷糊。正因为如此,朦朦胧胧地把青春期所梦想的美都附托了上去。年轻人习惯于以不知为知,不求甚解,把一切倾慕的思绪都像蜘蛛般在空中结起网来。这里有的是诗人的低吟,有的是卖唱的暗泣,载满了海阔天空的遐想,纸醉金迷的幻境。当情绪低抑时就把这桨声灯影的意境来抒怀自遣。这些是独上层楼强说愁时代的残影。何况,稍后我又读了明末戏曲《桃花扇》,那蔷薇色上又沾染了一层凄壮悲绝的情调,正是20年代青年们心情的反映。秦淮河尽管在我心底里有这样一番眷恋,直到老年才有缘相见。
初访秦淮河说来已是5年前的事了。说得更正确一点,相逢的是80年代初期的夫子庙。夫子庙和秦淮河在当时还是分开来说的好。从历史说来,二者结合得相当早。孔庙在南京这样的地方,必然是由来已久。但具有现在的规模,大概自明初建都金陵时始。二者开始混成一体可能也是明代之事,不然也就不会有李香君这样的人物了。当我沉醉于蔷薇色的秦淮河时,并不意识到它是夫子庙的附属品,我初访时才发现这种关系,我心里很别扭。
夫子庙当初至少在明、清两代是江南的最高学府,正如现在夫子庙前的大牌楼上所自夸的“天下文枢”,不是紫红色也该是朱赭色的,甚至是墨黑色的,怎么能和蔷薇色相匹配呢?试想程朱理学极盛时代,那种道貌岸然的儒巾怎能咫尺之间就毫不踌躇跨入金粉天地?人间的真实可能就是相背统一起来的,但是在我的心灵上却难于忍受,不免发生了逆拒的情绪。夫子庙是夫子庙,秦淮河是秦淮河,不愿相混。
5年前夫子庙之游,挑起了我不少迷惑的课题,也捅开了我不少在思想感情上自制的障蔽陈见。当时我见到的夫子庙,已经是既不见夫子,又不见庙了,竟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市场。看来我们的祖祖辈辈就是有这样的本领,把天上变成人间。南京的夫子庙、上海的城隍庙、苏州的玄妙观,儒释道三宗,都逃不脱化圣入俗。食色人之大欲存也。究竟是我们祖先错了呢,还是原本不存在三教九流?我不清楚。眼前的事实是热热闹闹的男女饮食之场,尽管同时可以香火鼎盛,炉烟滚滚,夫子庙正殿里暗暗地、不为人注目地还供奉着至圣先师的牌位。
对这一点我并没有多大伤感。我原没有意思自立于儒生之列,一生也没有皈依过任何宗教,更不希望死后如果有灵魂的话,还要承受无穷的折腾。用先师的名义也好,用菩萨的名义也好,能聚集下众多生灵,尽情地吃喝玩乐一阵原不失为快事。人聚得多了,自有商贩麇集。可怜的是,传统中国里受排挤的商品经济,只有受庇于庙会寺观才能形成交易中心。夫子庙、城隍庙、玄妙观之弃圣入俗,其可奈何?
那次夫子庙之游令人抑郁难已的,倒是看到了秦淮河破落萧条的情景,既无桨声,又无灯影,凄凉暗淡有点像深秋池塘里的残荷。夫子庙的尘嚣市声更衬托出秦淮河的蔷薇花落后的枯枝黄叶。夫子庙变了,秦淮河死了。
5年过去了,又有朋友邀我去夫子庙,我实在没有勇气去凭吊逝去的繁华了。我当然明白我心底里秦淮河的印象,并非实相,而是我年轻时千种万态的自我矛盾所织成的意境。人老了,对这些虚妄的意境却分外珍惜。我又何必要再去戳穿这些自营的空中楼阁呢?约我去游夫子庙的朋友似乎对我的心情有所领会,正想修补一下上回的余伤,所以说旧景已经复修,不妨去一睹明清风格的建筑,而且还着重地加上了一句:你没有忘记那年的秦淮小吃罢?
说起秦淮小吃,我必须补上一笔。那年在夫子庙,我们挤入人群,节节拥塞,四周行人像是被什么魔力吸住似的,推都推不开。原来大街两旁连三接四地沿路摆着各色各样的小吃摊子:豆腐花、索粉、烤肉串……我一见生情,顿时引起了幼年在吴江城隍庙里看草台戏时,尽情享受各种小吃的回味。我几次想沿街坐下来饱尝一番,但是我朋友却催着我向前挤,说是前边的茶楼里已为我订了座。
这一顿小吃,顿觉心神开朗,扫除了一下方才对夫子庙、秦淮河的无聊的怀旧。这固然是茶楼主人烹饪有道,更重要的是把我从夫子庙拉回到了秦淮河,领略到了一点蔷薇色的神韵。秦淮河的小吃是小家碧玉。它们原是出身于乌衣巷口寻常百姓家里,王谢堂前山珍海味的盛宴里没有它们的份。秦淮小吃恰是蔷薇,而不是牡丹。蔷薇不择地而长,墙角井旁,随遇而安。它们秀发挺立不需花坛玉盆。花开花落只要适时,不择春夏。谢了再开,开了再谢,不到严冬霜冻,不告休止。秦淮小吃不正是街头屋角随处可买,沿河就座,一盘棋,一杯酒,均可助兴。想当年,桨声灯影中,玲珑的小船,叫卖于画舫之间,确有一番普罗风味。这一点秦淮河剩余的本色,5年前居然还能寄托夫子庙的荫庇而幸存下来。
朋友之邀,犹豫之后还是被秦淮河的小吃打动了,于是再访夫子庙。
我们在夫子庙前“天下文枢”的牌楼前下车。抬头望,周围建筑焕然一新,这是近两年来修缮之功,单是这个牌楼也够气派了。口气似乎大了一点,但如果置身千年前,文采风流的六朝盛世,彼时彼地大可睥睨世界,谁也不能说是妄自尊大。事实上确是天下无可攀比的文明高峰。时过境迁,最高学府成了百货商场。言义不言利的儒家传统,在这里受到了历史的嘲笑。
焕然一新的感觉来自夫子庙周围的商店都新换了门面,是“革新”还是“复旧”很难说。对5年前凌乱嘈杂的夫子庙来说是个“革新”。现在是一律红窗白壁,明清风格。连挂在店面前的幌子,都飘荡着古风。我对考古学没有研究,但是直觉地仿佛又置身于我幼年熟悉的小镇街头。当然,我记忆中的水乡街道没有眼前所见的那样辉煌挺秀,整齐划一,但那种气氛使我“复旧”了。这样说,也许未免有一点言过其实。我固然和清代沾着一年的边,但和明清的接触究竟已是它的末世,以此来评说目前夫子庙和它周围的气氛就不免太自负了一些。这里用“复旧”这个词只指我主观心情而言,不带贬责之意,对客观存在的景色来说,用“仿古”二字较妥。仿古是现代人对古代传统的精华加以模仿复制之意。明清建筑自有其优美的风格,用现代的建筑原料,予以仿制,并不是保守,更不是走回头路。试问重修夫子庙和秦淮河这个传统名胜,如果不走这条路还有什么更好的路可走呢?
“复旧”其实也并不一定是坏事,过去一些历史情节一去不复返了,我们一般只能靠文字记载来揣摩。这不如经过一番考订,尽可能地如实地把旧情旧事复制成可以供人观看的实物形象。我们在现在夫子庙左首的“江南贡院”展览馆里看到的明、清两代知识分子应试的蜡像和遗物,不就给我们对科举制度较逼真的体会了么?比读一本《儒林外史》更多了一层现实感。这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以各有感叹。我倒很愿意当前的知识分子有机会的都去看一看,这个曾一度封锁我们民族的知识牢狱。在这里也不妨反思一下,自己的喜怒哀乐,有多少已越出范进这个模型的窠臼?
最后我们还是进了茶楼。茶楼本身是秦淮河建筑群的一部分。它坐落在夫子庙大牌楼的左首。三层高阁,飞檐画栋,面临秦淮河码头。登楼下望,大小画舫,往来穿梭。夫子庙广场上人头济济,杂以车辆。向前望去,河面上横着一条石桥,名大德桥。桥外就是因诗成名的乌衣巷。
讲秦淮小吃而先讲茶楼坐落,原因是在菜肴小吃其味脱离不了品尝时的四周气氛。猜拳豪饮,低斟浅唱,气氛不同而其风味各异。秦淮小吃之异于众者在其秦淮风韵。看来论烹饪之道不宜泥着于甜酸苦辣。这些只是舌尖的感觉。真正尝到滋味的却是在心头,心头的滋味乃是整体神态的领受。小吃处处有,而秦淮小吃之耐人寻味者,其在于桨声灯影之间乎?
小吃毕,茶楼主人出留言簿索书。却之不恭,写下了“大德桥畔,乌衣巷口,又是一番滋味”。为了说明这个“又”字,作此记。
附:任凭挑选的秦淮风味小吃菜单。
冰糖球
茶叶蛋,五香豆+雨花茶
什锦素菜包+如意回卤干
蟹壳黄烧饼+开洋百叶丝
牛肉锅贴+牛肉汤
豆腐脑+鸡丁涌粽
桂花糖粥+香糯藕片
蒸土瓶+炸鸡串
红豆小脚粽+白果绿豆汤
拌凉粉+鸭血汤
驴打滚+桂花小元宵
什锦蛋炒饭+菊花叶汤
鲜肉包饺+牛肉馄饨
说明:菜单里“+”号意思是两种小吃可以配对的,一起吃另有风味。
1989年10月
肺腑之味
——苏州木渎鲃肺汤品尝记
荷风方息,桂香初飘,正是这中秋时节,我有事于苏州。苏州是我二十年代就学之乡。事毕,有半日暇,主人建议作天平山之游。天平山是吴中胜景。山不高也不奇,以范公祠而得名。范公祠是为纪念北宋范仲淹而建立的,我在小学时,每逢春秋“远足”常到此地。
苏州滨太湖,多沼泽平地,唯靠湖边有一溜小山,系天目余脉。水乡人士视如奇景,七紫、灵岩、天平、虎丘皆其属也。天平在诸山中以岩石竖立,颇多暴露地面,嶙峋有致,为其特色。有传说称:当范公晚年营谋墓地时,一反常人以风水求福的观念,特指定这一片被认为最不吉利的荒山为其永息之所,范公死后,子孙遵嘱在此辟圹埋葬。当晚,突然地震天摇,山翻石袭。次日早晨一看,整个山坡面貌大变,一块块岩石迎天竖立,形似“万笏朝天”。大地震的故事不见经传,这传说却表达了历代群众对这位念念不忘人民,无半点私心的先贤的崇敬。这种世代相传的崇敬心情也很早沁入我幼小的心灵。后来我读到出于这位贤人之手的《岳阳楼记》,豁然醒悟:没有那种无私境界,哪里会有这种动人肺腑的文章。范仲淹、天平山、《岳阳楼记》三者,浑然地刻入了我的心中。去年(1989)正是范仲淹诞生的一千周年,苏州举行了一次隆重的纪念会,我因事没有去成,心有余憾。这次回乡,一听上天平之议,当即欣然从命。补此一课,得之偶然。
巧事总是无独有偶的。天平之游出于意外,此行能品尝到木渎鲃肺汤更是非我所料。木渎是从苏州去天平或灵岩的必经之镇。我幼时远足,往返途中总在此休息,木渎是早就熟悉的。到过木渎的人,也不会不听到当地人说:“不吃碗鲃肺汤算不得到过木渎。”鲃肺汤是木渎著名的地方特色菜。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哪里谈得上到馆子里去点菜吃。但是听到了这句话,馋劲一生难消。怎会料想到,年过八十,这次游天平山的返程上在木渎竟能还清这个多年的夙愿?
鲃肺汤为什么这样不容易喝上口呢?说来话长。
鲃鱼原是一种普通的小鱼,身长不过三寸,体形扁圆,背黑肚白,但在乡人口上却说得够神的。其来也无由,其去也无迹,成群结队出现在桂花开时的太湖里,桂花一谢就没有影踪了。有人说这种鱼去了长江,到翌年清明节前后再出现时,被人称作河豚。乡间传说,不足为证,但是也反映了几点事实:一是鲃鱼形似河豚,只是大小不同,前者小,后者大。二是都是产区很狭小而名声很广,鲃鱼在太湖边木渎一带,河豚在长江的扬中段两岸。太湖和长江相通,小可长大,鲃鱼和河豚也就混为一谈。相混的实质,却在这两种鱼都是我们三吴的美味。其所以出名,大概也和它们的季节性有关。物以稀为贵,清明和中秋都是重要节令,但时间短促,前后不过二十多天。像我这种行动上身不由己的人,不可能特为尝新而千里奔波,难于在这种特定的时空交叉点上与鲃鱼相逢,只有巧遇才能享受得到此种口福。
鲃鱼究竟是什么鱼,上面这些话并没有说清楚。我为此特地向饭店主人请教,他为我说了一段故事。他说,鲃鱼不是这种鱼的土名,土名叫斑鱼,原因是这种鱼背上有斑纹。斑讹作鲃,有个来历。
饭店主人姓石,店于乾隆年间已经开业,名“顺叙馆”。斑鱼是当地的土产。太湖东岸的乡人多捕斑鱼作为菜肴,是很普通的家常菜。这家饭馆在经验中发现斑鱼的鲜味集中在它的肝脏。斑鱼的肝脏在中秋前后长得特别肥嫩,大的有如鹌鹑蛋。他们就在这时期把斑肝取出,集中煮汤,称斑肝汤。一碗汤要几十条鱼的肝,所费不赀。这可能是这家饭馆的首创。当时木渎还是个湖滨小镇,饭馆的顾客主要是春秋两季从苏州来天平和灵岩的游客。这个名菜和旅游结合而传到了苏州,看来已有相当长的一段历史了。
1929年秋,有一位当年的社会名流于右任先生来苏州放舟游太湖赏桂花。傍晚停泊在木渎镇,顺便到顺叙楼用餐。吃到了斑肝汤,赞不绝口。想来当时已酒过三巡,颇有醉意,追问汤名,堂倌用吴语相应,于老是陕西籍,不加细辨,仿佛记得字书中有鲃字,今得尝新,颇为得意,乘兴提笔写了一首诗:“老桂花开天下香,看花走遍太湖旁。归舟木渎犹堪记,多谢石家鲃肺汤。”石家是饭馆主人之姓,鲃系口音之差,而肺则是肝之误,但“石家鲃肺”一旦误入名家诗句,传诵一时,也就以误传误,成了通名。
过了两年,另一名流,当时退居姑苏的李根源先生来到店里,也喝上了这种汤,连连称绝。店主人出示于老之诗。他叹服于老知味,遂即提笔挥毫写了“鲃肺汤馆”四字。又觉得顺叙楼太俗,不如径取诗中石家之名,因题“石家饭店”四字为该店招牌。于、李两老先后唱题,雅人雅事,不胫而走,一时传遍三吴。乡间土肴,一跃而为名声鹊起的名菜。以误夺真,斑讹为鲃,肝成了肺,连顺叙楼旧名也从此湮没无闻,石家饭店成了旅游一帜,应了早年土谚,不喝此汤不算到过湖边名镇木渎了。这十年木渎也成了吴县[1]乡镇企业的标兵,电视广告中常见的骆驼牌电扇厂址即在此镇。
上述故事并非民间传说而是有书法作证的史实,但是如果认为鲃肺汤的盛名来自名流吹捧,却非尽然。于、李两老不能视为美味的创造者,但不失为知味的好事者。他们不愿独尝此味,而愿助以东风,使乡间美肴为广大游客所普享。创味者实是饭店主人石家几代烹饪能手。
我已说过斑鱼原是太湖东岸乡间的家常下饭的土肴,各家有各家的烹饪手法,高下不一大多也知道这鱼的鲜味出于肝脏,但一般总是把整个鱼身一起烹煮。顺叙楼的主人却去杂取精。单取鱼肝和鳍下无骨的肉块,集中清煮成汤,因而鱼腥全失,鲜味加浓。汤白纯清澈,另加少许火腿和青菜,红绿相映,更显得素朴洒脱,有如略施粉黛的乡间少女。上口时,肝酥肉软,接舌而化,毋庸细嚼。送以清汤,淳厚而滑,满嘴生香,不忍下咽。这种烹调自有奥妙。由于专利向不外传,我亦不便追问。
斑肝汤到了石家饭店主人的手里,实际上已起了质变,如果沿用旧名也就抹杀了烹饪上的创造性了。更名才能起到艺术上的肯定作用。这样看来,于右任之诗,李根源之题固然都受到了美味的启发,是即兴之作,但一经名家品题,顿然推俗为雅,化技入艺了。我们不能不说斑讹为鲃,肝误为肺正是点化之妙,真是:“顺叙反朴石家店,多谢于李笔生花。”
写到这里我本打算交卷了,可巧来了一位朋友,看到我说“斑讹为鲃”,笑我汉字都识得不多,误信了店主人的介绍,委屈了于、李两老。这种鱼在俗称斑,在文称鲃,不是出于地方口音之讹。为了这场文字官司,我们当场翻出书架上的字典来作证。
先看最早的《康熙字典》,翻遍鱼部并无鲃字,音近的有个鲅字,释文里有“似鲤而赤”,颜色不合。再查新近再版的《辞海》,找到了鲃字,但释文里有“常栖息水流湍急的涧溪中……常具口须,背鳍有时具硬刺。臀鳍具五分枝鳍条……主要分布于我国华南和西南。”这些都不合。
这时我的外孙在旁,翻出了他在学校里常用的《新华字典》。鲃和鲌两字用括弧附在鲅字之后,释文中说“背部黑蓝色,腹部两侧银灰色”,体色很合,但是却又说“生活在海洋中”,不合。又查鲌字,“身体侧扁,嘴向上翘”,而说“生活在淡水中”,却又相合。又查《现代汉语词典》,鲃字释文是“体侧扁或呈圆筒形,生活在淡水中”,但鲅字的括弧中有鲌字,释文却说“生活在海洋中”。
综看所查各本字典中,只有《现代汉语词典》支持了于、李两老:体形既合,又生于淡水。其他字典多数不合,不是体形有别,就是生在海洋。这场官司让文字学家去宣判罢,我不再啰唆了,但是以肺代肝在动物学上是很难说得过去的。鱼不是用肺而是由鳃呼吸的。诗人不求逼真务实,那是可以体谅的,而且在艺术上常常妙在失实处。烹饪是艺术,不应以科学相求。
不论是斑肝还是鲃肺,其味早已从物质基础上升华了。我尝到的是十足的“石家饭店鲃肺汤”,不是乡间斑肝汤了。当我离店时,店主人强我也要题个字。我想还是将错就错为好,写下了“肺腑之味”了事。其意不过想与范仲淹的肺腑之文相呼应而已。
1990年10月3日补记
[1] 2000年并入苏州市。
榕城佛跳墙
“佛跳墙”是福州传统名菜。榕城是福州别号。我这次去福州,住西湖宾馆,初次品尝到这道名不虚传的佳肴。席间上菜时,服务员在我座前轻轻安放了一个形色古雅、精致,仿造酒坛的瓷樽。出于好奇,不等主人劝酒,我已动手把这小酒坛的盖子掀开,里面还封上一层荷叶。随手启封时,一阵淡淡的略带一点家乡绍兴酒香的不寻常的美味扑鼻而来。略舀半匙,一看是一块一块认不清是什么的细片,连汤入口,鲜美别致,另有风味,不忍含糊下咽。
这道名菜,据说是福州百年老店“聚春园”的领牌首席菜肴,久已驰名闽中。近因5年前美国里根总统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宴席上赞赏了特地从福州请去的特级厨师调制的这道菜,而名声大振。这道菜其实是集山珍海味于一坛的大杂拌,要用鱼翅、海参、鸡、鸭、干贝、香菇、鲍鱼、笋尖、鸽蛋等30多种原料和配料,经过精选剖切,更番蒸发加工,分层纳入坛内,加上恰到好处的绍兴酒,层层密封后,用文火煨制而成。经过这道工序,此菜品尝起来,醇香浓郁,烂而不腐;色调瑰丽,清而不腻;唇齿留芳,余味无穷。
尝到这样的超级名肴,自然要问它的名称是什么。拿起菜单一看,带头就是“佛跳墙”三字。这个名称取得不俗,也未免有点奇特。于是引起了席间的议论和评说,幽默热烈,增加了品尝的气氛。
议论起初集中于这道菜的起源。以此菜出名的聚春园,当然要争这个创制权,即使并不能专利,但首创的名声也不能让人。所以在聚春园的简介中有姓有名地说是百年前的创办人郑春发的杰作。聚春园把这道菜作为保留节目,而且适应时势,不断改进。那是因为原材料随时可以增减、更易,甚至全部翻新。听说赵朴老来福州,就吃到了十足是素食的佛跳墙。佛跳墙也就化成了荟集众鲜的一种烹饪程式了。
民间对于这个发明权归于某一个人或某一家菜馆似乎不太服气,于是出现了种种传说。最简捷了当的传说是把这个名肴的发明权归于吃不饱饭的乞丐。他们到了晚上把从在各家饭馆里要来的残羹剩菜,统统倒在一个破瓦罐里,在街巷角落里煮热了下肚。一天饭店老板夜出,偶然闻到这街头异味,看到这群乞丐正在大吃大嚼。他过去一问究竟,发现这股香味原来是由于饭店里的堂倌在这次收拾台面时,把客人留在杯子里的余酒一并倒进了剩菜里,经过这一番折腾,发出了不同凡众的香味。饭店老板是识货的老手,立刻抓住这个烹饪妙法,回店来如法炮制,送上了菜馆的桌面。
这个传说在源头上补充了聚香园的掌故,但把创作权移交到了一般认为邋遢,污秽,不登大雅之堂的乞丐手里。不论他们的发明怎样高明,似乎总有点出身微贱,攀登不上盛宴华席。于是又有人编出了个传说,把这道菜联上了福州的婚俗。福州传统的婚礼中有个规矩叫“试厨”。按这个规矩,新娶来的媳妇上门第二天回门,第三天得到夫家下厨,表演一下烹饪本领,在诸亲众朋会宴的席面上露一手。这是一个妇女一生中的重大考试,分数高低有关她一生在夫家的地位。
传说是有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姑娘,在家一切依赖父母,食来到口,从不下厨。但她长大了免不了也要出嫁。出嫁就得经过这个考试。可是她根本没有这项训练,怎么办呢?这时她的妈妈才明白自己宠坏了女儿,考不及格,会害了女儿一生。试厨的日期到了,这真急煞了她的妈妈,她想只有“捉刀”一法了。她连夜把家里所藏的山珍海味都翻腾出来,一一清理剖切成小块,用荷叶分别包好,装了一大包偷偷地塞在女儿的手袋里。女儿上轿回夫家时还要再三叮嘱,这道菜怎样下锅,那道菜怎样加料。这位新娘却一句也没有听懂。
这位新娘回到夫家,到了临晚才到厨房里,把妈妈给她准备好的山珍海味,一包包解开,堆满了一桌子。两眼乱转,从何下手呢?正在无计可想时,听得厨房外似乎有人要进来。她发急了,刚好桌边有个酒坛子。坛子里的剩酒都来不及倾倒出来,就一口气把桌上一堆堆的东西,一裹儿向坛子里塞。塞完了,顺手把包菜的荷叶把坛口封住,盖上盖。再向灶里一看,余火未灭。她就把那个酒坛塞了进去。转念一想,这可坏了,下一天的酒席上怎样蒙混得过呢?敷衍过婆婆,自己又悄悄地溜回娘家去了。